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炉离隔火门一二十丈,里头柴火烧得噼里啪啦响,匠人们又忙着捶捶打打,石砌的大门一关,压根也听不见外面的动静。
赵成第一时间就想冲进去,至少先把一群小崽子们叫出来,天子未允,在回廊前坐下,翻看工艺图册。
这些图册两个月里拓出了上百份,赵成烂熟于心。
小鲁是在原有的工艺图册上做修改,索引编号整齐有序,清晰明了,寻常不识字的匠人,按图索骥也能看明白。
起初他让小少年使用窑炉,是有枣没枣打三竿,有事没事试一试。
没想到,只那么三五天,真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选矿,分拣矿材,洗矿,到窑炉砌筑,到锻烧,到灌模塑形,事事都有分类讲究。
那四只猪,只看见小鲁带人洗矿,砌炉子,就想方设法想将小鲁排挤走,他那会儿就知道,事情不简单。
事实果然如此。
他可不管这工艺用什么手段得来的,一看有用,立刻让其它窑炉紧跟着换上。
只不过少年人心气高,经不住激,被嘲讽两句,就夸下海口,说能能制出比现在更精进的铁器,这不是托大么?
赵成几乎是每隔几个呼吸就想进去催一催。
一个时辰过去,里头还在敲敲打打,赵成站立不安,明明有凉风吹着,却比在窑炉旁还热,“陛……陛下,不如臣进去看看,有无能帮上忙的。”
天子头也未抬,“勿要叨扰他们。”
赵成擦汗噤声。
贺麒麟翻看得仔细,图册里窑炉砌筑的材料,型制,排风器,生熟铁炼化,每一步改进都有讲究。
且针对铁器不同的功用,各项数值做了不同的排列,精准精确。
拿着这一卷图册,匠曹们可以很快上手,大批量铸造。
也难怪赵成敢拍着胸脯禀奏,说只需两月,便可让南大营的士兵都换上新兵刃。
大农令齐长卿笑呵呵上前,打开明黄绢帛,念了圣令。
冶铁司两千一百人,都有行赏。
直接参与锻造精铁的十六人,赏金赐爵。
姓鲁的少年赐封鲁侯,田百倾,金千两,帛万匹,领食邑三千。
贺麒麟吩咐道,“追授匠造丞,秩六百,赵成你把他当徒弟,带着一点。”
赵成应声称是,知道陛下爱才,这样说,是念着小孩年纪小,让他平日里看护照拂罢了。
更勿论,就算让他拜小鲁为师,他也是心甘情愿心服口服的。
工坊里的官员匠人,听了圣令,也没有不服的。
一来这是陛下的圣令,无人敢置喙。
二来都知道两月前突厥人谋逆,仗着大雍输送的神兵利器,南下作威作福,烧杀掳掠。
曾经的败军之将都敢如此,更不用说大雍。
便是不懂军务的,看朝廷这一年来对冶铁工艺的投入,也当知道陛下对锻铁工艺,有多上心了。
如今鲁小师父锻造出精铁,救百姓士兵于危难,封官封爵,都是应该的。
匠人其实没想那么多,小孩改出来的图册对他们来说就是天书,需得小少年一一示范才能明白,而且两个月来,整个工坊里只怕没有人不喜欢这个小小少年。
小孩虽然不会说话,性子有些腼腆内秀,有时候请教的人多了,不自觉把他围起来,他都紧张得不会动。
但可乖可有礼貌了。
不断给工艺流程做调整,身体弱,连砖块也搬不动,却也不会闲着,要么检查窑炉的烧制情况,要么谁渴了就给谁送水,谁热了谁年纪大,就给谁煽扇子。
会给赵大人送,但这工坊里,上了点年纪的,哪个没喝过小少年递来的水,哪个没接过小少年送来的巾帕?
现在小少年得了封赏,大家伙都替他高兴,就是小少年夸下了不得的海口,到这会儿了也没个结果,会不会在里面已经急得不行了。
要是锻造兵器,这会儿也该成型了。
大家伙儿不敢出声,相互看时,却都已经下了决心,当真出了什么事,大家伙儿都给鲁鲁求情。
却有人惊呼了一声,“鲁鲁出来了,他去楼上干什么?”
窑坊二层的顶上,平时是用来晒一些砌筑石材的。
两个小少年,鲁小师父手里举着一个黑煤球一样的东西,浑身灰扑扑,但握紧了拳头,有绿孔雀那一飞冲天的架势。
宗照则面色涨红,声音因兴奋而粗粝。
“都让开八丈远,让开些,赵石,你在哪里,快出来!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着!看我大魏风姿!”
院子里的匠人们可都慌了,不住往下捞手,“小鲁师父,宗照——快下来——”
赵成跑下石阶,仰头一看,眼前发黑,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玩得挺花。
“赵成。”
帝王声音清淡,却是让院子跟着静了一静,众人噤声。
赵成只得按照两个小少年的指示,让大家伙儿都散开,离开八丈远,退避到了平时给匠人们歇息用的回廊里。
院子里留出宽敞的旷地。
前排一点的大婶往屋顶上看了看,不由捅了捅廖江:你徒弟做出什么?
搞这么大阵仗,到底是什么东西,刚才离得近,小鲁手里捏着黑乎乎的一团。
小孩子调皮,万一是想把张石几个诓出来,往他们身上扔牛粪,那可就完了。
想想还真不是没可能,尤其宗照,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没生对,打小看见牛粪,就想丢爆竹炸。
他也不是想炸别人,就是看见牛粪炸的满地都是,自个哈哈笑,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乐趣。
现在莫不是把鲁鲁也给教坏了。
大家伙儿都让开了。
宗照虽然觉得那四只只拿鼻孔看人的猪,这会儿跪趴着,一动不动很奇怪,却也没想太多,朝鲁鲁兴奋道,“快让他们试试颜色!”
贺酒从那四个嘲笑大魏破铜烂铁,说要把上京城踏成齑粉起,心里就憋着一股劲,一门心思只想配出闷雷弹。
这会儿站在屋顶上,只想让那四个看看知识的力量,让她一度忘记了曾经在领奖台上因为紧张摔跤,引起哄堂大笑的紧张。
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每天这么辛苦,还受大雍人的嘲笑贬低,这是一口恶气,必须要出了!
让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哥哥姐姐们扬眉吐气!
想用工艺为难仙女妈妈!
休想!
腾飞吧!黄火药!爆发出你最强的力量!
炸!
贺酒扬起手里的黑球,重重往地上摔去!
众人心凉了一截,看样子真是牛粪——
“砰——”
地面震动,轰响声后,火光爆开,烟尘滚涌,震动的地面,爆开飞溅的火花,让众人惊声尖叫,四处逃窜。
砰响声带起的嗡鸣声渐渐过去,惊慌推攘的众人渐渐镇定下来。
赵成扶着廊柱站稳,呆成木鸡,扶着帽子不敢置信,这,这是什么,怎会有如此之大的威力!
层层冒起的浓烟和火光中,贺酒傻傻站着,看着庭院里正看着她的身影。
那身影如此清贵美丽,那容颜倾国倾城,那风姿霓为衣兮风为马,美得摄人心魄。
常常出现在她梦里的身影。
手里另一颗闷雷弹滚落,又是一阵巨响,贺酒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睁大了又看,陡然惊醒过来,不是做梦,真的是仙女妈妈!
不是幻觉!
贺酒奔了一步,又猛地停住,浓烟滚滚,她陡然想起刚才举着闷雷弹的模样,极其傻帽。
闷雷弹炸开的火光似乎全都被吸到了她脚底,从脚底顺着骨头冲上头顶,把她整个人烧得冒起白烟。
天啊,她直接扔就可以了,为什么要举起来,举起来就算了,另一只手为什么要握紧拳叉腰。
天啊!为什么她每次见仙女妈妈,都是这么窘迫的模样!
幸亏她还说不出话,台词不可能念出口。
呜呜,不幸中的万幸。
离得远看不清仙女妈妈的容颜,贺酒不由又往前,站到了边缘,想看看仙女妈妈好不好。
听说仙女妈妈是御驾出征,她一直有一些担心,现在看仙女妈妈没有受伤,平平安安回来,才觉得脚踏实地踩着土地了。
只是仙女妈妈眼睛下也有了淡淡的青痕,是像她一样,不能睡觉么?
现在有了不输于大雍,甚至比大雍更好的冶铁术,仙女妈妈应该可以好好休息,睡一个好觉了。
心里的思念像是夏天的潮水,被海浪推着,冲刷着心脏,一阵比一阵汹涌。
这段时间不敢睡觉,有时候撑不住,就想一想那时被仙女妈妈接住的感觉,这样又有一点精神,撑过来了。
贺酒秉着呼吸,眼睛一眨也不眨。
赵成艰难地从这一场震撼中回过神来,他和其它匠人百姓一样心存敬畏。
又忍不住激荡亢奋,有了这东西,那大雍还敢欺我大魏无精铁吗!
大魏麒麟军本就骁勇,都匹配上钢刀,配上这样的利器,不得所向披靡。
不说灭了大雍的大话,至少大魏的士兵,不必拿血肉之躯去肉搏,就能守住大魏子民,大雍不敢轻易来犯,大魏就有了发展的时间和机会。
只要给一点时间,其它涉及民生的各行各业,大魏总能追上了。
真由不得赵成不激动。
那四人正不断磕头求饶,被骇破了胆子,声音都在发抖。
这四人中有两人曾在大雍官窑里待过,他们的表情说没有,这那大雍确实就没有。
赵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当然,这件事得鲁小师父来回禀,他难以平复激动,脑子都有些转不过弯来,等了一会儿,不见小少年的身影,这才醒过神来,猛地往屋顶上去看。
宗照小子已经晕了,鲁鲁小师父不知怎么地,就只那么捧着手,微微伸着脖子望着陛下,一动不动的。
当然,陛下的风姿容貌,便是经常上朝的臣子,偶然不小心抬头见了,也跟被摄取魂魄了一般,要神游许久才能回过神。
但这世上除了日月星辰,还没有能让陛下仰视的。
赵成忙喊了一声,“还不快下来!来陛下跟前回话!”
贺麒麟想着刚才的动静,有些失神,天纵奇才横空出世,难道当真天佑大魏,来帮扶大魏的么?
烈火燃烧过,空气里带着流动的炽热,贺麒麟声音亦染上了些温度,显得清越温润,“下来罢,到朕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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