第101章
司马元蘅连退数步, 脸上“刷”地褪尽血色,震怖交加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失声道:“怎会……”
怎么会这样!
只见那柄巨剑在李琅嬛磅礴到恐怖的灵气下, 竟薄弱得像一张纸片,被灵气冲荡碾碎成齑粉。
夏连翘愣愣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李琅嬛, 浑身上下的鲜血几近封冻。
她记得, 她记得原著里李琅嬛也曾经冲破过禁制,那是凌守夷真身下界之后的剧情,琅嬛为救白济安义无反顾冲破禁制。
甚至这也是李琅嬛日后被判处死刑的罪状之一。
但她没想到剧情会这么提前,更没想到哪个被守护的对象变成了她。
是的,不管是她,还是老白。
李琅嬛唇瓣紧抿, 眼里倒映出璀璨的灵光,清明的眼底像是有烈火在熊熊燃烧, 脚步始终未曾倒退半分,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
夏连翘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想要改变剧情, 可兜兜转转之下, 剧情还是回到了正轨。
因为不论如何,李琅嬛都会义无反顾地挡在他们面前,哪怕焚尽此身的热血, 她也绝不会犹豫。
对于李琅嬛而言,陆永年那颗透骨钉,是福也是祸。
透骨钉机缘巧合撞开她被封锁的窍穴。
一窍通, 则百窍通。
在赶赴这场鸿门宴之前, 李琅嬛便已下定决心,倘若她们几人在禁地之中真有个好歹, 她会立刻冲开窍穴,撞破禁制,护得连翘几人平安无恙。
真走到了这一步,李琅嬛心中却出奇地平静。
她想起自己护甘霖下界,不慎打破玉瓶,结识白济安、连翘、凌道友。
禁制一破,则必为仙门所知,义父他……大概也会知晓吧。
这一路风风雨雨,仗剑相伴,今日怕是要走到尽头了。
可她并不后悔。
她若不下界,还是仙门那个不知愁苦,迷茫不安,一心只想证明自己的小仙娥。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同辈弟子之中足够独立、刻苦、勤奋,她想要向义父证明自己,她完全有能力独当一面。
直到下界之后,李琅嬛几乎瞬间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之中,她不熟悉下界的一切,她感到一阵巨大的孤独与错位感。
她经历过许多磨难,流过许多血,也受过许多白眼。
李琅嬛这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一直生活在义父庇佑之下而一无所知,原来自己的生活一直这么优渥,原来之前她以为的“刻苦”,不过儿戏。
她看过兵燹四起,生灵涂炭,流血漂橹,哀鸿遍野。
她看得越多,她心底便越动摇。
仙门,下界,二者之间的差距为何这么大?
她像是飘蓬,茫茫然不知来时乡,也不知去时路。
直到李琅嬛突然遇到白济安,夏连翘、凌守夷。
同伴的存在,就像一根主心骨,像一根定海神针,像夯实了她的锚点,让她重新找到了方向。
也让她知道,纵使生灵涂炭,也有湘水村众人吹吹打打,欢声笑语,一年又一年庆祝着佳节,纵使哀鸿遍野,也不断有婴儿的啼哭响起,新的生命降世;纵使身处逆境,有同伴在一起把酒言欢,畅饮达旦,即便面对险山恶水,也能成良辰美景。
下界的中秋的烟花很好看,月色很美,原来她在仙门看到的天灯是这样被放飞上天,纵使兵戈不息,山河破碎,每一盏天灯也被寄予了人们最美好的祝愿。
她生活的仙门就像是一潭死水,而下界哪怕遍经苦痛,也依然能爆发出蓬勃顽强的生命力。
这一路而来的火与血,让她剔骨去鳞一般飞快地成长起来。
李琅嬛回想从前那个还身处仙门的她,是如此锦衣玉食,养尊处优,麻木不仁,她日日念着“道德”,却从来不知何为“道”何为“德”。
活了这十多年,那个身处下界的她好像才真正地“活”。
所以,她并不后悔冲破禁制,她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她的热血正沿着四肢百骸奔涌,她的心口发烫,大脑清明。
她正活着。
也愿为朋友而死。
凌守夷在身剑合一,冲到夏连翘面前时,被李琅嬛挡住去路。
在这一刻,凌守夷陡然明悟了她到底想做些什么,他脚步一缓,下一秒,便见磅礴灵气从李琅嬛顶门冲出。
他的神魂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飞远,那是真身在召唤他回归本体。
凌守夷不得不顿住脚步,静静地想。
时间到了。
灵气自李琅嬛顶门冲出,碾碎满室剑影之后,又自溟幽海扶摇而上数万丈。
只见一道冲天光柱自奉天宗,直摩云霄,惊动天雷阵阵,电蛇狂舞,扣响天门!
天门前的云海感应到这股来自下界的磅礴灵气,也随之泛起滔天巨浪。
雷动天地,九霄天音。
天门前,两道身影并肩而立。
一人道袍草鞋,腰挎酒囊,一身酒气,撂倒落拓。
乍见灵气,曲沧风面色微微一变,“小琅嬛。”
另一人容色平定,一袭粗布道袍,手把拂尘。
凌守夷微微颔首,相与曲沧风步出天门,淡道:“走吧。”
言罢,化一道云烟,直入云海之下。
两道流星越过云浮山千山万壑。
奉天宗与前往奉天宗参加宗门大比的诸宗门长老弟子,远远地便瞧见云外远山,天边两道流星急坠。
天现异像,众人天然便感到一阵畏惧,不由又惊又异,纷纷引颈昂首而望。
玉音落处。
流星直入溟幽海之中,掀起百丈巨浪。
天拆地裂。
是踏浪分波,仙人下界。
夏连翘当然也觉察到了这异像,她微微一怔,似有所觉地朝凌守夷望了一眼,见他容色沉静,有决绝之色,她抿了抿唇角,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得轰然一声。
湖底震动,四下浪潮奔涌,地动山摇,湖浪如蛟龙飞天一般,径向湖面卷起。
惊涛骇浪,雷吼龙吟间,夏连翘只见两道化光从天而降,光华散去,露出两个道人的人影。
其中一人落拓不羁,面带微笑,轻飘飘地抬起手,举重若轻地将这倒卷的海浪又压回湖底。
原本还狂怒不休的浪涛,此时此刻,竟宛如被驯服的蛟龙一般,乖顺地趴卧在二人脚边。
二人所立之处,又是一片风平浪静,湖波细细。
另一人则不言不语,分波踏浪而来。
只见那白衣道子,身长八尺有余,仙姿伟美,乌发如瀑,容色皎白如天边寒月,双瞳疏淡凉如寒星,一袭粗布白麻道袍,腰系丝绦,足蹬云履。
李琅嬛一见这白衣道子,面上血色“刷”地一下飞快褪去,一股发自内心的畏惧之情翻了上来,竟拜倒在这白衣道子身前,全身上下战栗不止。
“义……”她动了动唇,一时之间汗流浃背,惊恐难言,浑身颤抖,“义父……”
旁观到现在,白济安面色一变,“琅嬛!”
他觉得自己脑子都快要在这一刻炸开了。
如若不是他们疯了,便是自己疯了。白济安想。
从连翘挡剑,再到李琅嬛冲破禁制,那从她身上爆发出的灵气绝非凡人所有,他的大脑还没从这庞大的信息量中回过神来,便见这两个道子忽然踏浪而来。
那一身酒气的道子,不过一个抬手的功夫,把玩一般,便令百丈巨浪平息,湖水明滑如镜。
而那白衣道子,手把拂尘,足踏云履,自始至终虽未从出言,神情淡漠,但浑身上下的气势却却令人不敢逼视。
容色之姣美难言,实为他平生从未曾见,是真正天人之美,如花如雪,如月如星,便是这世上任何钟灵毓秀之美汇聚在一处,也造就不出这眉眼万分之一的美丽。
只见他周围隐隐有云气旋开即合,灵气如鱼摆尾一般流动不息,呈现出太极双鱼的法像,只是时隐时现,捉摸不定。
这道人修为分明以臻至元婴境,或许还要高得多。他气息渊沉如海,与湖泊远山仿佛交融在一处,如山如水,以太极为法像,人道合一,深远难言。
白济安并不蠢,他还很敏锐,比这世上最大多数人都才思敏捷。自打看到这二人的一瞬间,他便知晓这二人通身的气派绝非世家凡夫俗子。
听闻这世上亦有仙人,仙人偶尔会持诏下界,斩妖除魔。
能把玩自然天像,难道这二人便是传说中的仙人不成?可是琅嬛又是怎么回事?
白济安立刻意识到李琅嬛与这两个道子关系匪浅。
与李琅嬛相交这么长时日,他却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位好友的身份来历或许大得吓人。在这之前白济安并不是没起过疑心,李琅嬛虽然为人爽朗,脾气温和,不拘小节,但行为处事常透露出一股经过大家教养的风度。
他当时猜测她许是出自哪个世家大族,只是如孟子真一般,不愿透露身世。
现在看来,李琅嬛的来头何止是大,大到让他措手不及,震愕交加。
很少有人能在仙人的威压下坚持太久。
白济安面色微变,纵使浑身上下不自觉地在这威压下战栗不止,却还是勉力打了躬,一步挡在李琅嬛面前,道,“不知二位道友是何方神圣,大驾光临到此所为何事?”
第102章
那白衣道子这才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神情极为淡漠,视线不过如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恍若天公向人世俯瞰时投来的那一眼。
很快, 他便转回视线,说出自下界以来的第一句话。
“李琅嬛, 你可知罪?”口气也极为清冷, 字字相撞,一时如敲冰戛玉,一时又如山巅云雾清淡缥缈,一时之间更如钟磬之音,叫人不自觉生出肃穆与敬仰之心。
曲沧风闻言,轻轻叹了口气。
李琅嬛汗如雨下, 埋头颤抖不已,“弟……弟子知罪……”
白济安心下一急:“琅嬛!”
李琅嬛别开视线, 不愿看他。
“敢问道友,”他看向那个一身酒气,看起来更好说话的道子, “琅嬛到底犯的什么罪?”
李琅嬛猛地抬起头, 急得汗如雨下:“白道友!这是我的私事!你不要探听!”
那形容潦倒,双眸明亮的道子倒是给了他回应,曲沧风重又叹了口气, “她未曾告知于你么?”
“在下确实不知。”白济安正色道。
曲沧风露出思索之色,抬眸笑道:“那现在告诉你也无妨,毕竟你身负仙骨, 早晚也要知道的。”
“仙骨?”白济安蹙眉。
李琅嬛浑身一震, 不待曲沧风开口,便又抢先一步, 苦苦恳求道:“曲前辈!义父!”
“千错万错都是琅嬛一人之错!琅嬛愿一力承担,这凡人是无辜的!当初他命悬一线,危在旦夕,琅嬛一时鬼迷心窍,这才授他仙法保命!不知者无罪,自始至终,他从不曾知情!”
曲沧风叹道:“他如今已生出这一段仙骨,我与你义父可不降罪于他,但仙门功法不可流传于下界,他这段仙骨却是不得不拔除。”
李琅嬛如遭雷击,当场怔愣在原地。
可如此一来,白济安岂不是修为尽毁,仙途断绝?对于修士而言,这岂不是比杀了他还难叫人容忍?
她当初为保他性命,这才授他仙法,却未曾想,今日竟害他至此。
白济安虽不明所以,但听到这里,也隐隐有了几分了解。
蹙眉正色问:“听这仙骨似乎与在下有关?事关我本人身家性命,可否请道友说个明白?”
曲沧风看他一眼,竟也未曾隐瞒,将这个中曲折一一都与他交代了个一清二楚,包括李琅嬛与他二人身份,玉露甘霖的来历,他二人下界的目的。
夏连翘收回视线,望向身边的凌守夷,他仍静静瞧着眼前这一幕,眸色淡如寒玉。
她眼睁睁看着剧情一如原著般,分毫未动地上演着。
夏连翘动了动唇,很想在此时说些什么。却从凌守夷的态度中看到几分不容转圜的,冷淡与坚决出来。
她跟他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到了这个地步,她还能说些什么?
凌守夷在李琅嬛心中积威太深,她性格又一向太过正直诚挚,凌曲二人下界问罪,她想都没想要为自己辩解,只一心恳求二人放白济安一条生路。
白济安幼时便失去双亲,市井中打滚着长大,性格较李琅嬛更为圆滑。
听完曲沧风这一席话,他心中万般震动难以言喻。
但第一反应却是先将局面稳住。
当下便拱手道:“二位……真君,我想这其中或许有些误会……容在下道来……”
那白衣道子却忽然平静地截住他的话头,淡淡反问道:“是么?”
白济安一怔,不懂这白衣道子此言何意。
下一秒,凌守夷微微垂眸,起指捏了个法诀,
夏连翘立刻意识到不对劲,浑身一个激灵:“小凌!!”
凌守夷的动作却并未因她的挽留而停滞,只见他身形一晃,竟化作一道轻清之炁,众目睽睽之下,直向那白衣道人飞去,霎时间便没入其眉心祖窍,落入乾宫,重回天心。
他本是一点轻灵真性,归入天心之后,分身与真身相融。
白衣道人,或者说,凌守夷这才扬起眼睫,他眼角余光未看向夏连翘,只静静地朝前望去。
少年皮肤皙白,双瞳疏淡如雪,臂搭拂尘,轻轻垂袖伫立,语调淡而果决。
“当着我的面,不知白道友还要如何解释?”
“或者,这其中到底有何误会,是我凌冲霄不曾得见的?”
白济安和李琅嬛都如当头棒喝,齐齐怔愣在当场。
……
这本也是原著剧情。
凌守夷当场掀开马甲,给主角团带来了一万点暴击,几乎兵不血刃地就把白济安任何解释都打回嗓子眼里。
他以凌冲霄的身份全程围观参与主角团行动,实时取证并“录像”。纵白济安有那三寸不烂之舌,铁证如山,也难回天。
夏连翘还没见过白济安这呆若木鸡的模样。
身为主角,尤其还是这种拿了游戏人间浪子人设的主角,夏连翘见到的白济安一向都是游刃有余,纵使前方再多危险,也能莞尔一笑,等闲视之。
回过神来之后,白济安与李琅嬛下意识地便将视线都朝她望来。
凌道友便是义父的话……
那连翘与义父??!
李琅嬛觉得自己的脑袋在这一刻也快要炸开了。她愣了半晌,变故太大,竟让她如坠梦中,只觉眼前这一切都是个荒诞不经的梦。
自打冲破禁制之后,李琅嬛便已经做好会将义父引来的准备,但当真看到真君本尊亲至,她还是恐惧得难以自持。
她与真君自幼相识,是他门下第一个大弟子。除却儿时这浅薄的情谊之后,她与真君平日里接触甚少。
真君御下极严,地位崇高,在她印象中,真君常高坐在渡霄殿内,神情冷淡,并不轻易下场。
若有弟子犯事事,便依天规打杀了出去,绝不护短,纵使弟子求到他面前,嗑上几百个响头,也从不容情。
明明是他门下,可李琅嬛同门师兄弟师姐妹,却从不敢仗他身份行事招摇,个个谨小慎微,别说狐假虎威了,恨不能换个师尊才好。
也只有那仙阶高的罪仙触犯天条之时,她才能看到真君平静地自那高高的莲台上走下来,天罡神剑过处,竟如刈麦一般,便是世人眼中长生不死的神仙也不过剑下亡魂。
衣不沾血,足不染尘。
一剑之下,莫不为臣。
一剑之下,莫不为蝼蚁。
在她心中,义父从来疏淡冷漠,不染红尘,冷酷无情,几近天规法理的化身。
可凌道友竟然是义父化身……
而连翘与义父之间……
曲沧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也看向了夏连翘。
一时之间,场内场外,目光竟纷纷落在她身上。
成为众人焦点的滋味并不好受。
夏连翘深吸一口气,正巧与凌守夷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她有些晃神,眼前的人分明是昔日枕边爱侣,可她从未觉得凌守夷这般陌生,陌生到她心底忽然生出一股悚然。
他是她的恋人,但他此时的身份更是玉清威显妙生真君,那个高高在上的执法神。
凌守夷以玉清威显妙生真君的身份静瞧着她。
她实在没有办法将眼前这个淡漠的白衣道人,与她印象中的凌守夷联系到一起。
纵使他容色再姣美难言,这……分明是两个人的眉眼。
神态、气质隐隐之中似乎也有了改变。
湖底波涛掀起他道袍衣摆,凌守夷容色淡漠,不辨喜怒,疏淡如雪的眼底,仿佛有神光微绽。
足下湖波漾漾,风浪轻轻吹动他道袍衣摆,太极双鱼的法像在他身后盘旋不定。
可她必须要开口。
她想,这一年多来的情意算不得假,凌守夷总会给她这个面子。毕竟原著中,曲沧风也曾在一边劝说帮衬,凌守夷也曾颔首同意。
夏连翘一遍遍安慰自己,他如今身份不同,有些场面话总必须要说的。
他曾经承诺过自己愿辞去神职,与她长相厮守。
一片沉默之中,竟是凌守夷主动开口:“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有。”夏连翘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对上那全然陌生的双眼,“那日飞舟上的承诺可还作数。”
白济安与李琅嬛显然还记得当初飞舟承诺,忍不住又将视线望来。
曲沧风微微挑眉,不明所以间,也跟着转动眼珠。
众目睽睽之下,凌守夷神情不变,平静言道:“吾凌守夷所言,便断无反悔的道理。”
语调坚决,掷地有声,竟坦坦荡荡毫无任何遮掩之意。
所慕一人本无需遮掩。
他今日下界是为李琅環之罪,事毕,也自会去领自己的罪罚。
凌守夷的态度让夏连翘于迷茫之中找到几分熟悉感,心神为之一松。
“白大哥是我义父,若论起辈分,便是你为幼,他为长,我不求你放他一马,只求你能宽限两日……”
凌守夷静静地看着她。
对上凌守夷的视线,夏连翘也觉得尴尬起来。
她这是在以情相逼,以古人最为重视的伦理相要挟。
果不其然,凌守夷没有答应她。
也不会答应她。
一直等她说完,凌守夷才回绝了她的请求,“抱歉,恕我不能答应。”
“公务是公务,私情是私情,我今日为玉露甘霖而来,不代表凌守夷个人。”
这个回答夏连翘并不意外,或许是眼前的凌守夷太过陌生,对她而言与陌生人也几无差别了。
她心里忽然升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巨大挫败感,像是在不知天高地厚地向陌生的神仙恳求偏爱。
可就在她失去希望的下一秒。
凌守夷倏忽话锋一转,双眸静如初雪,淡道,“除非,你能给我一个足够说服我的理由。”
第103章
有转圜的余地就代表着有希望!
夏连翘精神一振。
她不知道这在某种意义上是不是代表着神仙的……偏爱。
眼前的凌守夷太过陌生, 她并不敢多想。
她大脑几乎从来没像这一刻处于飞速运转的状态,可时间太过紧迫,一时之间她也想不到有什么恰当的理由。
打人情牌已经经过验证, 是行不通的。
凌守夷他刚刚自己都说过公务是公务,看来只能从玉露甘霖本身入手。
略微定了定心神, 她竭力让自己的语调听上去客观、冷静、公正, “玉瓶本为仙家法宝,猝然破碎本就事有蹊跷。
“东海陈郡与潇湘大泽那几滴玉露甘霖的来历,想必真君再清楚不过。但奉天宗内这两滴玉露甘霖的来历,真君难道就不好奇?倘若奉天宗真与那玄之观勾结呢?
“奉天宗是仙家宗门,蒙仙家恩泽传玄门正法,若真与妖魔勾结, 岂不抹黑仙家声誉?
“真君既为玉露甘霖而来,何不干脆在此盘桓两日, 调查清楚再行回禀?”
总而言之甩锅就对了。
夏连翘面不改色地努力往司马尚头上扣锅。
凌守夷他也需要一个理由,不管这个理由是不是足够立得住脚。
“夏连翘!你、你!血口喷人!”
就在这时,角落里忽传来一道愤恨的叫骂声。
却见司马元蘅跪倒在地, 容色狼狈, 云鬓摇乱,眼里怒火蓬勃而出。
夏连翘一行人中,司马元蘅修为最弱, 此时早已被凌守夷与曲沧风二人威压压得动弹不得。
方才这一幕幕,司马元蘅也看得一清二楚。
她暗算不成,计划落空。
这几人, 甚至那李琅嬛竟然都是仙门弟子。
霎时间司马元蘅万念俱灰, 心中惶恐难言。
她冷汗涔涔,倒也硬气, 贝齿紧咬着下唇,直将嘴唇咬出血来,却不论如何也不肯被威压压得趴倒在地,叫人看轻了去。
此时听夏连翘甩锅到自己爹爹身上,司马元蘅这才突然清醒过来,要不是受威压所限,气得恨不能冲上去咬她一口肉下来。
夏连翘默默收回视线,当着人家女儿的面甩锅人家老子什么的……
她没有再看司马元蘅,只紧紧地注视着凌守夷,心中敲起小鼓静等他的回复。
凌守夷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开口,似是在权衡思索。
隔半晌,凌守夷才冷然言道:“可,吾允你。”
成、成了?
凌守夷答应得这般轻易,她怔了怔,竟有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之感。
但凌守夷并未给她任何窥探他想法的机会,答应她的条件之后,便收回视线。
曲沧风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司马元蘅咬着牙兀自在喝骂不止。
她双眼泛红,眼里忍不住流下眼泪来,说不清这喝骂声到底是真的出自于愤怒,还是在宣泄她内心的恐惧。
爹爹……
爹爹……
每多骂一句,司马元蘅就忍不住在心中哀哀祈求一句。
她从未像现在这般害怕过。
她后悔了,她悔恨自己从前为何不愿听爹爹的话,以至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她内心的恐惧更是在凌守夷的视线转向她的瞬间达到顶峰。
霎时间,一阵过电一般的恐惧,自尾椎一直爬升到天灵盖,司马元蘅愣了一下,嘶声尖叫起来,“你……你想做什么?!”
她扭动着身躯,拼了命的想往外跑。
凌守夷静静看她,眸色疏淡,连这杀意也平静淡漠得像一场落雪。
他很少主动取凡人的性命,也懒得在杂事上花费半分心神,但见她为人狠毒,三番两次暗行诡计,平日里又草菅人命,枉造杀孽。
他前些时日碍于玉露甘霖之故未曾动手。如今,却万不能容她苟活于世。
司马元蘅情知不妙,她急促地,深深地吸了口气,发疯一般地调动全身气机,竟在这一刻爆发出无与伦比的爆发力,挣脱了神仙的威压桎梏,扭头往玉室外逃窜!
凌守夷只眼里冷芒一闪。
遽然之间,司马元蘅只觉浑身一轻,她愣了一愣,分明记得自己是在往外逃窜,为何她的身子这般轻飘飘的,视线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开阔。
她明明、明明是逃出来了啊……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脸颊滑落。
她好冷。
她、她要回家……爹爹……娘……娘……她错了,她再也不敢了。
重物落地之声,在安静到诡异的玉室内响起。
夏连翘大脑嗡地一声,僵硬地望着一线如雪剑光,轻飘飘地自司马元蘅脖颈切入,她头颅脱离身躯,飞向玉室外。
少女迷惘地睁大眼,一颗头颅滚落在地,断气前的前一秒,还在喃喃自语。
“爹……娘……”
她好冷。她要回家。
司马元蘅的头颅在地上滚落了几圈,滚烫的鲜血泼洒了一地。
凌守夷神情仍是平平静静,清清淡淡,自始至终,他袍袖未动,只在如冰湖般淡澈的眼底,隐约泛起一圈淡淡的金芒,如潮水涨落,一息之后,神光微敛,渐渐消弭于无形。
据传修士修为臻至大成之时,双目慧剑亦可杀人。
夏连翘猜,刚刚这一线剑光或许便是传闻中的“慧剑”。
她怔怔地看着司马元蘅的尸身,浑身上下一阵阵发冷。
这就是神仙吗?
取人性命甚至不必在翻手间,眼睫一动,便发杀机,轻描淡写如撷花分柳。
明知走到这一步是司马元蘅咎由自取,可她心底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或许是司马元蘅年纪不大,或许是她容貌娇艳,正是最青葱最飞扬的年纪,或许是她曾经对她释放过结交之意。
或许,她本不必走上这样的道路。
她的生命本应该有很多种可能。
可随着她走上这一条不归路,便是有再多可能都化作天边飞烟尽数消散无踪了。
夏连翘不知道自己同情司马元蘅到底算不算圣母。她知道她罪有应得,却难免生出一些近似于兔死狐悲的伤感来。
出得溟幽海时,夏连翘与白济安站在湖波上,
只见白沙岸前不知何时已跪倒了满满一地的人,湖畔人头攒动,远远望去,幡幢招展,鼓乐齐鸣,撒下漫天花雨,清洁香露,天边紫气腾腾,瑞霭纷纭,竟在湖畔又绵延出一道道不绝的长波。
为首那人,身着法衣,头戴莲冠,神情肃穆,跪伏在地,正是司马尚无疑。
天现异象,众人知是有仙人下界,特来亲迎。
恰逢宗门大比,司马尚打头,各大门派长老随行,齐刷刷拜倒了一地。
往日凡人眼中高不可攀的修士,此时在真正的仙家面前,竟也卑微如路边浮土,一个个额头触地,大气不敢出。
瞧见凌守夷与曲沧风踏浪而来,司马尚心里一紧,忙膝行上前叩拜,口称,“不知二位仙家下界,仆有失远迎,还望二位仙家恕罪。”
凌守夷脚步未停,看也未曾看他,径自从他身边走过。
曲沧风却顿住脚步。
在湖底时,夏连翘犹豫再三,还是将司马元蘅尸身收殓,曲沧风不知道怀揣着什么想法,问她把司马元蘅的尸首要了过去。
此时见了司马尚,竟叹了口气道,“宗主节哀。”
言罢,将袍袖一晃,放出司马元蘅尸身,交还于他。
司马尚刚开始还不解其意,待看到司马元蘅尸身,司马尚浑身一震。
他眼底的情绪转瞬即逝,收拢得太快,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将心神收敛,未表露出任何悲痛之意。
只神情复杂地看了几眼,吩咐身边弟子将司马元蘅尸身收起。
沉声叩拜道: “罪女冒犯了二位仙家,是她死有余辜,多谢二位仙家宽宏慈悲,还将她尸身送还。”
曲沧风饶有兴致地问:“你怎知晓是她冒犯了我们?”
“仆教女无方,养得她素日里一个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个性,以至于今日亵渎神仙,获罪仙家,实乃她咎由自取。若非如此,二位仙家圣明,又怎会无缘无故取她性命?”司马尚凛然。
曲沧风一愣,摇头失笑,也不再与他多言,只拿起腰间酒囊,边走边饮,眨眼,身形便飘之百丈之外。
他二人身形已远,司马尚恭敬却不减,又郑重其事地朝凌守夷与曲沧风离去的方向拜了几拜,等二人不见踪迹之中,这才缓缓挪动双膝试图站起身。
孰料还没站稳,竟脚下一软,再难掩悲恸,仰面向后跌去,惊得左右连忙搀扶呼喊:“宗主!”
仙人下界,一剑便杀了司马尚爱女司马元蘅。纵使司马尚再有不甘,也不敢造次,还得尽心尽力吩咐左右,仔细安排,以免怠慢二位仙家。
凌守夷却没有领情,他选择住回昔日瑶光峰偏殿。
当初夏连翘与他情热爱浓,又在白济安面前过了明路,自然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日日黏在一起,起居自然也都在一处。
这一次,站在殿前,夏连翘努力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却还是迈不动腿。
主要是眼前这个凌守夷……实在对她而言实在有点陌生。
凌守夷的真身,的确有着摄魂夺魄的美貌。白衣胜雪,发长数尺,举手投足间法像流转,更有些如笼轻烟,杳霭流玉,似真似幻之美。
可是她实在没有办法将眼前的凌守夷与她印象的中那个联系到一起。
凌守夷似乎觉察到她的迟疑,沉声发问:“为何不入内?”
她莫名打了个寒噤。
殿内的气氛骤然冷落下来。
凌守夷也随之一静。
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
她在畏惧着这样的他。
第104章
凌守夷:“为何不入内?”
夏连翘:“……”
她总不能说是因为觉得陌生!
呃……
她硬着头皮回, “我……站会儿……”
凌守夷:“……”
也意识到自己的理由实在太过薄弱,夏连翘又露出个坚强的微笑,补充了一句, “外面空气好……”
啊啊啊啊啊她都在说什么!
凌守夷瞳色淡如琉璃,静静地望着她, “你怕我?”
夏连翘稍微纠结了一会儿, 还是选择如实相告,“我只是需要一点心理缓冲。”
凌守夷垂眸。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夏连翘犹豫半晌,鼓起勇气走到凌守夷面前。
一般小情侣之间私定终身时,往往都爱说些什么“我爱的是你的灵魂,就算你以后老了, 丑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对你的爱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诸如此类。
……这仅仅只是个美好的誓言而已。
真正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夏连翘发现自己很难忽略凌守夷这陌生的容貌。
这感觉就像是在和陌生人谈情说爱。
更遑论凌守夷分身回归本体之后, 身上那微妙的气质变化。
就如同低纬的生物, 无法想象高维生物,她也无法想象,分身与本体之间这微妙的区别与共性。
他真的是凌守夷吗?
凌守夷是他的本性, 还是说只是他性格的一个侧面?分身的思想具有独立性吗?
本体与不同的分身之间的思维方式又是什么样的?会像科幻小说里写那样吗?
如此一想,凌守夷身上那股淡淡的非人感也就越发鲜明起来。
她一思考,便忍不住思维放空。
凌守夷定定道:“你怕我。”
夏连翘一个激灵, 回过神来, 对上凌守夷淡如琉璃的双眼。
阳光透过大殿的窗棂,洒落在他眼底, 泛起一圈淡淡的金色弧光。
慧剑杀人的阴影还存在。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不敢看他。
凌守夷扳起她的下颌,迫使她的目光直视着自己。
“你怕我。”不是问句,是陈述句。
夏连翘心里一慌,手足无措地推开他。
凌守夷垂眸,语气柔和得淡近似无:“你不敢看我的双眼。”
“是怕沦为我剑仙亡魂吗?”
他眼底神光起伏,如冰湖融金,很难想象,眼底这一线金光,既能一剑枭首,也好像下一秒就能贴紧爱人的脖颈亲吻。
他没有因为她的无措,就这样轻易放过她。话说得很和缓,语调清冷。
夏连翘却听得凉意沁骨,脖子幻痛,一个寒颤接一个寒颤。
侧殿内的空气在这一瞬间好像被拉得如有弦细。
弦音微颤。
她觉得自己有点儿像在弦上走钢丝的小飞蛾。
明知道凌守夷不会伤害她,可恍惚间,还有种会被丝弦切割成两半的错觉。
这无关乎丝弦的意志,仅仅是由丝弦本身太过锋锐决定,哪怕是爱抚也有殒命之患。
她勉强定了定心神,在心里一遍遍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这就是小凌。
这就是小凌。
见她如此抗拒,凌守夷沉默一刹,松开手,也不再逼她,兀自闭上眼打坐。
他眼帘儿低垂,眼睫微动,乌发被风吹得微扬,沉默不言的模样,像是兀自在抖毛舔舐伤口的小狗。
看到他这样,夏连翘又觉得懊悔,说好得直到天荒地老。换个马甲她怎么就不认了?
“小凌?”她叹了口气,鼓起勇气开口。
凌守夷阖眸不言:“……”
“小凌?”
他还不搭理她,她有点儿急了,磕磕绊绊地又重复了一遍。
凌守夷静了一瞬,没有睁眼,只道,“你既怕我,如之奈何?”
夏连翘沉默下来。
她不能否认,她还需要一点心理缓冲的时间。
如果放在以前,她可能就吧唧一口亲上去,学石矶娘娘吸猫,不亲死他不罢休。
可对着这张美得泠然不可侵犯的脸……她真的下不去手。
“好、好。”她无奈之下,又有点儿无措地说,“那你好好休息……我待会儿再来看你。”
说完也不待凌守夷什么反应。
一口气出了侧殿,夏连翘松了口气。
站在殿外,静静地看着这漫山的梅林,一片香雪海,她开始思索,在这有限的两天时间内她到底还能做些什么。
事实证明,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纵使她开展拖字诀,争取了两天时间,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李琅嬛被曲沧风严加看管着,她能商量的对象就只有白济安。
在了解事情来龙去脉,权衡过一番利弊之后,白济安倒是比她看得更开,不假思索道:“当初若非琅嬛救我,我早已殒命琢玉城中,我这一身仙骨是琅嬛所赠,岂能为保全自身,置琅嬛性命于不顾?”
他是看得开,急得夏连翘团团转,睁着大眼,“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个所以然来。
她急得差点儿哭出来,如果牺牲有意义也就罢了,可是这牺牲毫无意义啊!
白济安见她这模样,竟然还叹了口气,揉揉她脑袋以作安慰。
夏连翘简直都要哭笑不得了,她无奈地抓住白济安在她头上作乱的手,别到一边。
“可是白大哥,你有没有想过,没有仙骨你要如何保护琅嬛?”
白济安被她问得懵了半晌,蹙着眉不太确定地回:“……应该远不至于此?”
“至于此,很有必要。”夏连翘坚定地说,“你看,仙门都能与玄之观勾结,岂不是已经烂到骨子里了?”
白济安皱眉:“我相信凌守夷绝不会坐视不理。”
夏连翘足足顿了半秒,才轻轻开口,“如果他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呢……”
这场讨论最终无疾而终。
夏连翘回到偏殿越想心里越觉得不安。
她站在空荡荡的寝宫发了会儿呆,怔了好一会儿,才恍若下定决心一般,从芥子囊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几封信出来。
这是她早就写好的——可以说是遗书。
基本上能写的对象她都写了个遍,老白、琅嬛、小凌、胡玉娇、孟大哥、秀秀……
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的话,她希望他们不会因为自己的离开而感到伤心,或者说愧疚。
怕引起天帝的瞩目,她没敢在信上坦言自己真实的来历。
只是分享了一个借尸还魂的小故事,又一遍遍保证自己是不会死的。
当然对于不知内情的胡玉娇孟大哥和秀秀,这几封信的性质更类似于告别书,说自己决定四处云游修炼,顺便请求老白和琅嬛不要如实相告。
至于她到底会不会死,其实夏连翘自己心里也没底。
如果真有个万一,这几封信也算聊作慰藉。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这几封信提前托付出去。
老白、琅嬛首先排除。
胡玉娇也不行,她太过狡黠聪慧,肯定会觉察到蹊跷。
思来想去,这个对象也只有,只能是姜毓玉。
想到这里,夏连翘又翻出一个小木匣,认真地把这几封信放在匣中藏好,这才另外修书一封寄予姜毓玉,希望他能暂时帮忙保管这个木匣数日。
姜毓玉回信很快,少年天性纯善,果毫无怀疑,问也未问,一口答应下来,还保证一定会妥善保存。
但出乎夏连翘意料之外的是,伴随着姜毓玉回信而来的,另有一道金剑。
这道金剑几乎是与姜毓玉的回信分前后脚送到。
她取下金剑一探。
笔迹却十分苍遒有力,龙飞凤舞,有种酒酣意尽的潇洒疏朗。
道是,今夜子时,明月峰巅。
盼君来晤。
署名,曲沧风,谨启。
是夜,月明如水浮在山巅。
一道落拓身影把酒临风,伫立在那万丈峰顶,此人年约三十上下,满脸胡茬,乍一看醉眼朦胧,不过是深夜买醉的失意之人,但仔细一看,却见眼底却分外清冽明亮,灿若天边繁星。
亥时刚过,便见远处山巅另有一道身影从云头落下,远比约定的子时提前半个时辰。
曲沧风瞧见她,眼底掠过一点惊讶,举杯莞尔笑说,“夏道友来得好早。”
夏连翘来这么早纯粹是无事可干,提前赴约一半出于疑惑,一半出于礼貌。
她也没想到曲沧风竟也来得这么早,忍不住问,“曲仙长……深夜相邀所谓何事?”
原著中曲沧风与白济安一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对于这个角色,夏连翘并不陌生。
但她毕竟还是第一次跟他正面接触,一时之间,难免局促。更想不通曲沧风为什么会来找自己。
“不急。”曲沧风笑了笑,将手里的酒囊递给她,“喝吗?”
看了一眼瓶口,夏连翘有点儿纠结。
曲沧风一眼就看出来她在纠结什么,洒然一笑道:“放心,不脏。这酒囊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我没喝过。”
她深吸一口气,也不再扭捏,举起酒囊一饮而尽。
曲沧风微微一笑,赞了一声好。
他举目望向远处那一轮明月,笑道,“今夜有山有月,有酒有风。你我二人对月共饮,便算是朋友了。”
“既然是朋友,”曲沧风正色道,“那便恕曲某开门见山,与你直说了。”
……
两日之后。
瑶光峰。
仍是个明月夜,夏连翘怀抱着酒坛,一步一步行走在瑶光峰峰顶。
她微抿着唇角,白净的脸蛋上浮现出点点郑重之意,眉如翠羽,用眉笔细细描画过,眼若浮星,唇瓣丰润如春日夭桃。
一袭青罗裙,像春江潮水,滟滟春波。
夏连翘走得很慢,脑子里不断地回想着前几日她与曲沧风的谈话。
曲沧风温润和煦的嗓音犹在耳畔回响:“这是流霞春醪,凡人饮下此酒,脱胎换骨,仙人饮下此酒,大梦三日,长醉不醒。”
“夏小友,你若想救小琅嬛与白济安,需想个法子令凌守夷他饮下才是。”
第105章
……
流霞春醪, 仙人饮下,大梦三日。
夏连翘迟疑:“仙长为何帮我们?”
她没记错的话,原著里曲沧风是在白济安被拔了仙骨之后, 眼见局势每况愈下,风雨飘摇, 大厦将倾, 这才亲自出手传授白济安仙法,助他重返仙途,杀向仙门。
曲沧风微微一笑,他笑起来时,眼角便堆起淡淡的细纹,很是和蔼温柔, “小琅嬛是我看着长大,我若不帮她, 难道眼睁睁看她受苦吗?”
夏连翘静了一瞬,反问,“仙长也以为真君护不住琅嬛?”
曲沧风看她一眼, 耐心道:“不是他护不住, 是小凌他太过天真,你别看他总一副冷冰冰,硬邦邦的模样, 实际上心软得像豆腐,加之外冷内热,性烈如火。我怕他刚极易折, 伤人伤己。
“你劝凌守夷饮下此酒之后, 我会替小琅嬛和白济安找一个藏身之所。”
夏连翘脱口而出:“安全吗?”
曲沧风淡淡:“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绝对安全的所在。”
“那……他醒来怎么办?
“说实话。”曲沧风苦笑一声,倒是坦然相告, “我亦不知。”
“夏道友,”曲沧风正色道,“我和你说过,这并非万无一失之计。只且走一步看一步,也好过束手就擒。”
……
夏连翘在思索。
这其中利弊方才曲沧风已经和她说得很清楚。她没有办法剧透,任何方式都不可以。
她不是没试过像写就那几封遗书一样,以寓言故事的方式传递信息。
借尸还魂,夺舍附身的志怪奇谈,此间数不胜数,无甚稀奇。但一旦牵扯到这个世界运转的基础,每当她提笔不过才写下两句,天边便天雷涌动。
夏连翘看过原著,知道曲沧风是主角阵营,因丹阳宗的遭遇,深恨仙门世家。因而毫不怀疑曲沧风的用心,只微抿唇角,郑重反问,“恐怕,曲前辈今日大方援手,也不仅仅是为了保下琅嬛与白济安吧?”
“哦?”曲沧风倒是一怔,“说来听听。”
“曲前辈……”夏连翘唯恐惹他不快,一字一顿,审慎地说,“也是在逼他在世家与飞升之间作出选择……”
曲沧风闻言静了一瞬,他未被触怒,未否认,未自辩,只仰头复浮一大白,看看这杯中月影,又看看这山头明月。
这才转过脸来冲她莞尔一笑,答非所问道,“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令他心甘情愿饮下此酒,便只有你一人。”
但夏连翘知道,不否认有时候往往意味着承认。
她并未在明月峰逗留太久,只是就此事与曲沧风又稍加商讨推敲一番之后,这才起身告辞。
如何令凌守夷喝下流霞春醪这件事上,曲沧风能给她的建议很少,她只能自己决断。
夏连翘飞遁到一半,隐隐有所觉,不自觉回眸看了一眼。
见月照千峰,曲沧风孤身一人伫立在明月峰巅,举起酒杯敬了敬明月。他神情隐约有些怔忪,唇角不见笑意,明亮的眼底也一点点黯淡,似乎是心事重重。
夏连翘微微一愣,脑海中不自觉跳出一句话来:仙门,恐怕要变天了。
曲沧风固然与凌守夷相交莫逆。但他身后仍站着飞升派,一举一动皆要从飞升派的利益来考虑。
倘若凌守夷在找不到这二人的情况下,仍决意要回转仙门,不计后果,禀明经过,将曲沧风供出,这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他已经站在仙门立场,以维护天庭法规为己任,天罡神剑过处,荡平一切不安定的因素。
如果凌守夷瞒下白李二人拒不受捕一事,反倒有把柄捏在曲沧风手中,成了共犯。
曲沧风此举,也是在逼凌守夷站队。
凌守夷可以不为飞升派所用,但绝不能为世家所用。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
瑶光峰顶北风呼啸。夏连翘拢紧了怀中的酒坛,举目望去,见静夜沉沉,寒山载雪,月明如水。
月色如浮雪色之上,人行如在水波之间。
天地间,上下一白,水波苍茫。
夏连翘莫名觉得自己就像是这苍茫水波间的一只蜉蝣,不知要往何处去。
等她推开偏殿厚重的殿门时,肩头已经落了一层薄雪。
凌守夷正垂眸端坐在殿中打坐,她离开前他好像就是这个姿势,她回来时,他仍是这个姿势。
殿外风高雪急,殿内寒意沁骨,他安静得近似于一座冰玉雕像。
“小凌?”她犹豫着,轻声开口。
凌守夷无声地睁开眼,一双浅淡的双眸静静回望,眼底也如有明月薄雪浮游不定。
她拍着怀里的酒坛,努力扯开一个笑,语气尽量轻快,“看我带来了什么?”
凌守夷目光落在她怀中酒坛身上,明知她携酒而来,却故问道,“何物?”
“天那么冷,”她心里紧张得痉挛,却努力作出一副快活的样子,“要不要喝口酒暖暖身子?”
这流霞春醪乍一看与凡间浊酒无异,这也是此酒最为独特之处,只有懂酒之人,饮下此酒才知此间妙处,回味绵长。
恰好,曲沧风是这天下间第一懂酒之人。
凌守夷滴酒不沾。
夏连翘是知道凌守夷滴酒不沾的,他一喝酒就脸红,还有点儿犯懵。
所以,凌守夷向来对这杯中之物敬谢不敏,能避则避,若非必要,哪怕一杯也不肯多饮。
她话音未落,凌守夷却久久未曾回答她。
夏连翘觉得奇怪,抬头朝凌守夷看去,却发现他还在看她。
凌守夷的目光沿着她精心修饰过的眉睫、唇瓣,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最终停驻在她丰润的唇瓣前。
眼神近乎□□,像要将她拆吃入腹一般,一眨也不眨,不愿放过她身上任何细节。
凌守夷目注心凝,并未掩饰自己被吸引的事实,夏连翘却被他看的心脏狂跳,脸上发烧。
她来之前特地化了个妆,但到底化成了个什么样她心里也没个底。
“很奇怪吗?”夏连翘硬着头皮问。
殊不知,修士洗髓伐脉,去芜存菁之后,随着修为愈发精深,她容貌也愈发秀丽难言。
此时人立灯下,一紧张就忍不住颊飞红霞,本就明亮的一双杏眼,更是水光滟滟,看得人心醉神驰。
凌守夷:“不奇怪。”
“哦……哦……”她拍开封泥,干巴巴地道:“你要不要尝尝?”
凌守夷虽不明白夏连翘为何抱酒而来。
……她分明知晓自己滴酒不沾。
但他也未曾出言婉拒。
就如同夏连翘不知道要面对这样的他,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夏连翘。
少女这几日在他面前表现得就像一只过分谨慎的松鼠,稍有不慎,扭头就跑。
凌守夷不懂酒,却也知晓酒在人际交往之中往往有润滑之用。
如今,她既主动开口拉近二人的距离,他自不会拒绝。
凌守夷:“好。”
夏连翘如释重负,忙从芥子囊中变出两盏玉盏。
浑浊的酒液分别注满杯中。
将其中一杯递到凌守夷面前。她做贼心虚,又心怀愧疚,眨了眨眼,当着凌守夷的面一口气干了个精光。
凌守夷看了一眼杯中粗劣的酒汤,闻见这冲鼻的酒香,他皱了皱眉,却没有犹豫,学着她的模样,也一饮而尽。
因为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干脆什么都不说,又倒满第二杯。
一杯黄汤下肚,凌守夷的容色也渐渐有了变化。他乌沉的双眼晶亮如星,一股执拗劲儿被酒气激上来。
微微抿着唇,照葫芦画瓢,饮下第二杯。
二人相顾无言,连饮三杯。
夏连翘是之前服过醒酒药,所以不在话下。
但凌守夷与方才相比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似乎是酒气上涌,觉得不舒服,凌守夷微微蹙眉,眼眸紧闭,唇瓣也抿成一线。乌发凌乱,眼角洇红,唇瓣嫣红更胜如朱砂,俊雅皙白的脸蛋也如笼红霞。
像是高居神台之上,冷冷清清的白玉小神仙,被人将笔尖捺入朱砂墨中,揉碎了牡丹,酣饱了猩红,信笔飞出一抹艳色。
她看到他这副模样,确信他已经醉糊涂了,正蹑手蹑脚收拾残局准备离开。
忽然,一道飞雪般冷清的微光洒落,从斜刺里伸出一柄剑鞘。
凌守夷以剑挡住她的去路。
他不知何时睁开的眼,定定地看她,“你去哪里?”
他微微蹙眉,总觉得夏连翘今日所作所为有些古怪,却说不清楚哪里奇怪。
夏连翘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我……我有点儿热,想去外面透透气。”
还是老一套的理由。凌守夷静静看她,他明显已觉察出来什么。
她在撒谎。
他却没有当场戳穿她,剑鞘轻抵在她腰身,一寸寸,慢条斯理,缓缓下移。
这过于暧昧的动作,由他做出,反倒多一分端庄、郑重。
“哦?”凌守夷垂眸淡道,“是么?”
凌守夷的剑鞘与他人也酷肖,剑身极薄,恍若冰玉雕就,裹以白鲛皮,素淡冷清如月色堆雪,金线勾勒出一朵秀致的莲花。
夏连翘记得,这是他还是凌冲霄时的佩剑。
冰冷的剑鞘仿佛散发着千年的冰寒气,透过罗裙,渗入肌理,她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危险正在逼近。
他想来是真的醉了,原本清润微冷的嗓音也带了点儿醉意。
凌守夷的语气很平静,却从平静中透着股暗流涌动之意,“你不曾骗我?”
他继续逼问。
这几天来他知他容颜一改,夏连翘怕他。他亦怕她畏惧他,一直强压着属于仙人的威压与锋芒。
但杀过仙人三千,怎么可能毫无端倪。
都到了这个地步,夏连翘自不可能承认,她故作不解地问,“你在说什么?什么骗你?”
“连翘。”凌守夷忽垂下眼睫,那股淡淡的冰雪气为之一收,语气说不清是要求还是恳求。
“不要骗我。”
他本可以逼问出究竟,他掌仙门刑名,审讯过不止多少罪仙,见过数不清惶惶不安、心虚的眼。
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令他们吐露出真相。在她面前,他却像被剥夺了一切坚锐外壳的,手无寸铁之力的凡夫俗子。
除却恳求,并无他法。
夏连翘一颗心狠狠颤了颤。
恐再说下去会露馅,又恐再对上凌守夷的眼,她才下定的决心会付诸东流。
夏连翘犹豫半秒,踮起脚尖,附唇而上,堵住他未尽之言,也像是在为自己下定决心。
对不起。
对不起。小凌。
凌守夷顿了顿,单手抄起她的腰臀,仿佛为了求证什么,将她抱在怀中。
两具身躯相贴,夏连翘能清楚地感受到他道袍下那年轻的、韧劲的,结实的身躯,紧绷着的肌肉透着股蓄势待发的爆发力。
她突然意识到凌守夷想做些什么。
在她开口前,凌守夷也提前一步预料到她的动向。
“别拒绝我,连翘。”
凌守夷静了一刹。
复又补充,“也别再怕我。”
第106章
夏连翘大脑一片空白, 还没回过神来,凌守夷便垂眸抽开她胸前系带,附唇咬了一口, 像是在泄愤又像是施以小惩。
温香软玉,触手温滑细腻的令人心悸。
这也是凌守夷本体第一次与夏连翘亲密接触, 这感受比他通过分身所感更为……令人意醉神迷。
但对夏连翘而言, 近在咫尺的,昳丽而陌生的容貌与躯体,无疑带给她一种近乎荒诞的错觉。
她瞥见他仿若冰雪雕就的怒张的年轻身躯,冲击力大到让她浑身都在不自觉地发抖。凌守夷垂眸将她抻开,轻抵缓入,迫使她一点点重新熟悉起自己。
夏连翘挣扎了一下, 就没有再动。
她不知道凌守夷清醒之后会不会恨她。
或许,这将是最后一晚了。
可能是意识到她有点儿走神, 凌守夷淡抿薄唇,微感不满,扳起她下颌, 附唇上去, 与她交换一个绵长的亲吻。
唇齿间如嚼冰雪,口齿生津,咂砸作响。
从天地出生至今, 男女之间最亲密也不过如此。
她与他好像在这一刻也回归洪荒的原始,褪去的衣裳像是剥落的人皮,不存在恐惧、隐瞒、欺骗与背叛, 撇开了所谓的身份、血统、修为等仙凡之别, 也抛弃了世俗的礼法与道德。她与他只是单纯的两个人,两个相爱的男人与女人。以天为被, 以地为庐,像是这世上任何生灵一般在月下纵情交尾。
就在这神思魂飞之时,夏连翘忽然觉察到不对劲。低头一看,只见一条晶莹剔透的龙尾,自凌守夷道袍探出。
这还没完,自他仙骨之中又横生出一对柔软蓬松的白色双翅,直如仙鹤一般的雪翅将她紧紧拢入怀中。
凌守夷抵着她的额头低喘,他眼睫如覆落雪,瞳色这时淡得几近于冰玉,瞳仁因为高度兴奋大如金线,眼下也泛起一片片如冰似雪的龙鳞,
额角渐有龙角生出,如玉色珊瑚。
漂亮得令她呼吸近乎停滞的同时,又感到裙下另一个威胁,轻抵拍打。她这才隐约记起,他应龙血脉,分身不显,本体却是实打实地有半腔龙血。
“抱歉。”凌守夷阖上眼,努力平复着呼吸,“我吓到你了?”
夏连翘呆呆:“是人外……”
凌守夷:“?”
她咬了咬唇,红着脸将头埋在他脖颈中,“很好看。”
她当然不可能承认XP被击中这么羞耻的事。但二人如今最亲密无间,纵使她不说,凌守夷也立即觉察到她微妙的变化。
白皙的指尖淋漓一汪月色。
凌守夷的神情顿时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夏连翘:……
没脸见人了。所幸他如今并未解锁其他想法,他与她四肢相缠,正如人出生时赤条条地来。他令她从身到心,全方面的赤衤果。他迫切地以这种方式使二人再无任何秘密。
夜雪细密轻柔如棉纱落下。
自盘古开天辟地,自日月星辰初诞,自天地之间始有山川河流。她与他就像两条交融的河流,汇入成一体,从此之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她浑身上下也好像被巨斧劈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汗水淋漓,欲生欲死之际,仿佛看到巨斧劈开天地时,通彻天地时的余烬。
凌守夷是学道的,也是学医的,初时还不算熟稔,但几次之后,自然知晓她里里外外每一寸。他了解她的身体更甚于她了解自己。她甚至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的身体竟有这般奇妙的变化,可以被折出这般孟浪的姿势。
二人久未缠绵,半晌,总觉得不够尽兴,凌守夷将她从床榻间抱起,托着她在殿内走动。酒坛被撞碎,流霞春醪洒了一地。
酒香四溢中,她被压倒在窗台前,撞开了半掩着的窗牖。
风雪霎时倒灌入殿内,一支疏疏淡淡的白梅也正临窗绽放。
恰恰横擦过他如雪般的眼睫。
月色氤氲,暗香浮动,在他眼底绽开满树白梅。眼里欲色涌动,浅淡的眼里毫不掩饰,坦坦荡荡的侵略性。
凌守夷淡金色的竖瞳因为高度兴奋,收敛成细线大小,才能克制住这情到极致淡淡的杀性。
那支白梅在她与他之间宛转飘落,又被瓣瓣碾碎。她看得有些入神,禁不住摘下一朵白梅,别在他鬓角。
便在凌守夷微微敛眸时,抖落下簌簌的飞雪。他附唇又来亲她,淡色的唇瓣间探出的舌尖如樱红的飞雀,在半空之中追逐嬉戏。
流霞春醪在殿内汩汩流动,不知道淋漓的是酒,还是春潮。
雪落在她身上化了,与酒液融为一体。冰雪消融之际便是春风骀荡之时,深埋于地下的春种破土而出,生根发芽,经由春风一吹,落地便又是一个姹紫嫣红,草长莺飞的春。
凌守夷紧紧搂着她平复着呼吸。
万物都在这春日中生长复苏,他年轻坚韧的身躯也在这春日中逐渐复苏。谁忍心辜负着好春光,于是,在这春日里,又是一晌贪欢,一枕春酲。只是他从侧轻缓入她,和缓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廊外的雪积了一重又一重。
凌守夷终于搂着她沉沉醉去,他哪怕在酒醉之际,也不甚安稳,眉心微蹙,如盈山川。
夏连翘窝在他怀里,伸出指尖轻轻抚平他眉间的山山水水。
这才犹豫着,轻轻挣开他双臂,捡起地上的衣裳,穿戴整齐。
刚推开殿门,飞雪扑面而来欲迷人眼,殿内温暖如春还不觉寒冷。
可等她真正走入这风雪中时,寒气侵骨,每一块骨骼仿佛都被冻成了冰渣子,刮磨着血肉。
她走到明月峰顶时,几乎快冻成了个雪人。
曲沧风早已在明月峰巅等着她,看到她苍白的面色,他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她身为修士还能被冻成这样。
“你可无恙?”他递来一壶酒,“不过是些劣酒,暖暖身子。”
酒一入口,果然辛辣冲鼻。
夏连翘抱着酒囊默默地一饮而尽。方才在侧殿内她未喝醉,此时却双颊微红,泛起浓烈的醉意。
曲沧风端详着她的面色,叹了口气,“我真不知,叫你做这件事,到底是对是错。”
夏连翘摇摇头,把酒囊还给他,“曲前辈,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咱们走吧。”
曲沧风兑现了他的承诺,果然将夏连翘与白李二人暂时带到一个安全的所在。
在她到来之前,他早已同白李二人交代清楚。
白济安与李琅嬛一见到她,纷纷长舒一口气。
“连翘,”李琅嬛急切地询问,“你不要紧吧?”
“琅嬛,我没事。”夏连翘忙出言解释,叫李琅嬛安心。
白济安知她无恙之后,则与曲沧风并肩走远了。
夏连翘这才有闲暇打量曲沧风为他们安排的“避难所”。
这是一处无名山谷,远处群山起伏,谷内云雾缭绕,春意盎然,一派山明水秀,清幽僻静。
据曲沧风所言,昔日,他一位丹阳宗的师长曾无意中得到一块上古仙境的碎片,这小碎片中便是一个小天地。
因为这处山谷不在地图之上,也不存于此界之中,极为隐蔽。
夏连翘心里清楚,躲在这里不过是权宜之计,若是没足够的实力作为保障,不过坐以待毙。
曲沧风也正是深知这一点,比原著更早一步开始传授白济安丹阳宗功法。
曲沧风生性疏朗,蔑视礼教,骨子里与白济安是同一类人,授课时并不避讳夏连翘在场。
她因此在一旁蹭了好几节课。
如此一来,曲沧风又有些意动,笑着问她可要拜入丹阳宗门下。
夏连翘摇摇头。
她现在只想保护好老白和琅嬛,实在没有精力牵扯进丹阳宗的是是非非。
当问及他为何不避讳她这个“外人”的时候,曲沧风也只是笑吟吟反问道:“丹阳宗如今衰败至此,我若不多招收些弟子,延我丹阳宗师承,难道还藏着掖着,抱着这些功法神通,见它们从此失传于世间吗?”
“便是流传于田间地头,前辈也无所谓吗?”
曲沧风笑了笑:“我丹阳宗向来崇尚有教无类,只要有向学之心,我都可教得。”
但这个世上多的是宁愿把功法神通带进坟墓的。
从这一点上,夏连翘隐约窥见到仙门内部两个派系之间争斗的矛盾所在。
一个是愿惠及于民。
一个却是不容功法流传于世。
此时多想无益,她只能趁此机会,专心修炼,努力令自己的修为更上一层楼,才好应对将来的危机。
凌守夷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他眉头紧皱,意识到不对劲。自己竟浑身赤衤果躺在榻上,身上只盖着那件道袍。
虽不知发生何事,凌守夷不论如何都不愿自己如此衣着不整的,他不假思索,当即扯起道袍,披衣而起,丝绦束腰。
乌发如流水般自腰背滑落,凌守夷被发跣足走到窗前。
只见殿内窗明几净。他冷峻的目光一点点扫过周遭,并未瞧出任何蹊跷。
凌守夷皱眉凝神,试图回忆到底发生了什么。神仙的记忆力素来庞大,他不该遗忘。
然而,不论他怎么回想,想到的也都是一些零散的片段。
凌守夷记得,夏连翘来找过自己,之后就记不清了。
他早已不是初次,自己刚刚一睁开眼时的情状,他就算不用猜也知道他与她之间发生了什么。
既然想不起来,那便去问夏连翘最为直接妥当。
想到这里,凌守夷给自己又捏了个清洁法咒,正欲踏出殿门,倏忽,他脚步一顿。
目光落在一块块整齐铺就的玉砖之间。
流霞春醪,不同凡酒,不论是神仙还是凡人饮下,都会忘却饮酒时的记忆。
凌守夷不懂酒,夏连翘怕他清醒过来觉察到蹊跷,临走前还是特地将地砖上洒落的酒液收拾得干干净净。
但她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是。
凌守夷是这天下最不懂酒之人。
正因为最不懂酒,哪怕一滴酒液的残存,也能为他所敏锐感知。
她骗了他。
第107章
不知不觉来到这处无名山谷已有三日, 夏连翘日日勤勉修行,未曾有过懈怠。
因为仙境碎片中群山绵延,千峰竞秀, 除却他们之外,空无一人。她大可随心意占据一个山头修炼上一整天。
这一日, 她正端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打坐。石畔老松轮囷盘虬, 松涛阵阵。
稷稷松风中,她忽然听到一个急促的嗓音。
“连翘!”
“跑!”
什么?她愣了一下,睁开眼。
那声音如从梦中传来,一迭声的很急促的模样。
“连翘,快跑!”
夏连翘霍然站起身,终于分辨出声音的来源, 这个声音是曲沧风!
虽不知他是如何传音入密的,想来是用了什么仙门秘法。夏连翘还从来没听到过曲沧风这般焦灼的嗓音。
她一颗心漏跳了一拍, 霎时间心跳交织成密密匝匝的急促鼓点!没来得及多想,也不敢多想,立刻将遁光催动到极致, 转身就跑!
一定是出问题了!
嶙峋奇石怪松飞一般地从身边倒掠而过, 夏连翘呼吸急促,强令混乱的大脑一点点冷静下来。
是凌守夷?凌守夷找到这里了?怎么会这么快?!
就像是在印证她的想法,轰隆一声巨响, 罡风自百里之外激荡而来。
狂风掀起道旁千钧巨石,将高逾百丈的松柏乔木连根拔起,天地间, 飞沙走石, 阴云惨淡,竟好似一幅世界末日的景象。
夏连翘如惊弓之鸟一般回头望去, 只见远处群山绵延,千峰如汹汹浪涌,万山如巨波倾颠。
一道剑气形成的白色光柱冲天而起,飞旋的剑气卷起无边威势,摧毁了以此为中心方圆百里任何山石草木,即便是剑气余波也震动得方圆百里树木齐刷刷拦腰而断。
剑气上摩九霄,下彻黄泉,搅动天际云海生波。
风云相聚,阴云密布,电闪雷鸣,似乎预示着一场能够淹天没地的磅礴大雨即将降下。
这道剑气,夏连翘确信无疑是属于凌守夷。
此一句之后曲沧风便再无音讯,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心跳急促到痉挛,唯今也只有发“足”狂奔。
这仙境碎片本是单向进出,但以防万一,曲沧风曾在山谷尽头开辟出一个的通道,可以借那个出口逃向外界。
不敢驾驭遁光飞腾至空中,唯恐会引来凌守夷的注意,她只能咬牙驱使遁光在密林间穿梭。
笔峰挺立。
或者,这本来是一座山,只是被人以剑力连天劈成一半,才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一侧山壁光滑如镜,孤削挺立于天地之间。
而山顶之上,除了裸露出土的岩层之外,空无一物。
只远远隔着两道对峙着的人影。
曲沧风浑身浴血,单手抱臂,一只胳膊软绵绵的垂下,显然受了重伤。
曲沧风却无心去关注身上的伤势,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来人,像是从来没认识过对方一般。
“小凌。”纵使受了这般严重的伤,曲沧风依然面色未改,只百感交集,欲言又止轻轻叹了口气,“你何苦执迷至此。”
方才这一场灾难的始作俑者——凌守夷,静静伫立曲沧风面前,他发也未梳,衣也未换,道袍松松垮垮。
被发跣足,形容狼狈,但容色却有种诡异的淡漠和平静,“我执迷么?”
曲沧风静了一瞬,没有回答,唇角牵出一抹苦笑:“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此处的?”
凌守夷似乎是看出来了他拖延时间的用意,又似乎没有。
“正如你提防我,曲沧风,”凌守夷语气毫无波澜,“我对你并非全不设防。”
曲沧风怔了怔,“原来如此。”
“是我太过傲慢。”他苦笑,“竟还将你当作从前那个小孩子。”
“我曾在夏连翘身上留下心血精元,未曾想竟在如今用上。”凌守夷道。
玄之观一劫之后,夏连翘又追随司马元蘅跳入地底深渊。
经过这三番两次的惊吓,凌守夷未免日后她再遭不测,自己回援不及,曾在她熟睡之后,另取心头血画了一道符箓,打入她体内。
这本是二人欢好之后,他一时思及,不是什么大事,便也没有告知于她。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今日偏偏派上用场。
曲沧风惊愕之余,再无话可说。
凌守夷语气静淡,与他狂怒的剑势宛如两张面孔。
曲沧风心中微紧,不敢小觑于他,竭力扯出个漫不经心的笑:“可是小凌,你慢了一步,她如今不在这里。”
“你找到我时,我早已传音入密叫她离开。”
“是么?”凌守夷垂眸若有所思地反问。
他也不问他话里真假,更不在乎曲沧风那股漫不经心的姿态是真心还是假意,骨节分明的手指压剑而行,剑尖斜点地面。
静淡道:“让开。”
曲沧风皱眉,还待再劝,“小凌——”
凌守夷充耳不闻,朝他径劈一剑,身形一晃,往深处疾冲而去!
不好!
曲沧风眼见他决心如此,心里咯噔一声,不顾身上重伤,忙催动遁光,追逐他而去。
总归还是要阻他一阻,留给夏连翘几人逃生之机。
这一厢。
一道遁光飞快地在密林之中穿梭,因为紧张,全身的血液好像在这一刻都冲向大脑,夏连翘大脑嗡嗡作响,双耳鼓膜下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勃勃的流速。
跑到一半,她迎头撞上白济安。
白济安也正驭使遁光往出口疾冲。
白济安看到她,惊讶地皱起眉,急迫道:“连翘,你看到凌守夷了?”
“我没看到!”夏连翘焦灼不安。
见到同伴让她稍微松了口气,但没看到李琅嬛的身影,又让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琅嬛呢?”她问。
二人一边对话一边催动遁光疾行,中途未敢耽搁半秒。若遇连尖断崖拦路,便翻身而行,逐崖飞走。
“我放心不下你,叫琅嬛先走。”白济安言简意赅地解释。
得到答案,夏连翘也不再追问,点了点头,道了声好。二人都抿紧唇瓣,神经紧绷到极致,专心致志往出口狂奔!
越临近出口,山势便越发平坦。
凌守夷飞遁在空中,居高临下,一眼便瞧见远山近岭,群山绵延间,两道遁光兔起鹘落,狼狈地夺命狂奔。
他此时的心境从未如此平静,凝定。
他只想找到夏连翘问个清楚。
问她为何骗他。问她是不是反复无常,她胸膛里跳动着的真的是一颗真心吗?
所以他要找到她,捉住她,捉住、捉,她,捉住她。
一鼓作气跑出山隘,入目是一片辽阔无尽的平原,出口便在平原的尽头。
眼看逃生之路近在咫尺,夏连翘心神还未及一松,突然之间——她心跳骤然放慢了。
呼吸好像也突然冻结成冰。
一股森寒的、黏腻的恐惧如蛇一般从尾椎骨迅速爬升,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犹如人身上新生的鳞片,将她团团覆盖。
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头发飘起,胳膊上细小的汗毛竖立,就像是自然界中暴露在强电场之下,预感到天雷即将劈落时的雷击信号。
不用回头,夏连翘在这一刻也清楚地意识到。
凌守夷在她身后!!
而且他的遁光很快!仙人的遁光远胜于凡人,且一次比一次更快!
她能清楚地感知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降真香气,那相隔数米也足以砭肌侵骨的剑金锋芒。
她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凌守夷的人之一,她曾经讨厌过他,暗恋过他,倒追过,胆大妄为地调戏过,她前几日还与他坦诚相对,可在这一刻,夏连翘从未感觉到身后的那个人是这么陌生。
她从前怎么……怎么敢把他当小猫小狗招惹逗弄……
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直面这恐怖的威压。夏连翘的呼吸越发急促,步履越来越沉重,血液冲向头顶,眼皮下泛起淡淡的薄红。
难怪,司马元蘅在这威压下连站都站不起来。
她好像看到尸横遍野,流淌着地,满目的红,嗅到一股近乎甜腻的、甜美的恐惧,这是生物濒临死亡威胁时本能的恐惧。
夏连翘以为凌守夷会先来抓她。
孰料,就在他追上她二人的一瞬间,眼前倏忽落下一道雪幕!
飞雪连天,一道如雪剑光裹挟着荡尽千山的赫赫威势,朝白济安凌空斩下!
都说速度快到一定地步,时间就会慢下来。
夏连翘不知道眼前这一切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仅仅只是她的错觉。
时间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拉长到很慢。
万籁俱寂。
她能看到群山为剑势所震动,竟如活过来一般如浪奔涌。
她看到树叶被剑势吹动,一点点碾碎成齑粉,飘荡在空中。
她看到白济安面色一白。
即便如此,他仍不顾那尽在咫尺的剑势,朝她张嘴说着什么。
她仔细地,艰难地分辨着唇语。
连翘……快、跑。
她怔怔地,不受控制地张嘴尖叫着,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嗓音扭曲到极致,却听不见她嗓音落地时的回响。
下一秒。
伴随着轰然一声巨响!!
声浪铺面而来,打破一切死寂!
她扭曲的尖叫撕扯开雪幕一般的剑势。
“白大哥!!!”
那剑势在即将斩下白济安头颅前的那一秒,如风吹雪融,及时消散。
“我就知道。”
凌守夷收起剑。
恬淡。
道。
他语气平和,但仿佛言语失常,并不能很好地控制住牙齿与舌头,有种古怪而失调的非人感。
“你会停下来救他。”
第108章
眼前的这一切会是一场噩梦吗?
夏连翘不知道。
如果这是一场梦, 为什么恐惧与痛苦还无法令她醒转。
如果这不是一场梦,眼前的凌守夷到底是谁。
眼前的白衣道子,目光平静地自她脸上一寸寸描摹掠过, 压抑着的语调极为和缓,竭力温柔, 仿佛天际云层涌动之下的风暴。
“连翘, 和我回去。”
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凌守夷静静地想。
把她带回去,说开就好。
他知道他有一些吓人,若非如此,那些小仙童也不会这么怕他。
她与李琅嬛也不会这么怕他。
曲沧风也不信他。
……
凌守夷疯了。
白济安惊魂未定间,大脑蓦地蹦出这一句话来。
意识到这一点,他面色惨白, 呼吸紊乱,“连翘!别过去!”
夏连翘看着眼前的人, 很想说些什么,但恐惧如套索绞紧了她的喉咙。
凌守夷看她一眼,像是彻底失去耐心, 径自走过去捉她。
就在这时, 另一道剑光如惊鸿一般划破天际,直坠入凌守夷身前半寸远,沛然剑势将凌守夷为之一阻。
但也仅仅只是一阻而已。
旋即便被凌守夷抬手斥散。
剑光散去, 曲沧风与李琅嬛行色匆匆御剑而来。
李琅嬛极为重情,玄之观一战令她心有余悸至今,是绝无可能抛下同伴独自求生。觉察到不妙之后, 她当机立断调转遁光回去寻曲沧风。
一看到平原上对峙的这三人, 曲沧风心里更觉不妙,未等他喝止住李琅嬛, 她便急切地一拍遁光,横插入夏连翘与凌守夷之间,叫道:“义父息怒!!”
凌守夷一顿,见一十六道剑气呈扇形在他面前铺展开,剑光奔走流溢,剑尖直点他各处命脉大穴。
夏连翘则被李琅嬛牢牢护在这如屏开散的剑光之下。
凌守夷心中微感抽痛,面上不显,语气如雾缥缈,平静地淡问道:“就连你也要对我刀剑相向么。”
与自己从前敬爱的义父横刀相对,李琅嬛心中也如撕裂一般的痛楚,泪水夺眶而出,涟涟而下,哽咽道:“抱歉……义父……是孩儿不孝。”
纵是如此,她脚下也不肯退却半步。
一双黑白分明的双眼,经由水洗之后,愈发明亮,从隐痛中爆发出坚韧不拔的灼灼光华来。
曲沧风见了这一幕,一颗心简直沉入谷底。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肃然道:“连翘!快!!”
曲沧风这一声厉喝,将夏连翘犹如从梦境之中惊醒。
曲沧风:“连翘!”
她怔了怔,对上凌守夷的平定的视线,终于忍不住浑身一个激灵,大口地喘息着,哆哆嗦嗦地抬起沉重如木的双臂。
遥遥地配合着曲沧风一道捏了个法诀!
霎时间,一道弥天光柱自凌守夷脚下冲霄而起!
天地震动,群山摧折!
白济安与李琅嬛双双始料未及,震愕不已。
只见这道光柱之后,东西南北四角方位各又蹿出一道道天柱,浑如娲皇补天时的四极天柱一般,上撑天,下镇地。
更如同从天而降的一座牢笼将凌守夷困于笼中动弹不得。
天地之间四方灵气如江海横流,奔涌啸聚。
这几道光柱如汹汹燃烧着的白焰,足将天空烧穿一个大洞,天际轰隆隆一片片滚雷,天公酝酿多时的怒火终于在几个惊天动地的霹雳巨响中,化作一道道弯曲闪烁的剑光劈向大地!
雷电将天地之间照耀得如同白昼,光柱遮掩住了凌守夷的身形。
白济安看不见凌守夷的动向,但见这一幕,也知道他暂时是被这莫名其妙的阵法困住。不由上前一步,拧眉沉声道,“曲前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我和曲前辈决定的。”抢在曲沧风之前,夏连翘倏忽开口。
她还在发抖,嗓音微颤,但双眼却惊人的发亮。
抿紧着毫无血色的唇瓣,夏连翘语气急促道,“这出口前设有一个困阵。”
当曲沧风叫她逃的时候,她就意识到她必须赶快赶到这个困阵前,做最后一搏。
倘若困阵失效,出口在即,也能及时借阵法掩护退出仙境碎片。
这困阵是多年以前丹阳宗前辈所遗,本打算作守山之用,只是当年未曾用上,曲沧风经改良之后,又融入仙家阵法,困阵布置并不复杂,只需一套阵旗,两人配合既成。凌守夷要抓的人是白济安与李琅嬛,到时候需优先此二人离开,曲沧风便也未曾告知这两人。
她看不到凌守夷。夏连翘唇齿发抖,浑身发冷。
困阵内藏混沌,一入阵中,难辨方位。不会伤他性命,但一定会让他吃些苦头。
仅仅只是想到这里,便令她心如刀绞。
如今是暂时将凌守夷困住,可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只有两条。
这阵法能困住凌守夷多久?是冒险一搏,趁机将他擒捉了囚禁起来才好,还是趁现在快跑?
跑,她们又能跑到哪里去?
囚,她们当真能囚得住他吗?
时间紧迫,不容多想,还是曲沧风当机立断道,泠然道:“小琅嬛,你快带着白济安与夏连翘离开!往西走,到时候有人会接应你们。”
仙门中人无诏不得擅自下界,曲沧风同为飞升派的几位老友爱莫能助,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能采取一些间接的措施暗中施援。
李琅嬛点了点头,叫上白济安与夏连翘正欲离开。
忽然,困阵中央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搅动天际阴云翻涌,訇然中开,天雷滚滚。
四人齐齐一震,冷汗簌簌滑落,俱都不可置信地往这困阵中望去。
凌守夷精通剑术阵法,奇门遁甲,天文星象,曲沧风不敢小觑于他,但据他推测,这困阵最少也该能困住凌守夷小半个时辰。
曲沧风拧紧眉头,心中惊骇难言,忙纵起遁光,跃到阵前察看。
孰料——一道极地弥天的法相自阵中升起!
光柱崩裂了。
……
被困阵中的这一刻,凌守夷感觉到自己体内好像也有什么东西随之崩裂了。
他的眼前泛起濛濛的血色。
一时之间,仿佛是那小仙童仇恨的目光,一时之间又是天罡神剑之下凄恨诅咒的亡魂。
一时之间,是娘亲厌恶的目光。
那些窃窃私语,那些低声议论,如魔音灌耳,阴魂不散。
一时之间,是年幼的李琅嬛,恭恭敬敬地拜倒在他面前。
是她看着他的目光里闪烁着畏惧。
又是曲沧风当初笑着问他,“你是哪个娃娃?”也是他亲口承认,他当初接近他的确心思不纯。
是白济安皱眉不赞同地望着他,知他性格偏激,早晚玉石俱焚,伤人伤己。
然后是夏连翘。
初次见面时,谄媚讨好,眉眼弯弯的夏连翘。
是与他胡搅蛮缠,故意逗弄招惹他的夏连翘。
是毫无生机地躺在他怀里的夏连翘。
是与他四肢交缠,纵情交欢的夏连翘。
笑着的,哭着的,怒着的……数不清的夏连翘。
娘亲厌恶他,祖父从不肯见他,李琅嬛畏惧他,曲沧风利用他。
他深爱着的……骗了他。
为何这世上感情如此牵绊人心,又如此叫人捉摸不透。
任他如何竭力去靠近,也不过水中月,镜中花。
这世上这么多相爱的人,为何却唯独没有人愿意爱一爱他?
他不断地,驭使剑光,一遍遍地撞向光柱。
撞得浑身鲜血淋漓。
一遍又一遍。
于是,终于撞碎光柱,撞破阵法。
凌守夷将灵机一抖,浑身一变。
身躯在顷刻间,变得有万丈之高,巍峨如泰山,撑天支地。他极其浅淡的眼眸半垂着,双眼在这一刻仿佛也化作一角天空,眼底仿佛有乌云啸聚,电闪雷鸣。
法天象地。
曲沧风心中沉重,如坠千钧。
忙手捻法诀,摇身一变,也变得与他一般大小。
二人你来我往,争斗半晌,打得天地摇动,群山倾塌。
难解难分时,凌守夷骈指一点,一道猩红的剑光从天外飞来,瞬间洞穿了曲沧风的左胁!
鲜血淋漓,瓢泼而下!
若论剑术功法曲沧风绝不是凌守夷的对手,他受伤在前,带伤苦苦支撑多时,终于支持不住,身形急剧缩小,踉跄着败退下来。
凌守夷这才依样收起神通,也变回寻常模样。
他眉目定静,袍袖风吹不动,盖因被鲜血浸透沉坠之故。
凌守夷静悄悄站着,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冒血,唇角涎下一道混合着碎肉的血痕,与曲沧风如今狼狈的模样不遑多让。
曲沧风的猜测本没什么问题,只是他没想到凌守夷偏执至此,不顾根基反噬,也要硬生生撞向光柱,撞得天倾地塌,自身五脏近碎,也要强留下他几人。
而今,辽阔无尽的平原之中,只剩下夏连翘、白济安与李琅嬛三人还站着。
凌守夷看白济安一眼。
李琅嬛与白济安离得最近,大叫了一声,“义父不要!!”
她飞身上前。
两道弧光一先一后划过。
剑芒散去,如雪剑光霎时洞穿李琅嬛腰腹!留下一个狰狞的血洞。
她是凌守夷一手教出来的最看重的弟子,这一日,她剑光劈向他的时候,却慢了一步。
那一道剑光直劈落凌守夷肩头,险些将他一条胳膊斩下。凌守夷却未有任何激烈的情绪表情。
……继曲沧风与夏连翘合谋骗他之后,李琅嬛也对他刀剑相向。
总归,不会更差了。
反倒借剑光而走,遁至白济安身前,双指冷冷捏住他脊椎,自他体内,活生生拔出一段如玉般皎然莹润的仙骨!
仙凡差距之大,从夏连翘的方向,远远只见白济安头颅低垂,跪倒在凌守夷身前,鲜血如泉喷涌。
仙凡差距之大,竟令他毫无还手之力。
白济安似乎还想再战,膝弯不断打颤又爬起,终于还是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生死不知。
眨眼之间,接连倒下三人。
凌守夷手握这一段仙骨,甩去手上鲜血,这才转眼看向夏连翘。
握着这一段仙骨,他心中忽涌起一股直觉。
这一刻,他知自己将永远为人所戒备,所厌弃。
也意识到自己行走在一条注定不为人所理解的道路上。
……但还好。
凌守夷静想。
他还有她。
那股似梦似真的感觉又在这一刻袭来。
夏连翘双目晕眩不止,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凌守夷,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使她双唇发抖,唇瓣发木,失去了任何思考、言语与行动的能力。
她眼前发黑,思绪也开始飘飞,双脚如踩在一片沼泽地中,像有一只大手不断地拽着她下沉,下沉,一直沉入无边的梦境中。
都说梦是毫无逻辑,毫无缘由的。
这怎么不是一场噩梦?
捏着这段仙骨,凌守夷淡柔道:“看,你们如今所做的一切已毫无意义。”
“还不同我回去么?”
嗓音也绵柔得像一场红色的梦境。
第109章
祖窍内的归乡正在嗡嗡震动。
眼看夏连翘仍没有回应, 凌守夷的耐心终于用尽,眉尖轻蹙,走过来捉她。
她跌跌撞撞倒退几步, 归乡护主心切,竟主动纵出天心, 迅如电光飞星一般, 霎时洞穿了凌守夷的心肺!
天雷滚滚。
电闪雷鸣之中,暴雨如洪水倒灌,瓢泼而下。
凌守夷并未预想到她会对他出手,因而毫不设防,便被洞穿了胸口。
他怔了一怔,垂眸看了眼自己破开一个血洞的前胸, 竟若行所无事一般,平静地拢紧道袍, 继续往前。
身上的伤又如何比得上心上的伤痛。这一十八年来,他受过的伤他自己早已记不清,便是曲沧风与李琅嬛对他刀剑相向, 也比不上她带给他最痛的一剑。
她若想杀他也是人之常情。
也好。
大雨浸透他长发, 浸润了他的眉眼。
到了这个地步,何止曲白二人,凌守夷也早已是强弩之末, 这一剑终于洞穿了他的心肺,击溃了他强撑至今的意志。
他双目攫住她,几乎是踉踉跄跄地朝她追来。
饱饮了鲜血的归乡警惕地在半空中跃动不止。
仙人的血液在它身上流转不定, 绽放出星辰般璀璨的光芒!
原著不是没有描写过凌守夷剑伤白李二人, 活生生拔下白济安仙骨的血腥场面。
只是夏连翘万万没想到当这场景真实在自己眼前上演时,竟惨烈至此。
她喉口干涩到隐约泛起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情况不容她多想,扭头深深看了凌守夷一眼,强令自己狠下心,夏连翘义无反顾地跳出仙境碎片,一拍遁光,往奉天宗方向遁去!
狂风呼啸着自耳畔掠过,她大脑一片混乱,这几日以来的经历光怪陆离地闪回着。
自真君庙争执伊始,她不是没有尝试过与凌守夷进行过沟通。
只是他二人之间的矛盾本质上不可调和,她一旦剧透,就会动摇世界的根基,搅动时空波动,必为天帝感知。
拿不出论据,论点就无法立足。
这数日以来,任由她如何努力,也根本无法说服凌守夷。
曲沧风担心她留下反为凌守夷所擒,到时候葫芦娃救爷爷,一个救一个毫无意义。
白济安与李琅嬛也绝不可能独她一人去面对凌守夷可能降临的怒火。
他二人离开之后,凌守夷必定不会再放她离开,她也怕届时为凌守夷所困,身不由己,彻底丧失主动权,连读过剧本的唯一一点依仗也会因为行动受限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不能这般陷入被动,不如趁此脱身,先将白李二人安顿下来之后,暂避几日风头,再另想办法去寻找应龙残魂,说不定还能博得另一条出路。
狂风吹动夏连翘四肢发冷,血液似乎也停止了流动,整个人几近冰雕,但大脑却在这一刻陷入高度活跃的状态,思绪不断分崩离析,又一点点重新弥合。
这计划本不该急转直下如此。
变数就在于,她与曲沧风几人做梦都没料到凌守夷今日的变化。
这当中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如今后路断绝殆尽,兜兜转转之下,剧情依然如原著一般分毫不动地惨烈上演着,她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白济安夺魁,凌守夷下界,奉天宗守门弟子也认得她这道遁光,并未拦她。
一路风驰电掣,夏连翘抿紧唇瓣,强捺下七上八下的心跳,催动遁光一头扎入溟幽海万丈深渊之下!
他二人不是没预料到过凌守夷情绪或许会比较激烈,也正因如此这几日她都一直待在仙境碎片中勤勉修炼,暂避风头。
两天时间实在太过紧迫。
她本来打算先将白济安与李琅嬛安置在一个较为安全的地点,过几日待凌守夷冷静下来,再与他商谈转圜。
如果能先将白李二人转移,再徐徐图谋争取寻找应龙下落的时间,顺利的话,甚至能以此谈判换取白李二人一线生机。
而曲沧风也能借这段时间,整合飞升派布置在下界的势力,助他们一臂之力。
这也意味着,谈判之前,白李二人不能作为把柄捏在凌守夷手上。
如今还未做好准备,她本来没打算这般仓促就投入溟幽海禁地。
但情形不同往日,凌守夷追迫太急,哪怕知晓很有可能如从前那般无功而返,她还是想试试。
在被凌守夷带走之前,尝试最后一次。
如若这条路再被断绝,她会毫不犹豫地踏上之前为自己早就书写好的道路。
她固然想要回家,也清楚所谓身死之后穿越回去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安慰。
在死亡终点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夏连翘并不清楚。她唯一肯定的是,凌守夷、琅嬛、老白……总有些人,是她愿意付出生命也愿意保全的存在。
凌守夷的遁光果不其然直追她而来。
夏连翘的呼吸愈发急促起来,双目急切地睃巡着溟幽海下方暗流。
她想试试,能不能带着凌守夷找到当年应龙殒命之地。
这一次,似乎是听到她心中焦急恳求的呼唤,原本遍寻不得的湖底暗流,竟如母亲的怀抱一样,张开双臂,将她全身上下牢牢包裹住。
她心头一喜,正想回头呼唤凌守夷,然而,这暗流竟如有自主意识一般,将凌守夷推拒在外,只卷着她沉入湖底!
她心中焦急难耐,刚一张口,湖水便争相恐后地从她耳鼻灌入,暗流渐急,湖浪愈高。
她眼前一黑,竟在顷刻间失去意识。
等她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瞧见眼前这一切不由一怔。
她被这湖底暗流所裹挟,不知何时来到这一间玉室内。
四面皆为高高的玉石墙壁砌成,墙面无窗,平滑无缝。
室内也没有任何陈设与装饰,空空荡荡,令人望之毛骨悚然,脊背生寒。
在看清这间玉室的第一眼,夏连翘就确信,这是一间囚笼。
发现这是间囚笼之后,她不由硬生生打了个寒颤,意识到制造这间囚笼的人心思何其歹毒。
地砖与地砖,墙面与墙面之间竟连一点空隙都不存在,直如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纯白色的空间。
而被关押在其中之人,又将如何绝望。
一个温润清朗的嗓音忽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你醒了?”
夏连翘愣了一愣,浑身一震,心底猛地涌起一股莫名的预感,这预感让她浑身不由自主地在发抖。
只见一个年约二十上下的年轻男子,正盘坐在她身前,目光温和地朝她望来。
乌发薄唇,鼻梁挺直,轮廓容貌竟与凌守夷有五六分的肖似。
但与凌守夷冷澈矜傲如冰雪般的气质不同的是,青年男子乌发微卷,星眸也莹澈如玉,气质极为谦逊内敛,温润平宁,无有任何锋芒。
她舌头僵硬,预见到男人的身份,这一刻近乎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囫囵问道:“不知前辈身份?缘何身在此处?”
青年男人微微一笑,淡道:“吾名颢苍,是一条应龙,我知道你,你便是夏连翘是吗?”
“是。”夏连翘稍微定了定心神,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讶然道,“不知前辈是如何知晓我名姓的?”
颢苍温言道:“当日你们离我不远,我苏醒后不久,神识隐约查探到外界。抱歉,我非是有意探听你们之间的交谈。”
夏连翘自然不会计较这个,忙摇了摇头,“前辈太过客气了。”
颢苍轻笑了一声,“多谢。”
又道:“你没有问他是谁,看来你早已知晓我的身份。”
这个他,自然是指凌守夷。
她也不知如何解释,只局促道:“我……”
“不必多想,我见你神魂有异,知你并非此界中人。”
如果说方才颢苍叫破她的身份只是让她讶然不解的话,他这句话简直如平地惊雷一般。
砸得夏连翘愣在原地,面上血色极速褪去,做梦也没想到,她隐瞒至今的身份竟然就这样轻飘飘的被眼前这人叫破。
“不必害怕。”见她面色煞白,颢苍又温和地安抚了一句,“也不必怕搅动时空,为天上那人知晓。我忝活了这些岁月,耗尽毕生修为,短暂避开时空限制的能力还是有的。”
“我在这里沉睡了很久很久,若不是他……”颢苍的语气有点儿怅惘,仍弯唇露出个安抚般的笑,“若不是他到来,与我有所感应,也不知要沉睡到何时。”
……难怪她从前不管用尽多少种方法,也见不到对方。
只有凌守夷真身下界,这一腔龙血为应龙所感知,这才能唤醒他残存的元神意识。
也只有应龙想见她,她才能见到他。
可既然颢苍知晓凌守夷在这里,为何湖底暗流不将凌守夷一并卷来,见他一面?
来不及思索颢苍是怎么看出她穿越者的身份的,一想到凌守夷,夏连翘心里咯噔一声,记起自己来意,忙跪倒在颢苍面前,焦急地抬起脸恳切道:“前辈既探查过我的神识,想必也该知晓他如今的情况,求前辈帮帮我们……”
颢苍闻言,安静半晌,才轻轻道:“我若想见他,方才便将他带来此处。”
“我带你来此,是因为你并非此界中人。
“正因为只有你才知晓此界本来面目。也只有你,才能帮一帮我,也帮一帮他。”
“……帮一帮……前辈?”夏连翘不解地动了动唇,像婴儿牙牙学语一般,内心被庞大的惊愕与疑惑充斥,只能一字一顿地跟着重复。
颢苍说到这里,脸上再度浮现出歉疚之意,竟走到她面前,冲她俯身行了一礼。
“他身怀半腔妖血,行事难免偏执酷烈,若他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我这个做爹的替他向你道歉。”
窥见她脸上的神情,颢苍叹了口气, “他那一腔妖血果然令他失去理智,做了错事吗?”
“我……”夏连翘迅速回过神来,断断续续地道,“他……这不是他的错。”
她抿紧唇角,因为情绪激动,言语也难免凌乱:“是我们……我们没想到……行事不够周全,是我们对不住他。”
颢苍耐心等她说完,才道:“介意我探入你的识海吗?”
夏连翘:“前辈?”
颢苍:“言不尽意,我有一门小手段可探入人的识海,探查人一部分记忆。”
“放心,我能探查到的只是你想给我看到的一部分,纵使如此,也大多模模糊糊。”
他又温和地征询她的意见,“我可以吗?”
夏连翘摇摇头,“前辈尽管探知便是。”
颢苍这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捺在她额头,“多谢。”
想了想,又以哄孩子的语气柔声道:“不会痛的。”
这一句让她忍不住抬头多看了颢苍一眼。
原著里没有详细描述过颢苍的容貌性情。
凌守夷的这个生父,与她想像中很不相同。
不像是传说中那个因爱而生,为爱而死,为情偏执,杀上天门的战神。
眼前的手白皙而修长,倒像是一双生来便该执卷握笔抚琴作画,漫吟诗书的手。
收敛思绪,她集中心神,回忆这段时日以来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幕幕。
隔了一会儿,颢苍这才袖手轻叹,“这与你们无关,你们不是龙族,不知道他体内还藏有半腔龙血迟早发作,受妖血影响,他行事才会如此偏激。按理来说,他修道多年,总能压制一些兽性,只或许有人趁他年幼时暗行诡计也未可知。”
“妖与人不同,若说人修道是为驯服人欲,妖修道则是为驯服兽性,二者虽大不相同,却殊途同归,俱是为了达到至虚至静的境界。是我这一腔妖血害苦了他。”
“妖血发作时,他兽性压制人性,行事极难受控。任凭你们如何与他分说也无济于事。”
“你一路而来,一定累极也怕极,我明白你为何不惜决裂,也不愿他带你那位好友回转仙门,因为你知晓仙门远不止腐败这么简单不是吗?稍微休息片刻吧。”颢苍示意她坐下,嗓音如春风般温和宁静,有种令人安心的魅力,“听我讲一个故事如何?”
关于这个世界的,本源的,故事。
以及仙门的,真面目。
第110章
当后世谈论起应龙与天帝的幼女是如何相遇时, 绝大多数故事的开篇都与一场花灯会有关。
天帝最幼小的女儿柔姬,养在祈水之畔,自小体弱多病, 风度娴静温雅,生性善良谦逊。
但鲜少有人知晓, 柔姬自小便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她因为这一身痼疾, 从小说话做事都要轻声细语,轻手轻脚,就已经足够恼人了,偏偏名字里还带一个什么柔字。
似乎女儿家生来便要柔若无依,实在是晦气。
于是,在某一年某个花灯节, 她悄悄溜下仙门,变作一个容貌丑陋, 脊背微驼的少女,混迹在人群中。
柔姬生来花容月貌,容色倾城, 民间常谓之三界第一美。
但她已经受够了被满满当当的绫罗绸缎簇拥着, 珠钗步摇装点着,端庄贞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株修剪得最为得当合宜的插花。
众人惊讶的视线, 让她觉得内心一阵充盈得意的快乐。
那一道道目光好像是在说,这么丑陋的人为何不躲在家里,怎么还敢上街抛头露面?女孩儿却满不在乎, 肆无忌惮地穿梭在人群中, 嘻嘻笑着,一双乌黑的眼珠好奇地左顾右盼, 四处转动,笑起来时,唇角微扬,便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她跟随着人潮猜着灯谜,一路走一路停。
人潮忽然停下,柔姬好奇地探头一望,很快便被眼前这一盏巧夺天工的花灯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她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一盏花灯。
这是一盏珠子灯,五色的彩珠穿珠成行,扎成宫灯的模样,下垂流苏,珠络累垂。
也是她在这场灯会中见到的最美的一盏珠灯。
人们围着这盏灯,苦思冥想,百思而不得其解。
灯谜其实并不算太难。谜面是“但愿人长久”,谜目猜的是《般若心经》一句。
只是世人诵读佛经者多,明了其间意思者少,多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更遑论能自如地撷取这经文原句?
柔姬大脑一转,心里便有了底,她胸有成竹地上前一步,却与一道温润的嗓音同时叫破了谜底。
“亦无老死尽”。
两道嗓音,对两个人而言都极为突兀,不由转过脸俱向对方望去。
话本中的故事双方终于在此刻相遇。
柔姬看到一个约莫二十上下的年轻男人,一袭青衫长袍,乌发如墨,拢在脑后。
眉是远山的眉,眼是江河的水,唇如三春夭桃,眼底淡淡拢尽了翠霭沉沉,灯火青青。
举手投足,分明是清峻劲峭的文人骨,微微弯唇一笑,却妖冶荒诞如山魈拨开了山野雾气,照见身属山河与天地的懒散不拘。
颢苍看到的却是一个黑黢黢的,瘦瘦小小,绿豆眼高低眉的少女,样貌丑陋实乃生平罕见。
但她那一双乌黑的眼实在灵动,又因为小如绿豆,转动时极为滑稽,颢苍不由噗地吃笑出声。
妖物化形向来随心所欲,千奇百怪者多,颢苍知她“丑陋”,但在他心中实际上却并无美丑之别。
但世人对貌美者多有偏爱,明明是她与颢苍同一时间叫破谜底,这盏珠子灯却被摊主偏心地送予了他。
摊主还颇为歉疚地笑道,“抱歉了,姑娘,刚刚是那位公子先叫破的谜底。这盏珠子灯恐怕只能给这位公子了,姑娘不妨看看我这摊位上可还有什么喜欢的,任挑一盏,我都送你。”
这话说得漂亮又大气,在场众人连声喝好。
柔姬心里有点儿不大高兴,“分明是我与他一同叫破,大家都听得清楚,怎么偏成了他比我快上一步呢?”
世人总爱以美丑断善恶,若她是个美人,说出这番话来,众人只觉她不过耍些小性子,哪有坏心,宜嗔宜喜,亦是憨态可掬。
只她此时样貌丑陋,这隐约的牢骚与不满便成了拿乔作势,不知好歹。
众人此时细细想来,竟都觉得是那公子快她一步,七嘴八舌地都来劝她。
那盏珠子灯最后还是被颢苍温和地转送给了她。
柔姬还是生气,但想了想,生得美也不是他的错,何况她生得比他更美。
她没有同他客气。
这本也是她猜出来的,她拿着也是天经地义。
如果说故事只到这里,也是两个有缘人浮萍聚散,皆大欢喜的大结局。
但之后,她一个人继续赏月玩灯,却因为容貌丑陋被人误作偷儿揪住,幸得颢苍撞见出手解围。
双方的命运,从这一刻起便真正地紧密交缠在了一起。
只是那时候的柔姬也并未因此对他高看一眼,她感激他出手相助,大大方方干干脆脆地与他道了声谢。
颢苍却对这个张扬又孤僻的少女生出了些许好奇。
他才化形未久,虽因为好奇人世饱诵人世诗文经典,但他最好奇的还是“人”。
各式各样,鲜活的人。
颢苍主动提出要与她结伴而行,柔姬也没有拒绝。
他二人一路走一路猜,只杀得灯市人仰马翻,摊主反悔,她也不恼,快活得咯咯直笑。
颢苍不由侧过脸看她一眼,只觉得身旁的女孩儿快活得像个水中张扬舞爪的王八。
“你在看什么?”柔姬问。
“在看你。”颢苍回答。
“看我什么?”她来了兴致。
“看你像一只王八。”颢苍想了一下,如实作答。
他并不觉王八有什么丑陋不堪,他自幼生长在天空与湖海之下,周遭好友从飞鸟走兽到王八游鱼,不一而足。
身边有好几个属鳖的朋友化形时与眼前少女所差无几。
他甚至怀疑眼前这姑娘也是个王八精。
倘若他对面的当真是个普通的姑娘,对方一定会被他这直言不讳气得扭头就跑,跑之前说不定还有打他两巴掌出气,柔姬却愣了一下,忍不住又大笑起来。
二人一路走着,人潮与花灯汇成一条条流波,数不清的花灯就像是海底缤纷的游鱼与珊瑚。
颢苍昔年为龙在江河湖海间游曳时,因他性子温和,游得又慢,身边常常跟随了许许多多的小鱼。
他有时候会叫这些小鱼藏身到自己的肚皮底下,以避免礁石的触碰与天敌的追击。
柔姬在他身边,就像是跟着他游动的小王八。他越对她好奇,行动间便多有照拂。
她却有些不耐烦起来,只觉得这人一直跟着她,实在麻烦。
趁着两人走得累了歇歇脚之时,她指着街对面的酥酪摊主动提出,她想要吃一碗酥酪。
她知道这个烂好人一定不会拒绝她的请求。
不若等他去买酥酪的时候,她趁机溜走,只当是被人群冲散,大家萍水相逢,好聚好散,也当全了双方一个面子。
打定主意之后,她便当真如一只小王八一般飞快钻入了人群,一个摆尾便无影无踪。
没了颢苍的碍手碍脚,她痛痛快快畅玩了一整夜。
带到灯散人静,月落星沉,天际淡白之际,她机缘巧合下绕回到那个巷口。
却看到一道青色的身影仍静静伫立在那儿,眉间肩头落了淡淡的白霜,白皙修长的手捧着一碗早已冷掉的酥酪。
待看到她时,颢苍极为吃惊地抬起眼。
“你回来了?”
柔姬一愣,这下彻底怔在原地,“你怎么还没走?”
颢苍温和地冲她笑了笑道,“我一直在这儿等你。”
就这样,她与他成了最亲密的,无话不谈的好友,又顺理成章地结为了一对爱侣。
彼时二人都不敢向对方坦诚彼此的身份,很是装模作样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余年,直到双方发觉对方容颜都不曾衰老,这才隐约觉察到不对劲。
这二十余年中,柔姬便一直以那副黑黢黢的模样与他共同生活。
她也曾想改换回本来的面目叫颢苍大吃一惊。
但也只是想想。
就算她真的变回本来面目,想必这个男人也不会有任何惊艳之色,或许只会短暂的,小小的楞一下,然后便神情自若地喊她洗手吃饭。
人的容貌只是一副皮囊,她与颢苍都不是在乎人容貌美丑之人,用一副丑一点的皮囊和换一副好看的皮囊,又有何意义?
果如柔姬所料,当二人身份开诚布公的这一日,颢苍对她那传闻中“三界第一美”的容色丝毫不在意。
她倒是在知晓这人是条应龙之后,揪着他的龙角,命他带着自己畅游天地。
这在此后二十余年,成了她最热衷的一项活动。
她喜欢抱着他的脖颈,趴伏在他的背上,有时候冷了,便躲到他翅膀底下。
困了,便抱着他沉沉睡去。
她睡着睡着,他便带着她飞过千山万水,名山大川,畅游在天地间。
或沉入江河湖海,她躲在他肚皮底下,一游几万里。
她是天帝最幼小的女儿,体弱多病,体态娴静,如花照水,如柳扶风。
颢苍发现,这个传说中天帝最幼小的,最善良的,最温柔的小女儿,实际上一点也不温柔和善良。
她对仙门满不在乎,每每提及仙门时总会嗤之以鼻,露出一副厌恶与不耐之色,仿佛他们一个个都是粉墨乔装,搭起一个大戏台,跳到台上唱大戏的戏子。
她内心藏着一个坏姑娘,动辄便对他拳打脚踢,动怒时更是恶狠狠地揪他的龙角,扯他的羽翅,威胁道:“我要把你揪成秃毛鸡。”
“那你就不喜欢了我吗?”柔姬问。
“不。”颢苍想了想,认认真真地轻声回答,“我爱你。”
又过十年,柔姬诞下一个孩子。
一个小小的,和他们长得十分相像的男孩子。
自打看到这孩子的第一眼,柔姬的飞扬与跳脱,竟尽数化为母亲无边的温柔与蜜意。
只是仙妖结合,诞下子嗣,为天地所不容。
平日里,颢苍与柔姬喜欢遍游天地,也喜欢并肩坐在院里廊下纳凉,仰面望着夏日里说来就来的暴雨。
而这一切就像夏日骤降的一场暴雨,一时之间,风云变化,电闪雷鸣,仓促得令他二人都措手不及。
柔姬被擒捉回仙门后,他常常感到恍惚,仿佛下一秒,廊下又会出现,那个晃悠着小腿,优哉游哉,仰头看着电闪雷鸣的身影。
面对仙门的逼迫,柔姬爆发出了此前从未有过的激烈反抗。
这个人前总是低眉顺眼,清闲贞静,动静有法的少女,在这一刻爆发出的愤怒,像是一场汹涌的风暴,震慑住了所有人。
她骂他们才是一群疯子,一群骗子,一群忝居神职,窃天偷地,恬不知耻的小偷。
她骂尽仙门的一切,也牵扯出有关仙门的真面目。
颢苍温和地看向面前的夏连翘,纵使说起此事,他嗓音也不疾不徐,不高不低。
在千余年前,万余年前,曾有一批修士。
他们隶属于一个庞大的门派。
修士们不知收敛,贪婪地攫取气机,终于令此界灵气断绝。
而他们却在机缘巧合之下,窥得一丝天机,打开了前往异界的通道,举派飞升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新的世界与他们所处的世界有许许多多相似之处,也有许多不同。
这个世界灵气充裕,远胜于从前,有人,有妖,也有能飞檐走壁的炼气士,有流传已久的三教经典,也有往古以来的神话传说。
却唯独,没有神明。
他们意识到,他们的修为在这个世界近乎于神,他们可以填补这一片空白。
于是,这个世界的神明诞生了。
门派的宗主成了天帝,人们各封神职,降下神迹,四处修筑庙宇,享受万世不竭的香火供奉。
他们挖空灵脉修建天宫,攫取灵气修筑“倾天瓶”。
倾天瓶并不是真正的瓶,是一只近似于瓶壶的山河飞瀑。
天地之间的灵气在此地不断流转汇聚,经由倾天瓶一遍遍沃灌着仙门,那散落的点滴飞瀑便成了所谓的“玉露甘霖”。
他们尽情享用着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气,渐渐地与凡人越来越有所不同,出生既通晓宿慧,抬手可操弄山海,和传说中的神明似乎已经没有任何区别。
也因此,他们更要巩固自己的地位。
要让神格永远稳固,神仙永远高贵,永远遥远,永远不可捉摸。
此界本就存有修仙的传统,他们曾经试过断绝一切修炼法门,但失败了。
于是,“神仙”能讲法赐道,但仙门功法绝不能容于世,任由下界宗门再过“强大”,也不过仙门能随意摆弄的棋子与走狗。
每隔百年,下界纵有那么几人天纵英才,修为大成,他们唯恐放任这些修士早晚有一天会叫他们窥破天机,便冠以“飞升”之名,大开仙门,纳入仙界,授以仙职,蹉跎道途。
众修士却浑然不知,一味对神仙顶礼膜拜,将飞升视作修道毕生的追求。
“神仙”能背地里纵情声色,亵玩凡女,但绝不能诞下子嗣玷污高贵血脉。
“神仙”能攫天地气机为自己所用,却容不下几滴散落的飞瀑水滴。
柔姬与父母飞升而来,深恨仙门这一切,耻于众人为伍,她整日郁郁寡欢,宁愿在下界做一个离经叛道的凡人,也不愿回归仙门。
她被折磨被囚禁,疯疯癫癫至死。
李琅嬛散落玉露甘霖,授仙法于凡民,动摇仙门根基,必死无疑。
白济安纵拔出仙骨,也难逃死路。
这一点,凌守夷从来不知。
从擒捉李琅嬛回仙门那日起,等待他的也将是必死之局。
天帝可以舍弃他的小女儿。
当然也可以舍弃一个越来越不听话的外孙。
“夏姑娘。”说到这里,颢苍安静了下来,双眼仿佛苍老了百年,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 “他……并非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神,他是人。”
“他的肩膀上不应该肩负着这些所谓的重任。
“他没有高贵的身世,高贵的血统。他也从不比任何人尊贵几分。
“我希望你能帮我,”颢苍定了定心神,笑了笑,轻声说道,“让他重新做回一个真正的,脆弱的,或卑如草芥的,却有尊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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