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开颜补过妆,手凑近过来的时候,受害者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和永不服输两片唇上那妖冶的红。
大小姐勉强挽尊且致歉后,周乘既好像尤觉得这样善后不够,拾起曲开颜手边的消毒手巾自行擦了把脸。
落在曲开颜眼里,就是他嫌她脏。
她才要再张口辩驳的时候,周乘既正色敬告她,“你侄儿也该知道嘴里嚼东西不能说话。”
他就是嫌弃她。曲开颜稍稍受侮,干脆冷暴力不合作了,“那你别坐我边上,也别和我说话。”
热腾腾一碗面,三五筷子下去,挑来又拨下地,没了锅气。面一冷一坨,曲开颜更不想吃了。
料理台对面的主厨,从门子型的后厨备餐室里挑帘出来,见小曲搁筷浪费的样子,作势指责她,“喂,别浪费啊。”
边上的周乘既,一来知道这里是ose的性质;二来也通晓一些食肆的主厨自诩别具一格的菜系,脾气古怪甚至怠慢食客也不在话下。
他见曲开颜确实没什么兴致吃下去了,便朝主厨,“多少钱?”
口吻很冷很傲,纯粹消费者的主张。
主厨闻言,往这折回来的男士面上一扫,却也乐得做这两全其美的顺水人情了。一面报价一面指指他们餐厅的宗旨,光盘光荣。
主厨早已脱了一身料理服,他说他今天要打烊了。“不行,你替你女朋友吃掉吧。”
曲开颜闻言,怪老爷叔作怪得呢,“我不是啊,我不是谁的女朋友。”
说完,曲开颜便埋头把一碗面吃完了。
她纯粹是不想自己再出什么洋相了。这种需要别人吃剩饭碗来解围的戏码,她下辈子也不稀罕。
而且她可以笃定,周乘既就是把面碗丢进太湖里,他也不会替别人吃剩下的。
曲开颜吃面的工夫,周乘既单独付了这碗面的钱。
主厨爷叔玩笑了句,问他,“需要开票吗?”
“不必了。”
曲开颜这才想起爷叔先前提醒她的话。
那头,服务生也顺着客人的钥匙和车牌,顺利清点出来需要当面交涉的重要财产物品。
无它,自封袋里唯有一块中古18k金的百达翡丽。
服务生交还给客人,也要客人先生签字确认一下。
周乘既把自封袋搁在台面上,签好自己的姓名。一式两联的单据,他撕下一联由自己保存。
曲开颜一是对这块中古表稍显兴趣,二是,她瞄到周乘既指定车子送达的地址,是他们公司。
她这才油然的好奇心,不计前嫌的形容,“你做什么不直接叫代驾开回家啊?”
周乘既:“没处停。”
他说的是实话。老城区喧闹有人气是不错,但也寸土寸金,姑姑那里的停车场买了两处停车位,但她和苏媛的车子都还在。周乘既停过去,只能每日游击战地寻临时车位,不划算不说,老城区实在太堵。
倒不如他每天地铁通勤。
这话曲开颜倒信。每回疏桐过来要带孩子出去玩,她宁愿陪着他们搭地铁或者打车。
“那你这段时间都搭地铁上班?”
“除去周一。”
“周一不是更堵?”老土著现身说法。曲开颜每周一甚至都不高兴上半天出勤。
“堵也好过赶早高峰地铁,再去赴周一的例行断头会。”周乘既说,他轻易受不得人多的气味。
哈哈,曲开颜莫名的笑点,以及脑洞:“你坐地铁的时候,有没有女生跟你搭讪啊?”
身边人很显然觉得她这个问题很无聊。不予回答的样子。
曲开颜讪讪,话题直角拐弯到他手边那块表上头,“这块年限不短的样子。”
身边人依旧沉寂。
曲开颜这才抬眸对上他视线,这回尤为正经严肃的口吻,“我爸也有一块相似的。”
片刻,周乘既告诉她,“(19)60年的。不走了,老太太托给我拿去修的。”
周乘既的奶奶,年逾80。工作不怠,日子也过得有条不紊。旧派的家教和涵养,至今周家一起吃饭,都得老太太起筷的时候,认真知会大家一声。
奶奶觉得这是尊重,也是家宴的和气。
她和爷爷相知相伴一辈子,至今老两口吵架,奶奶还会把一些闺房女子的口吻放在嘴边,怪爷爷,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你哄着我嫁给你的时候,可是什么甜言蜜语都舍得讲得出口的。
爷爷一时迂腐刻板,便怪奶奶,真是任性。
老太太才不让老头子,对啊,我最大的任性就是嫁给你啊。不然我会过得更好。
春节里,老两口吵到要离婚。
周乘既父母已经不高兴去老爹老娘那里听那些车轱辘话,就夜里派周乘既去调解了。
奶奶当着爷爷的面,说要离婚,也要立遗嘱。我的一切陪嫁事物和财产都归我孙儿所有,你们爷俩别碰我一个东西。
因为奶奶那几大樟木箱子的物件,也只有周乘既偶尔听她唠叨几句。
以及,老小姐从前做姑娘的时候,父母陪嫁的那些餐具杯盏,全是上乘的水晶、瓷器和珐琅品,有些下午茶的套具更是几代传下来的古董。
奶奶认真问过乘既,我走了,你会不会把我这些器皿全扔了?
周乘既父亲苦叹,他这个独子甚至比不上母亲那一屋子叮铃桄榔的陈设。
周乘既许诺:不会。我还会偶尔拿出来用。
奶奶甚是欣慰,也感谢乖乖儿的不忌讳。说明明这些物件就是干干净净甚至有灵气的,这个家里,也只有乖乖儿最明白我的心情。
最后,大半夜地给乘既交代了一下,她陪嫁里最贵重的一箱,是百达翡丽名下的十块古董怀表及腕表。
这里头有当初奶奶年少自己戴的,也有哥哥和父亲送的陪嫁品,更有后头她自己立业成家后,兴趣使然从行家手里收的。
总之,老太太说,这是她世俗上最宝贵的物件也最值得交给后辈继承的了。你可千万不能给我典卖了啊。
老小姐絮叨半天,终究也没提前把这箱子表件给到乘既。只单独剔出一块,交给孙儿,要他去给她修一下,可能年久了,机芯里进了水汽。
实则是,老太太变着法地想孙儿多回去看看。
周乘既春节后上班到现在,才想起这事。
曲开颜捏着手里这块已经不能计时走针的表,短暂听完一截梗概的故事,觉得有趣极了。她莞尔,“你奶奶好有趣好可爱的一个女人呀。”
周乘既短暂沉默后,反问她,“哪里有趣?”
“八十岁还把离婚挂在嘴上。”
“……”
曲开颜浑然顾不上看某人脸上的颜色,自顾自遐想感叹,“我是你爷爷,也会被你奶奶吃得死死的。我就喜欢能清醒吵架的女主人。”
“是。所以我们家,墨守成规地女主人说了算。”
曲开颜盯着手里的表,一时走神,再开口说话时,是自己的事了,“我爸有一块和你奶奶这个相似的,我不记得是不是同款……”甚至不确定,年久失修,会不会比这款更严重了。
周乘既难得看她脸上落寞状,沉思片刻,才试着建议道:“物和人一样,都要检要修。”
曲开颜朝他看一眼,任性也躲懒,把表郑重还给他,“早修不好了。”
店里陆续有客散。曲开颜想赶在姑姑出来前走,她想到什么,便朝周乘既开口,“我帮你想一个妥善的停车方法,要不要?”
周乘既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把你姑姑或者表姐的车,挪一辆到我那里。这样你即便还付临时停车的费用,也可以省去许多找车位的时间。”
“或者你干脆把你的车停我那里,开你姑姑表姐的车,这样,临时停车费也省了。”
周乘既对她的乐善好施没什么响应,倒是单手食指在台面上略微节奏地叩了叩,片刻回应她的话,“我不习惯开别人的车。”
天真鲁直的人当他选第一种,“那就挪一辆她们的车子。你照常付你的临时停车费。”
周乘既轻浅笑意,仿佛在听述职会议一般的冷静、倾听,随即,顺着汇报者的节点,替她梳理问题,“那么,我现在要把我的车子怎么办呢?”
对哦。曲开颜这才想起他车子要开送达他公司的。再看他票据上,通宵泊车和代驾的费用,
“你把钱给我吧,我帮你开。”
周某人会心一笑。
曲开颜问他,“你笑什么?”
周乘既:“没什么。只是想象不出你代驾的样子。”
曲开颜和他顶真,“我车技很好。”
“……”
意识到有些歧义,大小姐再描补,“我手动档的普桑也会开。”
对面人始终四平八稳,不露山水。
急的是言多必失的,曲开颜自己想歪了,尤其是她一再在他面前出洋相,就愈发觉得他这么沉得住气,就是在冷静地笑话她。
终究,没头脑的情绪,把椅背上属于他的开衫,捞起扔他脸上去。
周乘既不假思索地扯开衣裳,质问她,“我怎么你了,你自己跳脚,怪我什么事?曲小姐。”
“少喊我曲小姐!”
“不是曲小姐,那是曲大姐?”
曲开颜瞬间反骨,警告他,“我这辈子,最讨厌别人叫我姐姐,我才不是任何人的姐。”
“那是妹妹好了?”周乘既纯粹是话赶话。
曲开颜闻言这个词,觉得陌生且轻佻。
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他周某人酒品不行,“告诉你,少油嘴滑舌啊。我不喜欢这一套。”
对面的周乘既也站起身,抄起桌上一杯刚才配给曲开颜吃面的冷乌龙茶,咕哝灌了几口,他甚至忘了,根本不是给他喝的。
冷茶抵消一些,才沉静面色地告诉她,“曲开颜,我是你,姐姐也好妹妹也罢,我都不会抵触。”他是想告诉她……
“你懂个屁!”曲开颜炮仗筒子,一点就着。
周乘既顺势闭嘴了。他不是个爱说教别人的人,更不觉得“旁观者清”是时时正确正义的。
面面相觑化不开的机锋,倒不如引开些,冷静些。
“我去一下洗手间。”周乘既道。
曲开颜也有点懊悔,她刚才是不是口吻很坏。再听他说去洗手间,隐隐有点恼,该不会一个晚上崩两次吧,我人品有这么差吗?我脾气有这么坏吗?曲开颜你跟姜疏桐学着做个淑女有这么难吗?
“你车子还要不要我开?”她径直问他。
周乘既也反问她,“不是说好的,你赚代驾费的吗?”
曲开颜面上习得他的不显。心上得意、骄矜。
捡起椅子上刚才丢他的开衫外套,装腔作势的市侩脸,“那么我跟他们把单据和费用要回头了?”
周某人:“你说了算。”
语毕,潇洒的背影去向洗手间。
曲开颜朝他背影撇撇嘴,心想,关键时刻上厕所,肾虚啊。
还有,这个人看着严谨客观的,却马大哈地把那块中古表扔在桌面上。“周成绩,你奶奶不把那箱子全给你是有道理的。”
曲小姐家里家外从来甩手掌柜惯了,头回给别人善后,竟然小心翼翼起来,她暂时先给他收到自己手袋里。
周乘既洗了把冷水脸,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正巧听到曲开颜和主厨最后的插科打诨。
主厨先生怪小曲,闹腾死了,折腾半天,又自己开车回去。
曲开颜发挥她社交悍匪的强项,“对啊,一开始我不想,现在又想了。”
主厨笑得晦涩狡黠,“年轻就是折腾。”
周乘既走过来,曲开颜恣意的笑容,抱着双臂,肩上重新披着他的毛衣开衫。
二人皆没有开口,告辞了主厨及相熟的服务生,相约朝外走。
直到顺利坐进周乘既的车里,曲开颜调整车座和后视镜的时候,换到副驾上饮了酒的人迟迟都没有出声。
曲开颜自诩老司机,倒腾半天。周乘既审视一番后,不禁问她,“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什么?”
她大概开自动挡电子手刹的惯了,于是,副驾上的人提溜起她的右手,牵引她去握物理制动的手刹……她忘了松手刹了……
这……曲开颜闭闭眼,说不尴尬是自欺欺人。
副驾上的周乘既:“你这样代驾不仅挣不到钱,我也跟着心惊胆战。虽然也不算年轻,但三十岁翘辫子,我还是觉得有点冤。”
笑点低遇到冷面匠,“好了啦,没那么夸张。我只是一时忘了你这个是手动手刹的嘛。”
“……”周乘既这个疑心病鬼,“你确定你能开?”
“我确定。”
“曲开颜,我和你还不熟,不想因为你弄得缺胳膊少腿的,懂?”
“哈哈哈,你少乌鸦嘴!”大小姐笑得没心没肺。
周乘既看她这没头脑的样子,更是心回不到原来地段……
曲开颜笑着笑着,忽然逮住他错处般地得意洋洋,她问对面人,“你刚看哪了?”
副驾上的人严峻的冷漠。
曲开颜拆穿他,“你看我纽扣了,对不对?”
“扯。”一字诀,呼吸里带着薄薄的酒气。
“你就是看了。”大小姐不依不饶。
她已经松开了手刹,周乘既顾虑着彼此的安全,没太和她执拗,干脆附和她,“是,你当我的秩序症又犯了吧。”周某人是想说,他认同她之前的审美,你这板正正地扣对了,反而不好看了。
岂料,他的话没出口,曲开颜倒是语出惊人,“所以你舒服了?”
“……”身边人一时酒意全消。这个人即便瞳孔地震,面上都波澜不兴。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的强迫症舒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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