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倪漫替南潇雪邀大家去ktv, 众人都有些意外。
毕竟这是一向清傲孤孑的南仙。
舞剧拍摄进程过半,大家始终绷着那根弦,着实辛苦,趁着有人过生日去唱歌发泄一下, 倒是最好的放松。
于是纷纷应允。
还是和上次一样, 开了两辆小巴,而商淇自己开车载南潇雪和倪漫过去。
拍舞剧这么久, 安常这种社恐患者和剧组众人也不算混得多熟, 还是一个人坐在后排靠窗, 身边位置空着。
意想不到的,柯蘅再次坐了过来。
安常扭头看一眼, 柯蘅冲她笑笑。
她不太确定柯蘅这一举动,是否出于看她落单,想让她没那么尴尬。
其实她习惯落单,倒是过分热情的慰藉让她难以招架, 一边在心中因找不到话题而对人愧疚, 一边因愧疚而更加找不到话题。
只好一路扭头望着窗外,看着路灯亮起又暗下, 一道道从车旁边掠过。
柯蘅在安常旁边, 要么俯向前排,要么转身倚住身后的椅背。
她跟前后左右都有话聊, 让安常略微好过一点。
直到车在高速路上开了一段,车内灯光暗下。
这段时间拍戏场次密了, 人人觉得辛苦, 陷入沉沉睡眠。
安常睡不着, 望着明明暗暗的路灯, 想着深深浅浅的心事。
“安常。”
直到柯蘅格外压低声的这么一叫, 安常才发现她也没睡着。
“嗯?”
扭头看住柯蘅的脸,不在“穷小子”这个角色里的时候,她总是化着很有格调的妆,淡玫瑰紫的眼影点亮她眼皮,肉桂色的唇釉在路灯映照下闪闪发亮,一头毛茸茸的短发反而成为时尚装点。
她面容殊丽,再多色彩在她脸上冲撞,也不显得浮夸,反而被她明艳的五官所压制。
她轻轻的声音被车辙碾擦高速路的声音掩去大半:“我都看出来了。”
安常却心里一跳。
“放心,我不是会去爆料的那种人。”
这倒是,柯蘅的一切野心都摆在台面上,从不屑于背后使什么阴招,如她长相一般大气。
此时为了交谈不让其他人听见,声音压得无限低:“我只是想劝你一句。”
“在我刚跳脱舞者身份、去演第一部 电影的时候,我演一个大家族的闺秀,遇到了一个马帮帮主的女儿。”
安常立刻明白她是在讲哪部电影,那武侠片很成功,还拿了当年金鹿奖的最佳影片。柯蘅也因那部电影一下在影视剧圈站稳脚跟,后来片约不断。
“那时其实我根本不懂演戏,刚进组的时候,天天被导演骂得躲在墙角哭,后来是她告诉我,要想办法把自己沉浸到角色中。”
安常也一下明白柯蘅口中的她是指“谁”。
当年演马帮帮主的,是个以演技著称的小众演员,演文艺片居多,不算流量但粉丝格外死忠,并非传统美女,却有张神琢般的片场照,始终在微博飘荡,时不时被翻出来引发一波狂转。
“只是她带着我入了戏,却没人带我出戏。电影拍完,我实在忍不住傻乎乎跑去找她,那时她已经进下一个组了,跟当时与她搭戏的女演员走得很近,她不知道我去,我默默看着她在片场角落,一颗颗喂人吃草莓,眼里盛满笑意。”
“后来她看到我,也没很多情绪,直到拍完当天的戏,她请我去影视城边的一个小餐馆吃饭,我到现在还记得是吃牛肉汤锅,白味,但撒了特别特别多胡椒,我被呛得咳了半天。”
柯蘅唇边缀着淡淡笑意,被车外路灯晃得很悠远。
“我跟她说,我明白她现在都是为了入戏,但我相信她那段时间跟我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她问我怎么不一样,我说我讲不出来,就是感觉不一样。”
“后来你猜怎么着?”
柯蘅又笑一下:“吃完饭,她带我回了她酒店房间。”
安常轻轻“啊”了一声。
柯蘅挑唇:“想什么呢。”
“那晚我们什么都没发生,她带我回房间是为了给我看个东西。”柯蘅晃一下空荡荡的中指:”订婚戒指。“
“想不到吧,她本人是个直女,原来我从未真正了解过她。她跟我说,其实当一个演员,有些时候出戏比入戏更难,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倒不是怪她,毕竟是她带我入戏,我才在圈里站稳脚跟,对她而言,提携后辈是她的工作。后来,我一个人回到舞团,吃饭、睡觉、练功,看上去跟以前没什么不同。”
“没任何人知道我跟她的这一段,也没任何人知道,我后来为什么从来没谈过恋爱。”
安常:“我能问个问题么?”
“问。”
“那你现在,算出戏了么?”
柯蘅压了压嘴角,眼神也说不上是笑是伤:“其实我后来见过她一次,就在《青瓷》进组以前。”
“是在一个颁奖礼上,她又拿了最佳女配,晚宴上她和一个摄影师坐一桌,那摄影师给她夹了一筷子鱼。我一下子就反应过来,那就是她的订婚对象。”
“你问我出戏没有,怎么说呢?现在见到她,的确没有以前那么汹涌的情绪了,甚至我还多看了一眼,想看看跟她在一起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后来,我坐在自己那桌,也夹了一筷子鱼,一根鱼刺卡在我嗓子眼里,始终吞不下去。”
“我本想忍忍就过,可一直在酒店房间忍到大半夜,还是去医院挂了急诊。大概那根鱼刺在嗓子眼卡得时间太长了,直到医生帮我取出来,我仍觉得还有什么东西卡在那,嗓子眼里辣辣的。”
“出戏没有呢?”柯蘅像在对自己发问:“说不清,反正,就像那根鱼刺卡住的感觉。”
她声音压得很低,语气也是淡淡的,怕吵醒其他人而没什么起伏。
安常却听得惊心动魄。
她哪里不懂呢,那种对方早已往前走、自己被一个人留在原处的感觉。
以前她就体会过了。
******
车开到ktv门口,南潇雪她们已经到了。
看她们小巴开过来,南潇雪、商淇、倪漫一行三人才向她们走来。
南潇雪与商淇说着话,擦过安常身边。
安常假装蹲下理了理鞋带,拖慢一步,望着南潇雪背影。
她从来不知道,人可以这么想说一句话,又这么怕说一句话:
“生日快乐。”
她现在越发没把握,今晚自己到底会否说出这句话。
走进包间,大家都已坐好了。
南潇雪还是坐在角落,面色那么淡。
这时柯蘅叫她:“安常,过来坐。”
安常坐过去,与南潇雪隔着好几人的距离。
柯蘅趁着其他人唱歌时压低声:“我都不知道你会谢我,还是怪我。”
为她刚才讲的那个故事。
安常也说不上来,只是笑笑。
因为明晚还要拍戏,大家喝酒都很克制,反而抱着话筒鬼哭狼嚎。
柯蘅问安常:“不唱歌?”
安常瞥了南潇雪一眼。
“她不唱的,她从来不唱。”
“我也不唱。”安常挑唇:“唱得不好。”
“那有什么。”柯蘅耸一下肩:“大家来唱歌,也不是图唱得好。”
看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儿,柯蘅又招呼:“那来玩游戏吧。”
取了个骰盅:“玩比大小。”
“怎么玩?”
“就是比谁大谁小啊。”柯蘅笑了:“你几岁?没玩过骰子?”
“二十五。”
“我也说不上你是显小呢,还是显老,总之你看上去一点不像现在的年轻人。”
“嗯,我比较落伍。”
她不唱歌不喝酒不会玩酒吧游戏,习惯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世界里一旦塞进另一个人,就拥挤得出奇。
以前是颜聆歌,现在是南潇雪。
天哪,颜聆歌就已经够离奇了,现在怎么会是南潇雪。
柯蘅叫她:“别走神了,来玩吧,谁输谁喝。”
“我不怎么能喝。”
“放心,不灌你,我们也都要拍戏,没想喝太多。”她晃晃骰盅:“我们喝橙汁好吗?”
安常觉得自己挺倒霉的。
她情场从不怎么得意,却连带着赌场也失意,比大小输的总是她。
玩到后来围坐一圈的人都开始笑:“安常,又是你。”
不知喝了多少杯橙汁,喝得后牙根发酸。
她站起来:“我去趟洗手间。”
包间里的洗手间她不习惯,总觉得没太多隐私,于是站起来往外走,瞥一眼角落,才发现南潇雪的位置不知何时已然空了。
商淇倒是还在,低头捏着手机,噼里啪啦打字,应该在谈什么工作上的事。
安常从洗手间出来,也没见着南潇雪。
这时手机响,果然与她算的时间差不多:“喂,好,这就来。”
她走到ktv门口取了外卖,拎起来看一眼,颇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
点这干嘛呢?就算点了,她敢送么?
更何况现在南潇雪也不知道去哪了。
她犹豫了一下,走到大堂沙发坐下。
拉开保冷袋拉链,看了眼里面的杯子蛋糕,她知道南潇雪饮食克制,所以只点了这么小小一个,形状倒是可爱。
一束目光从角落向她射来。
社恐对公共场合有人看自己总是敏感的,她立刻瞥了眼:……
走过去,坐到那人对面。
藏在植物掩映那座位的人是南潇雪,来这种公共场合时她旗袍外都罩一件商务衬衫,腰际松松的打个结,此时又多加了个口罩,只露出风光霁月的一双眼。
安常:“你在这干嘛呢?”
南潇雪隔着口罩说了句什么。
她听不清,站起来绕到南潇雪那边,坐在她身旁:“你说什么?”
“我问,你又在这干嘛?”
安常把桌上的杯子蛋糕推到南潇雪面前。
“送我的?”
“嗯。”
“刚才我还以为,你打算自己吃掉。”
“……如果不敢送给你的话,我可能就自己吃了。”
“为什么不敢?”南潇雪的膝盖,隔着旗袍轻碰了一下她的腿:“我看你胆子挺大的。”
安常缩了一下。
她觉得是南潇雪胆子大才对,不是都说会有狗仔什么的吗?
往四周环视一圈,大堂里人很少,没看到什么形迹可疑的人,不过她也不知道什么叫“形迹可疑”。
又扶着膝盖坐得更端正了些。
南潇雪轻呵一声:“好了不逗你了。”
“不用这么上心。”淡薄的语气:“我还有半个月就走了,记得吗?”
安常心里一刺。
果然她自己觉得越界的事,南潇雪也觉得越界。
“况且,我要控制饮食,不能吃生日蛋糕。”
南潇雪说起“生日”二字,脸色越发淡漠。
安常瞬时耳背发烫,慌乱间,抓起杯子蛋糕自己咬了口,奶油把口齿黏得囫囵不清:“我就随便买的,没上心,本来我自己也想吃。”
南潇雪点点头:“那好。”
“你进去吃吧,我还有点事。”
“哦。”
安常站起来,她不想显得太像逃跑。
一直到南潇雪看不见的地方,脚步才变得匆匆。
走到包间门口一垂眸,才瞥到手里剩的半个杯子蛋糕。
她想了想,把纸托撕开,海绵蛋糕体整个塞进嘴——
不然就这么扔进垃圾桶,总好像自己干的蠢事还存在于这世界上似的。
不想这时有人推门。
商淇走出来,看到她站在包间门口吃蛋糕,瞥她一眼。
她腮帮子鼓鼓,一愣,硬吞下去,嗓子眼被挤得发疼。
忽然就想起柯蘅讲的那鱼刺卡住的故事。
商淇问:“你饿了?”
含糊应一声:“嗯。”
“你刚去取外卖的时候,看见她了么?”
“嗯。”
“一个人?”
“嗯。”
商淇往大堂那边望了望,其实隔着这么长长一条走廊,也望不见什么。
商淇也没往那边走,靠在包间门口的墙上,给自己点了支烟。
西裤里一条腿微曲着,细高跟支在地上倾斜出一个角度,缭绕的烟雾从她指间飘散。
南潇雪看着是冷,商淇看着是凶,让人跟她说话时总有些紧张。
安常也靠住自己身后的黑晶玻璃墙,隔着窄窄一条走廊,听商淇问:“这蛋糕,本来是给她买的吧?”
安常不讲话,纸托在掌心团成一团。
“没必要,她不会吃的。”
安常脱口而出:“你们今天没一个人真的祝她生日快乐,连你也没有。”
商淇一愣。
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后颈,脖子转两下,像是刚才处理了太久工作有些累。
“你这么说……”
好像思忖了会儿安常的话,才重又垂下眸子看她:“我想,我和她身边的人,我们都太习惯她是南潇雪了,旁人的关心、亲近、热情、怜悯,她通通都不需要。”
她推开包间的门:“我不过去了,你去找她吧,陪她会儿。”
安常走到她身后:“我不去了,她要我回来的。”
“她当然要你回来了,毕竟今天……”商淇支着门把手:“真不去?”
安常咬了一下唇角,扭头再次往大堂走去。
南潇雪坐在原处,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一对夫妇,看上去养尊处优。
不知道在与南潇雪说什么,南潇雪一双眸子透着冷淡。
直到男人从包里掏出一个包装好的礼盒,放到茶几上。
南潇雪微扬着下巴,没反应。
那对夫妇站起来,南潇雪依旧坐着,也没有相送的意思。
直到他们离开,安常走过去。
南潇雪抬眸瞟她一眼:“商淇叫你来的?”
安常走过去坐到她身边,眼神望着礼盒:“生日礼物?”
“嗯。”
还是那种恹恹的语气,让人想起她方才冷淡的表情。
“不打开看看吗?”
“我知道是什么。”
“是什么?”
“一条D家的古董项链,上个月从苏富比拍来的。”
“你不喜欢?”
南潇雪挑了挑眉毛。
也许还冷笑了一声,但隔着口罩,所有的声音都被模糊掉。
安常有些不自在,南潇雪把她意图挑明:“你坐在这里,是为了跟我讨论一条项链么?”
“不是。”
安常转头看着她:“刚才那是你父母吧,那位夫人看上去跟你很亲的样子,他们来给你送礼物,可是你不开心。”
“我真正想问的是,你为什么不开心?这原因商淇知道,但我不知道。”
南潇雪的手指在衬衫下摆打成的结上抚了抚,又挑起来,重新把那结系紧。
当她在精魄这个角色里的时候,很多时候她姿态都有种暧昧慵懒的情态,一种岁月沉淀出的、云淡风轻的魅惑,不是浮在表面,而像是浸在她骨子里。
可今晚她口罩上露出的那双眸子总透着冷淡,让人意识到她是南潇雪本人。
她身上时时露出的那种矛盾感和分裂感,时而让安常害怕,时而让安常着迷。
“商淇知道原因,”南潇雪解释道:“因为她是我身边的人,我俩合作十多年了,她是我生活里的一部分。”
“安常。”
南潇雪问:“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么?”
安常如何不明白。
她不知道南潇雪不开心的原因,因为她从来不是南潇雪生活里的一部分。
看上去她俩亲密如斯:接吻过,共枕过,甚至南潇雪被她压在她的雕花木床上过。
可她理智上又小心翼翼的留着距离。
她不加南潇雪微信。
不问南潇雪问题。
甚至一句“生日快乐”都要犹豫良久,思考这简单四个字是否承载了太多情意。
无非是为着不要真的走近南潇雪、了解南潇雪。
等南潇雪怕完舞剧、离开宁乡,安常再看到她,便是隔着屏幕,隔着咫尺天涯的距离,和任何一个粉丝无异。
而那时她对南潇雪的了解,也的确不会比任何一个粉丝更多。
这样的关系,是否更好切断一些。
然而这么久以来的努力,却轻易被她一个问句模糊了界限。
南潇雪好心,所以提醒她——
真的要问么?
真的要走入自己的过往么?
真的要把南潇雪当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来对待么?
离大堂最近的一个包间,有人在鬼哭狼嚎的唱着失恋金曲:
【我寂寞寂寞就好,
你真的不用来我回忆里微笑,
我就不相信我会笨到忘不掉,
赖着不放掉……】
随着歌词,过往伤痛在安常脑子里闪了一下。
小腿肚忽然一抽,像是身体为了抵御疼痛的应激反应,每一块肌肉都绷紧。
就在她这么一犹豫间,南潇雪站起来:“我先回包间去了。”
“哎,你的礼物……”
南潇雪回了一下头:“你想要么?想要就给你了。”
“我不要。”
“那就,”南潇雪云淡风轻的说:“放那儿吧。”
她飘走了。
安常望着她背影。
走廊里有人与她擦肩而过,但并没人想到会在这儿遇见南潇雪。
三三俩俩的人群间,只有南潇雪形单影只。
多奇怪。
她是万众瞩目的大明星。
可并没有一人真正走近她身边。
除了商淇,可商淇与南潇雪是商务合作,商淇也并不会祝南潇雪生日快乐。
安常忽然站起来,一路跑过去,追着南潇雪的背影。
南潇雪走到包间门口了,在推门的一瞬,黑晶玻璃门上的金色门把手,忽然被人一把攥住。
里面的旋律泄露出来两个音符,又在耳畔消弭。
“等一下。”安常一路跑过来微喘着气:“你,可不可以稍微等我一下?”
“嗯?”
“在这等我。”
安常说完这句,一个人钻进包间。
不一会儿她出来了,商淇跟她一起出来的。
看着南潇雪:“她要借车钥匙。”
南潇雪一愣。
商淇把奔驰车钥匙掏出来,挂在手指上旋了两圈:“我给么?”
这时又有人推门。
柯蘅戴着顶鸭舌帽,看样子想出去透透气,看到她们三人围在包间门口,瞥了眼安常。
安常突然说:“柯老师,谢谢你的提醒。”
“但,好像有点晚了。”
柯蘅笑了声。
安常抓起南潇雪的手,另一手从商淇手中拿过车钥匙:“谢了。”
牵着南潇雪大步往外走去。
柯蘅问商淇:“就这么给她了?南仙可还没点头呢。”
颈椎不好的商淇又转了转脖子:“她那性子,要是反感,不是早写在脸上了么?”
“就这么牵出去了?”
“嗯,我检查过,没狗仔。”
******
南潇雪被安常一路牵到ktv外,停车场里昏黄的路灯洒下来,安常匆忙的步子,让她俩的影子不断撞在一起。
走到商淇常开的那辆奔驰边,安常对车钥匙一点不熟悉,还借着灯光看了看图标才按开解锁,这让她一套大步流星的动作减了两分气势。
车灯闪了两闪,安常叫南潇雪:“上车。”
“你是不是该先告诉我一声,我们要去哪?”
“回宁乡。”
“现在?”
“对。”
“为什么?”
安常转过身来看着南潇雪:“因为我想睡你。”
“就算你走以后我会舍不得你也好,至少你在宁乡的这段时间,我想走近你,我想听你说你的事,我想跟你一寸距离也不留。”
南潇雪挑了下眉毛,把口罩拉下来,路灯拽着她左颊上那颗浅红的小泪痣跳跃,这让她的表情显得似笑非笑,有了丝妩媚的生动。
安常把车钥匙递给她:“你开车。”
南潇雪:“你让我开车,载你回宁乡,让你睡我?”
安常点点头:“对。”
南潇雪笑了声,接过钥匙,绕到驾驶座那边拉开车门:“上车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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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方才, 安常是望着南潇雪背影的孤寂而激发了奋勇。
直到现在,她和南潇雪一同坐在车里,才对这事生出些实感。
密闭空间内,弥散着南潇雪身上的香气。南潇雪开车的姿态很慵懒, 冷玉般的手指松松搭在方向盘上。
刚才她一直戴着口罩, 这会儿摘了,一张清逸的脸就露出来。夜色那么暗, 吸引着所有光线往最亮处汇聚, 南潇雪的面容一点不模糊, 反而变作最耀眼清晰的存在。
安常坐在副驾,眼尾瞟着她侧脸, 被称为整容样板的鼻骨线条果然十分优越。又想起白天翻看的那些微博,在粉丝眼里南潇雪是这样神化的存在。
空咽了一下喉咙,眼神转向窗外。
南潇雪瞥她一眼:“怎么,后悔了?”
安常顿了顿, 把头扭过来, 嘴里轻唤一声:“哎。”
南潇雪眼神往下坠,瞧见安常把手搁在中控台上, 掌心摊开。
笑了声, 把自己手指一根根嵌进去,与她十指紧扣。
这时, 丢在中控台那个米白色荔枝纹壳的手机开始震动。
南潇雪:“接一下。”
安常问:“开扬声器吗?”
南潇雪点头。
商淇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你走了?”
“嗯。”
“东西我帮你收着了,你心也真大, 就那么随随便便丢在大堂, 上千万呢, 要是被别人捡走了怎么办?”
“那不是正好。”
“好什么好, 那是钱, 白花花的银子!还不如给我照老规矩处理。”
“你看着办吧。”
商淇挂了电话。
深夜高速路行车很少,路灯打亮的范围内望不见前车,茫茫天地被混沌包裹,好像全世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存在。
“那人不是我爸。”
安常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南潇雪在说什么:“噢。”
“他叫雷启明,是我妈一直以来的交往对象。我妈跟我爸没有离婚,未来也不会,因为这对家族名声有损,但他们都是各过各的,从我小时候就是。”
“我爸妈去美国定居后,我为了学舞自己留在国内,偶尔会去找我妈过暑假。”
“雷启明他……”
南潇雪压了压嘴角。
安常心里突的一跳,联想到南潇雪对亲密接触的排斥,忽然明白了什么,把南潇雪的手握得更紧了点。
南潇雪垂眸瞟一眼,拎起两人的手,在半空晃了晃:“放松。”
“不用这样,我要讲的事,没你想象得那么惨烈。”南潇雪顿了顿:“我小时候没有遭到侵犯,如果那样我早报警了。”
她想了想补充:“至少没有遭到实质意义的侵犯。”
安常静静的不说话,不提问,只是等着她说下去。
南潇雪微微吐出一口气。
长久以来她发言的场合,都是对着许多的话筒、许多的摄像机,许多人在等着她讲话,这是她作为公众人物应尽的义务,她若拖慢两秒开口,便会被至少三篇新闻稿分析她的沉默是否意有所指,其后的发言更会被做“阅读理解”。
而此时的安常那么静,好像她想说什么都可以,想什么时候说都可以,什么都不说也可以。
在她所身处的高速运转的现代社会,耐心是人们最欠缺的东西。
或许在其他人眼中,安常是个贫瘠的人,拿着两千块工资,窝在水乡小镇,可被悠慢旧式生活滋养出的耐心,是安常所拥有最多的东西,富足到可以肆意挥洒,连带着她也跟着受益。
南潇雪反而生出倾诉的欲望。
“我要讲的事,也许在很多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南潇雪又顿了顿:“他碰我,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好几次趁着我妈去洗手间,或者午睡,他会坐到我身边,一手摸着我的脖子,顺着我脊骨,整个手掌贴着我的背往下滑,手好像不经意的停在我后腰下方,手指微微用力。”
安常终于明白,南潇雪曾被她妈妈的交往对象、一个年长她几十岁的老男人这样对待过。
“大概发生了几次吧,刚开始我很害怕,后来回过神,觉得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便告诉了我妈,那时其实我很愧疚,总觉得我妈喜欢雷叔,却会因为我告诉她的这些事而分手。”
“但我没想到的是,我妈只是说,因为雷叔喜欢你啊。我当时惊讶极了,只能详细告诉她,雷启明是怎么碰我的,那对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来说,是极羞耻的,可我妈只是告诉我,你想多了。”
安常问:“她是真的不明白么?”
“我觉得她明白,毕竟她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女性。”南潇雪嘲讽的挑挑唇角:“如果她真的不明白,我反而有可能原谅她。可是我看着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其实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想跟雷启明分开,所以必须告诉她自己和我,这些行为没什么大不了的。”
“后来我再也没去找他们过过暑假,后来等我长大一些,我想着报警,但警察告诉我,这种事没办法立案,因为他并没给我造成什么实质侵犯。”
“太多人告诉我这其实没什么,我妈、律师……可等我长大了,我发现,我在面对任何亲密接触的时候,都会想起雷启明那张脸,看起来温文尔雅,可双眼里写满欲望,也会想起他手掌的触感,有一种令人想作呕的汗味。”
“后来我与他们接触得很少,等我当了舞团首席、渐渐变成一个有影响力的成年人,雷启明每次见面客客气气,再不敢对我做什么了。可我总忍不住想,我这么拼的想要跳好舞,一方面是因为我真正喜欢,另一方面,是不是我潜意识里觉得,如果有一天我没什么影响力了、甚至我落魄了,雷启明会不会又像我小时候一样,面对一个比他弱小的对象,就觉得可以为所欲为?”
“每年的生日礼物,他的确舍得花钱,好像是对多年前那些错误的赎罪。可他真只是为了赎罪么?那为什么每年都送我项链?让我总会想起小时候,他每次都碰我脖子,然后夸我,脖子生得漂亮。”
安常听得惊心动魄,却又默默无言。
一名女性在成长过程中会遇到多少的难题呢?她觉得这也像柯蘅所描述的那根鱼刺,很多情况都是吐不出、咽不下,不尴不尬的卡在那,直到化脓变成永久的伤。
南潇雪语气里带着淡淡嘲讽:“有时连我自己都在想,是不是我真的想多了?是不是这些事其实真的没什么?”
“不是的。”
南潇雪转眸看了眼安常。
安常面容平静,一双清朗的眼如宁乡穿城而过的河,语气却十分肯定:“我觉得,法律或许有中间地带,但一个人的行为有没有错,法律不是唯一的判断,你自己的感受才是真正的审判标准。”
“你觉得受到了多大的伤害,那这些事的错误就有多大。你觉得在你身上残留的影响有多深,那这些事的错误就有多深。”
安常再一次肯定的告诉她:“你是受害者,你的感受,才是唯一准确的判断标准。”
“你不想原谅他和你妈妈,那你就永远都不要原谅。”
南潇雪握着方向盘,纤长的食指在方向盘上点两点。
“知道有些时候我为什么回避你么?”
“嗯?”
“有时候我会想,我这样跟你在一起,会不会只是因为你很干净,我是不是真的只是在利用你,不是因为舞剧,是因为我以前受到的那些伤害。”
安常默了下,车里一时陷入诡秘的安静。
南潇雪望着前方一片幽黑的高速路。
她有些遗憾自己把这样的话告诉了安常,却也知道自己必须告诉。
这么久以来,安常是第一个告诉她“你的感受没有错”的人,她不想对安常再有什么隐瞒。
前方休息站的指示牌被灯光晃过,安常问:“可以停一下么?”
“想去洗手间?”南潇雪把车子拐进去。
安常解开安全带,下车后却绕到她这一边,敲了敲车窗,拉开车门。
南潇雪:“我不用去。”
安常却没拉她下车的意思,身子探进来,脸贴到她面前。
“想亲我么?”
一说话,清甜的呼吸打在南潇雪脸上。
安常不用香水,身上是各种质朴的香味,沐浴露味,花露水味,衣服上的洗衣粉味,把人往车马和邮件都慢的旧年代里拖。
南潇雪扬了扬唇角,仰起下巴。
安常却往后一躲:“你是利用我,还是喜欢我?”
南潇雪停了停。
深夜休息站的车少极了,这么大一片就停着她们一辆车,昏黄的灯光透过挡风玻璃洒进来,给安常垂落的发丝染上一点金。
她不让南潇雪亲,却拖起南潇雪的手覆在自己侧脸。
南潇雪看着那张目光沉沉的脸,拇指移到安常唇角,轻轻揉了揉。
又往唇瓣中间移,来回摩擦两下,轻轻揉弄来微微凸起的唇珠。
安常闭了闭眼,又睁开,一说话,柔软的唇瓣不停摩擦在她指腹,似要把她的拇指吮进去:“你是利用我,还是喜欢我?”
昏淡的灯光,反而把心中渴念照得无比清晰。
“喜欢你。”南潇雪道:“想亲你。”
她手指勾着安常的脸往前带,安常却挣脱。
“开车。”
安常重新上车,南潇雪把车开出了休息站。
路过车辆最少的那段路后,竟意外的开始堵车。
南潇雪看了眼车载导航:“好像有事故。”
又问安常:“听歌么?”
按了下音乐播放。
车载歌单应该属于商淇,声音暗沉的女歌手,靡靡唱着首安常没听过的歌:
“攀过你胸前起伏的海浪,
越过自由奢侈的高墙,
去永恒的爱和欲望。
蓝色丝绒开出裂缝,
吞噬我焦灼,
绵绵泡沫,柔柔水波,
我多么地快活,
我用嘴唇眺望……”
安常的手搁在中控台上与南潇雪十指紧扣,又扭头淡淡望向窗外,她们堵住的这段路与路灯倾斜出最柔和的角度,车窗变作过期胶卷,模糊记录她的影像,而像二次曝光的效果般,她的影子里又叠出一个南潇雪。
这实在是很奇异的感受。
她和南潇雪都知道,这段旅程的终点,导向南潇雪那被木纹装点的民宿房间。
她们也都知道,在那里会如歌里所唱般发生些什么。
欲念本是冲动,可又被开回宁乡的这一路无限延绵跌宕,情绪被拉长,看得见里面丝丝缕缕的纹理,譬如紧张和无措,期盼和渴念,又被这一刻牵紧的双手,塞入了许多的温存和温柔。
这会儿面对堵车,安常很急,又不太急。
她迫切的渴望拥有南潇雪,又宁愿现在这一刻无限延续下去。
即将得到之前的时光,或许最是美妙。
等她们开过了拥堵的这一段,离宁乡越来越近,便开始飘起绵绵的梅雨,给挡风玻璃绘上细密的花纹。
安常情绪里的紧张开始压倒期待。
跟南潇雪一起悄悄绕进民宿后门时,她甚至开始胃疼。
南潇雪刷房卡的手顿了一下,她简直想转身跑掉。
等南潇雪推开了门,她又疑心自己是退堂鼓十级选手。
等到磨磨蹭蹭跟南潇雪走进房间,掀起眼皮瞟了眼,屋里的摆设与先前她来时别无二致,可总觉得一切家具都带上了深长意味。
尤其那张雪白的床。
南潇雪脱了衬衫扔到沙发上,踱到床边,那雪白的床就承担了一切美好陷落。南潇雪两只手臂往后撑住自己身子,便又多两个暧昧的浅窝。
安常咽了咽喉咙:“有水么?我想喝水。”
南潇雪眼神往写字桌上飘了飘,安常走过去,拿了瓶水拧开,靠在桌沿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
南潇雪的表情似笑非笑:“紧张的话可以先走。”
“谁紧张了?”
“那谁先洗澡?”
安常被水呛得咳了一下。
“我吧。”她想了想说。
早洗早超生。
啊不是,早洗好做准备。
走进洗手间,第一眼看见的是南潇雪用衣架晾着的内裤。
安常一下撇开眼,摸了摸发烫的耳朵想:她躲什么?这会儿她一个人在洗手间又没人会抓包她。
她把眼神移回去,仔仔细细盯着看了一会儿。
不仅看,她还拿出手机来拍了一张。
南潇雪这个人怎么说呢,表面看上去那么清傲风雅,被誉为整个娱乐圈把旗袍穿得最好看的女人。
私下里的选择,竟然是黑色蕾丝的耶。
像她整个人一如既往的矛盾感,又禁又欲,又冷淡又勾人。
这时南潇雪在外面敲门:“你是不知道淋浴怎么开么?”
安常吓一跳差点没把手机给摔了。
“我知道。”她定了定神:“这就洗了。”
脱下粗布印花衫子,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又觉出今日自己的莽撞和冲动。
打开淋浴钻进浴室,本来没打算洗头,不知怎么一走神又淋湿了头发,只好洗一个。
南潇雪的洗发水和沐浴露摆在一旁,是个她根本没听过的牌子,香气和包装一般华丽。
洗完头洗完澡,她扬起胳膊闻了闻,现在的她闻上去有点像南潇雪。
湿漉漉的头发耷拉着好傻,所幸拉开抽屉找到了吹风机,打开呜呜呜胡乱吹着头发,心想:她磨蹭了这么久,天都亮了,不会出去一看,南潇雪睡着了吧?
她会松一口气,还是失落?
走出去一看,床边没人,南潇雪倚着沙发在翻剧本,懒懒看她一眼。
姑娘洗完的头发柔顺的披在肩头,亮亮的闪着光泽,这是跟洗澡前唯一不同的地方。
除此之外,她把衣服和牛仔裤都穿好了,包括内衣。
开口道:“我有两件事跟你说。”
南潇雪眨了下眼皮算是应她。
“第一,今天事发突然,我没准备,我的内衣和内裤不是一套,你待会儿看见不许笑。”
南潇雪放下剧本:“你的关注点怎么这么奇怪?”
“第二,还是因为今天事发突然。”安常顿了顿:“你有指甲刀么?我,没剪指甲。”
南潇雪一怔。
她全身每一处细节都有造型师精心打理,带着全套护肤品,但还真没带指甲刀这种东西。
她想了想:“商淇应该有。”
安常别扭了下:“太明显了吧。”
“那你说怎么办?”
“就算要找她借,她也不在啊,我们进不了她房间。”
“先问问她有没有。”
南潇雪拿起手机:“我打咯?”
安常走过去靠在写字桌边,手指来回来去抠着刚刚喝过的纯净水瓶,没否决。
南潇雪睨着她拨出电话:“喂。”
“你带指甲刀了么?”
“笑什么笑。”
“在哪?”
“那我找老板借房卡咯?”
“你管是谁要剪指甲呢。”
“再见。”
南潇雪挂了电话道一句:“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这么八卦。”
安常深埋着头抬不起来。
南潇雪站起来往外走,安常默默跟在她身后。
走廊里,南潇雪叫她:“在这等我会儿。”
没多久她上楼,晃晃手里找老板借的房卡:“走吧。”
安常跟着她走到商淇房间外:“我就不进去了,跟她没那么熟,进去不太好。”
南潇雪:“也行。”
安常背着手站在房间门口,跟罚站似的。
心想:她为什么要跟着南潇雪出来?被人看到岂不是很不好。
大概她觉得让南潇雪自己出来拿,有种不仗义感。
况且,现在除了她俩,其他人都还在ktv没回来。
无论再怎么凝神听,整座民宿都静悄悄的,只有南潇雪在房间内微微翻找的声音。
不一会儿出来了:“走吧。”
“找着了?”
“嗯。”
安常跟在她身后,有种小时候上体育课,其他同学都在操场,自己一个人溜回教室看小说的感觉,给自己扣上个“悄悄干坏事”的帽子,紧张和刺激的感觉就平添几分。
可,是干坏事么?
小时候教室里,有书页油墨的香气,夏天的风吹进窗户那样融暖,身后黑板上是她画的板报,一切都那么静谧而美好。
而此时,南潇雪走在她身前,一袭旗袍诉写着袅娜,浓密的乌发散着与她近似的香气,绣花鞋踏过老旧木地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好像一首时光里的诗。
安常从身后攥了一下她手腕。
南潇雪手里捏着指甲刀,半握成拳,安常的手就那样搭在她手腕上,拉着她转身,直接吻了上去。
其实她们现在距离南潇雪的房间门也就几步。
可刚才酝酿了一路的冲动,在感受到那一刻美好的时候突然无法抑止,安常仰脸细细密密的吻着,之前在休息站被南潇雪揉弄唇瓣蹭出的痕痒,此时才得到安抚。
走廊里很静,一盏仿宁乡竹编灯笼的廊灯透着昏黄,木地板因老旧缺损了一块,又被一块花纹同样陈旧的地毯掩去。
此时南潇雪刚好踩在交界处,一脚踏着地毯,另一脚踩着木地板,轻微的重心失衡却带来类似晕眩的感觉,也有可能是安常吻得太密实,引发一阵缺氧。
直到安常放开她的唇,她牵起安常的手,两人一起走回房间。
关上房门,安常小声道:“你去洗澡。”
南潇雪进浴室后,安常仔仔细细剪了指甲,凝神听了会儿淋浴的水声,悄悄点进章青发给她的百度网盘。
今天真的太突然了,她什么准备都没有。
她脑中固然有很多姿势的灵感,但那都停留于她的想象,一想到马上真要进行,她连怎么下手都惶惑。
点进一个视频,调低音量,想恶补。
看得投入,以至于南潇雪什么时候出来的她都没听到,关了视频才发现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抬眸,见南潇雪坐在对面的床上悠悠看着她。
安常:……
“你听到了多少?”偏偏今天的视频是英语,一点理解障碍都没有。
“从她说要吻她的……”
“算了你还是别说了。”
安常第一次感受到了章青每次看她写小作文时的羞耻感。
南潇雪裹着浴袍,吹到半干的头发掉进领口里,越发衬得纤长脖颈莹雪一般。
双手懒懒撑着身子,锁骨扭出一个好看的角度,问安常:“你是不是不会?”
“谁说我不会了。”安常也不知自己莫名的自尊心突然从何而来,脱口而出:“我自己又不是没有过,经验丰富着呢!”
话一出口,一时间,房间里陷入诡异的静默。
她后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倒是南潇雪笑了声:“既然你会。”
眼波流转过来:“你还等什么呢?”
安常站起:“我去洗个手。”
走出洗手间,天已然大亮,不知其他人什么时候会从ktv回来。
安常立在床畔:“你可以躺下么?”
南潇雪抿唇笑了下。
安常现在的神情看起来很害羞,低着头、绞着手指,可就像在ktv门前把车钥匙递过来一样,对自己的要求并不退缩。
令南潇雪莫名的无法抗拒,顺从的躺下。
顺从——南潇雪甚至不知这个词怎会跟她的人生发生牵连。
安常俯过来,替她理了理压在肩下的乌发,到底年轻,皮肤连带着气息都灼热。
瞧着仍是害羞,不与她对视,只盯着她左眼下那颗浅红的小泪痣:“我可以吻么?”
目光很澄澈,连其中升腾的绮念都干净,却像清晨河面的雾气般裹住人,叫人挣脱不得。
南潇雪睫毛轻颤了两颤:“你接下来做的每一个动作,都要征询我许可么?”
安常抿了抿唇角:“不。”
她凑到南潇雪耳旁:“因为,我不会好意思说出口。”
南潇雪浴袍的腰带,变作她掌心过分柔顺的猫尾巴,而她对南潇雪的小痣也并非简单吻过,是轻轻的吮咬、柔软的刮过。
南潇雪轻抬起一点眼皮,见眼前的姑娘阖着眼,睫毛尖与她一同轻颤。
有一瞬间她怀疑安常的害羞是伪装,明明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可安常那张清新间透着冷调的面庞,很快同她一样铺满薄绯,其间的沉迷是真的,而害羞也是真的。
一边害羞,一边丝毫不退让。
其实安常本来很紧张,可她发现有些动作是本能。
就像她修复文物之时,对着瓷器隆盖的如意钮,把弄着柔软泥胚一点点塑成自己心仪的形状,又用小狼毫的毫尖一丝丝描摹肖想中的榴花色。
瓷器会发痒么,会轻颤么。
耐心是一早养成的,以至她还能仰起面孔,这才发现南潇雪那晚演得一点也不好,原来真实的蹙眉、咬唇是这般令人心折,让人骨缝里冒出瓷器灼烤般的热意。
还有她刚吻吮过的泪痣,在那原本冷傲的面庞上轻跃。
霜雪是可以捂化的,在掌心浇灌一个春天。安常轻声问:“你会反感吗?”
南潇雪阖眼,摇头,舞台上再高强度也一丝不乱的呼吸,此刻风雨飘摇。
安常这才压低声:“那,得罪了。”
此时安常一语,全因南潇雪此刻的姿态让她想到世间谪仙。她会因此被降罪么,可她不想罢休,愿付诸任何代价来看谪仙此刻的反差鲜明的神情。
窗外的朝阳未升,却提前在雪颈间铺开。
安常腾出一只手来捂住那张薄唇,语气似诱似哄:“嘘,有人回来了。”
南潇雪的鼻息打在她指间。
她太深谙美学大道,让克制与放纵成为南辕北辙的两端,交融于此刻的南潇雪,撕扯出世间唯她一人所窥见的绝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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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修复瓷器, 是重塑也是破坏。
在重塑另一种美前,先破坏原本的美。
南潇雪先前不怀其他意图的打量过安常的手,十指纤纤,和湖中的嫩菱一样透着白软。南潇雪望着她点燃莲纹铜炉里的焚香, 手指轻柔而灵巧。
彼时的南仙尚未想到, 有一日这样的轻柔与灵巧,会被施展到自己身上。
而到这时她才明白, 那样的轻柔间其实有干脆的利落。
痛楚于她而言并不陌生, 舞台上她断过骨头裂过韧带, 作为学舞的人,她的一生都与痛楚相伴。她陌生的是痛楚发生的瞬间, 却能把人抛掷向另一个极端。
走廊传来其他人的脚步,老式民宿木板那么薄,甚至她们压低的交谈声也隐约可闻。她们在说她的名字,叫她“南仙”。
南潇雪模糊的想, 她是仙么?真是谬赞了。至少这一刻她只想沉沦人间, 以这具凡俗之身,去贪一晌的欢愉。
直到门外的人尽数走过了, 安常才放开捂在她唇边的手, 细长的手指拂了下她染汗的额发,小声说:“你好白。”
她垂眸, 几乎瞬间明白了安常的意思。
因为安常也是同样的白,甚至连白生生的肩头都铺了薄绯。因为白, 那反差鲜明的血色就格外醒目, 一团团晕染得丝毫不均匀, 叫人察觉血脉里的躁涌。
而此时的她作为被施予者, 一定更甚。
她把一只手臂打横搭在自己额上, 呼吸未平,带动着胸腔里同样节奏的怦然。
哪里是仙呢,她被一个小小巧巧的水乡姑娘,攥着腕子轻轻一带,便毫无保留的跌入了凡间。
******
两人依偎着躺了会儿。
安常的胳膊搭在南潇雪肩头,那样嫩,总让南潇雪想起初成的藕苗,碰上去润润的,好似可以掐出水来。
“要在这睡一会儿么?”南潇雪软着嗓音问。
安常撑着身子起来,看一眼时间,八点过了。
她道:“你睡吧,我得先回家,不然外婆会怀疑。”
“怕她骂你?”
安常抿唇笑了下,摇头:“她发现的话,总觉得很不好意思。”
南潇雪觉得安常乖得可爱。
一边极其内向而害羞,一边该做什么的时候又一点不迟疑。
她瞥着安常穿好扎染蓝布衫子和牛仔裤,自己给倪漫发了条微信,交待不用送早午饭。
觉得浑身都乏:“我得睡一会儿。”
“好,你睡吧,晚上见。”
安常溜出去前,站到南潇雪床畔,犹豫了下才问:“如果我亲你一下,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黏人?”
南潇雪懒洋洋抬手,在自己额上点了点。
到这时,她又像舞剧里的精魄了,看着清清冷冷,实际媚气丝丝缕缕的从骨缝里往外冒。
安常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悄悄从后门溜出民宿。
偏偏遇到商淇,正打完电话往她这边走。
商淇这人从来不休息的吗?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商务电话要打?
安常只好迎上去。
“那个,谢谢。”她尴尬得要死。
“指甲刀是你用?”商淇瞥她一眼:“你终于行了?”
安常:……她什么时候不行了?
这才恍然大悟,上次商淇问她那句“你是不是不行”到底什么意思。
她耳朵快要滴血,从齿缝间挤出一句“再见”埋头就走。
回到家,文秀英已经起来了,她一推门被抓个正着。
“你现在才回来?”
“噢,”安常拴上门,慢吞吞转身:“昨晚南老师过生日,剧组一起去杭城唱歌了,现在刚回宁乡。”
“南小姐生日?啊呀我都不知道,送她些什么好呢?”
“不用了外婆,她什么都不缺,而且我已经送过礼物了。”
“你送的什么?分量够么?”
安常想起南潇雪脸颊一路染往太阳穴的绯色,微挺的腰肢和绷紧的足尖。
“应该……是够的吧。”
“你到底送什么?”
“哎呀,秘密。”
“到底什么这么神神秘秘的……”
安常揽着文秀英的肩把她送进堂屋:“外婆你忙你的吧,我去补会儿觉。”
她回到卧室,搬出笔记本电脑,登上心理咨询网站。
患者1:【你好。】
患者1:【你好?】
章青不在线。
安常只好合上电脑,躺回床上。
她意识很兴奋,可身体的疲惫是本能,渐渐阖上眼。
许久没睡得这么沉了,倏然睁眼的时候,生出一种茫茫然不知天日的感觉。
她侧躺着对着窗外,一掀眼皮,就望见连绵的雨,从灰瓦屋檐上丝线一般垂下来。
雨声混着文秀英偶尔走动的脚步声,天光和雨气又一起激发出窗台上那盆兰花的香气。
梅雨季的天总这样灰蒙蒙的,让人完全分不清现在几点。
安常生出一种感觉,好像这只是宁乡梅雨季普通的一天,而她已经在这里午睡了很久很久,久到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她的一场梦境。
她一下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继而,披在肩头的长发弥散出丝丝的香味。
那香味一点不日常,不来自于她的沐浴液花露水洗衣粉,那是南潇雪洗发水的味道。
她拎过一缕头发闻了闻,摸过床头充电的手机一看,已是下午三点。
去染坊已经来不及了,打个电话过去跟苏家阿婆请假,跳下床打开笔记本电脑,章青已经回她了:【你好。】
安常打字:【我觉得我真的有性瘾。】
【……这位患者,我都说了这是有医学判断标准的。】
【可我刚从她房间一离开,就马上又想了,这正常么?】
【嘿,我怎么觉得你是臭显摆?】
【没有显摆,要是显摆的话,我就给你写小作文了。】
【别别,你还是放我们平台一条生路吧。】
【我是真诚的提问,我不是一般的那种想,是特别想,而且我……】
又开始噼里啪啦打字。
【这位患者!就算你不写小作文,把你如何渴望描述得这么生动也不行啊!】
【……好吧。】
【你有没有想过,你之所以有这种感受,还存在另一种可能?】
【嗯。】
安常顿了顿,在键盘敲下她自己也心知肚明的那个原因:【我真的很喜欢她。】
******
晚上到片场,安常见到南潇雪,张了张嘴。
南潇雪眼神从她身上掠过,这时好些人簇拥到南潇雪身边:“雪姐……”
安常撇开眼,打消打招呼的冲动。
明星南潇雪和真实的南潇雪之间,面具后有一条幽暗的缝隙。
而众人的南潇雪和安常的南潇雪之间,也有着那样一条缝隙。
片场灯光越亮,簇拥南潇雪的人越多,越显得那条缝像幽深的峡谷,人的淡淡失落掉进去,一直触不到底,便一直往下落,直到在极遥远的地方传来闷闷回声。
又过了会儿。
“安常,过来一下。”
牟导去找南潇雪商量场景,照着惯例把安常一同叫过去。
南潇雪手里不知哪来一个橘子,好像刚才片场有人在发,量不太够,不是人人都有,南潇雪分得的那个黄澄澄的,捏在手里,手腕转两转,不经意的抛起又接住,一下,两下。
安常盯着那皓腕,想着今早是如何被南潇雪搭在自己额上,好似借此掩藏未平的喘息,薄唇间似叹非叹,那样的一声,让安常胸腔里莫名升起一股满足。
原来令人欢愉,是如此快慰的一件事。
忽然,南潇雪手腕又一转,那个黄澄澄的橘子被塞进了她手里。
安常一愣。
抬眸去看南潇雪,仍旧神色淡淡与导演说着话,好像根本没做过方才的小动作。
牟导说起事来总是全神贯注的,也没留意。
安常一边与她们说着话,一边顺手把这橘子剥了。
不是应季水果,不知是哪买来的品种,皮薄薄的,一掐,皮里沁出带些涩气的汁液,沁入安常指缝。
从此她觉得橘子是全天下最暧昧的水果,因为南潇雪的皮肤也是这般,薄薄的,内里却裹着饱满,带着微微勾人的涩气。
她剥完了塞回南潇雪手里,嘴里继续跟导演说着话。
不成想南潇雪又给她塞回来。
安常表面不露声色,心里却微微一怔。
捏着个橘子也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南潇雪跟导演说完一句话,转向她:“不是让你给我剥,是让你吃。”
这是南潇雪今天在片场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牟导那么愣,哪里知道她俩这些暗流涌动的小关窍,跟着玩笑一句:“我没有吗?”
南潇雪:“对,你没有。”
安常忽然笑了声。
刚才她还在为片场人多而伤神,到这时,又开始体悟这隐秘的快乐了。
她喜欢南潇雪不露声色塞给她的橘子。
喜欢南潇雪当着她说话时那不经意拖长的语调。
喜欢素来没什么小动作的南潇雪,跟她站在一堆,却会不经意似的晃晃肩膀,地上的影子跟着晃两晃,好像南潇雪碰了碰她的头。
她柔白的手指在这个梅雨季,浸了染坊的淡蓝又沁了橘皮的淡黄,所有的斑驳好似为她既往单调的生活抹上了色彩。
牟导问:“拿到个橘子就这么高兴啊?”
安常垂着眼尾,嘴角牵出一点弧度:“高兴啊。”
当着人前她跟南潇雪聚在一堆时,她总是这样,看人看灯看滑轨,就是不看南潇雪。
“你不吃么?”
直到南潇雪这么问了句,她才掀起眼皮,好像不得不看向南潇雪一般。
一看过去,目光又忍不住贪婪,因为南潇雪嘴角没笑,可眸子亮亮的,点点灯光碎落进去,化成只有她能破译的秘密笑意。
那是种很棒的感觉,好像只有你一人掌握了那把铜钥匙,能打开木门踏上通往最美好花园的小径。
那里紫罗兰都盛开,夜莺会歌唱,月色和朝阳同时出现,美好到模糊了时光。
她跟南潇雪说:“不如我们一人一半吧。”
南潇雪没伸手,反而撩了撩头发,勾下腰。
安常一怔,指尖一阵温热酥麻。
南潇雪只把一边头发挽到耳后,借着另一半垂落长发的遮掩,借着吃那一小半橘子的瞬间,轻轻吻了下她指尖。
一个微妙停顿。
南潇雪直起腰来时面色如常,倒是安常捏了捏发烫的耳垂,看向一边。
牟导愣愣瞧着。
南潇雪连微鼓着腮帮子咀嚼橘瓣的动作都清雅,淡声问一句:“怎么?”
“没怎么。”他下意识这么答道。
确实也说不出怎么了,南潇雪举手投足、挑眉转眸,看上去都跟平日一样,又在那大体的一样里透出些许的不一样,十分难以捉摸,就像飘落河面上的桃花瓣,你明明看到它落在那儿,想伸手去捞,它已不着痕迹的飘走了,好似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牟导带着那种捉摸不定的感觉说:“就是觉得,南老师入戏越来越深了。”
好像每一个小动作里,都带着难以描述的媚气。
南潇雪挑了挑眉尾:“入戏?”
******
等到今日收工,南潇雪身边照旧围着一大拨人。
安常远远望了眼,一个人走出片场。
南潇雪瞟了眼,也没叫她。
只是当南潇雪告别了众人,一个人沿着河畔慢慢走时,看到竹编灯笼照亮的巷口,立着个人影,来回来去的踱着步。
时而步子大一些,时而步子小一些,顺着条直线走到头,一转身,又反个方向走回来。
南潇雪慢慢走过去。
安常知道是她,也不抬眸,埋头按自己节奏慢慢走着,只是唇角漾开一抹笑。
“你干嘛呢?”
安常指给她看:“这些旧石板大小不一样,我必须沿着底部的那条线,一步跨过一整块。”
“如果踩线了呢?”
“那就游戏失败。”安常说:“死了。”
南潇雪笑。
安常也跟着上扬唇角,露出些更明显的笑意来。
其实她也是那种冷感的长相,典型的江南风,五官体量小,眉眼都薄薄的,不笑时属实有些清冷,这会儿一笑,又露出些比她实际年纪小许多的稚气来。
南潇雪忍不住唤一声:“小姑娘。”
“干嘛这么叫。”
“你不是小姑娘么?这不是小时候才玩的游戏?”
“小时候是这么玩,长大了也这么玩,我从小长到大,宁乡还是这个宁乡,模样都一点没变,时间走得一点看不见痕迹,我玩小时候的游戏,好像也一点不显得奇怪。”
南潇雪绕到她身后,跟着走了两块石板:“你知道我要来?”
“不知道。”
“那你等在这儿?”
安常忽然回头,一把攥住她手腕:“你不来,我就去找你。”
“呵。”南潇雪偏了偏头:“我不给你开门呢?”
“我家有梯子。”
“干嘛?”
“翻窗。”
南潇雪垂眸笑,腰肢轻晃。
“我会来的,小姑娘。”她重又抬起眼眸。
安常见过很多面的南潇雪,或清冷或傲慢或撩人,然而这是她第一次,在南潇雪脸上看到一种近乎温柔的神情。
雨中摇曳的灯笼光落进去,染暖了原本漠然的眉眼。
她轻托着安常的下巴,嘴唇吻上来。
这大概就是宁乡的好处了。
入了夜那么静,旧旧的石板路上,好像只有竹编灯笼、远处的石砌拱门、和近处的她们。
她们好像是整座小镇上唯一醒着的两人,就站在街道上肆无忌惮的接吻,也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南潇雪一路走过来,唇瓣上沾了雨,变得凉丝丝的,要安常裹着吮很久,本身的那点暖意才透出来。
安常停了停,伸手抱住南潇雪。
吻是一个中间状态,并不稳定,吻得越多,越让人觉得不够,引导着人走向相反的两种结局——要么突破亲密,要么回归拥抱。要么妥协欲念,要么注入温情。
安常曾被欲念裹挟,但此时,她想要的却是一个拥抱。
紧紧拥抱南潇雪的时候,能隐约听见心跳声,也说不上是南潇雪的,还是她自己的。
南潇雪怔了一瞬,伸手回抱住了她,轻声问:“怎么了呢?”
安常摇摇头,脸轻蹭着南潇雪。
南潇雪拍拍她的头:“我过来,是有事找你。”
安常这才直起身:“什么?”
“昨天你给我的蛋糕,被你给吃了。”南潇雪又冒出那种拖着一点尾音的语调:“赔我。”
“什么?明明是你自己不要吃。”安常道:“这里是宁乡,没有外卖,更没有杯子蛋糕。”
“那我的生日没有蛋糕了吗?”南潇雪说:“不是给大明星的蛋糕,是给我的蛋糕。”
“我不该拒绝,我反悔了。”她伸手,轻碰了下安常的脸:“或者可以说,反悔极了。”
安常的心里飘着些暖意,有时候接受心意比献出心意更难,南潇雪的心墙被她撬松了一块砖。
她想了想:“那你跟我来。”
牵着南潇雪回家,轻手轻脚推开木门,极微弱的吱一声,像是夜色里有猫哑着嗓子在叫。
安常用气声说:“别吵醒我外婆。”
南潇雪用气声回:“怎么好像你在带着我干坏事?”
安常抿唇笑了一下。
她从小循规蹈矩,到了这年纪生活才被注入隐秘的刺激,而和她共享一杯羹的人,是南潇雪。
她把南潇雪带到厨房:“我们自己做蛋糕吧。”
“你会?”
安常摇头:“没做过,但网上应该能查到配方。”
“不会吵醒你外婆吗?”
安常掩上门:“厨房和外婆房间有段距离,小点声。”
她埋头用手机查,南潇雪凑过来看一眼:“要打蛋器,有么?”
“没,手打吧。”
安常把各种材料依次拿出来。
屋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安常?”
安常肩膀一缩,对着南潇雪“嘘”一声,钻出厨房掩上门:“外婆,吵醒你了?”
“没有,我是起夜,看到厨房亮着灯,你干嘛呢?”
“我饿了。”
“那你叫我啊,我给你做。”
“不用外婆,我自己来。”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还学会假客气了?”
文秀英不顾安常劝阻,推开门一看,灶台前立着个纤窈婀娜的背影。
她揉了揉眼睛。
南潇雪一手扶着灶台,顿了顿,才转身过来笑道:“文奶奶。”
文秀英拍拍胸口:“阿弥陀佛,南小姐是你啊,大半夜的我一晃神,还以为是院子里什么树啊花啊的成精了。”
南潇雪瞥了安常一眼。
这祖孙俩一个毛病。
“南小姐你这是……”
安常接话:“外婆,昨天不是南老师生日么?我邀她来,说做个蛋糕试试。”
“那你这孩子怎么不直说呢。”
南潇雪笑道:“是我,生日而已,也没想搅扰太多人。”
“哪里的话,南小姐,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您。”
“行啦,那你们玩吧,我回去睡了,不打扰你们。”
文秀英走了后,两人相顾无言了会儿,都低下头一声笑。
做蛋糕的过程不算十分顺利,所幸安常这文物修复师的双手总归灵巧,又在网上查到了近乎傻瓜的教程。
厨房里的灯晕出暖调的黄,琥珀一般包裹住两人,好像南潇雪一手搭在安常肩上、两人一同守着电饭煲飘散香气的姿态,会永远留驻。
用乡里鸡蛋做出的蛋糕,黄澄澄的好看,一半留给文奶奶,另一半端回安常房里。
安常切了块递她,南潇雪叹一声:“夜这么深了还吃蛋糕,太奢侈。”
“当舞者是不是很辛苦?”
南潇雪正色道:“当舞者不辛苦,但当顶尖的舞者很辛苦。”
安常挑挑唇角。
南潇雪还是那个南潇雪,骨子里的傲慢时不时会露出端倪,那是她努力换得的骄傲,是她行走世间的底气。
安常问:“你上次吃蛋糕是什么时候?”
“五年前,小小的尝了一口。”
“上次喝奶茶又是什么时候?”
“从没喝过。”
安常震惊:“从没?”
“嗯。”
她觉得自己就够不像个现代人了,没想到还能碰上个南潇雪,更不似生活在这个年代。
越发好奇的追究:“那你玩游戏么?”
“什么游戏?”
“就手机网游什么的。”
南潇雪摇头。
“那你休息的时候做什么?”
“压腿。”
安常默默无语:“你的生活也太惨了。”
“惨么?”南潇雪叉起一小块蛋糕:“一来,我喜欢跳舞,二来,我一年赚的钱……”
她报出一个数字。
安常:“……我收回,你不惨,你一点都不惨。”
南潇雪挑挑眉尾:“游戏好玩么?”
“你指什么游戏?”
“就你刚才说的手机网游什么的,我看倪漫总玩,现在什么游戏最火?”
“我不知道什么最火,我也不怎么玩,就是毛悦一直在玩英雄联盟。”安常问:“你记得毛悦么?就是……”
“记得。”南潇雪一针见血指出:“来看过我们开机仪式,叫你‘宝贝宝贝’的那位。”
安常笑了:“你怎么会以为她是我女朋友啊?误会太大了,比起我,她对你更痴迷得多,是你十年的老粉了。”
“你说她玩的游戏叫什么来着?”
“英雄联盟。”
“很好玩?”
“我就被她带着玩过那么几次,兴趣不大,游戏早就删了。”安常突发奇想:“你想试试么?”
“我?玩游戏?”
“对啊,让毛悦带咱们,说起来至少你体验过。”
“那,行吧。”聊起游戏的南潇雪依然透着股矜傲,让安常有些想笑。
“手机给我。”
安常在两人手机上各下载了游戏客户端,看了眼时间:“现在还早,毛悦每天九点才开店,现在还没起呢。”
又问:“你想先睡会儿么?”
南潇雪掀起冷白的眼皮。
“我睡不着。”她悠悠望着安常:“为了助眠,要不,你再得罪得罪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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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窗外的雨下得密实起来了, 天色正是由夜转昼的时候,天幕泛出一片淡淡的白,好似一副水墨画的倒放镜头,墨迹不断收缩、收缩, 宣纸的留白空间越来越大, 墨迹染开的一圈毛边,好似痒在人心上。
梅雨季的清晨是没有朝阳的, 天边的那抹红晕尽数收拢, 渲染在南潇雪的面颊。
“你希望我怎么做?”安常很小声的问。
像害羞, 动作却不犹豫。
安常的手,是一个文物修复师该有的双手, 耐心、轻柔、细致入微,对待一件瓷器,总能很快摸出结构关窍,拎出提纲挈领的那几点细细打磨。
而她对南潇雪也是一样。
南潇雪甚至觉得, 安常的耐心多得有些过分了。
让人想起她调颜料的时候, 在调色盘里反复研磨,然后仰起面孔看南潇雪的脸, 看一路晕染到南潇雪太阳穴的色调, 是否与她肖想中分毫不差。
雨越发大了。
墙角的青苔得了助力,越发黏腻起来。
南潇雪轻轻叹了声:“安常……”
“你希望我怎么做?”安常又小声的问了一次, 小声但固执。
继而南潇雪明白了,安常的坏不显山不露水, 关键时刻冒头出来, 就像竹编灯笼下的第一次亲吻, 安常会出其不意的咬破她的唇。
安常喜欢仰着面孔瞧她的神情, 正如安常现在期盼她的回答一样。
看谪仙原本清傲的脸上出现南辕北辙的神情, 听原本薄情的唇间吐露难以抑制的话语。
然后安常清秀的眉心微蹙了一下,像是被那些完全不可能由南仙所吐露的词汇所激惹。
其实她并非故意使坏,只是知道,充分的耐心大部分时间能换来她想要的结果。
甚至比她想象的更多,到了让她微微惊讶的程度,她听着窗外,感知着屋内也染了那淅沥的雨。
安常轻声提醒:“不要吵醒外婆。”
******
南潇雪陷入一种恍惚。
窗外的雨好像下得没有尽头,天空永远卡在由夜转昼的灰白,文秀英已经起来了,能听到她轻轻走动的脚步声,又越发衬出清晨的静谧。
安常坐在书桌前,露出一个背影。
“你真的不睡么?”
南潇雪身上乏着,脑子也跟着晕沉沉的。
“不睡。”
安常回眸笑了一下,脸上带着一种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
总是这样,南潇雪心里吐槽一句,看起来好像很害羞,该使的坏倒一点不见少。
“你睡吧,我就在这儿。”
安常声音软软的,可听上去像一句承诺——
等你睡醒了,我还在这儿。
南潇雪一生得到这样的承诺其实并不多。
小时候她爸妈早早出了国,而她一人留在国内。后来进了舞团,身边的工作人员和助理走走换换。巡回演出时,全国乃至全世界不停的走,每次在新的地方醒来都带着恍然。
生活节奏太快,就显得没什么是恒常。
唯独在宁乡,河流是慢的,日子是慢的,安常说话的语速也是慢的。
这样的节奏让人觉得,她说不变,那就真的什么都不会变了。
南潇雪阖上眼,枕头上是安常的洗发水香,一种很复古的香味。
安常睡不着,她坐在书桌前,觉得整个人陷入一种亢奋。
她做了很多,犹嫌不够,就像南潇雪就在她身边,她犹嫌不够。
她并不想再一次的沦入欲念,可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只是神经打着急促的鼓点,不停催促着她,烧灼着她。
她呆呆望着窗外的雨,那股兴奋也没有被浇熄。
她又转了个身望着南潇雪的睡颜,想了想,取了支铅笔。
很久没画过人像了。
笔尖沙沙沙摩擦在画纸上,心里那股躁动奇异的得到抚慰。
天哪,她握着画笔想,原来她不只想与南潇雪缠绵,她还想与南潇雪恋爱。
她宁愿坐在这里,画她恋人的睡颜,一张一张,无休止的画下去。
一颗心被「满足」和「畏惧」同时包裹。
可若在恋人前加上两个定语——「只在宁乡的」、「只在这个梅雨季」的。
那种「畏惧感」便又消解了不少。
反正做好了心理准备,南潇雪很快要走的。
短短一段时间,再沉迷,又能沉迷到哪里去。
这么一想,就特许自己一些放肆的资格。
发现南潇雪睁眼的时候,安常冲她笑了一下。
南潇雪看见安常,坐在书桌前的竹编椅上,腿蜷着,素描本放在膝头。
“你在画我?”
“嗯。”
年轻真好,二十五岁的安常,即便整夜没睡,一张素白的脸也在晨光里透着光,身后窗外照进的些许光亮,把她的马尾染成了浅浅栗色。
这让安常看上去像颗可口的小栗子,让人莫名期待起一个秋天。
秋天?
那是离开宁乡、梅雨季过去以后的事。
南潇雪快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安常轻声说:“你很好看。”
南潇雪从小到大,听太多人夸过她的外貌。
可安常的语气,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其他人的夸奖,像在描述日落时分的塞里雅兰瀑布,描述三亿年历史的罗赖马山,描述海风轻柔的瓦宾法鲁岛,描述一切自然而客观存在的美丽。
可安常的语气里,带着小小的窃喜、小小的私心。
南潇雪起身,拢了拢长发,披着薄毯踱到安常身边:“画了这么多?”
她理了理桌上那些画纸。
“哪张最满意?”
“说不上来。”
“嗯……”南潇雪对比着看了看。
“你最喜欢哪张?”
“我也说不上来。”
笔触与笔触之间以秒相连,记录南潇雪沉睡的呼吸间都是时光痕迹。
她们的确无法比较,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哪一秒尤显珍贵,哪一秒可以放弃。
安常的素描变成了时光流淌的动态画面,记录了南潇雪鲜少体验的一场好眠。
很久以后南潇雪回忆起来,她甚至没有做梦。
关于那场睡眠的记忆,只剩下安常坐在窗前的身影。
窗外淅沥的雨。
间或传来文秀英轻轻的脚步。
南潇雪问:“我能拿走一张么?”
安常摇头:“无论你拿走哪一张,这些画都好像变得不连贯了。”
南潇雪笑笑:“睡了好久,来不及玩游戏了,我得走了。”
“好。”
南潇雪的手轻按在她头顶上:“我走了你得睡一会儿。”
“好。”
送南潇雪出去,文秀英邀她有空再来玩。
一向云淡风轻的南仙滞了滞,安常实在没忍住一声笑,被南潇雪在文秀英看不到的角度掐了一下腰。
两人走到屋外。
安常:“我送你吧。”
南潇雪从她手中拿过油纸伞:“不用。”
安常愣了下。
“那,再见。”
“嗯,回去睡吧。”
安常转回屋内,洗了个澡坐到床畔,望见自己的枕头上,多了根长长的发丝。
捡起来,对着窗外天光看了看。
南潇雪发质真好,披在肩头像一匹泛光的丝缎,这样单拎一根出来看,也像织就丝缎的锦线。
安常拈着那根头发站起来,连同桌上的数张素描一起,装进了床下那个纸盒。
入睡前她想了很多,反思昨晚的相处,觉得她们俩都有些越界。
第一,南潇雪问她能不能拿走一张画——她拒绝了,因为画是介质,是可以长久保存的东西,那等南潇雪离开宁乡之后,又该如何处理这幅画?
第二,她问南潇雪要不要她送——南潇雪也拒绝了,这让她联想到,等南潇雪离开宁乡的那天,她又要不要送?
送行的意义,是终有一别。
南潇雪身边的人来来往往,也许她经历太多,摆明了不喜欢送别。
安常提醒自己:享受现在,谨言慎行。
******
晚上安常来到片场,看南潇雪演了两场戏。
听工作人员悄声议论:“南仙演得越来越好了,我都要相信她是真的在恋爱了。”
“哈哈,要不是她是南仙,我也真的信了。”
偏偏这时,两台摄像机接连出了故障,也不知是不是梅雨季天气太潮的缘故。
田云欣很焦虑:“怎么没定期检修?”
“我们马上处理。”
“要多久?”
“乐观的话,大概,半个小时。”
南潇雪回到躺椅上休息,安常则坐在角落的小凳上,与她遥遥隔着距离。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
倪漫:【玩游戏么?】
她抬眸不经意似的一瞟,倪漫那毛茸茸的手机壳,果然被南潇雪捏在手里。
安常:【你不用琢磨剧本么?】
南潇雪反问一句:【到现场才琢磨剧本?】
……啧,傲慢。
又发来一句:【想得太多,反而影响状态。】
安常:【等会儿,我问问。】
她给毛悦发去一条:【在忙么?】
毛悦秒回:【没,今日生意惨淡,哭唧唧。】
【玩游戏么?】
【你是谁?为什么偷我宝贝手机!】
【……真的是我。】
【那,我最喜欢吃什么?】
【榴莲夹辣条。】
【好吧真的是你,宝贝你是不是被夺舍了?】
【没啊,就是片场摄像机坏了,等在这里太无聊了。】
【好啊那来吧。】
【我叫个人一起行么?】
【谁啊?工作人员?行啊姐姐今天就让她抱一次大腿。】
安常又给南潇雪发一条:【来吧。】
账号是昨晚在安常家注册好的,南潇雪瞥到安常的id是「你算哪块小饼干」,当时她在吃蛋糕,顺手取了个「你算哪块小蛋糕」。
毛悦进来一看:哟,怎么还是情侣号?
安常游戏玩得不好,但基本操作她还是都懂,昨晚给南潇雪科普过了。
这会儿毛悦指挥南潇雪选了莫甘娜,安常选了拉克丝,让她俩先熟悉熟悉玩法。
并告诉她俩,情况不对就控制住对方,加个护盾自己跑路。
游戏开始。
安常这人对游戏兴趣不大,好胜心也不强,开局了还能抬头瞟一眼南潇雪。
南潇雪已把手机还给倪漫了,这会儿握着自己的米白色荔枝纹皮壳手机,一脸的专注。
有人路过安常身边,也在偷瞟南潇雪:“你看你看,南仙肯定在琢磨剧本。”
“好认真啊。”
安常有些想笑。
她一只耳朵里塞着耳机听毛悦指挥,一只耳朵听着片场动静。
操作起游戏人物来一点也不得心应手,南潇雪看上去都比她厉害,该不会是个隐藏王者吧。
她想多了。
没一会儿毛悦就开骂了:
【小蛋糕你往哪儿走呢!你在草丛里躲好啊!】
【妹妹你走什么神呢!】
【算了姐姐你什么都别干了,你躲好躲好,别添乱就行。】
【让你躲好啊祖宗!】
游戏没玩一会儿,南潇雪的辈分接连上涨。
直到最后,毛悦忍无可忍的把她辈分降回最初,质问安常:【剧组怎么会招童工?哪来的小学生?】
又苦口婆心:【小蛋糕你游戏玩得挺好,但以后再也别玩了行么?真的,攒攒人品吧,要不然以后一辈子买方便面没调料包,一辈子掰一次性筷子从中间断开,一辈子买冰淇淋掉地上只剩个筒……】
安常刚想叫毛悦别骂得太厉害,毕竟这是你女神。
南潇雪清泠泠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对不起。】
毛悦猛然一愣。
作为十年老粉,她对南潇雪的声音可太熟悉了,每一个采访视频她都翻来覆去看了无数次,盘出包浆的程度。
这时南潇雪退出了游戏。
田云欣眼见着摄像机还没修好,把南潇雪与柯蘅叫到一处商量进度。
毛悦追杀的微信马上发给安常:【刚才谁跟我们一起玩游戏?】
安常回:【你能保证不告诉任何人么?】
【我对灯发誓,要是泄露出去,一辈子都在游戏里遇到小学生。】
【好吧,是南潇雪。】
【哈哈我就知道你得这么骗我!告诉你吧,姐姐没上当!】
【……真的是她。】
【我才不信呢,你上次还说你初吻对象是南仙呢!宝贝你是不是真在宁乡待无聊了?我记得你以前不爱开玩笑的啊。】
【……你要怎么才能相信?】
【你让南仙给我打个视频好了,说毛悦,我觉得你很可爱。】
安常犹豫了一下。
这时副导演代替田云欣宣布:“今晚两台机器修不好了,得送到海城紧急抢修,先收工吧,劳烦明天大家熬个大夜。”
“作为补偿,今晚请大家吃宵夜吧。”
立刻有人反对:“别啊,吃宵夜多没劲啊,还是请我们唱歌吧。”
“南仙生日不是刚请过?”
在座都是舞者,想吃不敢吃,宵夜着实没太大吸引力:“还是唱歌好,拍戏压力这么大,不得经常发泄发泄?”
“明晚可得熬大夜!”
“那更得发泄了!”
“拗不过你们,那去吧。”
“耶!谢谢副导,谢谢田导!”
剧务登记人数的时候:“安常,一起去吧?”
柯蘅替她应一句:“安常当然一起去了。”
也许柯蘅不想让她跟南潇雪独处的时间太长。
也许柯蘅还是怕她沉迷得太过。
剧务最后问到南潇雪:“南老师您呢,先回民宿休息?”
这是南仙对待集体活动的一贯态度。
此时的南潇雪却一手扶着自己的躺椅背,纤长的指尖点两点:
“我还是,一起去吧。”
******
小巴和商淇的车照例开往杭城ktv,一路驾轻就熟。
安常跟着柯蘅走进包间的时候,南潇雪和每次一样坐在角落,左边是商淇,右边位置空着。
南潇雪眸色淡淡的,好似根本没看她,右手中指并着无名指,不经意般在身边空座位拍两拍。
安常看了柯蘅一眼。
柯蘅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安常走过去,假意问那空位另一边的化妆师:“请问这里有人坐吗?”
“没没,你坐吧。”
听上去求之不得有人挡在她与南潇雪之间。
安常坐过去,往前倾着身子,好似很专注对着屏幕在听人唱歌。
而南潇雪往后仰靠着沙发背,她甚至看不到南潇雪的脸。
只是沙发上人群坐得那样拥挤,她的腿紧贴着南潇雪的旗袍。
有人点了个果盘:“大家传下去啊,别在茶几上放太久不新鲜了。”
一个个人手里传过来,每人叉起一块想要的水果。
由安常传给南潇雪时,她叉起一块西瓜递给南潇雪,南潇雪望她一眼,接了。
安常自己也叉了块西瓜,果盘直接传给商淇。
有人在狼嚎“战吗?战啊!以最卑微的梦!”简直是每场ktv必点金曲。
安常慢吞吞咬着西瓜,感觉到南潇雪一勾腰:“安小姐。”
包间里面那么吵,她好似不得已才凑到安常耳边:“谢谢。”
嘴里传来与安常相同的西瓜清香。
安常笑笑:“不客气。”
等南潇雪靠回沙发背,身边的化妆师冲安常晃晃手指,压低声问:“南仙跟你说话,你是不是紧张死了?天哪,我跟她同事了一年,她每次跟我一说话我还是快要窒息。”
“她们不是都说南仙把精魄演绝了,说南仙好像在恋爱么?真不知道什么样的勇士才敢跟南仙谈恋爱!”
化妆师另一边坐的恰好是倪漫,这时欲言又止的瞟化妆师一眼,又看看安常。
安常捏捏自己的耳朵。
饮品上来了,安常不想喝酒,给自己点了杯橙汁,接过杯子放到自己面前。
南潇雪淡声与商淇说着话,好似十分不经意的又一勾腰,抽了根桌上的吸管。
撕开纸包装,插进安常的杯子里。
她这动作太自然而然,甚至没往安常这边看一眼,与商淇的交谈也一直没停。
若非有人全程盯着她们这边瞧,一定以为那橙汁是南潇雪自己要喝的。
安常端起杯子,扶着那吸管,在齿间来回来去轻咬。
橙汁酸酸甜甜的味道,往齿缝里钻,透过牙髓刺激着大脑。
她盯着屏幕上的歌词,有人在唱:
“我们不是只有现在吗,
现在不是可以相爱吗,
相爱原本不就简单吗,
你知道你有多美吗……”
她默默凝眸看了一会儿,放下橙汁站起来,跟身边人道不好意思:“借过一下,我去趟洗手间。”
南潇雪跟商淇说着话,瞥了眼安常的背影,又看了看屏幕上的歌词。
安常走出包间,正遇到柯蘅往里走。
“上洗手间?”
“嗯。”
“我刚抽完烟回来。”
“嗯。”
柯蘅笑了:“你话真的很少,跟她也是?”
安常想了想,跟南潇雪在一起的时间,好像大部分真的很安静。
静静的接吻,静静的缠绵,静静的等南潇雪睡醒,静静的素描。
缠绵怎么可能是静静的呢。
可安常的感觉确然就是这样。
她的进攻坚定却柔和,而南潇雪怕房间外路过的同事或是文秀英听到,总是抿着唇,偶尔叹出的那一声都几不可闻。
时光在恍惚间被拖慢,额角的薄汗晕开欢愉的墨迹。
柯蘅观察她神色:“我有时候很担心你太沉迷,好像看到过去的我自己。”
安常摇摇头:“谢谢,但不会的。”
“你先进去吧,我去洗手间了。”
洗手时,安常瞧了眼盥洗镜里的自己。
走回包间,坐回原处,手伸向茶几去绕开自己的橙汁,端起南潇雪的那杯酒。
南潇雪喝酒的时候很少,今晚却点了一杯,安常听她点单的时候,那杯淡淡琥珀色的酒叫“如灼”。
安常喝下一口,她酒量一般,嗓子的确如酒名一般感到一股灼烧感。
南潇雪与商淇说着话,好像根本没在意有人误端她的酒杯。
而其他人唱歌、玩骰子、聊天,怎会发现她喝的并非自己饮品。
她放下酒杯,靠向沙发背。
那首歌唱到副歌部分,几句歌词又循环一次:
“我们不是只有现在吗,
现在不是可以相爱吗,
相爱原本不就简单吗,
你知道你有多美吗……”
这几句歌词的确触动了她,却并非导向感伤的部分。
柯蘅说得对,她沉迷进去了。
但就如歌词里所唱——她们不是只有现在吗?
沉迷又如何呢?就像南潇雪点的那杯酒,春日灼烧的野火热烈却最是短暂,焚过之后,便什么都不剩了。
安常想起英文里有个词,专门用来描述这种状态——「crush」。
「热烈却短暂的迷恋」。
南潇雪点的这杯酒可真烈,她只喝了小半杯,这会儿脑子就晕乎乎的。
靠在沙发背上,觉得自己双颊在发烫。
射灯,旋律,酒精,还有南潇雪。
她把头往南潇雪坐的那边扭,好似看了一整圈大家正在做什么。
最后,眼尾里才收录进一个南潇雪。
她的手贴着沙发座椅,轻轻往后移动。
南潇雪的手就撑在沙发靠垫边,被她悄无声息的握住指尖,藏进了沙发靠垫的缝隙间。
有人在大喊着玩猜拳。
喧哗声。笑闹声。酒杯碰撞声。
没人知道她们在最热烈的场合,最隐秘的牵手。
她终于大着胆子扭头看了南潇雪一眼。
而南潇雪的眼眸回应了她,好像刚才她喝剩的那半杯「如灼」,尽数泼洒进了南潇雪的眸色里。
那样的眸色在说,想要与她接吻。
此时此刻,就是现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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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这时包间里突然“啪”的一声。
立即有人尖叫。
安常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停电了。
居然停电了, 这个夏天的一切都荒诞得不可思议。
有人在说:“不许掏手机啊,谁都不许掏手机,我们来玩黑暗里的真心话。”
“好啊,玩吧, 谁怕谁。”
“陶然。”有人叫了一个舞者的名字:“你初吻是几岁?”
“喂。”那人笑骂一声:“干嘛问我?”
“就随便问啊, 老天都给我们提供这么一个环境了是吧。”
包间里保持着绝对意义的黑暗,大家开始乱狙:
“陈宁, 你交过几个男朋友?”
“周漫, 你喜欢男生还是女生?”
“车梦婷, 上一个交往对象是圈内人还是素人?”
安常的一颗心越跳越快,指尖顺着南潇雪手背往上攀爬。
触到南潇雪的小臂, 被冷气吹得凉丝丝的。
接着是旗袍半袖,软丝绸的质感,指腹触感在黑暗里被放大,好像能摸出根根分明的丝线。
再往上探, 手指倾斜出一个角度, 摸到南潇雪清矍的蝴蝶骨,像要振翅欲飞。
安常的真心话不是一个句子, 而是一个吻。
她轻轻揽住南潇雪的肩, 往她这边带。
其实她有些紧张。
不许掏手机、不许打开手电只是大家约定的游戏规则,没有实质的约束力。
但凡有人违背, 她和南潇雪的一切便会暴露。
要不算了。
可这时,脸边一阵清凉气息, 撞在嘴唇上消解了外壳, 又透出内里的温热。
是南潇雪凑了过来, 吐息打在她脸上, 又接纳着她的吐息、来辨别她脸的方位。
吻贴了上来。
没那么准确, 一开始吻在了她侧脸,嘴唇软软的,凉凉的。
安常后颈一阵发紧,好像有什么东西牵住了她脊椎。
吻往唇角移,吮了两吮。
接着终于唇瓣相遇。
南潇雪探出了舌,轻轻吮吻着她唇齿。
安常小心的回应,注意不要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这时忽然有人推开了包间门。
安常惊得肩膀一缩。
可南潇雪按住了她手臂。
吻在继续。
包间外也是一片无差别的黑,服务生站在门口解释:“是这一区整个停电了,我们正在准备自己的发电机,请大家稍等一等,亮灯了再有序离场,今晚费用全免。”
有人在说:“今晚真绝了,摄像机坏了,来唱歌还遇上停电。”
包间门关上了。
南潇雪轻含着她嘴唇,因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小心间绽开别样的温柔。
她被南潇雪按住的手臂上,浮起密密麻麻的细小颗粒。
这个吻要持续多久,她并不知道。
听服务生的意思,好像随时都会来电。
可南潇雪没有停下,她也并不想停。
会被抓住吗?
安常指尖蜷了蜷,扣住南潇雪手指。
几乎在空气里极轻微“啪”一声响起的瞬间,南潇雪放开了安常。
身形的离开和灯光的亮起同时到来。
众人的声音说不上兴奋还是失落:“来电了。”
安常心跳如雷。
到底是南潇雪格外敏锐的捕捉到了将要来电的那一声,还是南潇雪这么巧的刚好在这一秒放开了她?
她甚至不确定,有没有人看见南潇雪从她身侧离开。
“南老师。”
安常心里又是一跳,南潇雪掀起冷白眼皮。
她的口红是裸色,刚才喝酒本就蹭掉了一部分,这会儿半边唇色露出来,好像一时也没人瞧出。
安常心虚的抿了抿唇,南潇雪的口红是一种甜杏仁的味道。
沾在她唇色上是否至于被人瞧出?安常一点没把握。
有人笑着问南潇雪:“我们都没想到,南老师会把精魄这个角色演得这么出彩,所以刚才本来想趁着停电问问,或许南老师有过喜欢的人么?”
旁边人立刻搡了她一下。
可好奇尚且能害死有九条命的猫。
所有人都瞩目着南潇雪。
南潇雪轻翕了一下嘴唇:“有。”
所有人都愣了。
没有人起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声的暗涌默然流淌。
安常掐着自己的指尖——
南潇雪说的不是“有过”,而是“有”。
这时服务生再次推开门:“这个包间的客人,可以跟我一起疏散了。”
******
南潇雪和柯蘅分别戴上口罩,由各自助理陪着,混在人群中不起眼处,安静的离开。
安常一个人拖在队伍最末,一抬眸,就能望见南潇雪背影。
队尾与南潇雪隔着段距离,走在安常身前的人已忍不住压低声开始议论:
“她说有哎,什么时候的事?”
“肯定不是现在,现在我们拍舞剧算朝夕相处了,也没谁来探过班。”
“这还用你说,其实我觉得,还得往前追溯,肯定不是南仙大火的这些年,这些年她都活在媒体的聚光灯下,要是真有,怎么可能没被拍到?我觉得是她大火以前的事了。”
“还有一种可能,她喜欢人家,但没谈啊。”
“那怎么可能?这可是南仙,谁会拒绝她?”
“南仙要跟你谈,你谈么?”
“哈哈那是我怂,我不配我不配,但南仙喜欢的肯定是配得上她的啊。”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你们想多了么?南仙说的很有可能是舞台吧。”
“可她被问的是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啊!”
“她对舞台爱得那么深沉,拟人化了不行啊?早当自己的恋人一样相处了。”
“……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这是最有道理的答案?”
安常随众人一起坐上小巴,回了宁乡。
田云欣在等南潇雪和柯蘅,说趁她们去唱歌这段时间,又悟出了剧本有一处需要改动。
安常一个人顺着夜雨回家。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瞧,堂屋里还亮着灯。
走进去:“外婆,怎么还没睡?”
文秀英摇着蒲扇:“下午打了个盹,这会儿有些睡不着。你怎么这个点就回来了?”
“摄像机坏了,今天早点收工,明天熬大夜。”
“噢,那你赶紧休息去吧。”
安常走了两步,忽然扶着门框回头:“外婆,外公是你初恋么?”
文秀英一怔:“你这孩子。”
“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安常笑笑,回自己屋拿睡衣去洗澡。
好像很久没这个点躺在床上过了,夜空如墨,好像什么心事丢进去都会被掩盖吞没。
那种白日里稀缺的安全感,勾着人一点点把心事往外掏。
安常二十五年的人生里,跟“喜欢”打交道的次数不多。
颜聆歌是一个。
南潇雪是一个。
「南潇雪」,「喜欢」,「安常」。
「安常」,「喜欢」,「南潇雪」。
安常转了身,对住屋内的那面白墙。
这几个词无论如何排列组合,都会显出不令人置信的荒诞意味。
刚才安常问文秀英那个问题,是因为她并不清楚「喜欢」有多少种形态。
曾经颜聆歌说喜欢的时候,她的心情是清美校园里那块绿草地,开出一朵一朵的小白花。
而今晚南潇雪说喜欢的时候,她的心情是ktv包间里那杯橙汁,前味是甜,吞下去后黏在牙根,后味漾开淡淡的酸和涩。
不一而足。
第二天晚上在片场见到南潇雪,谁都没有再提起昨晚的事。
她被牟导叫到南潇雪身边说事,全程微垂眼眸,盯着那旗袍下摆露出的绣花鞋尖。
南潇雪本来举着剧本,在给导演看其中一些被她标明重点的段落。
在南常走开时,她把剧本卷在手里,手好像极不经意似的垂下来。
安常路过她身边,手指与她淡淡擦过。
南潇雪的体温总是很低,要很用心,才能捕捉那微凉皮肤下跃动的温热血管。
今天估计要拍个通宵,刚开始是夜戏,等到天光开始转亮,就把为数不多白日里的戏份赶紧拿出来拍掉。
舞者们开始踱来踱去,不停拍打自己的脸振奋精神。
安常望着镜头前的南潇雪,看不出她累,从指尖到脚尖,所有动作一点不走样。
剧务推着推车,送来热咖啡。
安常端起一杯,远远看着车被推到南潇雪面前,南潇雪也端起一杯。
没往她这边瞧,可她抿一口,南潇雪跟着抿一口。
刚开始以为是巧合,可她又抿一口,南潇雪也做出同样动作。
安常低头笑了。
抬眸的时候,南潇雪正望着她。
嘴角没笑,可眼里盛满星星点点的笑意。
整个梅雨季缺失的星空,都落在南潇雪的眼眸里。
身边的人匆匆忙忙,来来往往。
没有人注意到补着妆的南潇雪,视线越过人群落向何方。
也没人注意到她们以怎样隐秘而默契的频率,喝着纸杯里味道相同的黑咖。
南潇雪把纸杯递给倪漫,去拍下一场戏了。
安常站在人群外围,被南潇雪的舞姿吸引进去,很久才想起再喝一口手中的咖啡。
一次性纸杯被泡得软塌塌的,而咖啡中的苦味消解,因凉掉而泛起一阵浓重的酸。
安常忽然想,好像与南潇雪有关的很多东西,味道都是这样。
橘子。橙汁。咖啡。
都会有黏在后牙根的一点酸味和涩味,顺着味蕾,密密麻麻的钻出来。
等到田云欣以满意语调喊出一声“卡”后。
安常听身前的两个工作人员压低声议论:“舞剧也拍了一大半了啊。”
“太好了,再过没几天就可以开始收拾东西,慢慢准备着回邶城了。”
“宁乡是很美,但还是要回到原本的世界啊。”
此时片场外,天光渐亮。
好像一切幽暗和暧昧,终会消散,杳无痕迹。
******
这天一直拍到早上七点,就算咖啡再强效,还是好些人熬红了双眼。
当众人走出片场外,才发现:畩澕獨傢“雨下得这么大啊。”
宁乡的梅雨,总是介于需要打伞和无需打伞的强度之间,飘在空气里像一层薄薄的雾。
安常站在人群中,心里很清楚:这样一场大雨的到来,其实是在宣告,梅雨季快要结束了。
真正的盛夏要到来了。
“等雨小一些再走吧。”
“不要了,我困得要死,冲回民宿洗个澡就是了。”
“冲吗?”
“冲!”
越来越多年轻人冲进雨中,伴着笑闹,一场大雨染上了嬉戏的味道。
片场屋檐下剩的人越来越少。
安常是温吞性子,她反而不急,转回片场内,坐到角落捧起剧本。
天要下雨,就由得它下好了,这样慢慢等下去,总有雨停的时候。
在宁乡,最不欠缺的就是时间。
南潇雪抱着双臂在屋檐下观望,倪漫走近她身边:“雪姐,看来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跑回民宿,拿伞过来接你吧。”
“不要。”
“啊?”
南潇雪难得耐心的解释了一句:“雨下得这么大,地上都有积水了,拿了伞遮住了头,一样要打湿鞋。”
“那……”
片场前路窄,车开不过来,倪漫想,横不能让人把南潇雪给背回去。
这可是南仙!成何体统。
南潇雪道:“你要是困了就先回去睡吧,我等一会儿再回去。”
安常在片场里看着剧本,周围那么静,送这段对话传进她耳朵。
倪漫想了想:“那等雨小一点了我再拿伞过来接你。”
却被商淇拖走:“你老板放你回去睡觉,哪儿来的这么多话。”
南潇雪转进片场内,坐回自己的躺椅,几乎与安常形成一个对角,看也没往那边看一眼。
还有几名舞者也不爱淋雨的,跟着转进片场。
没人会把这样的南潇雪和安常联系起来。
她俩各自翻着剧本,间或传来舞者们轻声的聊天。
又有人在练功抵抗困意,脚掌轻巧的落在地上,很空灵“啪”的一声。
有耐心的人其实是很少的。
半个小时后,当发现雨势一点没小,片场里最后两名舞者也走了。
只剩下安常与南潇雪两人。
安常一时没动,仍埋头看着膝上的剧本里写:
「精魄不是没想过离别,可这样的感受在她意料之外,像一颗蒲公英种子,看上去毛茸茸的、荡悠悠的,轻飘飘的往下落,直到要落地生根的时候,那撑着降落伞的伞柄,才化作本来的尖刺模样,在人心里轻轻一扎。」
「人甚至不会注意那样的疼,也许要过五秒、五天乃至五个月,才回过味来,最疼不过绵里针。」
她轻轻翻过一面,纸页哗啦的脆响。
南潇雪也坐着没动,窗外是淅沥的雨声。
直到读完这一场,安常才站起来,卷着剧本踱到南潇雪身边,找了张化妆师的高脚椅坐着:“雨好像一点没小。”
南潇雪好像很不经意的从剧本上抬起头:“是啊。”
“说起来,我家的伞你还没还我。”
“我要是不还呢?”
“哈?”
南潇雪挑起唇角:“这就吓到了?好小气。”
“不是啦……”
南潇雪轻声打断:“我会还你的。”
“嗯。”
她们一起望着窗外的雨,说的难道真的只是一把伞么。
安常困顿顿的,眼皮都有些打架。
可她不想睡着,睡着了,就不能跟南潇雪说话了。
回眸望了眼推车,上面还有零星几杯咖啡没收,大概剧务也熬不住了,想着睡一觉再过来收拾。
安常走过去端起一杯,回头问南潇雪:“你要么?”
“冷透了,都酸了。”
“没事啊。”
安常端着纸杯坐回原处,抿一口,才知南潇雪说得对。
酸透了,很难下口的味道。
她勉强吞下,纸杯却捏在手里不肯放,好像这样多少也能醒醒神。
“我小时候。”
“嗯?”
“很期待每年梅雨季尾巴上的这场暴雨。”
“为什么?”
“这说明,梅雨季快要过去了,真正的夏天要来了。”安常浅浅伸个懒腰,晃晃脖子:“可以吃鸡头米了。”
南潇雪笑了:“什么?”
“芡实你知道吧?鸡头米就是新鲜的芡实。”
“我知道鸡头米是什么。”南潇雪说:“我只是不知道你喜欢。”
“我喜欢啊,做甜品很好吃的。”
“怎么做?”
“做法很多。”安常想了想:“可以做桂花糖水,也可以拿酒酿做,或者买点糯米粉来搓圆子,放到一起煮。”
她问:“你吃过么?”
南潇雪摇头。
“新鲜的鸡头米很好吃,软软糯糯的。”
“吃起来像什么?”
安常思忖了一圈:“好像没有口感完全一样的东西。”
顺着聊下去,她该邀请一句:“到时你尝尝就知道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
等到鸡头米上市的时候,南潇雪已经拍完舞剧回邶城去了。
她望着窗外的雨,一时沉默下去。
找话题,她原本就不擅长。
换了南潇雪开口:“我民宿房间的窗户,有些小问题。”
“怎么?”
“不太关得牢,中间总是会露出一条缝。”
“找老板修修?”
“好像也没什么必要,宁乡很静,不关严也不怎么觉得吵。”南潇雪说:“唯独雨下大的时候。”
“漏雨?”
“嗯,会飘进来,染在木窗台上,顺着旧木纹理晕开,变得像幅小地图。”
安常弯弯眼睛:“如果是地图,引着人去哪儿呢?”
“谁知道呢。”
南潇雪是真对精魄这角色入戏了,她本身的音色很清冷,又用语调在里面塞进媚惑的内芯。
在这样的雨天,听上去很慵懒。
她们都不是擅于聊天的人,闲聊几句,场面又沉默下去。
安常本来怕尴尬,可窗外淅沥不绝的雨,给了她们留在片场的充分理由。
南潇雪坐在躺椅边,安常坐在高脚凳,一脚踩在横杠上,比南潇雪高出一截。
以同一角度望着外面。
直到南潇雪站起来,踱到她身边。
安常仰起面庞,轻轻闭上眼。
她很知道会发生什么,而如她所料想的一般,南潇雪的吻如期而至。
捧起她的脸,舌头探进去。
片场里没人,她们不用再像ktv包间里吻得那般小心。
唇齿的互吮发出暧昧的声音,好像在应和窗外的雨。
安常怕手里的咖啡洒出来,手指牢牢握着。
她嘴里还残存着咖啡的酸味,此时一点点过渡到南潇雪的嘴里。
南潇雪不介怀,这样的酸涩本来就是她俩共享。
接吻的声音飘出窗外揉进雨里,飘至片场的墙撞上去又弹回她们自己耳中。
安常听得有些害羞,南潇雪放开她时,她从南潇雪的眼神里就知道,尽管她用清冷五官伪装着自己的镇定,可红绯已在她耳廓划了道浅浅的弧。
南潇雪手指在她耳廓上轻刮一下:“像条小彩虹。”
说得没错。
因为窗外的雨停了。
南潇雪直起腰:“走吧,一会儿剧务他们该回片场收拾东西了。”
“嗯。”
两人并肩走出片场外。
一场大雨后,反而有一点点浅金色的光从云层后透出来。
南潇雪的面庞被映亮,安常用眼尾瞟着,才发现她的侧脸也染着淡淡绯色。
忽然,安常想到了很多话题可以聊。
可以聊河面上飘荡的乌篷船,船夫是怎样的以脚躅桨,漾开一圈圈水纹。
可以聊那些竹编的灯笼,用的是怎样不一样的宣纸,透出烛火般的光亮。
甚至可以聊墙角的一小丛青苔,会怎样在梅雨季结束后逐渐消弭,只留淡水墨般的痕。
然而南潇雪说:“那我走了。”
“嗯。”
南潇雪不喜欢送别,所以她不能送南潇雪回民宿,就着这些话题聊一路。
不过,好在:“晚上见。”
南潇雪微弯了一下眼睛。
安常回家睡了一觉,醒来时看到毛悦早早的发来微信:【宝贝宝贝!】
【在了。】
【你现在才起啊?】
【嗯,昨晚在片场熬夜来着。】
【哇,那我女神真是辛苦,今晚还要赶回邶城参加颁奖典礼。】
安常一愣。
【什么颁奖典礼?】
【怎么你跟她一个剧组都没听说么?金羽奖啊,国内舞蹈界的最高奖项,女神蝉联好几届了,这么有分量的奖她每年都会亲自到场,我本来还想找你打听,知不知道她今晚会穿什么呢。】
【不知道。】
【哈哈你露馅了吧。】
【?】
【你还说上次跟我们一起玩游戏的是我女神,明明你跟她一点都不熟嘛。】
安常盯着「不熟」那两个字看了一会儿,眼神描摹着那些笔画。
想了想,点进南潇雪微博超话,果然满满都是粉丝对她今晚亮相的期待。
南潇雪真的会去么?
那为什么今早就剩她俩坐在片场,南潇雪只字未提?
甚至告别时她说“今晚见”,南潇雪还微弯了一下眼睛。
安常又点进微信,打开与倪漫的对话框:【今晚拍摄照常么?】
【照常啊。】
她的心略微定了定:也许今年南潇雪忙着拍舞剧,就是决定不去颁奖礼呢?
到了晚上集合时间,她捏着手机,往片场走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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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安常踏过和每天一样泛着雨光的旧石板路。
路过和每天一样雨丝缠绵的灰瓦屋檐。
而她行过河畔, 窄河上飘荡的乌篷船也与每天别无二致。
甚至走过染坊,下午刚见过的苏家阿婆习惯捧着只瓷碗在门口吃饭,招呼她一句:“安常啊,吃过晚饭去片场了?”
安常就和每天一样应一句:“哎, 您慢吃。”
当她远远望见片场, 摄像机架设,碳素灯亮起, 一切与这落后小镇格格不入的现代化, 好像在一副泛黄的水墨画卷上, 硬生生拼上一块油画。
甚至还能看到锋利锯齿边一般的格格不入。
所以,像一个梦。
每天都会做的梦。
安常蜷了蜷手指, 想起今晨告别时南潇雪那微弯的眼睛,走过去。
运气不错,她在人群里一眼就望见了倪漫,这令她松了好大一口气——
就是说嘛, 南潇雪总不至于不跟她打声招呼, 就回了邶城的。
她甚至有些同情起毛悦和微博上那些满怀期待的粉丝:南潇雪留在片场,她们就不能在颁奖礼上见到了。
她和往常一样坐到角落的小凳上, 准备翻开今天刚发的场次表, 牟导过来叫她:“安常。”
“诶?”
她每天的工作,是和导演组一同商量某些场景适合的拍摄地点, 又或者需要某些道具的时候,她帮忙想想在宁乡哪里可以找着。
宁乡这种被抛在时光之外的小镇, 倒是给剧组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尽管《青瓷》讲的是年代更久远以前的事, 但煤油灯、旧木柜、老铜锁, 很多充满年代感的物件还能在这里找着。
今天导演的问题多而琐碎, 安常凭着幼时的记忆,想着谁家可能有剧组需要的这些东西。
“真是帮大忙了,谢谢啊安常。”
“没事。”
这么一聊,备场的时间过去了。
安常一抬眸,瞥见柯蘅正在现场补妆——她着实明艳,得往灰扑扑里补。
而,举目环视,却没瞧见南潇雪。
田云欣来到片场,张罗着开拍。
第一场是柯蘅与一个配角舞者的对手戏。
通常拍戏的时候,无论有没有南潇雪,安常都会在人群外围仔细看着,这样她提供的场景和物件,才有可能与剧组需要的感觉一致。
第一场戏拍完,有人在跟柯蘅说:“蘅姐你太牛了,真没想到你能对穷小子这角色这么入戏。”
而同样入戏到令人难以置信的,还有南潇雪。
可南潇雪在哪?
安常趁候场间隙翻了翻场次表。
第一场,第二场,第三场……
她默默踱到倪漫身边,倪漫正在跟导演组的人说话,捏着场次表一回头,这才瞧见安常。
“有事?”
“南老师她……”
“她去邶城了啊。”倪漫一副“你一定知道”的语气,又冲她眨眨眼:“你想问什么?是不是她今晚会穿什么?微博上都在讨论这个。”
“一会儿你就知道啦,或者,你直接问她嘛。”倪漫笑着在嘴边做一个“拉拉链”的动作,示意自己只是个小小打工人,很多事出于保密协议不能说。
“你没跟她一起去啊?”
“嗯,淇姐陪她去了,我留在剧组对接一些事,这样她回来后拍得更顺一点,毕竟舞剧快收尾了嘛,该赶的进度要赶起来。”
安常点了点头。
此时她庆幸自己一贯清冷,否则她还真不知以什么表情面对。
木着一张脸,总没那么容易叫人看出端倪。
她回到小凳坐下,茫茫然望着眼前景象——还是匆忙的人群,还是喧嚣的剧组,可她凭什么觉得今晚的梦境会与每天相同?
少了南潇雪,卷轴被硬生生扯出一个大洞。
而可笑的是,倪漫觉得她一定知道这事。
更可笑的是,倪漫觉得她一定有南潇雪的联系方式。
安常默默拿起手机,把自己微信通讯录翻了个遍。
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像只是要验证给自己看——真的没有南潇雪。
只要南潇雪离开了宁乡,她和南潇雪之间雨丝般孱弱的连结,就被距离拉得越来越细、越来越薄,直到“啪”一声断了。
安常站起来,再次踱到倪漫身边。
而当倪漫回头的时候,她却突然又改了主意,假装只是从倪漫身边路过。
固然她可以找倪漫要南潇雪的手机号,扯一个“通讯录被误删”之类的幌子,倪漫一定会给她的。
可要到南潇雪的联系方式又怎么样呢?难道当南潇雪那声线清冷的“喂”一声响起时,她能问出一句:“今早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走?”
她们从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这段关系,到梅雨季结束、南潇雪离开宁乡时就画上休止符。
最初就失去深厚根基,南潇雪有什么对她交代行程的义务?
这时剧组有人在叫:“田导,休息二十分钟吧,至少让我们把南仙领奖那段直播看了。”
田云欣犹豫一下。
“让我们看吧,南仙毕竟是我们舞团台柱子,与有荣焉!”
“对呀,大不了今天再晚二十分钟收工嘛。”
“你们还熬得起?”
“熬得起熬得起,为了南仙怎么熬不起!”
南潇雪就是这样的存在。
她在这里时,所有人都会因为她身上清矜的距离感,而不怎么愿意跟她打交道。
而当她不在这里,她的实力和努力,却当之无愧是所有人的骄傲,她们心悦诚服。
连柯蘅也劝:“看吧。”
田云欣松口:“那好吧。”
剧务找了几台笔记本电脑,同时打开直播,舞者们和工作人员三三两两围在屏幕前。
安常说不上什么心情不想过去凑热闹,一个人坐在角落,用手机打开直播。
她的手机老旧,信号有些卡顿,视频总是比那几台电脑慢上几秒。
她这边的主持人好似在追着电脑里的主持人说话,鹦鹉学舌。
默默调低音量,不要吵到别人。
这样的卡顿之下,当电脑里的颁奖嘉宾撕开信封、念出南潇雪的名字,围在电脑前的众人一阵惊艳呼声,有人没忍住骂了句脏话:“k,太美了吧!这真是我们能每天见到的人么?”
此时安常屏幕里的舞台上,还是空荡荡一片。
她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紧张,惶惑,不甘,期待。
然后比所有人迟滞几秒,她硬生生被过慢的手机信号拉到另一个时空,见到了这一刻好似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南潇雪。
她明白为什么有人要骂脏话了。
南潇雪是上天的炫技之作,丝毫不吝时间和精力的精雕细琢,从优越的鼻骨到清矍的下巴,没有一处不完美。
而南潇雪今晚穿的是一袭琉璃绿的旗袍,不似她在宁乡所穿的那种瓷青,颜色更暗也更深邃,更接近安常有时在桥头的雨里望见她,若当夜的雨密一点,染湿她肩肘,所呈现的那样一种绿。
但今夜的南潇雪化着精致的妆,清雅的感觉消减,靡靡的感觉更甚,她不算完全从精魄这个角色里出戏,走上舞台时轻摆着腰肢,暗藏着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丝媚态。
对奖项的志在必得,让她整个人显得奢丽而从容,像枚坠在丝绒盒子里的玉。
她从颁奖嘉宾手里接过奖杯,浅浅点了一下头,致辞说的格外简练:“你的每一分钟时间花在哪里,舞台都会知道。”
这时弹幕都快刷疯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姐姐又美又冷戳中我心巴了!】
【这是什么绝世大女主人设!我不要嗑cp我就要这种断情绝爱搞事业的拽姐!从不令我失望!】
【舞台才是女神最好的cp!姐姐冲鸭!独美到老!】
安常为了看清南潇雪的脸,不得不把弹幕关了,心里却仍在回味。
老粉们是了解南潇雪的,弹幕里的南潇雪,更接近真实的她。
对南潇雪这种人来说,感情永远不会是第一顺位,她的冷酷理性决定了她在舞台的高度。
若不是为了体验精魄一角,她会有契机跟安常开始这一段么?
安常并不怀疑南潇雪说出口的那声“喜欢”,可喜欢又怎样呢?“喜欢”对南潇雪来说,可能不过初夏的一场梅雨,下过,也就过了。
舞剧拍完,她将头也不回,奔向硕果累累的秋。
屏幕上,南潇雪又浅浅点一下头,从舞台下去了。
连主持人都因她的出现而欢欣鼓舞,上台时语气带着不一般的激昂:“那么,让我们共同期待南老师明天的精彩演出!”
安常一愣:明天?
她真的从不追星,对每年一届的金羽奖颁奖礼也完全不了解。
快速去微博搜了一下,翻过无数张南潇雪的gif动图,和粉丝们“啊啊啊啊我死了”、“女神自带舞剧感”的尖叫,安常才终于搞明白,原来每年的颁奖礼是舞蹈界的盛事。
颁奖礼结束后,会有当年获奖的舞者们,每人带来一段舞蹈表演,分为上下两场,南潇雪作为压轴,自然是在明天的下半场登台。
也就是说,南潇雪今晚根本不会回宁乡。
片场看完直播,剧务收起笔记本电脑,田云欣张罗着重新开拍。
安常跟着收起手机,默默站到人群外围看她们拍戏。
脑子里却又想一次:南潇雪今晚根本不会回宁乡。
她觉得是自己别扭,南潇雪离开一天,和离开两天又有什么区别?
离开一天可以不跟她交代,离开两天就必须向她报备?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甚至不能为心里的失落找到一个恰当理由。
毛悦发来微信:【啊啊啊啊啊宝贝你看我女神的颁奖礼了么!美翻了我的天!这是你每天不花钱就能见到的么?等我女神走了以后你会不会很惆怅?】
安常实在不知怎么回,回了个微笑表情。
毛悦:【宝贝啊,咱就算作为一个社恐,也还是要搞清楚不同的微笑表情是什么意思。这个表情发得很好,下次别再发了,乖。】
安常实在难受,一个人提前告假回了家。
洗完头洗完澡,也没吹干,坐在书桌前用毛巾揉着发尾,呆呆望着窗外的雨。
时而疏一点,时而密一点,安常觉得自己,好像把疏密之间差几根雨线都数清楚了。
是不是意味着在这里坐太久了。
吹干头发去睡觉吧,安常。
可为什么大脑发出这样的指令,身体还是坐着没动弹。
其实南潇雪在宁乡拍舞剧期间,不是没离开过,之前也去海城参加过一个时尚典礼。
安常回想,自己那时是什么心情?
想见她、想吻她,但那时可有现在这般的酸涩?
并没有。
又想起前晚去唱歌,柯蘅在ktv包间外意味深长的看着她:“我有时候很担心你太沉迷,好像看到过去的我自己。”
安常很清楚,自己的确越发沉迷进去了。
在南潇雪的离开进入倒计时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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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潇雪从颁奖典礼离开后,登上商淇安排好的保姆车。
商淇坐在副驾,一边拿着平板争分夺秒的处理工作,一边回眸跟她说一句:“回来参加颁奖礼也挺好的,你可以回家休息一晚,已经提前找人打扫好了。”
南潇雪双臂抱在胸前,半阖着眼:“嗯。”
商淇以为她累了,转回去继续工作,没再开口。
车开出一段,车厢里只剩空调口幽微的出风声,南潇雪缓缓睁开眼。
邶城的夜色与宁乡太不一样。
路过老城区时,即便在活泼夏日,也透出一种旧皇城的肃穆与苍凉,而当第一缕暗金的秋风刮过,这样的感觉会更甚。
很快,只需转过一个街角,眼前瞬间换为CBD街区的高楼林立,高耸的玻璃楼带着强烈的后现代主义气息,而她只这么略略扫一眼,悬挂的一众奢品海报中,至少有两张来自于她。
一张时装,一张面霜,精修过的面孔不见一丝瑕疵,甚至连她自己看着都有些陌生。
不该陌生的。
这才是她熟悉的生活。
车开入小区地库,南潇雪谢绝了商淇陪她上楼,只说自己要休息了。
“泡个澡,好好睡一觉,你这段时间也实在辛苦。”
“嗯。”
南潇雪的家买在一个低密墅区,三层小洋楼她一个人住,装修风格也许外人看会觉得有些寡淡,她自己瞧着却是正好。
屋内最花钱的地方有三处——练功房,床,浴缸。
作为一个常年高强度训练的舞者,她腰和颈椎都不算太好,加上之前受过重伤,一到阴寒天身体处处酸痛,对床和浴缸的要求很高。
浴缸是她花大价钱找一个高奢品牌订的,圆形白瓷,恒温水压按摩。
接满水,选了颗香型清淡的浴球丢下去。
南潇雪纤长的双腿似人鱼,埋进去。
水流似对她身体有无限了解,一下下以恰到好处的力道,揉按她背脊和腰部的肌肉,缓解一整日登机和参加活动的疲劳。
南潇雪睁开眼,微仰起下巴,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明明今早还在宁乡,还在漫天的雨声中与安常接了个绵长的吻,大概那样的触感太强烈,以至于当她现在回归本来熟悉的生活时,却无端生出一种割裂感,好似三分之一片灵魂还留在宁乡。
不该是这样的。
她泡够了,从浴缸起来,裹上埃及棉浴袍,给自己倒了杯红酒,这是少数她允许自己接纳的饮品,对身体有益,还能助眠。
一手撑着吧台,一口口喝了,把自己扔到床上。
这床垫是根据她脊柱形状特别定制的,能最大程度舒缓脊椎和腰椎的压力,很多个因伤病不能成眠的夜晚,这张床给了她很大的帮助。
宁乡民宿里的床,是完全没法比的。
她翻了个身,不知自己为何总是想起宁乡。
今早与安常告别时,她有过一瞬犹豫——要不要告诉安常,自己休息一会儿就要赶赴机场?
后来她什么也没说。
交代行程算什么?未免也太像真实的恋爱。她和安常之所以能够开始,就因为她们之间什么都不用交代。
宁乡与现代生活离得太远,好似真实人生里辟出的一块桃源,在那里连时光都凝滞,所以一切不合常理的放肆都值得被原谅。
而离开了宁乡,一切就要回到正轨。
某种意义上,她心里把这次回邶城参加颁奖礼,当作一次提前预演的告别。
再过不久,舞剧拍完,她就要像这样离开宁乡了。
她去机场时走得利落,现在却睡不着。
哪怕泡了热水澡喝了红酒,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她索性坐起来,揉揉太阳穴,又一手托着另一手的胳膊肘,手掌撑着自己的下颌。
对原本熟悉的邶城生出莫名的陌生感,让她发现自己是想念宁乡的。
夜色里她眯了眯眼,思忖自己大概对《青瓷》入戏太过,真成了妖精也说不定。
她想念的是宁乡么?
还是一个水乡养成的姑娘,嫩生生的胳膊好似初夏新成的藕苗,让她时时都惦念着想咬上一口,一定生汁般脆甜。
她终于按捺不住,把床头充电的手机握在手里,点进微信与倪漫的对话框。
犹豫了会儿,却又退出来。
眼尾瞥见安常给她下载的那个游戏。
点进去。
好友列表里只有【你算哪块小饼干】和【进击的火烈鸟】两人。
【小饼干】是安常,【火烈鸟】是毛悦。
安常不在线,毛悦在。
南潇雪发了个组队邀请。
毛悦吓死了,私聊她:【小蛋糕,不是叫你再也别玩游戏了么?】
南潇雪轻嗤一声,正要退,毛悦又发来一句:【你是安常的对象么?】
不知怎么回。
斟酌间,毛悦又问:【你是剧组的?】
【是。】
【难怪呢你声音跟南仙那么像,吓我一跳,天天跟南仙相处学她的吧?我这十年老粉都差点被你骗过了。】
【我就是南潇雪。】
【呵呵哒,我还是柯蘅呢。】
南潇雪:……
【是不是安常让你伙同她来蒙我的?告诉你吧她已经被我识破了。】
【怎么识破?】
【我那天说,如果真是南仙,就让南仙给我打个视频,说一句毛悦你好可爱,结果安常秒怂。】
南潇雪有那么一瞬还真想拨个视频过去。
但转念一想,她哪来毛悦的联系方式?
她连安常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退出游戏,点进微信,还是把与倪漫的对话框翻出来。
纤长的指尖,对着手机屏幕点了几点。
******
安常默默望着窗外的雨,指尖无意识在书桌划着圈。
以至于手机突然响起时她吓了一跳。
不是电话,是语音通话。
心怦然两下,她忽然想:会是南潇雪么?
又一转念:犯什么傻,她连南潇雪微信都没加。
但也有可能,譬如说,倪漫把她和南潇雪拉了群。
握着手机的这么短短两秒,心思百转千回了好几轮。
点进去,远没她想的这么复杂,就只是倪漫而已。
“喂?”
“安常,你睡了没?”
安常不想暴露自己的心思,但她的声音太清醒,说睡了未免太假:“准备睡了。”
“看到我给你发的微信没?”
“没。”
刚才全程发呆,没留意手机动静。
“喔,是航班信息截图,南仙让我发给你的,你看一下要是没什么问题,我马上安排司机来接你。”
“……等一下,什么意思?”
“南仙让我给你买了去邶城的机票,我现在安排司机来接你,送你去机场。”
剧组在外聘员工登记时要了安常的身份证号,倪漫能帮她买机票不稀奇。
可是南潇雪突然让倪漫帮她买机票,这就很稀奇了。
安常怔怔“啊”了一声。
“那你稍微收拾一下,我马上叫司机过来。”倪漫把电话挂了。
安常看着对话框里那张航班信息截图。
航程时间两个小时出头。
也就是说,她从宁乡坐车去杭城,再从杭城飞去邶城,天不亮,就能见到南潇雪了。
其实坐在书桌前看雨的这段时间,她也想明白了,南潇雪为什么不跟她说一声就走。
交代行程,未免太像真正的恋爱。
而她和南潇雪没有未来,这是她获得安心、肆意沉迷的基础。
她一开始就想清楚南潇雪是要走的。
等南潇雪一走,宁乡的她和邶城的南潇雪,便成了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再多的沉迷后遗症,也会被这种距离消弭了。
南潇雪应该也是这么想的,这一趟回邶城,好似她们离别的一场预演。
想通了这些,就万万想不到,今晚破戒的人,会是南潇雪。
理性到漠然的南潇雪。
安常点开那张航班截图,放大,再放大。
南潇雪这是半途改主意了,若是一开始这么打算,她就直接叫安常跟她一起飞回邶城了。
为什么突然改主意?
安常把截图无限放大,看进字里行间里去。
是否藏着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名为——「想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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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无论坐在书桌前怎么用理性劝服自己, 「想念」两个字一冒出来,安常苦心筑就的堤坝还是溃防。
不止南潇雪想她。
她也想南潇雪。
她从书桌前站起来,从立柜最深处掏出行李箱。
一年多以前从邶城逃回宁乡,她决心一辈子不再出去, 这行李箱也打算就此尘封绝不启用。
现在却摊开来, 换洗衣物简单的丢进去。
看着空荡荡的行李箱,才意识到自己犯傻——她只去一天而已, 有多少换洗衣服要带?背着平时的帆布包也就够了。
脚边扔着行李箱的防尘袋, 灰尘扬起, 呛得她一声咳。
好像一个契机,令她动作减缓, 默默在床边坐下。
行李箱的拉杆上,还拴着她从邶城飞回来时的托运标签,她那时迫切想用最快的速度逃离,连高铁都不想坐。
回来后连标签也没撕, 直接套上防尘袋扔进了柜子最深处。
现在一年多过去, 掏出来一瞧,仍是雪白, 刺着她的眼。
邶城。
一个她这辈子都不打算再踏足的地方。
她真要去么?
这时手机又一次响起。
是毛悦。
安常接起来:“喂?”
“宝贝你在片场方便接电话么?”
“我没在片场, 我回家了。”
“今晚怎么这么早回?”
安常不知该怎么说。
“不舒服?”
“一点点。”心里的不舒服,也算不舒服吧。
“那我改天跟你说好了。”
“没事, 你说。”
毛悦的声音变得义愤填膺起来:“我是实在没忍住才来找你吐槽的!你猜刚才谁给我打电话?”
安常心里浮出一个名字:颜聆歌。
毛悦果然说:“颜聆歌!”
安常想,她应该是有创伤应激后遗症的, 否则为何每次听到这名字, 心里就被猛刺一下, 连肩膀都跟着一缩。
“她居然打电话给我, 找我要你的手机号, 这不正说明她当初把你给删了吗?太坏了!现在还好意思要你的手机号,更坏!”
毛悦的义愤填膺在于,颜聆歌当初给安常带来的,是事业与情感的双重打击。
其实那件事发生以后,安常并没有立刻离开邶城,而是退了以前的房子,躲到毛悦家住了小半年。
她也不提颜聆歌,也不再提起故宫的那些事,找了个楼下咖啡馆的工作,每天打卡上班。
但毛悦哪里不知道,她是在等颜聆歌找她呢?毛悦就每天看着她,欲言又止的。
安常的确心存幻想。
她在等,关于那件事,颜聆歌给她一个解释,和一个道歉。
她甚至觉得,如果颜聆歌真诚的道歉,她还会再原谅颜聆歌也说不定。
那是颜聆歌啊,从暗恋到喜欢,她寄托六年青春的人。
小半年后她的确等到了颜聆歌的消息——不来自于颜聆歌本人,而来自于过往的校友圈。
有人在传,说颜聆歌要去相亲了,对方与颜聆歌一样,出自文物修复的世家。
那时安常还没关闭微信朋友圈,好巧不巧,听到消息的那天,有位之前的学姐,晒了一张正在进行瓷器修复的照片,对近日圈内热议的文物修复尺度如何把控的问题,发表了一番见解。
晒出的照片上有一只手。
单凭那只手,安常也足以认出,进行修复工作的那人,是颜聆歌。
学姐与颜聆歌同届,看来是两人碰面探讨,才对这话题突发感慨。
安常不言语,盯着那照片。
她曾多么熟悉那只手。
指甲的形状。
手指上染着瓷器补色时不好洗净的淡淡颜料。
还有手背边缘,留着个颜聆歌小时候被她家宠物猫抓伤的疤,很小很浅,人人都不知道,可安常知道。
她曾牵过那只手,每一丝掌纹她都熟悉,甚至看着这张照片,她还能想起曾经的温度、触感、和颜聆歌常用护手霜的马鞭草味道。
而相亲?
相亲之后呢?结婚?
这只她曾无比熟悉的手上,会套上她无比陌生的戒指么?
光是想象,已足以刺痛她的眼。
所以她逃了,无限狼狈,从邶城连滚带爬的逃回宁乡。
她像一个死缓犯终于等到行刑的那一天,她知道,无论事业还是情感,她都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她那小半年没等到颜聆歌的电话,现在,她回宁乡一年多了,毛悦却告诉她,颜聆歌打电话来要她的手机号。
安常忍不住挑起唇角:世事真荒谬。
她问毛悦:“你没给吧?”
“当然没给了!”毛悦忿忿:“我怎么可能给?她把你伤成那个样子!”
是啊,她曾经遍体鳞伤到毛悦都心有余悸。
隐形的荆棘刮过皮肤,刺出她和亲近之人都能看出的模糊血肉。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
看似光洁,虬结的伤疤她却看得一清二楚。
趋利避害是人类基因里的本能。
被火烫了,下次再见到火就知道躲开。
被刀伤了,下次再遇见刀就避而远走。
曾经的痛提醒着人规避伤,这样才能活得好一点、容易一点。
爱到伤了,谁还敢那样再经历一次。
安常缓缓吐出一口气:“好,没给就好。”
“我就是打电话提醒你一声,万一,我是说万一她从别的地方要到你手机号,给你打电话,你可千万别心软。”
“放心,不会的。”
挂了电话,她马上给倪漫拨过去一通语音:“司机过来了么?”
“在路上了。”
“抱歉,我不去了,麻烦你帮我把机票退了吧。”
倪漫一愣:“什么?”
安常口齿清晰的重复一遍:“我说,我不去了。”
她把换洗衣服一件件从行李箱里拿出来——多可笑,她慌乱间还记得丢进去成套的内衣内裤。
行李箱拉起,套上防尘袋还是扔回立柜最深处。
这时有人轻轻敲门。
文秀英已经睡下了,安常赶紧出去,对已经赶来的司机很是一番不好意思,拿了姑嫂饼和水果作为赔罪。
要是一开始想清楚拒绝,就不用麻烦人家跑这一趟了。
安常回到卧室,脱下刚刚为了出门而换的衬衫和牛仔裤。
这么纠结一通下来,她洗过的长发还没干透,半湿着披在肩头。
等梅雨季过去,就不会再这样了。
她拿吹风机呜呜呜快速吹干了,把自己扔上了床。
反思了一下:她改变主意,是因为好巧不巧,今晚颜聆歌正好给毛悦打了个电话么?
她很清楚,不是的。
就算没有这通电话,还有托运标签,行李箱上的樟脑丸味,甚至就算她赶到了机场,也还有机场那股特殊的味道来提醒她,她上一次投入进去,是如何伤得彻底、落荒而逃。
她总会清醒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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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倪漫在给南潇雪打电话:“雪姐。”
“她出发了么?”
“她说……不去。”
南潇雪捏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语气倒仍淡然:“好,知道了。”
“那我把机票退了?”
“不必退了,就这样吧。”
“好的雪姐,那你休息吧。”
“嗯。”
挂了电话,南潇雪又点开倪漫发给她的航班截图。
为什么不让倪漫退票?
她发现她在等。
或许,安常会改了主意,悄然赶赴机场,给她一个惊喜。
奔波的疲劳终于让她靠在床头进入浅眠。
醒来时发现手里还握着手机,点亮一看,已过了安常本应抵达的时间了。
倪漫没有联系过她。
而如若安常一个人悄悄飞抵邶城,一定会通过倪漫来找她。
南潇雪把手机放回床头,揉了揉靠得发酸的肩膀,终于在那张让她脊柱无比舒适的大床上躺下。
到这时,她的内心反而静下来。
是她越界了。
也许她敢在这段关系里放肆沉沦,是因为打一开始,安常就比她更清醒。
一开始拒绝加她微信的是安常,到现在拒绝来邶城的也是安常。
而当次日清晨的阳光带着她理智回来的时候,她会感谢今晚的安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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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安常醒得早,却一直在床上赖到中午,才磨磨蹭蹭起床。
昨晚头发吹到半干不干就睡了,她又辗转,在枕头上蹭得乱七八糟,今早上起来一看,毛毛躁躁的,就算扎了马尾,发尾仍翘起一个搞笑的弯。
文秀英盯着她:“你头发怎么这样?”
安常捋一把:“发型嘛,睡成什么样算什么样,随缘。”
“昨晚是不是有人敲门?”
“哦,是剧组的人来找我。”
“有事?”
“一点小事。”
中午饭文秀英煮了酒酿圆子,吃在嘴里一点淡淡的酒味,软糯糯的。
安常忽然问:“外婆,现在是不是还没有鸡头米?”
“有干芡实。”
“我说新鲜那种。”
“现在还不到八月,怎么可能有?”文秀英睨她一眼:“你这孩子是不是睡傻了?”
安常默默抿一口酒酿。
真奇怪,入口那么清甜,后味却泛着酸涩。
吃完午饭,她帮着洗碗,毛悦的电话如预期而至。
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喂?”
暂且关上水龙头,淅沥的水流声就全来自外面的雨。
雨的确越下越大了,爽快的雨是属于盛夏的,而迷迷蒙蒙的梅雨季,就要过去了。
毛悦问:“你还好吧?”
“还好。”安常道:“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
“你这么想就对了。你猜,今早上谁给我打电话?”
安常昨晚上被这个问题后缀的“颜聆歌”三个字激了一下,现在一听同样句式的提问,下意识肩膀一缩。
“是陈佑可啦!”
“谁?”
“天哪你不会忘了吧,就是跟咱们一个班的,但毕业后也没干文物修复,进了电视台那个。”
文物修复毕竟是个小众行业,毕业即转行的大有人在。
安常想起来了:“短头发,圆眼睛。”
“对对,我时不时会跟她聊聊,还帮她做过一个纹身,她不是知道我迷南仙吗?你猜怎么着?她帮我搞了张今晚演出的票,我可以去现场看我女神了!我简直爱死陈佑可了!”
又补一句:“当然,最爱的还是你,宝贝!”
安常:“啊,哦。”
“你还真是不追星啊,跟南仙一个剧组待那么久还没被她折服?你这什么平淡的反应。”
“我的确不追星啊。”
「大明星」南潇雪,不对她构成任何意义。
只有「南潇雪」本人,才是她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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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安常照例去了剧组。
拍了几场戏,舞者们像昨天一样,开始要求看南潇雪在颁奖礼直播里的一舞。
这次连田云欣也大手一挥直接首肯:“看吧。”
并让剧务也给她找了台笔记本电脑来。
任谁都不愿错过南潇雪的舞姿。
安常想了想,踱到一群舞者身后,望着电脑。
南潇雪的舞姿若委屈在小小手机屏幕内,着实是一种浪费。
“真的跳奔月啊!”
“我就猜到她今年会跳奔月!”舞者掐着身边人胳膊不停的晃。
《奔月》是南潇雪最有名的作品之一。在圈里圈外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是——「不赏月中仙,枉识古典舞」。
屏幕里的南潇雪一袭天水碧衫,只有眉心一点红。那妆若落在其他人面颊,或会显出妩媚,落在南潇雪身上却只是反衬出她的清冷。
眉目如画,皓质呈露。烟火、喧嚣、人间,什么在她身上都是挂不住的。她是广寒宫里飘飘一神灵,是清辉间皎然的神迹,她一舞,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眉心的红只是其间散落的花瓣,凡世间的一切都留不住她。
一曲终了,安常久久不能动弹。
不过这次她倒不用担心会暴露自己了,因为其他人也与她是同样的反应。
许久才有人叹出一句:“世界上就是有天才存在的啊。”
“跟别人说‘仙女下凡辛苦了’是恭维,放南仙身上就是再实在不过的一句话啊。”
主持人激动的冲上舞台:“南老师留步!”
刚刚舞毕的南潇雪,胸腔微微起伏,垂着手,两段水袖浅浅垂落地面。
她太适合古装扮相,打眼一看,仿若旧时工笔画中走出的仕女。
“感谢南老师给我们带来美轮美奂的一舞!我想代表所有粉丝朋友问一下,《奔月》是您最喜欢的作品么?”
南潇雪一张脸清冷到漠然:“我没有最喜欢的作品。”
“对我来说,所有的作品都该一视同仁。”
倾尽全力,不留余地。
拍片现场,有舞者笑言:“粉丝又要说南仙冷到她们心巴上了。”
“其实,我也支持粉丝说的,南仙独美到老吧,我实在想象不出她为任何人热烈起来的样子。”
“哈哈不会的啦,冰川融解了那还是冰川么?”
这时安常兜里手机震了下,摸出来一看,果然是毛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宝贝我死了!】
【我被我女神美死了!屏幕里看她跳舞和现场看她跳舞,那震撼不是一个量级的啊!前者是小水波,后者就是大海啸啊!】
【呜呜呜呜把我所有人品都拿来换抽中每一次南仙舞剧的签吧!我宁愿一辈子买方便面没调料包,一辈子掰一次性筷子从中间断开,一辈子买冰淇淋掉地上只剩个筒……】
这不是跟她骂南潇雪的话一样么?
【你以为观众席和舞台就是我和女神最近的距离么?】
安常心想:不是啊,你还和人家打过游戏,还骂过人家呢。
【我待会儿要提前退场!去拍我女神下班!】
南潇雪从台上下来,她一般不在电视台卸妆,简单换了身衣服就由商淇陪着往外走,登上早已等在门外的保姆车。
老粉们知道她这习惯,已提前退场等在一旁,南潇雪一出来,所有人都疯了:“啊啊啊啊啊啊南仙我爱你!”
“只要你站在舞台一天,我就会支持你一天!”
南潇雪那张骨相极佳的脸,一上舞台妆更精致无暇,显得离七情六欲太远,透着股淡淡的清矜。通常她对粉丝的热情都是没任何反应的,粉丝也理解她,把所有专注都给了舞台。
只是今天,她觉得一个喊破了音的嗓子有些熟,抬眸一瞟。
所有人眼看着,南潇雪一步步向毛悦走来。
毛悦眼皮和嘴皮一同发颤。
这这这……南仙曾在宁乡的开机仪式上跟她说过两句话,这是认出她了?
要给她签个名?
毛悦激动的开始在包里翻本子和笔。
“毛悦。”女神的声音也是清泠泠的。
诶等一下女神怎么会知道她名字?
她上次有说过自己名字么?
她愣愣抬眸,眼睁睁看着南潇雪薄唇微翕:“你真的很可爱。”
说完转身走了,再不停留的登上保姆车,扬尘而去。
所有粉丝都疯了:“今天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粉丝福利抽奖啊?”
她们老粉之间互相都认识:“毛悦她居然知道你名字啊!”
“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南仙跟粉丝互动啊!”
毛悦表情还怔着,挥挥手:“等会儿,你们先等我缓会儿。”
她默默走到一边,深吸三口气,拨了个电话出去:“喂,宝贝,现在讲话方便么?”
安常一贯清淡的声音传来:“可以,片场现在换场呢,可以讲电话。”
“你,”毛悦又吸一口气:“你之前说跟你接吻的、你喜欢的、还有跟我们一起打游戏的,都是同一个人,对吗?”
“对。”
“是谁?”
安常只道她仍不信:“南潇雪。”
“你这个……”毛悦忍了忍,压低声音:“你胆子也太大了!你怎么亲得下嘴?那可是南仙!”
反而换安常一愣:“你信了?为什么?”
“你待会儿上微博搜一下就知道了。”
“你不会跟任何人说吧?我怕影响她。”
这件事压在自己心里实在难捱,安常选择只跟两个人说:一是她最信赖的毛悦,二是对患者具有保密义务的心理咨询师章青。
章青当然得替她保密了,她每次可出了六十块钱呢。
“我当然不跟别人说啊!”毛悦压低声音活像从事什么地下工作:“这要是被其他粉丝知道了,还不得把你生吞活剥咯!”
她自己也痛心疾首又感慨一遍:“你也真下得去嘴!”
身后片场在忙忙碌碌换场,调试角度的碳素灯打在安常的脊椎上又飘远,空留一阵滚烫。
安常蜷蜷手指。
她不只下得去嘴。
她还下得去手。
挂了电话她去微博搜索,南潇雪下班一般都有粉丝全程录视频,所以刚好记录到了南潇雪踱到毛悦身边,清泠泠说出那句:“你真的挺可爱的。”
******
南潇雪登上保姆车后,商淇问:“你怎么突然跟粉丝说话?”
“她是老粉,我认得她。”
“老粉你就愿意说话了?”
南潇雪轻曼的腰肢前倾,一双黑眸眨两眨:“不是你让我偶尔营业一下么?”
从对精魄一角入戏后,她对这些小动作玩的得心应手。
商淇连连摆手:“别别,姐姐,我可抵不住,你爱对付谁对付谁去。”
南潇雪靠回椅背,表情转淡。
商淇多问一句:“送你回家?”
南潇雪觉得奇怪:“不回家去哪儿?”
“怕你临时改了主意想飞回杭城,然后回宁乡。”
宁乡。
南潇雪望着窗外的霓虹流光,淡淡往她眸色里洒。
不过一夜一天。
再听“宁乡”,好像又是很遥远的字眼了。
她解释一句:“明天白天没戏,还是今晚回家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再出发吧。”
商淇腹诽:上次去海城参加时尚典礼,第二天白天也没戏,还不是急着连夜赶回了宁乡。
当着司机她不好问,给南潇雪发了条微信:【吵架了?】
南潇雪很快回复过来:【她不是肯与我吵架的关系。】
她回家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从邶城机场出发。
宁乡交通不便,抵达已时近正午,只是迷蒙的雨雾染灰了天色,透出一种黄昏般的暧昧。
南潇雪捏了捏自己轻搁在旗袍上的指尖。
宁乡梅雨季的气候永远都是这样,让人恍然以为一切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以至于她路过进乡的路口时,往窗外瞟了一眼。
路边的站牌光秃秃的,当然没有一个等在那里的身影。
安常又不知她几时回宁乡,难道还要从昨夜等到今晨?
事实上南潇雪很清楚:清醒如安常,在意识到她俩都越来越沉迷后,根本连昨夜,也不会再等在这路边了。
车一路开回民宿,南潇雪略作休整,倪漫便过来敲门,对一下她离开两天落下的进度。
讲完后倪漫合上剧本:“雪姐,就是这些了。”
“嗯。”
倪漫被她看得有些紧张,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沾东西了?”
南潇雪挪开眼神:“没有。”
看来安常前夜拒绝去机场以后,并没有在倪漫这里,给她留下只言片语。
作者有话说:
注:“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出自《洛神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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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毛悦一早起来, 给她客户打了个电话:“喂,程姐是我,不好意思一早打扰你。我想问问,你方便把今早的纹身预约改到下午么?我给你打个九折。”
“嗯, 我上午突然有点急事。”
“好嘞, 谢谢,那下午见。”
挂了电话, 毛悦去了趟普照寺。
她外婆信佛, 说普照寺是邶城最灵的寺庙。她每年春日里会跟着来拜一次, 夏天来这里还是头一遭。
邶城的紫外线可真强啊,晒得她汗顺着眼皮往睫毛膏缝隙里淌, 又不敢揉,拿纸巾摁干了心里骂句脏话:他奶奶的。
一想自己在庙里,这可是大不敬,遂改为:他老祖母的。
虔虔诚诚在蒲团上对菩萨跪下, 每一次叩首都以额触地。
拜完她又去了法务流通处:“大师, 我想求件法物。”
“施主如此虔诚,为着求姻缘?求财?求学业?”
“您怎么知道我虔诚?”
“阿弥陀佛, 您已晕妆晕成了一只大熊猫。”
“他老祖母的, 我就说上次直播间买的这防水睫毛膏一点不防水……大师,我不是为自己求, 是为我最好的闺蜜求。”
“所求为何?”
“平安。”毛悦压低声,鬼鬼祟祟左顾右盼了一番才道:“她犯了点事。”
“写那黄金蟠桃色的小说要被抓了?”
毛悦一愣:“您怎么会这么想?”
“上月我接待了三个年轻姑娘来求平安, 其中一个还是海城远道而来, 都是因为写那黄金蟠桃色的小说接到了有关部门电话, 再不有效整改就要进去了。”
毛悦摆手:“我朋友不干这一行, 她是别的事。”
“何事?”
“她……冲撞了神仙。”
“冲撞得厉害么?”
“应该……”
毛悦一时也不知怎么评估, 安常应该就是吻了南潇雪,看安常文文静静的样子,也不会特别激烈那种。
“一般厉害吧。”
大师呈上一枚护身符:“六百。”
“这么贵?!”
“心诚则灵,不以世人最在意的金钱衡量,如何验心诚?”大师索性呈上一排护身符任她挑选:“这枚冲撞不厉害的是三百,一般厉害的是六百,特别厉害的是九百。”
“那我还是要个一般厉害的吧,谢谢大师。”
毛悦出了普照寺,给安常打了个电话:“宝贝,起了么?”
“嗯,起了,你今天没工作?”
“我把客户预约挪到下午了,给你准备了个礼物。”
“为什么?离我生日还早。”
“不是为你生日,是我觉得你需要,我去寺里给你求了个平安符,毕竟你冲撞了神仙。”
安常反应过来:……
“谢谢,花钱了吧?多少钱我转你,就当请你去替我求的。”
“别呀,姐们儿生意还可以,也不缺这点钱。冲撞不厉害的三百,一般厉害的六百,特别厉害的九百,我给你选了个六百的,应该够用了,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下次见面请我吃饭。”
“呃……”
“怎么?”
“你从寺里出来了?”
“出来了呀。”
“行,那,谢谢。”
“跟我客气啥,一会儿我就顺丰发你,你收到记得压你枕头下面。”
其实安常刚才想说,她可能需要个一千二的。
但,真的不好意思说出口。
跟特别熟的闺蜜聊这个,太别扭了。
凑合用吧。
******
晚上安常来到片场,南潇雪已经在了,正跟田云欣说话。
南潇雪一面是个傲慢的人,一面又视排场为无物,从不会觉得到片场太早显不出自己的咖位,离开了两天她觉得需要早点过来对接,她就会比配角们来得都早。
“安常,你来了。”牟导拿着剧本匆匆走来。
“嗯。”
“快,我正好有事找你商量。”
“什么?”安常投入进去,手却背在背后,掐着自己的指尖。
南潇雪看到她了。
但眼神很轻的飘走了,像宁乡流淌的窄河。
商淇拿着手机站在南潇雪身边,等田云欣离开,她也有合同的事要找南潇雪谈。
南潇雪勾勾手指,她把手机递上去。
南潇雪垂眸于屏幕,嘴唇很轻微的翕动一下:“我都不看她,你看什么?”
商淇收回望着安常背影的目光,欲言又止。
“合同我没问题。”南潇雪读完,把手机递还给她:“还有,真的没吵架。”
等舞者们陆续前来,今晚的拍摄开始。
南潇雪得奖归来,拍夜戏时请大家喝奶茶。
这可不是普通奶茶,是商淇千里迢迢派司机去杭城买回来的。
平时唾手可得的饮品,在宁乡成了稀罕物,舞者们并非圣贤,偶尔也会忍不住买奶茶来解馋,此时捧着涕零:“谢谢南老师!”
“谢谢雪姐!”
“呜呜呜我都快一个月没碰奶茶了。”
“舞剧马上就拍完啦,等回了邶城,我一定一天喝它个三杯,其他什么都不吃!”
安常坐在一旁,垂眸盯着膝头剧本上的小铅字。
一杯奶茶出现在她视野里。
抬眸。
倪漫一手拿着杯桂花乌龙递向她,另一手拿着杯黑糖:“要哪个?”
安常迟疑一下。
倪漫小声说:“按你自己的口味选啦,她不喝奶茶的。”
安常笑笑,接过那杯桂花乌龙。
她的心思,有这么昭然若揭?
倪漫看着她噗一声插入吸管,实在没忍住走近一步,声音越发压低:“你们怎么了?”
“嗯?”
“你和她,是不是吵架了啊?”
倪漫眨眨眼。
暧昧的第三人称代词。
可安常与南潇雪,又哪是能吵架的关系?
“没有啊。”
“那你前天晚上为什么不去?淇姐还问我知不知道你俩怎么了。”
安常拿吸管搅荡着杯中的奶茶。
商淇想问。
倪漫想问。
倒是当事人南潇雪,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抱歉啊,我是不是问得太多了?我们也不是八卦,就是以前确实没看雪姐这样过。”
“没有。”安常摇头:“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这时牟导在南潇雪身边叫:“安常,能过来一下么?”
与舞者有关的空镜,要与舞者本人商量,《青瓷》精雕细琢,这是例行流程。
倪漫偷瞄安常一眼。
安常端着奶茶走过去,表情还是如常的清淡。
导演问一句,她答一句,没比平日更热情,也没比平日更冷漠。
南潇雪静静听着,话不多,间或插两句,都很能说到点子上。
安常与南潇雪接触得越多,就越确认她有着惊人的艺术直觉。
商淇踱到倪漫身边:“问出她俩怎么了吗?”
“没。”
“够奇怪的。”
说两人闹别扭了吧,看她们相处又好像一切正常。
说两人没事吧,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
直到事情聊完,牟导吸着奶茶打算走开,南潇雪忽然问一句:“奶茶好喝么?”
“好喝啊!南老师请的能不好喝么!诶南老师自己没拿一杯?要尝尝么?我这杯喝过了,不知还有没有多出来的……”
安常微垂着头,盯着自己手里的奶茶。
她这杯还没喝过。
若是这时,她邀一句,双手捧着剧本的南潇雪是否便会勾着纤软腰肢,如晚春柳枝般柔柔俯身下来含住她杯中的吸管,就像上次吃她手中的橘瓣一样。
只要南潇雪微微咂舌,道一声“好喝”,她再顺理成章接上:“那我这杯就给南老师了。”
想来,也不会有人瞧出什么端倪。
但这样旖旎的一幕只发生在她的想象中,现实里,南潇雪轻描淡写的答了导演一句:“我不喝,我就问问。”
便转身走开了。
好像真只是在问奶茶好不好喝一样。
安常走回墙角,马上要开拍她也懒得再坐下,背着一只手靠住墙,吸着手里的奶茶。
微微凉了。
而奶茶和咖啡一样,一旦凉了,甜味或苦味急剧消解,只剩后味里浓浓的酸。
酸味最狡猾,会黏在人的牙根和舌根。
一直到今晚场次拍完,南潇雪跟倪漫说:“你先回民宿吧,我去散散步。”
“雪姐,这大半夜的……”
“没事啊,天都快亮了。”南潇雪道:“离开宁乡两天,得把角色感觉再找一找,不能在快结尾时掉链子。”
“那好吧。”
“潇雪。”
这时田云欣走过来:“累不累?有精力再开个会么?眼看快收尾了,我们把场次进度再捋一捋,看看有没有哪些场次还不满意的、需要补拍的。”
“好。”
田云欣带着南潇雪与柯蘅,同一些重要岗位的工作人员开了个短会。
南潇雪扫一眼,安常并没留下来。
这样的场合便是——若安常自己想留下来呢,也说得通。
若她不想,也大可以先走。
南潇雪很微妙的撇了下唇角。
商淇和倪漫对视一眼。
散场的时候,倪漫问:“雪姐,都这个点了你还要去散步啊?”
“嗯,这下天真快亮了,你越发不用担心了。”
南潇雪一个人往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
其实真没什么好担心的,她为了找准角色感觉,不知多少次一个人深夜漫步在宁乡。
宁乡那么小,小得像一个轮回,所有石桥、灰瓦、竹编灯笼,都反反复复出现。
南潇雪慢慢踱着步,踏上石桥,想着收尾的那几场重头戏。
以至于她从桥上不经意的一抬眸,桥下连廊边的安常,好像是突然出现似的。
倚在廊边,纯素颜的一张脸,此时夜色渐淡,却又还未对晨光举手投降,一片灰蒙蒙的混沌里,倒显得那张脸格外醒目。
清淡淡的,像整座宁乡。
南潇雪的脚步顿了顿,还是走过去。
踱到安常身边时,她想,若是安常不叫她,她便这么径直走过去。
可安常笑了,低着头笑得很轻,微露出一点白白的齿尖咬了下唇。
南潇雪向来觉得安常好看。
不是娱乐圈见惯那种咄咄逼人的好看,而是丝毫没有攻击性,清淡得让人感到安心。
安常道:“还以为你会躲着我。”
南潇雪:“难道不是你躲着我吗?”
安常半垂眼皮瞧着地面:“生气了?”
为她没去邶城的事。
她一手扶着廊柱,从南潇雪看不到的角度,指腹摸索着木质略微粗糙凸起的一块。
她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什么样一个答案。
偏南潇雪开口反问:“你是希望我生气呢,还是不生气?”
安常指甲抠进小小裂开的一道木缝:“我问你呢。”
南潇雪静静看着她。
有人说时光如河,其实时光也如雨,都是点点滴滴,在人不知不觉间流失。
安常的一颗心充盈、充盈,如雨中倔强升空的气球。
直到南潇雪说:“我没生气。”
那颗气球终于“砰”一声爆裂,迸开的水劈头盖脸溅人一身,凉丝丝的一颤。
直到这时安常才确认,其实她内心最深处,是希望南潇雪生气的。
可那是感性上,理性上她只挑了下唇:“没生气就好。”
“嗯。”南潇雪淡然点了一下头,向前迈去。
手腕却自身后被人握住。
“去哪啊?”
南潇雪回眸,安常原本低着头,此时又抬起,对上南潇雪的一双眼,也不躲。
南潇雪把话挑明:“如果是因为舞剧快拍完了、我快离开了,你想开始疏远我,我理解。”
她轻轻想挣开安常的手。
安常却把她手腕攥得更紧一点,顺势把她往前一带。
两人因这惯性贴到一起,呼吸交缠,又被雨模糊了本就混沌的边界。
连廊的屋檐挂下淅沥的雨滴,安常压低声:“我听你跟倪漫说要去散步,便一个人先出来在这等了你快一个小时,难道就是为了疏远你?”
她直接吻了上去。
在她们的一吻之间,夜色逐渐消退,昼色渐明,像把一块原本罩在她们周身的黑色绒布渐渐拖走,安常是永远做不好准备的演员,带着怦然的心跳,将自己真实的渴念暴露无疑。
她也想南潇雪。
前夜强行按捺下飞去邶城的冲动,尽数化为此刻的吮吻。
夜色渐退又如何呢,清晨的宁乡是一方空荡荡的舞台,除了她们这两个失眠的演员,所有人都已沉睡。
无论她们如何放肆,都不会被人围观和打断。
安常问:“去我家么?”
南潇雪牵了一下嘴角,那儿已被安常吻得微润。
安常觉得她误会:“不是一定要做什么,我就是……”
“……想跟你待在一起。”
南潇雪望着安常的嘴角,也同她一样潮润的软糯。
她一手托住安常侧脸,拇指指腹印上去,轻柔的摩擦一下。
唇边的笑意浮出,她以往是不常笑的人,直到这时方才领悟,原来某些笑容里可以裹着涩,形成一组对立的反义词。
安常的行为也是这般。
一边清醒,一边沉沦。一边克制,一边放肆。
安常敢于沉沦,源于她的清醒。敢于在宁乡放肆,源于离开了宁乡她一定会克制。
她只会在宁乡连廊下堵住南潇雪,却绝不会飞去邶城。
南潇雪很难描述自己那一刻的心情。
她该放心么?可为什么空落落的迫切想要抓住些什么。
安常的唇角被她揉抚,觉得痒,抬手握住她手腕。
可她是最顶尖的舞者啊,手腕和腰肢都那般柔软,反手一扣,就握住安常的手:“如果,我就是想做什么呢?”
牵着安常往桥上走去。
“不去你家,去我民宿房间。”
“为什么?”
“你外婆应该已经起床了吧,你真要这时候回去?”
安常默默跟着,脑中思忖:
或许民宿房间更好,候鸟暂歇之处,无人会久留。把露水情缘的意味点得更分明,是否心思的妄念便被压制得更彻底。
却忽听南潇雪道:“其实民宿房间不够好。”
不好在哪里?不够奢适还是不够敞阔?
“我叫你去邶城,本打算让你去我家的。”
安常心里一跳。
南潇雪的家与她家不同,不在宁乡这方避世的桃源,而在南潇雪存身的真实世界。
那里有舞台,有聚光灯,还有数不清的闪光灯与关注。
安常终究是个胆小的人,她的肩膀太纤薄,接不住南潇雪这句话的分量,只是扣紧了南潇雪的手指。
有现在,就已经很好了。
她的沉默换来南潇雪的沉默,是否也印证那样的一闪念,只是南潇雪的冲动而为。
两人相携踏过被时光磨损了边角的旧石板,绕到民宿后门。
这时间唯一有可能在这碰到的,是商淇。
商淇来回来去踱着步,细高跟鞋发出轻微的踏踏声,打着一通商务电话。
没工夫说话,只冲她们一扬手,让她们赶紧上去。
她指间夹的一支万宝路缭绕着烟,南潇雪牵着安常的手也没放,走上楼梯才发现,明明隔得那么远,安常的脸却好似被那阵烟熏红了。
“害羞了?”
安常不讲话。
南潇雪伸手在她后颈上捏了一把。
拿着房卡,晃悠悠也不急着去刷那电子锁:“害羞了,就先走。”
“现在下楼,商淇只当你是送我回来,还觉得你天真无邪,克己正直。”
“我说过我正直吗?”安常从她手上拿过房卡,在所有人的睡梦间发出轻不可闻的滴一声。
不知是否有人因此翻了一个身。
安常把南潇雪推进去,抵在玄关墙上攥住她两只手腕,脚轻轻勾上门。
“我一开始不就说过了吗?”
“我对你,不是没所图。”
她把南潇雪拖到床边坐着,扬起手肘,去解自己粗布衫子背后的纽扣。
脸还红着,动作却不迟疑。
南潇雪瞥一眼。
噢,成套的啊。
安常就那样站在她面前:“轮到你了。”
南潇雪挑了下眉尾。
安常的视线化为某种隐形撩拨,引她抬起纤白手指,去摸自己的旗袍盘扣。
对精魄一角入戏,便像被赋予了桃夭柳媚的天赋,很知道安常想看什么。
她一张脸太冷,罗衫轻挑的姿态由她做来,冲撞出的矛盾感令人痴迷。
安常看得有些脸热。
解除害羞的办法,是自己掌握主动权。
她年轻,唇瓣较南潇雪更灼烫,贴着南潇雪凉凉的温度,吻落下去。
什么都不想错过,什么遗憾都不想留。
所以这一次与以往不同,是自背后。
南潇雪轻扭纤颈与她接吻,她以唇齿承接住南潇雪不再平稳的呼吸。
如此一来,在墙板过薄的老旧民宿,才可继续放肆。
她是春日惊蛰时分的雷,镇压所有悸动的是她,可引发所有悸动的分明也是她。而她挚爱在这样的时刻去瞧南潇雪的神情,看清矜谪仙装点了桃花面,紧蹙柳叶眉。
失控到与平素的冷傲形成鲜明对比,才是独属于她一人的南潇雪。
她才满足、才罢休,才肯把面颊埋至南潇雪纤长的颈间,用鼻尖轻扫那温润的汗,像梅雨季熏出的雨气扑了人满脸,却又夹着一阵冷香。
安常唇瓣动了动。
南潇雪音色软懒,化为一种撩拨:“想咬就咬啊。”
安常理智尚存:“你还要拍戏。”
“有遮瑕膏,不怕。”
于是她终是禁不住心痒,却咬得克制——只用齿尖拎起一点肌肤,来回摩挲两下。
又放开,自己看了看,拇指轻轻一捻。
像锅里煮得过软的红豆,指腹一捻就化为沙,贴在南潇雪瓷白颈间那么小小一点,只有一颗红豆的份量。
安常也不知这旖旎的一幕,却为何看得自己有些心酸起来。
大概她作为文物修复师,被传统文化浸染得太过。
而那些文人墨客颂言红豆,都说“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南潇雪本打算让她去自己家又如何呢?
南潇雪是全国独一无二的舞者,这样的人,真能把“喜欢”放在最重要地位?就算一时冲动,那当“喜欢”与事业发生冲突后呢?
踏入南潇雪的家听上去很容易,但,安常不想又一次拖着行李箱,狼狈的从邶城逃离。
谁要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
至少“相思”,是个心酸却浪漫的唯美结局。
南潇雪问:“我脖子看起来什么样?”
安常:“待会儿照镜子不就知道。”
南潇雪却说:“我想现在瞧瞧,你拍给我。”
慵而软的语调,容不得人拒绝。
安常找出手机,对准南潇雪颈间。
“咔嚓。”
南潇雪伏于横陈的玉臂:“给我看看。”
安常却反悔:“不给。”
南潇雪扭颈瞥她一眼:“当真?”
安常把手机藏在背后:“没什么好看的……”
南潇雪坐起来,指尖轻挑把长发拢至肩后。
她盯住南潇雪侧颈那小小痕迹,一时失神,而南潇雪动作何其灵巧,手一勾,便把她手机握在掌心。
那枚小小红豆便也落入了南潇雪眼底。
南潇雪窥得了她所思所想么?明白了她忽然别扭的原因么?
她不知道,因为南潇雪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轻垂眼睫,手掌打横捂住她嘴。
指尖微凉,越往里走,掌心却是方才因她而起的滚烫,混着她吐息,涌上一阵泛香的热意。
已经有人陆续起床了,房间外响着陆续下楼吃早饭的脚步声,木制楼隔音不好,闷闷的似有回响。
她不明白南潇雪意图,露出的一双眼对南潇雪轻眨。
南潇雪一偏头,吻向她耳后。
用了些力道,带来一阵微痛,安常被南潇雪手指捂着不至于出声,呼吸喷在掌心。
南潇雪松开她,看了眼,又伸手扶着她后颈,拇指摩挲了下。
安常默默回望。
南潇雪单是坐着已似动人水墨,眼神也能挥洒诗篇。
望着她耳后那一点,念的竟也是她心底偷藏的相思。
作者有话说:
注:“愿君多采撷”一句出自王维《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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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安常与南潇雪守着各自的心思, 却都不宣之于口。
南潇雪只是伸手,把安常那已蹭松马尾上的皮筋解了。
长发垂落下来,挡住耳后一点红豆沙,南潇雪又帮她理了理, 两边发尾乖顺的垂于肩头。
安常醒过神:“我得回去了。”
南潇雪淡淡的:“嗯。”
“你不睡会儿?”
“要睡, 不然待会儿练舞没体力。”
南潇雪裹上睡袍,安常道:“你别送我了, 我自己走就行。”
“没打算送你。”南潇雪钻回薄被, 背对安常:“我不喜欢送别, 没任何意义。”
是啊。
不管如何相送,结局还是一别。
安常踱到玄关, 站着听了会儿门外的动静,好在已过了早饭时间,不再有人来回走动。
拉开门出去,后门处居然又碰见商淇。
真的是铁人, 永远在打电话谈工作, 都不用睡觉的吗?
安常觉得自己披着的头发把一切旖旎暴露无疑,心虚的伸手又理了理。
正巧这时商淇打完一个电话, 有空过来跟她说两句话。
“和好了?”
安常顿了顿:“没吵架啊。”
商淇道:“你们一个两个真有意思。”
“没吵架, 只是心里暗暗闹着别扭,是吧?”
商淇又给自己点了支烟:“我知道你们别扭什么。”
安常寡言, 此时却忍不住多问一句:“那你怎么看?”
“我?我是个冷血无情的商人,我的答案一定不是你想听的。”
“你怎么知道我想听什么。”
商淇笑了声:“你若问我, 我觉得你的做法是对的, ‘南潇雪’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可能我是最清楚的人。你俩的关系, 在宁乡是一回事, 放到邶城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安常点头:“嗯,你忙吧,我先走了。”
回到家,文秀英早已起了,早饭已吃过,这会儿正在天井里择菜。
一见安常:“剧组这会儿才放?”
安常有点心虚:“啊。”
“够辛苦的,到时候会结给你多少钱?”
安常走过去,拖了张小凳坐下,从簸箕里捡起了根鸡毛菜,也不择,捻在指间来回来去的转:“不是钱的事儿。”
文秀英在她手背上拍一下:“不择就给我放下。”
“我是怕你觉得委屈,你能这么想便好,的确不是钱的事,跟这么多同龄人一起相处,比成日里闷在家好得多,对吧?”
“外婆,你不会又想叫我回邶城吧?”
“没有,我说了这事你自己决定。”文秀英道:“说起来,舞剧快拍完了吧?剧组也要走了,南小姐最客气,你说等她走的时候,送她点什么好?”
安常忽然站起:“什么都不用送,她那样的人,有什么缺的?”
“你这孩子,突然闹什么脾气?”
安常抿了抿嘴角,语气软下来:“没闹脾气,我就是说不必送什么。”
“外婆,我先去睡了。”
“哎,你头发怎么放下来了?”
“哦……橡皮筋断了。”
安常简单洗了个澡,躺回床上,望着窗外的雨。
什么时候睡着的,她也不知道。
睁眼的时候,天色和入睡时好像没什么区别,一片灰蒙蒙的。
梅雨季总是这样,不管几点,总让人感觉像下午四点。
而时光怎么可能真的凝滞。
她从床上下来,踱到镜前,把一边长发挽到耳后。
南潇雪是用了力道的。
一点红豆沙,比她吮在南潇雪颈间的更明显,直到这时还酥麻的微痛。
南潇雪何其聪敏,其实她今天穿了成套的内衣裤过去,南潇雪一定明白她的表态——
她不止想对南潇雪肆意,她也任南潇予取予求。
但南潇雪没有。
南潇雪对她并非不存在冲动,却只化作耳后绵长的一吻。
她不肯去邶城,后退的这一步,已足以唤醒南潇雪的理智。
南潇雪纵许自己沉沦体验,却不碰她,由得她在这一场梅雨绮梦里全身而退,为她未来的移情留足空间。
而南潇雪自己,则要只身奔赴舞台,一场纵情,对南潇雪是一期一会的奢侈。
安常对着镜子看了看,哪怕睡了一觉,发间仍有一道先前绑马尾留下的压痕。
心里烦闷,决心去洗个头。
时间来到下午四点。
她好像第一次在这时分,举着吹风机,胡乱拨着头发,望着窗外连绵的雨。
发丝纷乱,也没掩去心里的那个名字。
文秀英见她出来:“饿了么?”
“还好,晚饭多吃点就是了。”
“头发怎么不扎起来?”
安常想了想:“我看网上说,马尾扎多了容易秃头。”
文秀英笑了:“你这孩子,才几岁就说秃头?”
可安常暗忖,好像相思的确容易让人脱发。
浑欲不胜簪。
晚上到片场,没一会儿,南潇雪也到了。
通常她俩也不会说什么话,甚至随着关系越来越深入,连对看都少了。
她照例坐在角落,盯着膝头的剧本,耳朵却在自动捕捉南潇雪的一切动静。
南潇雪在补妆。
南潇雪在跟田云欣说话。
南潇雪走到镜头前候场。
安常跟着从小凳上站起来,站到人群外围准备看拍戏了。
她前面的两个舞者在说:“哎真的好累,拍到现在,感觉体力都耗尽了。”
“坚持住,还有不到一星期就杀青了,听导演组说,今天开始就要统计回邶城的机票了。”
“是么?那可太好了,宁乡美归美,但真的太落后了,连杯奶茶都点不到。”
“哈哈你就当一种体验吧,这样的小县城,估计以后一辈子也不会再来了。”
安常默默站着,眼神却一滞。
南潇雪正在候场,半扭着脖子听柯蘅说话,安常刚好瞧见她侧面,小小一颗红豆般的吻痕,从旗袍立领里露了小半出来。
怎么没遮瑕呢?
安常盯着看了看。
大概实在太小了,一整天过去,又已化的很淡很淡,就像南潇雪眼下那颗浅红的小泪痣,若不是本就清楚端倪的人,一定不会注意到,连火眼金睛的化妆师也放过了她。
安常看着南潇雪和柯蘅在镜头前翩然起舞,演绎爱恨缠绵。
她们一个清冷,一个热烈,虽然刚开始爆发了野心之争,配合却着实默契。
一场舞毕,所有人自发鼓掌。
安常混在人群里拍着巴掌,眼却始终盯着南潇雪颈间。
那儿的秘密,只有她一人知道。
******
当夜,安常带了南潇雪一同去她家。
悄悄潜回房,见书桌上放着一份快递。
安常走过去拿起:毛悦多替她担心啊,求个平安符,给她发快递发的还是顺丰。
南潇雪瞥一眼:“网购的什么?”
“不是网购,毛悦寄给我的。”
“寄了什么?”
安常把盒子拆了,掏出一枚明黄色的护身符,对着南潇雪晃了晃。
“平安符?”
“嗯,她去普照寺帮我求的。”
“为什么?你最近碰上什么事了?”
“她说我冲撞了神仙。”
“嗯?”
安常凑过来,望着南潇雪:“说我要遭天谴。”
南潇雪反应了下,挑唇:“那你怕么?”
“有什么好……”
这时窗外突然一声惊雷,雨势跟着转大。
本是盛夏将至的标志,发生在此刻却令安常一愣:
真来啊?劈死她啊?真够猛的。
不禁握紧了手里的护身符。
南潇雪笑了,伸手捂住她双耳。
“我不是怕打雷。”安常听不清自己声音:“我只是没想到这么突然。”
她说不怕,南潇雪却没放,反而把她双耳捂得更紧了些,带来近乎耳鸣般的空音。
然后薄唇翕动,微吐几个字。
这才放开了她的耳朵。
安常默了下。
无法回应,所以,是不是只能以沉默装傻。
两人上了她的雕花木床,天色正是最暗的时候,南潇雪乌色的发与夜融为一片,丝丝缕缕又如逐渐瓢泼的雨。
安常脑子里想着,不知天井里的积雨,是否没过台阶一半了。
雷声和雨声明明那么激越,落在旖旎的卧室却变成轻舞的幔纱,把谁人的呼吸掩得沾了茫茫水汽。
她沉迷于自南潇雪背后进行的感觉,完全的拥覆,所以这一次也是如此。
动作一如窗外的雨,明明目的在于堆砌激烈,细看每一丝却在仿写温柔,以耐心裹藏野心。
南潇雪伏在枕上,枕芯里装的应是荞麦,每次稍一动,就引起一阵沙啦沙啦响,只得控制自己不要轻蹭过枕面,而此刻的自控,比任何舞台都更难。
闪电划过,安常凝眸,望着南潇雪某一瞬间,只为她一人窥探的神情。
良久,手指刮了一下那濡湿的蝴蝶骨,似是安抚。
指尖轻移,化为笔触。
一笔,一画。
南潇雪反应过来,安常在写四个字。
她方才捂着安常双耳才能道出的那四个字。
先前尚能自控,此时背脊的痒传到心底变为涩,反而忍不住微动了下,惹来荞麦枕发出一阵沙啦声响,还好又被一阵落雨所遮盖。
这样的雨夜,遮掩的还有怎样的心思。
她们都明了,却无法言传。
她得捂住安常耳朵才能吐露。
而安常只会在她背上默写文字。
如若挑明,可能带来的结局,她们或许都无法面对。
雨停了,南潇雪在最后一抹夜色掩蔽下离开。
安常送她走后,又倚着门框站了会儿,一转头吓了一跳,发现文秀英正盯着自己。
“外婆,起夜吗?”
“天都还没亮,你在门口干嘛呢?”
“我……睡不着。”
“怎么了?”文秀英顺着屋檐绕过天井,走到她跟前,探手摸了一下她的头:“不舒服?”
安常心虚,往后躲半步,不知自己身上是否还沾着南潇雪的香味。
文秀英只是问:“怎么出这么多汗?发烧了?”
安常脑子里莫名冒出一句:
心在发烧,人却清醒。
她轻推着文秀英的肩:“外婆,我没事,你快去完洗手间再回去睡会儿吧。”
“你这孩子从小就是,什么事都不愿意讲。”
“真的没什么事啊。”
或许她这么寡言,就是觉得有些事讲出来也解决不了,那还为什么要讲。
一场夜雨后,白日里难得露出明晃晃的太阳。
安常下午在苏家阿婆的染坊帮忙,从染缸里捞出一匹匹布,挂在高挑的竹竿上晾干固色。
苏家阿婆一拍她肩,她吓一跳。
“傻孩子,盯着太阳看什么呢?也不怕晃眼。”
安常笑笑:“有点走神了。”
“你从小就是,跟别的孩子一点不一样,不吵不闹,好像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
别人怎么可能会知道。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晚上来到片场,发现格外忙碌,不知是否因为要杀青的缘故。
倪漫找到她:“安常,给,今晚的场次表。”
塞给她又匆匆走了。
安常坐在角落翻了翻。
很奇怪。
今晚都是南潇雪和柯蘅两位主角的戏,而不像之前,都是主角与配角的戏份穿插。
她茫然的抬了一下头。
对剧组太不了解,她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眼前的人连走路都是一溜小跑,她跟谁都不算熟,也不知道问谁。
想了想,给毛悦发了条微信:【拍戏一般都是主角和配角的场次穿插着来对吧?】
【啊?应该是吧。】
【那突然连拍主角的戏份说明了什么?】
【宝贝你说什么呢?你是说我女神的舞剧吗?】
她这是病急乱投医。
毛悦也不过是南潇雪的粉丝,哪可能对拍戏现场那么清楚。
要不还是问牟导吧。
刚站起来却被人一撞。
是柯蘅助理,赶紧伸手扶住她:“对不起对不起,我太着急了。”
安常站稳:“没事。”
助理越过她匆匆跑到柯蘅身边:“蘅姐,那天确实没办法了,最快只有第二天早上九点半的。”
柯蘅拧眉之间,安常忽然明白了什么。
下意识望向南潇雪。
当南潇雪回应的目光投射过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看得太直接。
南潇雪发现了,难道其他人发现不了?
她挪开眼神。
南潇雪的心揪了一下。
“雪姐,可以去候场了。”
“来了。”
南潇雪走到镜头外站定,往逐渐围拢过来的人群中又望了眼。
安常混在里面。
眼神里的茫然逐渐消退,素来的清冷混着一点点倔盖上来。
南潇雪意识到,如果她不主动找安常说这事的话,安常永远不会开口问。
拍完这场戏,南潇雪让倪漫把安常叫过来。
安常站着,她坐着,因方才跳舞出了汗,此时肩上披着张薄毯,双手捧着的保温杯里装满热白开,飘出氤氲的热气。
身为舞蹈演员,身体就是自己最重要的武器,必须时时小心照料。
安常盯着杯中不断冒出的热气,飘飘荡荡往上移,一直移到南潇雪下巴,眼神又落下去,去追杯口重新冒出的一丝热气。
就是不肯看南潇雪的脸。
因为经常要商量镜头的事,她俩这么相对,倒并没显得太突兀。
很多人匆匆从她们身边跑过,瞟一眼,眼神又很快的飘走。
移动衣架的滚轮声。挪碳素灯拖动的电缆声。搬动滑轨的刮擦声。
片场是狂乱的大提琴,她俩之间是越绷越紧却始终没用到的那根弦,吊着人的神经。
直到南潇雪开口:“这件事……”
可笑的是现场真的太吵了,她根本听不清南潇雪说话,不得不凑近一步:“你说什么?”
南潇雪顿了顿。
她想过今晚散场之后再跟安常说的。
在安常静谧的卧室,或者她民宿的房间。
但总觉得那样的环境更难开口,片场的嘈杂反而给她一些底气——
世界这么忙乱,情绪上的事,是不是就不算太大的事?
她指指旁边倪漫跟她对剧本时常坐的一张小凳,安常看了眼,坐下了。
这样两人离得更近一点,她说话也不至于太过费力。
安常为了遮盖耳后的吻痕,这两天头发披着,微埋着头,露出中间雪白的一条发缝。
让人想起夏天断开脆生生的莲藕,又或者莲子去芯时剥开的内里,又或者粉糯糯的菱角,一切清甜的水生植物。
安常的浑身都透着这样的干净。
南潇雪定了定神:“这件事就算我不说,你应该很快也会知道,但我想了想,还是我亲口告诉你比较好。”
安常白色帆布鞋尖在地面摩擦一下。
安常多聪明啊。
早都明白了。
南潇雪还是讲出来:“柯蘅下一部电影,合同那边出了点问题,必须提前半个月开机。”
“本来《青瓷》还有六天拍完,但柯蘅三天后就要无缝进组,所以和田导她们商量了下,还好,剩下我们俩的对手戏,稍微赶一赶,三天之内也能拍完。”
“刚好商淇三天后在邶城也有个重要的合同要谈,所以……”
安常仰起面孔轻笑了下:“所以你和柯老师一起提前杀青,然后,你们就都要走了。”
南潇雪没什么表情:“你笑什么?”
安常眸色凝了凝,那抹笑却还缀在唇边。
“问你笑什么?很开心么?”
安常吐出一口气:“那你要我怎么样?开口让你留下来么?”
“开口让大明星,一辈子留在这守旧落后的小镇么?”
南潇雪反问:“那你要我怎么样?”
这时有舞者匆匆跑过她们身边。
南潇雪为了进一步压低声而微微俯身,凑近安常。
说话间往下压着点下巴,清冷声线如幽深寒潭,一切情绪是暗涌的波澜,沉浸其中的人才能感知:“如果我开口让你跟我一起走,难道你会愿意?”
安常沉默。
这时牟导快步走来:“南老师,能商量下最后那几个空镜么?”
南潇雪调整了下呼吸:“好。”
安常心想,这才是南潇雪。
无论情绪如何跌宕,舞剧效果永远是她心中的第一顺位。
安常也不知该不满这样的南潇雪,还是崇敬这样的南潇雪。
她这样犹豫而纠结的普通人,总容易被自己的情绪裹挟。
所以她不再修文物了。
而只有南潇雪这样的人,无论怎样,都会一往无前的站上舞台。
安常盯着她和南潇雪的鞋尖,一和导演说完了事,分而走向南北相反的两极。
她该把这样的南潇雪,重新完整的归还给舞台了。
田云欣大概是怕越接近杀青那一天、舞者的状态越难集中,所以把最重的离别戏份都放在今日。
接下来要拍的,便是穷小子年老后的一场戏。
柯蘅换装用的时间有点久,最后从移动更衣室钻出来的时候,轻捻着唇边一抹银白胡子:“老夫帅么?”
“哈哈太帅了蘅姐,就你这颜值,就算老了也绝对是个帅老头!”
柯蘅笑着一个个问过去,目光落在安常身上时一顿。
安常主动扬起唇角:“挺帅的。”
“别笑了。”柯蘅擦过她身边时压低声:“我以前也总笑,没用的。”
她走到镜头边,南潇雪已在那里候场。
“雪姐,一部《青瓷》演完,我真挺服你的。”
南潇雪眼都不眨:“这是当然。”
柯蘅挑唇:“你真是……”
傲得烦人,偏又傲得令人服气。
“其实我没想到你能这么入戏。”
南潇雪顿了顿,眸色转淡:“嗯,为了效果。”
“为了效果?”柯蘅笑一声:“好吧,为了效果。接下来,就看你怎么出戏了。”
“你觉得我出不了戏?”
“别问我啊。”柯蘅哪怕化着老年妆满脸皱褶,一笑起来还是满眼明艳:“问你自己。”
这时田云欣在监视器前喊:“准备,开拍!”
这是穷小子年老后的一场戏。
她被精魄所救,在战乱年代留下了一条性命。精魄为她挡下了侵略者的一枪,奇迹般的,作为本体的瓷瓶一点没破裂,侵略者亲眼目睹,吓得目瞪口呆,只道有鬼,根本不敢再抢夺。
只有穷小子知道,其中寄存的精魄,已魂飞魄散了。
从此,瓷瓶便成了一件再无魂灵的普通古物。
战争结束后,穷小子把瓷瓶捐给了博物馆。而随着年头好起来,她人聪明,又肯努力,逐渐成了一名成功的企业家,终生未娶,每逢周末便到这博物馆流连。
现在她已身患绝症,腰也佝偻,背也弯曲,不想用过度的医疗方案来折损自己的尊严,只想平静走过剩下的时日。
生命最后时刻,她与以往的每一个周末无异,来到博物馆橱窗前,一双昏花的眼在看到那只青釉瓷瓶的瞬间,焕发出些神采。
精魄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在博物馆内,环绕她身边翩然起舞。
然而那只是她的幻觉,随着一群孩子跑过来,精魄如一个美丽却虚幻的肥皂泡,“啪”一声破裂,什么都不剩。
一个女孩问她:“爷爷,你怎么总盯着这瓶子看呀?”
自己也盯着瞧了瞧:“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呀?”
穷小子道:“你仔细看看,不觉得它很像一位穿瓷青色旗袍的美人吗?”
女孩又瞧一眼:“看不出,没觉得。”
风一般的又跑走了。
只剩穷小子一个人站在橱窗前,笑了笑,手中的拐杖一松,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注:“浑欲不胜簪”出自《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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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拍到这里, 《青瓷》全剧终。
当然这只是剧本顺序,若论拍摄,后两天还有好些场次的戏要拍。
众人七手八脚上前扶起柯蘅:“蘅姐太棒了,我都快哭了。”
“南老师也是, 在博物馆橱窗前的一舞灵动又易碎, 封神了好吗?”
“我觉得比《奔月》还好。”
“当然了,嫦娥只是清霜孤傲, 精魄这可满满的都是感情, 当然更动人了。”
南潇雪抱着双臂立在一旁, 看着众人问柯蘅有没有摔到,又一脸理所当然接受所有的夸赞。
安常为了剧情鼻子发酸, 同时却有些想笑。
到现在,她觉出南潇雪傲慢的一点可爱了。
为舞台倾尽了所有,理应收到舞台这样的反馈。
她也是直到与南潇雪缠绵,才看到那具幻想中白璧无瑕的身体, 其实大大小小有着多少淤青和伤痕。
南潇雪瞧着是空灵的神女, 其实是坚强的战士。
接下来的一场戏,是舞剧的一个彩蛋。
生命弥留之际, 穷小子躺在医院插着氧气管, 本应是病房场景,却因她意识模糊、而以为自己置身于博物馆, 所以拍摄场景是一张病床出现在了博物馆间。
她费力的眨着双眼,生命之火越来越微弱。
这时, 精魄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一袭瓷青色旗袍, 灵动的、唯美的, 来到了她病床边, 轻抚她枯槁的侧脸。
穷小子缓缓眨眼,一呼一吸之间,好似被精魄重新注入了生命力。
她从病床上挣起,拔下氧气管,拔下手背上的滞留针,随着精魄的舞姿翩跹。
两人越跳越快。
穷小子的白发转灰,又重新变为乌黑,脸上的皱纹一道道消退,病号服变为笔挺西装,西装又一件件褪去,她再次变得衣衫褴褛,却是一脸灿烂笑颜。
时光在她身上倒流,她又变回了与精魄相逢时的那个穷小子。
好像她什么都没失去一样。
好像她什么都没错过一样。
这场戏不长,却拍得格外艰难,每拍一段就要停下来,让柯蘅去换服装以及改妆面,所以镜头零零碎碎的。
至于这些镜头如何组合,就要看田云欣的剪辑和后期的功力了。
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穷小子与精魄的执手相望。
那个眼神很难处理——穷小子既带着炽烈的爱意,想拥抱精魄入怀,又其实带着一生的记忆、觉察着失去的痛苦,并不敢真的付诸行动,停在一种怕碰碎了精魄的小心翼翼。
格外矛盾。
柯蘅真是个很棒的演员,她的双手凝滞,故而用眼神诠释拥抱。
带着遗憾与完满,不甘与释怀,一组组情绪的反义词相谐的糅合。
随着田云欣喊出一声“卡”,所有人都在为她的表演鼓掌。
安常混在人群里拍着巴掌,心想即便是真情实感的她,也无法把那个眼神处理得更好了。
随即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
真情实感?
开什么玩笑。
这场戏的情感内核是“永失吾爱”,她哪来什么真情实感?
她对南潇雪的情愫,从不敢往“爱”的天平那端倾斜,从来都有所保留。
柯蘅出了镜头才道:“剧务人呢?刚才那根氧气管是不是跟今晚盒饭放一起了?怎么那么大的酸菜味?”
所有人都笑。
柯蘅目光扫过一张张笑脸,最后定格在安常脸上。
安常也在跟着笑。
柯蘅的眼神又不着痕迹的移走了。
场间休息的时候,安常踱到柯蘅身边。
柯蘅打发助理:“再去帮我倒杯热水。”
又问安常:“什么事?”
“能给我支烟么?”
“谁跟你说我抽烟?”
安常“啊”了一声:“那两次去ktv的小巴上,你坐我旁边,我看到你裤兜里露出烟盒了。”
柯蘅笑:“眼够尖的你。”
又偏了一下头:“我为什么要给你烟?”
“大概因为你跟我说,笑没用,我总得想想别的办法。”
柯蘅拿过自己的包,鬼鬼祟祟在里面摸了一阵:“手伸来。”
安常凑过去,背影挡住他人视线,柯蘅把烟和打火机悄悄塞她手里。
这时夜色正浓,今晚再拍一场过场戏便能收工。
安常一个人踱出片场,站在桥头的一级旧石阶上,也不知发了一阵什么呆,才想起裤兜里的烟和打火机。
吸一口点了,被呛得几声咳。
尝试性又吸一口,一股浓烈的焦油味差点没把她嗓子割裂,又苦又涩。
她决定不装深沉了,点着闻闻味道就好。
一阵细响,片场门口钻出个人影,安常下意识看过去,一愣。
她没想到是南潇雪,而这时挪开目光已然来不及了。
南潇雪今天重头戏很多,实属有些耗神,最后一场戏拍完,她想提前回民宿,留了商淇和倪漫在片场继续对接。
她瞧着安常没在片场,以为安常已经走了。
这会儿猛然撞见,两人远远隔着距离,一时没人动也没人说话。
南潇雪望着安常站在块旧石板上,一手插在牛仔裤兜里,莹白手臂垂落,另只指间夹着小半支烟,袅袅的烧着。
竹编灯笼光太暗,昏淡天色里,那张白皙干净的脸反而瞧得分明。安常终于没再笑,但也没什么其他表情,就那么目光定定的望着南潇雪。
露出一种少见的茫然,就像她第一次意识到南潇雪要提前离开宁乡时一样。
南潇雪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迈向安常的脚步没经过理性思考,而是一种本能。
若安常这时往后躲,或者开口叫她“别过来”,她还就真过去了。
可安常还是那样定定看着她,神情强自镇定,可肢体语言更诚实,到底透出些慌乱,也不知怎的就扬起烟吸了一口。
明显不会啊,呛得咳了半天。
安常这两天为了遮耳后被她吮出的吻痕,没扎马尾,头发披在肩头,随着咳嗽发尾一晃一晃。
大概觉得咳得狼狈,咳了两声就拼命忍住了,嗓子眼里没缓解,一张脸憋得通红。
南潇雪站住了。
看着这样的安常,她怎能不站住呢?
她甚至笑了笑,柔和的,算作一种安抚。
又对着自己的绣花鞋尖指了指。
安常刚开始没明白,后来一瞥自己的白色匡威,鞋带不知什么时候开了。
她手里夹着烟,也不知怎么处理,想了想咬在齿间,生怕再呛到也不敢吸,就那么屏着气,快速蹲下身把鞋带胡乱一系。
烟夹在指间站起身来的时候,南潇雪已经走了。
片场门口开始陆续有舞者离开,安常没什么与人招呼的心情,转身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烟夹的位置不对,快燃尽的时候烫着她手指。
手猛的一缩,烟头掉在沾了雨气的石板上一滚,也染上深浅不一的雨痕,看着像什么人的眼泪。
她蹲着把烟捡起来,找了个垃圾桶灭了扔进去。
烟头比她哭得更早,而她是到一路走回了家、洗完澡、躺在床上的时候,才开始想哭。
也没有真的哭,而是一种酸涩,和窗外的雨气混作一团,熏得眼底潮润润的。
或许这跌宕情绪来自今晚的两场戏,穷小子在生命最终时刻,是如何完成与精魄的告别。
那两场戏太过动人,内心触动在片场因拍摄不停中断而被打得凌乱。
像不成章法的拼图,直到这时才拼凑成完整图样。
然而拼图一经成形,她又发现难抑的情绪并非来自什么看戏。
拼图中央清清晰晰写着两行字,有着一模一样的笔画:
一是她问南潇雪:「那你要我怎么样?」
一是南潇雪反问她:「那你要我怎么样?」
她们刚刚在片场门口对望,就是被这样两句话横亘其间。
滚了两圈,安常发现自己睡不着。
坐起来,揉揉头发。
这是南潇雪在宁乡的倒数第三个夜晚。
而她在这里闹情绪。
在理智还没追上来的时候,她已从雕花木床下来,换了衣服拉开她家嘎吱作响的门。
文秀英房里传来隐约的咳嗽声,吓得她赶紧门一关快步走开。
她不知道若文秀英起来、问一句她要去哪的话,她要如何回答。
她根本不觉得自己应该去找南潇雪。
不过就是南潇雪要提前三天离开宁乡,算是很大的变故么?
明明她一早对南潇雪要走这事,就做了心理准备的。
今晚情绪却波动到连她自己都害怕的程度。
上一段感情里她就是收不回成本的赌徒,被人杀得片甲不留,这一次,她明知败局已定,横竖不该再加码了。
这么想着,冲动的脚步慢下来,直至最终停住。
转身往回家的方向走。
走了两步,又停住,还是往南潇雪民宿的方向走。
又停住,像只没头苍蝇似的转回她家方向。
“你要去哪啊?”
一道清冷声线自她背后响起。
脚步一滞。
转过头,见南潇雪还穿着那身瓷青色旗袍,脸上没卸妆,但因熬夜拍戏而脱了小半,这无损于她的美丽,却让她因倦怠而好似泛着淡淡的愁容。
安常眸光凝了凝。
这样的南潇雪好似还跌落在精魄与穷小子告别的氛围里。
南潇雪走近两步,一手轻捧起她的侧脸,仔细看了看她的眼:“哭过?”
安常撇开头:“没有。”
她何至于真的哭出来?忍下去的酸涩连身体都可以骗过,如何骗不过南潇雪?
南潇雪却不撒手:“那你怎么了?”
她找个由头:“你今晚和柯老师那两场戏,演得太好了。”
南潇雪追问:“看那两场戏,让你想到了什么?”
安常心里暗忖:
让我想到「永失吾爱」就是那般的下场。
让我想到继续追加投入、到真的爱上你那一天再与你分别,便是那般的下场。
也许比上一段感情伤得更重、痛得更彻底。
但这些话太懦弱,她没法说,只是保持沉默。
南潇雪轻轻叹了声,手掌打横。
她的手永远像一块玉,触上来那么凉,要安常的睫毛翕动两下、轻扫着她的掌心,才能感到皮肤似在回应一般,从掌纹间隐隐透出一股微热。
温温的覆在安常眼皮上,抚慰着她一度想哭的酸涩。
却有另一股新的酸涩涌起,安常很轻微的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甚至不愿叫南潇雪看出她胸腔起伏。
直到情绪平复,她才攥着南潇雪手腕,轻轻把那手拉下来。
“什么都没想,就只是看入了戏而已。”
南潇雪默然一瞬,也没揭穿她。
两人站了会儿,身边那座石桥随天光渐亮,轮廓逐渐分明。
显然她们在这石桥边相逢,是她想去找南潇雪,南潇雪也想来找她。
但真遇到了,往回走,是她家,往前走,是南潇雪民宿房间。
一处日常意味太浓,让人错觉她们的日子将永远这般续写;一处却又太具露水情缘的象征意义,反复提示即将到来的离别。
就像她们质问彼此的两句话:“那你要我怎么样?”
她们的处境,与只能站在石桥边的这一刻好接近,卡在真情和入戏之间、坚持和放弃之间、拥抱和别离之间,进退两难。
还是南潇雪先问:“我们就一直站在这儿?”
安常思忖了下,指指桥尾的连廊:“要不坐会儿?”
南潇雪望一眼,走上桥。
安常沉默的跟在她身后。
南潇雪在精魄角色里时,身形总是格外袅娜,腰肢是被细雨抚弄的柳枝。
上桥时安常仰视着南潇雪,看她腰肢带着旗袍下摆轻晃。
那么轻灵,好像无论如何伸手也握不住,就算勉强蜷起掌心,摊开一看握住的也只是半片枯黄的柳叶,真正的魂灵已随南潇雪的脚步远去。
等到下桥时,又变作了她俯视南潇雪。
南潇雪变成了视野里的一轮夕阳,无论她如何眺望也挽留不住。
一段桥两种心情,种种指向离别。
两人走到连廊边,安常说:“请坐。”
南潇雪笑了声。
那一声总算吹散了些好似凝结的空气,安常的心暂且松了松。
她靠着立柱而坐,南潇雪与她隔着半人的距离。
舞者真优美,背永远打得笔直。
安常指指河里:“有时候能看见鱼。”
“什么时候?”
“春天的时候吧。”安常想了想:“记得小时候每到过年,外婆都会带我来看鱼。”
“你喜欢么?”
“喜欢啊。”安常笑笑:“其实也不是喜欢看鱼,是可以借着看鱼发很久的呆,有人问起来,还可以说我在看鱼,就不会显得太奇怪。”
“你从小就是个奇怪的姑娘吗?”
南潇雪的目光投射过来,像是抚了抚她的头。
“对,从小无论在哪都格格不入的,不讨人喜欢。”
“你的性格吧……”南潇雪弯了弯唇:“是挺愣。”
安常忍不住微瞪过去一眼。
却又因瞥见南潇雪的笑颜,而慌乱移开眼神。
她情愿南潇雪别冲她这么笑,明明是几乎不笑的人,这样会让她错觉自己好特别。
慌乱间她只得盯着眼前碧色的河面:“这季节好像不怎么看得到鱼。”
南潇雪淡淡的应:“梅雨季太闷了吧。”
安常盯了会儿河面,往南潇雪那边移了移。
南潇雪没躲开。
她又移了移,直到她的牛仔裤贴住南潇雪的旗袍。
南潇雪仍是没躲开。
她得寸进尺,拉起南潇雪的手,一根根把自己的手指扣进去。
她坐在这里哪是想聊什么鱼呢。
也不想聊自己奇怪的童年。
她低着头,盯着她与南潇雪十指相扣的手。
雨丝缭绕,化作包裹她们的雾气。
南潇雪轻声开口:“对不起啊,小姑娘。”
安常不抬头:“对不起什么。”
南潇雪郑重的道:“对不起我要提前离开。”
安常下意识驳回:“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人总是不愿露出自己的狼狈。
南潇雪不说话了。
安常默了下:“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她是什么意思,她也说不出,她也不知道。
两人紧扣着手静静坐了会儿,南潇雪:“天亮了,我得走了。”
安常本能的慌乱了下:“嗯?”
南潇雪看着她。
安常平时会用一种清冷感包裹自己,可唯独面对尚未准备好的别离时,会露出一种茫然的眼神,像一只丢失了去路方向的小动物。
这样的眼神出现了三次:
第一次是在片场,她意识到南潇雪和柯蘅要提前杀青。
第二次是在片场外,她站在石桥台阶上指间夹着一支烟,看着南潇雪从片场里面走出来。
第三次就是现在。
每次这样的眼神出现,南潇雪的心就像被只隐形的手揪一下。
她很想说:“我留下陪你。”
可今早留下了,三天后的离别又该怎么算?
她用最后的理智解释:“我得回去吃早午餐,然后开会商量今晚的场次,还得练功。”
安常的茫然只是一瞬,这会儿看着已比她还镇定:“我明白。”
那种面具一样的笑再次裹上安常的脸:“你先走吧,我再坐会儿也回家了。”
松开南潇雪的手,南潇雪站起来。
往前走了一段,回头看了眼安常。
安常双手撑在木条凳上,低头盯着眼前的河,明明都说了这季节看不到鱼,也不知在瞧什么。
脸上的神情很淡,总是这样,让人根本看不出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是,那样的身体语言显示,她一次也没抬头望过南潇雪的背影。
南潇雪无声叹口气,走回安常身边。
“要一起吃过早饭再说再见么?”南潇雪问。
******
安常把南潇雪带到了那家小酒馆。
“喝酒?”南潇雪微微讶异。
安常点头:“镇上老一辈的人都有喝早酒的习惯,度数不高,不影响什么。”
酒气熏蒸着雨气,好像要把人的心里话往外勾。
安常:“不想喝可以先走。”
南潇雪:“我说我不想喝了么?”
安常反而笑了。
“逗你的。”雨丝把她一双眸子洗得亮亮的:“不是一定要喝酒,这儿也卖早饭。”
“小心门槛。”
南潇雪随安常迈进去。
她从没在宁乡看到过这么多人,一直以来,宁乡太静,好像除了安常一家和剧组,便再没什么其他人存在了。
似是一座空荡荡舞台,留待人上演梅雨季的暧昧旖旎。
这会儿酒馆里却几乎坐得满满当当,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各个面前一盏酒,说着根本听不懂的方言。
安常招呼南潇雪:“坐,我去打粥。”
南潇雪的明星身份在这里完全失效,看她进来,老人们瞥了她眼,没任何反应。
倒是安常一路招呼过去:“三叔公。”“四姨伯。”
南潇雪一人坐在桌边,乐得自在。
在邶城,她有多少这样不做伪装坐路边吃饭的机会?
安常拿浅栗色的土瓷碗,端两碗粥过来,又道:“再等等。”
自己匆匆往后走,不一会儿端来一碟霉腐乳。
这次换成了青蓝花小碟,用久了边上磕出个小缺口,可无损它有种质朴的好看。
安常坐下笑笑:“这儿老板很佛系,你知道的,可以算是自助餐。”
“嗯。”
这酒馆南潇雪和商淇她们一起来过。
刚随剧组来宁乡时,就在这里偶遇过安常。
后来不久,又在这里听安常和闵沁说过她坏话。
南潇雪牵了下嘴角。
安常知道她想起什么,跟着弯唇。
南潇雪故意问:“你现在还觉得我是个很讨厌的人吗?”
“讨厌啊。”安常盯着那碟霉腐乳说:“讨厌极了。”
到现在,又完全是另一重意味了。
安常叫她:“快吃吧,不然粥凉了。”
“宁乡早饭吃得简单,要么在家里吃,要么酒馆里有白粥,就腐乳吃,要是喝早酒呢,就还有花生米和几碟小菜。”
南潇雪点点头,喝一口。
暖暖的滑进胃里。
挑一筷腐乳。
安常:“你敢吃啊?”
“为什么不敢?”
“它看上去不是像长霉了么?”
南潇雪面无表情的说:“呵,好吓人。”
安常跟着面无表情的说:“哇,你好勇敢。”
两人都挑唇而笑。
南潇雪问:“宁乡的老人为什么都爱喝早酒?”
“这儿的水好,酿的酒也好,你看这座酒坊,从清代开始传到现在一直没断过,后面那口窖池还是活窖。”安常道:“百年间的习惯了吧。”
“这儿的酒叫桃花酿,对吗?”
“对。”
“名字怎么来的?”
“确切说法不可考了,据说是以前每家女儿出生的时候,都会在这酿一坛酒,封口埋到后院的桃花树下,等到出嫁那天再开启,算是一种最美的祝福。”
“你出生时也存了酒么?”
安常笑着摇头:“到我们这一辈时早没这传统了。”
南潇雪站起来,穿越一众喝早酒的老人家,身姿婀娜的向柜台那方走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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