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岑默身上的寒症越来越厉害。
从前他夜里还能勉强眯一会儿,现在几乎整夜都被心口的疼痛折磨,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
他想,自己应该很快就会死了。
那夜,岑默坐在廊下看着夜空,心里琢磨着想给自己找个埋骨之地。
但他想着想着,蓦地记起了皇陵里的叶云归。
他想,那废太子瞎了,总不会再有人继续加害了吧?
到底是皇帝的儿子,成了那样,肯定会找太医医治,他当初的药下得不重,只要别找个庸医,很快就能让叶云归重见光明。
想到这里,岑默心中稍稍安慰了些。
但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纯粹临死前闲着无事,那晚岑默鬼使神差地又去了一趟皇陵。
他原以为自己这趟会扑个空,却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与他料想的完全不一样。
皇帝并没有把叶云归接回宫。
这让岑默很是惊讶,他不明白这世间怎么会有人当爹当成这样?
叶云归明明没犯什么错,对方怎么就这么狠心连儿子的死活都不顾了?
岑默走到榻边,见榻上之人比先前又瘦了一圈,面上几乎没什么血色,看着倒是比他这个将死之人好不到哪里去。
他犹豫了一下,抬手搭在了叶云归的手腕上。
他虽然懂的医理不多,但是这么一搭也能感觉到对方是身体出了很大的问题。
失明后的叶云归就像是失去了念想一般,整日郁郁寡欢,身体眼看就要垮了。
“谁?”叶云归大概是睡得不踏实,醒了过来。
他伸手在榻边一摸,摸到了岑默的衣角,“小羊?”
岑默知道,小羊是叶云归的小厮,不会说话。
叶云归又摸索了半晌,从榻上坐起了身。
“我今日正想着有些话要同你们说,你去把墩子和李兆他们几个都叫来吧。”
“……”岑默看着他苍白的脸,心中一动,忽然很想听听他要说什么。
于是他去外头弄了些动静,把叶云归的几个亲随都引了过来。
“殿下,您没事吧?”墩子忙凑到榻边问道。
“墩子,你们四个人都在吗?”叶云归问。
“回殿下,咱们都在。”一旁的李兆道。
“这两天我仔细想了想,父皇应该是不打算接我回宫了,我如今这样……也不想回去惹母后难过。我只是担心你们往后……”
“殿下,怎么好好的又说这些话?”墩子忙打断他。
“我沦落至此,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几个,也不知道父皇会如何发落你们?”
岑默躲在暗处听着主仆几人的对话,这才明白过来,这废太子竟是没了求生的意志。
当晚,他一直躲在叶云归屋里。
直到后半夜,李兆他们才离开,留了墩子在这里值守。
岑默趁着墩子睡着时,又走到榻边,只见榻上之人蜷缩成一团,脊背瘦得几乎能看到根根分明的肋骨。
他看着这样的叶云归,不禁想起来对方幼时那副模样。
彼时的叶云归,曾是那样明亮漂亮的一个孩子……
岑默觉得,用不了多久,对方就会死在这里。
他甚至怀疑,叶云归可能会死在自己前面。
岑默抬手慢慢抚过对方的眉眼,忽然很想再看看那双眼睛明亮时的样子,于是他冲动之下,做出了一个十分不明智的举动。
他将叶云归掳走了!
对方虽然是个废太子,但怎么也算是皇子。
将皇子掳走,这样的罪名足以将他剐上好几回了。
可岑默一个将死之人,无亲无故,哪里会在乎这些?
只是这罪名太大,他不愿连累任何人,所以将人带到了自己在京郊山里的一处宅子里。
这宅子是他前两年置办的,一直没来住过,屋里早已落了一层灰。
岑默把人带过来之后就犯了难,因为他只会杀人,不会照顾人,更何况是照顾叶云归这样的人。
“这是哪儿?”叶云归醒来后,很快就发觉了异样。
因为这屋子里都是尘土的味道,与他从前住惯了的地方不一样。
“有人吗?”叶云归摸索着从榻上起身,下来时便摔在了地上。
岑默想去扶他,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他手上太凉了,行刺那晚叶云归摸过他的手,他怕对方认出来。
“有没有人?”叶云归在地上不断摸索着,看上去惶然又无助。
岑默拧了拧眉,找个块布巾裹上自己的手,然后将他扶了起来。
“你是谁?”叶云归问他。
“我……”岑默扶着他坐下,心念急转,最后想到了叶云归远在北郡的舅舅,“我是江大人派来的。”
“舅舅?”叶云归暗淡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希冀。
岑默见他信了,又道:“江大人忧心殿下的安慰,特意命我找了名医来为殿下医治。你的眼睛很快就能恢复。”
“当真?”
“嗯,我不会骗你。”
叶云归面上总算恢复了一些生气,可他很快又开始焦躁起来,“这里不是皇陵,你把我带走了?若是父皇追查起来,会牵连到舅舅的!”
“殿下放心,我做得很干净,没人知道我是江大人派来的。”
“那……墩子他们怎么办?父皇发现我不见了,一定会迁怒他们。”
岑默有些惊讶,没想到到了这种时候,叶云归竟还惦记着那几个小厮的安危。
但仔细一想,这人幼时不也是这般吗?
幼时的岑默整天抹得黑乎乎,宫里同来的其他皇子见了他都躲着走,只有叶云归会与他玩。
“你在听我说话吗?”叶云归小声问他。
岑默看着眼前这人,无奈叹了口气。
他意识到自己今晚的举动的确太过冲动了,压根就没考虑过后果。可人都掳走了,他又不愿再送回去,给了人希望再夺走,只会让人死得更快。
岑默那颗冷了很多年的心,难得生出了一丝恻隐。
他想,自己是个要死的人了,终究是没法照顾叶云归。
倒不如顺手把对方那几个小厮一并弄来,也好一劳永逸。
“你在这里等着我,哪儿也别去。”岑默道。
“你要去哪儿?”叶云归抓着对方的衣袖,像是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
他如今眼睛看不见,又到了陌生的地方,整个人就像个惊弓之鸟,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安和恐惧。
“我去把他们带来,很快就回来。”
“真的吗?”叶云归忙朝他道谢,随后又道:“你……当心一些,皇陵的守卫很多。”
岑默点了点头,去将门窗都锁好,这才折回了皇陵。
天亮前,他就将李兆墩子四人一并掳来了。
“人呢?”叶云归侧耳听了听,“我怎么听不到他们说话?”
岑默又拿布巾裹了手,扶着他走到了屋子中央,示意他蹲下身摸一摸。
“你把他们怎么了?”叶云归问道。
“皇陵里守卫太多,我怕把人引来了不好脱身,就没惊动他们,直接把人打晕弄了过来。四个都在这里,不出一个时辰就能醒。”
叶云归摸索着在自己摸到的人鼻息间探了一下,果然还有呼吸。
“等人醒了,你自己同他们说吧。”岑默道。
“好。”叶云归循着岑默的声音,将脑袋转向对方的方向,“多谢你。”
“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
“我如今这般,谁还会处心积虑害我?”叶云归苦笑道:“若是真想害我,找个刺客来杀了我不是更直接?何必费这些周折?”
岑默听他这么说,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等人醒了,你告诉他们不要乱走,宅子外围有很多陷阱,触发了会死人。我去找大夫,明日晌午之前会回来。”
岑默交代完事情,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躲在了外头。
他得先看看李兆等人的反应,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能放心。
不多时,四人就醒了。
叶云归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朝几人说了。
四人中李兆最聪明,他很快就发现了事情中的诸多疑点。
但几人一合计,将他们掳来此地的人,武艺太高了,他们几个甚至都不知道对方是圆是扁,真要反抗只怕会弄巧成拙。
既然这样,还不如静观其变。
反正也跑不了,倒不如看看对方是不是这能找来大夫。
如果这人真治好了叶云归的眼睛,那真假也就不重要了。
次日晌午,岑默就带着大夫回来了。
他惊讶的发现,只半日的功夫,这宅子已经被收拾得井井有条。
“拿去煮饭吧。”岑默将一袋吃食扔给墩子,领着大夫去找了叶云归。
李兆等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却不敢当着岑默的面多说什么。
“昨晚有件事情忘了告诉你,我把他们四个带过来的时候,把你们之前住的那个小院烧了,又找了几具尸体扔进了火里。”岑默趁着大夫替叶云归诊脉时说道。
他之所以这么做,也是想断了叶云归的念想,经过此番他算是看透了,皇帝对自己这个儿子的死活根本不在意。他把人救了回来,只希望叶云归能好好活下去,远离那些纷争。
以他对这位二殿下的了解,哪怕这次治好了眼睛活着回去,对方只怕也很难撑到最后,届时只会重蹈覆辙。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给叶云归换个身份。
叶云归怔了一下,问他:“在哪里找的尸体?”
“乱葬岗里捡来的,没人收的尸体。”
叶云归也不知他说得是真是假,但念及自己如今的处境,他也不敢太招惹他。
虽然对方说是舅舅派来的,但叶云归面对他时,总忍不住有些害怕。
就好像这人身上天生带着会令人敬而远之的杀气。
“公子这眼睛伤得不重,当初下毒的人是留了余地的。”大夫道:“我给公子开一副祛毒的药,再辅助每日施针,估摸着一两个月的功夫就能彻底恢复了。”
一两个月,虽然听起来有点久,但总归是有希望了。
那日之后,大夫便住在宅子里,日日为叶云归祛毒施针。
岑默偶尔出去一趟,每次都会带回来不少吃食和别的生活用品。
日子久了,墩子李兆他们对他的怀疑都打消了不少。
岑默身上的寒症一日比一日重,他估摸着自己应该是撑不过八月了。
可叶云归的眼睛恢复得很慢,至今也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些影子。
“你今日又摘了花吗?”叶云归开口道。
“你能看到我了?”岑默惊讶道。
叶云归一笑:“我能听出来你的脚步声,和他们都不一样,很轻很轻,像猫一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摸索着走到桌边,似乎是想去摸一摸桌上的花。
岑默将插着花的瓶子往他手边推了推,目光在他修长漂亮的手指上停留了片刻。
叶云归自从失明之后,手总是会下意识的摸索。
每当他抬手的时候,岑默就会忍不住盯着他的手看。
仿佛那人所有的不安和无助,都传递到了那双手上,急于想找个能依仗的东西。有时候岑默会忍不住想去握住那双手,可他不敢……
他怕叶云归发现自己就是那天晚上行刺之人。
因为他的手太凉了……
“你还在吗?”叶云归问。
听不到回答,他便又抬手,沿着桌边摸索了过来。
岑默轻轻抬起手,用手指在叶云归的指尖上点了一下,一触即分。
叶云归动作一滞,问他:“刚才是你的手吗?”
“嗯。”
“我好像还没有摸过你的手。”
“习武之人的手,很粗糙。”
“像我舅舅一样吗?”
叶云归说着又伸出手,试探性地朝他的方向伸了过来。
岑默慢慢抬起手,隔着一点点距离,与对方的掌心隔空贴到了一起。
他忍不住想着,要是自己能再活久一点就好了。
也不用太久,能看到叶云归复明就好……
他只是想再看一眼那双眼睛原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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