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柯蘅给自己一个舞台调度, 舞动着迈过来了。

    她对动作的处理和南潇雪很不一样,南潇雪着力往回收,而她在倾力往外放。这是舞剧,没有台词, 精魄所有的心思和情绪, 都化在这一串迈步过来的舞蹈动作里。

    勾脚是她的纠结。偏头垂眸是她对自己内心命运的忧虑。又一略带困惑的扭头扬眉,是她也逐渐弄不懂自己对穷小子的感觉。

    她只是一只七百年瓷瓶幻化出的精魄, 她该有心么?

    这时她对穷小子的关切, 有她自己的算计和考量, 想勾引穷小子为她奉献,为她在乱世提供一方安宁净土。

    可这其中, 又有了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让她原本妩媚婉转的动作,带了丝纷扰杂乱。

    柯蘅的基本功也很好,毕竟她是顶着“南潇雪后第二个天才”的名号出道, 她把一切情绪都外化在动作表面, 无需观众再进行更深一步的思考,也许对习惯了快节奏的部分观众而言, 会更喜欢她这种风格。

    柯蘅舞到安常身后, 身体因舞动而沁出的丝丝热气压过来。

    安常垂着眸子。

    只是演戏。

    她这样告诉自己。

    你与南潇雪不会再往前进一步了,所以, 这就是你们关系的实质。

    她不是不紧张,所有灯光和摄像机对着她, 她甚至微微有些发抖, 这倒正是穷小子需要的状态。

    好像真引起了柯蘅的爱怜般, 一个拥抱柔柔的覆了下来。

    安常浑身一僵。

    柯蘅是信守承诺的, 没有与她贴得太近。安常想, 柯蘅的拥抱与南潇雪那么不一样,轻环在肩头的双臂寄予了无限柔情,好似把一腔真心掏给你,对你有十分,便把这十分全掏出来给你看。

    但南潇雪不同,南潇雪是克制的,每每贴近过来的时候,有一个很微妙的停顿。

    她才不会把一切都掏给你,花瓣和最细碎的花蕊藏在冰封的神情之下,由得你自己去发现、捡拾,在这一过程中逐渐欲罢不能。

    柯蘅做出轻拥安常的姿势,但身体的重心并没靠在安常身上。围观的人群那么静,南潇雪也是那安静之中的一份子,

    渐渐的,柯蘅凑近,从借位镜头看起来,好似她在用唇瓣轻碰安常的侧脸。

    即便实际上她与安常留着相当的距离,安常的小臂还是立刻窜起一股电流。

    不是正向的电流,更像是她身体所起的本能排斥,在她大脑做出理性判断前,身体已挣扎着想要逃离柯蘅。

    不像南潇雪的吻,像蜻蜓尾点在原本如镜的河面上,漾开一圈圈收也收不住的涟漪。

    柯蘅察觉到她的抗拒,用气声在她耳畔说:“别慌,我不会凑更近了。”

    她早想到了安常不是专业演员,当然不会有什么实质举动,她只需要安常这副青涩又紧张的状态带她入戏。

    她又借着镜头寻出一个巧妙角度,看似对着安常的唇角吻过去。

    接着,“吻”如春日野火燎原一般,带着两个年轻人无法抑制的躁动而越发热烈——是了,精魄七百岁有余,可她在情爱欢愉的层面上,无疑与穷小子一般年轻而青涩。

    其实安常只是呆坐着,但柯蘅是个好演员,在用低垂的头、轻颤的肩,在用身体每一寸去诠释那份热烈。

    直到田云欣喊一声:“卡!”

    连一向沉稳的她声音里也难掩兴奋。

    柯蘅所扮的精魄较之南潇雪无疑是另一种风格,但她的表演是成功的,人群静默一瞬后爆发出热烈掌声:“好啊蘅姐!演得好!”

    柯蘅放开安常后,软软倚着那张残旧木桌,腰肢透着婀娜,面颊攀起两串蔷薇红,眸色亮亮的,甚至对着众人微妙的抿了抿唇,好似当真经过一场热吻般。

    她真的是个好演员,为了舞剧效果,竭力调动身体的每一种官能。

    她扭头对安常压低声:“谢谢。”

    “我要找的就是这种感觉。”

    安常默默站起来,转个身,望见人群中的南潇雪。

    南潇雪这会儿没看她也没看柯蘅,垂着浓密睫羽,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柯蘅叫:“雪姐。”

    “我演得怎么样?”

    她自然重视南潇雪的意见。

    “很好。”南潇雪给出中肯评价:“你的表演让这一段情绪成立,让我相信一个七百年没魂灵的精魄,真的开始对一个傻小子动了心。”

    这下轮到安常垂着眸,盯着南潇雪瓷青旗袍下摆冒出的一点鞋尖。

    什么跟什么。

    这是什么理性至死的评价。

    南潇雪永远都是这样么?即便正面承认了她对安常也生出某种特别情愫,但在她对舞台的热爱与执着面前,什么都不算么?

    也许这才是南潇雪最傲慢的地方。

    她真把自己当成了舞台上的神,献祭自己的一切和众人的仰望,而不愿把自己真变成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这时柯蘅又问:“那雪姐,如果你真的演不了这场吻戏,你觉得我有资格拿到这个角色么?”

    所有人呼吸都凝滞了。

    柯蘅是真敢问呐。

    南潇雪丝毫没生气,反而极为罕见的微勾了勾唇角。

    她偏着头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演不了这场吻戏?”

    “我也试试吧,在你贡献出这么精彩的表演以后。”

    安常肩膀一滞。

    南潇雪也要试戏?

    跟……她么?

    南潇雪却只是望着柯蘅:“能否麻烦你,跟我再试一次?”

    她走向柯蘅,安常从柯蘅身边退开,两人擦肩而过。

    安常微低着头,盯着南潇雪那冷白的指尖。

    她握过这指尖的,也是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藏在ktv沙发靠垫下的牵手。

    而她离开的距离,正好能听见柯蘅向南潇雪建议:“如果你对亲密接触有什么心理障碍,我也可以配合你借位表演。”

    南潇雪摇摇头:“现在不是借不借位的问题,是我对着你没办法入戏,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对的话,又如何能说服观众?”

    安常回到人群之中,到这时,她又是默默仰视南潇雪的其中一员了。

    她和其他人唯一不同的是,她清楚南潇雪在对自己的心理障碍,发起怎样的冲锋。

    普通人懦弱如她,直接就逃了。

    唯独傲慢又执拗的南潇雪,一次次撞得头破血流,还要一次次迎上去。

    南潇雪转身告诉田云欣:“田导,我们可以准备试戏了。”

    田云欣也许不清楚她有何种心理障碍,却也明白她调整状态的不易,此时禁不住微微动容:“好,那开始吧。”

    又一次,南潇雪和柯蘅的吻戏拉开序幕。

    南潇雪是经验极丰富的舞者,在那个吻发生以前,她所有的动作和情绪处理都是极准确的。与柯蘅的表演风格不同,她动作幅度不大,却能让你仿若看见一股隐形的暗流,带着她所有的情愫,举手投足之间,萦绕着周身流淌。

    那是一种浑然天成的美感。

    她对柯蘅给出那个拥抱了。

    安常本来不想看,但在柯蘅用那样精妙的表演给了南潇雪压力后,她也忍不住凝眸。

    南潇雪轻拥了柯蘅的肩。

    南潇雪转向了柯蘅的面前。

    安常的手指不断抠着自己的牛仔裤缝,一直掐到自己大腿都生疼。

    而南潇雪的动作又一次凝固在了那里。

    安常能看出她的双肩在微微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南潇雪直起那柔软的腰肢,动作罕见的透出僵硬。

    没有人大声宣告南潇雪的落败,然而静到逼人的空气,在又一次昭显南潇雪的无功而返。

    柯蘅仰起脸:“雪姐。”

    她的语气是尊敬的,说出的却是那句残酷无比的话:“现在你可不可以重新回答一次我的那个问题。”

    “我有资格拿到精魄这个角色么?”

    南潇雪垂着面庞,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一个天生的战士有多骄傲,让她承受起失败来就有多痛苦。

    安常瞥了眼田云欣。

    田云欣皱着眉,也许第一次的,她认真思考起来这部《青瓷》真需要换角的可能性。

    所有人都在沉默,等南潇雪或田云欣出声。

    南潇雪微微抬起头,安常心里忽然无比强烈的掠过一阵恐慌——南潇雪是要放弃了么?

    她小时候偷玩过文秀英缝被子的针,手被扎痛得不停掉眼泪豆豆,现在她心里也扎进了一根那样又粗又长的针,痛感甚至比她自己想要放弃文物修复时更加剧烈。

    也许她早已潜意识里把南潇雪当作了某种标杆。

    也许只要南潇雪还站在挑战自我的路上,总让她觉得克服心理障碍这事还有点指望。

    她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南潇雪放手、失败、倒下。

    这股强烈的冲动,迫使她抢在南潇雪和田云欣前头开口:“等一下。”

    沉默太久,发声太突兀,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破音。

    所有人看向她,这样的瞩目足以让任何一个社恐患者耳朵发烫、脊背沁出细汗,然而她按捺着自己那微微的颤抖,听见自己用发干却坚定的声音说:“既然刚才是我帮柯小姐入戏的。”

    “不如,南小姐也与我试一次吧。”

    她迎着众人的目光,勇敢的看向南潇雪。

    南潇雪微蹙了下眉。

    继而她发现,第一次的,在她还没想清楚这件事的利害关系前,她本能就想开口拒绝安常。

    为什么呢?

    总不至于是为了安常刚才陪柯蘅试戏。

    她是一名舞者,合该用专业的角度看待这件事。

    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拒绝:“不要。”

    不是“我觉得与你试戏意义不大”,不是“柯蘅就在这里我该对着她找感觉”。

    不是一切经过了理性思考、有理有据的拒绝,而就是被一股莫名感性所驱动的,赤裸裸的、孤零零的——“不要”。

    可安常穿越众人,一步步走到了她面前。

    南潇雪微蜷了下手指。

    安常声音放得很低,带着那种清冽的眼神,透着一点点执拗:“试一次吧,跟我。”

    南潇雪也说不上自己的心是被什么碰了一下。

    “那好吧。”她说。

    最后的抵抗是声音中一如既往的倨傲。

    安常低头抿了抿唇角,好似是笑了一下。

    摄像重新就位,田云欣坐回监视器前,围观的人群再次变得静寂无声。

    没有人挑明这件事,但也许每个人都在心里,把这当成南潇雪尝试的最后机会。

    南潇雪踱到安常身边,让摄像先试了试机位。

    安常埋首坐着,肩膀收窄,眼盯着作为道具的残破木桌上,列出一条时光镌刻的细缝。

    她轻声说了句什么。

    南潇雪没听清。

    “什么?”她双唇轻轻翕动,在刺目的射灯下那样的幅度太轻微,没有任何人听到或看到她们的小动作,一切变作只属于她与安常的私密。

    她一手按在桌沿,身子以微妙角度往安常那边倾了倾。

    听安常用极轻的声音说:“我不介意你利用我。”

    南潇雪一怔,然而她来不及说什么,两人隐秘的对话只能到这里,田云欣叫她到镜头外候场了。

    一切参照安常陪柯蘅试戏的模式来,安常无需走戏,坐在木桌边,等着南潇雪舞动到她身边。

    她全程埋着头,瞧不见南潇雪翩然的舞姿,只盯着南潇雪秀美的脚尖步步生莲,每一步都似在湖面上挑动涟漪。

    直到那脚步腾挪至她身边。

    安常垂了垂眼睫。

    宁乡的夏日又湿又潮,而此时片场的无数射灯带来了不一样的热法,热力烘烤着她脊背涌出汗珠,又不断快速蒸腾,好似把什么不为人知的心思摊开在日头下晒,又化作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随着毛孔流失。

    可南潇雪的拥抱覆了下来。

    跟柯蘅不一样,南潇雪连手臂环绕她肩头的动作都透着克制,她不会把自己的一切想法和盘托出,只化作这个隐忍的拥抱,柔柔的包裹,把你一切想要顺着毛孔流失的心思堵回去。

    像倒灌的河水一样回流至你心里,掀起一阵隐秘的翻江倒海。

    安常想伸手,想触碰南潇雪拥抱她的手臂,想把自己的手像那晚在ktv一样塞入南潇雪的掌心,可这不是剧本预设的动作。

    她只能继续垂眸静静坐着,听愈发汹涌的情绪,顺着每一个毛孔发出无声叫嚣。

    直到南潇雪的唇瓣,轻轻碰了碰她侧脸——不是借位,是真正的碰到。

    霎时间,万籁俱寂。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细密的雨声、人群的呼吸声、甚至射灯里电流发出的细微滋滋声。

    周遭变作一片绝对意义的虚空,安常觉得自己所有的感知,都聚集在了南潇雪轻碰的那片左颊上。

    南潇雪的吻令安常觉得熟悉,倒并非南潇雪这样吻过她,而是宁乡的雨便是这般,细密、绵长,带着丝丝的凉意和不为人知的柔情。

    南潇雪一路吻了过来,吻上安常的嘴角。

    这的确是个很荒唐的梅雨季,安常心想。

    从她偶然在桥头瞥到那个一袭瓷青色旗袍的女子开始,一切就蒙上了似真似幻的色彩。

    安常并非专业演员,此时的紧张造就心跳怦然,她不能说自己完全入了戏,因为她分明还能察觉到摄像机的存在、监视器后田导的存在、柯蘅和其他一切围观人员的存在。

    只是那过分炽烈的射灯晒融了一切,南潇雪的吻分明只带着隐约热力,却也在助纣为虐。

    很多片段在安常心里化作了模糊的一片。

    从初见时南潇雪的那一身清寒。

    到竹编灯笼下南潇雪左颊跃动的那颗浅红小泪痣。

    到南潇雪对她展露的第一个笑颜,像藏在厚厚冰层下丝丝缕缕的花。

    她觉得南潇雪是她所修瓷瓶幻化的魂灵又怎样呢。

    南潇雪想把自己变做那只青釉瓷瓶的精魄又怎样呢。

    在这个荒诞却绮旎的梅雨季,她们在这里,在摄像机镜头的捕捉中,在众人或好奇或期盼或窥探的目光中,接吻。

    南潇雪的唇真的碰到了安常的唇。

    安常是个内向而害羞的人,很多人的瞩目向来会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然而此时她却不在意这些了。

    她觉得自己是入戏了。

    作为非专业演员,她入的不是田云欣所导《青瓷》这出戏,她入的是南潇雪从初遇给她编织的瑰丽又奇幻的梦境。

    她主动探出了舌尖。

    南潇雪微微怔了下,大概没想到她在镜头下会这么大胆。

    她微咬着南潇雪的唇瓣,让南潇雪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身份很模糊。

    说不上自己是安常,是远离了现代因子、落寞水乡里修文物修成“痴”的修复师,又或是逐渐被精魄勾了魂的愣怔穷小子。

    一切都不重要了,南潇雪真像一只精魄,也许她身体是虚幻的、透明的,才能让炽烈射灯直接打在安常脊骨上,让她脊背发烫。

    重要的只是,在南潇雪同她拉开距离后,她反而切实体会了自己多想念南潇雪的吻。

    她说不上自己有没有闭眼,眼皮微阖着却露出一条细缝。

    也许她想最大程度捕捉和记录这个吻,用嘴唇记录触感,用眼眸记录缱绻,用鼻尖记录香气。

    对南潇雪而言,在安常探出舌尖的那一刻,一切都一通百通了。

    原来是这样,虽然精魄想要勾引穷小子,但她不是山野随处的桃花精,她由一只七百年的瓷瓶所化,在这之前,她经历过宫殿、庙宇、王公贵胄之家,她有她的沉稳、矜持、甚至不谙世事的懵懂。

    面对穷小子的情愫,是她第一次幻化出一颗类人的心脏,主动吻上去的是她,可不知如何为继的也是她。

    反倒是穷小子,有血有肉,有清冽山野滋养出的莽撞和赤诚。

    先被欲念所俘获的理应是她,又不止是欲念,还有这段时日两人朝夕相处而生的更多什么。

    两人唇齿勾连,在镜头下真实的热吻。

    直到田云欣的声音传来:“卡!”

    「卡」?安常一瞬恍然。

    她是在演戏么?她已浑忘了这一点。

    可当南潇雪的唇瓣离开她,她带着心底瞬时滋生的恋恋不舍,迷蒙抬眼。

    是了,周围有摄像机,碳素灯,监视器后有田导,柯蘅和所有围观的工作人员。

    这些人为什么鼓起掌来了?

    田云欣坐在监视器后愣愣的似还没回过神,柯蘅先拍着掌走到南潇雪身边:“是我输了,你对精魄这个角色的把握比我更准确。”

    她的野心光明磊落,不介意凶狠杀伐的去抢,输了也能坦坦荡荡承认自己的失败。

    不止是她,所有人都能感觉,当南潇雪能做到的时候,她一切的矜持、优雅、甚至那一点点倨傲,正是那只七百年瓷瓶所拥有的特质。

    柯蘅:“我不是为你开心,我还没这么大方,不过,我为这出舞剧开心。”

    南潇雪点点头:“谢谢。”

    安常站起来,快速从南潇雪和柯蘅身边走开。

    她生怕南潇雪也对她说出一声“谢谢”。

    诚然是她说不介意南潇雪利用她入戏,但,一旦她投入进去,才发现自己并非“做戏”二字足以解释。

    “喜欢”二字是压在潮湿山岩下的青苔,不去翻动那石块时好像还能掩藏,轻轻一掀,才发现不知何时起已爬了满身。

    可那种“喜欢”又是幽微的,藏在背光的暗处让人很难窥得它真容,触手一摸滑腻腻的,哪能稳稳当当抓在手心,也许放到日光下一晒,一切都灰飞烟灭。

    安常快步冲到人群中,有人与她玩笑:“这下全国人民都要恨你了,你真成了夺走南仙初吻的……”

    “诶?”

    没等这句开玩笑的话说完,安常已经冲进人群又冲出人群,远远往片场外冲去了。

    她平时不这样,她在意他人如何看待她,不愿显得不礼貌或不合群。

    但此时,她顾不得这些了。

    心里混沌的冲动让她快要爆炸。

    又不能细想,钻进去就像河面飘荡的雾,越往里走,反而越发什么都瞧不清。

    她冲出片场,越走越快,直到一路匆匆跑了起来。

    就这样一路冲回了家,天还暗着,文秀英还睡着。

    只剩嘎吱作响的木门声,和安常掩上门口、背靠在木门上听见自己怦然的心跳。

    一下下好像在砸门,咚咚、咚咚。

    安常冲进了浴室,又冲回自己房间。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切都要用跑的。

    直到爬上她的雕花木床,一把扯过毛毯蒙住自己的头。

    忽然隔绝出的一方小世界,让周遭更静了,只余她和她的呼吸、心跳声。

    她寂寂听了会儿。

    发现那一呼一吸之间,心跳跃动之间,都在叫嚣同一个名字——

    南,潇,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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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安常缩在毯子里, 像一个潜水的人。

    直到快不能呼吸了,才一下把头从毯子里钻出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窗外的天色已蒙蒙亮起来了,稀微的晨光开始描摹窗口那盆兰花的形状。

    她不太睡得着。

    睡不着硬睡。

    并且规定自己:不许做梦。

    她在这方面意志还挺顽强的, 真没做梦, 大概以前那段时间被伤怕了,连梦境里都是细细密密的疼, 到现在身体自己也懂规避。

    只是睡得并不安稳, 大约每半小时就醒一次。

    手机在充电, 她一般放在床头的竹编椅上,这会儿却扯着充电线放在枕旁。

    每次醒来, 迷迷蒙蒙的伸手点亮屏幕看一眼,看时间从五点五十三,变作六点二十一,又变作七点零五。

    手机始终静悄悄的, 没人联系她。

    其实一直是这样, 宁乡没什么同龄人,上了大学她也不爱交际, 到现在还联系的朋友也就毛悦一个。

    一般来说手机响, 都是收到各种新闻和广告推送。

    那她现在在等什么?

    南潇雪连她手机号都没有——直到这个想法在脑子里钻出来的时候,安常才恍然大悟:难不成她在等南潇雪?

    南潇雪固然没她手机号。

    但就像上次在ktv、南潇雪拿倪漫的手机给她发微信一样, 一个人诚心想找你,总是有办法。

    她不愿自己被这个想法所裹挟, 甚至并不愿承认自己的等待, 强迫自己再度入睡。

    一直到又一次睁眼, 窗外天光大亮, 她又看一眼手机, 九点五十八分。

    算起来根本没睡几个小时,可彻底睡不着了。

    她翻了个身,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臂,望着窗外出神。

    怎么文秀英没在天井里择菜么?窗外静悄悄的,因难得没有落雨,间或能听到一两声清脆婉转的鸟鸣。

    不一会儿,堂屋里响起地方戏那格外悠扬的唱腔。

    文秀英听戏的时候不多,不知今日怎么有这等雅兴。

    安常的手指在床单上一敲一敲,跟着旋律打了两下拍子。

    心里却忽又烦躁起来。

    王孙莫学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

    安常摸到床头的手机,从充电线上扯下来,翻了身趴在枕头上,点开与倪漫的微信对话框。

    她和倪漫说话的时候不多,都是倪漫通知她每次片场集合的时间和地点。

    唯独两条不一样的,来自南潇雪——

    【你要是加了我微信的话,我就不用借别人手机给你发了。】

    【我发现你这人有个毛病,习惯性喜欢逃。】

    安常一下把手机按了锁屏,因为觉得那个“逃”字格外刺目。

    她可不就是这样么。

    昨夜或者说今晨,她又一次这样匆匆从片场逃开了。

    缓了会儿情绪,她重新点开手机,给倪漫发了条微信:【请问那场吻戏过了么?】

    她有种预感。

    昨夜经过和她那一试,南潇雪应该是找准了状态的,田云欣或许会趁机把那场重要的吻戏拍掉。

    她也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一方面,她固然会庆幸南潇雪的成功,好似连带着她去克服心理障碍这事都有了指望似的。

    另一方面,一想到“入戏”、“做戏”这样的字眼,心里又如过分活跃的泉眼涌起失落。

    倪漫应该还在睡,没回。

    安常趴着等了会儿,手臂有些发麻。

    再次转回侧躺的姿势,她不爱玩手机,就望着窗外发呆。

    一直到十一点十分的时候,手机震了一下。

    安常摸起来一看,是倪漫回她:【过了!】

    【你猜是怎么过的?雪姐找准状态以后,和蘅姐借位拍了。另外田导说,有些特写镜头会用到你和雪姐试戏的那一条。】

    《青瓷》算是舞剧里的顶级配置,现场机位众多。

    在南潇雪和安常试戏时,总有些特写镜头只拍到了南潇雪垂落的发丝、凝滞的肩、微颤的睫,而安常没有入镜。

    或许只有在那条试戏的镜头里,南潇雪情绪才最饱满,丰沛得快要溢出屏幕。

    倪漫又发来:【说起来你可真厉害!能让雪姐和蘅姐都对着你找准状态。】

    【你也替雪姐开心吧?】

    安常想,她是应该开心的。

    “帮忙入戏”,这就是她之于南潇雪最大的意义。

    在这场戏拍完以后,南潇雪一定会信守承诺再不打扰她了。

    而偏偏就是在这时,她确认了自己对南潇雪的心意。

    床上呆不下去了,柔软的床单像洒满仙人掌的尖刺,一下下刺着她没防备的地方。

    她起身,换了衣服,走到镜前才发现,昨晚头发吹到半干就睡了,又扯着毯子蒙着头,平时还算顺滑的头发全蹭得毛躁躁的,看上去像只打不赢架的恼火狮子。

    她将就扎了个马尾,去洗脸刷牙。

    往堂屋走的时候,正碰见文秀英走出来。

    安常招呼一声:“不听戏了?”

    “我得做饭去了。”

    “你忘关你的收音匣子了。”

    “你去堂屋看看。”

    安常自动把这句话理解成——「你去堂屋看看,然后帮我关掉」。

    她心不在焉走进堂屋,脚步猛然一滞。

    靠墙放着的两张官帽椅,一张文秀英刚坐过的空着。

    而另一张上,端端坐着南潇雪。

    官帽桌上摆着文秀英的收音匣子,咿咿呀呀唱着戏,因机器年头久了而响着滋滋的电流音。

    南潇雪好像不在意这些,半垂眼睫,似听得入神。

    安常真是搞不懂她这个人,有时显得那么傲慢,有时又显得平易近人。

    南潇雪听到她脚步声抬眸,而安常在看清她眼底的情绪前仓皇低下头。

    转身就匆匆走出堂屋。

    钻进厨房说了声:“我不吃饭了,去染坊帮忙了。”

    “你给我站住。”文秀英挥着菜刀问她:“为什么不吃饭?”

    安常顿了顿:“染坊又不是没饭吃,我这些天去染坊帮忙不多,难得今天早起,就想早点去。”

    “苏家老姐姐那儿还缺你这个帮手?她有人手。”

    “文秀英女士,你把菜刀放下再说话,多危险。”

    “不许走。”文秀英继续挥舞着菜刀说:“没看家里有客人吗?”

    安常抿了下唇角:“她什么时候来的?”

    “九点。”

    安常一怔。

    原来在她彻底清醒过来、决定不再硬睡的时候,南潇雪已经来了?

    那是她瞧着窗外的晨光,听着婉转的鸟鸣,不一会儿又传来悠扬的戏曲,她可曾感知到堂屋里坐着南潇雪?

    “她来干什么?”

    “瞧你这话说的,人家怎么就不能来?”文秀英道:“人家可客气了,说瞧我喜欢上次的茶叶,又带来了好些。一个大明星,真是一点架子也没有。”

    “一点茶叶就把你收买了,尽说好话。”

    “我是被茶叶收买么?我说人家没架子,是因为人家来了以后,说你还在睡也不让我叫你,就和我这个老太太聊天,聊我们特色的地方戏都能聊半天,又渊博、又耐心。”

    “所以她到底来干嘛?来闲聊天?”

    “怎么就不能来闲聊天了?人家出门在外拍戏,在宁乡又没什么认识的人,她说昨晚拍了场重要的戏心情有点复杂,睡不着,就来聊聊。”

    安常掐着自己的手指。

    “复杂?”安常问:“她是这么说的?”

    文秀英仔细回忆了下:“嗯,是这么说的,然后就……”文秀英陷入沉默。

    “然后就什么?”

    “就沉默了呀。”文秀英挥舞着菜刀:“就没再说下去了。诶,拍戏的这些事我也不懂,你去陪人家聊聊。”

    “我不聊,她是来看你的又不是来看我的,又没给我带茶叶。”

    安常转身就走。

    想要出门得经过堂屋,安常埋着头,眼尾往南潇雪坐着的方向飞,那张白皙的脸肆意钻入她视野,把她强自按捺的心情搅得乱七八糟。

    出于礼貌,她该跟南潇雪打声招呼,说声“我出门了,你慢慢坐”。

    可她怕一开口,南潇雪会叫她留下。

    更重要的,她怕对上南潇雪那双眼眸。

    她收回眼光埋头匆匆往外走,还好,南潇雪在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中没开口叫她。

    只是当她冲出门,心里那股“还好”的庆幸又转化为失落。

    她觉得自己矛盾极了,甚至站定了脚步想了想。

    嗯,她果然还是没办法面对南潇雪。

    再次坚定了脚步向染坊走去。

    她在染坊里帮忙,晾布时对着天高高抛起湿漉漉的扎染布,看它们稳稳落在竹竿上,发出愉快“啪”的声响。

    她扯了扯布角,看见自己手指又染上一时洗不去的蓝。

    “安常,有人找。”

    安常的心先是一惊,又是一跳,接着酸涩和饱涨感同时涌现。

    今日难得一整日都没落雨,微微的风掀不动湿答答的扎染布,安常在一众吹落的布匹下咽了咽喉咙,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然后垂下眼睫。

    “安常姐。”

    小宛绕过布匹站到她面前。

    安常扬唇笑笑。

    她对南潇雪的脚步声已经听熟了,一早判断出来者不是南潇雪。

    她有足够长的时间调整情绪,为何还是被小宛瞧出端倪:“咦,你在等人?”

    “我不是你要等的人?”

    “没有啊。”安常揉揉眼,不知发蓝的手指有没有把睫毛也染蓝。

    “我刚才去你家,文奶奶说你来染坊了。”小宛拎着一个纸兜:“这是馆长去出差带回来的点心,我给文奶奶留了些,还有这么多,拿过来你和染坊的大家分了吧。”

    “谢谢。”安常接过点心:“小宛,你想做一身粗布衫么?我帮你挑一块布,不收你钱。”

    “那哪儿成。”

    “算是我答谢你帮我照料石榴树。”她叫小宛:“你来。”

    同为蓝色的扎染印花布,花纹有着微妙不同,有的似春日纷飞的蒲公英,有的似夏日傍晚盛开的夕颜。

    小宛挑到喜欢的花样,开心笑着。

    “小宛。”安常收起她挑中的那块布:“你刚才去我家的时候,我外婆是一个人么?”

    小宛莫名眨眨眼:“不是一个人还能有谁?”

    “噢。”安常没再说下去了。

    即便知道南潇雪不在,晚饭时她也赖在染坊。

    万一南潇雪又去了呢?

    入了夜她也不想去片场,可她是个认真而执拗的人,导演组的微信群里有人@她,说又有几处拍戏地点想与她商量,她不得不走出染坊,往片场走去。

    不过在片场见南潇雪,总比在其他地方见到好。

    南潇雪众星捧月,她默默缩在角落。

    两人之间的差距,不言自明,能够帮她按捺下那些混乱的心思。

    她全程不看南潇雪,装作自己忙碌,又或者盯着剧本发呆。

    还好,在经纪人助理化妆师发型师簇拥下的南潇雪,也并没开口叫她。

    拍完所有的场次,剧组收工。

    安常在难得的晴夜,踏着天边难得的几抹星。

    每次离开片场,她都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凌晨三四点的宁乡万籁俱寂,只有身后的片场传来喧哗收工声。

    那里是热闹的桃源、是鲜活的梦境,而随着她不断往前走,那些声音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淡。

    她孤身走入一片黑暗与寂寥,直到被彻底吞没。

    这样寂寞的宁乡,才是她日常拥抱的真实世界。

    睡觉,吃饭,到染坊帮忙。

    第二天,南潇雪没再来了。

    还来干嘛呢?她躲人的态度那么明显。

    晚上片场,安常放松了些许神经。

    跟导演组商量了些拍摄细节,她抱着剧本想走回自己在角落的小凳子。

    路过移动更衣室,忽然一只莹白的手探出。

    将她一把扯了进去。

    若非安常是个过分内向的人,她就要惊叫出声了。

    这实在太像行走在荒山野岭,夜色骇人,忽然一脚踩空跌入狐狸洞,一睁眼,却发现眼前是黄金屋、颜如玉,还哪里管得是不是精魅惑人的法术。

    伸手把她捞进来的是南潇雪。

    安常实在没忍住瞪了南潇雪一眼。

    吓死她了。

    而且大庭广众,众目睽睽。

    南潇雪就那么站在她身前,移动更衣室才多大点地方,她连南潇雪吐息里的清香都能闻见。

    她压低声音问:“你做什么?”

    南潇雪转了个身,她一下子挪开眼。

    四周都是暗色绒布,一道道的褶皱也没处落眼,她眼神往下坠,盯着自己的脚尖。

    救命啊,妖精勾引人啦。

    南潇雪对着她的背影竟拉链半敞,露出半边莹白无暇的背,透出小半边蝴蝶骨,该是最鬼斧神工的玉匠才能雕琢出的精巧形状。

    怎么说呢,是一种冷淡的性感。

    冷淡。性感。安常不明白为何一切自相矛盾的反义词,落在南潇雪身上都能自洽,因而流露出一种极致的吸引力。

    她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眼前却是南潇雪那白到刺目的蝴蝶骨晃啊晃。

    外面是人来人往备场的喧哗,滚轮声,滑轨移动声,匆忙的脚步声,高昂的说话声。

    唯这块暗色绒布隔绝出一方寂静的世界,又或者隔绝她们的不是绒布,而是南潇雪身上的香气萦绕。

    外界的闹反衬出这里极致的静,南潇雪说话声大概是不自觉压低,变得像暧昧耳语:“动手啊。”

    “啊?”

    “拉链。”南潇雪顿了顿:“卡住了。”

    南潇雪的旗袍到底是戏服,为了穿脱方便,没按传统制式,而在后背加了拉链。

    “我助理去取最新修改的剧本了,我对着更衣室外瞧了眼,你路过的倒正好。”

    安常想:有这么巧?

    她一时站着没动。

    莫名其妙问了句:“平时你拉链卡住了,都是你助理帮你拉啊?”

    南潇雪微勾着天鹅颈发出一声气音,因她背对着安常,安常也不确定她是否在笑。

    “我拉链第一次卡住,没找过别人。”

    安常这才抬手。

    旗袍总是紧身,严丝合缝贴着南潇雪那骨形清雅的背脊,安常生怕碰到南潇雪的肌肤,蜷着后三根手指,小心翼翼把旗袍拉链处拎起来。

    但那瓷青色布料没任何弹力,南潇雪被她扯得往后退了半步。

    那微温的背脊一下贴上安常的手指骨节,安常触电般手一缩。

    “你站稳啊。”

    “噢。”

    安常手指蜷了蜷,她实在说不上南潇雪那一声“噢”是什么语气,像连绵的梅雨落在午睡的猫身上,猫懒洋洋打个哈欠,往屋檐下躲的时候,带着丝雨气的尾巴尖轻扫过你小腿。

    安常后来把很多次南潇雪带给她的感觉,命名为“雨天的猫尾巴尖”。

    南潇雪叫她:“再来。”

    “那你站稳。”

    “嗯。”

    安常再次小心翼翼拎起旗袍拉链处。

    移动更衣室里光线怎么这么暗,她必须要很凑近才能瞧清。

    后来又一想,还是暗点好,不然她更紧张。

    布料卡了一小块到拉链缝里,可见南潇雪拉她进来的理由,倒也不是撒谎。

    她凑近了瞧,想把那块布料扯出来。

    脸与那莹白靠得无限近,只觉得跟一块冷玉似的,微热的体温却让她鼻尖沁出一层细汗。

    赶紧的啊安常,你不是手很巧的么。

    终于。

    安常微吐出一口气。

    南潇雪脊背微妙一缩,安常这才意识到自己脸还凑在南潇雪脊背边。

    有些尴尬的直起身,轻咳了一声。

    “好了。”

    “拉上。”

    安常小心翼翼的,全程没碰到南潇雪的背。

    “我先出去了。”

    她正要转身,南潇雪的手向后一抬,准确无误的一把抓住她手腕。

    这时候的南潇雪不像狐狸,倒像猎人。

    而且她对安常这只撞进捕兽夹里的小动物十分不放心,转身转了一半,把安常手腕交到另只手里握着,这才彻底转过身来面对着安常。

    安常全程低着头,这让南潇雪不得不抬手捏住她下巴。

    轻轻往上抬。

    安常挣了下,打开南潇雪的手。

    力道不大,发出暗哑而暧昧的一声“啪”。

    南潇雪又一次发出了刚才那种气音,这一次安常确定她是在笑了。

    笑什么?笑她胆大包天、敢打南仙的手么?

    可听上去南潇雪心情并不坏,一点都没有生气。

    她也没坚持来抬安常的下巴,但一直攥着安常手腕,像在防备一个不留神间、安常就转身从绒布缝隙里跑了。

    “躲我?”

    “没啊。”

    南潇雪呵了声。

    “那怎么不看我?”

    从对峙的气势上说,安常此时应该抬头,毫不回避的看着南潇雪的眼睛。

    可她脖子发沉。

    南潇雪那墨色的双眸,成了天地间她最不能面对的事物,她躲了南潇雪许久就为这个。

    她怕意乱情迷的只有她自己。

    而拍完那场吻戏后,南潇雪说“不打扰”真就可以做到不打扰,心神恢复理智,双眸清朗如昔。

    她一直低着头,南潇雪轻轻叹了声。

    叹得安常心头一颤——

    原来纠结辗转的人,并非只是她一个。

    “安常。”

    南潇雪低声说:“我待在宁乡的日子,不多了。”

    随着她这句话出口,安常猛一挣手腕,钻出更衣室转身就跑。

    这更衣室摆放位置本就偏僻,没有商淇和倪漫在外守着,其他人各有各忙,连走路都要用跑的,根本没人注意到她跌跌撞撞从里面冲出来。

    注意到又如何,昨夜就有人开玩笑,她是夺走了南潇雪“初吻”的那个人。

    愣怔性格让她帮人入戏的角色顺理成章,她与南潇雪又同为女性,这会儿南潇雪叫她进去帮忙处理一下卡住的拉链,实在不算什么。

    然而她一路逃到角落,逃到她用惯的小凳上坐下,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逃了个寂寞。

    她的一腔神思,分明还萦绕在南潇雪身上。

    南潇雪也不知在做什么,一直没从移动更衣室出来。

    安常隔着忙碌的人群,远远眺望。

    等到倪漫终于拿着全新打印好的剧本,匆匆跑到更衣室外,说了句什么。

    南潇雪才从里面钻出来。

    安常挪开眼神,好像她从来没有往那边看过一样。

    直到南潇雪去镜头前拍戏了,她才获得一个机会,直愣愣的、肆无忌惮的打量南潇雪。

    南潇雪真美。

    好似天地间所有的灵气都在她身上汇聚。

    那样的南潇雪早已把一切献祭给舞台,小小一个宁乡,自然留不住她。

    安常掏出手机,给毛悦发了条微信:【你女神的那场吻戏,昨晚拍了,借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安常不自觉把手机拿远了些,好像隔着屏幕真能听到毛悦的尖叫。

    【你给我偷拍了吗?】

    【没,我不在现场。】

    【你去哪了?!】

    【回家睡觉去了。】

    【我女神贡献初吻的时候你回家睡觉去了?!你知不知道她是谁?!她是南!潇!雪!】

    安常知道她是谁。

    全国最顶尖的舞者。

    五十年一遇的天才。

    风头无两的女明星。

    跟自己隔着遥遥距离的人。

    安常低头打字:【因为那不是她真正的初吻,她的初吻另有其人。】

    【谁?】

    【我。】

    毛悦立刻回了条:【呵呵哒。】

    作者有话说:

    注:“王孙”一句出自唐·温庭筠《和友人伤歌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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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安常对着手机挑了挑唇角。

    或许正因为毛悦不信, 她才能这么毫无顾忌的说出来。

    不然一直压在心里,快要发疯。

    一直到今晚收工,南潇雪没有再找她。

    安常回到家,躺在自己的雕花木床上。

    实在睡不着, 起身, 搬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登上许久没登过的心理咨询网站,点开【咨询师章青】。

    很好, 还是六十块, 没涨价。

    患者1:【是我, 你还在当前台吗?】

    对方一下子反应过来:【是你啊!】

    又回她:【我还在当前台,不过总有一天, 我会拥有自己的独立工作室的。】

    【为什么你总是值夜班?】

    【这样我就可以熬夜写小说了啊。】

    【你红了么?】

    【没,数据还是惨得没眼看。】对方又问:【你呢,最近怎么样?】

    【我两天前刚跟南潇雪接完吻。】

    【你的幻想症状还没康复啊?】

    对方说着,甩过来一份心理健康自查表。

    【你别挂我的号了, 我把我们平台最厉害的老师推给你。】

    安常对表格和名片都点了「忽略」。

    【不需要, 我确认自己就在现实中。】

    【只不过对象不是南潇雪,对吧?不过没关系, 你喜欢叫她南潇雪, 我们就叫她南潇雪吧。】心理咨询师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就是担任倾听者,让患者说出平时无法对人倾诉的话:【接吻的感觉如何?】

    【她就像我移动的一个春梦。】

    章青:……

    她回想在线下见过安常一面的样子, 背着个帆布包,一头长发扎个马尾, 看上去特别内向而安静。

    真想不到每次说起话来这么野。

    她又读了一遍这句话, 猛一拍大腿:她怎么就写不出这么拍案叫绝的话呢!难怪火不了!

    默默把这话记在了自己的记事本上。

    【之后你打算怎么办?交往?】

    【不可能交往, 她很快就要走了。】

    【出国?】

    【更远。】

    【m78星云?】

    安常一脸懵的去搜了下, 原来m78星云距离地球三百万光年, 奥特曼的母星就在那里。

    【差不多吧。】

    【那你就这么轻轻放过?】

    【放过?】章青看到安常打过来一句:【我不是说了么,她是我移动的一个春梦!!!】

    三个感叹号。

    又发来:【看来你还是不理解这句话,我给你描述下我与她接吻的感觉吧。】

    章青默默看着那些长篇大段冒出来的文字。

    【等等。】

    安常还在打。

    【患者你等等!】

    「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终于暂且消失。

    章青擦擦一额的冷汗——有时她都怀疑安常是竞品平台派来的卧底,这是真不怕她们平台被查封啊!

    她从来没想过一个吻都能描述得这么色气满满。

    她坐在海城的写字楼格子间里,却像来到江南水乡,劈头盖脸淋了场黏答答的梅雨。

    【朋友。】她忍不住又问一次:【真不考虑来写小说么?你这是F1赛车手啊。】

    【不。】

    章青只好说回她接吻的事:【其实听上去,你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并不需要我给你建议。】

    【是不需要。】

    【那你花六十块钱来找我咨询?钱花在哪里不好,是煎饼果子不香还是麻辣烫不好吃?】

    【只是找个人陪我聊天等天亮而已,总打扰朋友不好,还是花钱找你吧。】

    【等天亮?】

    【嗯。】安常望着窗外渐次明亮的天色:【等天亮。】

    ******

    天色亮起时民宿前台接到一个电话:“喂?”

    “我是安常。”

    “噢噢安常,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能把南小姐房间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吗?”

    “有事?”

    “嗯,有事找她。”安常补一句:“放心,她会同意我找她的。”

    老板想起上次安常在民宿大门口,想问南潇雪房间号,他本来犹豫,后来安常的确被南潇雪叫了上去。

    他报出号码,安常拿笔记下:“谢谢。”

    挂了电话,安常盯着纸角那一串铅笔写就的数字。

    她握着铅笔,拿自己平时用的素描本记的。修文物讲究形神兼备,修复师大多有不错的美术功底,安常也偶尔拿着素描本,画画宁乡的灰瓦、长巷、窄河。

    记下电话号码时,铅笔声沙沙沙,笔迹那么清淡,唯一透露她内心急切的,大概只有最后两位数的一处连笔。

    她性子慢,平时从不写连笔。

    望着窗外发了一分钟呆,她再次拿起手机,手指微微颤抖。

    ******

    南潇雪这两天睡得不太好。

    若前天还能找拍完了重要吻戏的由头,不知其后这两天又该找什么理由。

    她没换衣服也没卸妆,看了会儿新改过一版的剧本,思忖了会儿舞蹈动作,又推开窗,让清晨的气息扑进来。

    宁乡一切时候都是潮腻腻的,清晨尤甚,总让人觉得自己像清晨花园里的某块卵石,黏着潮润的露气,滋养心事像青苔一样疯长。

    那天补妆的时候,听化妆师和发型师围着她聊天:“宁乡真美。”

    “好像时间之外的桃花源哦,让人想谈恋爱。”

    那时南潇雪只轻微挑了挑眉毛,不知是否有那么点眉粉簌簌而落。

    她听到“恋爱”这两个字没太大触动,直到现在她也不觉得这两个字会跟她有什么关联。

    反而是前一句话在她心上拨了一下——「好像时间之外的桃花源」。

    她何尝不是这种感觉。

    在宁乡,老人们行走的速度慢,时光慢,就连穿城而过的那条窄河,流速好像都比别处更慢。

    始终迷蒙的雨雾,给这里蒙了层似真似幻的色彩。

    昨天难得放晴一天,今日连绵的梅雨又落了下来。

    南潇雪抱着双臂,打量着窗外。

    那排树下,并没像那日一样,站着个一脸清冽又倔强的姑娘了。

    南潇雪仍在思忖:那日安常到底在给谁打电话?电话里又说了些什么?为何要跑到她楼下来打?

    这么想着,她转身取过自己的手机。

    米白色荔枝纹皮革在她莹白的掌心里拍两拍。

    安常还没加她微信,但同在一个剧组,想要她的手机号总能要到。

    问倪漫?总会吧?

    她还漫不经心似的向倪漫打听过:“有人要过我的手机号吗?”

    “嗯?”倪漫一脸懵:“没啊。”

    “哦,我是说——”南潇雪拖慢了些说话的语调:“宁乡的人帮了剧组许多忙,如果有人找你要我的手机号。”

    她顿了顿:“可以给。”

    倪漫懵懵懂懂的:“好。”

    然而这时手机静悄悄的,连要进来一个电话的预感都不曾给人带来。

    安常睡得好么?

    南潇雪想起昨日在她家见她时,那一头像战败狮子般毛躁躁的马尾。

    那说明睡得好?还是不好?

    南潇雪一时也拿不准。

    当她把全副注意力放在回忆安常的发丝上,房间的座机忽然响起,那种最老式的铃音震得她微耸一下肩。

    她不想接,谁会打民宿座机找她。

    多半打错,又或推销,接起来还有暴露她声音的风险。

    只是打电话那人太执着,第一个响到断了,第二个立马接着打进来。

    这会儿时间尚早,还不到清晨七点,木质结构的老楼隔音不好,南潇雪怕吵到左右房间的人,压低声接起来:“喂。”

    那边没人讲话,传来很轻微的呼吸声。

    南潇雪一下子感应到是谁,握紧乳白色听筒。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安常同样压低的声音响起:“就猜你没睡。”

    南潇雪定了定神:“嗯。”

    安常在那端道:“你说的那句话,我明白。”

    在昨夜的移动更衣室里,南潇雪微叹着跟安常说:“我待在宁乡的日子,不多了。”

    那句话的意思很复杂——

    「在宁乡,我的确对你动了心思。」

    「可我总归要离开这里,因为我是南潇雪。」

    或许只有到达南潇雪这阶段才明白,当一个人成功到某一种程度,她就不再只属于她自己,而变成了一种象征,一种符号。

    无论对南潇雪自己而言,还是对世人而言,她都是「属于舞台的」南潇雪。

    前面这个定语不可摘除,否则就像剥落她的灵魂。

    七情六欲对她来说太奢侈,她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青春都献祭给舞台,关于未来,她甚至给不了一个最普通的承诺。

    虽然现在她与安常远没有到需要给承诺的阶段,但她要在某种情愫滋长得更疯以前,自己先把这些想清楚,也要对安常说清楚。

    她猜着安常能听明白她的意思,否则不会扭头就跑。

    这样一来,她失去了纠缠的必要。

    她的决断一向干脆,没想到会引发持续失眠和等待电话的蝴蝶效应。

    她把这归结为入戏精魄一角的柔情与软弱,以及宁乡梅雨季赋予每一个人的辗转情丝。

    这会儿面对安常说出口的“明白”,她轻轻“嗯”了声。

    又问:“然后呢?”

    安常忽道:“我以前有过一个喜欢的人。”

    南潇雪的小拇指莫名刺痛一下,疑心有蜜蜂来蜇,拎起来看了看,却什么都没有。

    她不再开口,轻扭着一点腰肢倚在墙上,手指上缠着圈圈绕绕的老式电话线,等着安常说下去。

    “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我受伤很深。”

    “所以我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再喜欢什么人了。”

    “就像你所说的,我胆子小,怕再痛一次、再伤一次,宁愿缩回自己的壳。”

    南潇雪轻声问:“怎么跟我说这些?”

    “我的意思是,”安常停了停:“你若不走,我也许是不敢的。你说你要走,我想了想,反而想清楚了。”

    南潇雪懂她的意思了:

    在梅雨季的宁乡,她们可以发展出一段故事。而这故事的前提,是她们都默认分离的结局。

    南潇雪转个身,更实一点的倚住墙,把身体的重量全放上去。

    脚尖在木地板上点两点,面对与安常有关的事时,她好像会平白生出许多小动作。

    她有些难描述此刻心里的感觉,她得到了一些,也失去了一些。

    诚然这是她能获得最妥帖的结果。

    但,她靠在墙上,静静品味内心隐约掠过的一阵怅然若失。

    或许该挂电话?

    她发现自己并不想,手指在那圈圈绕绕的电话线上又缠了两圈。

    那么,她该接受了。

    “嗯。”她放平语调:“你说了你的原由,那对我,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只有一个问题。”

    “你问。”

    “为什么你跟其他人亲密接触时会有心理障碍,对我却没有?”

    南潇雪轻呵了声:“因为你干净。”

    “其他人在我这里,总归是有所图的,我甚至能闻到人们身上那股野心的味道。我不是说柯蘅的野心不好,但是我……经历过一些事,这会让我产生障碍。”

    “但你不同,你还那么年轻,却好像打定了主意一辈子窝在这水乡,再不离开。我是不是南潇雪,我在外面的世界有怎样的名声、才华、人脉,在你这里全都失去了意义。你在我这里什么都不图,所以我对你没有戒备。”

    安常在那端顿了顿。

    “我没你说的那么干净。”

    “什么意思?”

    “我对你不是没所图。”

    南潇雪不明就里,沉默一瞬,就听安常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甚至因老式电话的不流畅而卡顿了下,丢失了半个音节。

    但南潇雪听清了那个句子:“你能不能开一下门?”

    她发现自己刚才的镇定里有种强自的伪装,匆匆迈向门口的脚步出卖了她的真实感受。

    拉门那一下她用力过猛,老旧木门在过分静谧的晨光里嘎吱作响,她放缓了力道,缓缓拉开门。

    安常就侧倚在门框,一张纯素颜的脸和清冽的眸子,的确如她记忆里勾画一般干净。

    手机还没挂断,被安常紧捏着贴在自己耳畔,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有些发白。

    南潇雪的脸倏然出现在门前,以一种她意想不到的速度,她似乎怔了一下,站直了身子,挂断手机塞回口袋,转而面对南潇雪。

    姑娘像穿城而过的河般清泠泠站着,嘴里却把方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我对你,不是没所图。”

    下一秒,南潇雪被她握住手腕,仰起面孔直接吻了上来。

    她带着南潇雪跌跌撞撞往房里走,让南潇雪轻倚在玄关的墙上,自己抬脚轻轻勾上了房门。

    巧的是同一时间有人推开了房门,一阵脚步声后站在走廊里压低声开始说话。

    安常听出是导演组的人,商量着今晚拍摄的一些事,“南仙”的称谓不断被提及。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众人仰望的明星和天才,此时正被她握住手腕抵在墙上,任她予取予求。

    安常是水乡滋养出的姑娘,她的吻并不激烈,但如这一季的梅雨细密而不透风,看似柔柔弱弱,其实不露缝隙的包裹了南潇雪。

    她甚至率先探出了舌尖。

    南潇雪微睁开一点眼眸。

    眼前的姑娘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如蝶翼在风中轻颤,流露出的欣悦和沉迷令人心折。

    南潇雪随她闭上眼,搅绕上她的唇齿。

    走廊里商量事情的导演组好像遇到了什么难题,人越聚越多,怕吵到其他人,声音压得很低,变成喁喁模糊的一片,唯一能从中择出来的完整碎片是“南仙”的名字。

    没任何一个人知道,就在一扇木门之隔的玄关处,她们眼中一辈子都不会动七情六欲的南仙,被安常握住手腕越亲越软。

    那个吻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门外声音散去、重归静谧。

    安常轻轻放开了南潇雪。

    退开一步,挠了挠头。

    好像直到这时,才后知后觉不好意思起来。

    “我是不是轻薄了你?”她忽然问。

    南潇雪低头笑出了声。

    “安小姐。”她重新仰起那霜雪般的面容,可脸上此刻又盛载着切实的笑意:“现在问这句话,是不是太晚了一点?”

    安常看得呆了两呆。

    “那么,公平一点。”安常看着那张脸离她越来越近。

    南潇雪踱到她面前,一伸手,勾住她后颈,直接吻了下来。

    这次是南潇雪占据主动,她个子比安常略高一点,温柔的吻向从头顶往下落,撬开安常的唇齿。

    南潇雪甚至没有遮掩这个过分流利的过程,也就是说,她也并不遮掩自己对安常的肖想已久。

    手指蹭着安常毛茸茸的发根,安常仰面,被迫却极之愉悦的承受南潇雪所有清甜的鼻息。

    甚至南潇雪放开她时,内心涌起了一阵怅然若失,她希望这个吻久一点再久一点。

    可南潇雪手背到背后,像在展示不再碰她的决心,往后退了两步,渐渐倚住玄关的那面墙,露出一点贝齿尖,快而轻的咬了咬下唇,低头又是一声笑。

    安常甚至说不清自己的心跳怦然,是因为方才的吻,还是因为南潇雪此刻的情态。

    “你笑什么?”

    “我笑啊……”南潇雪仰起面庞,眼神如今晨的雨一般,点点滴滴往她身上落。

    透过粗布印花衫子,沾湿人的皮肤。

    安常有些不好意思,扭头,撇着眼盯住木地板上抽象的花纹。

    转念一想,亲都亲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不看不是亏了么。

    她重新抬眼,盯住南潇雪的脸。

    其实从前,她都不算仔细瞧过南潇雪。

    南潇雪是清冷的长相,不似柯蘅那样明艳有攻击性,但组合在一起似雪地里的墨竹,过分柔腻的皮肤给其罩上冷月一般的光晕。

    所以安常和普通人一样,看到南潇雪这样的美,会下意识撤开眼神不敢细看。

    虽然人人都叫嚷着爱看美女,但其实人类对美,是有着天然敬畏之心的,那是上天根植在人血脉里的基因,也是很多人“美女恐惧症”的由来。

    直到现在,亲都亲了,好似某种神圣而完美的外壳被打破,安常不再避忌的望向南潇雪。

    若眼神亦可作画,她在一点一滴,细细描摹南潇雪细长的眉。

    婉约的丹凤眼。

    秀挺的鼻梁。

    看似薄情却意外娇软的唇。

    她执起小狼毫修复文物时就是这样,对美她向来有着充分耐心,她能听到时光流逝沙漏里簌簌落沙的声音,可就算沧海桑田、时光荏苒又如何,真正的美值得这样的奢侈。

    “你啊。”南潇雪忽然开口:“挺厉害的你。”

    “嗯?”

    南潇雪再次踱到她面前,捏着她下巴轻晃了晃:“你的眼神会接吻。”

    安常一怔。

    “看够了么?”南潇雪把脸送到她面前。

    这么近,她能看到南潇雪睫毛根的水光,接吻的时候,人是会双眼濡湿的么?

    大概会的,接吻给安常的感觉,就像整个人浸在这一季的梅雨里。

    眼神往下移,落在那张同样润泽的唇。

    忽然生出再吻上去的冲动,可那是否太欲求不满?

    安常很怕自己显得像个禽兽。

    还好南潇雪捏着她下巴,微咽了下喉咙,就放开了她,没给她继续禽兽的机会。

    南潇雪踱到窗边,望向外边已彻底到来的清晨。

    下着雨的清晨也是透着光的,那光不为阴云遮掩,带着蓬勃的生命力透出来。

    安常对南潇雪始终有种感觉:越是这样的光洒在身上,越会凸显南潇雪整个人的寂寥。

    她往前走了两步,想去拥抱南潇雪的背影,又想到窗户开着,她跟过去,会否有人在南潇雪房间窗口看到她?

    “我刚才是在笑,”南潇雪望着窗外,现在才回答先前的问题:“宁乡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一季梅雨。

    没度过这样缓慢的时光,好像连河水流速都变慢。

    没遇过这样安静内敛的水乡姑娘。

    也没想过自己这样的人会和“心动”发生什么关系。

    她的一句慨叹,却在安常心里微刺了一下。

    是啊,这一切只能在宁乡发生,一季的梅雨给一切罩上朦胧的色彩,模糊了虚幻和真实之间的边界。

    说是戏也好。甚至等剧组离开了宁乡,说是一场迷离的梦也不为过。

    南潇雪忽然回过头问安常:“梅雨季之后的宁乡,是什么样的?”

    安常顿了顿。

    “很热,也很晒。”她缓缓道:“日头像要把梅雨季的缺席都补回来,张牙舞爪的毒辣,照过灰瓦、窄河、长巷角落里雨季生出的青苔,所有积攒的雨气都蒸腾失散。”

    “那就什么都不剩了?”

    青苔,和一切。

    “嗯。”安常点点头:“什么都不剩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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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南潇雪彻底转过身, 倚住窗框瞧着安常。

    安常停在想去窗边拥抱南潇雪的路上,位置和姿势都透出些尴尬。

    她无心调整,想着南潇雪方才的提问。

    一句“你说你要走,我反而想清楚了”说来轻巧, 实际却带来更多迷思。

    就像这时节的雨, 雾一般抓都抓不住,伞也挡不住, 化作潮湿黏腻的分子萦绕你身侧, 让你躲都躲不掉。

    一吻带来的酣畅和美好之后, 总让人忍不住去想:梅雨季结束之后呢?

    南潇雪离开之后呢?

    南潇雪方才的一问,是单纯在聊天气, 还是和她怀抱同样曲折的心思?

    “站着不累吗?”

    “嗯?”

    “坐啊。”

    安常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站在南潇雪的床旁。

    被子整整齐齐铺着,没有睡过的痕迹。

    南潇雪踱到她身边,自己先往床上坐, 又拖住安常的手:“坐啊。”

    安常坐在她身边, 看她微微勾着腰,伸着纤长手指去解鞋的带子。

    南潇雪是舞者, 不穿高跟鞋的, 穿一双缎面苏绣的平底鞋,针线微微起伏着不知绣着什么小花苞, 似落樱,又似木槿, 淡雅的缤纷一片。

    南潇雪轻叹一声, 好似带子卡在绊扣里。

    是正巧卡住?还是南潇雪的心也有些混乱?

    安常瞧着那清矍的侧影, 旗袍贴着蝴蝶骨的形状, 一派冷傲, 捕捉不到什么情绪端倪。

    “我来吧。”安常低声道。

    南潇雪直起腰,瞥她一眼,理了理旗袍下摆,侧身,把两条小腿轻轻搁在她腿上。

    安常隔着条牛仔裤,感受南潇雪压上来的重量,感受她微热的体温和肌肤弹润的触感。

    一时不敢碰,双手无措的垂放,捏着自己手指,对着卡住的那侧绊扣瞧了半天。

    瞧清是如何卡住了,才小心翼翼伸手,鼻尖又一次沁出细汗。

    难的不是解开绊扣,难的是解开绊扣全程还不碰到南潇雪的脚腕。

    “我觉得。”

    安常手一抖险些碰着南潇雪。

    南潇雪突然说什么话!

    她放开绊扣调整了下呼吸,实在没忍住微瞪了南潇雪一眼。

    南潇雪轻呵了一声:“我只是觉得,你有时候对我真的好像对一件瓷器。”

    “好像你一碰我,我就会碎了。”

    安常埋头盯着那皓白脚腕。

    “你碰碰又怎么了。”南潇雪声线那么清冷,压低了却似引诱:“我不是瓷器,我有体温的。”

    安常还盯着那脚腕,那优美起伏的外踝骨下,是天鹅颈般纤细溏淉篜里的线条。

    那说女人的脚腕最极品的老色鬼,是谁来着?

    安常低声回一句:“这可是你准我碰的。”

    “嗯,我准的。”

    南潇雪的声音因淡定透着丝慵懒,可下一秒她的淡定面具肢解,晃了晃身子,一手撑在了床上。

    她所说的“碰”是解绊扣时不经意的碰,可安常暂且根本没去管那绊扣,一只手掌直接覆下来,轻轻握住了她脚踝。

    南潇雪体温偏低,而安常比她小五岁,掌心里带着股更年轻的燥热,而那热度又被掩藏在水乡滋养的柔嫩肌肤之下,隐隐约约的烫着人。

    甚至安常很轻微的来回摩挲了下,掌纹擦过她脚腕的肌肤。

    南潇雪这一双脚其实挺苦的,练功时总被她自己狠心虐得伤痕累累,世人爱她的脸和光鲜,而这是她脚踝第一次被人珍宝般握在掌心,而她也是第一次知道人脚踝的皮肤如此敏感。

    禁不住闭了闭眼。

    空气有一瞬凝滞,黏腻的雨气化为暗涌。

    安常轻轻放开南潇雪的脚腕,挑动手指解开那绊扣。

    南潇雪睁开眼,放下腿,呆呆望着对面的白墙。

    “你脱鞋是想睡会儿么?”

    “噢。”南潇雪回神:“嗯,这两天没睡好,刚才脑子不清醒,说些胡言乱语的话。”

    安常默了默。

    「胡言乱语的话」——她明白,南潇雪指的是那句“梅雨季之后的宁乡什么样”。

    也许南潇雪瞧出了她冲动之后难掩的淡淡失落。

    南潇雪比她年长,比她理智,比她更清楚两人的身份处境有多大悬殊。

    方才那句也许是南潇雪赏景的无心之言,却后知后觉会滋养安常某些荒唐的心思。

    她淡淡“嗯”一声,不需要南潇雪说得更多了。

    南潇雪问:“你要一起睡会儿么?”

    两人都没脱衣,南潇雪扯过张毯子,将是不带任何欲念意味的和衣而眠。

    安常心里乱七八糟的:“我不睡。”

    她被心里的某种混乱驱动着,站起来莫名其妙在南潇雪面前走了两趟,最后抬眸对南潇雪道:“我要走了。”

    南潇雪“喔”了一声。

    “那好吧。”她说。

    安常往玄关处走去,房间的空气忽然如绳索纽结,闹起了别扭,让人呼吸不畅。

    本来带着些莫名的愠怒,走得匆匆,脚步却不自觉越放越慢。

    也许她就是在等身后响起的那一声:“安常。”

    南潇雪唤她,她暗叹了口气,转回身。

    南潇雪的神情让她觉得,她们刚才一瞬,想起的都是南潇雪说过的那句——“我留在宁乡的日子,不多了”。

    有过纠结的也许不只她一个。

    安常放软了点语气:“我不想睡,不过,我可以陪你睡。”

    坐回床边,还是床角她刚坐过的那个位置,还能感受到自己刚才的体温。

    南潇雪勾腰解开了另只鞋的绊扣,这一次,没有再卡住了。

    两只雪白的脚快速一缩,南潇雪上了床。

    安常盯着木地板上那两只丝缎绣鞋,空荡荡的。

    她以为南潇雪会躺在枕头上,不曾想,南潇雪整个人打横,微蜷着腿,头枕上了她的大腿。

    “这么躺着重么?”南潇雪问她。

    安常忽然心里一酸。

    她俩都太过小心翼翼,客气出一种疏离。

    “不重。”安常双手往后撑住床:“你不需要问我,想躺就躺。”

    南潇雪侧躺在她腿上“嗯”了声。

    安常老老实实坐了会儿,发现人人都说她修文物成“痴”,其实她也没“痴”到哪儿去。

    她没老实一会儿,腰就往前勾,想去瞧南潇雪的侧脸。

    被浓密黑发挡住小半张脸,蹭着她的大腿,从她的视角只能瞧见发丝里的一小块莹白肌肤,和被无数人视作整容样板的鼻梁。

    连方才那吻到润泽的唇也被黑发挡住了。

    南潇雪呼吸均匀,是睡着了么?

    睡着了好,睡着了她可看得更肆无忌惮些。

    “你是想吻我吗?”

    安常吓了一跳。

    有些不好意思的撇开眼,又一想,南潇雪分明闭着眼,哪看得到她是否盯着自己瞧。

    多半是一种感觉。

    她应该解释一下,自己不是永不知足的饕餮禽兽。

    但南潇雪把她刚才说的那句话还她:“你也不需要问我。”

    想亲就亲。

    安常得到默许,胆子大了些。

    手指勾住那一头浓密乌发,轻轻挽到耳后,一只莹白如玉琢的小巧耳朵露出来。

    安常在故宫是见过许多上好玉器的,却没哪件有这样的通透。

    一蜷腰,一手搭在南潇雪的肩上,嘴唇直接碰上那玉般的耳垂。

    直起腰才后知后觉的害羞,连呼吸都凝滞一瞬。

    南潇雪耳朵红了。

    安常这个人,害羞起来很害羞,可大胆的时候又很大胆。

    南潇雪说的“吻”,心理预设是安常吻她侧脸,或嘴唇。

    想不到。

    安常轻声:“你耳朵红了。”

    南潇雪道:“不准说。”

    安常忽然就笑了。

    屋内纽结的空气顺畅了些,顺着窗外的和风细雨重新开始流淌。

    “你睡吧,我不吵你了。”

    “那你呢?”南潇雪放松下来,声音里带上微微的倦意。

    “我,”安常把手机从裤兜里掏出来:“我玩手机。”

    南潇雪又懒懒“嗯”了一声。

    房间里再无话了。

    玩手机只是幌子,捏在手里,连屏幕都没点亮。

    习惯了电子化生活的现代人一定不理解。

    待南潇雪睡着后,安常放下手机,双手重新放到身后撑着床。

    窗外的一丝风混着雨气飘进来。

    从前,她陪文秀英择菜时可以坐很久很久。

    后来,她修文物时可以一个人坐很久很久。

    很多人说,她不像一个小孩,不像一个年轻人。

    或许真是这样。

    现在,她就这样看着南潇雪的睡颜,什么都不做,也可以坐很久很久。

    心里宁谧得像窗外静静流淌的河。

    其实一个人坐着也不是枯坐,她有很多事可以“玩”。

    譬如调整自己的呼吸与南潇雪同步。

    譬如去数南潇雪那纤长而根根分明的睫毛。

    譬如用眼神去描摹南潇雪过分优越的侧脸线条。

    或许她可以一直坐在这里。

    直到窗外的梅雨季过去,开始出现猛烈的日头,直到落叶变黄,枯枝呈现,四季又是一个轮回。

    到了明年梅雨季的时候,她还可以这样坐在这里。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双腿微微有些发麻,但她不想动,想着待会儿猛然站起时迈步是否会像鸭子般可笑。

    忽然有人敲门。

    安常心里一跳。

    她不想叫醒南潇雪,可门外的人并未离开。

    “雪姐?”

    是倪漫。

    安常脑子里快速思考,助理一般来说是否有明星房间的房卡。

    又是否会在得不到回应时、因担心明星的安全问题而贸然闯入。

    倪漫是一个人么?身后会跟着商淇么?

    若她们进来,会看到南潇雪这样躺在她腿上沉睡么?

    她该说什么?

    她在“不想叫醒南潇雪”和“害怕被抓包”的心情间反复犹豫,在越来越密集的敲门声中浑身都绷紧。

    南潇雪忽然说:“你紧张什么?”

    安常一愣。

    南潇雪的声音听起来太过清醒,好像刚才那一个多小时一点没睡着。

    她从安常腿上爬起来,拢了拢一头乌发,穿上一双酒店拖鞋踱到门口,拉开门。

    “您还在睡?”

    “起来了。”

    倪漫点点头,南潇雪作为一名舞者有着规律作息,她平时都是这个点来找南潇雪,所以今日得不到回应才担心。

    她递上手里的东西:“这是今天的营养补剂和早午餐。”

    “好,谢谢。”

    “还有剧本,田导始终有些细节不太满意,说昨晚跟您和蘅姐商量过,让编剧连夜又调了调,这会儿传过来了,您先看看,一会儿约个电话会。”

    “好。”

    “那我先走了。”

    “进来坐会儿么?”

    房间里坐在床畔的安常肩膀一僵。

    从她的视角看不到南潇雪,只听见南潇雪的声音从玄关传来,冷静里透着说不清的意味。

    南潇雪让倪漫进来干嘛啊?!

    安常手指揪紧床单,听倪漫惶恐的:“啊?!”

    南潇雪继续淡定道:“你手里还端着咖啡呢,走来走去多不方便,进来喝完再走。”

    “不不不用了雪姐,我还是回我自己房间。”

    “好。”南潇雪停了停:“你去吧。”

    房间外响起一阵如蒙大赦的脚步声。

    南潇雪端着饭盒上叠着药盒,另一手捏着剧本,走回房来。

    把东西放在桌上,一手拉开椅子坐下。

    安常忍不住问:“你叫倪漫进来干嘛?不怕她看到我么?”

    南潇雪反问:“你很怕么?”

    安常一怔。

    南潇雪勾了下唇角,眼里却没什么笑意:“放心,她不会进来的。”

    人人敬仰南潇雪,人人又都与南潇雪留着距离。

    安常蓦然想起ktv包间里南潇雪身边的空座位,又一次意识到南潇雪那镶满宝石的冠冕之下,底托也许由荆棘制成。

    不是那么好戴。

    南潇雪打开药盒,安常远远望了眼,各色小药片和胶囊不一而足。

    刚才倪漫说这是营养补剂。

    南潇雪注意到她打量的目光,点了点那些药片:“这是多维多矿,这是鱼油,这是钙片,这是维D……”

    “高强度训练的舞者想要维持健康和体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拿过桌上的保温杯,一一和水吞服。

    安常望着那纤长的天鹅颈,拉出优越线条,微微一滚。

    安常视线往下落。

    旗袍的立领。

    盘扣。

    精细裁剪的腰线。

    下摆的滚边。

    再往下,是南潇雪勾在脚上的一双酒店拖鞋,而桌边的角落里,放着她虚掩的行李箱。

    南潇雪放下保温杯。

    “我要尽量保证规律进餐。”南潇雪解释一句:“所以我得现在吃,下午还要开会和练舞。”

    “好。”

    南潇雪打开饭盒盖问安常:“你要一起吃点么?”

    又挑挑眉:“算了,你肯定不爱吃。”

    安常问:“你吃什么?”

    南潇雪端起饭盒对她展示了一下。

    水煮菜,鸡胸肉,鸡蛋,粗粮饭,量不算很小,毕竟要保证舞者的体能,但少油少盐,极之清淡。

    安常抿了抿唇。

    南潇雪放下饭盒,挑起一块水煮菜:“我去你家蹭饭,那属于打牙祭。”

    安常站起来:“你吃吧,我得走了。”

    南潇雪神色淡淡的没再留她:“嗯。”

    安常踟躇了下:“我这个点从你房间出去,会碰上什么人么?”

    南潇雪没什么表情的说:“你可以翻窗。”

    安常踱到窗边,打望了下。

    这儿不过二楼,老旧木楼层高不算高,窗檐和窗台支出一截,也算有落脚点,就是不知潮腻腻的梅雨成日泡着,有没让那些老木彻底朽掉。

    若是踏坏了跌下去,岂非引起更多人瞩目。

    “安常。”

    安常回眸,见南潇雪对认真思索的她微蹙了下眉。

    “走左边的楼梯,一般没人走那边。”

    “噢。”

    安常匆匆走到玄关,拉开门,从门缝里左右瞧了瞧。

    暂时没人。

    她抓住这空档,钻出去极轻的关上门,快步向左边楼梯走去,其实想用跑的,又怕脚步声惊扰人。

    终于她避开所有人走到楼梯口,匆匆下楼。

    民宿大厅里有人在说话,所幸这楼梯直指民宿后门。

    安常钻出去,按住咚咚的心跳,绕着附近的林子走了一大圈,才连走带跑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南潇雪暂且放下饭盒,站在窗口,面若霜雪,望着安常的背影。

    她在思忖: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起气来的?

    大概是从倪漫来敲门、安常浑身都绷紧的时候开始。

    就那么怕被人瞧见?

    以南潇雪的身份,是不便让安常真正进入她生活的,可她发现相较于她,安常似乎更怕她闯进自己的生活。

    想起安常在电话里那句:“我以前有过一个喜欢的人。”

    安常痛怕了、伤怕了,大概不会允许那种程度的“喜欢”再次发生了。

    南潇雪反思:她在生什么气?

    她并非一个贪婪的人,从小练舞的经历让她清楚,你付出多少,就收获多少,你想要舞台上光鲜的时刻,就用满是伤痕的双脚来换。

    她只能许安常一段露水情缘,安常回她一段露水情缘,如此而已。

    不该在安常想要避开人从民宿离开时语带暗讽的。

    南潇雪摸摸自己的耳朵,总觉得比平素的体温高了半度,残存着安常一吻后的烧灼。

    吻不是好东西,南潇雪在心里下结论,精魄不就是从那一吻开始陷进去的吗?

    最后魂飞魄散,断送了七百年功力。

    南潇雪提醒自己:你是不是得清醒点?

    ******

    安常匆匆走在回家的路上,迷蒙的细雨洒满她小臂。

    她在思忖: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别扭起来的?

    大概是从南潇雪穿上那双酒店拖鞋去应门开始。

    那一双雪白的拖鞋,把南潇雪从精魄的角色里剥离开了。

    形状完整的拼图换了一块,突兀塞入现代人的痕迹。

    叠加上倪漫送来的营养补剂和早午餐,让安常清晰认识到:南潇雪并非什么飘飘灵气所幻化的精魄,她是需要很多现代技术和苦练来支撑的顶尖舞者。

    她不是一场旖旎的幻觉,她是真实的存在,就与安常生活在同一时空。

    安常默默计算了下自己与南潇雪的年龄差距,二十五和三十岁。

    她小学二年级在宁乡小学教室咬铅笔的时候,南潇雪考上了邶城最好的舞蹈附中。

    她初中二年级为偏科成绩发愁的时候,南潇雪成为了国家顶级舞团最年轻的首席。

    她进入故宫文物组工作的时候,南潇雪正凭借水神一角在舞台上闪闪发亮。

    拼图逐渐补完,勾勒出她俩置身的两个世界。

    最可怕的不是安常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南潇雪,最可怕的是,她对南潇雪的真实生活生出了许多的好奇。

    她想了解,她想走近,而她明明自己亲口说了,因为心里预设了南潇雪会离开她的生活,不抱任何期待,她才有勇气接受这样一段露水情缘。

    若真发展下去,她万万不能承受像以前那样再痛一次了。

    清醒一点吧,安常。

    ******

    安常回到家,她出门的早,此时不过上午十点。

    文秀英正在天井里择菜,看见她一愣:“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还是你昨晚根本没回?剧组耽误到现在?”

    “没有,我回来了,今天一早才出去的。”安常拖了个小板凳,坐到文秀英身边帮她择菜。

    “你一大早出去干嘛?”

    安常没答,沉默了阵,忽道:“外婆,我横竖是不会再离开宁乡了,你别赶我。”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出去七年已经够了。”安常把菜杆扔入簸箕:“我这种性格,跟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的。”

    文秀英看着她:“在剧组受欺负了?要是跟她们相处不来,就不干了,回家。”

    “不是,她们人都挺好的,没人欺负我。”

    “那你……”文秀英顿了顿。

    安常轻轻吸了口气:“我是怕,你看我跟她们处得好,等她们一走,你又觉得宁乡没我的同龄人了,又要逼我回邶城。”

    “我不逼你。”文秀英摆摆手:“我对你回不回邶城这事,其实也不是很拿得定主意,我想你过得更好,可你妈去了邶城后……”

    “总之,我不逼你,我以前也就是絮叨絮叨,你自己选。”

    安常轻声答:“好。”

    下午,安常在染坊帮忙时收到倪漫微信:【今晚拍摄取消。】

    安常一愣,擦了擦手,带着满手指还未洗脱的蓝打字回复:【为什么?】

    总不至于是因为今天两人分开时那微妙的别扭。

    倪漫回:【今晚雪姐要去海城参加一个活动,田导觉得最近进度不错,刚好让大家休息一晚,调整一下状态。】

    安常:【好的。】

    手机踹回兜里,盯着自己淡蓝的手指,指甲抠了抠,染料并抠不掉。

    那今晚,是不是见不到她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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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南潇雪今晚要参加的, 是海城一个时尚盛典。

    这类晚宴邀请她的许多,她肯露面的却寥寥无几,“舞痴”的称号名不虚传,她向来不爱这些, 不过总归有些推不掉的, 为了人脉、为了宣传作品、为了舞团今后的发展。

    今晚却不在这些之列,没什么推不掉的人情, 《青瓷》也还远没进入宣传期。

    她本是不打算去的, 却在安常离开后主动给倪漫打了个电话:“海城今晚是不是有个时尚盛典邀请了我?”

    “是的雪姐, 已经推掉了。”

    “还是去吧。”

    “啊?”

    南潇雪肯去从公司层面固然是好事,增加曝光度等于增大吸金力, 不过商淇给她的自由度很高,一般也不怎么勉强规劝。

    她这么主动一要求,倪漫倒意外了。

    “怎么突然……”

    “我对《青瓷》所抱的期望很高,想尽早开始造势。”南潇雪淡道:“怎么, 我去不好么?”

    “没没, 挺好的,我去跟淇姐说一声。”

    倪漫挂了电话, 南潇雪吐出一口气。

    她需要暂且离开宁乡, 离开古玩瓷器所化的魂灵精魄角色。

    她需要回归现实世界,提醒自己:你总归是要走的, 不要想太多。

    ******

    晚饭时间,小宛工作室的门被轻轻叩响。

    小宛惊喜:“安常姐!”

    安常笑道:“外婆做了你喜欢的醋鱼, 让我给你送来。”

    小宛眼睛放光:“谢谢!”

    她不是本地人, 来宁乡后自己一个人住, 文秀英对她关照较多。

    安常正打算走, 被她叫住:“南仙是不是去海城参加时尚盛典了?”

    “嗯。”

    小宛笑着邀请:“要一起看直播么?”

    门外雨丝轻抚着安常的脊背。

    安常:“好啊。”

    “我不吵你, 先去我工作室坐会儿,你忙完了吃好饭,就叫我过来。”

    小宛问:“你不吃了?”

    “嗯,我在家吃过了。”

    安常转身回了自己工作室。

    揿开灯,又拿抹布整体擦了遍,坐到卧榻上,雨气一丝丝的往身上缠,她瞥了眼小茶桌上的香炉。

    想起上次,南潇雪说过喜欢这焚香的味道,便又从塌上下来,取了香点燃。

    白烟缭缭绕绕从莲纹镂空的铜炉盖里升腾而起。

    被窗外的风和雨气逗得弯一弯腰,说不上谁在戏弄谁。

    安常捏着手机,在查今晚时尚盛典的消息。

    她不是一个关注娱乐圈的人,但今晚盛典直播她本也是打算要看的。

    只不过本预备自己回家看,却在小宛的邀请下改变了主意。

    微博#时尚盛典#的话题标签下几乎被南潇雪粉丝霸屏:【啊啊啊啊啊啊女神空降之喜!】

    【妈妈,属于是提前过年了我!】

    【来赌南仙今晚造型,我赌五毛是绛紫色旗袍,上次美翻我了现在一想还起鸡皮疙瘩!】

    【造型不重要!女神披麻袋都好看!让我在动态视频里看看她那张脸就好!】

    安常默默思忖:她也挺想看南潇雪今晚是什么造型的。

    南潇雪这一去,对她来说算好事,让她提醒自己:南潇雪总归是要走的,不要想太多。

    跟小宛一起看直播,那就更好了,看看粉丝眼里的南潇雪,是怎样光芒万丈的大明星。

    这时小宛敲了敲门:“安常姐?”

    “吃完了?”

    “文奶奶做的醋鱼真是一绝。”小宛拍拍肚子:“好满足。”

    又问安常:“我们在哪看直播啊?”

    安常:“要不就在我这边吧,卧榻上坐着舒服。”

    “好啊。”

    小宛踏进来,她今天多工作了会儿,吃完饭,盛典正要开始。

    她用自己的手机打开直播放上小茶桌,和安常一同往后倚,一人抱住一个靠垫,望着屏幕。

    然后很有经验的介绍:“这种盛典一般是按咖位亮相的,南仙还早,肯定压轴。”

    安常:“嗯。”

    小宛看了会儿,忍不住咯咯笑着吐槽一个男明星:“这什么造型啊紧身西裤加杀马特头,太精神小伙了吧。”

    还有个女明星:“是不是得罪造型师了?她本来就不瘦,这下更显得膀大腰圆没脖子,换套造型突出她的白月光气质不好么?”

    安常迷茫的眨了眨眼。

    这些人她一个都不认识。

    小宛忽道:“你放心,南仙的造型从不翻车。”

    安常被那莫名的“你放心”三字弄得心惊肉跳,小宛笑道:“虽然你完全不追星,但在剧组帮忙这么久了,总归还是支持南仙的吧?”

    “啊,嗯。”

    原来是这意思。

    小宛手肘支在小茶桌上托着下巴:“你觉得,南仙在生活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安常想了想:“刚认识的时候,我觉得她有些傲慢。”

    小宛这种粉丝立刻反驳:“她那是爱舞成痴,不太顾及人情世故而已。”

    安常点点头:“后来我逐渐发现,真是这样。”

    “她人……挺好的。”

    小宛问:“哪里好?”

    “说不上来。”

    那一瞬间,安常脑子里略过的是许多零碎的片段:

    南潇雪侧着头耐心陪文秀英说话时的样子;

    南潇雪把一块她想抢的卤牛肉夹到她碗里的样子;

    南潇雪蹲在染坊门前轻柔撸猫的样子……

    都是些说出来不值一提的小事,像切得过分细碎的拼图瞧不出端倪,可拼在一起,就组合成“南潇雪很好很可爱”的印象。

    安常挑了挑唇。

    小宛“哇”了一声:“你喜欢上她了,是不是?”

    安常一愣。

    “安常姐你放心,我们家南仙绝对是优质偶像,不翻车不塌房,你入坑了就放心粉!”

    “嗯……”

    在谁看来都是这样吧,生出再多的情愫,也该是粉丝对偶像。

    怎会不知天高地厚的肖想更多。

    小宛突然一声尖叫:“出来了出来了!南仙!”

    安常在还没看清时心里已然一跳。

    怎么好像听到她名字,都已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

    不是粉丝猜测的绛紫,南潇雪今晚所穿的旗袍是墨黑。

    她不经常戴首饰,今晚却戴了两只长形黑玛瑙耳坠,垂在浓密披肩的乌发间。再没有更多点缀了,妆容净澈而素雅,安常能看出她化了精致的眼妆,一双冷傲的眸子好似就因那份完美无暇显得更漠然了些。

    口红颜色则是淡淡,衬出薄情的唇形。

    小宛紧扣双掌攥住手指:“姐姐冷到我心巴上了!”

    南潇雪踱到签名背景板前,对着镜头她也是不怎么笑的,只是伸着纤长手指,把一侧肩头垂落的黑发往耳后挽了挽,露出墨色的耳坠,反衬出那只耳朵更像莹白的冷玉。

    安常心想:这不对劲。

    明明今晚她的目的,是看着盛典上的南潇雪,提醒自己两人的距离有多遥远。

    可是她满脑子都是南潇雪躺在她大腿上那只发红的耳朵。

    一袭墨色旗袍的南潇雪,与一袭瓷青色旗袍的南潇雪差距很大,更显矜贵而冷漠。

    安常忽然问:“小宛,你看着这样的南仙是什么感觉?”

    小宛:“美到失语。”

    安常:“你想吻她么?”

    小宛吓了一跳:“安常姐你说什么呢!这可是南仙!我哪儿敢啊!你不觉得吻她是会犯天条的么?”

    对着屏幕双手合十拜了拜:“阿弥陀佛,仙女姐姐别听安常姐乱说,她只是性子有些愣。”

    安常心想,愣也好,傻也好。

    她就是敢吻南潇雪。

    就算犯天条她也敢。

    并且,她现在就想。

    亮相后明星们依次到晚宴席间就坐,本来这时镜头多会对着嘉宾表演的舞台,但今晚因南仙的突然莅临,镜头频频切到她。

    南潇雪坐在圆桌边,席间没有灯光,显得她冷白的脸影影绰绰,长睫如鸦羽翕动。

    一脸沉思,好像在想事。

    小宛问:“你猜她现在在想什么?是不是想舞剧的事?”

    在所有人眼里,南潇雪的时间、精力、心思都是给了舞台的。

    安常盯着屏幕里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可能是吧。”

    手指在牛仔裤上轻轻摩挲,指腹却在粗砺间回味着一种柔腻的触感。

    那一缕丝缎般的黑发曾是被她挽到耳后的。

    那一只冷玉般的耳朵是她指尖碰触过的。

    并且她一蜷腰,双唇就能吻上去。

    而此时那只耳朵暴露在镜头之下,展露在众人面前,忽然激起她的某种不快。

    她起了贪恋,莫名渴望那是她的私藏。

    这时,又一次被镜头带到的南潇雪,对着身后助理桌的倪漫欠了欠身。

    倪漫勾着腰小跑过来,蹲在南潇雪身边,南潇雪对着她耳语了句什么。

    倪漫递上自己的手机。

    安常忽有某种预感。

    果然,牛仔裤兜里的手机一震。

    安常掏出手机,整个人心虚的往后靠了靠。

    所幸小宛的注意力全在南潇雪身上:“她好像在发信息,她在给谁发信息?”

    安常指尖微颤抖,点开与倪漫的对话框。

    那是顶着倪漫头像的南潇雪:【你猜我在想什么?】

    安常掀起眼皮看一眼屏幕里的南潇雪。

    南潇雪捏着手机,淡淡望着舞台,时不时低头检查屏幕。

    这会儿直播弹幕都刷疯了:【南仙在给谁发信息?哪个凡人值得南仙发信息?】

    【她不是在拍实景舞剧吗?给导演?】

    【那为什么要借助理的手机发?】

    【无论是谁,仙女竟然也有等信息的时候!每十秒看一眼屏幕的样子像极了我本人!】

    【南仙发信息的对象!你干嘛呢赶紧给仙女回信息啊!】

    安常没干嘛,她只是盯着屏幕一瞬愣神。

    然后才低头打字:【你总不至于在跟我想同样的事。】

    点击「发送」,又自己看了遍有没有错别字。

    这时小宛又一声尖叫,实在没忍住一把抓住安常的手腕。

    安常手一抖,手忙脚乱的按了锁屏。

    “她、她……”

    安常抬眸,屏幕里的南潇雪神色如常,手机也已还给倪漫了,倪漫已溜回助理桌就坐。

    只得问小宛:“她怎么了?”

    “她、她……她刚才特别轻微的扬了下唇角,好像是笑了一下!”

    小宛攥着她胳膊一脸震惊:“她是笑了么?!她怎么会笑?!”

    看完直播,两人一起从博物馆出来,锁上嘎吱作响的门,在门口告别。

    安常本该回家,走了一半,却一扭头,走向了相反方向。

    开入宁乡的公路只有一条,其间所铺的柏油路窄窄的,好像司机一个走神车子往旁边偏一点,就会越出柏油路的界限而带起路边的尘土飞扬。

    安常一路慢慢过来,步子踱得吞吞吐吐。

    走到路边,背着手仰起面孔,望着路边所立的唯一一个站牌。

    经停宁乡的班车就这么一趟,站牌上带锈迹的小字不过写满这趟车经停的所有地点。

    梅雨季,没路灯,眼前是一片茫茫的灰。

    安常似站在深夜雾气弥散的湖面上,根本瞧不清路牌上的字,只是凭着记忆,在心里把那些地名一个个默念出来:

    竹溪,梨渚,雾弄……

    再接下来,是宁乡。

    江南小镇的名字都透着静谧雅致,和匆忙的现代世界拉出浅溪隔成的沟壑。

    而她现在在这里做什么呢?

    她在等,等一个现代世界的归人。

    她对这些时尚盛典的流程一点不了解,是活动结束后明星就可以离开么?有什么其他流程么?南潇雪会连夜赶回宁乡,还是在海城休整一夜?

    她一概不知,只是在这里仰面望着路牌。

    从海城开到宁乡要花一小时四十分钟。

    她脖子很快酸了,扭了扭后颈,转而看着马路对面一片灰淡里的树。

    暗夜模糊了树影轮廓,飘进人心里把心思也染得混沌,她忽然想:我这样是不是很莫名其妙?

    扭头想走,看不清路,脚尖不经意把路边一粒小石子踢飞得老远。

    这一微滞,反而让她停了下来。

    又退回站牌边。

    两个小时过去了。

    她站一会儿,蹲一会儿,双臂抱着膝头,瞧不清雨丝,却能感到雨细细密密往自己毛孔里落。

    “今晚南潇雪会在海城过夜”的念头逐渐占了上风,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还固执的等在这儿。

    直到一阵车辙声压过柏油路。

    安常本来蹲在路边、头埋在双臂之间,这会儿仰起脸。

    宁乡公路光照太差,那辆黑色奔驰一路开着远光灯,呼啸而来。

    那样的车速,是可以随随便便擦过安常身边而绝不会发现她的。

    安常应该站起来扬手,可她莫名不想这样做。

    奇怪的别扭。

    她就那样蹲着,看着那辆奔驰如她料想的一般,轻而易举的擦过了她身边。

    扬起她的一缕碎发,又失落的坠回她鬓边。

    膝盖发酸,她伸手揉了揉,等车开远以后,她该一瘸一拐的往家走了。

    默默抬眸,望着格外狭窄的柏油路上,奔驰亮着的两只红色尾灯。

    愣怔一瞬——

    那两只尾灯竟停了下来,像挂得低矮的两只灯笼。

    是她的错觉么?因在黑暗里等了太久而失去参照物,恍然以为车停下。

    可她盯着又看了会儿,那车灯好似真的没往前移动。

    然后,后座车门打开,一个纤长袅娜的身影站了出来。

    黑暗里是瞧不清人的,只是连光线都偏爱那人而往她身上聚拢,奔驰的远光灯、尾光和车厢里一点黄的光晕,一同点亮了那浓密黑发下雪白的面孔。

    安常扭着脖子,愣愣瞧着南潇雪。

    南潇雪侧了下身,对着车里说了些什么。

    尔后驾驶座和副驾的门同时开了,司机和倪漫从车上下来,倪漫回头往安常这边望了眼,安常一瞬很想把头重新埋回手臂,又觉得那样显得太像只鸵鸟。

    南潇雪的身形挡在她和倪漫之间,倪漫也看不清什么,和司机一起沿路往前走去了。

    南潇雪是让他们走路回民宿么?

    安常心里生出愧疚,又劝慰自己:宁乡很小,走路也很近。

    慢吞吞站起来,看着南潇雪立在车门前,所有的光汇聚成她周身萦绕的小小萤火,绕着她轮廓翩飞,甚至撩动着她的旗袍下摆。

    安常并非拿腔调拖时间,而是她的腿麻得出奇。

    千万只蚂蚁顺着小腿往上攀爬,酥酥痒痒麻麻,异样的电流感。

    南潇雪就站在那,好像身侧的时间都放慢,也没催她。

    她们之间隔着茫茫的夜色,隔着飘忽的梅雨,隔着南潇雪身畔飞舞的萤火。

    那实在是亦真亦幻的一幕。

    安常拖着发麻的脚,一步步踱过去,站到南潇雪面前。

    南潇雪垂下眼睫毛,睨着她,说不上是什么眼神:“上车,后座。”

    安常钻入车厢。

    南潇雪跟着她坐进后座,顺手关上了门。

    车靠边停在窄窄的柏油路边,是不会打扰其他车辆通行的程度。

    但这担忧实属多余,这是宁乡,大半夜哪来其他的车。

    车内亮着浅浅黄色的灯,小小的密闭空间萦绕全是南潇雪的香气,安常坐得端端正正的不说话,只用一点眼尾瞟南潇雪。

    南潇雪的墨色旗袍,垂顺乌发,姣好侧脸,以及那被誉为整容样板的鼻梁,以一个奇异的角度钻入她视野。

    很神奇。

    方才还在直播屏幕里的女人。

    一出场就引发无数闪光灯的女人。

    无数弹幕差点冲垮直播网站的女人。

    现在就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坐在她身边。

    安常的手隔着牛仔裤放在膝头,蜷了蜷手指。

    她不说话,南潇雪也不说话,任车这么停着、灯这么亮着,夜色不着痕迹的飘散进车厢里面来,把时光都晕染得模糊。

    甚至南潇雪往后靠了靠,旗袍摩挲着座椅靠背,发出小虫搔过夏日青草丛般的声音。

    安常盯着驾驶座的头枕,用眼神描摹缝线:“你怎么跟王师傅和倪漫说的,我为什么在这?”

    南潇雪保持沉默不答,她只好扭头去瞧南潇雪。

    一瞧之下,发现南潇雪一直望着她。

    一张脸没什么表情,那眸色就显得浅淡,开口问她:“你等在这里许久,难道这就是你上车后想问我的第一句话?”

    “不。”安常顿了顿:“不是。”

    南潇雪:“刚才你在微信里说,我想的,总不至于是与你相同的事。”

    安常抿了下唇角。

    南潇雪笑了声:“说你胆小呢,你胆子又挺大。”

    “当着直播镜头,在全国几十万观众面前调戏我。”

    “可说你胆子大呢……”

    南潇雪说话间留出一个短暂的停顿,眼神在她周身上下扫过。

    轻声问:“你现在,还在等什么?”

    安常这才发现,环绕她小腿的蚁行始终没有褪去,那种微麻的痛痒感一直钻到她心里。

    她瞥了眼南潇雪的嘴唇,薄薄的带一点闪亮,好似有蜜桃的香气。

    忽然低头笑了一下:

    自己好莫名其妙啊,唇膏的味道重要吗?

    明明她在这里等了两个小时,只为了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一件事——她想吻南潇雪,而南潇雪也想吻她。

    她一挑唇,南潇雪问:“你笑什……”

    最后那个“么”字的半个尾音没来得及落下,安常直接勾着南潇雪脖颈吻了上去。

    那不是一个含蓄的吻,莽撞的撬开纤唇皓齿。

    真的是桃子味的,安常想。

    车内的灯光在雨夜氲出一点暖意,烫着她后颈,马尾一扫一扫,她含着南潇雪的唇轻吮。

    南潇雪发现自己有个习惯,在安常吻上来时总忍不住睁一下眼。

    喜欢看安常闭着眼,沉溺到近乎虔诚的神情。

    安常扶着她后颈,两人耳畔是南潇雪那两串黑玛瑙耳环叮零作响。

    刚才在直播屏幕里优雅异常的耳环,此时因两人的靠近发出暧昧节律。

    安常的吻顺着唇角,移向南潇雪的脸侧。

    抚在后颈的手指移过来,把她垂落的长发挽到耳后。

    身子更往前凑出一个角度。

    南潇雪在意识到安常想做什么的时候又睁了一瞬眼,可姑娘靠过来的温度让她很快闭上。

    光明与黑暗在视野里快速交叠仿若梦境,阖上的双眼放大其他感官,一串细密的颗粒顺着小臂四散。

    安常吻上她耳廓,有一瞬微妙的凝滞。

    南潇雪反应过来:是她今夜所擦的香水,好苦。

    终于,安常放开了她,坐正了身子,呼吸仍有一点未平,瞧着她眸子沉静而闪亮。

    南潇雪忽然想:若是她今夜没擦香水呢?安常会继续下去么?

    安常则是望着眼前的南潇雪。

    方才屏幕里冷傲异常的女人,双颊飘荡着水乡夕阳般的绯色,一路晕染到太阳穴,速来淡然的双眸则大概装入了水乡的整条河,泛着粼粼的光,甚至那旗袍立领包裹的修长颈项也铺满薄绯。

    安常每次的害羞来得太后知后觉。

    她呆呆看着南潇雪这副样子问:“你有没有觉得我很流氓?”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假期愉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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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南潇雪幽幽看了安常一眼。

    “安小姐。”她伸手在安常头顶轻按了下:“每次都是吻完以后才问,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你。”

    “呃,那个。”

    南潇雪的手离开安常头顶,转了个身对着前方,理了理旗袍下摆, 双手交叠于膝上, 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姿态。

    长串黑玛瑙耳坠垂下来,流光映衬着她线条清矍的侧脸, 这时, 她看上去又像屏幕里那个冷傲无限的女明星了。

    “是挺流氓的。”她以这份姿态说。

    安常的心被无形手指揪了一下。

    是应该说“对不起”还是说“我下次不这样了”?

    这时南潇雪仍旧目视前方, 但向她这边微微倾斜了身子,清寒中那一点婀娜就凸显得更深, 像爬满古老建筑的缭绕的藤。

    她凑在安常耳边:“不过,我喜欢。”

    安常的耳朵霎时就红了。

    不止因为南潇雪的这句话,还因为南潇雪说这话的时候,柔软唇瓣若有似无的碰着她耳垂。

    安常觉得南潇雪比她高明许多。

    她对南潇雪的渴慕, 是实打实吮在人家的耳朵上。可南潇雪隔着一线距离, 说碰了,那触感却又极幽微, 好似只是鼻息喷在她耳廓。

    说没碰, 那点温柔的凉意却又如影随形,让那摆脱不掉的蚁行从小腿一路攀爬至小臂。

    安常的手半蜷在膝上, 眼尾瞟了南潇雪一眼。

    南潇雪正看着她,半笑不笑的, 眼下那颗浅红的小泪痣, 被那微妙神情拽着跃动两下, 那种好似精魄般的媚态就透出来。

    这时, 无关她穿着墨黑旗袍还是瓷青旗袍, 她就是彻彻底底的南潇雪了。

    那个在宁乡石桥头一见、安常就反复梦见的人。

    南潇雪往后躺,靠在座椅靠背,白皙的手臂扬起来,微凉的手指半握在安常后颈。

    安常仍盯着驾驶座枕靠上的缝线,目光定定的,只是肩膀微微凝滞。

    南潇雪的一切动作都是若有似无的,从对她耳朵的轻碰,到此时指腹在她颈根处微妙的摩挲。

    带着那种半笑不笑的语气问:“怎么,也觉得我流氓?”

    背后潜藏的底气是——“我可没亲你也没咬你”。

    甚至有一种“我可没真碰到你耳朵”的撩人的无辜。

    安常被南潇雪握着后颈,抬手在靠枕缝线上无意识磨蹭。

    她想说的是“我觉得你还不够流氓”。

    她想说的是“你可不可以亲亲我的耳朵”。

    可灯光幽微,车厢密闭,南潇雪身上的香气无限蔓延。

    这样下去,会滑向怎样一个不可控的结局。

    两人在车里静静坐了会儿,好似在等那阵最炙热的气氛过去。

    南潇雪问:“会开车么?”

    安常一愣:“本本族。”

    大学考了驾照,但没怎么开车上过路。

    南潇雪轻哂了一声。

    安常意识到:这样的话,岂不是要风光霁月的国民女神给她当司机了?

    南潇雪小腿撇出一个角度,伸到安常面前,旗袍下摆窄缝里露出一抹莹白,在那墨黑衬托下几乎耀目,像破开夜空的一缕月光。

    “怎么办呢?”南潇雪似在发问,又似在自言自语:“穿高跟鞋没法开车。”

    安常想了想:“其实,我可以试试。”

    “你敢开,我可不敢坐。”南潇雪说:“不如把你帆布鞋借我。”

    安常的帆布鞋就是最普通的白色匡威,因洗了太多次,原本的纯白里渗出一点岁月的黄,若洗完晾晒时裹一层纸巾,那白又死灰复燃的回来一点。

    旧旧的帆布鞋很软,比新鞋好穿。

    南潇雪的声音似在引诱:“帮我脱鞋,可以吗?”

    安常空咽了下喉咙,微微俯身。

    南潇雪的肤色是一片幽暗里唯一的亮色,吸引着所有光源往她脚踝上落。

    纤细,丝滑,柔腻。

    像脆弱易折的天鹅颈,安常很难解释自己伸手握上的动作,是为了保护,还是为了破坏。

    又来了,南潇雪身上的矛盾感,也会激惹出她心中的矛盾感。

    南潇雪靠着椅背闭了闭眼。

    鞋子交换,一晚上踩着高跟鞋的脚突遭解放,南潇雪垂眸看了看,墨黑旗袍下摆一双有点旧的白色匡威露出来。

    忽然勾了下唇。

    这种感觉,好像她从没拥有过的平凡生活。

    安常问:“是不是有些挤脚?”

    南潇雪个子比她高,脚相较于身高来说算小,但到底也比她的大,还好她的帆布鞋洗得旧软,松松的。

    “是,不过开不了多久,将就了。”

    南潇雪看了看她脚上的高跟鞋,唇角又是一扬。

    “从来没穿过高跟鞋?”

    “是没有。”

    “为什么?”

    “怎么说呢,”安常挠了一下头:“觉得不太适合我。”

    南潇雪想想,的确是这样。

    安常与现代社会的确有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不适合高跟鞋,不适合电子设备,不适合快节奏。

    适合踩着一双旧旧的白球鞋,以悠然的步调踩过石板路,也许再对着荡漾乌篷船的窄河发一阵呆。

    南潇雪:“走吧,去前座。”

    安常跟着下车,南潇雪的高跟鞋穿起来略松,全靠一根细细绑带固定在她脚踝。

    南潇雪坐到驾驶座,调整了下座椅和后视镜。

    偏头回忆了下:“我有多久没开过车了?”

    “可能有三年。”

    安常:“……你确定你开安全么?要不我们走路回去,明早再叫人来开。”

    南潇雪扬了下唇:“怎么,不信我啊?”

    安常顿了顿。

    松开想解安全带的手,在副驾上坐定,双目平视着前方没路灯的窄路。

    “信。”她轻声说。

    南潇雪发动车子:“放心,其实以前舞剧赶场,各种情况都会发生,我自己还是开过车的。”

    车子上路,并没有安常想象中的滞涩感。

    南潇雪开车有种气定神闲的慵懒,两手松松搭在方向盘上,远光灯打亮前方的路面。

    不像安常自己,一开车就浑身紧绷,手指用力到像要把方向盘捏碎。

    她大概就是不适合开车。

    深夜里马路静得出奇,安常盯着前方,能瞧出灯光最亮处那细细密密的雨丝。

    很奇怪,当视野不清,这条你意识里明知道很短的路,好像就拥有了无限可能。

    好像就永远开不到尽头。

    安常眼尾瞥着南潇雪搭着方向盘的手指,微蜷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南潇雪注意到她目光:“怎么?”

    安常:“你感觉像老司机啊。”

    南潇雪笑出了声。

    安常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不是那意思……”有些尴尬的偏头望向窗外。

    没有远光灯映照的路边更暗了,幽暗里藏着无形的手,把人秘密藏匿的心思往外扯。

    其实她刚才想说的是,既然南潇雪开车这么娴熟。

    为什么没有单手开车而来握她的手呢。

    此时她扭头望着窗外,一手仍垂放在大腿边,在皮质座椅上蜷出好握的姿势。

    但南潇雪没有动作。

    安常盯着窗外才发现了路边有多黑,什么都瞧不清。

    “你刚才怎么会看到我?”

    像安常先前那样蹲在路边,实在太容易忽视。

    南潇雪顿了顿。

    才答:“我不是看到你,我不可能看到你。”

    “只是我想,你会不会在那里,会不会在进宁乡的路口等我。”

    “如果,”南潇雪开着车扭头瞥她一眼:“你也和我一样迫不及待的话。”

    迫不及待什么呢?

    吻。

    唇齿纠缠。

    黏腻腻的轻吮擦过耳畔。

    安常转过头回看南潇雪。

    把垂放在座椅的手放到中控台:“你……”

    “要不要牵我的手?”

    南潇雪问:“不怕不安全?”

    安常顿了下。

    “不用怕。”南潇雪的手指覆过来,道:“我是老司机。”

    安常轻笑了声。

    手指一根根包裹进去,拇指、食指、中指……

    这让她想起童年玩的很多游戏,譬如走路只能沿着旧石板靠后的那条线,譬如吃饭时咀嚼的次数一定是双数……

    她可以自己跟自己安静的玩很久,好像暑假悠长的午后永远不会终结。

    好像那个夏天永远不会过去。

    此时她慢慢与南潇雪十指紧扣,心里蔓延的也是那种感觉。

    然而暑假总会过去,夏天总会终结,短短的一条路,很快开到了头。

    南潇雪停车,把安常放在她家附近。

    安常下车后在车外站了会儿。

    南潇雪降下车窗:“有什么话要说?”

    安常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手指抠着内衬。

    她想了想:“晚安。”

    她从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人,她不会谈风月,谈天气,谈今晚两人各自的见闻和刚才车厢里那个激烈的吻。

    南潇雪以一种很少见的柔和语调说:“好的,晚安。”

    安常挠了挠头。

    找不到话题的她,不能再赖在这里了。

    转身,往前走。

    南潇雪应该在注视她背影,她没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

    她把背打得直了些,又伸手撩了撩马尾。

    很快踏进她家的天井,吱呀呀的木门关上后,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响动那么分明。

    安常背着双手靠门站了会儿,心想若是不愿吵醒文秀英,是否应该脱掉鞋光脚进去。

    然后她发现,自己站在这儿,想的其实并不是如何进门的事。

    她拉开门匆匆往外走去,其实她想用跑的,但穿高跟鞋的她不具备这个技能。

    鞋跟踏在石板与石板的接缝间,踩碎一地细雨。

    安常走到路口。

    空荡荡的,只有她和自己的影子相对。

    南潇雪的车已经开走了。

    安常低头笑了笑,慢慢走回家。

    进天井后脚步无限放轻,直到换了拖鞋,解放自己的双脚。

    洗完澡,安常想了想,把高跟鞋藏到床下。

    抱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患者1:【你好。】

    咨询师章青:【你好,恋爱谈得怎么样了?】

    【我这不是谈恋爱。】

    【那是什么?】

    【行不可描述之事。】

    【……区别是什么?】

    安常盯了会儿窗台上的兰花。

    【一个有未来,一个没未来。】

    【你不开心?】

    眼神描摹过兰花细窄的花瓣。

    【没有,我想清楚了,就像我一开始所说的那样,这样反而好,因为我知道她要走,所以不会惴惴不安的担心她什么时候走。】

    【听上去你有创伤应激反应,怕受伤所以不敢投入,那你觉得你喜欢她么?】

    【喜欢?不能这么说吧,人真的会喜欢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么?】

    【那你对她是什么感觉?】

    【想靠近,想缠绵,想跟她待在一起……】安常手指顿了顿,还是把那几个字打出来:【我还想睡她。】

    章青想了想安常外表那内向文静的样子。

    其实真野啊!

    【要听听我想怎么睡么?】

    章青一个没留神,屏幕上就开始涌现大段大段的小作文。

    【患者!】

    【这位患者!】

    屏幕终于没有涌现小作文了,对话框停留在「对方正在输入」。

    【请你不要再详细描述姿势和体位了,也不要详细描述你想象中对方的喘息。】

    那边「对方正在输入」显示了许久,发过来却只有短短一句:【抱歉,我只是没有发泄出口。】

    看来刚刚删了满满一屏的小作文。

    【你都想得这么详细了,为什么不进行呢?是怕对方拒绝吗?】

    安常想了想南潇雪被她吻耳朵的情态:【她可能……也不会拒绝。】

    【那,是因为你觉得你们俩没未来?】

    【不是,“没未来”是我们这段关系的前提,我只是怕自己拥有得越多,就想要得越多,一步步越来越贪心。】

    上次跟南潇雪一吻后,她就莫名因她并不在南潇雪的生活中而失落。

    若更进一步呢?她没法料想。

    【那你打算怎么办?退回原处?】

    【不可能,我忍不住想要靠近她。】

    【不怕她走了之后失落?】

    【做好她本来要走的心理准备就不会了吧,况且,就算有点失落,她走了就是走了,反而不会给我进一步深陷的机会。】

    安常打完字,把电脑推远了些,默默望着屏幕。

    脑子里想着刚刚,她匆忙赶到路口,其实脑子里也并没想好要跟南潇雪说什么,只是想再见南潇雪一面。

    但,南潇雪并不知她会折返,已然走了。

    等南潇雪从宁乡离开的时候,也会是这样吧。

    就算她想追上去,南潇雪早已重回那个风光无限的大明星,不是她的脚步所能追赶的了。

    从此,南潇雪在耀眼的舞台灯光下,她在人人面目模糊的幽暗观众席。

    天然失去了沉迷的可能。

    安常心情复杂,有淡淡的失落,更多却反而是一种安心。

    想清楚了,就是这么回事。

    她能沉迷多久呢。

    至多不过一个梅雨季,总不会再像上次那般伤得彻底。

    ******

    南潇雪把车开回民宿,车灯远远照见空场里站着一个人。

    她把车停下,没急着下车。

    商淇拉开车门:“聊会儿?”

    想要先灭掉指间还没抽完的半支烟。

    “没事,上来吧。”南潇雪淡道:“反正我现在也常常点着烟。”

    商淇坐上副驾,降下车窗,小臂架在窗框上,夹烟的手指伸在窗外。

    雨丝一点点沁进来,卷着烟草气息往里飘。

    “刚才我碰到倪漫。”

    “嗯。”

    “她是走回来的。”

    “对。”

    “她什么都没说,没出卖你。”

    “我知道,是你自己瞧出来的。”

    南潇雪想,毕竟商淇与她这么多年搭档,对她实在太过了解。

    一定早就开始怀疑了。

    商淇问:“你觉得这样下去,对你的状态真的全无影响么?”

    其他人只看到南潇雪多光鲜,只有商淇最清楚这背后承载了多少努力。

    若不是南潇雪把全部的时间和精力花在舞台,一定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南潇雪撩了下头发:“怎么,想棒打鸳鸯?”

    商淇摇头:“我没这资格。”

    演艺人和经纪人之间,往往谁的能力更强,谁便能掌握话语权。

    她俩之间,这人显然是南潇雪。

    商淇道:“我只是提醒你。”

    南潇雪手指在方向盘上点两点,鼻端嗅着商淇那燃了一半的烟。

    “放心,我俩不是什么鸳鸯,我没敢这么想,安常更不会愿意这么想。”说到这,南潇雪牵了下唇角,却没有任何笑意:“我俩都清楚,等我离开宁乡,这段关系就结束了。”

    “所以,这对你来说是……”

    “一个梅雨季而已。”

    商淇点头:“既然你自己已想得这么清楚了。”

    “嗯,别担心。”

    “走吧,回民宿休息了。”

    “你先上去,我再坐会儿。”

    “行,我先去看一眼明天要发的新闻通稿。”商淇下车:“你晚宴上是在给她发消息?反正不管怎么说吧,也是个意想不到的新闻点。”

    “注意别把她牵扯进来。”

    “不过,你怎么拿倪漫手机给她发啊?”

    南潇雪又牵了下唇角:“因为人家不肯加我微信啊,所以真的别担心,她对这段关系,比我更清醒。”

    “嗯,那我先上去了。”

    “好。”

    商淇走以后,车厢里还残存着一阵烟草味道。

    南潇雪理了理自己的心情。

    借一场晚宴让自己抽离出精魄角色、从而抽离出对安常的沉迷是不现实的。

    况且就算今夜抽离,明夜又该如何?

    真正让她想通的,反而是送安常回家那时。

    她坐在原处,一时没急着发动车子,扭头看着安常背影。

    雨丝如缭绕的雾,一片朦胧间,只剩安常两条嫩白的手臂轻晃,看得分明。

    她再次降下车窗。

    叫一声“安常”的话,安常是否会回头?是否会用刚才说“晚安”时、那种清冽到不像话的眼神看住她?

    然后呢?

    南潇雪定了定神,发动车子。

    其实开走后,她从侧视镜里,远远望见了安常走出来的身影。

    一瞬不可抑制的想要调头开回去,却又强忍下这股冲动。

    想到自己大半个月后离开宁乡的时候。

    时光裹挟着她一路往前,哪还容得下回头的余地?

    走了也只得走了,一切未完待续的故事都这样硬生生被切断。

    她也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

    不管心思再怎么乱,至多,也只能是一个梅雨季而已。

    ******

    第二天一早,安常起床洗漱时,文秀英走来洗手间:“有人找你。”

    安常心跳一下,明知故问一句:“谁啊?”

    “你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洗完脸,额角沾着两颗毛巾没吸走的水珠,滚下来把鬓角染得湿漉漉,

    安常伸手擦了把,又对着镜子理了理马尾。

    甚至很小声清了下自己的喉咙。

    走进堂屋,官帽椅上坐的却并非南潇雪。

    “安常。”倪漫笑着对她招手,茶桌上放着文秀英给她拿的姑嫂饼。

    安常恢复如常笑容:“早啊。”

    “我来给你送东西。”倪漫指指一个高跟鞋纸盒。

    “谢谢,你等我会儿。”

    她想去取南潇雪的高跟鞋。

    倪漫忙道:“不必了,雪姐说送你了。”

    安常止住脚步:“那,谢谢。”

    “我就先走了。”

    文秀英热情招呼:“不留下吃了午饭再走?”

    “不了不了,回去还有工作呢,而且我们都有工作餐。”

    “那带点姑嫂饼走吧。”

    倪漫笑道:“这我就不客气了,宁乡的特产,确实好吃。”

    安常送她出去,两人静静穿过窄巷。

    她有些想解释昨晚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路口,又觉得找任何借口都显得太假。

    只得特别不好意思的说一句:“昨晚,辛苦你了。”

    倪漫扑哧一声笑。

    “说句实话,我没想到。”

    “既没想到南仙会这样,也没想到会是和你。”

    倪漫在她肩上重重拍了下:“你厉害,勇者。”

    “我自己试想了下,要是让我和南仙,我肯定一万个不敢,她跟我说句话我都要窒息。”

    安常:……

    她莫名成了打大boss的英雄是怎么回事。

    想起ktv包间里南潇雪身边刺目的空座位。

    “我敢。”她忽然说:“我觉得,她挺好的。”

    倪漫悄悄问:“她凶吗?”

    “没觉得。”又补了三个字:“暂时还。”

    送走了倪漫,安常转回屋内。

    文秀英问:“送来的这是什么?”

    “我的帆布鞋。”

    “你的鞋怎么会在南小姐那儿?”

    安常抱起鞋盒:“我借她的。”

    “她借你的鞋做什么?”

    安常默默无语的望了文秀英一眼。

    文秀英摆手:“好好好,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懂,我也不问。”

    安常抱着鞋盒回到卧室,把自己的帆布鞋拿出来,南潇雪的高跟鞋放进去。

    这鞋真美,明明就是通体黑色的简约,偏就能显出鞋形极为精巧,一点镂空加上攀着脚踝而上的细细带子,恰到好处露出白皙纤柔的脚背。

    南潇雪的勾人永远都像这样,欲盖弥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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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一整天, 安常并没有见到南潇雪。

    直到晚上去了片场,远远望一眼,南潇雪正坐着补妆。

    安常照例搬着小凳子坐到角落,剧本摊开放在膝头。

    人来人往的片场有时会觉得喧闹, 这时却觉得正好。

    那么多匆忙跑着的人群从眼前穿过, 像不同流向的波纹撞在一起,就算她的眼神如阳光炽烈直射进去, 谁又能知道那束光折射向何处呢。

    她看似面对着剧本, 浅浅掀起眼皮。

    剧务和场记跑过, 两人身影缝隙间,她瞥到南潇雪的半边肩膀。

    两名舞者握着剧本走过, 南潇雪的一缕乌发从两人交替的手臂间露出来。

    服装师推着移动衣帽架,滚轮掠过,带起南潇雪飘飘的旗袍下摆。

    安常擅长与自己玩游戏,无数美丽的碎片拼凑起来, 辗转腾挪, 组合成她心中的南潇雪形状。

    她心中的南潇雪是笑着的,不像在人前总是露出傲然的神情。

    “南老师, 柯老师, 准备开拍了。”

    安常听着剧组的那些称呼。

    熟一些的人,唤她们“雪姐”、“蘅姐”。不熟的人, 更客气些的唤“南老师”、“柯老师”。

    南潇雪入戏后身形就带着袅娜,比平日要多三分媚态。

    不显山不露水, 偏偏安常能从那轻摆的腰肢瞧出端倪。

    南潇雪和柯蘅站到镜头外, 田云欣走过去跟她们讲戏。

    明明是沉稳低调的人, 唯独讲起戏来手舞足蹈, 好似要开大招, 可见真真是“爱戏成痴”。

    她主要在对柯蘅讲,南潇雪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

    南潇雪所扮的精魄更内敛,很多情绪靠自己酝酿,这会儿她一半神思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神无甚目的滑过片场。

    直到流水一样滑过安常身上,一滞。

    安常正在偷看她。

    大概没想到她会往那边瞧,眼神没来得及躲开。

    既然没躲开,就带上股破罐子破摔的倔,越过穿来穿去的人群,直愣愣盯着她瞧。

    唇角抿着,好似赌气。

    南潇雪忽然有些想笑。

    她是不会笑的,毕竟经验老道的她,知道两台摄像机正对着她试光。

    她们的镜头不美颜不磨皮,拍出写实到略微颗粒感的肌理,因而任何一个微表情都会被捕捉。

    安常不知这一点,心里想:南潇雪怎么不冲她笑一下呢?

    就那么微微挑一挑唇角,像她心里的拼图那样。

    情绪像潮汐,明明海面不见风,却汹涌得突如其来。

    她刚才想冲南潇雪笑一下的,却因南潇雪的一脸冷霜戛然而止,在嘴角凝成一抹尴尬。

    失望拽着眼神往下落,落在被旗袍立领包裹的天鹅颈。

    起伏出微妙弧度的胸。

    扭出些微曼妙的腰。

    再然后是旗袍半袖里露出的手臂。

    南潇雪的手真美,像最有天赋的能工巧匠倾毕生之心力,所雕琢出的一块冷玉。

    看了那样的手,才明白断臂维纳斯雕像的创作者,为何会因惧怕那双手夺走人们对整座雕像的注意、而选择砍去那双手。

    的确是有那样的美丽存在的。

    连指尖都在碳素灯的映照下凝聚着华彩。

    安常忽然眼神一滞,疑心自己看错——

    南潇雪双手背在背后,食指指尖微微对着她勾了两勾。

    她往左右看了看。

    剧务登记着人员到场的情况,舞者在角落复习动作,造型师捧着首饰盒一路小跑。

    各有各忙,没一个人注意到,南潇雪对她这个极私密的小动作。

    安常抿了抿唇角。

    田云欣坐回监视器前:“准备,开拍!”

    这场戏是精魄与穷小子相处的日常,精魄不会做饭,穷小子只当她是大户人家流落的小姐,这也正常。乱世求生难,穷小子拉车、做农活、给人帮手做木器,什么都不挑,什么能赚两个铜板就做什么。

    直到夜里,甚至等不及上床,囫囵喝下一碗稀粥后就着昏暗的煤油灯,趴在桌边睡着了。

    精魄盯着她肩膀褂衫磨出的破洞,渐渐开始懂了人类的辛苦。

    她开始补衣衫,学做饭。

    补衣衫还算好,做饭时那一下点火,却总能吓她一跳,让她想起自己是如何被煅烧出来的,而那时的她已有痛觉。

    她掌握不了火候,做出的饭菜不是夹生,就是糊掉。

    次日穷小子回到家,看到旧桌上的饭菜很是惊讶。

    吃一口,忍不住埋头掩嘴笑。

    精魄瞪她一眼——这时的精魄已在情感之外有了更多情绪,贪嗔痴怒,她的人格越来越完善,由一件完美而漠然的瓷器,逐渐向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过渡。

    “我会吃完的。”穷小子道:“我夸不出好吃,但,我会吃完的。”

    剧本里的台词是为了让舞者理解情绪,等到表演的时候,一切化为动作和眼神。

    这些看似是过场戏,其实是两人十分重要的情感铺垫。

    若这些落不到实处,那剧情高潮处穷小子和精魄的互相牺牲,就会显得像虚浮的空中楼阁,一点不令人信服。

    安常听到有人悄声议论:“这种全靠情绪主导的戏,蘅姐没问题,只怕南仙演起来会比较难吧?”

    “是啊,这种日常太细碎了,我老觉得南仙身上没一点烟火气和七情六欲,她怎么演?”

    安常望了眼监视器前的田云欣。

    手搭在一边膝头,大概也随时准备喊NG。

    表演开始。

    观赏拍舞剧是极大的视觉享受,所有动作都化为翩然的舞姿,南潇雪和柯蘅两人,分明只在穷小子的一间小破木屋里腾挪,却把缝补、做饭,端菜,都变做极富观赏性的舞蹈动作。

    这场戏的主角是柯蘅。

    柯蘅的演技,是担得起那么多电影电视剧请她出演的,没有一丝错处。

    可所有人都在盯着南潇雪。

    南潇雪的表演可以称之为……精妙。

    若柯蘅是把情绪转化为动作,那南潇雪是把情绪掰开了揉碎了,塞进自己的一转眼一抬眸,一扬眉一挑唇。

    田云欣搭在膝头的手逐渐捏紧膝盖,生怕南潇雪的情绪被打断,有人呼吸声大了点都被她回头瞪一眼。

    那人可怜巴巴捂住嘴。

    直到她终于喊出那一声:“卡!”

    握着剧本冲到南潇雪身边,像是要给她一个熊抱,又被她周身所萦绕的距离感所慑,来了个急刹车:“太棒了!”

    “柯蘅不必说,潇雪,你真是给了我惊喜啊!”

    “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谈过恋爱!”

    南潇雪顿了顿,眼神滑过镜头外的安常。

    安常偏头挪开了眼。

    下两场是配角舞者的戏份,南潇雪和柯蘅暂且休息。

    南潇雪半倚在躺椅,伸手按摩着自己的大腿肌肉。

    有些舞动动作看似幅度轻微,实则需要凝神聚气,让人浑身紧绷。

    倪漫问:“雪姐,喝水么?”

    “好。”

    摁开保温杯时,南潇雪半垂眼睫想着方才的安常。

    忍不住想逗。

    一方面,她知道安常肯定不敢过来找她,那种半是倔强半是害羞的神情,让人觉得可爱。

    另一方面,虽然知道两人短暂关系很快会终结,但安常那种生怕人发现的小心翼翼,又让她心里淡淡失落。

    两人亲密如斯,实际上,安常从没一秒钟开放她进入自己的生活。

    正想着,一道暗影映在她眼皮上。

    一抬眸,竟是安常。

    “吃番茄么?”

    安常捧着个小玻璃盒。

    透明的盒壁上挂着水珠,越发显得那些还黏着绿蒂的小番茄娇润可爱。

    为了控制体重,身为舞者的南潇雪吃过不少番茄,这会儿一见水乡里这些自然生长出来的,才知道自己在大城市所吃的那些所谓有机货,也不过是些糊弄人的把戏。

    玻璃盒里的小番茄,薄皮嫩肉的,和安常一样透着水灵。

    南潇雪眯了眯眼。

    “吃么?”

    “吃啊。”略略拖长尾音。

    安常心跳抢一拍。

    南潇雪总是这样,从最初的眉来眼去到现在微妙的语气,只她一人能捕捉痕迹。

    纤白的手指伸过来,安常却抱着那玻璃盒一躲。

    “你会挑么?”

    “什么?”

    “长什么样的番茄更好吃,你会挑么?”

    南潇雪缩回手,抚住自己的半边膝盖。

    “那你,”暧昧的停顿:“给我挑。”

    安常对着玻璃盒里看了看,捡起一颗:“伸手啊。”

    她们隐秘的缱绻不为人知,藏在南潇雪拖长的尾音,藏在安常平时根本不会出现的语气助词。

    南潇雪摊开莹白掌心,一颗红润润的小番茄落进来。

    微凉是沾着水珠小番茄的触感,可紧接着又是一抹温热。

    安常的手指没有即刻离开,反而在她掌心一个刮擦。

    南潇雪的呼吸微微一滞。

    安常转身走了。

    ******

    收工时,南潇雪身边围着一大拨人。

    “南老师,明天妆面的感觉定一下。”

    “雪姐,有个动作我老感觉没对……”

    她是绝对意义的一番主演,是能力卓绝的舞团台柱子。

    安常站在人群外围,双手插兜,微低着头,白色帆布鞋的鞋尖在地面来回刮擦。

    “安常,还不走?”

    “嗯?”安常回眸,见是一个导演组的人:“这就走了。”

    “我跟你一起走,刚好明天有点取景细节想问问你。”

    “好。”

    安常回家和导演回民宿并不顺路,两人一路说着话出去,还没商量完,便站在片场门口继续。

    远远的灯笼光摇曳,连细密的雨丝也跟着飘摇,片场里总是温度很高,没空调,一些制冷扇对着没戏的舞者和工作人员吹,可大亮的碳素灯又让气温陡然上升几度。

    出了片场,起先会感到一阵凉意,可延绵的雨笼着热气罩下来,更高的湿度反而裹着浑身的热气散不出来,汗腻腻的。

    安常站在一块旧石板上说着话,一边拿手掌扇着风,觉得鬓边的碎发都黏在侧脸。

    南潇雪在人群簇拥下走出来。

    安常瞥她一眼,又收回眸色。

    好似没看到她那般,继续跟导演组的人说着话。

    但余光却一直追着,南潇雪在人簇拥下走远了。

    安常家不养蚕,此时却觉得肩膀上黏着半透明的丝,另一端黏在南潇雪肩上,随着南潇雪走远,人群的脚步声和交谈声都越来越小,那蚕丝也牵得越来越细,越来越薄。

    直到轻不可闻的“啪”一声,断了。

    却在安常心里发出剧烈回响。

    “安常?”

    “嗯?”她终于收回余光。

    导演笑了:“走神了?”

    “啊,抱歉。”

    “没事,反正事情也说得差不多了。”那人挑唇:“就是觉得,你好像有个自己的世界,一个不留神,就钻进去了。”

    “呃,从小的坏毛病了。”

    告别了导演,安常一个人慢慢往家走。

    借着遥远的一点灯笼光,盯着自己帆布鞋的鞋尖。

    不怪此时光线昏暗,这鞋她已盯了一天,也没瞧出南潇雪昨夜穿着开了一阵车、在这鞋上留下了什么痕迹。

    她默默走着,心想:到最后,本想混在人群里、好似无意一般对南潇雪说出那句“再见”,也没能实现。

    ******

    回到家,洗了澡。

    人有心思的时候,总是不容易睡着。

    索性翻身起来,在立柜里翻找。

    忽然房门被推开:“你干嘛呢?”

    安常被吓了一跳,一下回身掩住抽屉:“外婆,你还没睡?”

    文秀英看上去睡眼惺忪:“我起夜。”

    “倒是你,大半夜从剧组回来怎么还不睡?天都快亮了,我听见动静还以为进贼了。”又问:“你找什么呢?”

    安常随口答:“找本书。”

    “这会儿找书?”

    “嗯,看会儿就睡着了。”

    文秀英瞄一眼立柜:“你这里面放的,都是大学时的东西吧?”

    “嗯,”安常含糊应了声:“外婆你赶紧回去睡吧,再站着说会儿话该睡不着了。”

    “你找不着就算了,赶紧睡吧。”

    文秀英走以后,安常才重新拉开抽屉。

    又翻了翻,才在角落里瞥见她要找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是文秀英不能看的,不过一台CD机而已。

    只是如文秀英所说,这里面装的都是安常大学时的东西,一拉开,回忆铺天盖地涌来,连自己都无法面对,更别说见人。

    安常拿着CD机回到床上。

    这年头用CD机的人不多了,安常有这个,不过是因为颜聆歌爱音乐,又是一个对生活品质有要求的人,所以大三那年送了安常这个礼物,连带着里面的一张CD。

    是一张电影原声,电影名叫《狂恋大提琴》,还有个更文艺的译名叫《她比烟花寂寞》。

    一九九八年的电影了,安常收到这CD机也已过去四五个年头,而从她跟颜聆歌出了那档子事、她逃回宁乡以后,这CD机就连同其他大学回忆,被一同封入柜中,再不开启。

    今晚也说不上什么心情,把这机器翻了出来。

    也许现在的心情,有点像她刚跟颜聆歌熟悉起来的那阵子。

    那时颜聆歌是校园里最光芒万丈的天才校花,安常是小她两级籍籍无名的学妹。

    她俩除了同在一个系、同在一个社团之外没什么交集。

    安常不能假装自己没注意过颜聆歌,也许从颜聆歌带着银丝边眼镜、抱着一摞书走过香樟树时,她就暗暗投射了眼神。

    可颜聆歌主动找她说话、主动对她笑,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好像本该是个暗恋成真的故事。

    如果后来没出那档子事的话。

    安常又翻出几节新电池,换上,耳机塞入耳朵,点按播放键。

    机器还能用,涌入耳中的旋律像一下子打翻了回忆抽屉,砸得安常小脚趾生疼。

    她莫名缩了一下脚,扯下耳机。

    为什么要听?

    其实她今晚听这个,不为往事,只为南潇雪。

    面对南潇雪时,她一边止不住沉迷,一边又想提醒自己别太过沉迷。

    否则又会像上次一样,一段旋律一段伤,随时揭开痂依然看到鲜血淋漓。

    她默默关了机器。

    窗外静极了,凝一凝神,好似能听到雨丝敲打窗扉的声音。

    忽然,极轻微的“咚”一声。

    安常一偏头:好似有人敲门,可又不像,就敲那一声后快速沉寂下去。

    她疑心自己听错,默默盯着薄毯上的CD机,耳机线蜿蜒出曲折的形状。

    接着,又是“咚”的一声。

    沉寂一阵后,传来第三声“咚”。

    安常心里有两个猜想:要么是什么小动物,猫?再不然,有黄鼠狼?

    要么就应了文秀英刚才那句话,也许有贼。

    家里没什么趁手的武器,或许应该先报警。

    思忖了下,还是决定先出去看看,要是小动物呢?

    趿着拖鞋迈过天井,没开灯,黑漆漆一片。

    极轻的拉开门,连嘎吱声都没怎么发出。

    一条细缝间,熟悉的香气钻进来。

    安常轻轻把门拉大,像怕惊扰了那阵香。

    门口空荡荡的,一点灯笼光飘进来反衬着天井的幽暗,刚才那一抹香全似人的幻觉。

    直到她趿着拖鞋踏出一步,探出半边身子。

    南潇雪倚在她家门外的侧墙,半边身子在竹编灯笼淡淡的光影里,另半边掩藏在墙角勾勒的暗昧里。

    指间一支烟,没点,就那么夹着。

    本来面朝着窄巷像在赏景,直到安常探出身子,眸光才转向她。

    “有你这么敲门的么?”安常慢吞吞的说:“我还以为是黄鼠狼。”

    “小姑娘。”南潇雪挑了下嘴角:“你说谁是黄鼠狼?”

    她晃晃手里的烟:“我在考虑剧本,一路散着步,就走到这边来了。”

    “没点?”

    “反正也不抽,找找那种清淡妩媚的感觉而已。有时候点,有时候忘了,也就算了。”

    南潇雪没说自己为什么来。

    之前在片场没说出口的那句“再见”,好似成了一根引线。

    安常应该站到门外,也许轻轻勾住南潇雪后颈,送上一吻。

    道一声“再见”,再添一声“晚安”。

    可是,她对南潇雪勾了勾手指。

    南潇雪笑了声,还是纵着她,依她的意思靠了过来。

    “你猜我想干嘛?”

    “偷亲我。”南潇雪眸色被灯笼光映亮了一半。

    安常轻声说:“你犯了个错误。”

    “嗯?”

    “你从来都把我想得太好了。”

    安常突然伸手,一把攥住她细瘦手腕,用了些力道把她整个人拖进来。

    南潇雪全无防备,又隔着道门槛,伸脚迈一步反而失去重心,扑在安常身上。

    安常左手搂住她腰,右手扶着打开的门扉稳住两人。

    南潇雪是个冷静的人,却也禁不住差点低呼出声。

    “嘘。”安常扶门的右手快速掩住她嘴。

    南潇雪的吐息从指缝间溢出来。

    奇异的触感,凉丝丝的,中间又包裹着温热。

    身后是天井的黑,外面传来竹编灯笼的隐光,南潇雪瞳色变作奇异的琥珀。

    “我很坏的,你来了,我就不想叫你走了。”安常低声道:“别叫我外婆听见,不然,她就抓到你了。”

    ******

    安常拖着南潇雪的手,牵她穿过幽暗的天井。

    轻轻推开卧室的门。

    压低的声音很乖巧,又像怂恿:“进来吗?”

    南潇雪迈进去,眼睛刚适应灯光,安常跟在她身后就把灯给揿熄了。

    “做什么?”

    安常低声解释:“我怕外婆起床瞧见。”

    又招呼一声:“你等等。”

    一阵轻轻的脚步,床头传来一束光。

    安常拍了拍那竹编圈椅上的小方盒:“应急灯。”

    “宁乡不比大城市,有时会停电,尤其是夏天。”

    南潇雪被那束光晃得眯了眯眼,安常又叫她:“过来坐。”

    她踱过去,坐在那雕花木床的床畔,伸手抚了下床框:“很漂亮。”

    又问:“是古董?”

    “算不上。”安常摇摇头:“只是有些年头了,宁乡守旧,有些老东西就传了下来。”

    南潇雪手指擦过那些雕花纹路,又扭头看她:“我发现。”

    “你干起坏事来,倒比我想象的熟练得多。”

    “小时候常这么干?把哪个小姑娘拖进你闺房里来?”

    安常挑了下唇:“小时候没什么同龄人,我也不爱跟人说话,没使过的坏,都存到现在了。”

    故意问道:“你怕不怕我?”

    南潇雪笑了。

    笑得微微折了折腰,那是一个真正的笑。

    安常静静等她笑完,听她道:“这话应该我问你。”

    “你怕不怕我?”

    安常想起倪漫今早的那番言论,人人都隔着距离仰视南潇雪。

    “我不怕。”她伸手轻轻勾住南潇雪后颈,把整个人往自己这边带:“南潇雪,我不怕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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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安常以前看过不少小说。

    少女时代, 和最亲密的友人在自己闺房,本是头挨着头夜话,却被夜色模糊了爱情和友情的边界,拥抱变成了轻轻的吻。

    而安常从小孤僻, 宁乡的同龄人也不多, 从未有过这种体验,从未带任何人来过自己房苡橋间。

    今夜, 却被南潇雪半笼在光线下、半藏在暗影里的脸怂恿了冲动。

    天快亮之前, 反而是最黑的时候, 屋内只有小小一盏应急灯,唯一一束光线喷涌到墙上撞碎, 碎落成星星点点的碎片弥漫在空气里,飘荡到人周围。

    屋里有幽幽的兰花香味,又被南潇雪贴过来时更明显的一阵香气所掩盖。

    安常勾着南潇雪脖子,一下一下轻碰着那柔软的唇瓣, 舌头钻进去。

    这实在是种很奇妙的体验。

    屋内的一切都是她熟悉的, 摸着黑、闭着眼,都能知道立柜藤椅的摆放, 床角的朝向角度, 这就是她的生活本身。

    而南潇雪,是前夜在直播里刷爆了弹幕的人, 是每晚在摄像机下众星捧月的人。

    那时一张脸霜雪般冷傲,此时却在被她撬开唇齿时意外流露顺从。

    接吻的声音很细密, 好像窗外的雨, 黏哒哒的。

    那样的声音让人有点害羞, 又在怂恿人的进一步动作, 吮着南潇雪的唇瓣轻咬。

    也许只是南潇雪的呼吸被咬碎, 也许是南潇雪唇间真的低低发出了一个音节。

    “嗯。”

    那若有似无的一声,随光线一同撞碎在墙上,变作淋漓的雨浇湿了人的耳朵。

    安常一下子放开南潇雪。

    她自己呼吸也乱着,又怕那样的节奏进一步鼓动了空气里的什么,屏着息。

    南潇雪微垂着头,安常也一样,又忍不住半掀起眼皮悄悄瞧她。

    微弱光线下,南潇雪好似轻咬了咬下唇。

    夜色混着兰花香,让暧昧气氛在周身为非作歹。

    安常张了张嘴,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

    可她实在寡言,并找不到话题,每一次轻微翕动,都想再往南潇雪唇瓣贴上去。

    索性闭上嘴。

    南潇雪慢慢抬眼,撑在床上的手摩挲了下,指腹与床单间擦出近似裂帛的声音,在黑暗里刮擦着人的耳朵。

    “这就是你的房间。”眼神慢慢扫一圈,连带着脖子微旋,最后落在安常身上。

    “是。”安常手指揪着床单,与她对视一眼。

    两人视线相撞,又快速弹开,各自撇开头。

    安常的心没来由狂跳两下。

    夏日夜色误人,空气里都似有燥热的硫磺味,眼神都能擦枪走火。

    南潇雪的眼神落在凌乱堆放的毯子上:“CD机?”

    “啊,”安常回过神来:“嗯。”

    “你这种小姑娘,怎么会有这么复古的东西。”

    “我比你小很多吗?”安常反问。

    “不算很多,但也不少。”南潇雪悠然道:“还有,你显小。”

    南潇雪每一次说话间的吐息,都在和兰花香气争抢地盘。

    安常微蜷着自己的脚趾。

    “你在听什么?”

    “一张电影原声。”

    “什么电影?”

    “呃,《她比烟花寂寞》。”一紧张,反而报出那个文艺范儿的名字。

    “你是喜欢电影,还是喜欢音乐?”

    “说来有点好笑。”安常慢道:“我到现在也没看过那部电影。”

    “那就是喜欢音乐?”

    “也说不上。”安常摆了摆头:“我不算一个喜欢音乐的人,虽然有CD机,但也没买过其他CD,就这一张,以前修文物时反复听,更像是一种习惯吧。”

    “为什么不看电影呢?”

    “什么?”

    “一般人把原声听得这么熟了,多少会好奇想要看看电影吧。”

    安常想了想自己别扭的点在哪:“如你所说,我是一个胆小的人,也许我怕看了电影,感觉反而跟我想象得太不一样。”

    “我能听么?”

    安常犹豫了一下。

    “好啊。”

    把CD机拿起来,放到自己盘起的双腿上,手指拎起搅绕的两条耳机线理顺。

    南潇雪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挽到耳后。

    安常把两只耳机塞进去。

    耳机不算完全隔音,一点点旋律泄出来,安常手指攥着自己睡裤边角。

    她是否应该告诉南潇雪,这CD机连同电影原声碟,是颜聆歌送她的生日礼物。

    可南潇雪在意这些么?

    她们的关系,说浅不浅,可又从未深入到分享往事的地步。

    南潇雪半垂眼睫,静静听了会儿,伸手摘下半边耳机,往安常耳畔递。

    安常下意识一躲,刚才旋律响起时带来的疼,还残存在她心里。

    南潇雪的手滞在半空。

    也许她听音乐的神色太平静,让安常生出一种感觉:也许这些音乐本身,其实是没什么的。

    她理了理情绪,送上自己的耳朵。

    南潇雪微凉的手指蹭过,顺着她耳廓往下滑,又在她耳垂上轻捏了一下。

    她的耳垂相较于南潇雪的肌肤太过滚烫,此时更被激惹。

    几乎同一时间,旋律流淌进来。

    也许耳垂上酥麻的微痛感消解了音乐带来的震撼,安常下意识绷紧的肩膀,一点一点放松。

    她的手垂放在盘起的双腿上,南潇雪的手探过来。

    一根一根,与她十指相扣。

    安常一半心思被过往的伤痛来回捶打,另一半心思被锁在南潇雪指腹滑腻的触感。

    以前她听这旋律时,或是甜蜜的专注,或是追魂噬骨的伤。

    而此时与以往都不同,是一种酸酸的、涩涩的饱胀感。

    她甚至说不清那份酸涩是来自过往,还是来自她与南潇雪关系的浅尝辄止,而其中确定的是,那份内心的饱胀感,源于南潇雪此时就在她眼前。

    她抬起另一只没被握住的手。

    托住南潇雪侧脸,又轻轻摸了下。

    南潇雪的嘴唇微动。

    安常没塞耳机的那半边耳朵听得模糊,便又读着她唇语。

    南潇雪说的是:“天快亮了。”

    安常摘下耳机:“你想睡一会儿么?”

    南潇雪跟着她摘下:“在这儿?”

    “嗯,你就这么躺会儿。”

    “会蹭脏床单的。”

    “床单?”安常道:“可以洗啊。”

    宁乡的时光那么慢,可以慢慢的洗床单,慢慢的晾晒,慢慢的在每一个针织缝隙里塞入阳光气味。

    南潇雪也许就是被这股感觉撩拨了困意:“好吧。”

    “现在几点?”

    “五点过。”

    “那我睡两个小时。”

    “好啊。”

    南潇雪脱了鞋,穿着旗袍,第一次爬上安常的雕花木床。

    木头太旧,一晃,就似要把时光里的故事往外倒,嘎吱嘎吱的。

    南潇雪问:“会不会塌啊?”

    安常笑了。

    南潇雪和衣在木床靠里躺下:“你不睡么?”

    “嗯。”安常蜷着腿靠在床头:“我睡不着。”

    伸手扯过毯子搭在南潇雪腰际。

    南潇雪没有再问下去。

    也许“为什么睡不着”背后,藏着她们都无法面对的答案。

    她微转了转眼眸,纤白手指抬起:“那是什么?”

    安常顺着看过去:“老鼠。”

    “你画的?”

    “嗯,小时候。”

    空气里静谧下去。

    南潇雪的呼吸慢慢均匀,可就像上次她躺在安常大腿上入睡一样,安常其实并不确定她有没有睡着。

    木床太小,南潇雪微蜷着身子,安常靠在床头不敢动,一动就会碰到南潇雪。

    还有嘎吱嘎吱的木头声来宣告她的“罪恶”。

    窗外天光一点点转亮。

    安常垂眸看了眼南潇雪,阖着眸子很安静。

    安常想了想,轻轻拿过CD机,像刚才那样塞了一半耳机入耳,另一半怕泄露的旋律吵到南潇雪,于是捏进自己掌心。

    扭着头望着窗外。

    文秀英起来了,能听到洗漱的声音,扫帚刮过地板沙沙的声音,在堂屋走来走去的声音。

    木门嘎吱一声响,是她老姐妹替她买好了蔬菜送来。

    不过安常起床前,文秀英是不会来吵扰的,南潇雪可以放心睡。

    这么想着,安常又垂眸看了看南潇雪。

    脚微微一缩——南潇雪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吓她一跳。

    安常压低声:“什么时候醒的?”

    南潇雪声音带着一种刚刚醒转的暗哑:“几点了?”

    这让素来冷傲的面具裂开一条细缝。

    安常忽然想:她是全世界唯一听过南潇雪这种声音的人么?

    当然不是了,至少还有助理和经纪人。

    她暗咬了下唇,把充电的手机摸过来看了眼:“七点半。”

    南潇雪轻轻“嗯”了声。

    她没想到自己会睡这么沉,醒来时不知天日,映入眼帘的怎会有雕花床架、旧木窗扉,莫非演多了精魄,当真穿越了。

    可再抬头,又看到水乡姑娘嫩白的一条腿,曲着膝盖就在她身畔,像宁乡的那些拱桥。

    她目光往上抬,看到安常靠在床头,穿着松垮垮的旧T恤和运动短裤,塞着半边耳机的面容清冷又沉静。

    洗过的长发垂在肩头,支在她旁边的白腿有六神沐浴露的香气。

    “干净”。

    那是南潇雪每次看到安常时,脑中第一个浮现的词。

    这样的干净让安常一点没显得令人生厌,甚至在安常身边醒转这件事也一点不惹人反感。

    南潇雪默默看着安常,安常却被她吓了一吓,脚往后一缩。

    南潇雪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犹豫了会儿,伸手握住那脚踝。

    安常的腿一滞。

    南潇雪也没放。

    脚踝那么滑,让人想起宁乡粼粼的河,落在皮肤上的细雨,和随雨丝而黏腻的风。

    安常默默摘下了耳机。

    “你是不是真觉得我不敢?”她问。

    南潇雪没说话。

    她把耳机放在一旁,CD机没关,那曾经熟悉的旋律不断流淌出来,在木头床架的嘎吱嘎吱声里又听不那么分明。

    她在往下爬,整个人覆到南潇雪身上。

    也不敢放下全部重量,手半撑着。

    第一感觉是,南潇雪好薄。

    骨量纤纤,整个人像一片羽毛,存在感都不强。

    安常轻轻呼吸,南潇雪还是没说话,微掀起一点眼皮瞧着她。

    晨光透过木窗格投射进来,兰花变成了窗台上的看客。

    天井里有文秀英的脚步声,继而是拖动小木凳的声音。

    安常莫名解释了句:“她要开始择菜了。”

    可她不会进来。

    屋外零碎的响动反衬了屋内的安静,南潇雪的呼吸与她交缠在一起,又轻轻喷到她脸上。

    两股鼻息像交缠在一起的线,不再能捻开来分清。

    她的长发从肩头垂落,坠在南潇雪丝缎般的发尾上,也变得像呼吸一般纠缠不清。

    南潇雪的态度难以捉摸,不鼓动,不拒绝。

    安常与她对峙了会儿,慢慢爬起来。

    转了身,背对着她,脚踩到床下勾着拖鞋,半挂着,拖鞋跟一晃一晃,埋着头说:“我才不呢。”

    “你又还没洗脸。”

    “你说什么?”南潇雪从她背后坐起来,轻拉着她一缕发尾扯了下。

    安常轻轻“啊”了声。

    南潇雪戳破她:“装。”

    安常一直埋头看着自己轻晃的小腿。

    两人交谈的声音放得很低,南潇雪轻声问:“你外婆已经起来了,我怎么走?”

    “翻墙。”

    “借我身爽利的衣服,也不是不行。”

    安常没绷住笑了,转眸过来瞧着她:“风光霁月的南仙,在宁乡民宅里翻墙?”

    南潇雪幽幽道:“你说是为了什么呢?”

    两人目光粘了粘,安常的笑凝在唇角,两人又同时默契的转开眸子。

    “不叫你翻墙。”安常重新开始晃着小腿:“待会儿我把外婆叫进厨房,你偷偷走就是了。”

    “要梳头洗脸么?”

    “在这里?”

    “嗯,我把洗脸水打进来。”

    安常站起来,推门走出去。

    不一会儿,安常在天井里与文秀英交谈的声音传来。

    安常跟文秀英说话的声音不一样,有时是吴侬软语的乡音,有时是普通话带着一点点南方软糯语调,很好听,像那日文秀英收音匣子里放的地方戏。

    南潇雪能听懂大半,夹杂着个别听不懂的词。

    安常是在跟文秀英说:“我去洗脸了。”

    文秀英见她端着个搪瓷盆出来:“你去哪洗?”

    “回房。”

    “那么麻烦做什么?”

    安常看她一眼:“我偶尔想好好打扮一下,不行吗?”

    文秀英笑了:“好好好,你去打扮,我看你能打扮出什么花来。”

    安常端着搪瓷盆、手臂上搭着毛巾,用后腰撞开门,一回眸见南潇雪坐在她的雕花木床边,握着盆沿的手指紧了紧。

    昨夜南潇雪坐在这里,被夜色模糊了轮廓,尚且能被当作一场幻觉。

    而到了清晨,天光大亮,南潇雪的线条被勾勒着写实。

    无论如何能叫人明白,她是实打实坐在这里、坐在安常的生活里了。

    安常把搪瓷盆放在书桌上,南潇雪穿了鞋,踱过去望一眼。

    盆底是复古的纹样,一朵朵绽开的花。

    南潇雪把长发往身后拢了拢,安常绕到她背后,以手圈住她长发固定。

    南潇雪勾腰,手指轻轻一拨,把清水浇到自己脸上。

    安常细心,水被调成恰到好处的温度。

    而此时安常望着她背影在想,为什么有人连一折腰的姿态都能这般婀娜。

    南潇雪的姿态,让人恍然觉得她在清潭边洗面,潭深犹然清澈,上面飘洒着瓣瓣碎桃花。

    等南潇雪直起身子,安常把毛巾递上去。

    南潇雪按在自己脸上。

    毛巾上有安常脸上的清香,一种很质朴的洗面奶味道,让人联想起很多小孩会抹在身上的润肤露。

    南潇雪把毛巾还给安常,安常搭在盆沿,指指桌前的竹编椅,邀她:“请坐。”

    自己从桌上拿起一柄木梳,又把一面小铜镜立得正了正。

    南潇雪坐下问:“什么木头做的?”

    “听说是水黄杨。”

    安常站在她背后理了理她一头长发:“痛就说哦。”

    “嗯。”

    其实哪里会痛,安常动作那么轻,而南潇雪一头乌发似丝缎,睡上一觉也根本不打结。

    只是把头发梳顺而已,好像没什么盯着铜镜瞧的必要。

    南潇雪的视线往窗外落。

    白墙被岁月染上一点灰,墙角经年的青苔变成近似于黑的颜色,雨丝太细在窗玻璃上画不出花纹,只像氲出一层薄薄的雾。

    时光被拖得好慢,以至于平时不到一分钟搞定的梳头这件事,被无限拉长也变得顺理成章。

    其实安常平时梳头也没这么慢,一来南潇雪的长发又密又长,二来她梳着梳着开始走神,眼神跟南潇雪一道往窗外落。

    一切都那么宁谧。

    她的动作跟着越变越慢,在心里告诫自己:梳到一百下,就放南潇雪走。

    “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

    她在心里默数。

    这时文秀英突然在外面叫:“安常。”

    安常吓得手一抖,木梳“啪”一声掉在地上。

    她匆匆出去:“怎么了外婆?”

    剩下南潇雪一个人在屋内,默默坐了会儿,勾腰从地上捡起木梳。

    真可惜,浅黄秀气的小木梳上,摔出了一条细缝。

    安常在与文秀英说话:“叫我干嘛?”

    “我看你回房那么久,到底打扮出什么花来了?”文秀英对着她左瞧右瞧:“好像什么都没有啊,头发也没扎,衣服也没换。”

    “你到底干什么呢?”

    “我就,仔仔细细洗脸啊。”安常趿着拖鞋到文秀英面前蹲下,仰起一张雪白面孔:“没见我皮肤挺好的么?”

    文秀英:“臭美。”

    安常笑了声,端着地上择好的菜站起来:“外婆你来。”

    “干嘛?”

    “你跟我到厨房来一下。”

    两人走进厨房,安常忽道:“我中午想喝个银耳汤,还有银耳么?”

    她打开橱柜,把一堆干货翻得哗啦哗啦响。

    文秀英赶紧上前:“哎唷你这孩子,别都给我翻乱了,我来给你拿。”

    安常退开一步,倚着厨房门口,拖鞋尖在地板上刮擦。

    远远望了眼,南潇雪背影正在往门口走。

    安常取了只碗,把水龙头拧到最大。

    文秀英:“你又做什么?”

    “接水啊,不是要泡发银耳么?”

    “不用那么多,水小点,少接点。”

    “喔。”

    文秀英拿着银耳过来,忽然竖了下耳朵:“门口是不是有声音?”

    安常故作无奈:“外婆,你从昨晚就开始疑神疑鬼,怀疑进了贼。”

    “现在你在这里,我在这里,门口哪来的人?就算贼,也不会光天化日出来吧。”

    文秀英疑惑一句:“我听错了?”

    这时南潇雪已顺利溜出了门外,站在窄巷里挑了下唇角。

    真荒唐。

    她从小一切都按既定规划的轨道,不成想眼见三十了,来了趟宁乡,反而夜不归宿、一大早要从小姑娘家里背着家长偷偷溜出来。

    她慢慢走在清晨的河边。

    宁乡的生活节奏太慢,到了这时,还没什么人在外走动。

    南潇雪想,大抵都怪这地方是桃源般的所在,从匆忙的真实生活中硬生生偷出一块。

    她的荒唐行为,不值得太被谴责。

    一路往民宿走,揣度着精魄的心情,不想正碰到商淇,握着手机在民宿前的空地里打电话。

    商淇打私密的商务电话时都这么避着人。

    南潇雪被抓包了倒也淡定,走过去。

    商淇挂了电话,看了看她:“你……”

    “从她家回来。”

    “你们……”

    “没有。”南潇雪说:“我们纯情着呢,呵呵。”

    她径直往民宿里走去。

    商淇:……

    默默望一眼南潇雪背影:纯情就纯情呗,她呵呵什么?

    这时安常家,安常与文秀英一道炖上了银耳汤,转回自己房间。

    南潇雪早已离开了。

    唯独剩下的,是她身上萦绕的淡香、书桌上南潇雪昨夜没点的那支烟、还有摔出条细缝的水黄杨木梳。

    安常拿起来,指腹轻轻在裂缝上摩挲了下。

    又放到鼻端嗅了嗅,好似还能闻到南潇雪的发香。

    她一夜没睡,此时竟也不怎么困,走到床边才发现,CD机一直没关,直到现在旋律还在流淌。

    她摁了关机。

    晚上依约到片场,远远望见商淇抱着双臂站在那儿,一身暗蓝西装加细高跟鞋,永远一副精英女强人范儿,梅雨季这么穿也不嫌热。

    安常看见她莫名有些心虚,转身想避开。

    没想到她瞥见安常,反而抱着双臂向安常这边走来。

    安常只得站定,半垂着头,双手背在身后。

    听商淇说:“你是不是不行?”

    作者有话说:

    被炸出来的朋友们,先缩回去一下,还没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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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安常愣了。

    商淇只说了这么一句, 又抱着双臂走开了,踱到南潇雪身边,她们近旁还有个导演组的人,三人好像商量着些什么。

    不知南潇雪有没有看到她, 反正眼神没往她这边落。

    直到那三人讨论完了, 南潇雪同商淇离开,导演组的人一抬眸瞥见她:“安常。”

    “你来得正好, 有两个空镜我不知该在哪里拍。”

    安常对着剧本描述的细节看了看, 挑出记忆里两个适合的景, 讲给他听。

    导演频频点头:“很好,很好。”

    两人又就光线什么时候最适合商讨了番。

    导演一一记下, 准备去忙别的事了。

    安常犹豫了下问:“牟导,我的工作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吗?”

    导演一愣:“没啊,挺好的啊,帮了我们不少忙呢, 我们都特庆幸找了你。”

    “我毕竟对剧组工作不那么了解, 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不用照顾我面子, 直接对我说就是了。”

    “是有人说了你什么吗?”

    安常反而怔住。

    导演一脸疑惑, 看来真没对她工作不满。

    “没有,就是怕我做不好给你们添麻烦。”

    “放心吧, 你做得好极了。”

    导演匆匆走开,安常走到角落最常坐的小凳边。

    那商淇刚才说的话是指哪方面?

    这时现场准备开拍, 舞者候场时, 牟导趁机过去跟南潇雪说了什么, 又转身冲安常招手:“安常, 来一下。”

    安常站起来, 顿了顿,才挪到南潇雪身边。

    她本来站得近,近到可以闻到南潇雪的发香,与今早残留在她木梳上的香气一致。

    现场人来人往,不少人擦过她们身边。

    安常做贼心虚,往后退开半步。

    转念一想,就算她们站得近,难道会有人把她和南潇雪往一处联想么?

    站这么远,岂不亏了?

    她又往南潇雪身边凑了凑。

    然而这一切,只是安常充满内心戏的独步舞,她松松的背着手,手指却紧紧绞在一处,步子时不时腾挪半步,落在其他人眼里,只是她身体无意识的晃动,根本没对她和南潇雪之间的距离构成什么影响。

    此时她嘴里则不断对导演和南潇雪说着话。

    刚才导演问到的那两个空镜,是穿插在南潇雪的一段独舞里,因此呈现出的效果要与南潇雪商量。

    安常的话是说给南潇雪听,却全程面向导演,眼神交流也只与导演之间发生。

    好奇怪。

    这样当着其他人的面,一本正经与南潇雪聊工作。

    近也不是,远也不是。

    她的心虚落在其他人眼里,只是被南潇雪的气场所压制。

    直到说完了正事,安常转身想逃。

    “安小姐。”

    她背影一滞。

    在她要求下,剧组大部分人都直接叫她名字了。

    唯独南潇雪,听似客客气气隔着天生疏淡的距离,叫她一声“安小姐”,其实尾音拖长,带着只有她一人能听出的缱绻。

    安常在导演注视下,被南潇雪这一声叫得脊背出汗。

    转过身,片场热,她鼻尖也同样沁着汗。

    导演浑然不觉,唯独南潇雪盯着她鼻尖看了眼。

    有点可爱——南潇雪心想。

    安常的手指再次在身后绞紧,南潇雪倒是一脸淡定,问一句:“银耳汤好喝么?”

    安常:……

    她好想瞪南潇雪一眼,又怕被导演瞧出端倪。

    “银耳汤?”导演果然起了疑。

    南潇雪解释一句:“听说安小姐家今天喝银耳汤。”

    导演表情还是带点疑惑,大概在想区区一碗银耳汤为什么值得特意提出来说。

    “安常熬银耳汤很拿手?”

    “没有没有,是我外婆熬的。”安常赶紧解释:“而且,就是普通家常味道。”

    导演仍带疑惑的点了点头。

    “噢,普通家常味道。”

    南潇雪听似不经意的跟着重复了遍,伸手在旗袍下摆上掸了掸,像是要掸去一丝褶皱。

    又抬眸,对着安常的鼻尖盯了一眼。

    导演莫名的看着这两人,直到南潇雪挽了下耳畔的长发:“要开拍了。”

    “没什么其他事的话,我们就说到这?”

    “噢噢。”导演如梦初醒:“安常我们这边走,把镜头前让出来。”

    一边走一边问安常:“你觉得南仙为什么提银耳汤?”

    语气像中学生做阅读理解。

    “……可能只是随口一提。”

    “不可能,南仙根本就不爱讲话,对她而言哪有什么随口一提。”

    “银耳汤、银耳汤……”他喃喃念叨了两遍:“南仙也不爱吃甜品啊,银耳汤……莫非是嗓子不舒服?”

    “我去跟制片商量下。”

    他赶紧走了。

    安常远远走到人群外围,望着镜头前的南潇雪。

    倪漫不知何时踱到她身边:“什么感觉?”

    “什么什么感觉?”

    “她可是南仙哎,我觉得你对她有多火没什么明确认知,你真该常去微博上逛逛。”

    安常眼神再次落在镜头前。

    射灯凝成一枚小小光斑,顺着南潇雪优越的侧脸线条往下滑,像一枚水滴,让人想要伸手去接。

    宁乡静谧而闭塞,好似在人人都为南潇雪痴狂的世界外,隔出一道隐形屏障。

    在这个小小世界里,安常不用想那么多,南潇雪就只是南潇雪。

    等到今晚的戏拍完,安常率先走出片场,隐身于石桥掩出的暗影之下。

    待了一会儿,南潇雪在几名舞者的簇拥下走出来了。

    安常掐了下自己手指。

    要不算了吧,南潇雪不是一个人呢。

    然而听着她们脚步声走远,安常却突然反悔,一扭头、向南潇雪背影那边追去。

    “南老师。”

    这是她跟剧组学来的称呼。

    一个客客气气称对方“安小姐”,一个毕恭毕敬唤对方“南老师”,有点好笑的。

    内向的她一贯音量不高,这会儿因紧张就压得更低,大概已被匆匆的脚步声掩盖。

    “南老师!”

    还是南潇雪身边一名舞者先听到,回过头。

    继而南潇雪跟另几名舞者一同回头。

    安常一看那上挑的眉毛,便知其实在她第一声开口叫的时候,南潇雪已然听到了。

    她隔着点距离站定,所有人都看着她。

    她的鼻尖再次冒出细汗。

    “我有点事想要请问你。”

    南潇雪为什么轻挑了下唇角。

    是为她沁汗的鼻尖,还是为那个过分客气的“请”字。

    南潇雪没有回绝她,于是旁边的舞者们说:“我们也问得差不多了,先走吧?”

    “雪姐再见。”

    “雪姐我们先走了,你也早点休息。”

    南潇雪的确很容易让人产生距离感,但她的实力摆在那,很多舞蹈动作她稍加点拨两句,胜过自己好几小时的冥思苦想,

    所以舞者们还是喜欢找她提问。

    这时人群退散,其他人又还在片场里没出来。

    雨丝把本就昏暗的灯笼光染得越发朦胧。

    安常背着手,不讲话。

    南潇雪也不急,偏着一点头瞧她。

    直到安常开口:“你挺喜欢逗我的。”

    “有吗?”南潇雪语气无辜。

    “要喝银耳汤吗?”

    “什么?”

    “银耳汤,你刚才不是挺感兴趣的吗?”安常道:“我家还有,喝么?”

    南潇雪逗她又怎么了。

    她还不能逗回来了?

    南潇雪又挑了一下眉。

    “好喝么?”

    “……就,还行吧。”

    “噢。”

    南潇雪慢了慢节奏。

    这时有人从片场走出来,大家都要回民宿,路过她们身边。

    安常其实紧张极了,她不习惯这么被盯着瞧,恨不得立刻转身跑掉。

    却还是固执的站在原地。

    这一幕落在其他人眼里,安常和南潇雪隔着近乎陌生人般的距离,背着手,微低着头,帆布鞋尖在雨雾染湿的旧石板上轻蹭。

    “紧张吧?”

    “跟南仙说话是这么紧张的啊,别说她了,我跟南仙在一个舞团待了几年,现在一跟南仙说话还是紧张。”

    没有人想到,安常的紧张,来自另一个猜都猜不到的角度。

    她在固执的等南潇雪一个答案。

    直到那拨舞者走远了,南潇雪才悠悠开口:“不去。”

    安常手指一紧。

    南潇雪转身飘走。

    安常犹豫了下,追上去两步:“哎。”

    南潇雪转了转头。

    安常:“为什么不去?”

    南潇雪是很容易解释的。

    譬如,我是舞者,我怕胖,我必须规律饮食。

    但安常知道自己说的其实不是银耳汤。

    南潇雪也知道她说的其实不是银耳汤。

    南潇雪只是看了她眼,又回身继续往前走了。

    安常没再追上去,转了个方向。

    刚好碰上一拨导演组的人:“安常,你不是早就出来了么?”

    “我……有个问题,刚才问了问南老师。”

    牟导一脸“我了解”:“还是那两个空镜的事吧。”

    “今天先别想了,早点回家休息吧。”

    “嗯,你们也早点休息。”

    安常一个人埋头往前冲。

    她也不知自己在急什么,大概想远远逃开被拒绝后的尴尬。

    南潇雪干嘛不来?

    她一路冲回家,洗头洗澡,倚在书桌边,拿起摔出一道细缝的木梳,一下一下的梳着湿发。

    总觉得梳子上还残留着南潇雪发梢的香气。

    她默默放下梳子,也没吹干头发,坐在竹编椅上蜷起双腿,抱住膝盖。

    其实南潇雪今晚来了,她也不敢做什么。

    只是南潇雪不来,她心里又空落落的。

    “想念”两个字一旦冒出端倪,就会像墙角生出的青苔一样,在雨气浸染下无限扩张。

    安常吓了一跳。

    这不是她应该生出的情绪。

    ******

    南潇雪回民宿房间洗了个澡。

    屋外有人敲门。

    她一听那节奏就知是商淇,拉开门,另一手用浴巾包着滴水的发尾。

    商淇反有些意外:“你在啊。”

    南潇雪挑了下眉:“你来找我,却想着我不在?”

    “不在也没事。”商淇往里走:“我有几个商务活动跟你对一下,你不在就改天再说了。”

    南潇雪看她在转椅上坐下,打开腋下夹着的笔记本电脑。

    自己坐回沙发。

    “你对我,”她想了想该怎么形容:“倒是很纵容。”

    很容易闹出新闻的事,商淇就那天在车上跟她提了一嘴,便不再规劝。

    一般经纪人对演艺人都没这么宽容。

    商淇说得坦白:“你自己也说了,就是拍舞剧期间的事,离开了宁乡,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的人生绷得太紧了,这就算你给自己的一个假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的人生绷得太紧了?”南潇雪反问一句:“那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给自己放个假?”

    商淇对着屏幕伸个懒腰:“我这种钱串子,不要放假,只要赚钱。”

    两人对完合同,商淇合上电脑:“你今晚怎么在?”

    “我怎么不能在?”

    商淇八卦:“她是不是不行?”

    南潇雪幽幽望过去。

    用眼神骂她:流氓。

    商淇笑着往外走:“好吧,我不问了。”

    房间里恢复静谧。

    南潇雪坐回沙发,拿起茶几上的剧本,浅翻了几页。

    她今晚为什么不去?

    很复杂的心情。

    一方面,她也没确定要跟安常发生些什么。另一方面,两人发展到那一步了又戛然而止,心里却好似空落落的。

    她夹在未来的失控和现在的失落间左右为难。

    不知怎么去面对安常,索性避开。

    安常在自己房里坐了半晌,梅雨季连空气里都生霉,头发无论怎么都干不了。

    取出吹风机,呜呜吹了两下。

    又恹恹的放下,躺回床上。

    她开始疑心这两天吃的菜里掺了茶,太多咖啡*/因作祟,她昨晚整夜没睡,但现在却依然睡不着。

    睁着眼,看着天色一点点转亮。

    她觉得自己没睡着,可小腿微微一抽、眼皮倏然一掀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刚才也不算清醒。

    不知什么时候转了个身,半蜷身子面向昨晚南潇雪躺过的地方。

    轻轻嗅了嗅。

    总觉得自己有些流氓。

    可她特意没换床单,不就为了多留一会儿这抹香。

    她坐起来,揉揉眼。

    等清晨带着理智回来,她又觉得昨夜南潇雪没来是好事。

    她不敢再多做什么惹自己更加沉迷,可床单上的香气又在提醒她,她也不见得忍得住。

    从床上下来,把床单抽出来。

    抱着走出房间,遇到文秀英正在扫地。

    “你这两天怎么越起越早?”文秀英直起腰:“你几点从剧组回来的?到底睡了几个小时?”

    “睡够了。”安常含糊应了句,又扬了扬手里的床单:“我去洗。”

    “我帮你吧。”

    “没事,只是丢进洗衣机。”

    她拉开滚筒门,把床单塞进去。

    倒洗衣液的时候,有那么一瞬,放下洗衣液,想把滚筒门拉开把床单“抢救”出来。

    最后还是把洗衣液倒进去,一按「开始」按钮。

    匆匆扭头走了。

    两个小时后,招展在晾衣绳上的床单,已不剩任何南潇雪身上的味道了。

    ******

    晚上片场再见,南潇雪没再像昨天一样逗她。

    安常没再被叫到南潇雪面前,老老实实坐在片场一角,翻着场次表。

    今天没什么可说的,倒是明天的预排……

    安常眼神凝在其中一场上。

    旁边偶尔有舞者和工作人员路过,也有人在悄声议论:“明天有亲密戏哎。”

    “哪算亲密戏啦,拍个意境而已。”

    安常对着场次表翻开剧本,眼神落在她们议论的那场戏——

    所谓的「亲密戏」。

    精魄与穷小子感情渐浓,穷小子一边在理智上怀疑精魄身份,一边在情感上又步步沦陷,一日,穷小子帮着财阀家做了整日木工活,却被管家结算时,一句轴线没磨平打发了。

    她紧握着拳,站在一旁看其他人从管家手里领走铜板。

    同样的活计,无非是欺负她家没权没势,人丁稀薄。

    乱世就是如此,越卑微,越被欺,越被欺,越卑微,像一个无解的恶性循环。

    雨丝绵绵密密落在她肩上。

    像一道道隐秘的线,却捆不住她愤怒渐生的手脚。

    她在下一个工人领钱之前冲上去:

    “给我钱。”

    管家耷着眼皮冷笑一声,懒洋洋的根本不搭理。

    穷小子再也按捺不住,挥舞着拳头冲上去。

    却被守在一旁的黑衣家丁制住,一拳砸在她唇角。

    皮开肉绽,嘴角登时肿起,一时血腥气四溢。

    她被按着后颈,只得低头瞧着满是雨流污水的地面,慢慢冲下来的,还有她们之前做活的木屑。

    管家问:“还想要钱么?”

    “要。”她倔得要死:“为什么不要?”

    管家又一声冷笑,把两枚铜板丢在雨中:“捡。”

    像狗一样爬过去捡,丢弃自己的自尊。

    穷小子死死咬着下唇,她可以傲然走掉,可最终,她还是过去弯下腰,捡起雨流中的铜板,在管家面前低下她倔强的头。

    至少这是两天的饭钱。

    这般世道,骄傲算什么,自尊又算什么。

    口袋里两枚铜板拖慢她归家的脚步,她在雨里,脚步发沉。

    直到回了家,精魄扶着门框在门口张望。

    跟着她转进屋内,被她忽而抵在墙上。

    那一刻穷小子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愤怒、不甘、发泄、冲动。

    可精魄温柔的接纳了她。

    甚至没有问一句缘由。

    精魄望着她唇角的伤口,在那样的温存间,她动作逐渐变柔变慢。

    因她嘴角的伤,两人并没接吻。

    可这件事反而变作一个契机,让两人之间多日来的暗涌被点燃了引线。

    没有人停下。

    屋外是连绵的雨。屋内是雨丝般纠缠的身影。

    镜头逐渐拉远……

    安常盯着剧本,一场激情戏被剧本描述得文艺而缠绵,要的只是那种氛围感。

    尤其在舞剧里展示起来,化作指尖和脚尖绷直的动作,都是写意,不会写实,两人甚至没有实际的肢体纠缠。

    所以众人对这场戏的期待,还没先前那场吻戏高。

    落在安常眼里却不一样。

    在她和南潇雪关系卡在这的当下。

    南潇雪拍完一场戏,由倪漫陪着去补妆。

    安常越过人群悄悄瞧着她,眼神总忍不住往那轻摆的腰肢上落。

    身姿那么薄,压在身下像一片羽毛,却又能感到那隐约起伏的曲线。

    又一场戏,趁着南潇雪候场的时候,牟导再次把安常叫到南潇雪身边,商量新场次里的几个空镜。

    又一拍脑袋:“我找了几个参考视频,存在平板上,我去找。”

    他匆匆跑开去拿平板。

    一时间,只剩安常一个人站在南潇雪身边,这场是南潇雪的独舞,摄像机对准南潇雪正在试光。

    安常这个普通人,被镜头对着到底不自在,但又实在有问题想问。

    “明天……”

    “嗯?”

    “有那个戏啊。”

    “什么?”

    “就是,那个。”

    “哪个?”

    安常实在没忍住用眼尾微睨了南潇雪一眼,南潇雪轻挑一下眉:“镜头可拍着呢。”

    安常垂下眼睫。

    南潇雪在她耳畔轻“嗯”了声。

    “你可以么?”

    “为什么不可以?”

    “你不是对亲密接触有障碍么,连接吻都要找我体验,你,应该,没有那个过吧。”

    又补了一句:“你肯定没有。”

    “安小姐。”南潇雪薄唇微翕:“我实在想不到,你在这么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多射灯和摄像机对着,跟我讨论我个人的性经验问题。”

    安常:……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

    南潇雪瞥她一眼:“所以要牺牲自我成就艺术,帮我入戏?”

    安常一噎。

    她内心纠结,怕自己越来越沉迷,因而没有接话的底气。

    人来人往的喧闹间,南潇雪轻声道:“不用担心,演戏而已。”

    安常嘴里下意识蹦出一句:“那我们呢?”

    等反应过来,后悔得想咬自己舌头。

    这时牟导拿着平板匆匆过来:“看,就是这两个视频。”

    安常看他演示,这样的感觉在宁乡不难找,她给出自己意见。

    “这就好了,南老师,你觉得呢?”

    南潇雪语气淡然:“不错,就这样吧。”

    “好,好,安常我们走,让南老师酝酿情绪入戏吧。”

    安常走到镜头外,等田云欣用沉稳声音喊出那一声:“开拍!”

    这一场独舞用来展现精魄独自在家等待的时光,对穷小子暗流涌动的思念,连她自己都无法自控。

    南潇雪是天生的舞者,她对身体每一块肌肉的控制,甚至细致到了指尖。

    人群渐渐被带入那场戏的情绪。

    安常站在最外围,听有人压低声音议论:“跳得真好。”

    “真想不到,南仙也能演好这些辗转的情丝,我还以为不通七情六欲的仙女根本演不出呢。”

    “会不会南仙也这么想过一个人?”

    “哈哈怎么可能,人家是天才,这都是演的啦。”

    安常垂了下眼睫。

    想起自己刚才莫名对南潇雪问出口的:“那我们呢?”

    还好她声音极轻,从后来南潇雪淡然的语气来看,应该没听到吧。

    这是什么蠢问题。

    她心里不是很明白吗:也是戏,生活里的戏,宁乡变作滋养一切心绪的舞台。

    一旦幕布落下,就像南潇雪该从《青瓷》出戏一样,也该从她这里出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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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连续整夜不睡的困倦, 终于在看了几场戏后铺天盖地的来袭。

    安常搬着小凳子坐在角落,头靠在一块背景板上,眼皮忍不住的开始打架。

    眼前是匆忙来去的剧组人群,滑轨挪动的声音, 有人大声喊着“这边吸油和补妆”, 因不断调试角度而晃来晃去的灯光,暖融融打在人眼皮上。

    安常阖着眼, 感受着外面的世界一会儿亮, 一会儿暗, 随着射灯角度而变化万千。

    为什么失眠的人,往往在人多的地方反而睡得着?教室、书店, 甚至现在的片场。

    大概因为人多的地方,目标总不似形单影只时那样分明,心思被其他人潮模糊了视线,就没那么容易追得上自己。

    安常睡着了, 甚至做了梦。

    一会儿是她在清美的元旦晚会, 坐在观众席的暗处角落,仰望着舞台光芒中身为主持人的颜聆歌。

    一会儿是她在不知什么剧院, 仍是坐在观众席的角落, 灯光照不见她痴痴的目光,望着舞台中央的南潇雪翩然起舞。

    其实后来想想, 她根本不追星,在邶城那七年虽然南潇雪风头正盛, 她却一次也没去现场看过南潇雪跳舞。

    大概记忆里那种“仰视”的感觉太根深蒂固, 让她怕得分明。

    梦里后来, 南潇雪从舞台下来, 她追过去想说话, 舞台那束追光始终打在南潇雪身上,衬得追过去的她始终藏身黑暗而面目模糊。

    “南潇雪!”“南潇雪……”

    甚至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她倏然睁眼。

    这不算绝对意义上的噩梦,不会让人惊出一身冷汗挣扎着醒来,她甚至很清楚这是记忆里残存的伤痛作祟,提醒她未来可能遭受的伤害。

    眼前景象与入睡前别无二致,仍是忙碌小跑的人群,不一会儿又静下来,镜头前准备开拍。

    这一场不是南潇雪的戏。

    灯光晃着人的眼,安常抬手想揉。

    一条薄毯从肩头滑落。

    她一愣。

    在片场里四下望了望,平时南潇雪休息的躺椅边,并没望见那个清媚的身影。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镜头前的表演。

    她犹豫了下,轻轻拎起滑至膝头的薄毯,埋头一嗅。

    可就算这毯子是南潇雪给她盖上的,难道那么短短一瞬,真能让南潇雪手指的味道沾染在上面么?

    安常闻不出来,也不觉得这能作为判断依据。

    一场戏拍完,导演组的人向她走来,笑道:“睡醒了?”

    安常不好意思的挑挑唇。

    看来片场发现她睡着的人不少。

    导演跟她商量完事,她沉吟一下,装作不经意提一句:“南老师她……”

    “噢,今天配角们的戏份比较多,雪姐和蘅姐的场次都往前排了排,让她们拍完先回民宿休息去了。”

    “有事找她?给她打电话好了,你有她号码么?”

    “我……”

    从她上次拒绝后,南潇雪也再没提起让她加微信的事。

    既然双方达成共识,这段关系会随南潇雪离开宁乡而画上休止符,互留联系方式好像确然成了没必要的事。

    “或者找她助理,倪漫的联系方式你有吧?”

    这大概是最好的方式,导演走开后,安常还真在片场看到了倪漫,拿着剧本在跟副导演对接,不停拿笔做着记号。

    大概察觉到她目光,一仰头,安常也来不及转开眼神。

    倪漫冲她笑了一下。

    安常手指捏了捏膝头的薄毯,心里暗自分析起那个笑容的意味。

    是否有知道那薄毯是南潇雪所盖的挤眉弄眼?

    一句“这薄毯是谁给我盖的”,无论对着副导还是倪漫都问不出口——片场人人那么忙,谁会时时盯着你瞧、帮你留意身边动向?总觉得太过自恋。

    直到把薄毯折好还给剧务:“是从这里借的么?”

    “是。”

    这仍不能说明什么,谁都有可能借剧组的薄毯。

    那一刻安常发现,她不去找人求证,一来是不好意思,二来,大概她想留住这薄毯就是南潇雪给她盖的可能。

    让她们的关系里多出这个小小的温情时刻,透出真实的关切,好似就能与那些只为入戏的旖旎做出区隔。

    安常也搞不懂自己了:她希望这段感情往实处落么?

    她不是害怕得一直回避么?

    问明了今晚不再有她的事,踱出片场,本想早点回家,却看到两个工作人员在桥头抽烟。

    犹豫了下,走过去:“嗨。”

    要一个社恐主动跟每天打照面却不熟的人搭话,真是要了老命。

    “能分我一支烟么?我明天还。”

    那人笑得被烟呛了一下:“借烟有还的吗?行啊你明天还我一包。”

    “好。”

    那人又笑着从烟盒里抖出一支:“逗你的,小事,拿去抽吧。”

    “谢谢。”

    那人又顺畅的拿出打火机。

    安常微怔了下,才反应过来含着烟去就那颗火苗。

    烟雾一起,差点没把她呛得咳出声。

    她忍住了,若一个根本不会抽烟的人跑来借烟,岂不是很惹人起疑。

    心里有鬼,方方面面都怕人瞧出其中端倪。

    她点着了烟,一个人走到一边。

    也不是真想抽,就是想和上次一样,学着南潇雪的样子,任烟在指间燃烧。

    心里的矛盾无处发泄。

    她想睡南潇雪,又怕睡南潇雪。

    她想找到些两人感情真实存在的证据,又怕自己太过沉迷。

    烟头明明灭灭,簌簌落下的烟灰是鸽子羽毛的颜色。

    旁边两人低声交谈的声音传来:“南仙快过生日了吧。”

    “嗯,后天。”

    “真不送礼物?”

    “不送啊每年都没送,咱送了也是浪费,南仙那样的家境,自己又那么能赚,什么好东西没有,咱送什么人家才能瞧得上。”

    “也是,南仙也不在意这些,有时觉得南仙性子太冷不好打交道,有时又觉得她不在意这些虚头巴脑的排面反而好,咱们只管把舞跳好,其他的也不用多想。”

    安常盯着手里的烟头。

    她不是不知道南潇雪的生日,百度百科上明晃晃写着。

    只是她也没打算送礼物。

    一来从上次那名舞者过生日的场面来看,南潇雪这人对生日不感兴趣。

    二来如工作人员的议论,安常也不知道送什么,总不至于像辉夜姬的童话故事那般,找来蓬莱的玉枝、烧不坏的火鼠裘、燕腹里的子安贝。

    三来……

    安常轻抖了抖手中的烟。

    她和南潇雪之间,是亲密到能送生日礼物的关系么?

    共庆生日好像是一个标志性事件,让两人关系在天平之上,由旖旎做戏往“喜欢”那端无限倾斜。

    安常正想着,忽然一道影子罩下来。

    在她凭那阵冷香反应过来是谁前,手里的烟被人抽走了。

    南潇雪瞥了眼烟,又瞥了眼她,一转身,袅娜往片场里走去了。

    安常愣愣站在原地。

    一旁抽烟的两个工作人员还在,她们看到南潇雪向她走来,是否觉得奇怪?

    可南潇雪那么坦然,好似没任何解释的必要。

    安常跟在南潇雪身后,看到她灭了烟走到田云欣身边,交谈两句,田云欣点点头。

    南潇雪大概返回民宿后,觉得有场的舞感没对,因而回来补拍。

    拍完她又走了,并没再跟安常打一声招呼。

    两人的关系好似陷入一个奇异境地,又亲昵,又别扭。

    安常回到家,在自己房间书桌上拿起南潇雪留下的那支烟。

    想了想,把床下装着高跟鞋的纸盒翻出来。

    只穿过一次的高跟鞋,看上去近乎崭新。

    安常默默瞧了会儿,把烟丢进去,盖上盖子塞回床下。

    ******

    第二天片场有股诡异的气氛。

    有些人眉来眼去期待着那场「亲密戏」。

    也有些人觉得只是意境化拍摄没什么大不了。

    安常默默站在人群外,看着工作人员布场。

    南潇雪和柯蘅站了过去。

    安常盯着前方一个人淡蓝的衣领,上面一道浅浅的褶痕。

    小虫撞着灯罩发出噼啪的声响。

    摄像机运转间发出低低的嗡鸣。

    安常发现自己在用一切细节分散注意力,她想要站在这里,又不想去看南潇雪。

    南潇雪会演好吗?

    如果南潇雪演不好,会成为她们一晌贪欢的借口吗?

    她是否会告诉自己,那是为了帮南潇雪入戏,而不再压抑自己的本能冲动?

    田云欣先让南潇雪和柯蘅试了试走位。

    柯蘅等南潇雪靠在墙上,攥住她两只细瘦手腕:“不好意思。”

    南潇雪挑了挑眉。

    “雪姐,让你演这种戏,你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怎么?”

    “像你这样,应该没对任何人产生过类似的冲动吧。”

    南潇雪未置可否,垂下眼睫。

    “准备,开拍!”

    片场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因为是写意式的拍摄,也没清场的必要。

    安常站在外围,仍旧盯着前方人淡蓝的衣领。

    听着小虫撞击灯罩的声音。

    感受着摄像机运转而发出的嗡鸣。

    现场的这些人怎么这么静?

    南潇雪演得好,还是不好?她推敲不出任何端倪。

    终于她忍不住抬眼,向镜头前望去。

    刚才那轻轻一声闷响,是精魄被穷小子抵在了墙上。

    安常用力蜷着手指,指甲嵌进掌心。

    令所有人想不到的,令安常想不到的,南潇雪演得好极了。

    所有的缱绻缠绵,化为指尖和足尖的小动作,那手腕搁在穷小子肩头、微微蜷曲的手指,那旗袍下摆露出的纤长的腿,那紧绷的足弓。

    安常的视线再次往上移,最终落在南潇雪脸上。

    那微蹙的眉。

    那微阖眼眸里沁出的一点水光。

    那随足弓绷直而微咬住的下唇。

    南潇雪的睫毛在微颤,像一片坠落的枯叶,像风雨中振翅的蝴蝶。

    直到田云欣喊出:“卡!”

    柯蘅望了南潇雪一眼。

    南潇雪淡定的理理旗袍下摆:“怎么?”

    柯蘅:“雪姐,老实说你的表现超乎我意料,我原本以为你会……冷淡。”

    南潇雪:???

    「亲密戏」作为重头戏,是今晚的最后一场。

    工作人员们准备着收工,一边低声议论着刚才那场戏:“真美啊。”

    “想不到激情戏还可以是这样的,只觉得唯美,不是常规想象中很色那种感觉。”

    安常心想:只觉得唯美么?

    那为什么她的感觉这般强烈?

    她想了想,大概因为对旁人而言,南潇雪这人与亲密之事隔着距离,她们看南潇雪的皱眉、阖眸,只看到那表象的美。

    只有安常一个人会往下深想,想那天在她的雕花木床上,她压制着南潇雪,如果更进一步的话,南潇雪是否就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而当那些真实的颤抖发生,南潇雪是会更克制,还是更放肆?

    安常被现场灯光照得耳朵发烫,她不想再待下去了。

    匆匆往片场外走的时候,偏被人叫住:“安小姐。”

    安常蜷着手指。

    为什么好巧不巧,偏偏今夜离开时撞见南潇雪。

    她不想见南潇雪,她不是专业演员,就算她是,那发烫的耳朵和脖子根,又是演技所能遮掩的么?

    但此时若假装听不到而快步逃走,是否更显得欲盖弥彰。

    她只好转过头,看着南潇雪一步步往她这边踱来。

    “不祝贺我吗?”

    “嗯?”

    “刚才那场重头戏,我演得不错。”

    “祝贺你。”

    违心的假话。

    安常觉得自己是个阴暗的人,看南潇雪演完那场戏后,她有一瞬的反应竟是,怎么办,她不需要帮南潇雪入戏了。

    “想知道我为什么能演好么?”

    安常默默无言,这时有刚从片场出来的舞者在叫:“雪姐麻烦等等我们,有两个动作想请教。”

    南潇雪回身冲她们微微颔首。

    而在等那些舞者走过来的短短数秒之间,南潇雪往她身边凑了凑,低下面孔,长发蹭到她肩头。

    薄唇在她耳边轻翕,吐息打在她耳廓:“因为我想着你。”

    ******

    安常不知自己是怎样逃回了家。

    她甚至没来得及洗澡,坐到书桌前把笔记本电脑翻出来。

    患者1:【你好。】

    患者1:【你好!】

    患者1:【别忙着写小说了,反正数据那么烂。】

    咨询师章青:【这位患者,打人不打脸,虾仁不猪心。】

    又问:【怎么了?】

    【我觉得我有性瘾。】

    【……这名词在医学上是有严格界定的,别乱给自己扣帽子,请详细描述一下自己的症状。】

    【今天在片场,我看她演戏,我脑子里……】

    大段大段的小作文开始在屏幕涌现。

    【这位患者。】

    【这位患者!】

    【今天要你详细描述是我自己的锅,但你也不用详细到这份上吧?而且每次姿势都有升级是怎么回事?你的灵感真是层出不穷啊。】

    屏幕那端的章青默默掏出小本子,记下了这次安常全新描述的姿势。

    然后打字回复:【你这只是冲动,很正常。】

    【听你描述,跟你暧昧的对象确实是演员?】

    【我说了是南潇雪。】

    【好,我们就当她的代号是“南潇雪”吧,你不能跟她发生关系的理由,还和上次一样?】

    【嗯,而且她都已经演好这场亲密戏了,如果我们之间发生那一步,岂不是我们自己想要?面对一段随时要终结的关系,哪能这样把身心无限投入进去。】

    【那你就忍忍。】

    【我忍不住。】

    【真拿你没办法。】那边甩出一个百度网盘地址:【密码是xxxx。】

    【这是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了,但千万别当我是这种人,作为一个敬业的网文作者,我这都是为了学术研究。】

    安常结束了跟章青的对话,打开网盘。

    分得很细啊,海边旅馆小酒吧,姐姐老师女上司。

    安常:……

    她起身去检查了下房门有没有锁好,又仔细听了听窗外,有没有文秀英起夜的动静。

    点开一个跟女上司在办公室的。

    视频封面截图上的女人与南潇雪一分肖似,都是细长身材,看着十分纤薄。

    皮肤白到耀眼。

    安常盯着屏幕。

    看这种东西怎么可能缓解冲动?只叫她更想南潇雪。

    忽然,滴答,滴答。

    安常低头一看键盘上怎么有红色液体,反应了一会儿才发现是自己流鼻血了。

    手忙脚乱去抽纸巾,一着急还牵动着有线耳机被从插孔里扯了出来。

    一时间喘息四溢。

    安常赶紧按下静音,又关了视频,抽出纸巾在先处理键盘还是先处理鼻子间纠结。

    等到键盘擦干净,鼻子里塞上纸巾,她才来得及去搜索,流鼻血应该怎么止住。

    有个偏方是举手,据说有助于收缩血管。

    她合上电脑屏幕,默默举起左手,望着窗外渐亮起来的天。

    好傻。

    天亮后她去洗漱,洗干净血渍,还好,不怎么看得出流鼻血的痕迹了。

    文秀英撞见她:“又起这么早?”

    “嗯。外婆,今天再煮点银耳汤吧。”

    “你这孩子不算爱吃甜食的,怎么最近老想喝银耳汤。”

    “上火。”

    毛悦一大早发来微信:【宝贝宝贝!】

    【在。】

    【今晚过了十二点,就是我女神生日啦!】

    毛悦发来一段语音,录她自己在唱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女神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安常问:【怎么还唱哭了?】

    【又陪女神走过新的一岁,她还在,我们也还在,多令人感慨啊!你可真幸福,能亲眼看到生日当天的我女神,你一定得把我的祝福带给她。】

    【我把这段音频放给她听?】

    【……别别,我还是喜欢和我女神留着点距离。】

    安常跟毛悦聊完,想了想,登上微博。

    南潇雪的超话下已然热闹起来了,安常这才发现南潇雪的粉丝遍布世界各地,有人在雪地写南潇雪的名字,有人录鲸鱼跃出海面。

    统一的tag:#致新一岁的南仙##仙女下凡多年辛苦了#

    晚上来到剧组,安常本以为会很热闹,想不到却与每日氛围无异。

    南潇雪手握剧本,照例一边补妆一边跟田云欣聊着动作,脸上神情淡淡的。

    安常几乎以为自己记错了日子,又上微博看了眼,才确定并没弄错,并且随着零点越来越近,超话下也越来越热闹。

    剧组零点时正在拍戏,战争爆发,一阵轰炸声中穷小子护着精魄躲在墙角。

    直到拍完这场戏,剧组才突然熄了灯,剧务和几名工作人员推着蛋糕出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这是有人在剧组过生日的常规操作,上次有舞者过生日也是这般。

    有人给南潇雪献上一束花:“雪姐,生日快乐。”

    南潇雪接过:“谢谢。”顺手交给身后的倪漫。

    剧组人多,蛋糕很快被瓜分殆尽,南潇雪没吃,随着移动餐车被推走,一切恢复如常。

    拍摄继续。

    微博上的热闹与现场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安常默默看着镜头前的南潇雪,觉得她身上的那种矛盾感再次涌现。

    舞台上的南潇雪收获万千仰慕,而她本人又极易让人产生距离感。

    她一边众星捧月,一边形单影只。

    一边祝福无数,一边沦于孤寂。

    「南潇雪」的标签好似罩在她脸上的一张面具,安常无意间在她生日这天,窥得了面具与真实肌理间裂开的那条缝隙,犹如黑暗的幽深山谷。

    抛开作为明星的身份,真实的南潇雪身边,并没有任何人,诚挚对她说一句“生日快乐”。

    安常有些犹豫。

    一方面,她怕南潇雪自己真的不在意这件事。

    另一方面,她怕控制不好“生日快乐”那几个字的语气,被南潇雪听出那些她暗藏的心思。

    这样一拖就拖到了剧组收工。

    她终于磨磨蹭蹭挪到南潇雪面前:“南老师。”

    南潇雪瞧着她。

    她很难解释自己开不了口的原因,一句“生日快乐”,既太过郑重,又太过轻飘。

    既在把人往“喜欢”的天平那端推,又觉得单薄四个字无法承载所有心思的重量。

    直到南潇雪先开口:“去唱歌么?”

    “啊?”

    “我打算请大家去唱歌,一起去么?”

    上次舞者过生日时,大家也一起去杭城ktv来着。

    安常:“哦,好啊。”

    月色像夜里悄然绽开的梨花。

    无论如何,她将与生日这天的南潇雪,有更多相处。

    作者有话说:

    上次去ktv就发生了很多故事哎!这次还叠了生日buff~=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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