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枝直到天黑才从墓园折返。
爷爷所在的小区年份较远,小区门口不好掉头,出租车行驶到路口便停了车。
尤枝下车后便安静地沿着路边朝前走着,只有后来新修的几盏昏暗的路灯隐约照着前路。
刚刚和许冰的见面又涌现出来。
“你和谢先生在一起了?”许冰问她。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了然地自嘲一笑:“挺好的。”
“……”
“能拜托你一件事吗?”许冰看着她,这段时间被监视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垂下眼,“麻烦告诉谢先生,以后不要再盯着我了。”
“什么意思?”尤枝心脏一跳,一个答案浮现在脑海。
许冰却只是沉默着,最终在她的追问下,当初的真相浮出水面。
用许母做筹码,让许冰做选择。
所以才有了后来电话里的分手。
不知道为什么,尤枝突然想起来谢承礼开着车撞向张诚的疯狂,还有,他拿着手术刀加重自己伤口的血腥画面……
也许有了之后的对比,尤枝在得知当初和许冰的分手真相时,并没有觉得多惊惧,只是觉得茫然。
每次她觉得自己有些了解谢承礼的时候,他曾经的所作所为总会打破她的认知。
谢承礼……到底是怎样的呢?
她好像并不了解他。
“尤枝?”有人诧异而迟疑地叫她。
尤枝迷茫地转过头,一个穿着白t恤的男人站在路边,手里还拿着一个水桶,看见她的眉眼后立刻笑了起来:“真的是你啊!”
尤枝不解地看着那人。
“我是刘宇啊,咱俩一个高中的。”刘宇欣喜地看着她。
尤枝仔细想了想,名字逐渐和记忆里的脸对上了号。
的确是她的高中同学,也住在这附近,只是二人一直不怎么熟,尤其后来她复读后搬离了爷爷这边,和原来的高中同学联系更少了。
“你好。”尤枝勉强笑了下,打了声招呼。
“我前两天还在电视上看见你呢,都成大记者了,”刘宇感叹地笑笑,看了眼手里的水桶,“我毕业回来开了家面馆,你等我一下。”
说完,他快步跑到一旁的店面前,飞快上了锁。
尤枝顿了顿,此时才注意到他身后一家面馆,已经熄灯打烊了。
刘宇很快走了过来,与她一块往前走:“刚刚远远看见你我还没敢认呢,没想到真是你,这回得加上联系方式了……”
尤枝没有拒绝:“我一时也没敢认。”
“是啊,大家变化太大了……”刘宇感叹一声,又说起了高中的事。
“我就记得你那时候学习挺好的,”刘宇豪爽地笑笑,“你还记得当初总和老师顶嘴的高莉莉吗?她现在成老师了,成天面对一群比她还难搞的学生,头都大了……”
尤枝回忆了下,忍不住弯了弯唇。
“咱班好几个当老师的,”刘宇感叹,随后想到什么,“对了,那波人正放暑假呢,打算找在秦市的老同学聚聚,这不刚巧碰见你了。”
“明天聚会,你要是去了,他们肯定特惊喜。”
尤枝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回绝,一旁传来一声:“尤枝?”
尤枝一怔,偏头看去,简陋的小区门口,谢承礼穿着白色休闲上衣黑裤子,缓步黑暗里走了出来,身形颀长,当走到有光照到的地方,英俊的五官展露无遗。
谢承礼走到尤枝身旁,目光不善地看向刘宇:“这位是?”
尤枝愣了下,有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谢承礼眼底一闪而过的幽暗。
刘宇显然被眼前这位比自己高了多半头,气场强大的男人震慑住,好一会儿才说:“我是尤枝的高中同学,也住在这附近,你是尤枝的男朋友吧?”
高中同学。
谢承礼眼中的敌意顷刻消弭,甚至因为那句“男朋友”而弯起唇角,主动伸出手:“你好,我是尤枝的男朋友。”
刘宇受宠若惊:“你好,我叫刘宇。”
谢承礼颔首算作回应,又转头看向尤枝:“我订了晚餐,见你一直没回来,就出来等你了。”
声音与刚才的漠然截然不同,满是温柔。
尤枝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谢承礼牵起她的手,却在察觉到她的手僵了一下时,唇角的笑微凝,转瞬恢复如常:“刘先生,我们先回家了。”
“啊,好。”刘宇愣愣地点头,直到二人转身,他才想起刚刚没说完的话,“尤枝,聚会在明天下午五点,地址我微信发你。”
尤枝顿了下,终究没多说什么,点了下头,和谢承礼一同走进小区。
直到回到房中,看见里面精心的布置后,尤枝的脚步顿住。
客厅里,茶几上摆放着星级酒店送来的精致餐盘及大餐,冒着气泡的香槟,花瓶中的向日葵,在这个不大的房子里,显得别致又新颖。
客厅与卧室之间窄小的走廊里,坏了许久的小灯圈也已经修好,散发着暖色调的光芒。
身旁,谢承礼忐忑地看着她。
尤枝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一切,抿紧了唇,良久故作不经意地挣开谢承礼的手,低声说:“我先去洗手。”
说完飞快地转身朝洗手间走去。
谢承礼仍站在原地,掌心已经变得空荡荡的。
他目送着洗手间的门关上,唇角的笑也逐渐散去,失落与迷惘充斥着他的双眼。
今天一整天,即便是和客户开会时,谢承礼的心情都是雀跃的。
因为她说,她要带他一起去她公司的庆功宴,去见她的同事们。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终于愿意将他们的身份公之于众。
他想,这样的日子总是值得庆祝的。
所以,忙完工作,他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布置。
这间老房子里老旧的东西太多,他便一样一样地修理、替换,焕然一新。
事实上,他布置得不止这些,还有一个废弃的工厂。
然而,等他惴惴不安地接她回来,事情好像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她没有想象中的惊喜,甚至……她连多看几眼眼前的布置都没有,挣开他的手时格外用力,像是迫不及待地逃避。
“啪嗒”一声,洗手间的门开了,尤枝走了出来,神情仍是淡淡的。
谢承礼望着她的脸色:“我们用晚餐吧。”
“嗯。”尤枝点了点头。
谢承礼为她拉开椅子,看着她坐下,声音低柔沙哑:“可能准备得匆忙了些。”
尤枝终于抬头看向他,顿了几秒钟,扯了扯唇:“没有,很好。”
话落,她低下眉眼。
整个晚餐期间,尤枝的话都很少,甚至连目光都很少落在谢承礼身上。
她心中一片茫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她怕一对上他的眼睛,就忍不住问他关于许冰的事情。
可问完了之后呢?她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做。
夜深了,谢承礼去洗澡,尤枝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呆呆地看着里侧的墙壁。
直到卧室的灯被人关上,身侧的床凹陷下去,尤枝的双眸才微微动了下。
她知道是谢承礼。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生怕打扰到她一样,甚至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躺在她的身侧,过了很久,微微抬手,像之前那段时间一样轻轻揽住了她的腰身,下颌落在她的肩头,轻轻地蹭了下。
尤枝的身体一僵。
谢承礼仿佛没察觉到她的冷漠,仍紧抱着她,声音沙哑:“明天你要去同学聚会吗?”
尤枝顿了顿,莫名想到他今早笑着对她说,这几天二人可以好好地待在一块过二人世界。
可是才不到一天的时间,一切就都改变了。
尤枝的睫毛颤了下,低应:“嗯。”
谢承礼的眼神暗淡下来,过了一会儿强打起精神:“那……我送你去?”
“……”尤枝这次沉默下来。
谢承礼拥着她的手微微用力,脸颊埋入她的发间,声音闷闷的,越发低哑:“是今天去了墓园,所以心情不高兴吗?”
他在为她找着借口。
尤枝睫毛微颤。
“还是我刚刚不该在你同学面前出现?”谢承礼在找着自己的原因。
他想,她现在还没有承认他,他刚刚也许……不该冒然出现,这会给她带来困扰。
尤枝只觉得眼睛有些酸涩,久久没有出声。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尤枝的心情逐渐平复,她看着墙壁:“谢承礼。”
“嗯。”谢承礼几乎立刻应。
“你有什么事,想对我说吗?”
谢承礼抱着她的手凝滞了下,良久唇动了动,却最终将自己埋入她的后颈,没有再说只言片语。
他善察人心,对她态度的转变有很多的猜想,也有很多的话想对她说。
他想对她想坦诚他所有的卑鄙、自负、不安、不择手段,可是,这些在可能失去她的巨大威胁下,他说不出口。
他怕一旦开口,二人之间便再也回不去了。
他不想失去。
这一晚,清醒的两个人,都再没有说话。
第二天的天气有些阴沉。
尤枝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她坐起身看着窗外阴沉的天气发了一会儿呆,便开始换衣服,简单收拾了下走出卧室。
谢承礼正在布置早餐,听见门口的动静转过头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弯了弯唇:“起来了?吃早餐……”
他的话,在看见尤枝手里的包时愣住,许久哑声问:“聚会不是下午吗?”
尤枝点点头:“我爸妈昨晚旅游回来了,今早给我发了消息,我想先去看看他们。”
谢承礼拿着汤匙的手一紧,指尖冰凉:“那你还回来吗?”
他的声音很艰涩,仿佛问的不只是她还会不会回来这里。
尤枝沉默了下,看了眼自己的行李:“……嗯。”
片刻后,一阵开门关门声响起,属于尤枝的馨香消失不见,明明是在闷热的七月,可这个不大的房间好像顷刻间变得严寒起来。
谢承礼坐在餐桌前,看着面前的早餐。
她说她还会回来。
那么他等她。
可是,谢承礼从早上一直等到夜幕降临,等到面前的早餐早就凉透了,紧闭的房门却再没有打开过。
直到时针指向八,窗外除了其他居民楼的灯火,一片漆黑。
屋内更是昏暗一片。
谢承礼就坐在这一片漆黑与死寂里,许久拨通了尤枝的电话。
他想,他该问问她,就像许许多多等着妻子回家的丈夫一样,问问她在哪儿,需不需要他去接她。
铃声响了很久才接通,尤枝那边有音乐声、笑闹声和碰杯的声音,与他这边冷寂的氛围截然相反,显然他们的同学聚会还没结束。
尤枝的声音在一片嘈杂里显得格外悦耳且安静:“怎么了?”她问。
谢承礼唇微动:“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他轻声说。
尤枝默了默:“聚会的地点离我爸妈这边挺近的,我今晚去他们那边住。”
谢承礼勉强扯了扯唇角:“喝酒了吗?需不需要我去接……”
“不用了,”尤枝轻声打断了他,顿了几秒,也许察觉到自己的冷淡,补充道,“你也早点休息。”
说完,她没有多等,将通话挂断了。
谢承礼仍紧攥着手机,目光怔忡,直到听筒传来一声熟悉的男声:“尤枝男朋友我昨天见了,超级帅,比明星还帅!”
谢承礼眸光微动,此时才发觉,也许是尤枝点错了,通话仍在继续着。
“真这么帅吗?”有人诧异,“尤枝,你怎么不带你男朋友来?”
“对啊尤枝,下次一定要带来……”
一片笑闹里,一人突然开玩笑地说:“那什么时候传出好事啊?尤枝,到时候一定和大家说啊!”
尤枝的声音在众人的调侃后响起,她说:“我们之间还没稳定,看情况吧。”
她的语气很浅淡,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其余人已经转移了话题,又闹成一团。
谢承礼将通话挂断,心脏颤栗着,皱巴巴的疼。
他以为他们已经很亲近了,他以为用不了多久,她便会接受他,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可是现在……好像一切再次回到了原点。
谢承礼死死抿着唇,手紧攥着,良久拿过手机,拨了一个号码,接通的瞬间冰冷地问:“许冰在哪儿?”
对方似乎被惊到,好一会儿才说:“昨天是许冰父亲的忌日,他去了趟秦市,不过今天已经回到云城了。”
昨天,秦市。
谢承礼神情死寂地听着,神情没有丝毫意外。
在他猜测尤枝对他冷淡的众多猜想里,包括这一个最大的“威胁”。
可是,他依旧止不住的惶然。
尤枝知道了他曾经为了拆散她和许冰,有多么不择手段。
也知道了他的所有不堪。
这一天还是来到了。
谢承礼紧攥着拳,连呼吸似乎都变得格外冷,冷得他眼睛发酸,却又干涩一片,直到双眼变得通红。
他恍惚中觉得,尤枝在渐行渐远。
他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知多久,谢承礼面无表情地站起身,眼底漆黑混乱,藏着要将一切毁灭的疯狂。
他无法想象没有尤枝的未来。
将这件事告诉尤枝的许冰,还有做出这些事情的他自己。
都不可饶恕。
谢承礼拿着手机朝门外走,坐上车的瞬间,手机响了起来。
谢承礼的眸动了下,心底升起微弱的希冀,却在看见屏幕上的“苏颂”时,彻底陷于一片黑暗。
他按下接听,没有说话,苏颂的声音比起平时带着些严肃:“在哪儿?”
谢承礼安静了几秒钟才沙哑地问:“有事?”
“你在秦市,”苏颂直白地说,“我有话要当面问你。”
“电话里也一样。”
“……”苏颂沉默了几秒钟,“我又找到一些尤枝以往的草稿和书本。”
谢承礼紧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颤,半晌挂断电话,猛地打了下方向盘,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尖锐声响后,跑车已经转变了方向。
到苏颂家时,是二十分钟后。
门半开着,谢承礼直接走了进去,苏颂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如果不是我问了程意,你还要瞒我多久?”
谢承礼的目光扫了眼空荡荡的茶几:“你没有找到尤枝的东西。”
“不这么说你会来吗?”苏颂盯着他,“你和尤枝在一起了?”
“是。”
“拆散了她和她男朋友?”
谢承礼沉默下来。
苏颂皱了皱眉,站起身在原地徘徊了几步,少见的连名带姓地唤他:“谢承礼,你现在做的,和你父亲做的有什么区别!”
“你知不知道,你母亲……”
“也许他才是对的呢!”
谢承礼蓦地开口打断了苏颂接下去的话。
他只是想和尤枝永远在一起而已,他明明已经离幸福这么近了,她也在接受他了,几天后,她就要带着他去见她的同事们。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在他伸手就能碰触到幸福的时候,让她知道了那些“真相”,让他得而复失。
苏颂似乎也被他惊到,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声音逐渐冷静下来:“你知道你母亲最后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选择吗?”
谢承礼看着她,没有说话。
苏颂说:“因为,她爱上了你父亲。”
谢承礼愣住,直直地盯着苏颂。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转身走了出去,身后苏颂唤他“承礼”的声音被紧闭的房门关在门内。
他重新回到车里,直到手握上方向盘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对那对夫妻的亲情,早在那场刻意的车祸之后最痛苦的几年里,消耗光了。
他怕的是,他如此渴望着尤枝的爱,有一天如果她真的如他所愿爱上了他,会不会也像他的母亲一样,因为所谓的爱选择伤害她自己。
他希望她好好的。
夜色深了,远处的海风刮了过来。
谢承礼逐渐冷静,发动车子,茫然地行驶在秦市寂寥的夜里。
过了许久,他将车停在城区的一处小区前,看着里面一栋栋楼,打开车门走了进去,停在中间的一栋楼前,看向五楼。
窗户漆黑一片,尤枝大概已经休息了。
就像是横冲直撞的野兽找到了属于他的锁链,谢承礼原本幽暗的双眸逐渐清明,眼底漾起丝丝缕缕的温柔。
他无所谓自己变成谢寅一样的烂人,可是,他不要尤枝变成第二个他的母亲。
她应该是自由且快乐的。
今晚尤枝回了父母这边,这也是她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一个人睡,没有那股若有似无的冽香,也没人总紧揽着自己,本以为自己会轻松些,却莫名失眠了。
睁着眼睛始终无法沉睡,尤枝干脆坐起身出神地看向窗外。
小城市没有那么多的夜生活,万籁俱寂。
尤枝不由在想,自己和谢承礼这种不知道算不算“冷战”的状态,到底是因为什么。
因为他拆散了她和许冰?
好像不只是这样。
更多的是,对他操纵自己的感情、人生的一种恼怒。
她希望能够自由地选择自己的感情,不论这个感情对象是谁。
尤枝烦躁地叹了口气,正要躺下,床头柜上的手机亮了起来。
尤枝拿过手机,看见上面的名字时手指微顿,许久按下接听,没有开口。
谢承礼也沉默着,过了好久他才轻声说:“尤枝。”
尤枝抿了抿唇:“……嗯。”
“我……”
“什么?”
谢承礼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艰涩:“我……”余下的话停滞在喉咙里,粗涩得发不出音。
尤枝再没有作声。
直到最后,他低低地说:“……我爱你。”
尤枝抓着手机的手一紧,下秒突然想到什么,起身走到窗前。
隔着五楼的距离,她看见谢承礼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路灯下,唇角仿佛带着笑。
“谢承礼……”她唤他的名字。
“嗯。”谢承礼乖乖地应着,而后似乎有所察觉,抬头朝五楼看来。
那一瞬间,尤枝莫名想起大学时,穿着白衬衫的男生捧着鲜花,站在宿舍楼下翘首以盼地等着心爱的女孩下楼的画面。
她像是看见了当年的少年,却不再遥不可及,他就在楼下仰头看着她,唇角含笑。
“尤枝,给我一天时间好吗?”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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