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要上殿朝会,酒酒宫里的侍从们跟着紧张了一夜,文灵早早起来煮了暖粥,文清帮着小殿下穿戴衣衫。
太子正服制式与天子正服一模一样,玄黑色广袍,绣龙纹,五章绶带,紫金玉冠,虽说小殿下与陛下有九成九相似的五官,可因着小殿下周身和软的气息,圆丢丢的眼睛,乍一看连相似的五官都不惹人注意了。
瞧着小小的一只,倒像是酒酒宫屋檐角随处可见的小神兽,被暴风雪吓到,
还没出酒酒宫寝殿,两只腿似乎就在打摆发抖了。
外头风雪吹得大,文清给小殿下罩上裘袍,填上手炉塞到小殿下手里,柔声安慰,“殿下不要害怕,有陛下在呢,朝臣不敢为难殿下。”
贺酒是因为自己才不配位产生了怯弱,在她看来,正常的流程应该是十八岁以后拥有参政权,到那时,她学习了足够多的知识,见了足够多的世面,再以一种完全准备好了,胸有成竹的姿态出现在朝臣面前。
但显然不行,这个时代的孩子都比较早慧,很多臣子家的小孩,譬如武将家的,将军爷爷,将军叔叔阿姨们,不会管小孩只有十来岁,看着身量足够高了,那就送去军营里历练,送去边疆戍边,或者十三州巡查,维护官家的小孩,譬如齐大人家这样长辈比较纵宠的,会把孩子放进学院读书,似晏家、谢家那些需得挑起家族未来重担,早日成才的,通常也是九岁十岁就送出府门了,要么是送去隐士那里学习深造,要么驱逐出家门,由老师和管家侍卫护送着,四处游学。
被放进军营吃苦历练,从底层做起的文官子弟也不少。
臣子家的孩子是如此,她现在是太子,就更不可能有时间给她慢慢成长发育了。
好在有妈妈在,心里就安全许多。
贺酒握握拳,给自己加油鼓劲,迈出酒酒宫,踏进雪地里,往宣殿的方向去。
路过雍国公主殿,正巧林霜镜要去上学,主仆几人上前行礼,贺酒能感知到林霜镜两个嬷嬷侍女落来身上压不住震惊的目光。
贺酒对待林霜镜的态度还是跟以前一样。
她现在已经能自主控制小棉花的分化,最多能分化出十个,将来不断强化练习,提高对小棉花团的控制能力,就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兵团。
妈妈说这是她独有的天赋技能,可以利用小棉花团们做很多旁人做不到的事,譬如偷听敌情,跑到敌军阵营里打探消息,神不知鬼不觉。
甚至于玄之又玄的装鬼吓人,也足以将坏人吓得魂飞魄散。
但妈妈说,一方面她需要努力训练这项技能,让自己变强大,另一方面除非紧急情况的特殊必要,否则尽量不要利用这一项异能达成目的。
妈妈教她说,通过监控她可以获得敌方信息,可要是过度依赖了,她的思维、智慧、智力,判断能力会在年长日久的侵蚀中被弱化。
通过现有已知的信息推断事实全貌,与人交往过程中洞察人心,可以让她在突发事件面前,临危不乱,及时做出应对,毕竟就算拥有不被人看见的小棉花团军,也不能时时刻刻都能探查到敌情,或者得到真正的敌情。
妈妈说,智慧才是她最宝贵的能力,万一有那一天,她失去了精神体这样超乎寻常的能力,也能游刃有余的应对各种状况。
妈妈总会耐心教导她。
寒风呼呼垂着大雪,有时会从缝隙落进脖颈,但想到妈妈,心里便暖呼呼的,等到了宣殿,就能看见妈妈了,而且,以后能见到妈妈的机会、待在妈妈身边的时间都多了很多。
朝会寅时末才会开始。
贺酒提早到了宣殿,被侍从先引进了暖阁,揣着手站在窗边往中正楼的方向张望,等看见远处撑了伞的御驾,呜呼了一声,冲进鹅毛大雪里,要一头撞进妈妈怀里,想起自己身上沾着雪花,又急忙刹住车,“妈妈——”
山蓝笑呵呵的,“小殿下起得真早,快过来,奴婢给您掸掸。”
贺酒一点不冷,对比以前飘雪天,她身体里似乎自行运转着暖流,走在雪地里,连脚底板都是暖呼呼的。
贺酒走在妈妈旁边,伸手去牵妈妈,察觉妈妈指尖微凉,怔了怔,又紧紧握了一会儿,还是很凉,心里发紧,妈妈的手从来没有这么凉过,除了那次去雍国受了重伤,连轻功也使不出那次。
那次妈妈养了很久身体才恢复。
贺酒紧张得想问,牵着她的手又渐渐暖和了起来,贺酒紧紧牵住,“妈妈用什么办法,让酒酒拥有了武学根基。”
贺麒麟曲起指尖,在小孩脑门上轻敲了一下,“天下何事难得住朕,你昨夜没睡觉么?眼睛下面青了一圈,让你选的侍读选出来了没。”
贺酒依旧惦记着妈妈手凉的事,担心妈妈会不会因为给自己治病受了伤,想蹭去妈妈怀里闻一闻有没有药味,才靠近就被妈妈手指抵着脑袋推远了。
“稳重些,等下大臣以为太子殿下还没断奶,就麻烦了。”
贺酒脸色爆红,可只要想起妈妈的身体状况,就没办法安心。
贺麒麟摸了摸小孩的脑袋,“朕身体没事,只不过穿的多,刻意用内劲让身体变凉了而已,不要胡思乱想。”
说罢,掌心微翻,内劲澎湃,玉阶旁松柏簌簌落雪,淋了贺酒一头一脸。
贺酒最近极注意自己的形象,手忙脚乱地弄脑袋上的雪花,见妈妈竟然笑出了声,自己也不由笑起来,好好哦,以后每天醒来后,只需要花半个时辰走到宣殿,就能见到妈妈了。
贺酒跃跃欲试,“娘亲,酒酒能搬到中正楼跟娘亲一起住吗?这样酒酒和娘亲时时刻刻都待在一起。”
贺麒麟扫了小孩一眼,唔了一声,“不行,朕是成年人,有小孩子不能接触的生活。”
又朝小孩道,“让山蓝帮你重新梳一下头发罢,都乱了。”
贺酒霎时如临大敌,急忙朝山蓝叔叔说,“叔叔快帮酒酒,臣子们快来了。”
山蓝笑呵呵加快了步伐,跟着前头的小殿下去了暖阁。
贺麒麟瞧着小孩雪地里奔跑的背影,不由轻叹。
“再过一月,你以为你的伤势还能瞒得住么?”
讽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身穿禁军铁甲的男子抬头,露出一双耀眼俊朗的眼睛,裴凡脸色盖在□□下,看不出脸色,听见轻叹声,到底没忍住出声讥讽。
“还说你是为了天下才给小七治病,为江山社稷治好小七,也不需要你硬生生内融了自己的根骨给小七,让小七拥有武学根基吧。”
他对这件事抱有极大的怒气,一则治病这件事,本就叫她受了重伤,续上小七残缺的心脉,刨骨这件事更是匪夷所思,是不顾她自己性命又极其没必要的事。
贺麒麟归拢天下武林秘籍,最强的高手基本都在皇帝手里,贺酒会武功,锦上添花,不会武功,有这么多,且源源不断的高手护卫着,根本不可能出事。
但她竟硬把自己的根骨想办法融进了贺酒的身体里。
因为没有蓄积内劲的气脉,以后再如何修炼,也存不住内劲,先前剩下的内息,也会随时间渐渐消散,直到有一日,再使不出一点内劲。
裴凡心焦心灼,亦觉得不可思议,“你到底怎么想的——”
曾经的贺麒麟,什么都要是最强,天下势必都要掌控在自己手里,也不会将自己的性命安危交到旁人手里,如何受得了自己变成羸弱的样子,再过一个月,体内那点残留的内息消散,普通的刀剑就能要了她的性命。
曾经天下最强的强者,就这样变成了不会武的废人,“你真的甘心么?”
贺麒麟在雪地里慢慢踱步,“我不知道。”
一开始连治好小七都不是十成十的把握,她没有想太多,只不过等续上小七的性命,看着小孩有力的呼吸,忽而便起了念头,实则并未想太多。
只是想让小孩拥有最好的,给小孩最好的东西。
如今已经过去好几日,也清楚知道将来的结果,却也似乎没有一丝后悔过。
贺麒麟并不怎么在意,“也许因为小七生得漂亮可爱。”
裴凡目光复杂,这暴君竟是一点也不后悔,当年落进川江受了重伤,她宁愿冒一半丢掉性命的风险,也要用猛药重塑经脉,恢复武功,如今竟想也不想就给出去了。
现在坚硬冷情的暴君有了软肋,不知是好是坏,裴凡心里发闷,“小七聪慧,时间久了不可能察觉不出异常,知道以后只怕会很伤心。”
贺麒麟温声道,“过几日我会南下江淮,小七性子软善,需要历练,朕去了江淮,一月不归,小七必定会来寻,彭城出了贪腐案,贪的是百姓的救灾粮,看小七路过彭城会怎么处理罢。”
裴凡十岁便离家游学,这会儿也目瞪口呆,“小七还五岁都不到。”
彭城那地方滨海,匪寇和官员做事都彪悍,守着航运又远离皇城,说一声土皇帝也不为过,把小七放进那里,不是把绵羊送进狼口。
贺麒麟见他一副坚决反对的模样,失笑了一声,“小七比你想象中要坚强胆大。”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宣殿,裴凡朝御案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自己差点没笑出声。
朝臣们已经进了宣殿,正安静地排序立着,御案不到三尺高,原本够小孩露出脑袋的高度,现在穿着小龙袍的小孩屈膝扎着马步,让自己的高度刚刚好能被御案遮住。
不过她大概忘记了脑袋上还有发冠冕旒,露出一小截在外面,臣子们大概是看见了正在御案后缓缓移动的冠旒,不似以往那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处寒暄说话,一时都静默住了。
贺麒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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