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舒棠穿越了。
因为出色的投胎技术,她穿成了大宣朝的小皇女。
——她的父亲是皇祖父唯一的独苗苗,她又是父亲唯一的独苗苗,三代单传,十分珍贵。
舒棠出生三天起,就被教导着以后要成为大宣朝的储君;
她出生一个月的时候,直接被封为了皇太女;
她百天抓阄的时候,伸手想抓算盘和金元宝,结果发现托盘上除了玉玺就是大金龙,她左右为难,最后抓了一只金龙后,众人立马齐齐大呼“真龙女转世”。
舒棠很是惴惴不安:众位爱卿,她上次当领导,还是在幼儿园小猫班当班长啊。
她就这样战战兢兢地长大到了五岁,生怕别人看出来她天资不佳,五爪金龙其实是四爪金色大橘。
她认为自己实在不是当皇帝的料啊!
但是很快,舒棠就从这种自己受之有愧的感觉当中走出来了。
因为舒棠渐渐摸清楚了自己的处境:她的父皇年方六十了,从十八努力到六十八,疯狂宠幸后宫,奈何只生出来一根独苗苗。
她自认为不是什么暴君,至少能比她爹强点。
——毕竟她爹已经三十年没上朝了。
她爷爷更是人中豪杰,沉迷修仙二十年,修着修着一颗伸腿瞪眼丸,早登极乐。
在前面两位卧龙凤雏的衬托下,战战兢兢、兢兢业业背书的舒棠,简直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未来明君。
好消息:岗位难度并不大;
坏消息:公司好像快倒闭了。
根据舒棠浅显的历史学知识,她感觉他们大宣朝可能离完蛋不远了。
毕竟大宣朝已经被前面两位皇帝霍霍了半个世纪,军饷都发不出来了。
等到她继位的时候,恐怕已经无力回天了。
舒棠认识到这一点后,除了天天非常有忧患意识地充实自己外,还开始频繁往寺庙里跑。
好好学习。
天天上香。
02.
祝延一出生就是个哑巴。
他有着一头迥异于常人的银白色长发,像是月光一般的颜色。
但是月光却是寂静无声的。
他不会说话,却异常聪慧,三岁就能过目不忘;他还在骑射、武艺上有着杰出的天赋。
所有人都感叹:多好的孩子,怎么却是个哑巴呢?
这样的声音伴随着小哑巴长大,无论他做得再好,人们也只会感叹一句“可惜是个哑巴”。
他早已习惯了这些声音。
因为哑,他不能考科举;也没有任何一个学堂会收一个小哑巴。
祝家家贫,少年就在佛寺里找到了一个清扫的活计,在和尚们早上念诵经文的时候,他就跟着大师父学一些字、一些道理。
每天早上,钟声响起来的时候,小哑巴都会准时起来、清扫落下的梧桐叶。
某一天早晨,他在清扫的时候,面前滚过来了一只漂亮的绣球。
隔着纷纷的细雨,他抬头一看,发现是个穿着织金袄子的女孩子。
她梳着双丫髻,坐在栏杆上好奇地往下看着他,眼睛圆溜溜的,让小哑巴想起来了见过的一只狸奴。
她问他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没有在佛堂里看见过他?
——没有人问过他的名字,所有人都叫他“哑巴”或者“小哑巴”。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在地上用梧桐叶,扫出了“祝延”两个字。
……
后来,每个早上,少年都会在佛寺里面见到她。
别人都叫他小哑巴,只有她一直叫他“祝延”。
她也不出去找大师父求签,就坐在栏杆上,撑着下巴看他扫落叶。她很喜欢和他待在一起、说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她觉得皇宫里太压抑、未来国运堪忧,她和母后的小命还未知能不能保住,但是这些话她谁也不能说。
心事重重的时候,她就喜欢跑过来看小哑巴扫落叶。
扫一扫,她的心也就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小哑巴的身上有一种很宁静的气质。
小哑巴还长得很好看,偶尔她看着看着落叶,就忍不住去看小哑巴的侧脸。
然后开始发呆、出神。
渐渐的,她来寺庙的理由,就从上香、散心,变成了见小哑巴。
……
他听说她叫“棠”,舒棠。
那时候她指着树梢上滴着露水的海棠花,明媚的眼睛就像是星星一样。
小哑巴跟着她一起念“棠”的口型,两个人一起抬头看花。
她话很多,但是小哑巴不觉得吵。
很多人都觉得他是个哑巴,于是得不到回应,就会不再和他说话。
小哑巴的世界,就像是清冷的月光,寂静无声地照在大地上。
但是偶尔,月光也会觉得寂寞。
她很喜欢和他下棋。
她不会因为他是个哑巴就对他另眼相待,反而经常喜欢欺负他不会说话,经常悔棋;她最爱看他抿着唇,被她惹得生气的样子。
小哑巴会有些气闷地看着她,抿着唇,生气的侧脸也很好看。
然而,每一次被她惹恼,她都笑得很可爱,于是看着她的笑脸,小哑巴就不气了,反而会心平气和地帮她收棋子。
小哑巴也很喜欢和她相处时的感觉。
那时候总是有点雨的,她会撑着油纸伞出现,踮脚举在他的头一些闲话、下几回棋。
偶尔她会说不知道哪里听来的俚俗笑话,小哑巴也会不自觉被她逗笑。
亭外,梅子黄时雨。
他偶尔会想,她这般讨人喜欢,应该是狸奴变成的精怪才对。
于是小哑巴会在心里面叫她:小猫。
有一天,她说想吃山下的大包子,于是少年就在下山挑水的时候,放下水,多走一里的山路,给她买来热腾腾的大包子。
她惊喜不已地看着他,和他一起坐在树下一起吃包子。
偶尔,她也会叹气。
大部分时间都是因为卜卦的卦象——
她次次都会抽中下下签。
她总说自己是很倒霉的。
于是,少年开始编织一串菩提手串,因为寺庙里的和尚都说,菩提是能庇佑人的。
每一粒都被他打磨得十分光滑,再被耐心地串好;他没有太多的油灯,于是就在夜里闲下来的时候,借着长明灯的光打磨菩提珠子。
有一次,她好奇地询问他:“祝延祝延,你编这串菩提要送给谁?”
小哑巴的动作一顿。
主持给她的批语也是:海棠易折。
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完:“天不假年。”
他想要送她一串保平安的菩提子,祝海棠绵延、常开不败。
但是小哑巴张了张嘴。
寒山寺外,一轮孤月高悬。
月光皎洁。
月光无声。
03.
小哑巴的菩提珠子没有送出去。
因为很快,他就知道了舒棠的身份——大宣朝的皇太女。
这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某一次,皇帝来寒山寺,阵仗很大。所有的小和尚、杂役都被赶去了小院落里待着,生怕他们冲撞了贵人。
小哑巴在亭子里,隔着重重的梧桐叶,看见了无数人朝着少女行礼。
人们叫她“皇女殿下”。
而她推开了重重帷幔,朝着梧桐树下张望。
小哑巴想要上前,却被主持呵斥,拽了回来。
主持给他讲了一个“云泥之别”的故事。
——天上的云在下雨的时候,会偶尔触碰到地上的泥;但是等到天晴了,又会变成云彩消失在天边。
小哑巴看着众星捧月的皇太女。
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粗糙的麻布衣,还有粗糙的手,上面有无数的伤痕。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躲在了大树的后面。
那串菩提子的手链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到底是没有送出去。
……
后来,小皇女来了好几次寒山寺。
她和往常一样去梧桐树下,却再也没有见到那个扫落叶的小哑巴。
她没有人下棋了,只好一个人坐着听雨;
她有点想吃包子了,可是小哑巴不见了。
她决定主动去找一找小哑巴。
可是等到她问到了他的厢房时。
她听到隔壁的人说:
“小哑巴下山了。”
其实那时候,小哑巴就躲在厢房里,安静地听着外面的一切。
小哑巴像是地上的尘埃一样,明珠一般的她,若是和他这样的人有了羁绊,便是明珠蒙了尘。
她叹气着在他的门口转圈,叫了好几声“祝延祝延”没有听到回应。
最后,她放下了自己求来的平安符,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等到她走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那张平安符被捡起来,放在了胸口。
04.
小哑巴考不了科举,大家都说他很有佛缘,也许留下来当个和尚也不错,或许是佛祖今生特意让他修的闭口禅的呢。
主持也说小哑巴悟性好,他愿收他做徒弟,以后将主持的位置交给他。
这是天大的好事,寒山寺可是皇寺呢,对于他们这样的人而言,可算是交了天大的好运了。
但是小哑巴经常会梦见一场烟雨蒙蒙中,他变成了一个长着鱼鳍的怪物,有着漆黑的眼睛,在那个世界里,坐在海边和小猫一起看海。
他想:他前世生得那副样子,也许就是邪魔。
邪魔怎么能够当和尚呢?
而且。
小哑巴看着手中的那一串菩提珠。
他尘缘难了。
……
小哑巴下了山。
他大概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了。
军营里不需要能说会道的兵,他们只需要一把把沉默的利刃。
武器是不用说话的。
也许是上天的仁慈,小哑巴虽然不会说话,却有一身的好武艺;在寺庙里学的一些简单的功夫,也能让他融会贯通。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自己的伍营里面难找对手了。升得飞快,似乎也是某种自然而然的事。
就像是一把出鞘的名剑,很难去遮掩他的光芒。
有人夸他是吕布转世、夸他有“万人敌”的风采,但是小哑巴只是沉默地在角落里擦着自己的剑。
军营的生活当然是要比寺庙里要苦许多的。小哑巴吃过了很多的苦、受过了一些伤。
他很少和别人交流,也从不和其他的士兵一样讨论喜欢的姑娘、说些不着调的话。他的生活单调而无声。
等到闲下来的时候,小哑巴又会重新拿着一把小小的锉刀,将菩提雕刻出海棠的形状来。
他的力气很大,但是手很笨,想要雕得好看,只能很慢、很慢。
于是雪花一年年地落下。
几年的时光转瞬即逝。
……
每一年,舒棠都会去寺庙里找那个小哑巴。
只是年年都没在梧桐树下等到他。
她已经学会了自己和自己下棋,偶尔抬头的时候,总觉得梧桐树下有个无声而静默的影子看着她。
但是一转头,小哑巴就像是月光一样消散了。
她长吁短叹,棋也下不好了。
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到小哑巴呢?
05.
小皇女十六岁那年,要选贴身侍卫了。她没有什么兴趣,却也担心有人安插人手进来。
她越长越大,父皇也越来越沉迷于后宫,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说贵妃有孕,闹得满城风雨;这样的闹剧年年都要发生几次,偶尔会伴随着刺杀、废储的闹剧。
她这里变得动荡了起来,为了不让身边变成个筛子,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身边的一切,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穿越的十六年里,她从一只懒猫,变成了一只时时刻刻警惕的懒猫。
处于风雨正中间的猫来之前,求了一个签,以为又是下下签,结果意外抽中了上上签。
于是小皇女从海棠花下经过,一抬眸,就看见了长大了的小哑巴。
小哑巴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沉默的俊美青年。
他和少年时一样,有着月光般的长发,静默沉稳的气质,只是长高了很多,她要抬起头,才能看清楚他现在的样子。
——这就是今天的上上签吗?
自然而然的,他成了她的贴身侍卫。
她很高兴,因为这些年她一直没有朋友,也没有可以下棋的人,她再次见到小哑巴,就像是回到了和他一起在亭子里吃包子的时候。
只是,小猫忍不住一路上忍不住抱怨他离开寺庙也不说一声,她一年年去找,都看不到他的影子。
小哑巴就安静地听着。
但是,就在她想要像是从前一样地靠近他的时候——
他退后了一步,抱着剑,朝着她行了一礼。
她站在了原地,有点怔怔地看着他。
其实她这些年过得胆战心惊、每一天都不能安睡,就像是一只应激的猫,她总觉得小哑巴是她唯一的朋友。
但是现在,她觉得眼前的小哑巴有点陌生了。
他们一前一后地往前走。
再也没有半分逾越。
不管她怎么提起寒山寺时候的事,他都只是沉默地跟在她的后面。
她越来越低落,闷头走了好远,也再也不和小哑巴说话了。
夜里,他在门外值夜。
她一开窗就看见了他高大沉默的背影,气恼地把窗户一关。
他张了张嘴,有点不知所措。
好一会儿,他看见了她没什么形象地坐在地上发呆,像是一只没人要的猫。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
小皇女的裙摆像是被雨水打湿的海棠花瓣。
他没法安慰人、更加没有办法回应她的那些话。
于是,好一会后,他只好将那串菩提珠子递到了她面前。
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接了过来。
小哑巴不会说话。
于是,她也就不知道。
——将这串菩提珠送到她手上的路,小哑巴走了足足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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