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自娲皇抟土造人, 人类自此便诞生行走于这个世界。
大禹治水,神农尝百草,夸父逐日, 无一不书写着为人者锲而不舍、不屈不挠,敢于以一双手、一双脚, 不畏艰险, 改造世界,上下求索,勇于牺牲的精神与魄力。
在高贵的精神面前,所谓的“高贵”的血脉,不过是这世上最无耻之尤的骗局。
故事的主角可以是任何一个贩夫走卒,杀猪屠狗之徒。而著书立碑者, 也绝不该局限于那些居位食禄的帝王将相之辈。
不论胎生卵生,湿生化生, 大道之下,众生平等,从来便不以血脉、出身来定尊卑。人是自然之灵, 却不可妄为万物之长。
颢苍只希望凌守夷能重新做回一个踏踏实实的, 大写的“人”,一撇一捺,立于天地之间。
尊也是以道德为尊, 卑也是以卑劣为卑。
“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他是柔娘的血脉,只是甫一出生便被抱养在那群人身边。这才养成他这个目空一切的冷傲个性。”颢苍道, “他本性不坏, 若非如此天上的那位也不会对他出手。”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但他高高在上飘在云端太久了。全然不知自己的身世, 也忘记了自己只是这万灵之一,与这芸芸众生并无任何不同之处。”
颢苍说到这里,竟肃容俯身朝她行了一个大礼,涩声道:“夏姑娘,我知晓他做了许多错事,但求你不要与他计较,怜悯他幼时失去父母,认贼为亲的份上,帮一帮他。”
“前辈!”夏连翘讶然至极,受之有愧,忙扶起颢苍道,“前辈何至于此!我与他早已互许终身,就算是前辈不说,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落入死局。”
颢苍温柔地看着她,眼底泛起如水波纹般淡淡的慈爱。
夏连翘:“……”她这才记起来,按辈分来说,眼前这个青年,她应该喊他一声“爸”。
原谅她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实在喊不出口。
应龙所说的这些,她当然知道。
不管是这个世界的本源的故事还是仙门的真面目,也恰恰因为此,她才不能随意开口剧透,天帝是异界飞升而来的大能修士,掌握着某种程度上的时空法则。
书中不过寥寥数言,观者没有耐心,一目十行,也不过几息之间,便看尽书中人一生的悲欢离合。
她此时直面亲历者的讲述,内心的震动与彷徨与之前囫囵吞枣看书时又全然不动。
夏连翘内心沉甸甸的,她动了动唇,最终还是不胜迷惘地开了口,“可是前辈……我也不知道究竟要如何才能说服他……更何况……”
她并不知晓颢苍口中的帮一帮凌守夷具体而言指的到底是什么。
但若是天帝不死,他们一日也不得安宁。
颢苍静静听完她言语间的迷茫与无措之后,“我知晓,我此言对姑娘而言或许有些强人所难,姑娘若是……”
“前辈这是哪里的话。”夏连翘难得有些冒犯地截住他的话头,抬起一双清凌凌的眼直视着颢苍,“答应前辈的事我一定会做到,只是敢问前辈可有什么计划与准备?”
颢苍怔了半晌,这才又弯唇露出个很浅淡的笑道,“我算是明白,他为何会对你用情至此。”
夏连翘:“……”
在长辈面前说这些总有些尴尬,她有点儿无助地移开视线,脸上一阵火辣辣的。
可能是被她脸上的无助逗笑了,颢苍轻笑一声,倒也没再揶揄她二人。
“准备自然是有的。”提及正事,颢苍的口气明显郑重几分,“对于她身上发生的这一切,柔娘当年其实早有预料。曾留下一封秘信暗藏于她一支发簪内,只待有朝一日,他长大了些,再交予他。”
夏连翘心跳倏忽加快了几分,她正苦于如何在不剧透的情况下说服凌守夷,如果有他母亲遗下的书信,那这一切就好办多了。
“前辈可知晓这支发簪的下落?”
颢苍摇摇头,“她被擒回仙门之后,我与她夫妻二人便再无得见一面。想来这支发簪也随她回到了仙门。”
他语气和宛,便是说起此事,也只眼底一晃而过淡淡的遗憾。
“他们有可能发现这支发簪吗?”夏连翘想了想,审慎地继续发问。
颢苍:“柔娘为人机敏,行事谨慎。若有朝一日藏不住了,便是她自己主动毁去,也绝不会令它落入仙门之手。我想,这支发簪或许还藏在昔年囚困她之所。”
“至于天上那位……”颢苍沉吟半晌,“你过来些。”
她刚走上前,颢苍的手便轻轻钳住她肩头,另一只手摩上她的发顶。
夏连翘微有些意外,但很快便镇静下来,没有反抗。
下一秒,她忽然感觉到全身百脉经络竟为之一开!
一股沛然的灵气,浩浩汤汤,如沧海奔流一般正尽数透过颢苍的掌心,从她顶门灌入她四肢百骸之中。
这本是原著中属于主角的奇缘,夏连翘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挣扎阻止,“前辈?!”
颢苍却温而坚决地劝住她,“不要乱动,否则你我俱有反噬的危险。”
应龙磅礴浩荡的灵气一照漫灌而下,如瀑泄地,肆意流淌,一并搅动周遭灵气,掀起罡风阵阵。
处于风暴中心的二人,发丝衣袍无风自动。
颢苍为她耐心解释:“你要记得,天上的那个,他是人,不是神。”
“是人便会衰弱。是人便会有破绽。是人,便总有寿元将近的那一日。”
“我想,他这些年来不问世事,不是不愿,而是心有余力而力不足。”
“你非此界中人,若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杀灭他,当非你莫属。我今日留一记剑印于你,但你需记住,这枚剑印至多也只能斩出三剑,你需得小心行事。”
约莫一个日夜之后。
待神魂内最后一丝灵力也荡然无存,颢苍这才抬起一只手,将四周漫溢的灵气纷纷收摄干净。
又阻止了她还没说出口的道谢。
“你毋须道谢,我虽送你这枚剑印,但你我都很清楚,这对你而言并不是个合算的买卖,说起来还是我占了个大便宜,你背上一件大因果。”
夏连翘摇摇头,她回过神来,又想起一件事,迟疑开口,“前辈真的不打算见见他吗?”
颢苍这才露出个可以称之为忧悒的笑来,语气微带怅惘:“有什么见与不见,说起来,我也曾见过他。”
“十八年前我擅闯仙门,侥幸未死,曾被囚禁在藏龙山一段时日,之后才转囚至这溟幽海底。藏龙山,你们前些时日也曾去过那儿的。”他提醒道。
不知道为什么,夏连翘总觉得颢苍说起此时,笑容中隐含痛楚与撼恨之色。
颢苍似乎也陷入回忆之中,“那时我见到了他。”
是个过分古板又正经的小少年,冷淡骄矜,浑似雪堆作的,看人的时候下颌微扬,一双寒星捻作的双眸居高临下,年纪不大,通体这一身气派倒是像模像样。
他不禁微微笑起来,心中泛起绵绵细痛。
此言一出,夏连翘愣了愣,心跳骤然漏跳了几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掌缓缓锁紧。
凌守夷之前的确去过潇湘大泽附近。
她当然还记得湘水村改编的那场剧目,故事中有两条恶蛟作祟,为祸一方,凌守夷持诏下界斩杀恶蛟。
故事里的小少年威风凛凛,冷傲无双。
但同属蛟龙,少年意气风发的背后,所隐藏着的血淋淋的真相,让她心里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的喉口也变得干涩难言,辞义凌乱,语不成句,“那两条蛟龙难道……”
颢苍回过神来,“你猜出来了吗?”
他轻轻点了点头,坐实了她的猜测,“那两条蛟龙确为我昔年故友,前来救我。”
“夏姑娘,你方才问我为何不愿见他。你也知晓他性格偏执,若此时见我,了解了昔日内情,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自己昔年所斩杀的恶蛟实为父亲昔日故友,而自己一无所觉中,亲手葬送了父亲有可能的生路。
夏连翘的呼吸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从心底也泛起一股涩然与难过起来。她不敢想象,凌守夷若是得知真相,这对他而言是何其残忍与痛苦。
颢苍似乎也不愿多谈此事。
自将神魂内残存的修为凝结成剑印送予夏连翘之后,他便肉眼可见地变得苍白虚弱起来,身影也开始一点点由实转虚。
“我肉身腐坏多年,妖修多修神魂,你所见的我只不过是多年之前一抹残留的神魂,因一点执念不肯散去罢了。”颢苍再次轻轻地弯了弯唇角。
坚持到现在,每多说一句话,他的身影便虚幻一分, “如今也到我行将消散之际。”
就在他虚影飘飘渺渺,即将消散间,颢苍又不胜歉疚地朝她再拜一礼,“夏姑娘,原谅我以一己之私,将你牵扯进这桩因果中。”
夏连翘鼻尖不由一酸,她之前竟不知道,自己也是这么多愁善感的个性,忙强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强颜欢笑道,“前辈这说得什么话。”
她知晓他如今最放不下的当是凌守夷莫属,便郑重地保证道:“前辈今日所托,晚辈必定不负。”
颢苍竟露出几许怔忪。
他朝她微微颔首,魂归天地之前,竟未露出任何愤慨之色,这半生不拘,半生牢狱,都付洒然,释然一笑之中。
待眼前之人化作星星点点的微光尽数散去。
夏连翘微微一怔,竟如黄粱一梦,王质烂柯,一时之间,如身在梦中,恍恍乎不知梦里身是客。
直到她眼角余光不由瞥见墙角旁一地庞大的龙骨。她这才惊觉方才与她对话之人,不是她的空想。
奇怪的是,她从被卷进这间玉室到现在,竟然从未注意到这一地骨骸。
苍白的,硕大的龙骨,依稀可见其曾经携妻遨游天地之间的潇洒不拘,而此刻,它就这样静静的,温和地盘伏在玉室之间。
夏连翘不知道颢苍化骨之前是不是也是这般温和宁静。
或许,自从与柔姬分别之后,他的生命便已经停留在了那一刻,这才在短短十八年的时间内化骨。
颢苍与柔姬这二人的故事,让她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说不出口的,庞大的酸楚,像是从前打完一场游戏,或者看完一场电影,遍历了主角爱恨情仇之后,穿越时空一般的怅惘与难过。
过了好一会儿,夏连翘这才稍微定了定心神走到近前。
她本来打算把这一地的白骨收殓起来,若有机会,说不定还能将他与柔姬二人合葬。
她此举不单单为了凌守夷,也是出于她对这夫妻二人的敬重。
可她的手刚触碰到这苍白的龙头,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微风,指腹下的骨骸霎时间便化作无边的飞灰。
夏连翘愣了一下,惊愕之余,目光却不期然撞入面前的这一面玉壁。
原来这四面玉璧并非空无一物,也是刻有字迹的。
殷红的血迹,直渗入玉璧之中,似乎是谁在不见天日的湖底,日日夜夜,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寸寸描摹,徒手壁刻而成。
经由时光摧残,这些石刻的大字已渐次模糊不清。
只能望见笔锋孤绝劲峭,不见怅恨,只述不尽的思念与平宁。
“但愿人长久。
亦无老死尽”。
第112章
应龙既散, 夏连翘本来应该马上离开溟幽海湖底,但她却安静地在玉室里又坐了半个钟,也是顺便理清自己目下的思绪。
凌守夷骤然下界, 带给她的冲击力太大了,之后发生的一切,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作何准备, 就被仓促推到了台前。
只不过和从前的迷惘与彷徨相比,她眼前又多了一条路。跌跌撞撞地总算摸到了点儿目标,内心也比之前敞亮平定了不少。
凌守夷只追到溟幽海前便不动了。
不是他不想追。
是他无能为力,这湖底的暗流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推拒在浪潮之外。
凌守夷不假思索,第一反应便是一剑劈开湖水, 只是凛冽冷厉的剑光落入浪潮之间,湖水却如有生命力一般将剑光包裹, 托举,又送往远方。
凌守夷面色不变斩下第二剑。
这一剑亦是如此。
凌守夷脸色这才刹地一变。
修道多年,他当然知晓, 上善若水,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夏连翘?当然没有这个可能。
除了她这溟幽海底难道还有他所不知晓的什么大能修士不成?
……是谁?曲沧风找来的援兵?
夏连翘此时还在不在湖底?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凌守夷唇线紧抿, 不可自抑地感到一阵焦躁起来,将剑芒催动得愈发迅疾冷冽!
不论是谁,此时都休想在他面前将夏连翘带走, 否则纵使他逃到天涯海角之外, 也休想在他凌守夷面前走脱,他必将他碎尸万段!
剑芒合作一柄巨剑, 朝着湖波凌空斩下!
轰然激起千丈巨浪!
剑光分波,硬生生划湖为路,露出一条直通湖底深渊的坦途而来。
凌守夷不假思索,当机立断纵身入湖底。
就在他即将跃入湖底的刹那间,湖浪又在他眼前缓缓合拢。
如此,他足踏烟气,反复尝试了整整一个日夜,竟也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待到天际淡白,天光破晓之时,凌守夷的面色已极为难看。
杀意从未在这一刻高涨到如厮地步。
少年面色苍白,化作一道白光,纵去几个来回,足踏烟气,冷冷盘旋俯瞰着溟幽海。
他素日里一身白色的道袍此时恍若血染就,因为这一个整夜不知疲倦地催动剑光。
一息便发数百剑,一日一夜便发八十万六千四百剑,伤口一遍一遍愈合,也一遍遍崩裂,鲜血足将他立足之地浸染得一片血红。
任谁都能看出来,此时的凌守夷分外脆弱。
倘若凡人想要弑神,此时无疑是最合适的时机。
这一幕并未逃脱得过司马尚的双眼。
所以纵使身边弟子再三恳求他三思,司马尚也只摇摇头,沉声道:“我意已决,你们不用再劝。”
见劝他不得,便有十几个他身边侍奉已久的亲传弟子主动提出要与他共生死同进退。
“三日前我便已将这宗主之位让出,”司马尚不甚赞同地皱眉驱赶道,“今日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牵连宗门。你们不必陪我一同送死,快快离去吧。”
有些弟子面露犹豫,转头走了。
仍有十几名弟子一步也不退。
当中一个名唤陈鸿云的大弟子毅然决然道:“师尊传我等道术,授我等长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父亲有难,为人子女者怎可避战怯死?”
“是啊!”另一个名唤杨开霁,咬牙奋声道,“再说元蘅师妹死得冤枉,师妹的亲仇我们怎可不报,否则又怎对得起师妹当日那一声声师兄?”
司马元蘅平日里虽骄纵霸道了些,但待司马尚门下这些嫡传的师兄师姐们,却是十分活泼亲和。这些弟子也都是看着她长大的,有几个还曾经亲自照看过她幼时生活起居,猝闻噩耗,怎能不痛?
饶是司马尚此时也不禁眼泛泪光:“唉……你……你们……”
他微露动容,连连叹道:“好、好好……阿蘅虽殁了,我司马尚今日却多了几个好儿子,好女儿,今日是我司马尚枉为师尊,对不起你们,若有来世,必当结草衔环报答你们的恩情。”
言罢,将遁光摇动,身化一道长虹朝凌守夷纵去!
他身后那十几个弟子见状,也纷纷催动遁光。
霎时间,溟幽海上空一片华光飞舞,十几道遁光逐日踏浪而来,排荡朝霞,交织成一张弥天大网,将溟幽海上下照彻得恍若白昼。
陈鸿云当先立定,遥遥望见远处那容色冷淡,负手而立的白衣少年。
一枚剑丸悬停在他身前,上下翻飞跃动,旋放出千百道剑影来,如雪乱飞,寒光漫天。
陈鸿云咬咬牙,道:“众人听我号令!一起杀了此人为元蘅师妹报仇!!”
凌守夷正心烦意乱,不意此时还会跳出数人来。
少年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冷淡如冰,难掩焦躁的杀意。
把眸一抬,双眸如有两钉冷峻寒星射出,“何方宵小,尔敢在此造次?”
陈鸿云不答,只呼喝同伴冲杀上来。
凌守夷见了,便也不再留情,将剑丸一抖,便与此人相斗在一起。
他如今杀意正沸,他们既存必杀之心来杀他,杀与被杀不过一念之间,他自也不会容情。
更遑论这些人身为司马尚心腹爪牙,这些年来随司马尚暗行诡计,明里暗里不知做过多少阴谋勾当,害过多少无辜性命。
纵使他们不来杀他,他也不会继续放他们生路。
一道弧光闪过,当下便将陈鸿云的头颅一剑切下。
杨开霁等人都未曾料到陈鸿云会败得这样快。
人群纷纷发出一声惊呼,肉眼可见地有些骚乱起来。
凡人与神仙之间的差距当真有这么大吗?
少年冷冷清清,面无表情横扫过去,颊上滴血,直如一尊玉面修罗。
未战先怯,这并不是个好兆头。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纵使他们临阵退却了,这少年恐怕也不会再放过他们。
杨开霁匆忙之间架起剑光,大声喝喊鼓励道:“大家不必害怕!我们众人齐上难道还拿不下他吗?!”
他话音刚落,忽觉身侧掠过一线白光,这白光如若无人之境一般,连过三五人。
杨开霁心中大跳,忽然预感到不对劲。定睛一看,前面哪里还有凌守夷的身影?
就在这时,他腰间忽然一痛,还没回过神来,连同他在内的那五人竟被齐齐拦腰斩断在溟幽海上空!
断体扑通通地纷纷坠入湖底。
凌守夷剑杀了这几人也不见停滞,再催遁光,身剑合一,倏忽间,又闪至数丈之外。
就这样连闪数次,在人群中直杀得如入无人之境。
而远在后方的司马尚看在眼里,内心大恸,当下吐出一口黑烟。
黑烟滚滚,遮天蔽日,将溟幽海上空笼罩得漆黑如墨。
凌守夷把遁光一定,皱眉负手望去。
司马尚身形隐没在滔滔黑雾之中,口中嘶声大喊道:“凌守夷,你还吾儿命来!”
一边喊着,一边咬破舌尖,喷吐出一口心头血,以身魂为祭,合成惊天彻地的一剑,朝凌守夷头颅凌空劈下!
风云雷动,湖浪滔天而起!
凌守夷冷叱一声,并不将这一击放在眼里,竟把身一纵,迎头而上。
狂怒奔涌的浪潮一点点平息下来,断肢残臂随湖波一起一伏,些微荡漾。
鲜血浸透了茫茫大泽,足将天际的朝霞也浸透成血一般的色泽。
在场仅剩的一名奉天宗弟子,瑟瑟发抖,惊恐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凌守夷清姿挺拔,道袍猎猎,静立在水天一线间。
司马尚半截身子随湖波飘荡,一颗头颅双目怒睁,眼白泛血,早已断绝生机多时。
且不说他早已辞去宗主之位,便他还是奉天宗宗主,妄图弑神便是死罪,他也一样杀得。
淡白的天际,挣出一线猩红,凌守夷转过身,容色淡淡,口气平稳地随手摄了一柄飞剑,丢到他面前。
“你自行了结吧。”
言罢,便不再看对方。
横剑于膝前,微微阖眸,闭眼打坐。
湖面上仅剩的一丝生机也无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凌守夷倏忽有所觉地睁开双眼,向远方望去。
一道湖浪托起一个他自方才起,心心念念已久的身影。
夏连翘从湖底升起时,也没想到会看到眼前这一幕。
尸横遍野,血染湖波,她忍不住愣了一下,将目光望向远处那唯一一个白衣,不,或者说血衣的少年身上。
少年鼻若悬胆,唇薄而软,正静静地阖眸打坐,浇透了一身的血气,犹如从地狱爬起。
“凌……”
夏连翘只觉得大脑一阵嗡嗡作响。
她被卷入湖底时,湖面上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她努力让自己不要多想,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小凌这两个字却是不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张张嘴,定了定心神,才勉强喊道:“凌守夷。”
凌守夷这才不慌不忙地睁开眼,寒峻的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夏连翘与他隔着湖波相望。
她尽量镇定客观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沸反的杀意在这一刻陡然平息下来,凌守夷强捺下内心如惊雷荡过的悸动。
少年微微扬眉,不带任何感情,冷淡回答:“司马尚想要杀我为司马元蘅报仇,俱被我杀了。”
他的目光旋即落在她脸上。
疏淡的眼底,倒映出湖波潮起潮落。冷冰冰的目光如剑刃一般一寸寸紧贴过她的肌肤,寒意侵骨,望着她与这遍地横尸并无任何不同之处。
他平静地望着她。
这一刻,他的眼底,已对她再无任何爱意。
第113章
夏连翘主动与凌守夷回转仙门。
便是不主动, 她也毫无办法。
“司马尚想要杀我为司马元蘅报仇,俱被我杀了”,自打凌守夷语气平静, 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出这句话起,夏连翘便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她能感觉到此时的凌守夷忽然平定下来, 不是之前那般平静的表象之下蓄积着摧天灭地的风暴。
他此时便是风暴本身, 拟定主意之后,一往无前,再无动摇的可能,任何阻拦在他面前的事物,都会被他毫不留情一举摧毁。
夏连翘努力压下内心的胡思乱想,定了定心神, 试探着开口问道:“你可知晓这溟幽海底下有个禁制?”
凌守夷没有开口附和,却也没有出言打断她, 他心中既已拟定主意,就算他神魂殛灭,绝不会再放她离开。
因而也不吝于此时静等她说完, 且看她有什么打算, 就像是猎人给予猎物最后一些挣扎空间,说不准是出于慈悲,还是静待猎物连最后一丝力气也消磨干净。
“我刚刚……”她深吸一口气, 飞快地说,“见到了一条应龙,名唤颢苍, 自称是你生父。”
她说完, 便紧紧地目注凌守夷的反应,不愿意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她不知道她这样直白地说出这件事, 会不会触怒他。
她本来倒是想收殓颢苍尸骨带回给凌守夷,也算是个佐证,可如今颢苍化骨飞灰,她实在拿不出任何证据。
凌守夷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半晌,才淡诮反诘:“曲沧风又同你说了什么,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
少年的目光浑似在看一个最恬不知耻的骗子。
他熟知她的把戏,深知她反复无常,不知廉耻。
对她深恶痛绝,又将她冷淡蔑视。
夏连翘张了张嘴,有些无力地低下头。
她当然知道,她如今在凌守夷心目中的信用值几乎为零。
要命的是,她现在偏偏、必须要重新取得凌守夷的信任,否则她很难说服凌守夷去寻找他生母所遗的那封迷信。
她观察着凌守夷的神情,大脑飞快地运转着。
凌守夷眼下明显不信她,且已经显露出些微的不悦。
她猜,凌守夷自幼失去双亲,母亲在孩子生命中永远是不可取代的存在,柔姬对他而言一定非比寻常,甚至说,是旁人无法触碰的禁区。
她此时若贸然开口,稍有不慎,说不定还会弄巧成拙,成为凌守夷心里那个不惜利用他母亲的可恶的骗子,彻底激怒他。
柔姬当年被囚禁在仙门,她总归要与他回仙门一趟的,不若等那之后再从长计议。
“你看我现在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她诚恳地建议道:“你下去瞧瞧对你也没任何损失不是?”
凌守夷唇瓣微抿。
她的确是个最高明也最可恶的骗子。
如此狡诈反复,却还是在这一刻精准地拿捏住了他的心理。
但他不论如何也不愿在她面前表现出动摇之意。
凌守夷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还是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淡漠的眼底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将她从溟幽海带回,暂且关押在瑶光峰偏殿,又设下重重禁制,这才架起遁光,往溟幽海底一探。
溟幽海底。
宫观倾颓,早就是一地碎砖乱瓦,他既没有找到她口中的那间玉室,更没看到那所谓的血字。
许是凌守夷与司马尚争斗时搅动湖水摧毁了玉室,又许是应龙与夏连翘先后离去之后,这间玉室终于结束了作为牢狱的职责,迅速崩塌消弭,连一丝罪证也未曾留存。
凌守夷眉头紧拧,静静地对着这一地残垣断壁伫立良久,眼里流泻出显而易见的疲倦,更从心底翻涌出一股烦躁与厌恶之情。
说不准这厌恶是对着夏连翘还是对着纵使如此还是反复相信她诡计花招的自己。
被关在偏殿里的夏连翘倒是很老实。
自知她必须要重新取信凌守夷,她一直老老实实地没有任何动静,纵使心里再挂念琅嬛与老白,也没敢随意妄动。
只抱膝而坐,默数着时间等待凌守夷回转。
望见白衣的道子翩然而落,她心里一紧,强压下内心的悸动与欢喜,迎上前道:“小凌!你找到了吗?!”
凌守夷视线冷冷扫来。
她微微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喜不自胜间一时口不择言。
她讪讪住口。
从凌守夷的角度,能清楚地看见到女孩儿脸上那显而易见的失落之色。
自一看到他起,她便搴着裙摆,不胜欢欣鼓舞地朝他飞奔而来,一双杏眼亮晶晶的,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
凌守夷不可否认在瞥见她第一眼时,他心底下意识地长舒的一口气。
也正是意识到这一点,让他微不可察地僵硬半秒。
少年语气泛出显而易见的不客气:“你凭什么以为我是去了溟幽海底?”
女孩儿被他问得一时语塞,半晌,才干巴巴地道:“我……我以为你会去的。”
又是这么一副情态。
凌守夷默然半秒,强令自己从当下的对话中挣脱开。
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目若寒星一般,一寸寸掠过她的眉眼,想拆解出她言语里到底几分真假。
此时又是否在拿乔作势,撒娇卖痴。
他有意冷一冷她,叫她认清现状。
便冷然言道:“别想要再耍花招,你翻不出我的手掌心。”
她明亮澄澈的双眼却浮现出困惑之色,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好好说着话,怎么又踩中了他的雷点。
凌守夷对上她摄人心神的懵懂视线,面色却更难看。
她还想问个清楚,凌守夷却别过脸,分明已不再想和她多谈。
他此时连和她多说一句话也嫌多。
而凌守夷似乎是打定主意将漠视她的态度贯彻到底。
甚至在带她回仙门的路上,也没有和她多说一句话。
夏连翘这一路上心事重重,她只知道她和李琅嬛都被带回了仙门,却不知晓李琅嬛到底被凌守夷藏在哪里。
凌守夷以关押犯人的方式将她一路押回天门前。
任凭她如何询问李琅嬛的下落,少年也之漠然以对,绝不开口。
倒是曲沧风逮住空隙,与她安慰了一句,叫她莫怕。
只是他如此伤重未愈,面色苍白的潦倒模样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
夏连翘朝他露出个苦笑。
曲沧风也回以一个苍白的苦笑,“是我害你至此。”
如今他是砧板上的鱼肉,尚不知凌守夷要如何回禀述职。
夏连翘轻声问:“曲大哥,你是知晓天上那位会对他……动手吗?”
曲沧风怔了一怔,没有问她从何处得知,只轻轻点了点头,“我本以为至少能延缓他片刻……”
凌守夷似乎朝他二人看了一眼,又淡漠无波地移开了视线。
夏连翘和曲沧风顿时默契地别开视线,不再多谈。
她的目光不自觉放在眼前恢弘浩荡的景色前。
饶是她知晓仙门真实内幕,也忍不住惊叹于这一派伪造而出的仙家气象。
一座座仙岛星罗棋布,悬空于浩浩汤汤,日夜奔流不息的灵海之上。岛上楼观峥嵘,仙门三十三座天宫,七十二重宝殿,以云梯栈桥合沓勾连,相与隐没在缥缈云雾间。
更有飞瀑不时浩涌喷吐出五彩霞光,扬起涛涛紫雾。
夏连翘却无心欣赏眼前这嵯峨恢弘的画面。
她被凌守夷一路带回渡霄殿内。
这是位于重重岛屿最上层的一座仙岛,整座仙岛方圆足有数万里之遥,岛上仙山起伏,渡霄殿背靠三山飞瀑,依山凿壁而建,宫观曲折连环。
此时,早已有数百渡霄门人弟子,立在殿前等候。
为首的是一对年轻的男女,青年俊雅温润,女修也是生得面如秋月,姣美难言。
这两个修士分明也都看到凌守夷身边的夏连翘。
但凌守夷素日里御下极严,纵使他们心中如何惊愕震动不已,面上也不敢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
二人见了凌守夷,口称师尊,纳头便拜,神情十分恭肃。
凌守夷略一颔首,容色寂冷,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更没多关怀宽慰几句。
那女修要活泼一些,觑着凌守夷的神情,这是才小心翼翼地问:“师尊,这位是?”
夏连翘也很好奇凌守夷会如何介绍自己的身份。
凌守夷不带任何感情道:“与此案有关的凡人。”
那青年修士看她一眼,问,“可要重点看押?”
凌守夷淡淡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你们随意安置就是。”
话是这么说,这一双男女此时俱都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夏连翘管不了这么多,眼看凌守夷转身就走,她匆忙追上他的脚步。
其他门人弟子见状,愈发惊愕,凌守夷没有发话,他们却也不敢拦她。
空无一人的回廊间,夏连翘鼓起勇气叫住凌守夷。
凌守夷的态度让她隐约间有些不安,倘若想改变他的看法,她必须要重新获取他的信任以及……
偏爱。
她动了动唇,哪怕再难以启齿也不得不开口去踅摸他如今的态度。
她干涩地问:“小凌,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凌守夷这才停下脚步,眉梢微扬,像是不敢相信她的不知廉耻。
仗着他远比她高出一个头不止的身高,凌守夷垂眸俯视着她,冷声道: “夏连翘,你怎么还敢言爱?”
夏连翘抿紧唇瓣,不甘示弱地回望回去, “你若不爱我,为什么不放我走?”
凌守夷眸地刹地幽深寒浓下来,“你大可死心,你这一世,下一世,生生世世,我都不可能放你离开。”
少年垂眸望她的眼底闪烁着冰冷的光,连一点爱意也无。曾经的柔情蜜意恨不能在此刻化作刺穿她心肺的刀子。
淡色的薄唇吐出近乎诅咒般森冷的字眼。
“除非你有信心能逃过神仙的追捕。从今往后,你休想再离开我身边寸步,你逃到哪里,我就追到哪里。谁敢带你走,我就杀了谁。哪怕从今我刀剑加身,屠割刳腹,也绝不容你离开。”
“我会竭尽能为,予你长生,便是你有一日死了,黄泉地府,我也必将掘地三丈,将你带回,除非我魂飞魄散,生生世世你也休想摆脱我。”
“因为,这就是你骗我的代价。”
第114章
少年冷冷地俯视着她。
言语里的森冷恶意几乎不加掩饰地倾泻而出。
夏连翘不由怔怔地倒退半步, 却不是被这言语里的偏执与恶意所摄,反而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有你这么威胁人的吗?她完全没有被威胁到嘛。
按理来说凌守夷这一番恶意的言论会吓到她,但不知道是她太过自恋还是什么, 总让她听出来了点儿虚张声势的味道。
如果是由她来放狠话,至少也是将对方刀剑加身, 屠割刳腹, 而不是咒自己……
她是不是该给个反应……
不忍心让他话砸在地上,她“啊……哦……哦……”了两声,只是因为言辞无措,倒显得分外冥顽不灵,知错不改,干巴巴的。
少年面色霎时黑如锅底:“夏连翘……你!”
她认真纠正, 抬起一双清凌凌的杏子眼将他望着:“你若真恨我,此时便不该对我说这么多, 我说对吗?”
凌守夷浑身一僵。少年阖眸,又睁开眼,吐字又快又冷:“你非要自取其辱吗?”
夏连翘闻言怔了怔, 不自觉地往前踏出一步, “小凌……对不起……我……”
“别碰我。”凌守夷深吸一口气,冷冷推开她的手,径自越过她走远了。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凌守夷在将她带回渡霄殿之后,便浑似忘记了她这个人。
那一对青年男女给她安排了住处,这二人中的女修性格活泼一些自道姓叶, 叫叶依棠, 另一个男修名唤周玉文。
叶依棠与周玉文这师兄妹二人,初时待她十分客气疏离。
夏连翘很想打探一些李琅嬛的消息, 便有意无意吐露出自己是李琅嬛下界的好友,叶依棠这才愣了愣,对她态度显而易见的亲近了不少。
问及李琅嬛的下落,叶依棠也十分为难。
“我只知晓大师姐被关押在悔过崖下,以待会审,师尊并不让我们去探望。”
凌守夷回转仙门之后忙于述职,便是叶依棠这些时日也没见过他的踪迹。
仙君素来不近人情,容貌分明是仙门最美,但一心大道,更是从未和哪个女仙走得相近一点。
夏连翘算是凌守夷身边唯一一个异性,叶依棠也敏锐地觉察到了点儿二人之间暗流涌动的气氛。
她虽好奇夏连翘的身份,却也老实恪守着本分,谨遵着弟子的规矩,并不敢随意窥探。
凌守夷不愿再见她,夏连翘也无可奈何。
好在李琅嬛一案会审前的调查准备与扯皮工作耗时甚久,距离李琅嬛被判以极刑,白济安杀上天门还有一段时日。
也仅有这一段时日。
她必须争取这一段时日尽快取得凌守夷的信任,带他去寻回柔姬失落的那封密信。
想来凌守夷这几日来也是忙于此,而分身乏术。
左右无事可干,夏连翘翻出纸笔,一点点努力捋清楚自己的思绪。
唯一让她感到些许安慰的是,纵使她们与凌守夷针锋相对,两败俱伤,回到仙门之后,凌守夷似乎还在竭力李琅嬛争取减刑,甚至并未将曲沧风供出。
这也是她从叶依棠那儿打探到的消息。曲沧风这几日频频现身人前,气色也还算好。
夏连翘很快想通,这一步棋,曲沧风其实远不至满盘皆输。
至少站在飞升派的立场上,凌守夷如今伤重未愈,战力大减,很难再作为世家派的助力上场。
众所周知,仙人无诏不得擅自下界。
虽说可以借助分身在下界走动,但这仅仅局限于诸如凌守夷这般出生世家,又地位崇高的仙人。
至于那些出身凡人界的飞升派弟子,仙门名义上为了“避嫌”,基本不准许他们在下界布置分身。
原著中的曲沧风是在暗地里留下一抹神识相助白济安重回仙门。
夏连翘运笔如飞,沉下心思。
如今台面下的各方势力都准备拿李琅嬛一案作筏子,按照原著剧情推算的话,它们这个时候大概都已经纷纷运作起来。
仙门内战,一触即发。
老白在飞升派的帮助下,现今或许正在进行重返仙途的紧急特训。
这些她暂时不必担心。
她如今面临的问题在于,如何在内战中保全凌守夷、琅嬛和老白三人的性命。
还有柔姬的秘信与天帝……
她真的能做到吗?
她如今身处渡霄殿内,虽说凌守夷并未彻底限制她的人身自由,但她可走动的范围还是太小,信息来源基本来自于对叶依棠和周玉文二人的旁敲侧击。
想要取信凌守夷的话,她总得见上凌守夷一面吧。
见也不能见,如何破冰?
可不管她如何委婉地向叶周二人释放出想见凌守夷一面的要求,叶周二人也俱都是爱莫能助。
“师尊这些时日也鲜少待在渡霄殿内。”
面对夏连翘不知道第多少次的请求,叶依棠也只是歉疚地摇摇头。
值此风雨飘摇,局势动荡的多事之秋,她反倒被迫咸鱼起来。好在夏连翘一贯会调整自己的心态。实在无事可干,她便卯足了劲儿努力修炼,尽量多从叶周二人身上打探出一些有价值的信息,从仙门的地图,再到人事构成,战力分布,免得到时候真打起来抓瞎。
几天下来,她与二人的关系倒是一路突飞猛进。许是自小打在仙门之故,不管是叶依棠还是周玉文都对她口中的凡人界十分好奇。
闲来无事的时候,夏连翘还会尽量多在渡霄殿内走动几趟,以期碰撞个大运与凌守夷撞个正着。
时间一长,凌守夷没撞见,反倒是让她糊里糊涂撞入了个无人居住的侧殿。
凌守夷将她带回渡霄殿后从不管她,其他人摸不清他的态度,素日里也不敢拦她。她得以在他的洞府内四下游晃,直入无人之境。
偌大的渡霄殿内,不论主殿还是配殿,走的都是极简主义的装修风格,四下凿冰积玉,冷冷清清如重重雪洞。
行走在游廊中时,夏连翘常常会不自觉地想到幼年的凌守夷。
那个冷傲倔强的小少年,当初是不是也如游魂一般,一个人独居在这幽深寥廓到有些过分凄清的洞府之中呢?
无人时,西下传来的寂静的足音让她感到一阵恍惚和胆寒。
眼下这间侧殿亦是如此。
它看上去早已荒废多时,但个中陈设也依然干净整洁。
说是陈设,其实也不过一桌一椅,一张书架,一张玉床,一个蒲团。
桌角一盏纸灯似乎已经很久未被人点燃过。
她走到案前,随手拾起桌上的一刀纸。
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凌守夷的字迹。
更准确地说,是他幼时的字迹。字迹还有些稚嫩、板正,但已初具风骨,力透纸背。
夏连翘很快意识到,这或许是凌守夷幼年打坐练字之所。
都说八岁看到老,他小时便这么一板一眼,难怪长大之后如今矜冷持重又不讨喜。
这几天一直萦绕在她眼前的那个冷淡的小少年,似乎又拨开回忆走来。
小小的少年,垂着眼睫,认认真真地端坐在桌前练字,在这个冷冷清清的侧殿,他像是被遗忘在这一隅,独自一人度过他的童年。
她喉口微堵,鼻尖不禁一酸,忙放下手中的纸。继续寻找着那个小小的少年昔日遗留下的痕迹。
夏连翘在书架上找到一个暗格。
推开一看,竟然是一盏纸折的月亮灯。
制作这盏灯的人手艺十分青涩,好端端的一弯月亮,被他折得歪歪扭扭。
月亮灯的旁边还放着一只折到一半的小兔子,手艺也是惨不忍睹,近乎邪典兔。
这盏灯的主人是谁不言而喻。
许是她见到的凌守夷向来都已冷淡高傲的态度示人,这一刻竟让她猝不及防撞入少年稚嫩柔软的童心,无端地生出些手足无措来。
望着这盏月亮灯,夏连翘抿紧了唇瓣,心里忽然涌生出一股将它完工的决心与信念来。
仙门内务千头万绪,凌守夷最近心情十分烦躁。
少年下颌绷得紧紧的,垂着眼睫飞快地批阅着案前的公文。
饶是曲沧风和夏连翘两个人相继联手背叛他,他还得竭力收拾这一堆烂摊子,将李琅嬛捞出来,尽量保她几人周全。
若非他二人突然像失心疯一样,他也不止于此。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认罪,伏法,从轻发落,凌守夷想不通为何曲沧风与夏连翘非要将事情推向不可挽回的境地。
若说曲沧风他还能理解他从来未曾和他站在同一条战线,那夏连翘为什么要这么做?
若是怕成为世家与飞升两派斗法的筏子,为何还要徒增把柄予人?
夏连翘。
一想到夏连翘,少年不由抿紧了唇,疏淡的眼里蹿升起一团冷而炙热的火苗。
凌守夷并不否认自己如今还没放下夏连翘。
承认才是放下的开端。
他从容承认这一点,也正因如此,他更要学着将她从今往后从自己的脑海中剥离出来。
公务某种程度上可以麻痹他不去胡思乱想。
这几天里,只要一想到夏连翘,他心底就泛起一股炙热的恨意,如熊熊燃烧着的火焰,这恨意近乎烧穿他的大脑,他的心脏脾胃,将他骨血都烧融成灰烬。
眼前的字迹越来越模糊,恨意重又漫上眼眶,将眼角也熏得赤红。
凌守夷能清楚地感觉到一腔龙血正在他血管与心肺间燃烧,像是煮沸的热水,烫烂了他的皮肉,烧得他不得安宁。
他恨自己如今的失态,更抗拒这无法自抑的浮游乱想。
凌守夷阖上眼,捏紧笔杆,深吸一口气,强令自己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到眼前的公文上来。
只可惜收效甚微。
痛恨的火苗一经燃烧便在难熄灭。
他的脑海不受控制地在一遍遍勾勒着她的一颦一笑。
他自小生活在渡霄殿内,渡霄殿是独属于他的真正的领地,这里清静、冷清,鲜有人至,无人打扰,在这里,他常常能获得久违的安宁。
可一想到,她如今正在渡霄殿内吃穿坐卧,凌守夷就感到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
就好像自己的领地在这一刻被侵占,被污染。
她如今在做什么?是在修炼?还是在小憩?他知道她晚上一直有小憩的习惯。是在与人谈笑,还是在筹谋着怎么逃脱他的掌控,和曲沧风暗中勾结静待着第二次将剑捅入他心肺的时机?
一想到这里,凌守夷几乎快要冷笑起来。
她真的以为他还会这么愚蠢无知吗?
他知道她近在咫尺,只要他想,大可此时搁下纸笔,推开门,长驱直入,去诅咒她,报复她,他恨不能将她一整个咬碎了吞下去,想叫她也尝尝,尝尝她自己到底的心到底是什么滋味,也尝尝日夜弥漫在他心口的恨。
想撕扯,想啃咬,想刺穿。
他也知道她远在天涯。心口的剑疤久久未愈,在她曾经依偎在他怀中与他耳语这情话时,他也未曾想到有朝一日她的剑尖会刺穿他的胸膛。
而这曾经的情热爱浓此时也成了莫大的讽刺。
……烛火毕剥作响。
凌守夷被烛花爆开时细微的动静惊醒,不由怔了一怔。
旋即意识到,自己刚刚想得实在太多了。
恨意令他的眼角、手臂、浑身上下的肌肤漫生出一片片淡色的龙鳞,额头生出狰狞的龙角,连眼眸也变幻成细长浅淡的竖瞳。
恨意在这一刻让他又变成一个半龙半人的怪物。
少年厌恶地看了自己的手臂一眼。
这一刻,因恨夏连翘而生的龙鳞,更像是她在自己身上留下了鲜明标记,并朝自己示威。
他厌恶自己身上出现有关夏连翘的一切。
唇瓣用力抿作平直的线条,凌守夷抬手揭下手臂上一片龙鳞下来。
疼痛某种程度上分割了他的注意力。将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仅仅只是关注□□本身的疼痛上来。
他像是短暂获得一瞬喘息之机的笼中鸟。
凌守夷微微抬起脸,眼角漫起淡淡的薄红。
于是,接下来便是变本加厉地堪称自虐般的行为。
对着烛火,凌守夷面无表情地一片片拔掉了自己小臂上的龙鳞,嫣红的唇瓣近乎咬出血来,留下一个淡色的浅浅的齿印。
激烈的疼痛过后,便是绵长细密的余痛
凌守夷望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小臂,汗水洇湿了脊背,却带来一股近乎快感释放过后的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一个人静静地坐了很久,独对着这一盏寒灯,漠漠雪色。
夜风吹入殿中。
肌肤上的汗液被冷风吹干。
过了很久。
静如一座冰雕的凌守夷,眼睫猛地一颤,忽然动了动,眼里漾开一阵茫然。
他感到一阵空洞的冷。
第115章
虽说夏连翘下定决心要把凌守夷这做到一半的月亮小兔灯完工, 但现实很残酷,她也是个手残。
只比凌守夷好那么一点点的手残。
一个人对着这盏月亮灯闷头捣鼓了半天,夏连翘最终还是放弃了闭门造车这个想法, 转而去寻求外援。
首先寻求的便是叶依棠的帮助。
叶依棠一听就连忙摆手:“不行不行,夏道友, 这个我可不会, 我从小手就笨。”
“夏道友,你不若去问问周师兄?”她积极建议,“周师兄素日里就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我幼时弄坏了什么东西可都是周师兄帮我修好的。”
周玉文接过月亮灯看了几眼。
夏连翘屏声静气。
终于等到他点点头,“或可一试。”
夏连翘这才松了口气。
送给凌守夷的月亮灯,她打算亲手完成, 中途不假手任何人,周玉文不动手, 只在一旁提供指导。
当然,一码事归一码事,着手完成月亮灯的这几天里, 她还是没有放弃求见凌守夷的打算。
她知道凌守夷这几天就待在渡霄殿主殿。
只是殿前有渡霄弟子值日, 没有他首肯,其他人不得擅入。
这一日,殿前轮值的弟子正巧是周玉文。
周玉文是个尽职尽责的好老师, 哪怕平日里再忙,答应她的事也定会抽暇来指点。
又因她手太笨,二人倒是借着月亮灯一事, 迅速熟稔起来。
见到轮值弟子是周玉文, 夏连翘十分委婉地问能不能徇个私?不求能见凌守夷,代为通传一声也好。
周玉文略一思索, 答应了下来,“我尽量试一试,但师尊若是不见……”
“我明白的。”她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若是他不见我,我……我不会纠缠的。”
周玉文转身代她传话。
殿内,少年唇线倏忽紧抿成一线。
周玉文久久没得到回音,不由讶然抬头:“师尊?”
“师尊?”
凌守夷像是这时才回过神来,面无表情,无动于衷道:“不见。”
意料之内的回答。周玉文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少女忐忑地攥紧衣摆,一双漾着期盼的双眸。
这几日相处,他不忍见那双眼里露出失望,便破天荒地,大着胆子又替她求了几句情,“夏道友每天都要到殿外走一遭……”
凌守夷果然不悦,蹙眉冷声道:“这与你又有何干?”
周玉文浑身一凛,自知失言,忙俯身认错,“是弟子多嘴……”
凌守夷一僵,却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激。
半晌,才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角,硬邦邦道:“既知与你无关,还不快退下?”
“怎么样?”
刚踏出主殿,一直守候在殿外的夏连翘便急切地迎上来。
周玉文朝她轻轻摇了摇头,个中含义不言而喻。
虽然早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她心里难免还是有些失落。
强打起精神,朝周玉文露出个感激的笑容,夏连翘低声道:“我知道了,周道友,多谢你。”
周玉文不忍见她伤心,有意说些好话哄她高兴,“说起来,夏道友这几日的手艺倒是进步飞快。”
“进步再快又有什么用。”夏连翘闷闷不乐。
周玉文惊讶:“道友难道是想送给师尊的?”
夏连翘犹豫着点点头:“是……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送出去。”
此时也正巧赶上周玉文下值,与前来轮值的弟子交接过后,周玉文与她一边走,一边温声安抚道:“原来如此,如此想来,也的确快到师尊生辰。”
“凌守夷生辰?”因为惊讶,她忍不住抬起眼。
周玉文也震了一下,倒不是被她嗓门惊的。而是没想到她竟这般自然便直呼仙君名讳。
有关夏连翘的身份,周玉文与叶依棠等人私下里也颇为好奇。但凌守夷素日在弟子之中积威甚重,到底不敢妄作揣测。
周玉文心中轻轻打了个突。
这位夏道友和师尊的关系,倒是比他们想象中更要……亲近一些。
他也不敢多想,忙收敛心神,道:“是,师尊是冬日里出生,便是凡人界所谓正月初一。”
夏连翘愣了愣,也不知道是惊讶于凌守夷生日将近,还是惊讶于他赶在大年三十出生。
周玉文浑然不觉:“道友放心,道友心意……”
他迟疑片刻。
心意,什么心意。
他也不该多想。
只含糊道:“师尊早晚有一日会明了。”
夏连翘抬起脸勉力笑笑:“那就借你吉言了。”
周玉文有心转移她注意力,又问道:“正巧我此时有空闲,那盏月亮灯道友可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不妨问我?”
提及正事,夏连翘点点头,从芥子囊里取出一个扎了一半的灯笼,“这里……还有这里……总不太好看……”
其实这几日的功夫她早已经学会月亮小兔灯的制作方法,只是做出来总歪歪扭扭,像被人打了一顿。
到时候要送给凌守夷的话,她还是希望能尽善尽美。
周玉文便就着她的疑问,低声为她释意,言辞难尽其意之时,便上手示范于他看。
凌守夷步出殿外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画面。
少男少女挨得很近,似乎讲到什么高兴之处,女孩儿眉梢都堆着一团软和的笑意,望着周玉文杏眸明亮澄澈。
周玉文也低着头,报以温和鼓励的笑容。
这一刻,凌守夷只觉大脑轰地一声,理智霎时随风远去。
这些时日,凌守夷只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壶煮沸了的热水,妖血日日夜夜在他体内奔腾不休,他浑身上下烧得难受,需得万分努力才能摁住壶盖不叫它爆发,冲溃他岌岌可危的理智。
但就在这一瞬间,沸腾的水蒸气终于冲翻了壶盖,炸毁了他的理智,烧穿了他的心肺。少年面色刹地一白,冷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这霹雳一响,眼前少男少女登时像受了惊吓一般,齐齐抬起眼。
如此默契的举动,落在凌守夷眼里,便如心上被人狠狠剜了一刀。
“师尊!”周玉文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慌乱,纳头便拜。
夏连翘惊愕: “小凌?!”
这几天里她辛辛苦苦相见的少年就这样,冷冷地伫立在不远处,忍无可忍地看着她。
眼里飞掠过一抹显而易见的被背叛的恨意与痛色。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手腕一紧,凌守夷便大步走上前,将她拽离周玉文身边。
一路将她推入主殿内。
凌守夷冷冷俯视着她,淡色的唇瓣上下飞快地开合着,“你不是想见我吗?”
少年根本没有给她挣扎与辩解的机会,一路长驱直入,便将她抵在鎏金彩绘的立柱上。
吐字如走珠般带着居高临下的指责意味:
“如今你满意了。”
“见到了。”
凌守夷泠然道:“便也不必再玩弄这些手段与花招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仓促,夏连翘还没回过神来,脊背吃痛,就被他抵在殿中立柱上,浮凸的花纹硌得她后背生疼。
凌守夷将她一只手高高拉起压制住,不给她任何逃脱的机会。
她愣了愣,只觉得莫名其妙:“我……玩弄了什么手段与花招?”
凌守夷气极:“你!”
少年咬牙切齿,看起来被她气得够呛,再无之前那淡泊寂冷的风度。
“你……你与周玉文……”
夏连翘不舒服地皱紧眉,想把手从他的桎梏中挣脱出来,好声好气地解释:“那是你的弟子!更何况我和他在谈正事……”
“正事?”凌守夷觉察到她的动作,漫睨来淡若飞雪的一眼,骨节分明的五指紧捏住她手腕,指腹几乎快嵌入她腕间。
凌守夷冷冷:“你们之间能有什么正事?”
她张了张嘴,下意识便要将月亮灯和盘托出,但话到嘴边,又想起这本来是打算作为一个惊喜送给他的。
她这一时的动摇,落在凌守夷眼里似乎愈发坐实了她与周玉文之间的鬼祟。
凌守夷眼睛都气红了:“你怎么不说话?”
她抗议:“你能不能别把我和他之前说得这么……这么不干不净……”
如果恨意有实质的话,凌守夷眼里的炽热燃烧的恨意几乎快化成两把刀子,狠狠地刺穿她的心肺。
少年死死地盯紧着她,一字一顿地逼迫着她,嗓音冷得似乎能掉冰渣子,“什么正事?为何不说?为何不解释?是说不出来了?”
明明是在逼迫着她,凌守夷面色泛白,眼尾红如滴血,看上去倒像是他被什么东西刺痛了,“是像想当初与曲沧风合谋一般,合谋逃跑,还是谋划着刺我第二剑?”
他的语气不受控制地越来越激烈,几乎是宣泄般的指责:“毕竟你最会拿乔作势,装模作样,像当初骗我一样,再骗一个……”
“我和他只是朋友,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好好说话的机会?”她呆呆地看着他,实在想不通他怎么突然就陷入了狂暴状态,这个时候再保守“惊喜”已经毫无意义,她正要开口,“我找他是因为我在你幼时的偏殿内看到一盏……”
凌守夷却只捕捉了上半句信息,厉声道:“好,这么短的时日,你便又四下交了一大堆不知所谓的朋友吗?”
她:“……”
她冥顽不灵的态度似乎激怒了凌守夷。
凌守夷双眼通红,咬牙:“你就这么……这么……”
没心没肺么……
未尽之言,被隐藏在少年眸底一闪而过的狼狈与受伤之中。
想到这里,凌守夷眸色刹地一变。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他按住肩膀,后背顿时被一股大力撞压在柱子上。
言语在这一刻已经似乎失去意义。
凌守夷唇瓣抿得紧紧的,不管不顾地扳起她的下颌。
他紧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双唇,覆唇就要压下来。
被恨意驱使着想要撕咬,想要爆发。
凭什么他这几天里寝食难安,凭什么她还能与人说说笑笑。
凭什么她明明骗了他,她还不知悔改,她难道不该辗转反侧,难道不该与他一般食不知味?
凭什么只有他一人忍受着这日夜煎熬?
他要让她经历与他一般的痛苦。
他要报复她。
夏连翘被凌守夷惊呆了,眼看着他的唇瓣离她越来越近,她忽然福至心灵,无措地问:“小凌……你在吃醋吗?”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凌守夷的面色瞬间苍白下来。
他不可置信地怔怔看着她的唇瓣,浅淡的眼底骤然清醒过来。
少年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见鬼了一般,吃痛地松开她。
第116章
夏连翘愣愣地看着凌守夷。
如果她这个时候还想不明白的话那她这么长时间的恋爱就白谈了。
她像是怕惊动他一般, 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小凌,你……我……”
她抿唇,吐出一口气, “我只是想见见你。”
凌守夷面色青青白白,仍旧死鸭子嘴硬, 冷冷质问道:“见我?你如今模样, 有几分想要见我?”
“你不在的那几天我一直在找你。”夏连翘倏忽道,她郑重地看向他,“可是你怎么都不肯见我。”
凌守夷:“……”
少年抿紧唇,目光一阵闪烁,浑身紧绷得像是在和虚空中某个不知名的东西在作斗争:“……”
“对不起,”她犹豫了一下, 还是选择且将月亮灯暂瞒下来。
眨眨眼,她鬼鬼祟祟地摸到他手, 反手牵住,企图撒娇,“你不见我, 我只能拜托周道友帮我多想想办法。”
这话其实也没说错。
“你若是刚刚就肯见我, 我何至于如此为了你如此低声下气,到处求爷爷告奶奶?”
少女刻意的延长了嗓音,尾音微扬, 绵软得像是能拉丝的麦芽糖。
凌守夷目光落在她脸上。
微微扬起脸,水润的眼里浮现出讨好的笑意,嫣红的唇瓣一张一合, 与他不过咫尺之遥, 芳润如三春之桃。
似乎他稍微弯下腰,便能撷取这日思夜想的柔软芬芳, 擒住她,嘶哑她,折磨她,惩罚她,让她口中从此只喊出自己的名字,叫她再也不敢惺惺作态,拿乔作势。
凌守夷骤然移开视线,推开她的手,手指骨节因为忍耐紧捏到泛白,冷掷道:“收起你那些小把戏,你以为我还会被你所欺骗玩弄么?”
不待她在说什么,凌守夷面无表情,迅速自她身侧抽身离开。
夏连翘:“……”
好嘛。
凌守夷扭头就走,走得毫不客气。
她至少还能安慰自己。他对自己并不是全然无情。
至少,他还会吃醋,还打算强吻她,至少他心里还耿耿于怀。
和凌守夷相处这么长时间,她多多少少也摸清楚了此人的脾性,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如果把他逼得太急,不定还会做出什么来。
夏连翘原地站了一会儿,脑海里不禁浮现出那十六个字的至理名言,“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想要倒追回这位傲娇别扭又PTSD发作的小道长,也不外乎如此。
本来周玉文无辜躺枪就已经很倒霉,夏连翘也不好意思再折回去找他,免得他继续受她牵连。只能委托叶依棠,间接地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叶依棠带来周玉文的消息。
道是他无碍,师尊未曾迁怒于他。还不忘安慰她,叫她千万宽心,莫要多想。
夏连翘心中不减沉重,她很清楚,为了周玉文好,她这几天最好还是不要再去打搅他了。
好在她如今已经学会了月亮兔子灯的制作方法,接下来唯一需要克服的难关,无非是研究怎么将月亮灯扎得更好看。
没了老师场外指点,为此,她特地减少了出门的频率。
许是这几天来殚精竭虑,
这天晚上,对着这一盏月亮灯捣鼓了没一会儿,夏连翘只觉神思疲倦,眼皮越来越沉重,上下眼皮直打架。
惊喜要是被人提前知道那就不叫惊喜了。
怕一不小心暴露出月亮灯的存在,她勉强忍着困意,将月亮兔子灯收入芥子囊中,收拾妥当之后,这才趴在桌上,阖上眼,打算小憩一会儿。
仙门无有日夜之分。
但渡霄殿内却按四季流转,日升月落设有禁制。
是夜。
一道如星剑光降落在侧殿外。
剑光散去,露出白衣少年唇红齿白,冷淡英挺的容色。面皮绷得紧紧的,浅淡的双眼冷而沉,像是在和谁置气一般,浑身上下犹如一张紧绷到极点的弓。
目光一转,凌守夷望向面前紧闭的门窗,略顿了顿,眼睫一颤,鬼使神差地放轻脚步走到窗下,抬臂推开窗,跳窗潜入殿内。
做出这一切的凌守夷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疯了。
在此之前,他绝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还会作出跳窗偷窥这般下作之事。
他的心里像是燃烧着一团火,这团火日夜不息,爁炎不灭,似乎不将他与夏连翘一起烧尽便绝不罢休。
渡霄殿是他的领地,只要他想,便可悄然隐匿身形不为任何人所知。
凌守夷静静地站在桌前,望向伏案而眠的少女,心里蓦地再次升腾起一股绵绵不绝的怨恨来。
对于他这个不速之客,女孩儿一无所知,闭着眼睡得正安稳,乌黑的发垂落在颊侧,零落几绺碎发,白生生的小脸像明净的月亮。花瓣般的唇微肉,似乎在等人一亲芳泽。
自从二人上次在渡霄殿外爆发的那场争执过后,每当夜幕降临,他就像是鬼迷了心窍,三番两次悄然跳窗探入她所居的侧殿之中。
一次比一次更熟稔,一次比一次停留得时间更长。
只有在凝望她的睡颜时,燃烧在他体内的心火才能短暂得到平息。
然而凌守夷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无疑于扬汤止沸,饮鸩止渴。待他回到主殿之后,心火的反噬一次比一次更加激烈。
不够,还不够。远远不够。
此时此刻,凌守夷紧紧地盯着她。
恨她为何还能睡得这么香甜。
恨她为何无时无刻不在他脑中作乱,搅得他不得安宁,她却还能置身事外。
他绝不能纵容她置身事外。
凌守夷定了定呼吸,滔天的恨意在达到巅峰时倏忽回落,他在这一刻似乎陡然平息下来。
他从未这般冷静,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将要做什么,他清醒到近乎冷酷的,并指一点,施予一道咒术下来。
但见她眼前华光一闪,霎时便没入她眼皮之下。
他这才垂眸俯身,拽着她一只胳膊将她拉起,在她苏醒挣扎之前,一手扳起她下颌。
另一只手则颇有先见之明地牢牢并拢、攫住她两只手腕。
两片淡而柔软的唇,迫不及待地紧贴上她的唇瓣,拼命地从她口中攫取能够熄灭心火的甘霖。
夏连翘在睡梦中被人惊醒的。
胳膊吃痛,她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人拽着胳膊挺起了上半身。
唇瓣倏忽迎接了两瓣柔软。
她大脑嗡地一声,如遭雷击般愣在原地。
流氓?!
尖叫压抑在喉口,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响。她下意识地睁开眼,手脚并用就要挣扎,但双眼也像是被什么东西遮住一般,任凭她如何努力,也只是一片漆黑。
这里是渡霄殿,凌守夷的洞府,按理来说绝不可能有人敢混入殿内,暗行不轨。
最重要的是,这些纷乱的思绪只在夏连翘大脑里一晃而过。
待那唇瓣贴得愈近,熟悉的触感一拥而上时,她大脑顿时陷入一片空白,整个人倏忽就安静下来,也忘记了挣扎。
这个气息……
她已然意识到对方的真实身份。
无数个耳鬓厮磨,抵死交缠的日日夜夜,她怎么分辨不出此人的真实身份?亲她的这个人,似乎很怕暴露自己的身份,以仙术强硬地封闭了她的五感之三。
眼耳鼻舌身五感,对方仅仅为她保留了触觉与味觉。
又偏偏为她保留了触觉和味觉。
微凉的唇瓣几乎是凶狠地在她唇瓣上辗转,厮磨。
意识到来人身份的一瞬间,她犹豫着,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是挣扎抵抗,还是迎合?
还没等她想好,此人便松开唇,将她拦腰抱起,抵在桌上。
唇瓣一触即分,便又紧密贴合,撬开她的齿关,她迟疑一瞬,还是乖顺地张开唇,有意迎合。
但此举好像彻底刺激了来人。
对方浑身倏忽一僵,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气势,卷起她的激烈地与之共舞。
她被他彻底压倒在桌上。
来人的身躯清冷,坚韧,结实,隔着粗布麻衣制成的道袍,也能清楚地感觉到每一寸的肌肉轮廓,流畅有力的线条,突起的青筋,曾日夜如海潮一般偾张起伏。
顺泽的长发垂落,发间芳馨清冷的药香,如流水一般漫过她的颊侧,又如茧一般将她包围。
他倾压在她身上,腾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探上她的背心,不断把她往自己怀中按,几乎将她揉入骨血之中。
被剥离的视觉、嗅觉与听觉,令触觉与味觉变得愈发敏感起来。她能尝到他舌尖那一点微冷的馨香。
来人垂眸亲得认真,也不许她走神,纤长的眼睫轻轻搔着她的眼皮,将她牙关、上颚历历舔过,四瓣唇一触即分,又一触即合。用力含住她的口允口及不止,扫荡着她口中甘霖。
过电般的触感从尾椎一直蔓延到脑髓。她不自觉颤抖,眼角也溢出生理性的眼泪,被亲得大脑缺氧,晕头转向。
女孩儿的呜咽被他吞没,眼角的眼泪被他舐去,她脖颈难耐地伸长,企图躲避这过于激烈的亲吻,却收效甚微。
不知过了多久,来人才终于大发慈悲地放开她,急促地喘着粗气。
在那之前,夏连翘还以为自己会被他囫囵拆吃入腹。
对方平了平凌乱的呼吸,不忘伸出指腹替她拭去唇角滑落的银丝。
她眼前的禁制为之一解,五感恢复。
夏连翘慌忙直起发抖的身体,拢紧凌乱的衣裳,濡湿的眼睫颤动,想要去追寻对方的身影。
泪眼朦胧间,白衣的道子浑身僵硬如木,似乎自觉再无颜面面对她,早在她睁眼之前便化光落荒而逃,唯余一地淡淡的降真芬芳。
第117章
凌守夷几乎是跌跌撞撞冲出的侧殿。
少年骇白了一张脸。做梦也没想到继跳窗偷窥之后, 自己竟又作出这般下作之事。
唇瓣似乎还残留着温软芳香的触感,凌守夷不自觉抬手抚了抚唇,怔了一怔,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少女被自己压在桌上,双手拉高被缚, 脖颈微仰, 星眸含泣,衣裳凌乱的模样。心中便不可自抑地微微一荡。
微抿了薄唇,强压下浮游乱想,凌守夷又竭力恢复回往日足不染尘的,清冷淡漠。
只是到底还是情难自禁,食髓知味。
有一便有二。
接下来数日, 夏连翘所居的侧殿,每到夜深, 总有登徒子到访。
对方照例是在动手动脚前施以咒术剥除她五感之三。
但在夏连翘看来此人所作所为,实在是掩耳盗铃,徒留触觉味觉, 又闷骚得令人发指。
她心里觉得好笑, 也不欲拆穿这位道貌岸然的凌道长。
几日下来,这位仙姿清冷,雪魄轻盈, 谪仙般的凌道长行起偷香窃玉之事倒是愈发熟稔起来。
她有时候还未睡着,便感觉到一道咒术射来,眼前一黑, 便被人强硬地抬起下颌, 锢住手臂,按倒在墙上。
一双清冷火热的双唇, 便情难自禁地覆压下来,喘息急促。
她暗结蛛网,不动声色。
在一阵疾风骤雨,几乎快要将她吞吃入腹的唇齿交缠之后,此人似乎这才勉强止渴,瘾症稍解,略微平静几许,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啄着她唇角,与她厮磨。
夏连翘移开唇,同他拉开点儿距离,立刻便引起了对方的不满。
环锢着她腰身的双臂紧了紧,此人不满地将她拉近,又贴近自己几寸,捏住她下颌,又要开启新一轮亲吻。
她气喘吁吁,踮起脚尖,在他耳畔小声呵道,“变、态。”
一字一顿,刻意放得轻而软糯,却如撞钟一般直撞入凌守夷心神。
凌守夷浑身一僵,陡然一惊!正下意识化光离去,猝不及防,手腕一沉,竟被一直以来予取予夺的少女,敏捷地一把扣住脉门。
霎时间,攻势反转。
猎人转变成猎物。
是他意乱情迷,竟未觉察到她今日早做了准备,假意中咒。
少女忙抬起眼,像怕猎物逃跑一样,她眼睫还是濡湿的,唇瓣红而微肿。
一双眼里却恍若落星湖面,水泽弥漫,泛着细碎而明亮的笑意。
眼耳口鼻身,五感通明。
“怎么?”连翘眨着眼,挑衅地扬起唇角,看着骇然变色的凌守夷,“敢做还不敢认吗?”
她从未见过凌守夷狼狈如厮。
凌守夷玉容变色,脸上血色飞快褪去,在她明亮又戏谑的目光下,节节溃败,溃不成军。
“……你……”他竭力想要平稳呼吸,恢复往日那出尘的冷矜模样。
少女却好整以暇地扬起唇角,又咬着重音,慢条斯理地强调了一遍:“谁能想到渡霄殿主,玉清威显妙生凌真君,是个半夜爬窗偷窥,行偷香窃玉之事的大、变、态!”
每一个字都好像砸落在凌守夷脸上,又如一记接一记的掌掴扇得凌守夷抿紧唇角,目光闪动,颜面无光,无地自容,恨不能直接刨个坑土遁离去才好。
正在这时,少女却忽然一把将他推倒在地。
高高在上的凌仙君,负天罡神剑,掌仙门刑名,也不知怎么,竟如同被欺凌的小媳妇一般,毫无还手之力。被她牢牢压制在身下。
怕他逃跑,夏连翘手忙脚乱,一鼓作气地跨坐在他腰间,这才抽暇看向她逮住的猎物。
凌守夷清冷昳丽的面色,忽红忽白,冷声痛斥道:“你想干什么!”
看到凌守夷这色厉内荏的模样,夏连翘也觉得好笑。
他若是有心反抗,几个她加在一起也打不过他,倘若用上那枚剑印她或许还有胜算。
但用颢苍给她的剑印强推他儿子什么的……
她实在无颜面干出这种事。
但天赐良机,夏连翘此时有意与他玉成好事,强取豪夺,先夺君身再夺君心。
便依样画葫芦地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他下颌,在少年白净的脸蛋上掐了一把,当真是如触冰雪,偏又手感软糯,水灵灵的像个糯米汤圆。
夏连翘眉眼弯弯地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甜美笑容,抽下他束腰丝绦:“干、你呀。”
凌守夷:“……”
少年倏忽变色,像是被火星燎到了一般,睁大一双琉璃眼:“胡言乱语!”
他痛恨地瞪着她,怒斥道:“不知廉耻!”
“是,我不知廉耻,”她笑眯眯,“我再不知廉耻,也没凌道长你知廉耻到大半夜偷偷潜入我房中行苟且之事。”
“你说是不是?”
夏连翘这一席话简直是直往他痛点上踩,
不知道是不是被凌道长这个冠冕堂皇的称呼刺激到,凌守夷登时炸毛,激烈地挣扎起来: “放开我!”
少年挣扎得动作幅度太大,她差点儿被从他身上甩下来,忙稳住身形,双腿夹住他腰身,不让他乱动。
她理直气壮道:“我伤心契发作了。”
这也不是假话,昨日她便觉察到伤心契又有发作之兆,算算次数,如今还剩两次。
凌守夷一时掀不开她,便冷冷注视着她,平复了呼吸,淡漠道:“你伤心契发作与我何干?”
“你若想掀开我,大可直接对我动武,”少女趴在他胸膛前,恬不知耻地眨着眼,大言不惭道,“何必这样欲拒还迎,我说对吗?小道爷?”
凌守夷脸上神情一阵晦涩不定,哑着声,又重复了一遍,“放开我。”
她拼命摇头,“是谁每天晚上偷亲我的?”
凌守夷说不过她,少年呼吸一沉,陡然冷静下来,语调微冷,“你到底下不下来?”
夏连翘怎么会让他逃了?自然是充耳不闻。
凌守夷阖了阖眼,吐出一口气,似乎已到了临界点, “既如此,这是你自找的。”
话音未落,少年倏忽抿紧唇角,骤然间发了狠,将她一把掀翻在地。
夏连翘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一时不察,竟被他逆转了攻势。
凌守夷结实有力的双腿并拢,夹住她腰身,将她压制在身下。如雪般澄澈疏冷的双眸瞳仁紧缩成针尖大小的一线。
眼眶泛红,大脑嗡嗡作响。
报复她。
他要报复她。
夏连翘回过神来自然不从,凌守夷到了这个地步,自然是不论如何都不肯叫她挣脱。
少年用力按住她后颈,他乌发散乱,浓长的眼睫激烈地颤动着,脸上似隐忍又似愤怒,再也不负从前淡然谪仙模样。
原始的本能攻占了大脑,除了报复眼前的人,凌守夷什么也没想,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后颈一小块肌肤,不断沉腰顶月夸,一下又一下夯实有力,原本平静的吐息也逐渐紊乱如煮雪般滚烫。她挣扎着从他怀里狼狈爬出,又被凌守夷不假思索地追上,挞伐。
两个人就像是野兽一般,气喘吁吁地在地上滚作一团,撕咬着,谁也不服气谁。
凌守夷恨到极致,埋头在她后颈上重重咬了一口,这一口见了血,齿尖深入她皮肉。
他非但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却好像被舌尖的血腥气激发出了血性,又沿着那一圈不断舔舐咬磨。
夏连翘也不肯示弱,凡是能咬的地方她逮着了便下死口,咬他指尖,喉结,锁骨。连胸膛也不放过,用上了灵力,直将对方咬得浑身上下鲜血淋漓。
她咬得越狠,凌守夷便一次比一次重,也一次比一次深,她的腰几乎快断成两半。根本想不到他会禽兽狂浪到这种地步。他们像被关在斗兽笼里彼此撕咬的两只野兽,只将双方咬得鲜血淋漓才肯罢休。
月落日升,天际泛白。
凌守夷抱着她将她抵在立柱上。
夏连翘涣散的视线费力地聚焦,对上他的目光,这一夜发泄过后,凌守夷非但未见疲态,双眼反倒沉着清明了不少,正清醒地将她压着她弄。他道冠不知散落何处,如瀑乌发散落在肩头,锁骨秀致,白皙结实的胸膛前全是一圈又一圈淤血泛紫的牙印,很明显,这都是她的手笔。
她浑身沉重得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无力地喊道:“小凌……”
凌守夷迟疑,皱眉,却还是贴近她。
她这才使出最后一丝力气,运转灵力,奋力一口咬上他的脸颊肉。
她无力地骂道:“等着在徒弟们面前社死吧……”
凌守夷一愣,面沉如水,却也不斥骂她,只是不言不语更加狂攻猛进,非将她最后一点力气榨干才罢休。
她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像是没想到他竟然还乘人之危:“你……你……你混蛋!”
“呜呜呜你混蛋,我都这样了……你还……你不要脸……”
凌守夷听得不这个,垂下眼一口咬住她唇瓣,将她的絮泣吞入腹中,却依然没有任何要放过她的意思。
待到日暮时分,凌守夷这才不言不语地从她身上整衣起身。
说是“整衣”,实际上他道袍凌乱,早已纠结成一团。
看着伤痕累累的夏连翘,凌守夷也是一阵尴尬无言。回想昨日自己,也觉得如野兽一般陌生。不论她如何挣扎,他俱都充耳不闻。
只他如今也没比昨晚好多少,见她遍体鳞伤,予取予夺的模样,凌守夷喉口微动,心中不觉又是一荡,忙敛下乌浓的眼睫,收敛心神。
第118章
夏连翘没想到她和凌守夷会胡来到这个地步。
她强推凌守夷, 是想先得到他的身再得到他的心。
这人性格太别扭,若是没一个契机打破二人目下疏远的距离,突破猛进他的防线, 她还不知道要与他磨到何时。
可她也没想过被折腾得这么惨烈。
好在凌守夷床品倒是一如既往的不错,少年哪怕深恨她, 也依然风度不减, 替她处理妥当,清洗干净。
二人重又换上干净整洁的衣服。
凌守夷梳拢长发,腰系丝绦,道袍如雪迤逦曳地,如轻云缦回,衣冠楚楚。
恢复往日疏冷清朗的模样, 隔着一张案几,与她相对而坐。
夏连翘看向她面前正襟危坐的凌守夷。
但看他如今容貌, 英挺俊雅,眼睫纤长,一副心不染尘, 天姿灵秀, 意气高洁的模样,是绝难看出昨日的强硬霸道的。
只是少年皙白的脸颊上青青紫紫,一圈叠着一圈的牙印还是暴露出了点儿端倪, 令人望之浮想联翩。
就昨天那个狂野的劲儿,夏连翘若是还看不出来凌守夷对自己还耿耿于怀,心心念念。
那就是真迟钝到无以复加了。
她不是影视剧里感情迟钝到让人抓狂的女主角, 不至于看不出凌守夷对她的执念。
他心里摆明还是有她。
而且, 如果,她此时猜得不错, 凌守夷这个时候防线被撕开一道口子,对上她总有些心虚气短,正是适合展开攻势的好时机。
她支颐托腮,眨着眼,慢悠悠地,意有所指地开了口,“某位道爷嘴上都是清心寡欲,道德经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凌守夷本就色厉内荏,做贼心虚。闻言,顿时就坐不住了,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鱼咬钩了。
夏连翘赶忙放下胳膊,端正了态度,认认真真地看向对方,一双大眼睛闪动着诚恳的光芒,直抒胸臆道,“小凌,咱们和好吧。”
凌守夷未料到她打出的这一击直球,不由一愣。
夏连翘还在诚恳道: “对不起,之前都是我做得不好,这一切都是我的……”
凌守夷冷声截住她:“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你难道真的不喜欢我了吗?”女孩儿一愣,微微睁大眼。
前车之鉴,今日她未敢轻易言爱,而是小心翼翼地换成程度更浅一点的“喜欢”。
凌守夷恍若未见,不为所动,冷然道:“谁说我对你还有情?”
但连翘并不气馁,继续勇登高峰:“可是你昨天!”
凌守夷道:“那也不代表我对你有情!”
“哦,”她也不恼怒,拖长了腔,“原来凌仙君是那种即便不爱也能与人上床,贪图肉欲享受之辈?”
孰料,凌守夷竟面无表情,坦荡认下,“是,我就是这种人如何?”
说到这里,凌守夷蓦地抬起脸,眉眼清隽平淡:“我说过,你别想离开我寸步。”
“即便不爱,你也是我的!”
嗓音冷清谡谡,言辞却逐渐拔高 “生生世世都是我的!”
夏连翘:“……”
心理年龄她比这位可成熟太多,当然不会为他言语所激。
凌守夷表现得太过激动,她明智地没再刺激他,而是选择顺毛捋,坦坦荡荡地换了个话题,“好,那不说这个,我们说另一件事。”
“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的溟幽海底那个禁制吗?”
凌守夷面无表情道: “溟幽海底不过一地废墟,你又耍什么花招?”
她一愣,有点儿疑惑:“你怎么知道溟幽海底是什么样?难道你下去看了?”
凌守夷哑口无言:“……”
眼前的少女眉角眼角却好像意识到什么,蓦地绽开柔软的笑意,乌灵灵的双眼看起来快活极了。
凌守夷急了:“夏连翘!”
“好好好!我不说了!” 她见好就收,忙正襟危坐,对着自己做了个“闭嘴”的动作。
凌守夷:“……”
少年冷冷移开视线。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底下会是一地废墟。”夏连翘摇摇头。
难怪那天凌守夷回来之后态度有恙,原来是自她与应龙相继离开之后,玉室便崩塌成一地断壁残垣。
想来玉室承担着囚牢之职,本就不甚光彩,或许设计之初,便考虑到这一点,在应龙散去后,自行崩塌瓦解好摧毁罪证。
少了一个强有力的佐证,她心里难免沉重,但如今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深吸了一口气,她想了想,又酝酿了一番说辞。
终于将她是如何遇到应龙,应龙又对她说了什么,对凌守夷和盘托出。
当然,还是滤去了她如今不能言说的部分。
她说得越多,凌守夷下颌绷得愈紧,眉头也蹙得越深。
他自幼便与父母分离,若说偶尔还能见柔姬几面。
对于应龙,他几乎没什么了解,也没什么印象。
唯一残存着的印象,便是天池畔那道奄奄一息的身影。
只是骨肉亲情,血脉连心,伴随着夏连翘说得越发深入,将颢苍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原原本本都复述于他,他一颗心也不自觉抽痛起来。
这般感受,令他不自觉一阵戒备,如临大敌。
凌守夷面上不显,搁在案几下的指节却紧捏至泛白,思绪乱如滚粥。
他到底还能不能相信夏连翘?
她是不是又在骗他?
可她话语间语气并不似作伪,所述的那人言行举止,也与他记忆中残存的那抹印象交相重叠。
曲沧风曾见过应龙,会是他指使她,教她这么说的吗?
直到夏连翘忽然提到柔姬。
“事情就是这样,”她抬起眼,“我知道你可能不信,但只要找到你娘留下的那封秘信,你就知道我到底有没有骗你了。”
母亲在孩子的心底总是那个最特别的,纵使父亲也难逾越的存在。
一直以来,柔姬对于凌守夷便是心中那个不可说的存在,触之即痛,触之即伤。
心中最柔软,最隐秘,最狼狈的地方冷不丁地被人戳中。
这一刻,他在她面前又好像陡然变成一个八九岁的孩童,敏感,疲倦,警惕。
从心底升腾起一股戒备与抵抗来,凌守夷心神巨震,霍然站起身,抿唇断喝道:“够了,你休提她。”
谈话顿时破裂。
夏连翘也没想到凌守夷反应这么大,她愕然地睁大眼,小心翼翼道:“……小凌?”
凌守夷神思混乱,原本坚硬的心防霎时摇摇欲坠。
很难说清楚,到底是恼恨她竟搬出柔姬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还是在恼恨一次又一次,快要被说服的自己。亦或是抗拒在她面前变回那个脆弱,敏感,偏执的孩童。
凌守夷不言不语,一催遁光,身化一道白光远去。
是她太着急了吗……
夏连翘追出几步,怔怔地看着天际那道遁光,内心五味杂陈。
原地踯躅半晌,夏连翘叹了口气。
或许当真是她太过着急。
凌守夷的防线才被她撕开一个小口,她便迫不及待想要高歌猛进,一举拿下他,却没想到这一定会引起他下意识地激烈的抵抗。
他童年不幸,创伤应激也是情有可原。
想到凌守夷或许也需要时间来消化,她也没催他,而是在几日之后提出可能由周叶陪同,前往昔日囚禁柔姬之所的那间宫殿一探?
凌守夷不出所料地拒绝了她。
她也不气馁,转而问他能否陪她一道儿去一趟,可依旧未得凌守夷点头同意。
如此一来,夏连翘难免心中微紧。
若是凌守夷一直不肯信她……她总不能这样眼看时间一点点流逝,一直坐以待毙。
许是看出她兴致不高,叶依棠有意开解,难得主动问她可要随她离岛逛逛。
凌守夷虽将她带至渡霄殿,等闲不叫她离开,但明面上并未限制她的出入自由,只是夏连翘考虑到他的心情从未主动离开渡霄仙岛半步。
现在的她,正处于一个被囚禁又没被完全囚禁的微妙境地。
她闷在渡霄仙岛日久,也确实容易胡思乱想,出去逛逛也好。想到这里,夏连翘点了点头,欣然应允。
离去前,以防万一,又留一张字条在桌上,言明想外出走走,不多时辄返,以免令人担忧。
渡霄主殿。
一张案几,一盏青灯。
凌守夷垂眸望着桌上这一封封飞信传书,一时无言。
风露殿尘封已久,想要再进风露殿,难免要往各方送去飞书,上下打点疏通。
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作想。
只得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他不是又信夏连翘那个反复无常之辈,他只是,也想探究当年真相。
正在这时,周玉文在外求见。
凌守夷下意识抚上颊边齿痕,转念一想,鬼使神差地没有遮掩,只沉声令人入内。
周玉文是来汇报世家一脉近日动向,这些时日世家与飞升两党蠢蠢欲动,私底下的纷争与摩擦也较以往更为激烈。
飞升一脉之中,曲沧风似乎还未肯放弃他心中盘算,背地里仍隐隐有所动作,与下界有所牵连。
而世家一脉中,元伯功与他年纪相仿,对他积怨颇深,凌守夷心知他定会在数日之后的会审中借题发挥,从不敢懈怠。
他不解的是,为何两脉争斗至此,天帝为何还是不肯露面,从前他以为这不过是天帝帝王权术,如今看来其中或许另有隐情。
这厢,周玉文甫一踏入殿内,见到凌守夷不由一怔。
凌守夷端坐在桌前,一身白色细葛大袖衫,如瀑乌发拢入白纱小冠,蹙眉细思,神情淡漠。
只颊侧那青青紫紫的伤痕与那一圈还泛着血痕的牙印着实引人注目。
周玉文倒吸了一口凉气:“……师尊?”
凌守夷:“……”
不甚自在地别过视线,生硬道: “猫咬的。”
周玉文大感疑惑,可是渡霄殿内也未有人养猫呀……
转念一想,心里咯噔一声,又觉得不对劲。
不敢再往下深思。
凌守夷顿了顿,倏忽问:“她最近……如何?”
周玉文定了定心神,道:“夏道友为人十分友善温和,平日里也只打坐修炼,鲜少外出走动。”
凌守夷一声不吭,前几日香艳淫靡至极的一幕幕历历从眼前走过,他有多恨她,快感便有多汹涌。
他实在难以原谅自己竟然在她身上感到如此极乐,肉欲对他而言不过可有可无,最让他食髓知味的是二人紧密相拥时灵魂的震颤。
她由自己予取予夺,她的眼里看到的唯一是他自己。
这世上只有自己能让她露出这般情态,只有他才能看到她这般情态。
也只有她才能看到他丑陋的、狂浪,永无餍足,贪得无厌,眈眈逐逐,肆意攫取的另一面。
他与她是一体,他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他亦融入她的骨血。
他们仿若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咬合在一起的一对玉珏。
一对灵魂始自洪荒,生来便注定结合。
从灵魂滔滔而下的,近乎绝顶的心满意畅,只是令他稍微想一想就乱了呼吸。
思念如影随形。
凌守夷不由微微捏紧指尖,想见她的冲动再难自抑,却还是强捺下来,平静地与叶周二人交代完正事,之后,这才屏退二人,准许自己足踏烟气,往侧殿而去。
他已经有数日未曾见过夏连翘。
凌守夷一边御剑而行,内心一边暗自思忖。
今日去找她,也不是为了见她,是为了与她说明风露殿一事。
剑光落地,他踏入室内。
在此之前,他心中百转千回,已经为自己整理过无数话术,酝酿过无数说辞。
却没想到,只看到空荡荡的侧殿。
殿内空无一人。
又见桌上字条,笔迹娟秀。
凌守夷收了字条一看,未曾料着,面色遽然一变,心几乎快跳出喉口。
定了定心神,凌守夷努力压下沸腾的心思,尚且维持思绪的一线清明,招来门下仙童,问,可有与夏连翘有关的事汇报上来。
小童忙行礼道:“叶师姐不久前上报,要带那位夏姑娘离岛逛一逛,因师尊与周师兄放在在议事,便未曾打搅。”
少顷,凌守夷面无表情颔首道:“知道了。”
第119章
说是出去逛逛, 但对于仙门的景色,夏连翘完全提不起任何兴致。
心不在焉地逛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提议, 能否去风露殿附近看看。
“我不进去,只是在外面看看。”
叶依棠与她这些时日关系愈近, 好不容易带她外出一趟, 也不忍拂了她的好意,终究还是点头同意了下来。
夏连翘说到做到,与叶依棠二人当真只是站定云头,遥遥看了一眼。
囚禁柔姬的那座风露殿早已废弃多时,远远望去,一座寥落冷清的殿宇隐约在茫茫云雾间, 飞檐翘角,隐约可见昔日恢宏气象。
夏连翘站定云头驻足观察了片刻, 隐约见有灵迹流动,便知仙门似乎还未曾放松过警惕。
意料之中,却不能不说失落。
看来没有凌守夷的帮助, 单凭她一人之力, 的确无法在不惊动仙门的情况下悄悄潜入殿内。
之前她不是没起过念,凌守夷一直不信她,她总不能虚度光阴, 若她身披空空宝衣偷偷潜入风露殿,将秘信带回给凌守夷,或许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如今眼看潜入风露殿内的计划落空, 夏连翘稍微失望了几秒, 却也没多拘泥。
转身对叶依棠郑重道过谢,便道:“走吧。”
叶依棠:“不再逛逛吗?”
她摇摇头, 欲言又止,含蓄道:“不了,出去太久我怕他……不高兴。”
虽然她没指明这个“他”是谁,叶依棠却听出了她言外之意,忍不住跟着生生打了个冷战。
其实夏连翘倒也很想借此机会见李琅嬛,但思过崖下防守严密,没有令信,就算是道君、仙君也不能妄近半步,便也没有多言叫叶依棠为难。
等到二人回转渡霄仙岛时,仙岛已近日暮。
她与叶依棠在廊下告别,一人回到侧殿。
刚到殿门,脚步不由一顿,只见殿内灯火绰绰,洒落一室昏黄。
夏连翘心里轻轻咯噔一声,心头顿觉不安,推门而入,果见凌守夷羽衣蹁跹,松姿鹤骨,独对着一盏青灯,灯火漾漾。
他眼睫低垂,端坐桌前,灯火晦涩,神情看不出喜怒。
抬眸见她安然无恙,完好无损,凌守夷语气淡静,尚算镇定:“回来了?”
“你去了哪里?”
她心跳如擂,不自觉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忙稳住阵脚,避而不答,只仰面笑道:“我出去逛了逛,你怎么来了?”
凌守夷袖中手背青筋勃勃直跳,勉力匀了匀呼吸,这才平静地站起身,攫了她手腕往内室而去。
夏连翘能感觉到凌守夷这紧绷到极致的怒火。
少年冷冷将她往榻上一掷。
她一骨碌慌忙爬起,“小凌——”
言语却在触及少年冷若寒冰,面无表情的俏脸时,霎时噤声。
凌守夷微微抿唇,内心一遍遍告诉自己要冷静。
只是回想起他看到侧殿空无一人时的场景,浑身上下还是如坠冰窖,战栗不止。
她当真只是出去逛逛?中途可曾想逃跑?
若她起念,叶依棠可能拿得下她?亦或者叶依棠早已为她所挟?
即便上述都不成立,若她因为担心李琅嬛,不知轻重跑去思过崖下,被人捉住随便按上个罪名……
若她再被曲沧风所诱……
若她被世家一脉擒捉为难……
单凭叶依棠一人可能护得住她?
他将她带回渡霄仙岛固然是决意惩罚她不离自己半步,却也是怕留她一人在下界,落入世家一脉掌中。
“当真,“凌守夷垂眸,吐字轻缓,凝定,“只是出去逛逛吗?”
回来之前,夏连翘就预料到过凌守夷或许有可能反应过激。
一看凌守夷神情,她就情知要遭。
略一犹豫,不知要不要将风露殿的事据实以告,“我……”
凌守夷目光触及她犹豫的视线,便知她另有事瞒他。
也不知误会了什么,一时之间,对她失望之极,怫然道:“还想狡辩。”
他忍了又忍,终是忍无可忍,跨步上前,捏住她下颌,激烈道:“夏连翘!你到底能不能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
“小凌!”她被迫维持着仰头的姿势:“我不敢瞒你,我真的只是与叶道友四下逛了逛,没打算逃跑,方才犹豫只是因为……”
她轻轻道:“我还去了一趟风露殿,不知要不要同你坦白。你放心我未曾靠前,只远远看了一眼……”
凌守夷平静一瞬,淡淡问:“曲沧风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
“和曲沧风无关,是我自己想去的。”夏连翘苦笑道,“你不愿意再信我,我便想远远去风露殿看一眼,要是能找到你母亲留下的秘信将它带给你……或许你能信我说的话。”
凌守夷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像是在探究这一次她的话里又几分真情又有几分假意。
半晌,他才开口,“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不等她回答,凌守夷便替她接上:“这一世,下一世,生生世世你休想离开我身边寸步。”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该不会想让这件事现在就变成,字面意义上的现实?”
言罢,少年垂落细密的眼睫,忽骈指一点,从指尖掣出一道金光。
金光落处,他内心霎时奇异般地平定了下来。与其这般患得患失,与其日日忧心她安危。不若干脆将她绑在自己身边。
总归他与她之间早已形同陌路,面目全非。他也并不在乎她会不会恨自己。她恨也罢,恼也罢,生生世世,她也离不得他了。
夏连翘眼睁睁看着这道金光竟化作一道绳索,将她手足牢牢缚住。她一惊之下,下意识地想要挣扎。
凌守夷的嗓音响起,敲冰戛玉一般清晰地回荡在渡霄殿内,“这是缚仙绳,你挣扎得越厉害,便捆得越紧。”
凌守夷一边平静地说着,一边置身事外地望着她挣扎。
夏连翘的挣扎也只是出于惊讶时一瞬间的本能,她动了一下,捆住她手腕脚踝的缚仙绳便勒入皮肤一寸。
回过神来,她强令自己不去多看身上的缚仙绳,也不再挣扎,而是将双眼望向凌守夷。
凌守夷垂眸迎上她的视线,眼里淡漠无波。
夏连翘:“我当然记得。”
她当然知道她对他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他如今正是杯弓蛇影的阶段。
怕再惊动他,夏连翘斟酌了一会儿言辞,这才抬眸,一字一顿,郑重地说道:“我知道你如今不信我,但我当真没打算逃跑。”
“是么?”凌守夷不带感情地反问,语气的讥嘲之意淡近似无,“但愿你这一次不要连自己都骗过。”
“不会的。”
夏连翘忙摇摇头,她额角不自觉渗出汗水来,目光满含焦急与恳切。
明明她平日里嘴皮子也不算太笨,可此时却深恨言语的软弱无力。
她抿了抿干涩的唇角,深吸一口气,抬起脸来。
既然言语无法表达她的内心,那就用行动来表达。
“小凌。”她知道凌守夷在听。
“我既和你回归仙门,便已经做好了永远陪着你的决定。”
她之前骗过他,伤他至此,她并不责怪他太过敏感,反应过激。
这样的情况下,她又怎么去奢望一份遍体鳞伤的信任呢。
“如果绑着我会让你感到安心的话,”她抬起眼,尽量与他视线平行,坚定地说:“那你尽管绑着吧,我不会乱跑的,你想绑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惩罚自己,那毕竟是你母亲唯一留下的秘信……”
凌守夷静了一拍。
也不知是否被她说动。
半晌,并不带任何感情的嗓音这才响起,寒凉更胜于往:“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处理,无需你劳心。”
凌守夷并未对她的表白表露出什么多余的反应,他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便提步径自而去,徒留她一人被缚在殿内。
夏连翘垂下头,心中简直挫败至极。
从小到大,她好像一直是这种做“坏事”必定被发现的倒霉体质。
待到傍晚,凌守夷终于姗姗折返,却不是来给她松绑的,而是将她带回他平日里所居住的主殿。
又将缚仙绳换成了一道拇指粗细,似金非玉材质打就的捆仙索。
捆仙索的材质要比缚仙绳温和许多,长度足够她在渡霄殿内四下活动,即便她有所剧烈动作,绳索也不会勒紧入肌肤。
渡霄殿内的面积足够大,她在殿内活动还尚算自由。
凌守夷第一晚并未在渡霄殿主殿内留宿。
第二日,却忽然将书桌案几一应公文俱都转移到殿内。
她被锁在主殿时,他便垂眸在她附近办公,似乎是不放心她,选择自己看管。
她一个人待得太过百无聊赖,又有心与他重修旧好,便故意将捆仙索扯得哐啷响,嘴里叭叭叭个没完,像只叽叽喳喳的鹦鹉在他身边蹦来跳去。
故作好奇地问:“你既这么恨我,天天与我四目相对,不会怒火中烧吗?”
凌守夷面无表情觑她一眼,采取漠视态度,低下头继续干自己的。
老实说,穿越之前她的确看过许多病娇黑化文学,小黑屋桥段更是个中经典。看的时候她也常常被刺激得在床上无声尖叫蠕动。
只是没想到凌守夷有朝一日会无师自通觉醒小黑屋play,而自己也有一天也将亲身体验一遭。
至于这个中感觉……夏连翘很难评价。
她并没有像绝大多数小说女主角一样感到愤怒。
或许是她本来就捅了他一剑,理亏在前,正有心给足他安全感。
又或许她穿越前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下楼只为拿外卖丢垃圾的死宅。
亦或者是在这个世界待得太久,修士闭关动辄就是把自己关个十数年,甚至数百年的小黑屋,更有者闭死关者,生生把自己关死在小黑屋里。
“……”在这个全民关小黑屋,关小黑屋犹如喝水的世界,她也很难生得出失去自由的愤怒与伤心。
就这样,她被凌守夷囚禁在渡霄殿内,彻底成为了玉清威显妙生真君的禁脔。
第120章
不必吃, 不必喝,某种程度上甚至还间接达成了她日日与凌守夷相见,面对面刷好感度的目的。
夏连翘说不好这个小黑屋到底是她占便宜了还是凌守夷吃亏了。
被捆仙索拴着到底太过无聊, 女孩儿将脚脖子上的捆仙索晃悠得铛啷啷响,扰得正阖眸打坐修炼的凌守夷不胜其烦。
待他处理公务时, 她便很新奇地蹭到他身边来, 一会儿摸摸砚台,一会儿又悄悄顺走他桌上的白宣折纸飞机玩儿。
少年泠然如玉,正襟危坐,力图将她当作不存在。却不料她看到他这一本正经的可爱模样,心中意动,偷纸时还不忘飞快地在他下颌溜了一把。
凌守夷终于忍无可忍地抬起眼。
夏连翘却已光速收回揩油的爪子, 乖巧正襟危坐。
凌守夷:“……”
少年冷冷清清,威慑般地瞧她一眼, 正欲别开视线,不欲与她白费口舌,多加计较。
孰料, 一张晃晃悠悠的纸飞机正中他眉心剑痕。
“……”
空气霎时凝固。
夏连翘看着他俏脸与纸飞机撞车现场, 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偌大的一张纸飞机盖在他脸上简直像一场盛大的遗体告别仪式。
凌守夷面无表情一把薅下纸飞机,当着她的面缓缓捻碎成齑粉。
她现在真的怀疑,凌守夷一定后悔将她锁在自己身边了。
即便如此, 她也不会轻易叫他安宁。
凌守夷已经在竭力无视她的存在。女孩儿却还是眉眼弯弯,眉飞色舞,得意洋洋道:“小凌, 小凌, 快看。”
他并不抬眼。
她就在他耳边魔音灌脑,变着花样儿地与他犯贱。
待他不胜其扰终于抬眼时, 女孩儿乌眸灵灵,红润小巧的唇缝中露出一排洁白细密的贝齿,两只虎牙尖尖利利,笑道:“你快看我转笔。”
凌守夷微微一怔,不觉顺着她视线望去。
少女得意洋洋,指尖如飞,一支未蘸墨的狼毫在她手中绽放出一朵墨花。
“你想不想学?想学我教你?”她以逗小孩的语气循循善诱。
凌守夷:“……”
少年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眉心青筋跳了几跳,默默咬紧后槽牙,强压下将她按倒在地教育的冲动。
夏连翘当然也不是在毫无意义地调戏他,她吃一堑长一智,跌跌撞撞至今,勉强也算摸清楚了此人到底想要什么。
她越黏他,越聒噪,他似乎越安心。
对凌守夷来说,她只骚扰他一人,是折磨似乎也是享受。
既如此,那她就不客气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夏连翘卯足了劲儿在他身边狂刷存在感,不是去拍拍他的头,便是去扯扯少年道袍衣角、乌发,捏捏他的手。
任由凌守夷如何冷着脸叫她下来。她像块牛皮糖一样,就是扒在他身上滚来滚去不肯下来。
“不是你说的生生世世不得离开你寸步吗?”
她没骨头一般地笑眯眯地趴在他肩膀,将少年白嫩如玉的耳垂捏得红通通的, “难道你现在就反悔了?”
她拉长了腔,一咏三叹:“好薄情呐~~小道爷~~”
孰料,凌守夷被她磨得无法,竟选择阖上眼,抱元守一,不去看她,任她在自己身边天魔乱舞。
迟迟未得到他的回应,时间一长,女孩儿却不知怎么回事没了动静。
凌守夷却并未感到如释负重,反而心地涌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只怕她静悄悄地又与他整个大的花活。
少年掀开眼,正欲看个究竟,目光却在触及夏连翘的容色时不由一怔。
之前还咋咋呼呼,闹腾个不停的少女,此时却面色古怪,脸色泛红,乖乖地缩在角落里。
她双颊泛起微红的花色,一双杏子眼像雨后挂在树梢儿最青嫩的春杏,眼里波光潋滟。
支支吾吾,畏畏缩缩。
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竟像被火烫到一般,猛地移开视线。
凌守夷皱起眉。
这并不对劲。
“小凌。”夏连翘抱膝缩在角落里。
她红着脸,实在难以启齿,硬着头皮结结巴巴道:“我伤心契……好像又发作了……”
伤心契的发作本没有任何规律和道理可言。
但夏连翘并不确定这一次凌守夷还愿不愿意帮她。
凌守夷果也未料到这一着,不由沉默。
“……”
她猛地意识到不对劲,辩解道:“是真的!我没骗人!”
他这个反应,简直就像是她有意骗他与她欢好一般,她还没痴女到这个地步。
“哦?”凌守夷果不打算与她解契,不带任何感情波澜地淡淡反问道:“是么?”
言罢,便收回视线去做自己的事。
夏连翘一怔,做梦也未曾想到凌守夷竟如此薄情。
伤心契发作,她如今浑身绵软无力,一波又一波难以启齿的情潮起伏。
她咬住下唇,如雨汗珠霎时便浸透了身上单薄的布料。凌守夷不肯帮她,她总不能再强推他第二次。
之前也不是没发作过,总归忍一忍就过了。
毕竟她能调戏凌守夷,却不太想在他面前真正暴露出欲求不满的丑态,便咬着嘴唇,一意忍着。
心上人就在咫尺之间,羽衣道冠,清冷出尘,却不肯施以援手,夏连翘正值全身上下的感官最敏感的时期,心里不由又泛起阵阵委屈来。
凌守夷见她又未曾有声响,便掀起眼睫又多看她一眼。
霎时,眼底便撞入活色生香的一幕。
凌守夷吐息微乱,静静她望着。
女孩儿咬着唇蜷缩在地上发抖,汗水浸透了她乌发,紧贴着白嫩的肌肤,玉色的裙摆如雨中的玉兰花瓣一般散落开,整个人恰似雨后枝头摇摇欲坠的一串山果。
又像是摔碎了一地的碧翠色玉盏,在眼底倒映出脆弱绮艳的一捧绿。
凌守夷不必多想,他曾触手,这世上只有他一人知晓这串山果有多青涩丰沛。
也只能有他一人知晓。
见他垂睫俯视下来,女孩儿扬起濡湿的眼睫,眼里闪动着欣喜的,不加掩饰的渴求,“小凌!”
与绝大多数穿越女不同的是,夏连翘她父母双全,家庭幸福,没有不幸的童年,也从来不忌惮于在亲密的人前撒娇乞怜。
凌守夷喉口微动,垂下眼帘,打定心意,一志凝神,守静致虚,不再多瞧她,将目光重又凝定到眼前的公文上。
……怎么又转过脸去了!
她汗如雨下,心急如焚,“小凌……”
凌守夷目不斜视,头也不抬,语气十分抽离疏淡:“请、便。”
夏连翘一时之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大脑轰隆隆作响,像是有一百辆火车同时开过:“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凌守夷平静抬眼,瞳色浅淡,清楚地倒映出双颊酡红,春情泛滥的她:“道友请便。”
夏连翘怔怔地,不敢相信他竟心肠歹毒可恶到这个地步。
凌守夷的目在她指尖垂落一刹,便再度转过脸去,不再理睬她。
如果此时她还猜不出凌守夷的潜意思,那她便不是那个穿越前,穿越后都驰骋高速的夏连翘了。
她虽然掉节操了点儿,但那也只仅限于在调戏凌守夷的时候掉节操。
他弱一点,她就强一些,有一个人比自己弱气,那她便也不觉得不好意思。
……这人真的是凌守夷吗?真的没被穿越了吗?她目瞪口呆。还是说她这段时间这连番作死行为不小心激发了他心中那微妙的S之魂?
想想也是,若他性格里没有一点鬼畜的意思,动手杀人时也不会这般凶残。
到底是自己做手工掉节操,还是去恳求凌守夷?两相权衡之下,夏连翘咬咬牙,将这打娘胎里带回来的节操都抛之脑后,期期艾艾地磨蹭到凌守夷身边。
红着脸,闭上眼。
没事的,一辈子很快就结束了。
她一鼓作气道:“我……我……我想要你。”
凌守夷这才调转回视线,垂眸欣赏着她如今可怜可爱的情态。
只少年羽衣道冠,一丝不苟,丝毫不乱,冷清脱俗,仍不打算沾染红尘人欲,沐浴爱河。
伤心契如今只剩一次。
她若是有生命之危,他自会出手替她解契。
但凌守夷心中明了,伤心契中间发作时,偶延缓几次,总归也无大碍。
他是打定主意不与她解契,只冷淡的,清冷出尘的,俯观她一人在欲海中挣扎沉沦。
女孩儿咬了咬唇角,将头贴在他膝前: “求……求你……”
凌守夷嗓音如水激寒冰,清清淡淡,半分红尘风月都不沾:“是么。”
他忽一掸袖,从袖中挣出一件什么物什出来。
啪。
落在夏连翘眼前。
竟是他化作凌冲霄走动时那柄佩剑。
薄若蝉翼,轻若绢纱,色若堆雪,剑鞘裹以白鲛皮,星斗为文,阵列其上。
一看到这把剑,她就想起初见时被他面无表情,不耐烦地拎到剑上御剑飞行的惨痛回忆。
而此刻。
那个初见时对她冷淡,不假辞色的少年,此时容色倒是一如既往的昳丽。
仍是面无表情,容色泠然如玉。
但言辞中透露出的恶意却与初见时绝不相同。
少年一字一顿,淡淡道:“请。”
夏连翘:“……”
毫不夸张,这一刻,她脸色挣地一下就像是烧开了的开水壶,红到天灵盖都在冒烟, “你……什么意思?”
凌守夷淡淡:“要我再说第二遍吗?”
“请、便。”
她又气又急又羞又惭,一时又怒从心起,恶向胆边生。
以一个饿虎扑食的姿态,忍无可忍,扑倒在他怀里。
凌守夷眼睫一颤,单臂将她稳稳接住。
他小臂上的伤口这几天来非但未曾愈合,甚至因为他一次又一次剥离龙鳞,反倒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她重压在他身上,袖中肌肤便又渗出血来。
他呼吸不自觉微微一滞。这鲜明的痛楚,竟让他感到一阵出乎意料的满足。
这一刻,她带给他的爱是鲜明的,痛也是鲜明的。不再虚无缥缈,毋须他苦苦求证。
凌守夷静静看她一眼,忽将她揽入怀中。
毫不客气地,抬手,扬掌落下。
她浑身一颤,咬住他肩膀。
一阵痛楚传来,凌守夷垂眸又接连落下数掌,毫无怜香惜玉之情。
啪、啪,响亮的掌掴之声不绝于耳。
牵动她脚踝玉链当啷作响。
琅琅有致,回荡在如雪洞般的渡霄殿内。
“小、小凌……”
她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咬着他肩膀,浑身颤抖,这一刻她羞耻恨不能土遁逃跑。
实在不想承认,她竟然,竟然被他打到……
凌守夷瞳色疏淡,看她一眼。
翻手再次落掌。
他并未打算原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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