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酒一出中正楼,就遭到了强势围观。
宫侍叔叔和宫女姐姐们没有围上来,各司其职候在原地,只是总是忍不住偷看她,端着托盘路过的,脑袋也撞在了柱子上。
长阶两侧的禁军侍卫,也是一样。
像是一只鸭子误入了正在安静汇演的舞台,贺酒走得腿软,明明宫里的雪不算厚,但她的脚还是不受控制地高高抬起,又轻轻放下,走得极其稳当,避免像以前在升国旗的时候,在讲台上摔一个大马趴。
可走得越认真,越容易出事故,下台阶的时候,她踩着被铲了雪的湿地,脚下有些打滑,不过只是一小点趔趄,周围已经响起无数焦急的惊呼声了。
“殿下小心——”
“殿下小心——”
伴随着惊呼声的,是从四面八方奔跑过来的身影。
宫女,侍从,侍卫。
引发的动静就好比是幼儿园里跑进来一条蛇,老师校工家长甚至是警察,全都跑过来,如临大敌。
贺酒心里的小人已经狂奔跑了,只是理智还让她待在原地,磕磕巴巴地连连摆手说自己没事,自己可以,不需要抱不需要背,自己能走,也绝对不要去取了毯子来把回酒酒宫的路都给铺上地毯。
山蓝跟在旁边小心护着,瞧着小公主大冬天里脸红成了燃烧的小火炉,笑眯眯让其他人都散了,“大家各安其职,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莫要在这里围着了,反吓着小殿下。”
“是,奴婢告退。”
贺酒悄悄松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只不过很快就发现,今天路边的宫侍宫女特别的多。
都在偷偷围观她!
贺酒想把绒帽拉下来一些,想着自己是妈妈的女儿,现在是太子,又努力鼓起勇气,目光坚定地往前走。
山蓝眼看着小殿下握着两个小拳头,风雪地里埋头走得胸膛挺直,偏过头去让自己憋住笑,才又转回头来,小殿下已经换下了男孩的装束,踩着绣萌虎鹿皮小靴,青色小裘袍里是粉色镶绒边襦裙,发髻大约是陛下亲自扎的,头顶两个双髻有些凌乱,只用陛下的青色发带稍稍裹束,洁白毛绒的裘领簇着一张精致瓷白的小脸。
虽然大步往前迈雪地里走得气势汹汹,可因实在生得软糯可爱,倒像是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虎崽,叫假装路过的宫人们看了一眼又一眼。
自从小七殿下是女孩子的消息传开后,这几天宫里的侍从宫女总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在中正楼和酒酒宫中间这条路上晃荡。
都是想看看小公主的,哪怕大家已经知道小公主的长相,以前也见过了。
现在走出去老远,都还能听见宫人好漂亮好可爱的惊呼惊叹。
将近半个时辰的路,硬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一点雪花也不沾。
少府司的官员早先来问过,要不要在中正楼和酒酒宫中间修出一条栈道,这样小殿下以后来往中正楼和酒酒宫之间,不会受风吹日晒。
不过册封大典过后,小七殿下也许会迁到新宫殿,小殿下又坚决不同意,这项计划也就搁浅了。
酒酒宫侍从早得了消息,在宫外遮伞候着。
贺酒远远看见皇兄们都在,心里呜呼了一声,停了停脚步,才又紧张地走过去。
哥哥们知道她是女孩子了!
山蓝笑眯眯上前,给诸位皇子们见礼,交代好酒酒宫侍从们照顾好殿下们,先回去复命了。
近年来小殿下们常常在一起做事学习,每到这时候,侍从们都会退到殿外,现在几位殿下显然是有话说,文清文灵几人再是激动,也只能先忍着,把小殿下们接进内殿,准备了吃食茶点,先退下了。
贺煎煎盯着还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女孩看,确认了小七弟是女孩,一时两眼发直,等听见小七喊了声皇兄,只觉得天也转地也在转,眼睛一翻,直挺挺就往下倒,比贺白白接住,脑袋也还是晕乎乎的。
小七竟然真的是女孩子!
这是妹妹不是弟弟!
不免又想起自己先前抱着小七睡觉的情形,一时脸色红透,直起身体,看了梳着双髻的女孩一眼,好怪,再看一眼,好软糯,像是漂亮的糖糕。
贺煎煎又想起小七的身体,平时的关心忽而就有些问不出口,又看了一眼,小女孩脸色红润看着比之前还好,听老爹说母亲闭关是给小七治病,如果没治好,外面下着雪,母亲和山蓝叔叔,肯定不会让小七这样回来。
明明一句话就能问出来的。
贺煎煎想着自己以前撒泼打滚,甚至不识字,念错成语的自己,霎时脸色大红,最后再看妹妹一眼,先回去了。
贺白白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小七是公主,简直是他梦中最理想的状态,毕竟这样一来,大魏以后没有了兄弟相残的隐患,而且小七聪慧又懂事,以后肯定会是好皇帝。
贺醺醺眼睛眨啊眨,喊了声皇姐,贺微微站在旁边,酷酷的喊了一声。
贺酒捧着手应了,跟皇兄们打招呼。
大皇兄,五皇兄还是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二皇兄眼睛下有两团青黑,甚至于连以往整齐的头发都没有束整齐,几丝垂落,人也有些失魂落魄的。
贺酒知道为什么。
因为二皇兄一直勤学苦读,一心想学圣人之学,平时下了学,经常看治国理民的书籍,哪怕二爹爹不允许他打听朝廷国政,他还是会努力想办法汲取时事知识。
二皇兄抱着小狗的时候,会说他一定会努力成长,将来配得上太子之位。
现在知道她要被立为太子,肯定会很伤心难过。
贺酒一瞬间想要退缩,但又很快坚定了,妈妈对她抱有希望,且妈妈希望她当太子,在妈妈改变主意以前,她不要当逃兵。
贺酒藏在大氅里的手握了握,看向二皇兄,“二皇兄——”
“小七——”
两人同时开口,都是一怔,贺酒放轻了呼吸,“二皇兄你先说。”
自从知道小七是女孩以后,举国欢庆,贺水水便知道自己没机会了,可……哪怕父亲告诉他,小七天资聪颖,非常人可比拟,他也不相信。
一定是母亲在为小七造势,毕竟是要被立为太子的人,倘若天生愚钝,岂不是堕了母亲威名。
这几天他一直在等这个忽然变成妹妹的弟弟,他并不服气,难道只是因为性别不同,他是男孩,小七是女孩,所以大魏的江山就要交到小七手里吗?
哪怕她并不优秀,也不出众。
贺水水拿过自己带来的图册,朝面前的女孩施礼,“小七,听说造纸工艺和节舍都是你的提议,我有几个不懂的地方,可否请教于你。”
贺酒一下就明白了,二皇兄是要请教她的真才实学。
二皇兄读了圣贤书,拥有君子之风,只要让二皇兄知道,她不是只会绣花,二皇兄肯定会接受她的。
贺酒不由自主屏息,话在说出口之前,也先在脑子里想三遍,先对着二皇兄带来的图册,把造纸工艺细细讲了一遍,期间发现图册上有几处小错误,也用朱笔圈出来改正了。
又把关于节舍的想法一一道来,“是因为母亲推行了白话文字,文字书写简单好记,组合成词句,也摒弃了之乎者也诗词典故的语序和用法,再加上现在纸张的产量上来了,用节舍来作为对朝廷律令的详细解说,送往各州各郡的节舍书肆,这样十三州各处的人,都能从非官府县衙的渠道,获取母亲和朝廷颁发的律令和政策。”
“包括税课种类,明细,赈灾粮的拨款,用度,开支等等,贪官不敢明目张胆从中盘剥,大家对京城发出的政令心中有数,也不容易被蒙蔽。”
这等同于后世的时报,传递讯息的好处不止于此,她只是把后世报纸的存在告诉了妈妈,很快鸿胪寺就多出来了一个专门的司署,专管运营节舍的事。
“母亲说以后还会专门劈出涉及各类不同的版块,比如专门详解大魏律令的,相当于普法宣传,管医学知识的,管农耕桑种的,大概翻过年就会实施落地了。”
殿内宁静,鸦雀无声,贺春春看着在案桌前娓娓道来的小女孩,心里轻叹,却也无比的轻松,其实他并不是讨厌读那些圣贤书,而是讨厌背负着重量去读,他对治国理民也完全没有兴趣。
其实他根本不想去当什么太子,他只想抱着小狗,在池塘边发呆,或者抱着小狗,在太阳底下晒太阳。
现在出现了妹妹,一切迎刃而解,看了一眼脸色惨白的二弟,以及震惊到说不出话的另外几人,心里摇摇头,先回去了。
妈妈叮嘱过不能将她有上辈子的事告知第二个人,贺酒也知道,消息走漏可能会被当成妖怪,但很明显,兄长们并不是不聪明,兄长们缺的,是她上辈子读过的书,受过的教育。
“二皇兄不要伤心难过,酒酒是在梦里见到过一个书肆,从书肆里学到的,这些东西都是书肆里有的,并不是酒酒自己能创造出来的,还有很多书,酒酒可以把书都默写下来给二皇兄,皇兄读了书,也就知道了。”
贺水水肩膀一下趿了下去,看着这样的妹妹,莫名的又很快释然,是了,如果妹妹当真是没有才干,以母亲的性格,只怕不要他们,也会另外选择聪慧的女孩培养成太子。
倘若他是女孩,还有一争之力,可惜他是男孩,一开始就是妄想。
贺水水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心力,心里茫然,那他以后做什么,跟父亲一样,当闲云野鹤,焚琴煮茶么?
贺酒看出来了二皇兄心灰意冷,心里着急,“谁说一定要当皇帝才能为国为民的,二皇兄你这么聪明,六岁时就想出了徙民的治水一策,很厉害,长大以后,会像曾经的二爹爹一样,是大魏最厉害的丞相!”
贺水水精神一震,是了,如果是其它兄弟继位,为防止兄弟相争,父亲不允许自己学这些,但以后小七做皇帝,地位与他们拉开了一条不能逾越的鸿沟,父亲不用在担心兄弟相残祸害大魏江山,肯定愿意教授他治国之策了。
贺水水看向自己的妹妹,眼眸里起了亮光,“你以后会信任重用我么?”
贺酒紧紧握着兄长的手,“当然!”
察觉到自己不能这样乱承诺,又连忙补充,“到时候皇兄也还和现在一样聪明,并且对母亲好的话——还请皇兄以后,继续勤学不缀,努力再努力,成长为大魏的国之栋梁——”
贺水水没忍住笑出了声,贺茶茶唇角亦带出笑意,先前谁说贺小七傻的,光是察言观色这一条,这么多皇子里,又有谁能比得过贺小七。
察觉到自己手正被妹妹紧紧握住,贺水水瓷白的脸上不由也泛起红,挣了挣挣脱出去,轻轻嗯了一声,“嗯,妹妹等着,将来皇兄必定成为你的左膀右臂!”
贺酒发觉自己着急下竟然跑去握了皇兄的手,不由也脸红红,不过见二皇兄恢复了精神,心里也重新安定下来,又去看五皇兄,“五皇兄有什么需要考察酒酒的吗?”
贺茶茶斜眼看她,哼笑了一声,抱臂离开了。
贺水水知道小七一眼看透他的目的,脸更热,忍住了想拔腿就跑的冲动,细心叮嘱,“以后肯定会有一些比较顽固的臣子质疑你,到那时候,你不能像刚才一样耐心解释,要拿出做太子的威严,震慑住他们,知道吗?”
威严——
贺酒想着明天上朝的事,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学着妈妈在朝堂上不怒自威的样子,看向哥哥,“哥哥,是这样么?”
她眼睛睫毛纤长浓密,大而圆,认真看人努力威严的时候更圆,非但没有威严,反而亮晶晶忽闪忽闪的,还不如贺醺醺被抢了糖葫芦时有威严。
贺水水看了又看,咬了咬唇,没忍心说实话,他是不是得改变一下策略,不是做贤臣,而是去做酷吏,妹妹看起来就是性子太好了。
再看这几年她与兄弟几个相处的情形,还有对待宫人宫侍的态度,就不是个能拿起屠刀的。
朝臣大多老奸巨猾,现在不敢动歪心思,不过是受威慑于母亲杀伐果决的手段。
他打听过许多母亲潜龙时的事,母亲刚登位时,曾设计水淹世家府兵,将各家府兵剿灭了个干净,朝中臣子也经过了清洗。
这种事,一看小七就做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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