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乘既个头高,偏头的时候,甚至撩动了头顶上垂下的吊灯。
搅得堂屋里的光明都跟着晃荡了下。
他一面窸窣的动静,一面朝门口的方阿姨,“是,我回来了。”
说罢,周乘既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给曲开颜披上,也抱她下来。随即,径直出去和方阿姨说话了。
只听见天井里一阵喁喁声,有人再进来的时候,曲开颜钻进了周乘既住的西间房间里。老式的装修风格,她只能在组合柜上有限的玻璃反光里打量自己。
有人脚步回头,她也本能地掉头去看他。
简直不能再糟糕。
理智慢慢回弹回来,曲开颜才想起包里有镜子,于是她拿粉饼镜出来,先给周乘既看了,因为他了好一会儿的话。
大小姐气疯了,说这屋子里每条地缝都够他俩钻进去了。
“周乘既,我为什么每回和你在一起总要出点状况啊。丢人死了。”
有人泰然闭环的逻辑,“我们是主,她是客,她贸然闯了别人的地盘,要丢人也是她,有什么要紧。”
曲开颜翻包里的湿巾,要他先把唇上的证据擦掉再说。
周乘既大概属于虱子多了不怕咬,反正已经这么着了,倒是吊儿郎当没所谓起来。只捉住曲开颜过来的手,问她,“还气吗?”
金鱼脑袋的人,这么一提醒,才想起什么来,把湿巾纸丢给他,夺回自己的手,“我为什么不气。我气得很,我要不是有话来当面和你说,我跟你讲,周乘既,我管你去哪!”
有人轻微颔首,也微微俯首凑过来,提醒大小姐,“姑姑这里的钥匙还捏在你手上呢,我怎么回来,你说。你一路过来开这大门小门的,就没想到吗?”
“我哪里晓得你有没有备用的嘛。”
“我即便要来这里,也得先去你那里报个到。哦,曲小姐实在不收留了,我自然会看别人眼色,该走肯定会走的。”
曲开颜闻言这一句,抬眸看说话人,周乘既眼里的光,到言语收梢的声音,都是温柔且镇静的。
偏偏是这样静静的温柔,叫人油然地涌出些什么。曲开颜即便没什么文字墨水,也懂这叫,心神荡漾。
周乘既见她不出声,反过来怪她了,“回回沉不住气。”转念,又改口了,“当然,沉得住气就不是曲小姐了。”
公主就是公主,她就是骄矜的,也是赤忱的。不通世故,仅凭一颗琉璃心。
豁得出去,也有资本兜底。
她姓曲,却再鲁直不过。
曲开颜听到他的那句沉不住气,无所谓地点头来,是的,她就是沉不住气呀,“我讨厌你冤枉我,我讨厌你听到什么信什么,我讨厌……”
周乘既伸手揽抱她的腰,一捞一提,再认真同她正名一次,“我没有。曲开颜,我即便生气,也不会随随便便把你想的那么糟糕。就像你说的,你的审美不会降级,同理,我喜欢的人,也不许她轻易地怀疑自己。”
“那你气什么!”她同他辩。
周乘既坦荡地承认,“男人的劣根性吧。我知道你有前度与你亲口说出来,是不一样的感受。”
“你吃醋?”
“当然。”
某人一句当然,倒是引得曲开颜破功地笑。
周乘既看她这样笑吟吟地,干脆再哄她开心点,说他们第一回去吃饭,曲小姐一路同元小波吧啦吧啦地,驱车的人当时就后悔带小波过来了。
“后悔什么啊?”
“后悔万一你觉得我这个不近人情,和小波倒是聊得来得很,我跟你讲,曲开颜,我要是变相给别人拉了这样的媒,我是肯定要和元小波散伙的。”
曲开颜听后,笑得咯咯地。哪怕知道周乘既这个家伙没假话说的,还是饶有兴趣地反复问他,“真的吗?”
“比你这个笨蛋脑袋还真。”
大小姐撇撇嘴,骂他猪,“小波这个人倒是蛮好的。呜,但是不符合我的审美,尤其和我一样话痨鬼,我不喜欢,我一向不爱话多的男人。”
“……”
周乘既忽地的沉默,曲开颜踢他一下,怪他无端不讲话了。
“你不是不爱话多的吗?”
曲开颜即刻伸手要来打他。曲开颜向来审美淡,她从来不涂甲油的,只有最纯粹的基底,才衬得出衣服的品味。顶多养护养护指甲。她十个指头伸出来,每个指甲盖都细致修长的,披着莹润的光。一看就是那种养尊处优不干活的,右手食指的指甲断豁掉一块,周乘既轻而易举发现了。
他问她,“拆螃蟹弄的?”
心机斑斑的人,干脆囫囵地应,“嗯。”
然而,对面人提溜起她的手,摩挲也端详,眼神锐利、促狭,“我说你胖你就喘是吧,你这上头的血色都结痂了,大小姐!”
曲开颜气鼓鼓拳头砸他胸膛上,“周乘既,你这个人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我即便不是弄螃蟹也是帮疏桐剥笋的呀,疏桐烧了那么多的菜,我是有帮着打下手的呀。”
是的了,外头桌上一桌子菜是事实。
周乘既十万分承情。“我不要你弄什么螃蟹还是笋,没必要。曲开颜,我说过的,我们请个阿姨,万事简单也足够。你弄不来这些,我更不需要你这样。我喜欢的就是你原原本本的样子。”
“可是,别人的女朋友或者老婆好像都很会这些。”
“放屁。谁说的,我们家就没这个传统。我们家就都不会。”
曲开颜继续被人迁就还是宠着的得意洋洋,再听周乘既道:“烧饭做菜是个职业技能,既然是职业,就可以拿钱买到的。你弄这些又不灵光,还平白耽误人家阿姨来挣工资。”
就说曲小姐拆的那个蟹吧,周乘既皱着眉头,“我都不敢吃。”
曲开颜立马唬脸,“怎么就不敢吃了,我很认真弄的。”
说着,她去桌边给他端过来,虽然冷了,但是热一下,还是好的嘛。
周乘既连忙拖住她,“一定要吃吗?”
“一定!”
有人眼前一黑,他连正式宴席上,蟹八件拆下来的蟹都不稀罕,因为经过了别人的手。这下倒好,只能唉声叹气怪这个世俗,你说她好端端的大小姐不当,学这些殷勤做什么!
结果就是,曲开颜把微波炉热过的螃蟹,端过来,要周乘既尝尝。
某人赴死大义般地尝了一口,什么滋味也懒得品了,只是出口的话必然是奉承的,“嗯,还不错。”
曲开颜听这话美滋滋。再问,“你吃了吗,我把菜给你热一下?”她即便不会做,但是殷勤等待一个人,想照顾一个人的心情是诚然的。
周乘既拖她坐下来,反问她吃了吗?
曲开颜摇头,说她不饿。二人说话间,她才拾起刚才放在桌上的紧急避孕药,然后很寻常地拿起边上的矿泉水,当着周乘既的面,“我原本是不想吃的,可是疏桐也劝我,要我当心点。所以我带过来了,当着你的面吃,省得你又唠叨。”
一粒药扣在手心里,曲开颜才要往口里送,周乘既的手快了一步。他捉住了她的手。
“别吃了。”
曲开颜不解。
周乘既是三思过的,他十成冷静,“你没有为别的男人吃过,也不要为我吃。曲开颜,有了,我们就结婚。”
有人被吓了一跳,“你说什么呀,这很不像你。”
“你不要管像不像。总之,你怀孕了,便是我的。我说过,不怕担责,也想过,我可能给不了你们足够优渥的生活,但我保证,也不会差。无论物质到精神。”
曲开颜被周乘既口里的“你们”怔到了。她回味过来,可能周乘既今天白天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原来他这样无条件迁就她,她心里并没有十足的快慰。也瞬时明白了,其实这样的热血很不可取。是的,孩子是两个人必须有计划有期待才能降临的生命。
生命不可以这么草率,也不可以这么自私地凭着一个人的心意去辖制。
终究,曲开颜撇开了周乘既的手,她问了他一个问题,“那么,没有孩子,你会跟我求婚吗?”
“如果我们走到那一步,我求了,你也答应我的话。”
是的了,这很周乘既。
她不需要他一时热血,她本身喜欢的就是他的冷静。
求婚并不是一束花一枚戒指的浪漫。他草草开口,曲开颜倒是反感他这样无脑的人。
大小姐还是把那粒药吃了。
对面的周乘既许久没有说话,最后,他沉静色地开口,“对不起,开颜。”
曲开颜认同疏桐的说教,只接受周乘既一半的道歉,因为还有一半是她自己的责任。
这粒药,对他们两个人都是教训。
“周乘既,我今晚死了,你也要给我守身十年。哼。”他能为他前女友守十年,那么也得为她守十年。
有人配合她的冷笑话,“嗯,其实慎独挺好的,起码可以升职加薪。你看吧,我和你一起,把你和我,都弄得一团糟。”
“喂,你这叫什么话。”
“傻话。”
曲开颜又想到,即便他守个十年又怎么样。他才四十岁,我天,他再保养得好些,好颜好色好身材还多金,真是,死了也不服气。
她干嘛死哦。“我跟你讲,你今晚不准睡,你得每一秒都看着我。”
“嗯。”
曲开颜每晚睡前那一通大小姐捯饬,轻易叫她不会在别人那里留宿。周乘既把这里的东西收拾好,预备还是带她回自己那。
等着他收拾的空档里,她才想起来问他最重要的,“你要心扉那个照片干嘛的啊?”
“委托她老子料理家务。”
曲开颜一听,心咯噔一下,“陈适逢知道你和我……”
“有什么问题?我又没有抢别人的女人。”周乘既冷淡但乖张。
曲开颜思索后的口吻,坦诚告诉他,“我不希望影响你。”
收拾停当的人,踱步过来,站在她面前,曲开颜仰首看他,周乘既寂寂道:“我和你刚认识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是,我很任性、”
周乘既却适时打断她的话,“我和他只挂碍公务,男人间的交易,合则来不合则散。放心,我也不是离了他陈适逢就没饭吃。”
“可是我知道,他对你有知遇之恩。而且,你明明在他们集团攒了这么多年的心与力……”
一朝放弃,属于自断经脉,功亏一篑。
而且传出去也不会多好听的,从前旧宾主,为了女人弄得不欢而散。
周乘既徒然伸手来撩曲开颜下巴,冷冷清清的口吻,“这就是你今天心思重重的缘故?”
曲开颜圈住他的腰,“我不想你那样。”她说不上来的慌乱,也觉得倘若真那样了,周乘既的家庭肯定会更不喜欢她。
直到这一刻,周乘既揽住心思重重的人,才明白,即便再嚣张跋扈的曲开颜,依旧是孤身一个的。她许多心思没人托付,也没人替她掌舵,女儿家认了真,无非是考虑这些。好像别人的喜欢对她来说,很重要,也是认可。
反观,男人的心思却绝情多了。他只要她一个人的喜欢就够了,其他的,都无所谓。
“先回家。放心,天塌不下来。”
曲开颜和周乘既回到别墅,疏桐已经把家里收拾得妥妥当当。盼盼她们一行回去了。
也给贺冲儿洗完澡,只是臭小子兴奋得很,非得等娘娘和那个叔叔回来。
疏桐在厨房里热牛奶,还是听到贺冲儿喊开颜的声音,才晓得他们回来了。
当着周乘既的面,便取笑开颜,“我以为你们不回来了呢。”
瞧开颜恢复那一脸臭屁傲娇的样子就知道,嗯,又和好了。真是没出息,快三十的人,谈个恋爱比十八还幼稚。
贺冲儿一个劲地跟娘娘显摆他新得的望远镜。
曲开颜臭屁地捏贺冲儿的肉脸,问他,“谁送给你的啊?”
“你的男朋友。”
“你懂得还真不少。”
疏桐在那头关怀地问他们吃了没。
曲开颜坦言,虽然带了好多菜,但是他们还没吃。
“那我给你们煮点面?正好还剩些鸡丝笋汤。”
曲开颜折腾一个晚上,真的饿了,但是她没要疏桐动手,很家常的口吻,“你都洗过澡了,不要弄了,周乘既他也会的,由他弄吧。”
疏桐一听,噢哟,当真和好了。大小姐又开始奴役人了。
那头,被下命令的人丢开手里的东西,真的很和煦地进了厨房。
疏桐看着一时艳羡得很,不大相信,“他真的会啊?”
“真的呀。他做东西不比你差的。”
“喂,你这话我可真不爱听。”疏桐竟然同一个男人吃起醋来。
曲开颜盘腿坐在沙发地毯上陪贺冲儿玩,也端详周乘既送给孩子的这个望远镜,心想这个家伙还真舍得,你对别人家的孩子这么上心干嘛!猪!
然而,心里却是十分快慰的。
贺冲儿不肯喝牛奶,关键时刻还钻到娘娘怀里求庇护,奶声奶气的,“娘娘,我今晚可不可以和你睡啊?”
“不可以!”娘娘一秒回绝。
“为什么啊?你以前都可以的。”
“以前是以前。”
疏桐在边上忍俊不禁。
贺冲儿一时又跑到厨房里去,因为这个屋子里,就他和这个叔叔是男生。
猴儿崽子算盘打得精光响,嘴里卖乖得很,喊周乘既叔叔。
“嗯,你要不要吃碗面?”
贺冲儿摇头,“叔叔你什么时候教我看星星啊?”
“等星星出来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出来啊?”
“等我有空的时候。”
贺冲儿的脑回路觉得是叔叔在骗他,“星星又不属于你,为什么要等你有空?”
周乘既也被他逗笑了,童言着实有趣。且觉得小毛头口吻像极了曲开颜。
曲开颜进来的时候,看到的这一幕,意外的和睦且生动。
贺冲儿待在周乘既脚边,后者一面忙料理台上,一面还要看顾着小孩别碰到热汤。周乘既委婉诱导贺冲儿,要他出去。
贺冲儿不依,鬼机灵的脑袋瓜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我想和娘娘睡的,娘娘不肯,我知道了,是叔叔你要和娘娘一起睡,对不对?”
周乘既即便对着小毛头,也有他的逻辑与谐趣,他问小孩,“你为什么喊她娘娘?”
“就是娘娘啊。”
“因为他喊不起来嬢嬢。又错把宫斗剧里的娘娘当嬢嬢。”曲开颜在门口雄赳赳气昂昂地进来了。
贺冲儿见娘娘过来,自我领地的意识更强了点,愈发地调皮活泼起来。干脆借着娘娘的手,爬到了岛台上。
周乘既见状,叫她看紧些,别摔了。
曲开颜撇撇嘴,“我看他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怎么,我在你眼里,很不稳重很马大哈就是了,对不对?”
周乘既承认他有点刻板印象了,直言想象不到曲开颜能看住孩子。他还记得她说因为给贺冲儿穿错毛衣去医院闹乌龙的事。
乌龙归乌龙,“可是我心里有数得很。我不但能看住他,他也很依恋我的。”曲开颜说这些,像是显摆也像正名自己。
周乘既给两个斗笠碗里捞面,一时打趣她,“嗯,了不起。”
“切。假惺惺。”
“那么他喊你娘娘,喊我什么啊?”
曲开颜不解,“喊你叔叔啊。”
“你不是娘娘吗?”
曲开颜这才恍然大悟,哦,他在纠缠这个文字游戏呢,“怎么,我是娘娘,你难不成想当皇帝啊。幼稚!”
周乘既这个家伙,文明地耍流氓,幼稚且谐趣,“孤正有此意。”
边上的贺冲儿听不懂娘娘他们的话,只听到叔叔问娘娘,“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药。”
曲开颜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好得很。甚至她端起自己那碗面,居然嫌少,“为什么只有一筷子啊?”
“你又不多吃,给你也浪费。”
“我今晚想多吃点啊。”
“嗯?”
大小姐瞥瞥边上的贺冲儿,言语隐晦且端正,“因为我饿啊。”
周乘既即刻会意,当即打消她不该有的念头,“你放屁。”
贺冲儿一听,耳朵竖起来了,即刻对这个叔叔积攒下来的滤镜悉数打碎,站在岛台上,是非分明地指摘道:“叔叔,你讲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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