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不一会儿, 南潇雪转了回来,把一盏酒放在桌上。
清浅的酒液荡两荡,安常惊讶问:“你去打酒了?”
“嗯,你不是说度数不高么?尝一口。”
她冷白手指扶着酒盏, 顿了顿。
“安常。”
“嗯?”
南潇雪笑笑, 端起送到唇边一抿。
她刚才是想说什么吗?
她没再说,安常也没追问。
两句始终横亘的“那你要我怎么样”, 成就了两人之间略带酸涩的默契。
南潇雪说:“我真得走了。”
安常:“好。”
她站起来, 瞥一眼桌上碗碟, 安常又道:“放着别管了,我一会儿收拾, 你先去忙,我坐会儿再走。”
“那我真走了?”
安常仰起脸笑笑:“好啊。”
南潇雪转身出去。
安常盯着酒盏,听着那轻灵脚步,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 抬眸对着那背影看了眼。
却又仓皇低下头, 一抬手握住酒盏。
明明清晨没阳光,为什么她双眼却被这背影刺伤似的。
她对着酒盏边沿仔细看了看。
方才讲“桃花酿”酒名由来的一段, 好似让南潇雪突然喝酒的举动, 具备了某种特殊意味。
南潇雪没卸妆,但整体妆面也脱落了小半, 口红变得很浅,安常盯着酒盏边沿看了半天, 也没看出南潇雪的口红是否印在上面。
她把南潇雪喝酒的那方转往自己这边。
端起来抿一口。
喝酒哪有什么特殊意味呢?都是人为赋予的罢了。
有些话, 她永远不会说出口, 南潇雪也一样。
安常手指伸进酒液里蘸了蘸, 在残旧木桌上一笔一画写了行字。
是南潇雪雷声中捂住她双耳说的那句话。
是她俯在南潇雪背上用指尖描画的那句话。
此时她又写了一遍, 然后伸手抹去了。
站起来结了账,走出了酒馆。
******
晚上南潇雪到片场,遇见柯蘅。
柯蘅笑笑:“雪姐,倒数第二天了。”
南潇雪点一下头。
柯蘅:“什么感觉?”
“你指什么?”
柯蘅牵了一下唇角,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片场没见到安常。
牟导过来找南潇雪商量镜头时,南潇雪状似不经意问了句:“安小姐今天没来?”
“喔,还有两天就拍完了嘛,所有镜头昨天她都给出意见了,我看她也挺辛苦的,就让她后面这几天想来就来,要是觉得累,就不用来了。”
南潇雪幽幽盯着他。
导演吓一跳,摸摸鼻子:“我说错话了?”
南潇雪摇头:“没有,就这样吧,我该准备拍摄了。”
她总跟安常说,她不喜欢送别。
对过去的她而言,因为「送别」这行为没什么意义,浪费时间和情绪而已。
现在她仍不喜欢送别,却好似有了别的原因。
商淇走过来:“又闹别扭了?”
南潇雪睨她一眼:“都说了不是会闹别扭的关系。”
“那她怎么没来?”
“她在现场没什么工作了,就不来了吧。”
“我是过来告诉你,我们后天一早走,跟柯蘅同一班机,但是呢,我神通广大的搞到了一张商务舱票。”
“够厉害的你。”
“那是。”
南潇雪微垂着眼眸。
商淇从方方面面来说都是厉害的经纪人,别的经纪人搞不定的事她都能搞定。
南潇雪一抬头,发现商淇正盯着她。
“怎么?”
“我觉得,你好像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南潇雪摇头:“没有。”
“好吧,那我走了。”
说什么呢?
问商淇能不能再多搞到一张机票,带安常一起走么?
若说上次回邶城参加金羽奖,叫安常同去的想法,还能算作包裹在宁乡一梦的一次放肆。
现在她一旦把这句话说出口,就越界得太过了。
别这样了,南潇雪。
******
就在南潇雪以为安常今晚不会来的时候,安常却来了。
南潇雪拍完与柯蘅的一场对手戏,正往镜头外走的时候,无意间瞥见了混在人群中的安常。
两人目光相撞,又不着痕迹的移开。
好像她们每天在片场所做的那样。
这两天因为两位主角赶进度,拍戏时间拖得比平时久,剧组又给大家准备了咖啡。
安常没什么其他工作了,帮着剧务一起派发。
端着杯黑咖往南潇雪那边走,垂着眸子,客客气气叫一声:“南老师。”
南潇雪禁不住挑唇,眼神在她五官上描摹。
直至安常问:“你到底要不要?”
稍微泄露出来的亲昵语气,让南潇雪挑一下眉:“你想我要,还是想我不要?”
“不要,就算了。”
她转身想走,身后却被微微牵住。
一回眸,见南潇雪纤指轻挑,拈着她粗蓝布印花衫子的一角。
赶进度的现场兵荒马乱,没人注意到她俩暧昧的小动作。
安常转回来。
南潇雪对她摊开莹白手掌:“你给我的,我不会不要。”
安常把咖啡递过去,没说什么便走了。
南潇雪一瞥纸杯内壁。
在离咖啡液隔着些距离的地方,清隽的字迹写着行小字:「待会见。」
******
片场收工的时候,又已不见安常了。
南潇雪随众人走到门口:“你们先回,我去散会儿步。”
人人都道南潇雪漫步宁乡是为了找角色感觉。
倪漫有些担心:“雪姐,好晚了。”
“没事。”
她辞别了众人,往安常家的方向走。
走过石桥,连廊之下,安常果然坐在那,也不知在想什么,垂着腿,白色匡威的鞋尖一踢一踢的。
南潇雪走过去,在她又一次要踢起时,绣花鞋轻轻抵住她脚尖。
安常仰起面孔笑了下:“你来了。”
那是一种等待了很久的神情。
又不愿暴露自己的期待,化为一种故作淡然的笑。
南潇雪忽而抬手,圈住她肩,把她带入自己怀里。
安常一怔。
也没挣脱,伸手环住了南潇雪的腰。
南潇雪拥着她,一只手落在她后脑,一种近乎抚慰的包容姿态。
安常略微转了转脸,蹭着她旗袍。
这已是安常关于离别这噎埖件事,唯一一次极短暂的情绪流露。
然后她站起,笑意重又攀上面容:“走吧,去我家。”
迈两步,见南潇雪没跟上来,不解的回眸。
南潇雪摊开掌心。
她又挑唇,有些害羞似的,走回来握住南潇雪的手。
两人牵手走在迷蒙了夜色的细雨中,那是她们离别前的倒数第二个夜晚。
南潇雪问:“今晚怎么迟到了?”
明明时间已经那么少。
安常:“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她推开自家嘎吱作响的木门,轻手轻脚带南潇雪溜进厨房。
“煮道甜品给你吃好吗?”
“又这个时间吃甜品?”南潇雪叹一声:“你真是舞者的大敌。”
嘴上这样说,却还是跟着踱过去,看着安常取出嫩黄的圆润颗粒。
“鸡头米?”
“嗯,新鲜的,你不是说没吃过吗?”安常道:“煮糖水很快,马上就好。”
南潇雪反应过来:“你今晚迟到,是为了买这个?”
今年天热,鸡头米熟成较往年早些,却也还未到大量上市的季节。
上次偶然聊到,安常说吃鸡头米最好的时节,是南潇雪已然离开后的盛夏和初秋。
今天不知跑到哪里去买的,想来找了很多地方,像寻到了一个违逆时光的奇迹。
此时却只是取了只小锅子,咕嘟咕嘟烧着一锅清水。
对一日的奔忙只字不提。
南潇雪绕到安常身后,把她披着的长发分两缕,挂在两边肩头,白皙的后颈露出来。
安常的后颈像小孩子,有细细浅浅的绒毛,一路连到发根。
南潇雪微曲着食指,靠上去轻柔的刮一下,不知那儿是否还沾着奔波后的汗气。
安常被她弄得有些痒,却又不躲,任她肆意。
水煮开,加少少冰糖,耐心等它融了,放入鸡头米,不能煮久,水一开,冒一会儿泡,立刻盛出来冷却。
这一切安常做得很细心,告诉南潇雪:“不然口感就不好了,会发硬。”
“嗯。”
安常又取出一只玻璃罐,之前应该是什么罐头,后来洗净了装着自家酿的糖桂花,取了些洒进碗里。
推到南潇雪面前:“尝尝。”
南潇雪端起小碗。
她长得美,拈着小瓷勺吃鸡头米的情态也美,凑在她薄润的红唇边,像一粒粒的小珍珠。
安常带着些期待又带着些小心问:“怎么样,好吃么?”
南潇雪诚挚的说:“很好吃。”
鸡头米的味道没问题,清清甜甜,软软糯糯。
复杂的是一碗鸡头米带给人的心情。
一方面,安常愿为她随口提过的一碗甜品奔忙整日,这份心意不是不在乎她。
另一方面……
南潇雪放下碗,觉得手腕有些发沉。
小小一碗,却好似在替安常说“再见”——提前吃到了秋日美味,南潇雪在梅雨季结束时,就可以毫无遗憾的离开宁乡了。
连遗憾都不再有,哪还找得到回头借口。
安常靠过来,自背后搂住她腰。
南潇雪一张嘴,唇齿间都是桂花的香气:“不怕你外婆瞧见?”
“这个点她不会起来。”
南潇雪转身,手扶住安常后颈,舌头探进去。
安常也不抗拒,回吻过去。
她们在过分烟火气的厨房里接吻,安常曾经觉得,跟南潇雪有关的许多东西味道都是酸涩:橘子,橙汁、冷掉的咖啡……
然而现在的一吻这么甜,南潇雪嘴里是冰糖和桂花甜丝丝的味道,她俩吻得深了,南潇雪变作一手撑住贴着白瓷的灶台,冷玉般的手指边是剩下糖水底的小瓷碗。
安常觉得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
再待下去太容易给人错觉:好像这就是她们的日常,好像她们的明天、后天、大后天也会如此。
好像离别不会到来,好像她们拥有一个未来。
安常同南潇雪洗了手,又叫南潇雪:“你来。”
两人蹑手蹑脚钻入安常房间,此时天已微亮。
南潇雪坐在她的雕花木床沿,她站着不动,南潇雪把她牵过去。
引着她手指在盘扣上摩挲,然后一挑。
这没什么实际意义,因为真正的拉链在旗袍背后,可是这样一来,原本端庄的立领敞开,露出修长的脖颈。
南潇雪的面容太清冷,这样的姿态反差太强。
而南潇雪最大的魅力就来自她身上那种矛盾感,她傲慢却真挚,禁欲却媚惑,丝丝缕缕搅在一起,变成一个过分生动的南潇雪。
安常望着她抿唇,缓缓抬起自己手腕,摸索到扎染粗布衫子的纽扣。
和牛仔裤一同褪了,里面和上次一样,还是成套。
耳尖泛着一点红,嘴里的提问却不退缩:“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
她是有备而来。
身上的成套和那碗清甜的鸡头米一起,一笔一画书写着别离。
她希望南潇雪也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南潇雪垂眸:“安常,我不可以。”
“你可以。”安常说:“需要我跟你签一份合同么?这件事不会被任何人知道,不会因此给你添任何麻烦。”
“正因为你不肯给我添任何麻烦。”南潇雪牵着她:“小姑娘,过来坐下。”
“我不可以,但是……”
她微转颈项,挑开安常的长发,如上次一般,吻落在耳后。
上次的一吻是终结,而这次只是启始。
安常肤白,颈间淡紫的血管仿若某种路标,指引着南潇雪的吻一路肆意。
然而只是吻,不言其他。
安常躺在自己的雕花木床上,南潇雪俯身,唇薄而凉,却能激惹出截然相反的灼烫。
每次她以过分耐心在南潇雪身上堆砌出的难耐,此时被施展报复在了她身上。
她去拖南潇雪的手,南潇雪却轻轻抽开,一手撑头卧在她身侧,扯过薄毯,轻轻盖住了她。
安常喘息未稳,不可否认的是,那种未被满足的空虚感令人失魂。
南潇雪却只撑着头侧卧,丝缕垂落的乌发是浓厚青山,清滢雪肌是大道至简的留白,美出水墨画一般的意趣。
凝望安常的神情,再不肯有其他动作。
安常阖上眸子:“为什么对我这么坏?”
不要她,却撩拨她。
南潇雪叹了口气,直到她扭头,睁眼望着南潇雪,好似倔强的等一个答案。
南潇雪的手掌轻覆上她眼睫,似是不忍看她那般的眼神:“因为,我想让你记得我。”
安常沉默一瞬。
拉开南潇雪的手,两人位置交换。
她已渐渐变作了有经验的修复师,不再需要生涩的探索。若南潇雪是她的艺术作品,她已太懂如何解构。
这一次不是自背后,她与南潇雪四目相对。
看那冷白面孔飞开夕照,叶暗朱樱熟,纤睫颤如粉蝶飞。
安常今晚是有些放肆的,她想瞧清南潇雪的每一寸神情,这样的南潇雪不是属于世人的谪仙,只为她一人落入凡尘。
她说南潇雪对她坏,其实她自己才是一个坏心眼的人,嘴上不问,其实每一个动作都在向南潇雪发问:那你你会记得我吗?
南潇雪好像完全知道她在想什么,声音沾了汗气雨气还残存着糖水甜丝丝的气息:
“我会记得你。”
安常默然,起身,蜷腿坐在南潇雪身侧。
她并不怎么想听南潇雪把这句话说出口。
「别离」本是幼儿的描红字帖,被蒙着一层半透明的透写纸,字迹形状还是隐约。
此时却被南潇雪一句话,在透写纸上描了个分明。
南潇雪转了个身,伏在安常的荞麦枕上,仿若是为方才的激烈暂歇,安常却清楚,其实南潇雪今晚总在回避她眼神。
她扯过薄毯,搭在南潇雪轻曼的腰肢,眼神却落在露出的那一片脊背。
似是月光下的一片雪地,她曾以指尖为笔,在那里写过四个字。
那雷雨声中南潇雪捂住她双耳才能说出口的四个字。
那她用手指蘸了桃花酿、写在酒馆残旧木桌上又用掌心擦去的四个字。
「山有木兮。」
什么意思?
楚辞诗云,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们不如古人纯粹,心底的喜欢是两人都知晓的秘密,却几经周转才敢缱绻的表达。
雨仍是淅沥沥的下着。
南潇雪不知伏了多久,并没有将睡的困倦,声线犹然清明:“我该走了。”
从不留宿,这好像也是她们没说出口的默契。
南潇雪穿上旗袍,走过来背对着安常。
安常替她拉好拉链。
南潇雪转回身,手在安常头顶摁了一下,指尖离开时有些流连。
安常莫名觉得,她知道南潇雪那句梗在喉头、却又始终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可南潇雪笃定她不会回应。
她们就陷在这样的沉默里,直至南潇雪从她的卧室离开。
最后一天的时间,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快了时针。
安常过得很恍惚。
她知道自己和文秀英一起吃了午饭,却不知道吃了什么。
她知道自己下午去染坊帮了苏家阿婆,却不知道做了什么。
直到晚上去了片场,南潇雪和柯蘅如期而至。
这是她们离开前的最后一夜了,戏份已不算十分吃重。
南潇雪有了很多的候场时间,安常与她隔着人群,看上去,有很多机会上前与她说话。
毕竟人人都在对南潇雪和柯蘅说“恭喜”,她混在里面也不招眼。
但她并不想。
就这样一路拖到了天色将明。
副导安排人给南潇雪和柯蘅各献一束花:“南老师,柯老师,杀青快乐!”
那花是特意让人去海城订的,在过分清寡的宁乡,显出一种不着边际的热烈。
柯蘅笑得明艳,南潇雪眸色淡淡。
“拍张合影吧。”
剧组众人聚拢过来,把南潇雪和柯蘅围在中央。
“安常,一起来啊。”
安常赶紧摆手:“不了不了,我又不算剧组的人。”
转身就想往外躲。
偏偏舞者们大多是开朗性子,这时有人直接跑过来拉她:“来吧,你这段时间可给我们帮了不少忙。”
安常最不擅这样的推拉,逃脱不得,一路被她拽到合影的队伍边。
南潇雪全程目视前方,没有任何动作或表情,提示她想要安常来,或者不想要安常来。
摄像师设置好相机:“大家准备,倒计时——”
“刘摄快过来!”
相机倒计时的滴滴声越响越快。
安常被她身边的舞者紧紧拽着胳膊,浑身发僵。
她向来不适应面对相机镜头,怎么笑都不自然,总是在没准备好之际,被照片记录下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旁边的舞者总算放开了安常:“这段时间谢谢你了,宁乡真的很美。”
安常:“也谢谢你喜欢宁乡。”
南潇雪怀里抱着的一大束花,颜色热烈到刺着人的眼,提示着杀青已成既定事实。
南潇雪望一眼安常,把花交给倪漫,没再自己抱着了。
和影视剧杀青不同的是,这里的离愁别绪并没那么浓,她们都是同一舞团的人,下一部舞剧还将是她们一起合作,不像演员的流动性那么强。
舞者们围着南潇雪和柯蘅,大多在说一些恭喜的话。
安常站在人群外围,默数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南潇雪的航班是早上九点半,七点就要从宁乡出发开往杭城。
从现在开始算,也只不过两个多小时。
南潇雪被那么多人众星捧月,还有多少时间留给她?
按安常自己的性子,她该回避开这些热闹的。
此时却上前唤了声:“南老师。”
南潇雪抬眸看向她。
所有人都扭头看向她。
她内向,一向不习惯当众人焦点,更不习惯这样的瞩目,很快鼻尖开始冒汗。
但她固执站着,没有转身逃开,开口问:“南老师接下来的时间可不可以留给我?”
南潇雪几乎不可捕捉的微扬了下唇角。
安常走过去,人群自动给她分开一条道。
她心跳如雷。
但她牵住了南潇雪的手。
轻声问一句:“走吧,南老师?”
南潇雪点点头。
她牵着南潇雪,迈出人群包围,一路向片场外走去。
被她俩撇在身后的众人有些发懵:“什么情况?”
“是不是想带南仙再看看宁乡?”
“应该是吧,说起来,南仙初吻的感觉还是安常帮忙找到的呢。”
“哈哈那只是拍舞剧啦,要是当真的话,南仙全国粉丝都要追杀安常了。”
安常牵着南潇雪,一路走出片场外。
被离别催生出的一股勇气令她气血上涌。
她都能牵着南潇雪冲出人群的包围了,为什么她不能牵着南潇雪去其他任何地方呢?
譬如,她们的未来。
她一直把南潇雪牵到远离片场灯光处,黑暗笼罩过来,好像她俩是全世界仅剩的存在。
她转身面向南潇雪,张了张嘴。
作者有话说:
注:“叶暗朱樱熟“为唐代祖咏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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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那是安常最接近把“我能不能跟你一起走”说出口的瞬间。
她不是没产生过豪情四溢的想法。
就这样牵着南潇雪的手一路冲下去, 谁说不可能冲出一个属于她俩的未来。
可那股冲动像卖火柴小女孩划亮的火光,只燃起一瞬,在红砖墙上映出一个美好的幻象,又很快熄灭了。
黑暗冷却人涌动的热血, 带着理智回来。
她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从邶城逃回家乡小镇,一路挫败, 到现在甚至彻底放弃了自己的事业。
南潇雪是最耀眼的古典舞首席, 站在舞台上的位置便是聚光灯所在, 像候鸟不在一处停留,全世界各地巡演的舞台才是她飞往的方向。
她俩若真要交往, 其中会面临多少阻碍,安常甚至不需要别人来告诉她。
幻想总是美好,现实却太残酷。
上一次的头破血流,已给足了她这样的教训。
南潇雪问:“既然牵我出来, 为什么又不讲话?”
安常默默无言, 熄灭的冲动搅动着心底的懊丧。
“去你家?”
安常摇头。
“去我房间?”
安常摇头。
无论去哪,都在提醒她们进退维谷的局面。
南潇雪叹口气, 凑过来牵住她的手:“那, 散散步好吗?”
安常点点头,紧紧扣着南潇雪手指。
散步好。
宁乡是她们梦境的舞台, 她们应该在离别的前夜去探索边界。
“真安静。”
“嗯,宁乡一直都这么安静。”
回了邶城, 便是车水马龙, 满耳喧嚣。
她们走得漫无目的, 安常不愿经过任何理性思考。
不知怎的走到了博物馆门外, 安常瞥一眼, 牵着南潇雪想离开。
南潇雪拉住她:“进去看看。”
安常抗拒:“不要了,里面没什么好看的。”
“毕竟是你以前工作的地方。”南潇雪道:“算起来,我们还是在这认识的呢。”
南潇雪轻晃一下她手:“进去看看。”
安常不应。
“我都要走了。”
安常终于妥协。
钥匙被如何隐秘的藏在墙根旧砖之下,是只有她和小宛知晓的秘密。
推开门,里面暗暗的,像有多少的前朝诡事往外涌。
安常压低声问:“你怕不怕?”
南潇雪呵一声,拖着她手往里走。
她自讨没趣,从牛仔裤兜里把手机摸出来,打开手电。
“这是展馆,这是库房,这是小宛的工作室……”
南潇雪接话:“我记得,再往那边就是你的工作室。”
拉着她走过去。
安常不得已打开门,又摁亮墙上的灯。
她许久没来过了,看上去,小宛不止帮她照料着门外那棵柿子树,还时不时来帮她打扫下工作室。
屋内灰尘痕迹并不重,但长久不见人,闻上去灰扑扑的。
安常:“要不别进了。”
南潇雪却踱进去:“我记得,你这里有种很好闻的焚香。”
“嗯,有。”
安常只好跟着,从柜里取出香料,打开铜炉那莲纹镂空的小盖。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镂空花纹里很快飘出袅袅的香。
“好闻。”南潇雪坐到卧榻上,望一眼光秃秃的工作台:“我记得你在修一只青釉玉壶春瓶。”
“嗯。”
“怎么不见了?”
“总也修不好,收起来了。”安常笑笑:“我已听从你的建议,趁早转行,你说我的那句话是对的,我实在是个没天赋的人。”
“我从没说过你是个没天赋的人。”南潇雪反驳:“我是说你胆小。”
又问:“瓷瓶呢?取出来瞧瞧。”
“不要了。”
“瞧一眼又不会瞧坏,说起来我们认识的缘分,还要感谢这瓷瓶。”
安常只得取出。
她好久没面对了,指尖微微发颤。
打开绿锦盒,玉壶春瓶像在其中困锁太久的魂灵,总让人觉得蠢蠢欲动。
南潇雪勾着腰仔细瞧:“你一开始觉得,我是这瓷瓶幻化出来的?”
安常指着内壁让她看:“这里有颗浅红朱砂,看见了吗?是这件作品的一个小瑕疵,我却喜欢得很,好像让它一下活过来了似的。”
“你这里……”
“嗯?”南潇雪一转头,安常的手指压上来,指腹抵着她那颗浅红小泪痣摩挲:“很像。”
“但,”安常直起腰:“现在不能说这瓷瓶跟你很像了,我修得不好,它远没你那么灵动。”
南潇雪忽然问:“如果把我当这只瓷瓶,你会怎么描补?”
“什么意思?”
南潇雪抬起皓腕,绕到自己背后。
拉开拉链的声音撩动了夜色。
安常吓一跳:“你干嘛?这是在博物馆。”
“大半夜谁来博物馆?除非,这里的瓶瓶罐罐们当真成了精。”
她手腕转个方向,继续拉开拉链。
莹白的肩线露出来,可想而知此时背后是怎样雪白的盛景。
“喵呜!”
突然一声叫,安常一惊,抢上前去把南潇雪转个身,一把抱住她的背挡住那片雪肌,望向门外才发现是一只野猫,正与自己大眼瞪小眼。
南潇雪扑哧一声笑。
安常走到门口,蹲下身子:“商量一下,你要几个罐头才能忘记刚才看到的?两个?”
“喵喵喵。”
“好,三个,成交,你走吧。”
安常掩上工作室的门。
南潇雪悠悠望着她:“跟人不怎么爱说话,跟猫倒聊得很顺畅。”
“快把拉链拉上,你看,就是有各种意外。”
“还能有什么意外?”南潇雪走近,旗袍虚虚的挂在肩上。
安常撇开头:“坦白说,我今晚不想跟你发生什么。”
一开始是想的。
甚至又穿了成套的内衣内裤。
后来看南潇雪被人群包围着说话的那刻,她又不想了。
剩下的时间太稀少珍贵,她恨不得把一分一秒掰开,而身体的缠绵总让人陷入迷蒙的混沌,一清醒过来,一个小时就没有了。
“我有说要发生什么吗?”南潇雪捏捏她的下巴:“是你自己往这边想。”
安常坦诚:“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做过许多春梦。”
南潇雪瞥她一眼:“梦到什么?”
“你真想听?”
“听听无妨。”
安常轻环住南潇雪的腰,凑到她耳边,压低声细语。
南潇雪渐渐红了耳垂,像战国玛瑙环上的一抹檀色。
安常放开南潇雪:“我说过别把我想得太好,我对你不是没所图。”
这么一说,倒真还有许多姿势没实践。
南潇雪:“那你现在……”
安常:“不不不我真不想。”
她一开始是见色起意,可这最后一夜,她却希望少些欲念,多些温情。
南潇雪走到卧榻边坐下,伏在茶桌上,露出的一片美背如洒满月光的雪地。
“如果把我当瓷瓶,你想怎么描补?”她道:“在我背上画来试试。”
“这怎么画?”
“你不是有个叫你宝贝的朋友是纹身师么?人体也是画布。”南潇雪伏着身道:“你知道文物修复也是一种创作,你心里想到什么感觉,你下笔就是什么感觉。”
安常何尝不知。
她曾经出过那样的事,伤怕了,不敢了,所以下笔总是畏畏缩缩,瞻前顾后。
修复出来的文物哪还有灵动的活气。
南潇雪伏在她身前,丝缎般的乌发铺了一茶桌,袅袅焚香缭绕在她发丝间。
安常取出许久不用的颜料。
“那我可真画了。”
“嗯。”
许久未曾执起小狼毫,手感有些奇妙。
明明这支笔,曾熟悉得像她延展出的第三只手臂。
她调出的颜色都是深浅不一的绿,从艾绿到松绿,从琉璃到天水碧。
小狼毫的毛尖落在南潇雪的背上:“痒么?”
“有一点。”
“那我轻些。”
“越轻越痒。”
安常笑:“那不画了。”
“要画啊。”南潇雪一直趴着,声音听上去有种倦怠的慵懒,尾音拖长一点:“你吹吹。”
安常弯着唇角俯身,轻轻渡口气。
这样明明更痒。
她忍不住又在肩头亲一下,滑腻腻的。
“你要是困了,就先睡会儿,我画好再叫你。”
“嗯,你画你的。”
安常不再说话,投入进去。
她调了那么多绿色,落笔在南潇雪背上,却变成一小团一小团的花团锦簇,是梨花,还是樱花?现实世界中没有这样的景象,这般的清雅繁盛只存在于安常的想象中。
她甚至都不知自己脑中存着这样的盛景,而当南潇雪提供了背脊当画布,却自然的流淌了出来。
她收笔,对着自己的作品端详了下。
“画好了?”
“你没睡着啊?”
“没有。”南潇雪问:“我能看么?”
安常犹豫一下。
南潇雪那种拖长尾音的语调又冒出来:“这可是我跟你共同完成的作品。”
安常笑了:“对。”
南潇雪好似她的灵感缪斯,她不能假装这幅作品不满意。
“那我用手机拍给你看,然后帮你擦干净。”
“不。”
“嗯?”
“不用拍,也不用擦,等晾干后帮我把拉链拉上就行。”
安常默了下。
南潇雪要带着这一背碧色的花回邶城。
“晾干还要等好一会儿呢。”
“那我们就待在这好了。”
“做什么呢?”
“看电影吧。”南潇雪提议:“你不是说有部电影从来没看过?”
安常一下反应过来。
南潇雪说的是那部《她比烟花寂寞》。
那张电影原声碟和CD机一起,是她大三时从颜聆歌那里拿到的生日礼物。
原声碟她不知听过多少次,那CD机里从未被她放入过其他碟片。
甚至因为怕破坏想象中对音乐的感觉,而始终不敢看那电影。
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对南潇雪说。
可上次都没说,在今夜这般情境下,讲出来更显刻意。
她只是问:“你想看吗?”
“想。”南潇雪道:“因为你从来没看过,我也没看过。”
好像会变成共同的回忆。
安常下决心:“好。”
人生是否就是这样,与一张张撕去的日历相反,是一张张往上贴补。
直到新的记忆掩埋旧的回忆,同一段旋律,同一部电影,从此换了不一样的味道。
安常掏出手机搜了下,这部电影有在线资源,但得收费。
“你有会员吗?”
南潇雪:“你觉得我有吗?”
她们这两个远离一切电子娱乐的现代人撞到一堆,也是奇妙。
安常:“等我注册一个。”
她爬上卧榻,绕过南潇雪坐到里侧,又把手机屏幕打横,点按全屏,靠住小铜炉放着。
电影里出现两个小小的女孩,一个娴静,一个乖戾。
南潇雪问:“你看电影坐那么直干什么?”
“嗯?”
“不累么?”
南潇雪为了晾干背脊上的颜料,长伏于茶桌,安常软下腰,靠在她身侧。
手避开还没晾干的那一丛花,搭在南潇雪腰际。
后腰的皮肤那么滑腻,触在指腹像一块微凉的玉。
电影里的小女孩还未发现自己的天才之处,大雨天跟着妈妈坐公交去学乐器,跟在被视为更优秀的姐姐身后亦步亦趋。
屏幕里的雨和窗外的雨下作了一处。
可牛津的雨和宁乡的雨是不一样的,牛津的雨落得那样实,淅沥沥的一颗就是一颗,而宁乡的梅雨季,雨都是像雾一样飘着,氤氲在空气中如细小分子。
裹着人,做了一个怎样朦胧的梦。
安常倚在南潇雪身边,一半神思投入进电影,剩下一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她的一颗心涨满满的,有很多话想说,可又不知如何说出口。
南潇雪腰际冷玉般的皮肤,在她手掌的温度下逐渐变得温热,又渐渐沁出层细腻的薄汗。
后来她发现那不是南潇雪的汗,是她的掌心在不停出汗。
鼻端是南潇雪的发香,她还用过那洗发水呢。
可那香气落在南潇雪发间和她发间是不一样的,混了南潇雪自己的体香。
“南潇雪。”
“嗯?”
一九九八年的电影节奏不快,连南潇雪的语调都被拖得徐缓。
安常其实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她只是想跟南潇雪说话,最后也只能叫了声南潇雪的名字。
南潇雪应了她,这就够了。
雨声。电影里的旋律声。发香。铜炉焚香。两人贴在一起皮肤冒出的薄汗。
也许到很多很多年以后安常回忆起来,生命里也很难找到那般静谧的瞬间了。
心里本来充斥着雾一般的哀伤,却又难以抑制的弥散着淡淡喜乐。
她和南潇雪依偎在一起,好像一部两个小时的电影永远没有尽头。
肩膀放松下来。
其实安常并没有任何自己“睡着了”的意识,只是当倏然睁开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刚刚清醒。
造成她忽然醒来的原因,是南潇雪从她身边离开了。
她揉着眼坐起来,见南潇雪正站在卧榻边。
窗外的雨竟停了,晨光透过木窗棱格投进来,南潇雪的旗袍已经拉好了,袅娜立在那儿美好得如同一场幻觉。
笑得很淡:“醒了?”
撩了撩披在肩头的长发:“我要走了。”
经过一夜,南潇雪脸上的妆几乎已经脱尽了,可她的脱妆一点不显脏,只是本身的清丽透出来,像一朵濯洗尽了灰尘的芙蓉花。
安常先是陷在那样一幕带来的震撼里,呆呆的问:“几点了?”
南潇雪踱过来,手轻轻落在她头顶:“马上七点了,商淇她们开车过来接我。”
安常很难描述那一刻心里的感觉。
沮丧,懊恼,失落,难以置信。可也许还夹杂着淡淡的庆幸。
最后最宝贵的近一小时,竟被她就这样睡过去了。
可要是没睡过去,她会不可抑制的、冲动的对南潇雪说些什么?
会是让她现在感到开心、将来感到后悔的话么?
会想要和南潇雪一起走么?
她怔怔的抬手摸索到南潇雪的掌心,握在手里。
陷在巨大的混乱里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而最后两分钟,就在她的愣怔中过去了。
博物馆门外,响起了低低的鸣笛声。
南潇雪:“她们到了。”
安常低头盯着两人扣在一起的手指。
“你刚才有睡着么?”她忽然问。
“没有。”南潇雪温声答:“我在看电影。”
对了,电影。
此时她手机还打横放在小茶桌上,靠着焚香缭绕的铜炉,不知何时被南潇雪按下了暂停,画面定格在女主角的脸上,那双湛蓝的眼随时都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剧情是如何进展到这儿的呢?安常一点也不知道。
“安常。”南潇雪声音压得很低,甚至有种罕见的温和,像在哄一个不肯撒手的孩子:“我要走了。”
“噢。”安常呆呆松开手。
掌心倏然一空,明明是盛夏,为何却感到一阵凉意。
南潇雪看她一眼,张了张嘴。
“别说再见。”安常忽道。
又喃喃重复一遍:“别说再见。”
她俩从此是两条再不相交的平行线,永远不会再见了。
南潇雪浅浅吸了口气,走到门边拉开门。
“喵呜!”
昨晚那只野猫不知怎的又在,南潇雪一拉门,她们互相吓了一跳。
南潇雪轻笑了声。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声响。也许是给安常的,也许不是给安常的。
她端丽的背影消失了,旗袍下摆摇曳出最后一片淡影。
她说过不喜欢送别,安常牢牢记在心里,所以只是呆坐着,盯着手机屏幕上女主角的那双蓝眼睛。
当博物馆大门被推开的嘎吱声传来,安常却一下子站起来。
然后,又缓缓坐下。
她追出去能做什么呢?
难道,她真能对南潇雪说出那句“我跟你一起走”么?
她默默坐着,垂着头,把手机拿到手里,电影点按退出,听着大门外车子发动的声响。
一看电量,只剩不到百分之二十了。
******
南潇雪登车后,一句话没说,坐在后排阖着眼。
倪漫道:“今天竟然天晴了,真是个出发的好天气。”
商淇坐在副驾,回头看了她一眼。
倪漫自觉失言,讪讪住嘴。
车一路开得很平稳,宁乡的清晨永远那么静,好像整个小镇还没苏醒一般。
倪漫不再说话,商淇也保持沉默,只有她不停工作、指甲轻轻磕碰手机屏幕的声音。
不知开了多久,南潇雪觉得自己在车身轻微的摇晃中,意识不自觉的陷入混沌。
她快要像一小时以前的安常那样睡着了。
这时她忽然开口:“停车。”
司机应声,把车停在出宁乡唯一一条马路的路口。
她往路对面望了眼。
几周以前,当她从海城参加完时尚典礼回宁乡时,安常就蹲在路边,从手臂间抬起脸看向她,皮肤白净得像湖水濯洗过的嫩藕,在夜色里透着光。
眼前的景象,与那夜很不一样了。
迷蒙的夜雨换作清晨的阳光,站牌杆上斑斑的锈迹和土路上飞扬的尘土,都再无可遁形。
南潇雪问商淇:“有烟么?”
“有。”
商淇从烟盒里磕出一根万宝路,连同打火机一起递她。
南潇雪接过拉开车门:“等我一会儿。”
倪漫看了眼她背影,又用嘴形对商淇说:“航班,赶时间。”
商淇轻轻摇了摇头。
过了会儿,商淇下车。
看南潇雪一身瓷青色旗袍立在站牌下,与在夜雨中又是截然不同的氛围感,由宋代的工笔画变作近代的老港片。
无论如何,总是美出了一种时光感。
夹烟的那只手,架在垂落身前的清矍手腕上,烟雾袅袅萦绕。
她不抽烟,只是闻。
商淇走过去问:“想什么呢?”
南潇雪一时没说话。
商淇挑破:“在想要不要叫她一起走?”
“我是想过。”南潇雪坦言:“但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昨天早晨,我跟她一起吃早饭,我和你也去过的,宁乡唯一那间酒馆,早上也卖粥。”南潇雪道:“其实要不要叫她一起回邶城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盘旋了许久,但那一瞬间真动了心,想要对她开口。”
烟火人间,最是慰藉人心。
她南潇雪又不是真的神仙,怎么就不能拥有?
“后来又一转念,还是算了。”
“为什么?”
“因为我看着她拿粗瓷的碗去盛粥,拿蓝花瓷的小碟去盛霉腐乳,店里坐着喝早酒的老人她大半都认识,一个个招呼过去。”
“她是属于宁乡的。”南潇雪掐灭了烟:“而我不是。”
“走吧商淇,回到属于我们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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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南潇雪离开后, 安常一个人从博物馆踱出来。
还没到小宛上班时间,她重新把大门锁好,钥匙藏回旧砖墙最隐秘的那一块之下。
清晨的宁乡静得好似只有她一个人,难得的阳光在旧石板路上折射出一圈光晕。
把一切衬得都像幻觉。
也许刚刚过去的一夜只是一个梦。
再往前追溯, 也许过往的一个多月都只是一个梦。
哪来的什么《青瓷》舞剧, 哪来的什么南潇雪,一切都是她自己的臆想。
她慢慢走着, 转进酒馆。
沸腾的烟火气忽而喧嚣起来, 烫了人满眼, 整个宁乡醒着的人好似都在这里。
安常昨天没怎么吃,这会儿胃里空落落的, 拿着粗瓷碗去盛了满满一碗粥,又打了一小碟霉腐乳。
那位被她唤作“三叔公”的老人用方言问她:“今天一个人来的啊?”
她一怔。
带着方言腔调应了句:“哎。”
坐回桌边,很巧,就是她和南潇雪昨天坐的那一张。
其实也不是巧, 而是那些常来喝早酒的老人, 都是有固定位置的,空出的桌子就那么几张。
她盯着裂出些微细缝的残旧桌面想, 原来南潇雪不是一场幻觉。
人人都看到她俩昨天清晨坐在这里, 同桌共饮粥。
她的指腹还残留着南潇雪腰际滑腻的触感。
她掌心微腻的汗还存在于南潇雪的后腰。
她昨晚的彩绘还在南潇雪的蝴蝶骨边没有洗去,就掩藏在那身瓷青色旗袍之下。
而她现在一个人坐在这里, 没有了南潇雪。
这一切,才空虚得像是一场幻觉。
她忽然站起来, 酒馆里的老人都朝她看。
看着她一路跑出去。
有人问柜台里摇头晃脑听着戏的佛系老板:“诶, 她还没给钱吧?”
老板拖出一句悠长戏腔:“慌什么, 总会回来给的。”
安常往出宁乡唯一的那条马路跑。
跑到站牌下的时候气喘吁吁, 掏出手机看一眼。
电量, 百分之十八。时间,七点十八。
如果她运气够好。
安常来回来去踱着步,像被一团火反复炙烤。
大概她以前真的经历过很倒霉的事,所以她今天真的运气够好——
大巴适时的风尘仆仆停在了她面前。
她跳上去,一路来到杭城后直接钻进地铁站。
到底在邶城生活过七年,她没蠢到在早高峰的时候去打车。
地铁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已经习惯了宁乡松散的她极为不适。
跑出地铁站的时候看到南潇雪的海报。
脸修过,更加无暇,却不似在她身边那般生动。
只有她识得南潇雪眼下被灯笼光拽着跃动的浅红小泪痣。
只有她见过南潇雪双颊的红晕似雪地里打翻的燕脂。
她一路跑到机场的出发楼层。
作为一个慢性子的人,上一次心脏在胸腔里这么猛跳,大概还是大学体测的时候。
她看到了南潇雪将要乘坐的航班,九点三十五,杭城到邶城。
安检口已经要关闭了。
她一路狂奔过去,安检员看到她:“是要登机么?快一点。”
换来她猛摆手,气喘吁吁几乎说不出话:“我、我不登机。”
“那你跑什么?”
“我、我送人。”
“人早都已经进去了。”
安常这会儿终于喘匀了一口气,从手撑膝盖的姿势直起腰来:“我知道。”
就算人们还在排队安检,南潇雪也一定不在这里,而从vip通道走了。
她一路拼了命赶来,并不是为了留下南潇雪,甚至也不是为了再见南潇雪一面。
南潇雪说自己是一个不喜欢送别的人。
安常也不喜欢送别。
以前是因为孤僻,现在是因为不舍。
她一生送别的经历不多,倒是以前文秀英每年送她去邶城读大学时,会在宁乡路口经历一冬一夏的两次送别。
但现在,她觉得这样一场送别她必须完成。
就像南潇雪曾经诚挚的坦言喜欢她一样。
她必须真诚的、深刻的、以南潇雪不知道的方式,来为这样一段两人都撩动了真心的情感送别。
再见了,南潇雪。
在即将过去的梅雨季里,我好喜欢你。
******
九点半的时候安常走出机场。
等了一会儿,头顶才有飞机呼啸而过。
她不太辨得清方向,因此也不能确定这架飞机,是否就是南潇雪所乘的那一架。
失去了奔赴的目标,大城市更让人觉得无所适从。
车鸣声那么响。
马路上密密麻麻。
匆忙奔走的人群顶着张同样面目模糊的脸。
安常来到汽车站:“要一张去宁乡的票。”
“宁乡?”售票员看一眼车次表:“那你还有得等。”
“嗯,我知道。”安常举着手机:“麻烦您快点扫码收钱行么?我手机马上没电自动关机了。”
还好,等安常输完支付密码后,手机才黑屏陷入一片死寂。
她坐到候车室的角落。
手机没电了这件事没对她构成很大阻碍,反正她不喜欢玩手机,一个人可以发很久的呆。
可今日黄历上大概写着不适宜发呆。
思想一松懈就容易破防,某个已离开的人不停往她脑子里钻。
她茫然的环视一圈,看到不远处坐着个小姑娘,在自己跟自己玩跳棋。
现在很少看到孩子玩这个了,果不其然小姑娘很快抬头问:“外婆,我可不可以看一集动画片?”
“不行,平板电脑没电了。”
“骗人。”
“好吧,有电,但你不能看。你看看你妈妈,就是因为天天盯着电脑平板和手机,近视度数才越来越深,你就玩跳棋不是蛮好?外婆小时候就玩这个。”
安常绝不是一个擅于搭话的人,做了很久心理建设才走上去:“我能跟你一起玩么?”
又对小姑娘外婆解释:“我不是坏人,我可以把身份证号告诉您。”
“我要你身份证号做什么?”老人说:“玩吧。”
安常欲言又止,忍不住说:“就这样让陌生人跟小孩一起玩,其实挺不安全的。”
老人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安常赶紧低头,把注意力放在棋盘上。
小姑娘问:“你会玩么?”
“会呀,我小时候常玩。”
“你小时候不用平板看动画片么?”
安常笑笑:“我住的小镇很是落后守旧,并没有很多人用电子设备。”
她执起一颗玻璃弹珠:“我教你两招,很好玩的。”
小姑娘自然棋力不济。
刚开始讲解的时候,安常还能集中注意力,后来对弈起来,忍不住开始走神。
两人差距太大,小姑娘也觉得没意思:“不玩了,你都不让我。”
安常哭笑不得:“我让你不是更没意思?”
“反正我不玩了。”小姑娘瞥一眼外婆,横竖是没有拿平板给她看动画片的意思:“要不你给我讲故事,讲一个故事我就陪你下一局。”
“好吧。”
安常想,这总比放任南潇雪在她脑中横冲直撞来得好。
小时候的童话不记得多少了,但还好她看过不少小宛修复的旧书,各种志怪故事改得纯情一点,也与童话无异。
只是讲得口干,手机自动关机了,也没法去买水。
她决定忍忍。
小姑娘并不真正对跳棋感兴趣,玩了这么久,也没什么进步。
她走神的程度越来越严重,直到手指一松,玻璃弹珠骨碌碌从指间滚下去。
小姑娘大叫:“啊!”
不喜欢下跳棋,但喜欢花花绿绿的玻璃弹珠。
这时外婆道:“车马上来了,我们要准备走了。”
老人往往忧患意识过剩,提前了两个多小时来车站等车。
安常对小姑娘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定马上帮你找到。”
她蹲下身去,眼神四处打望。
回宁乡的车,是从杭城一个几近废弃的旧车站发出,每天从这里发的车已经很少了,充斥着浓浓的年代感。
她蹲着,视线里囊括进边角有些残破的蓝色等候椅,地面是星星点点的深色水磨石花纹。
这车站也是一处被抛在时光之外的地方。
安常四下看着、找着,因为有一班车快要发了,无数双鞋从她眼前掠过。
终于,她瞄到了那颗中央扭转着黄色花纹的玻璃弹珠,靠在锈痕斑斑的座椅支架边,她探出手去。
脑子里想:南潇雪应该已经飞抵邶城了吧。
当她在一个近乎废弃的旧车站捡弹珠时,南潇雪在做什么呢?
******
同一时间,邶城机场,南潇雪的航班降落。
柯蘅跟她同一班机,刚下机就被新剧组的人直接载走了。
南潇雪这边,因为是提前三天回来的秘密行程,并未对任何粉丝和记者公开,倒是难得安静。
这样的静符合南潇雪的心情,商淇安排了两辆车过来,一辆车等在这帮她们拿托运行李,另一辆车先送她们回去。
南潇雪和商淇、倪漫一同登车,商淇道:“先送你回家休息,我带倪漫回公司。”
倪漫眼巴巴的看着南潇雪。
南潇雪没有丝毫阻拦商淇的意思,反而怂恿:“嗯,年轻人是要多努力。”
倪漫默默吞下眼泪。
南潇雪道:“不过年底的十三薪可以调成十五薪。”
倪漫眼泪里开出一朵花。
车开到南潇雪的公寓,商淇问:“还有什么事需要倪漫帮你做吗?她可以先留一下。”
“不用留,但帮我联系一下剧院,我下午要用排练室。”
倪漫:“雪姐,今天都不休息吗?”
拍一部舞剧对舞者的精力消耗是巨大的。
商淇却了解南潇雪:“雪姐让订,就订吧。”
也许很多路人粉觉得南潇雪站在今天的位置,靠的是几十年一遇的天赋。
只有商淇最清楚,这背后凝结着多少的努力。
商淇带着倪漫走了以后,南潇雪踱到浴室,准备放水泡个澡,解一解早班机的疲乏。
家里一切都由商淇找专人打点好,浴缸白瓷洁净如新,浴巾和浴袍飘散着薰衣草香气。
无论从哪个层面来说,都是落后的宁乡不能比拟的。
南潇雪脱下旗袍,扔进脏衣篓。
泡进浴缸前,在一阵氤氲的热气间,她对着镜子第一次看了眼自己的背。
眸光凝了凝。
她因为巡演到过全世界很多地方,那一树碧色的花开,却是她从未见过的盛景。
那一团团锦簇的花球似樱花又似梨花,却被安常调成了深浅不一的绿,好似以某种暧昧隐秘的规律实现着色彩渐变。
那规律是什么?
南潇雪想了想。
浴室里热水的蒸汽越来越氤氲,缭绕在眼前一如宁乡的雨雾,南潇雪忽然顿悟——
是了,那一树的花是开在雨雾迷蒙的夜色下,也许上头还被那时光锻造出的灰瓦遮了一半,梅雨飘进来,靠外的花瓣浸得透些,靠里的花瓣半是干爽。
就如她瓷青色的旗袍淋在宁乡的雨里,风吹雨斜,旗袍也被浸的深浅不一,好似一道有生命力的绿意在上面流淌。
南潇雪蝴蝶骨微动。
那一树的花就像在她肩头招展,在初夏的时光里拥有了最灵动的生命。
南潇雪直到现在才了解,那是安常真正的实力。
一个拥有这般天赋的人,在年纪轻轻的二十五岁就甘心退守于宁乡,以前到底是经历了什么?
南潇雪走到浴缸边,把接好的水都放了。
踱回衣帽间,取了身干净旗袍换上。
约定时间到,倪漫和司机来接。
把南潇雪送到剧院后,她又和司机一道走了。她们都了解南潇雪,只要进了排练室,不待到深夜不会出来。
剧院其他人见到南潇雪都很惊讶:“雪姐。”
“南老师。”
等南潇雪背着包一脸漠然的走开了,她们才压低声议论:“她不是今天上午刚从宁乡回来么?”
“太可怕了,她是机器人么?完全不用休息?”
“我算知道了,为什么说最怕的就是比你优秀的人还比你努力。”
南潇雪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对她来说,有时间说这些废话,还不如多练两分钟基本功。
作为剧院首席,她在这里拥有一间专属的排练室,她长时间不在的话会借给其他团员使用。
一袭全黑紧身的练功服显得她更加清矍,像雪地里的一根墨竹。
她不是标准舞者身材,过分高挑了些,好在她瘦却肌肉力量出众,一切先天条件带来的重心不稳,都可以通过对每块肌肉的绝佳控制弥补。
她旋转,起舞,把指尖和趾尖都绷紧到自我要求的弧度。
直到气喘吁吁停下来,汗已浸透了她的练功服。
她用力一拍自己的大腿,映在镜子里的面容冷峻。
******
此时,杭城汽车站。
安常一个人呆呆坐着。
先前和她玩跳棋的小女孩早已走了,而往返宁乡的大巴每天只有两班,她赶最早一班来了杭城,想再回宁乡,就只有等到傍晚。
手机早已没电关机了,偃旗息鼓躺在她口袋。
她买不了任何东西,汽车站从上午十一点就开始飘着阵阵泡面香,红烧牛肉老坛酸菜香菇炖鸡各种味道交织在一起。
虽然她从昨天开始就没怎么好好吃东西了,但清晨的一阵饿意过去后,她反而一点也不觉得饿,只觉得渴。
汽车站有热水机,她走过去看了眼,放一次性纸杯的托槽却早已空了。
只好重新回到角落坐下。
之前候车室的大屏幕一直处于死机的停滞状态,这会儿也不知是工程师刚上班还是怎的,突然起死回生般开始播放画面。
顿响的旋律引得所有人都仰头看了眼。
一个小姑娘奶声奶气说:“我认得她,是南仙!”
她妈逗她说话:“南仙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小女孩理直气壮答:“是仙女,所以叫南仙。”
周围人都笑了。
好巧不巧,屏幕里播放的,是央视一部弘扬中华文化的宣传片,南潇雪作为舞剧院首席,贡献了大量敦煌飞天的绝美舞姿。
安常盯着屏幕,这车站太过老旧,播放屏还是那种一块块拼接起来的LED板,画面一点不高清,但丝毫无损于南潇雪的美。
她反抱着琵琶,好似真要御风而去。
安常反思了下,这会儿看到南潇雪也不是巧,而是南潇雪就有这般知名度,就像她离开了宁乡去任何一个大城市,地铁站和摩天大楼外,都能看到无数南潇雪的广告。
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摊开,指腹微微震颤。
这种感觉太过离奇。
今早她手指还能触到南潇雪滑腻的肌肤。
而现在,她们一个在屏幕里,一个在屏幕外,一个是全国熟知的大明星,一个是籍籍无名的普通人。
只要南潇雪离开宁乡,她们的距离就是如此。
安常空咽了下喉咙。
她嗓子发干,好似始终有一团火,烧得她不得安宁。
******
南潇雪对着排练室的全身镜,又重重垂了下自己大腿。
这时有人敲门。
南潇雪声线清冷:“进。”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笑呵呵推开门:“潇雪,回来了?”
“院长。”
“听她们说你来排练室了,这不,这是我们舞剧院新要招进来的一批年轻人,今天刚好来院里参观,我让她们来观摩观摩。”
“我今天没什么内容,就是练练基本功。”
“够了,够了,你就照你自己的计划来。”
一排年轻的姑娘背墙而站,满眼写着激动和崇敬。
她们都并非第一次见到南潇雪,学舞的人无论想尽何种办法,都会搞到票去剧场看南潇雪的现场演出。
而这么近距离看南潇雪练功,还是第一次。
在很多学舞的人眼里,南潇雪就是舞台上的神,她的天赋与普通人拉开量级的差距。她轻轻松松做到百分之三十,可能已等于普通人的百分之百,这样的天赋却并未给她带来丝毫懈怠。
好似不拼尽全力,就愧对了老天给她的这份礼物似的。
对真正懂行的人而言,在排练室里看南潇雪的震撼,比舞台上还要大许多。
舞台上,总还有灯光、置景、服装、妆容来分散人的注意力,而排练室里只有一身素衣的南潇雪,一张脸也是素颜不施粉黛,反而让人全部集中在她的舞姿上。
小姑娘们眼睛都不眨的看着,有几个暗暗咬了咬唇。
直到南潇雪暂且结束这一节,院长道:“潇雪,不打扰你了,我先带她们出去。”
南潇雪淡淡点一下头,汗腻腻的乌发黏在额上。
直到出了排练室,有个小姑娘吐吐舌头:“好紧张啊,其实我好想跟她合个影,但根本不敢开口。”
“你可千万别开口,潇雪不喜欢这样,以后大家在同一个舞剧院都是同事,院内不搞追星那一套。”院长笑呵呵道:“不过我看你,刚才第一次见我都不紧张,怎么见潇雪那么紧张啊?”
小姑娘答:“您平易近人,但南仙她气场太强了。”
另一人接话:“就是,她眼神一看过来我都不知该摆什么表情,院长,南仙平时真的不怎么笑吗?对着院内同事也不怎么笑?”
院长道:“别说对同事了,就算对我她也不笑的。”
“哇。”大家纷纷慨叹:“看来世上没人能让南仙一展笑颜了。”
“不过人家有傲的资本啊,也不知我练一辈子,能不能赶上人家的十分之一。”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呢?”另个小姑娘搡她一下:“我怎么着也得赶上南仙的五分之一才行。”
“哈哈,我还以为你多有出息……”
无论旁人怎么追捧,排练室里的南潇雪脸色却不好看。
她今天下午急着过来,就是想来检验一下,自己的基本功是否退步。
果然如她料想,在宁乡一段时间,她虽在民宿搭出了一间练功房,但她把部分精力放在了对角色的情感把握上,又或者说,放在了与安常的缱绻上。
练舞这事如逆水行舟,尤其到了她这个程度,若非百分百全情投入,就是会退步。
她走到排练室一角,拿起运动水壶,仰起挂满汗珠的天鹅颈灌了进去。
脑子里却仍是忍不住想:安常正在做什么呢?
吃过晚饭了吗?也像她一般在喝水吗?
又练一阵以后,南潇雪给商淇打了个电话:“派车来接我吧。”
“终于肯回家休息了?”
“不回家,有个地方想去。”
“哪儿?”
“机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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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开车去接南潇雪的路上, 倪漫小声说:“刚才一听雪姐说要去机场,我吓死了,还以为……”
“还以为她想飞回宁乡去找安常?”商淇勾了下嘴角:“她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倪漫嘀咕:“淇姐你刚才接电话全程好淡定,倒显得我大惊小怪。”
“她就是不会。”商淇握着方向盘:“因为, 她是南潇雪。”
如果南潇雪眼里只能有一个目标, 那便是舞台。
既然她已离开宁乡,就不会再回头。
******
南潇雪要去机场的原因, 是院长今晚请即将加入舞剧院的小姑娘们吃饭。
地点是小姑娘们挑的, 说靠近机场那边有家烧烤店, 远虽然远一点,但好吃的不得了。
院长自然也邀请了她这位首席, 这种场合她通常是不去的,今天却点了头。
商淇带着倪漫一同前往,是想替工作室先看看,有没有未来能签下的好苗子。
她现在负责南潇雪的个人工作室, 虽然挂靠在全国最大的娱乐公司之下, 其实与完全独立没什么两样,毕竟到了南潇雪这地位, 谈判的话语权很高。
她们工作室旗下也会吸纳一些舞者, 进行一些商业运作。
商淇先到舞剧院接了南潇雪,开到机场附近的烧烤店一看:“嚯, 够接地气的。”
年轻人吃饭只讲口味不讲环境,塑料篷一扎也能开怀畅饮, 这样的氛围不止南潇雪的一袭矜贵旗袍格格不入, 就连商淇的一身灰西装也显得太过正式。
商淇面色冷静实则咬着后槽牙:“这干洗费公司得报啊, 我这可是陪你来的。”
“你是来挖苗子的, 当我不知道?”
南潇雪抛下这么一句便不再讲话, 坐在角落,她极为自律,不吃烧烤也不喝啤酒,面前摆一杯白水,让人十分疑惑她为什么要来。
可她当然要来了。
她默默望着一张张年轻的笑脸。
她们都比安常还小两三岁,可安常那张脸也是没经过社会打磨的脸,好像刚乘着大学校园的象牙舟靠岸,看上去与这些姑娘年岁相仿。
她又一次想:现在的安常,在做什么呢?
******
此时的安常刚从大巴下车。
马路边的站牌沉默得像稻草人,并且是老朽的那一种,浑身散发着斑驳的气息。
之前南潇雪去海城参加时尚典礼,她就是蹲在这里等了两个小时。
现在她心里却清楚,无论她再在这里等多久,南潇雪也不会回来了。
昨夜的一场雨后,今早日头晒干了南潇雪离开的路,之后雨该是再没落下来了,路面干爽,脚一踩,扬起略微飞扬的尘土。
安常一个人默默走着。
上次跟南潇雪一起开车往回走,一度觉得这条路长的像没有尽头。
现在自己走,反而很快就到了。
推开自家嘎吱作响的木门,脚还没迈进去,就被人推得倒退一步,一愣。
文秀英又一把将她拽进去:“你这孩子是要急死谁?!你这一天跑哪去了?!”
“我……散步。”
“手机为什么关机?!”
“没电了。”安常哑着嗓子说:“外婆,能让我先喝口水么?我好渴。”
她拖着脚步往厨房走,连背影都透着疲惫。
文秀英跟过去,欲言又止,看安常从晾凉茶的壶里斟出满满一杯,一口气灌进喉咙。
擦擦唇角,又斟满一杯。
文秀英问:“你这是一天没喝水?”
安常不讲话。
文秀英:“你跟我说实话,今天到底去哪了?”
安常仍是不讲话。
文秀英急得去拉她,她伸手护住杯里刚斟的第三杯水,仍是洒了小半。
她嗓子眼里仍干燥着,胃里却喝不下了,带着半手掌的水痕,把杯子放下。
文秀英:“你这孩子怎么跟你妈一样是个闷葫芦?你这样叫我怎么不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
“怎么不担心?你妈她……”
「自杀」。
在这个家里是如伏地魔的名字般不能吐露的两个字。
“我不会像她那样的。”
“你又怎么知道?”
“因为我看了她一生的故事,知道‘齐大非偶’的道理。”
安常还记得上小学时,学「齐大非偶」这个成语。
春秋时,齐是大国,郑是小国,齐国国君欲把自己无比娇纵的小女儿,许给郑国太子,派人去说亲,太子却拒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良配,齐国太大,公主并非我的良配。”
同学们都笑太子傻,只有小小安常一个人坐着,满脸平静。
其实她在学这个成语之前,就已懂这个道理了。
她妈去邶城求学,嫁入所谓的“豪门”。也没有什么狗血剧情,仅是生活习惯的不相适应和金钱观的不相匹配,足以磨平一段感情。
她妈黯然回到宁乡后,她爸很快有了新对象。
她妈赌气,不愿告诉她爸自己已怀孕,独自在宁乡生下孩子。而她妈的艺术气质比她更浓,美丽但脆弱,被产后抑郁症整整折磨了两年后,最终在文秀英带安常去赶集的一个下午,用一枚小小刀片割了腕。
其实安常什么都没看到,文秀英闻见那异常的血腥味似有预感,直接捂住了安常的眼睛。
唯一目睹了现场的人只有文秀英,所以文秀英从此不愿意再出门。
也许觉得离开了再回来,就给了老天一个机会,再突然降下那般残酷的一幕。
文秀英默默喘着气,安常终是不忍,走上前揽住文秀英的肩:“外婆,对不起,是我不好。”
文秀英叹息一声:“你当我老眼昏花,就真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喜欢南小姐,是不是?”
安常垂着眼眸,暂且放开文秀英,靠在灶台洁白的瓷砖上,纠正文秀英:“喜欢过。”
“嗯?”
“是喜欢过。”
“你的意思是现在就不喜欢了?”
安常默默转回身,端起灶台上剩的小半杯水喝了:“是现在就不该喜欢了。”
“宁乡很容易给人一种错觉,好像我和南老师的距离很近。其实她一走我就明白,我和她的距离,根本远得不可接近。”
她不是未曾肖想过月光。
遇见颜聆歌,她也曾勇敢过,以为故事不一定重蹈覆辙。
还是她错了。
现在她与南潇雪之间的距离,只会比与颜聆歌更远,其间的差距更不可弥合。
她跟文秀英说:“所以我不会想太多的,她走了,我留下,这件事就过去了。”
就像即将过去的这季梅雨一样。
“有这么简单?”
安常挑唇:“想让它简单,就会变简单。”
话是这么说,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还是飞快的眨了一下眼。
也许她还没洗过澡。
也许她周身还残存着南潇雪的香气。
南潇雪离开的时间太短,很容易让人以为此时拉开木门,门外还能望见那张清逸的脸。
但很快她恢复理智,走过去开门。
门外是剧组的场记:“安常,你怎么没开手机?”
“喔,没电了,什么事?”
“牟导找你,说昨晚田导加了几个空镜头,想找你商量下在哪拍合适,你有空来趟片场吗?”
“好啊,有空。”
文秀英走过来攥住她手腕:“她待会儿才有空。”又对安常道:“先吃饭。”
安常笑笑,问场记:“牟导急么?”
“你还没吃饭啊?”场记跟着笑:“也没那么急,你吃完饭再过来吧。”
“嗯。”
他先走了。
文秀英拖着安常到堂屋坐下:“你从昨天开始就没好好吃饭,要干嘛,要修仙呐?你也不怕晕倒。”
她把热在锅里的菜端上来,又反悔:“还是不要吃鱼了,我去给你炒个蛋吧。”
安常弯唇拖住她:“怎么,还怕我走神被鱼刺卡住啊?”
文秀英嘀咕着坐下:“那可不好说。”
安常是水乡姑娘,从小吃惯了鱼,这会儿熟练的把刺从唇齿间剔出来,又大口大口把米饭往嘴里扒。
文秀英:“慢点吃,你也不怕噎着。”
“饿了。”安常腮帮子鼓鼓的叫了声:“外婆。”
又被漏进嗓子眼里的两粒米饭呛得咳了半天。
文秀英替她拍着背:“都叫你慢点了。”
安常把那一口米饭咽下去才说:“你放心,我会好好吃饭。”又添了句:“一切都会好好的。”
文秀英又叹了口气:“你开心,我才能放心呐。”
安常吃完饭来到片场。
牟导一眼看到她,冲她招手:“安常,这里。”
“牟导不好意思,来迟了。”
“没事儿,也没那么急,横竖今晚也拍不了。”导演笑呵呵的问:“晚饭吃什么了?”
“鱼。”
“这就是生在水乡的口福了。”
等二人商量完,导演特别自然的说:“你给南老师打个电话吧。”
安常一怔:“啊?”
“这些空镜加在南老师的舞蹈片段里,还是得像以前一样,跟她过一遍看感觉对不对啊。”导演问:“你有她微信吧?打个语音就行。”
没有。
打从一开始,她就在反复预演这场别离。
安常觉得对待南潇雪的所有事,她都心虚得过分——有南潇雪微信,怕别人觉得她们熟得诡异;没南潇雪微信,怕别人觉得她们不熟得诡异。
只好换另一个借口:“我手机没电了,在家充电,要不……”
牟导掏出自己手机,直接翻到南潇雪的微信递过来:“用我的打吧。”
安常没来得及闪开眼神,低头一瞥。
那是她第一次瞧见南潇雪的微信。
头像是一个簪花小楷的「南」字,小小一枚方块,让人觉得后面应该跟着「南风知我意」这样美好的诗句。
安常犹豫了下,没接:“她都回邶城了,万一她在忙呢?”
“没事儿你打吧,要是她在忙的话自然不会接。”
牟导又把手机往她面前递了递:“拿着啊。”
******
邶城,烧烤店。
南潇雪坐了会儿,一个人踱到店外。
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一开始眼神全往南潇雪身上偷瞟,这会儿喝嗨了,反而没人注意她出来了。
只有商淇等了会儿,跟出来找她。
见南潇雪一个人站在店外,抚着自己的一截小臂。
这烧烤店太偏了,就她们一桌客人,倒免去了戴口罩的麻烦。
穿墨色旗袍的背影对月而立,飘逸得像要羽化登仙。
商淇走过去问:“手怎么了?”
最怕南潇雪练功时受伤。
这千疮百孔的身体,再重伤一次,只怕是废了。
还好,南潇雪只是挑了一下眉道:“你不觉得,邶城的天气干得吓人么?”
一个多月前刚到宁乡的时候,觉得怎么会有这么潮湿的地方,穿一袭碧色旗袍,简直像石墙角发霉的苔藓。
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习惯了那氤氲的雨气,像缭绕的雾一样随时包裹着人。
回了邶城,反而觉得干燥得不适应,好像全身的水分都顺着每一个毛孔,蒸腾着不停往外冒。
也不知连同带走了身体里的什么。
“皮肤都干了。”
商淇问:“你这是想宁乡了,还是想她了?”
南潇雪瞥了她一眼。
商淇又问:“今晚为什么来这饭局?”
“看看那些小姑娘们。”
“有人长得像她?”
南潇雪摇头:“不是那么回事。”
她回眸又往塑料篷里望了望:“你看她们,什么是她们有而我没有的?”
商淇想不出。
看起来南潇雪拥有一切:才华,美貌,金钱,地位,家世。
“是生活。”南潇雪告诉她:“所有年轻人都有而我没有的,是真实的生活,我是来让自己看清楚这一点。”
商淇默默无言。
南潇雪的确把一切都献祭给了舞台。或许其他人只看到她的光鲜,商淇却最清楚不过,南潇雪的每一分钟都被排练室的汗水浸透。
其他年轻人的生活有朋友、恋人、聚餐、旅游,而南潇雪的生活拧一把练功服,所有时间随着汗水滴落下来,里面清泠泠、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商淇知道南潇雪身上有多少伤,有时她都觉得这女人是个变态,为什么好像无论何种伤病都压不垮似的。
忽然,南潇雪的手机响了。
她拿起来看了眼,是牟导打来的微信语音通话。
商淇:“你先接吧,应该是商量镜头的事。”
南潇雪接起来:“喂。”
那边静默一瞬,仿若能听到半凝结的空气在稠厚流淌。
南潇雪电光火石之间明白了打来的是谁。
她不再讲话,也放任对方的沉默。
过了大约十秒,安常的声音传来:“喂。”
安常是那种把自己包裹得很好的人,清冷的声音和神情是她一贯表象,若非这十秒的停顿,几乎连南潇雪都抓不出一丝破绽。
商淇想回避,却被南潇雪用眼神制止,又用嘴形说:“留下。”
商淇只好站在原地,听安常继续说:“南老师,我和牟导找你商量一下镜头的事。”
她客客气气叫“南老师”,好像把一切私人的情绪摘除得干干净净。
南潇雪声音放得很轻:“你说。”
接下来所有对谈都是公事公办。
直到安常说:“嗯,就是这些,没其他问题了。”
南潇雪嘴唇微翕了下。
商淇不知她想要说的是一句什么。
当着自己的面,也许并说不出一句“我想你了”,但可以是一句故作平常的“你今天过得好吗?”
但南潇雪什么都没说,停了会儿,换作语气平淡的一个字:“嗯。”
安常:“那,挂了。”
“嗯。”
通话断了。
南潇雪盯着手机屏幕,看着通话界面变作对话框内的时长记录。
商淇低声:“有时我都觉得,你对自己真够狠的。”
“那我对她呢?”
商淇一愣。
“商淇,我没办法开口问她今天过得好不好,我怕她过得好,我会很失落。我更怕她过得不好,我却没什么办法。”
“我的人生走到这里,早就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南潇雪」的人生属于舞台、属于剧场、属于观众,就是不属于她自己。
“我只能什么都不问,坚决的告诉自己,她也不想跟我一起来邶城,她从头到尾都比我更清醒,她是属于宁乡的,留在那里她会过得很好。”
“那如果她再联系你呢?”
南潇雪摇摇头:“你听她刚才的语气,她不会的。”
吃完烧烤,南潇雪洗澡前,对着镜子又看了眼自己的背。
下午跳舞时出了太多汗,此时那些精妙的笔触,已微微有些蹭花了。
有些事物就是这样,无论你如何想要挽留,却也并不留得住。
她不再犹豫,泡进浴缸,那深浅不一的碧色就在她肩头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直到随那一池泡澡水,打了个旋儿,流逝而去。
******
宁乡从南潇雪走的那一天开始,就再也没有下过雨了。
这天她起床的时候,文秀英在天井里摇着蒲扇:“今年的梅雨季,这就算过去了。”
她去刷牙时,对着镜子撩开洗得大大的T恤,往自己后腰看了一眼。
很神奇的,腰际那一圈湿疹,从南潇雪走的那一天开始消退,细密的红疹消失,到现在只剩下淡淡的痕了。
连带着消失的还有耳后的吻痕,她重新可以扎起马尾了。
吃早饭的时候文秀英问:“剧组的人今天就都走了?”
安常咬着一口包子:“嗯。”
“你要去送送么?”
“要去的。”
吃过早饭以后她出门,来到民宿门口,舞者和工作人员们已开始把行李往车上搬了。
几个略相熟的跟安常拥抱:“以后到邶城来玩啊。”
安常笑着应“好”。
她们又说:“在宁乡的时候觉得连杯奶茶都点不到,这会儿要走,又舍不得了,以后有空我们还会再来玩的。”
安常:“欢迎。”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成年人许下的“以后有空”,不管说的时候多真心实意,其后跟的却是永不会实现的内容了。
生活如流水,推着人往前。许多事也不由得自己意愿,而就在这湍急的行进中,逐渐被人淡忘了。
「淡忘」。
这两个字略给了安常一些安慰。
送走了剧组,安常来到苏家阿婆的染坊。
浆洗,晾布,苏家阿婆笑问:“今天怎么这么卖力?”
安常有些不好意思:“我从今天下午开始,就不能过来帮忙了。”
“好孩子,我这里人手够,你本来就有自己要做的事。”
博物馆。
小宛听到一阵响动传来时,心想小贼总不至于如此大胆,光天化日来捣乱。
难不成是猫或黄鼠狼?
她走过去查看,眼睛一亮:“安常姐?”
安常正在大扫除,仰起脸来笑笑:“我跟馆长打过招呼了,从今天下午开始回来上班。”
“真的吗?”小宛激动的跳进来:“你是怎么想通的?”
安常也说不好。
也许是缠绵时看到南潇雪的那些伤。
也许是南潇雪干干脆脆走掉、什么都牵绊不住那种对舞台的向往。
也许是她在南潇雪蝴蝶骨边所画的那一树碧色花。
南潇雪那般坚决勇敢。
她总不能什么都学不到。
重新执起小狼毫,她发现下笔不再艰难。
南潇雪伏在卧榻上,露出一片莹雪般的背脊,给了她过分具象的灵感。
没忍住向卧榻边瞟了眼。
空荡荡,连焚香缭绕的烟雾都无依托,很快模糊成一片在空中消散。
安常凝眸,重新聚集精神。
一旦重新开始跟文物打交道,日子就变得很快。
跟几千几百年的时光一比,每天的十几小时显得太过微渺。
好像执起小狼毫埋下头去,再一抬头,两个月就这么过去了。
盛夏她过得恍惚,那一碗想方设法煮给南潇雪的鸡头米,好像提前预支了她的整个夏季,转眼已是茫茫的秋。
第一片枯叶落进窄河,漾开一圈波纹续写秋日诗句。
宁乡迎来了新的客人,不再是什么剧组,而是毛悦。
安常去车站接她,毛悦一下车便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宁乡真好啊!连国庆长假都没什么游客。”
宁谧的代价是经济落后,几十年过去,时光好像凝滞不动。
安常替毛悦拖着行李箱,闻着毛悦身上风尘仆仆的气息。
她觉得自己疯了。
为什么就连闻到不属于宁乡的、大城市的气息,都会想起南潇雪?
想象中的「淡忘」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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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十一长假, 宁乡只迎来零星的散客,民宿大有空房。
但毛悦上次在安常家住得不错,这次也懒得去民宿,照例住安常家。
安常把床让给她, 自己抱出被褥打地铺。
两人洗过澡各自躺下, 毛悦问:“冷不冷?”
安常摇头:“还没到冷的时候。”
两人聊了聊各自的近况。
安常问:“你十一怎么有空出来玩?我还以为假期是你正忙的时候。”
“平时周末是忙,不过长假人人都往邶城外边跑, 反而没什么人找我预约。”毛悦道:“我这种全年无休的纹身师, 总得找办法让自己放松。”
安常笑:“来了宁乡, 想去哪儿玩?”
“哪儿都不想!你可千万别给我安排什么行程,我只想每天吃吃睡睡, 陪你外婆择完菜后坐在天井里发呆,当个废物。”
安常弯唇。
她不擅接话,堪称“聊天终结者”,好在毛悦早已习惯这一点, 两人待在一处不讲话也不会觉得尴尬。
过了会儿, 毛悦问:“我有点困了,你呢?”
安常声音倦倦的:“我也是。”
“那关灯咯?”
“好。”
毛悦拉下床畔的灯绳, 整个房间陷入幽暗。
太静了, 反而睡不着,毛悦滚了两圈, 摸过床头充电的手机。
怕屏幕光晃醒安常,她一半缩在被子里, 作为南潇雪的十年老粉, 她睡前时间都用来看南仙视频。
偏偏南潇雪参加节目少, 访谈时也惜字如金, 以至于粉丝个个变成阅读理解高手, 一个语气助词都能分析出七八九十层意思来。
她点开第一个视频时,忘了把音量调小,南潇雪清泠泠的声音传来,如一根芒草刺穿了秋夜:“我觉得……”
毛悦手忙脚乱的退出视频,惊出了一身汗。
卧室里静静的,什么响动都没有。
毛悦浑身肌肉都僵着,等了好一会儿,才敢把手机关了静音,重新点进那个视频看字幕食用。
直到这时,才响起安常轻轻翻身的声音。
毛悦按下暂停:“宝贝?”
安常低低的:“嗯。”
“吵醒你了?”
“没有,我本来就没睡着。”
毛悦犹豫了一下,反而是安常主动开口:“你怎么从来都不问她的事呢?”
毛悦心里一咯噔。
她之前不问,是因为安常本来就心重,她不相信对安常来说真有「露水情缘」这回事,肯定跟「喜欢」脱不开关系。
之前跟颜聆歌那段就够惨的了。
现在南潇雪一走,说不定又是一段伤。
这会儿一听,还有什么可问的啊,都变第三人称代词了。
连名字都不愿意提,这肯定是还没忘掉啊。
她顺着安常问了一句:“你想聊么?”
安常思忖了下:“我也不是不想聊,是不知道怎么聊。”
“她走后这两个月,你想起过她么?”
“没有。”
“一次都没有?”
“嗯。”
“这不是好事么?你快忘记她了。”
“不是。”安常说:“就是不想才可怕。”
“为什么?”
“就像呼吸,你会意识到自己在呼吸么?”
毛悦心里猛然一揪。
安常笑笑:“睡吧。”
第二天起床,安常带毛悦去了趟博物馆。
毛悦看着那刚刚修复完的宋代青釉玉壶春瓶,心里冒出个很强烈的念头——若这瓷瓶真有魂魄化为人形,清清楚楚便该是南潇雪模样。
她看着瓷瓶,仿若能看到一袭绿衣的旧时美人,在雨夜起舞。
雨太迷蒙,缭绕在人身边变成雾,而真正能洒落人身上的,是头顶花影一重一重的绿,被雨意轻抚着抖落。
世上怎会有这般碧色的花呢?可安常修复的这件瓷器,就是给人这样的感觉。
毛悦叹道:“你真的是个天才。”
安常默了下:“我不是。”
之前发生的那件事已然证明了这一点。
毛悦:“虽然我现在是个纹身师,但以前也是学文物修复的好吗?我能看出这件作品有多棒。”
安常轻声道:“这只是撞上了。”
就像她给了南潇雪关于精魄一角的灵感一样。
她修复这瓷器的灵感,也全部来自于南潇雪。
脱离了这些,让她再去修复下一件瓷器的话,她还能修得这般灵动么?还是又跟以前一样变得死气沉沉?
她一点没把握。
她只是把修这玉壶春瓶的时间无限拖长。
看上去梅雨季过去了,梦醒了,可她真的醒了么?
她好似是个清醒看客,却一遍遍在梅雨氤氲的梦境里游走,看南潇雪也看她自己,看她们拥抱、接吻、缠绵悱恻,然后把这一切当作灵感的养分。
小宛有些小事需要加班,她陪小宛工作了会儿,毛悦先回家跟文秀英听戏去了。
傍晚安常回家,看毛悦摊在天井里的躺椅上,横握的手机发出寒冰射手的音效——“别怕,不就是把苹果放在你头上么?我不会射偏的”,一旁的收音匣子里,又传来咿咿呀呀的地方戏声,文秀英跟着摇头晃脑,两人相处的意外和谐。
安常看得好笑,走过去:“这就是你说的听戏?”
“我一边玩游戏一边听,那也是听啊。”
“听到什么了?戏里唱什么了?”
“不知道,反正耳濡目染进我血液里了,等我再回邶城就不是毛悦,而是倍儿有底蕴·毛悦了。”
毛悦一直说自己是旗人后代,这会儿她的新姓氏长度倒是足够。
安常挑唇,心里却想,毛悦不知戏里在唱什么,她一个谙熟方言的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戏里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人生总多无奈,在韶光四溅的春日尚且如此。
何况她身处一个落寞的秋。
安常问文秀英:“怎么没做饭?累了?我帮你。”
文秀英:“你俩今晚不是不在家吃么?”
“诶?”
毛悦打完一局游戏站起来:“宝贝你来,我跟你说点事。”
她把安常带到卧室,递上一个信封。
安常打开,一张《青瓷》舞剧的首映票露出来。
她一瞬陷入恍惚,仿若单是「青瓷」那两个草书字体,便肆掠着把她拖回那个好不容易过去的梅雨季。
她把票塞回信封不肯再看。
嘴里却强作淡定:“怎么这么快上映?我都不知道。”
她当然不知道。
本就不是追星的人,南潇雪走后,更是屏蔽了娱乐圈的一切消息。
毛悦在观察她反应,她慌乱间顾左右而言他:“我还以为一部电影的上映需要很久。”
“这也不算电影嘛,舞剧的剧情到底没电影那么复杂,剪辑难度小些,也没什么特效要做。”毛悦解释:“而且这部舞剧本就是广电牵头,弘扬中华传统文化,过审也没什么难度。”
安常不知该说什么:“噢。”
毛悦:“首映就在明天零点,我本想自己去的,但后来想了想,”她郑重的说:“我觉得你需要一场充满仪式感的告别,在你的生日到来之际。”
对南潇雪。
对那个已过去的梅雨季。
对还陷落其中的自己。
毛悦劝:“去吧宝贝,她都已经往前走了那么久了,你也该往前走了。”
安常知道毛悦说得对。
可她张了张嘴,眼神却掠过房内。
雕花木床是她和南潇雪一起睡过的。
书桌前南潇雪曾坐在这里,任她拿水黄杨木梳一下下梳过乌发。
她想着这些,眼神落向书桌。
毛悦顺着她视线看过去:“梳子怎么裂了条缝?摔的?”
“我重新送你一把好吗?算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安常恍然,这才发现时间当真过的这么快。
初夏的时候她陪南潇雪过生日,她俩从ktv先行离开,南潇雪开车载她回宁乡的时候,她望着车窗外的路灯流光曾想:她的生日是在遥远的秋天。
那时候南潇雪早已走了,她也差不多该把南潇雪忘了吧。
然而不知不觉已到她生日,她仍是这般,哪怕木梳上曾与南潇雪一同摔出的细缝都令她恍神。
她把木梳从毛悦手里抢回来:“不用。”
大概她动作太大,毛悦吓了一跳:“好好好,知道你是个恋旧的人。”
“那,就当这张首映票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好吗?”
安常挑挑唇角:“很难买吧?”
“嗯,早抢完了,好不容易找黄牛买的。”
安常思忖了下:“对不起,毛悦。”
她不想辜负毛悦的好意。
可她好像也还没办法面对,曾经那么深入在她生活里的人,如今跟她隔着遥遥银幕的距离。
毛悦:“好吧,不逼你,本来这种事,也只有你自己想通才行。”
“我不是没想通,我一开始就对这结果做好了心理准备,我只是需要一段时间去适应而已。”
“多久?”
安常茫然了一瞬。
她摆脱颜聆歌的影响用了多久?
可过往带给她的一切真的过去了吗?
她这般畏首畏尾,到底是因为南潇雪跟她身份差距太大?还是因为过往的伤?
毛悦道:“你要不去的话,我得先走了。”
“你怎么去杭城?现在已经没车了。”
“放心,我在网上预约好了车来接,应该马上到了。”
“嗯,真对不起。”
“嗨,咱俩说这些干嘛?”毛悦安慰她:“没什么好对不起的,这票我到影院转手一卖黄牛,还能赚钱呢。”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包。
“外婆,我先走了,安常留在家陪您。”
“好,你路上小心。”
安常跟着走出来。
现在天黑得渐早,倒有些像梅雨季尾乌云密布的天色,笼在安常身上,把一张脸也染得灰扑扑的。
文秀英瞥她一眼:“你不去啊?”
安常小声道:“就知道您是合谋。”
文秀英站起来:“你不去的话,我煮点粥吧。”
又叫安常:“傻站着干嘛?来帮忙啊。”
安常跟进厨房:“我就是……不想在银幕上看见她。”
“为什么?”
“不知道该对她怀着什么样的想法。”
“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去面对不是么?”文秀英说:“难道你这样拖着,就能找到答案了?”
文秀英说得对。
人生有些事,拖一拖就过去了。
譬如头天晚上,好想好想吃一包薯片,只要忍到第二天早上,也许就一点也不想吃了。
可还有些事,无论怎么拖也过不去。
她本以为只要做好心理准备,迎接一场预想中的告别,南潇雪的影子总会在她心中慢慢淡去。
可到了现在,她已没有这样的把握了。
真的会「淡忘」么?
她甚至都不会想起南潇雪,又谈何淡忘?南潇雪只是如呼吸一般,如影随形。
她突然把淘米的锅往文秀英一递:“外婆对不起,我还是不在家吃晚饭了。”
一边往外跑,一边给毛悦打电话:“喂。”
“喂。”毛悦听着她跑步的喘息声甚至没多问,只说:“你要来是吗?我让车停在出镇的马路边等你。”
安常一路跑过去,钻进车关上门。
毛悦拍拍司机的驾驶座:“师傅,走吧。”
等车开起来,景物开始在窗外不断倒退,被暮色蒙上灰白,像微微褪色的老胶片在倒带。
毛悦看看她:“这就对了嘛,去与她告个别、给这段故事画上一个句点。”
安常还没喘匀气,胸腔微微起伏。
相较于毛悦说的「告别」,文秀英说的「找答案」才更接近于真相。
她一向不知怎样面对离开了宁乡的南潇雪,所以才让这场告别来得不留余地。
可既然淡忘不掉。
她是否该去面对一下,银幕上的南潇雪到底会带给她怎样的感觉?
陌生,还是熟悉?想躲开,还是不顾一切的仍想接近?
车一路开到了杭城。
毛悦:“宝贝,下车吧。”
“我们就在影城附近吃个饭,然后早点去影城。”
毛悦带着安常走向一家日料店。
安常本想随便吃点,转念一想,毛悦家庭条件挺好的,随便对付一顿估计也不习惯。
她跟着毛悦进去,翻菜单时暗自看着标价。
毛悦送了她首映票,这顿饭应该她来请。
她在宁乡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所以这顿饭尚在她承受范围内,只是真的很贵,一顿饭抵她半个月工资。
之前在剧组帮忙领到的薪水,她尽数交给了文秀英,自己一分都不想留。
好像会让她与南潇雪那段感情沾染了什么似的。
而现在囊中羞涩的她忽然想:她与毛悦的生活差距尚且如此。
那她与南潇雪呢?
等上菜的时候,服务生捧来一个草莓蛋糕。
安常一愣,刚想说我们没点,随即在毛悦的笑颜间反应过来。
毛悦接下蛋糕,变戏法一样,变出一顶纸皇冠和蜡烛,拿打火机点了蜡烛,又把纸皇冠扣她头上:“宝贝,生日快乐!”
安常有些不好意思:“好多人看着呢。”
“那又怎么了?”毛悦弯着唇:“你生日你最大!”
拍着手就开始唱生日快乐歌。
安常尴尬得脚趾抠地,一面又真心实意的微笑着。
不是庆祝生日这件事本身让她开心,而是毛悦作为她为数不多的朋友,毛悦的开心会让她开心。
毛悦叫她:“许愿吧!”
安常阖上双眸,双手合十。
对面咔嚓一声。
安常睁开眼,毛悦笑着对她晃晃手机:“拍一张留念。”
又顺手把那张照片设为屏保:“等你生日过完了我再换回来。”
安常又经历一轮脚趾抠地。
毛悦在想方设法为她庆祝,作为一名社恐,她却在接受这些来让毛悦开心,再因此而开心。
毛悦笑问:“许什么愿了?”
“嗯……”安常切了块蛋糕递给毛悦:“说出来,不就不灵了吗?”
吃完饭毛悦叫人来γιんυā买单。
服务员:“这位小姐已经买过了。”
毛悦大叫一声:“你什么时候买的?刚才上厕所的时候?你的生日餐当然要我来请啊!”
安常弯弯唇角:“你送我首映票,又送我蛋糕,我已经很开心了。”
两人来到影城。
此时距离零点首映还有两个小时,影城已乌泱泱挤满了人。
中央摆着张《青瓷》的立体巨幅海报,穷小子的破旧木屋作为后景,好似让人真的置身其中,南潇雪和柯蘅所扮的精魄和穷小子,分列海报左右,一个顶着头刺猬短发满脸倔,一个看似背对穷小子,却微微回头顾盼,连垂下的指尖都飘向穷小子方向。
粉丝都在议论:“还是第一次见南仙露出这种神情!”
“蘅姐这能抵得住?”
“哈哈抵不住也没用,入了戏是妖精,出了戏还是南仙本仙。”
所以这么好炒cp的题材,前期预热时一点往这方面的引导都没有。
南潇雪的微博更是只转了《青瓷》剧组的官微,清清寡寡的三个字:「请支持。」
她的人气对柯蘅无疑具有压倒性优势,无数粉丝凑到她的人形立牌边与之合照。
毛悦实在没忍住八卦:“你跟她合照过么?”
“没有。”
“那拍过她的照片么?”
安常思忖了下:“局部,算么?”
“局部?”
“我拍过她脖子上的吻痕。”安常道:“本想删掉,她叫我留着。”
毛悦惊得一下捂住她的嘴,做贼似的左右看,眼见没人注意她们,这才松开。
安常被弄得有点懵:“我们不是没提过她的名字么?”
毛悦反应过来:“哦,对。”
又难以置信的问:“你拍过她的……吻痕?”
安常点头。
“是你挺不客气弄出来的呗?”
安常又点头。
这是毛悦第一次意识到,也许她这个看上去文文静静的闺蜜,是如此的“表里不一”。
她试探着问:“我之前给你求了个护身符。”
“嗯,压我枕头下面呢。”
“我给你求了个六百的,你觉得够用么?”
“不够。”
“那你觉得多少才够?”
“六十万?”
毛悦惊得连退三步,指向安常的手指尖颤啊颤:“你你你!你是真敢啊!”
安常平静的点点头:“嗯,我敢。”
在宁乡的时候,她什么都敢。
谁都跟南潇雪存着遥遥的距离感,留出南潇雪身边的位置,显得那清矍身影那么孤寂,只有她一个人敢坐过去。
她唯一不敢的,就是幻想南潇雪离开宁乡以后的未来。
零点快到了,人群忽然一阵骚动。
毛悦跟着激动起来:“怎么了怎么了?是有抽奖吗?是不是送女神的签名海报?”
这时前方涌动的人浪里传出议论:“真是南仙来了?”
“不可能吧?之前完全没宣传啊。”
“我们买的票也就是正常首映票价啊,也没含主创见面会什么的。”
“真的是她,我粉她多少年了?就算她戴个帽子只露出个下巴,我也能认出是她!”
安常一愣。
毛悦也跟着一愣,快速瞟一眼安常。
“她是来看你的?知道明天是你生日?”
其实在知道首映定于安常生日这天时,毛悦就觉得有没有这么巧?却又不好问安常。
这会儿一听说南潇雪来了,她再也忍不住了。
安常却摇头:“我没告诉过她我的生日,而且一部舞剧首映,牵涉到多少人的付出,怎么可能是她说定哪天就是哪天的?”
毛悦回过神来:“也是。”
“可,她是来见你的吗?”
安常挑唇:“连你都是临时起意拖我来杭城,她怎么可能知道我在这?”
毛悦问:“那你想见她么?”
这本是她为安常筹划的一场“告别仪式”,可桩桩件件的巧合,让人忍不住怀疑上天是否另有安排。
安常心里涌动的第一想法是:想见她。
很想很想。
想她轻摆的腰肢,和柔软的唇瓣。
甚至只要一想到那个已然过去的梅雨季,心里就涌出一阵热流。
可南潇雪离开两个月了,走不出去的是不是只有自己。
即便是自己,也没想清楚到底该如何看待南潇雪,才决定来这场首映。
纷乱的梅雨仿若又下了起来,丝丝缕缕缠在安常心里,理不顺。
她对毛悦说:“先检票进场。”
南潇雪大概真的来了。
连检票处都临时增派了许多保安,拼命维持着现场秩序:“不要挤!有票才能进!”
所有人都在问:“是南仙来了么?”
只得到保安公事公办的答复:“不要挤!凭票入场!”
毛悦和安常挤在人堆里,安常觉得有点难以呼吸。
检票员:“票呢?”
毛悦被挤得手脚都不灵便:“等会儿!我在找!”
“没票不能进!”
“谁说我没票?”
安常意识到,她和挤在这里的普通粉丝们,其实没有任何区别。
她有证据能证明,她与南潇雪有过那般缱绻的一段么?
她没有合照,没有微信,也没有其他任何联系方式。
如果现在她开口说,她与南潇雪互相喜欢过,是不是所有人都会觉得她疯了?
要是毛悦真找不到票,那她连和南潇雪同场的机会都会错失。
这时毛悦一把从包里掏出两张票:“找到了!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注:戏词出自《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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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安常和毛悦终于得以进场。
相较于场外的混乱, 影厅里倒显得秩序井然,人人都流露出一种在偶像面前的矜持。
门开在影厅中部,进场后开始向前后分流,毛悦买的票在后排, 此时两人一同往后走。
安常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 反而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 砰砰。
因为她这张票是毛悦昨晚刚买的黄牛, 两人的座位不在一处, 好在毛悦拿着自己的票往后换,原先安常旁边的观众倒是欣悦于离银幕更近, 两人这才并肩而坐。
安常默默目视前方,第一排左右两侧分列着多名安保。
毛悦轻声下最后的结论:“她真的在,这也太巧了吧。”
对南潇雪来说,这并非巧合。
她从来倾向于用作品说话, 因此取消了舞剧上映的一切路演。
商淇亲自来劝:“完全不线下宣传也不行啊。”
她也是姑且一试, 若南潇雪实在执拗,也就罢了。
没想到南潇雪突然说:“好, 那去杭城首映吧。”
商淇一怔。
当时还有其他人在, 她没多说什么。
直到其他人从办公室鱼贯而出,她压低声问南潇雪:“你和她约好了?”
事实上从回到邶城的第二天开始, 南潇雪就再没提起过安常。
她练功,排练, 没有巡演的日子, 在舞剧院和家之间两点一线。
若逢阴雨, 过去的老伤从骨头缝里钻着疼, 她便再多去一趟理疗室。
随着入秋, 这样的日子渐渐多了起来。
她趴在理疗床上,饶是她这么能忍,扎针过程中也是满头冷汗。
她闭着眼、咬着牙,觉得有时能听到窗外一片枯叶落地的声音。
睁开眼,窗外的车水马龙恢复,又觉得那样的一声不过是她的幻觉。
这里是邶城,邶城是没有那么静的。
那么静的只有宁乡,能听到雨丝和落叶飘落地面的声音。
离在宁乡的那个初夏,已经过去多久了呢?
久到连她自己都觉得没再想起安常了,毕竟跳舞占去了她的全部时间和精力。
只是在听到首映定下的日子时,才发现那是她的错觉。
那个日子,她在让倪漫帮安常买机票的时候,特意问过。
倪漫告诉她:“十月五日,原来安常是天秤座啊。”
南潇雪对星座没什么研究。
当时她只是想,十月五日,她已经离开宁乡很久很久了。
安常的生日,或已跟她没什么牵连了吧。
当听到首映恰定在这天时,她却恍然一瞬。
然后连她自己都不知怎么就冒出这个想法——要去杭城的首映。
她回答商淇:“没跟她约好,也没机会见她。”
在心里劝慰自己,就把这当成是一场告别吧。
随着舞剧的正式上映,说明拍摄舞剧的那个初夏,真的要过去了。
下一部舞剧是她职业生涯从来没挑战过的现代舞,她也对这角色很感兴趣,不是吗?
嗯,就当成一场告别。
而这场告别,应该在离安常最近的城市发生。
她坐在杭城的影厅,丝毫不知道此时安常,就坐在她身后数排的位置。
影厅忽而暗下,银幕上开始放广告。
薯片咔嚓咔嚓。
新款汽车弧线流畅。
家具构筑出三口之家的温馨乐园。
安常突然站起来。
毛悦问她:“上厕所?快去吧,趁着开场前。”
安常座位在通道往里数的第三个,她对身边两位说抱歉,贴着前排椅背出去,顺着通道往下走。
影厅的一片黑暗遮掩了如雷的心跳。
她一路走到安保面前。
安保声音冷淡:“粉丝不能进。”
大概不知遇到过多少次这样的情况。
安常想了想,她还真没法跟安保说。
说什么?说她认识南潇雪?大概人人都这么讲,谁信?
但她现在站的位置,跟南潇雪不过隔着两三排的距离。
她能望见第一排,并没有一个穿旗袍的背影,可其中一个坐得格外挺拔,一身条纹衬衫透着低调,一头乌发在黑暗中丝缎一般的闪着光。
而她甚至不需要任何细节佐证,不需要挺直的背也不需要闪光的发。
哪怕分开了两个多月,她只要在人群中看一眼,便能确定那是南潇雪。
那是一种直觉。
而离开了宁乡的南潇雪,对她还有这样的直觉么?
若她站在这里唤一声“南老师”,南潇雪能听出是她么?
若南潇雪回眸的神情哪怕带着一丝回避,她该如何自处?
她出了一掌心的汗,就在这时,南潇雪的脖子好似微动了动。
她掉头就往后走,黑暗中还被台阶绊了一下,却不敢停下也不敢回头。
一直到坐回座位,她的一颗心还在胸腔里兀自跳个不停,嘴唇都发麻。
应该有很多人目睹了这一幕吧,又或者根本没什么人注意她。
安常大脑里一片空白。
但至少有一个人肯定注意了,毛悦扭头瞥她一眼,欲言又止。
大概怕身边人听见,掏出手机发微信问她:【你想去找她?】
安常低头打字:【她刚才有没有回头?】
这时广告放映完毕,银幕里传出熟悉旋律,一片黑屏的中央出现龙标。
毛悦的微信是压着《青瓷》片头回过来的:
【没有。】
南潇雪没有回头。
其实那样的距离,南潇雪一定听到了动静。
但对南潇雪来说,粉丝找过去的经历一定发生过太多次了吧。
安常怕影响其他人观影,默默收起手机。
银幕上的南潇雪出现,影厅里的众人呼吸节奏一齐被打乱。
没人见过那样的南潇雪。
南潇雪从来似雪地里的一枝墨竹,眉目寒霜般清冷,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而此时银幕上的南潇雪,一袭瓷青色旗袍,腰肢如春日藤蔓轻晃。
仍是没有笑,可些微挑着眉。
她不是山野狸狐幻化出的那种妖精,所有的媚态不表象,她由七百岁瓷瓶所化,沉稳是她的气韵,可沧海桑田间她又汲获了非一般的灵气。
她的媚,藏在微微上挑的眉尾,藏在说话时略往下压住的唇角,藏在语气助词前微妙的那一个停顿。
有人低声一句:“我还真没敢想南仙演这角色是什么样。”
“以后谁敢说南仙不是演技派我跟谁急。”
「演技」。
安常想,「演技」与「梦境」的共通之处,便是都为虚幻。
排演《青瓷》的那个初夏,对南潇雪来说,到底是虚幻,还是真实?
纵使南潇雪当时有过真心的沉沦,也许回到邶城,一切就像场梦一般逝去了。
也许现在跟她呼吸着同一个影厅空气、坐在第一排的人,早已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了。
观众们没人再说话了,仿佛再多说一句,都会干扰了欣赏南潇雪的专注。
安常没什么表情的盯着银幕。
她不是故作深沉,只是不知该以什么表情面对。
不是没发现毛悦时不时在偷瞟她。
一场舞剧有多久?她不知道田导具体怎么剪辑,但根据观影经验,应该至多不过两小时。
她看似安静坐在这里的一分一秒,都是头顶悬着炸弹的倒计时。
引线便是舞剧结束后南潇雪的离开,从此她俩的世界天崩地裂,倒向截然相反的两极,再无任何弥合的可能。
出了这影厅,她还能再去哪里见到南潇雪?
本意是来看银幕上的南潇雪,理清自己现在对她的感觉,却被南潇雪的突然出现彻底搅乱了心神。
突然毛悦拍了她一下。
安常一抖,立即望向第一排的南潇雪。
影厅太大了,根本望不清。
结果毛悦说:“刚在日料店喝太多味增汤了,我想上厕所,实在憋不住了。”
安常:……
侧腿让她出去。
毛悦冲到洗手间解放了自己,洗完手又习惯性掏出手机,看有没有客户给她发微信。
埋着头往外走,不曾想一个人正推门往里。
毛悦生怕撞上,下意识往后一退,手一个没抓稳手机摔出去,掉在那人的乐福鞋边。
她想去捡,那人已先她一步蹲下。
等那人站起来,她已然呆了。
戴着口罩又怎么样呢?!
要是她从那双风光霁月的眼眸还不能认出这人是谁,她还配十年老粉的称号么?!
她的手机已自动锁屏,背景变作刚刚设置的安常生日照。
南潇雪凝眸看了一眼,递还给她。
她颤巍巍接过说声“谢谢”,拔腿就往外走。
她不知别家粉丝追星是怎样,反正对她们“浪味仙”而言,南仙一直是可远观而不可接近。
可以隔着银幕欣赏,可以去舞剧院接南潇雪下班,甚至可以像她之前跑去宁乡看《青瓷》的开机仪式,可那都是混在人堆里的行为,不会与南潇雪发生什么实质互动。
那次在开机仪式上,还有那次金羽奖颁奖礼结束后在电视台门口,南潇雪走过来跟她一说话,她差点心脏骤停。
更何况那时她身边还有其他人,而此时密闭的洗手间里只有她和南潇雪。
她同手同脚的往外逃,简直不知安常这个狠人,怎么有勇气对南潇雪下六十万的手!
偏这时一道清冷声线自背后响起:“等等。”
她颤出了小鸡炖蘑菇端上桌时、那朵蘑菇不停抖动的幅度,回头。
南潇雪纤长手指,勾下耳畔的口罩,那张绝色的脸露出来,相较于银幕上的扁平简直生动太多,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美颜暴击。
她喘不过气,越发不知安常怎么敢下六十万的手。
南潇雪再次开口:“你怎么在这?”
“来来来看首映。”
“她是跟你一起来的么?”
******
毛悦回座位时,安常发现她在发抖。
压低声问了句:“你冷么?”
这时忽然有影院工作人员过来,对她左手边的两位观众耳语了什么。
那两人很快站起来,猫着腰随工作人员一起走了。
安常不明就里:“什么情况?”
毛悦:“我我我不知道啊!”
她还在发抖,安常伸手碰了一下她的手:“你是冷么?”
这时安常旁边的座位微微压下重量。
以为是先前的观众回来了,也没在意。
先是毛悦咳了声,接着安常鼻端嗅到了一阵久违却熟悉的香气。
像一根毛线针,把早已编织进这两个月日常的回忆往外挑。
垂下来,变成长长的一缕,连带着她脊椎都发软。
她怔怔的,手一时搭在毛悦的手背上忘了移开。
毛悦一下甩开她的手,紧盯银幕目不斜视。
安常缓缓靠回椅背。
无论她怎样紧盯银幕,眼尾却不老实,挤进一个清逸侧影。
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在银幕,而对南潇雪的印象又都是矜贵旗袍加身,根本没人料想到这个穿条纹衬衫和牛仔裤、戴着口罩走来的女人会是她,只道是先前离开的观众。
安常盯着银幕,连侧头的勇气都没有。
这时银幕里的南潇雪又撞进她眼底——
旗袍立领边,露出半颗极小极小的吻痕,那是她留下的印记,南潇雪根本没遮去,就那样带到了镜头前。
而那吻痕若一捻就化的红豆沙,即便放到银幕这么大,若不是知道端倪刻意盯着瞧,根本不会有人发现。
另一个知道秘密的人,现在就坐在她身边。
安常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她仍是不敢偏头,手却不听使唤的摸索过去。
南潇雪的手一本正经搭在腿上,像个清正的大学教授。
安常的指尖微颤,摸索过去,覆上她手背。
右边的毛悦又在抖个不停,心想,完了啊,刚才安常碰她的手,是不是被女神看到了。
果然,南潇雪轻轻一抖手,带着几分怨意似的,把安常的手甩开了。
安常一愣,触电般缩回手。
她不知关窍,因而陷入一种巨大的局促不安里,觉得自己误解了南潇雪的意思。
可南潇雪这样悄无声息的坐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眼都不眨的盯着银幕,端端正正连眼尾都收敛。
可,银幕里也是南潇雪。
那修长脖颈间载着她吻痕所拍的镜头,被剪得细碎,草蛇灰线一样密密灌注在全片里。
她望着那吻痕,满脑子都是方才被南潇雪甩开的手。
「演技」。
「梦境」。
「淡忘」。
她有无数个关键词来为南潇雪的行为做注脚,来充当指责自己莽撞行为的理由。
可就在这时,南潇雪的手探了过来。
准确的说,安常全心浸在自己的懊丧里,根本没料想南潇雪的这一举动,她先是感觉指尖一阵微凉,眼尾垂下瞥见一抹雪白,惊得她肩都一缩,撞在椅背上,换来后座“啧”的不耐烦一声。
毛悦的眼神闪烁不定。
安常反应大,可南潇雪并不如她那般惊愕,按着她手背,等她最初的一阵惊愕过去。
然后,食指、中指、无名指,一根根扣了进来。
安常的手僵着,可这样的抵抗很无力。
两人变作十指紧扣。
指间滑腻的触感传来,安常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淡忘过。
她反向紧紧扣住南潇雪的手,眼还望着大银幕。
银幕上一袭瓷青色旗袍翩然起舞、吸引所有观众目光和暗叹的人,此时就在她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安常的神经终于镇定了点。
大着胆子看了南潇雪一眼。
不敢扭头,用眼尾去看,映入眼帘的只有小半张侧脸,鼻尖到唇瓣的线条似在勾勒一幅行云流水的水墨画。
南潇雪没看她,只是淡淡望着银幕。
光影倾洒在南潇雪脸上,似有一枚小小暗金光斑,水滴一样顺着南潇雪侧脸线条往下滑。
滴答一声,落在安常心里令心尖一颤。
漾开一圈难以言喻的波纹。
安常转回眼,跟南潇雪一起望向银幕。
手指在南潇雪指间轻轻滑动。
南潇雪没什么反应。
安常胆子大了些,手指继续轻蹭,拇指微微上翘,指腹来回摩挲。
她眼尾观察着南潇雪。
南潇雪的睫毛那么长,好似微妙的闭了闭眼。
接着作为回应一般。
南潇雪的指尖往她掌心里移了移。
轻轻的揉按。
一股酥痒的感觉顺尾椎往上攀爬,可心里反刍的是一股酸涩。
安常想象过很多关于自己第一次看《青瓷》的场景。
最大的可能性是,大约两年以后,在她觉得自己已彻底淡忘南潇雪时。
在宁乡一个梅雨季的午后,她缩在自己的房间里,半拉着窗帘遮去外面并不明亮的天光,在遮不去的雨声中,打开舞剧视频。
那时《青瓷》应该已有在线资源了,她会为此而充一个网站会员吗?
她会看着屏幕里的南潇雪,跟柯蘅所扮的穷小子缠绵、相爱、分别,心里怀着淡淡的怅然。
两年后的梅雨季,她应该已适应宁乡的气候而不再长湿疹了,但她会回忆起今年初夏,那腰际始终带着圈痕痒的感觉。
那便是她对南潇雪的全部回忆才对。
怎么也想不到现下坐在杭城的电影院里,南潇雪就在她身边。
银幕里的南潇雪正与柯蘅所扮的穷小子接吻,而她俩都清楚,那只是表象。
曾帮南潇雪克服心理障碍的人是她,她们曾在片场的镜头之下,在众目睽睽的视线中,南潇雪带着冷香的面庞贴近她,任由她的舌头撬开自己唇齿,钻进自己嘴里。
她不知南潇雪是否同样回忆起了那一幕。
两人的手指紧贴着,以一种微妙节律来回摩挲。
安常觉得自己感官出了错,明明舞剧的配乐那么哀婉悠扬,她却好似能听到皮肤轻轻擦过的声音。
那让她想到更多什么,也想要更多什么。
影片的时长不再是令人慌张的倒计时,安常陷在一片混沌里,让她想起小时候宁乡的那条窄河尚能游泳,盛夏的午后泡进去,晒得暖暖的波光包裹着她。
她在其中浮沉,好似时间永无尽头。
她现在也怀着这样的感觉,望着银幕上的情节不断推进。
南潇雪轻轻抽回手的时候,她才猛然醒过神。
南潇雪一句话也没说,站起来猫下腰,在一片黑暗里顺着银幕幽微的光,悄无声息的走了。
毛悦这才一个大喘气,低声问:“她走了?”
旁边立刻有观众说:“不要吵,安心观影。”
毛悦不好再说话,用胳膊肘猛搡安常的小臂。
安常木木坐着,影厅够大,光线完全暗下的时候,她看不清南潇雪是通过何种线路溜回了第一排,又或者根本就直接走了。
她该去找南潇雪吗?
她该也不该,期待又害怕。
她沦陷在南潇雪充满矛盾感的美里,面对南潇雪的心态也总是如此矛盾。
舞剧快结尾的时候,安静了整场的观众席忽而一阵骚动。
消息渐渐传到后排:“南仙她们走了。”
“她都不跟看首映的观众讲两句么?”
“南仙哪是那种会营业的人啊?她突然现身不已经是最大惊喜了么?我们竟然跟她一起看首映哎!”
安常不知南潇雪方才有没有回第一排,也许现在离场的只是商淇和倪漫她们。
可无论如何这意味着,她们要离开影城了。
毛悦趁着这阵混乱又搡她一下:“你真不去啊?她要走了!”
安常突然站起来猫下腰,往影厅外溜去。
猫着腰走不快,出了影厅她开始一路小跑。
可她根本不知自己要跑去哪。
她的视线范围内别说南潇雪,连商淇和倪漫也没有。
她跑到一片区域,写着「观众止步」。
立刻往里走,才发现墙边守着工作人员:“哎!观众不能进。”
“我……”
她该说什么。
说她找南潇雪?她甚至不知南潇雪到底在不在这里。
说她认识南潇雪?说出来只会被人当作是疯了。
她胸腔微微起伏,掏出手机,直接给倪漫拨了个语音过去。
然而没人接。
又打了个,还是没人接。
散场后,毛悦走出影厅,发现安常站在门外等她。
“你找着她了么?”
安常摇头。
“那你站这干嘛?你给她打电话啊。”
“我没她电话。”
“什么?”
“我只有她助理微信,打了两个语音通话,没人接。”
“那,那……”毛悦急了:“那你总得找到她啊!我陪你去找!”
安常笑笑拽住她手:“去哪里找?”
毛悦神情也是一片迷茫。
“你看,我和她之间就是这样,如果她不找我,我甚至没有任何联系到她的渠道。”
安常半垂着眉眼说:“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很不喜欢。”
作者有话说:
注:“飘飖兮”一句出自《洛神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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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从前安常面对颜聆歌时, 就是这样。
颜聆歌总是那么耀眼,那么忙,她只能等着颜聆歌联系她,而她给颜聆歌打电话或发微信时, 往往得不到回音。
一直得等到颜聆歌忙完, 才会给她回过来。
她被这种高下位置太分明的关系所伤,好像其中一方对另一方的单向“垂怜”。
她拉着毛悦:“走了。”
“不找了?”
“嗯, 不找。”
安常垂了下眼睫。
无论她与南潇雪的关系如何, 这一次她都要重视自己的感受, 而不是当一个抽屉,任人翻找、捡拾, 然后缩回手,她兀自变得空荡荡。
她问毛悦:“你约回宁乡的车了?”
“约了,司机已经在外面等了。”
“那咱们赶紧走吧。”
两人在影城外找到一辆黑色大众,安常拉开车门坐进去, 毛悦坐到她身边关上门, 一脸的欲言又止。
安常眸色淡淡的望着窗外。
这会儿半夜两点过,车已经很少了。
车载电台播放着无聊的深夜情感栏目, 间或插播一些深情的歌曲。
毛悦实在忍不住问:“你俩刚才是不是牵手了?”
安常望着窗外说:“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我哪儿敢看啊!最多只敢用眼尾瞟!还得假装目不斜视紧盯银幕!”毛悦语气激动:“我哪儿想到自己会经历这么刺激的事啊!那可是……”毛悦瞥了眼司机:“她诶!”
没法说出南潇雪的名字, 她快憋死了。
“你俩是牵手了吧?”
安常对着窗外点一下头。
“我发现你心态是真好啊!她一坐过来我都快窒息了!你还能……”毛悦鬼鬼祟祟压低声:“不愧是需要六十万平安符的人。”
安常盯着窗外一盏琥珀色的灯有点想笑,那灯光一点不刺眼, 像方才影厅里倾洒南潇雪脸上的光影。
毛悦像做贼一样干嘛?司机又听不懂六十万护身符是什么意思。
可她发现自己也不是真的想笑,而是想掩盖掉某种更复杂的情绪。
忽然手机在兜里震了一下。
安常掏出来, 眼神凝住。
毛悦睨她一眼。
安常不讲话, 毛悦小心翼翼试探着问:“不会是……她吧?”
安常对她亮了下手机屏。
毛悦扫了眼【漫无边际】的微信名, 以及先前发送的剧本信息。
“她助理?”
安常点头。
可今晚刚刚发来的, 是杭城一家五星级酒店地址, 以及一个房间号。
毛悦默默捂住了自己的嘴。
安常没什么表情的把手机装回兜里,重新望向窗外。
毛悦:“你……不去吗?”
“不去。”
“不去?!”
安常回过头:“我一定要去吗?”
“当然不是这意思,那还是看你自己想不想咳咳咳。”
安常那张脸太清新,像柠檬味的饼干,毛悦总觉得跟她聊这些话题很罪恶似的。
但这是要用六十万护身符的人啊!
不能被外表蒙蔽!
安常视线垂落到自己膝头,指尖无意识的划着圈。
此时车厢里飘荡着一首歌:
“攀过你胸前起伏的海浪,
越过自由奢侈的高墙,
去永恒的爱和欲望,
蓝色丝绒开出裂缝,
吞噬我焦灼……”
这才是今晚真正的巧合。
这首歌她听过,女歌手暗哑的嗓音和略奇怪的咬字方式令她印象很深。
而上次听也是在车厢里,她坐在副驾,南潇雪扣着她手指,她们悄悄从ktv的众人间开溜,去奔赴一场只属于她俩的冒险。
南潇雪开着车,载着她从杭城回宁乡,去发生两人之间的第一场亲密。
安常忽然说:“停车。”
毛悦立马接话:“停停停!师傅麻烦您靠边停!”
安常小声道:“不好意思,麻烦你自己先回去。”
“我送你过去啊!”
“别。”安常:“我……不好意思。”
毛悦一噎。
她发现安常这人的毛病了——做起来什么都不含糊,一面又十分害羞。
原来仙女好这一口?
她拉开车门,自己先下来让安常下车。
“这儿好打车吗?”
“我叫辆网约车。”
“宝贝。”
“嗯?”
“你喜欢她吗?”
安常笑了一下。
毛悦走后,安常叫了辆车。
之前已快开到高速路口,位置有些偏了,路灯稀疏而不再明亮,她站在深灰色的路边,等着她约的车还要近二十分钟才开过来。
来回来去的踱着步,匡威踩着路边碎落的小石子。
心里涌现了无数次想要逃离的念头。
刚才毛悦问:“你喜欢她吗?”
安常根本不知该怎么回答。
之前在宁乡,她可以毫无顾忌的承认“好喜欢你”,是因为两人都默认,这段关系将随梅雨季的离去而告终。
她没想到自己会在短时间内陷得这么深。
现在她和南潇雪,完全是翻过宁乡后的崭新一页了。
要续写么?她根本就没想清。
网约车开过来,停在路边,见她站着迟迟不动,司机给她打了个电话:“是尾号xx83的客人么?”
安常拉开车门上车。
此时她过去,全凭着内心一股本能冲动。
那冲动甚至并不令人欢欣,甚至透着沉重。
因为她完全没把握,这样一次贸然会带她走向怎样的未来。
车开到了。
司机:“感谢您的乘坐,请带好随身物品下车。”
安常拖着脚步从后排下来。
五星级酒店高耸入云,有种低调而不失堂皇的美。
从前在邶城,她与这些五星级酒店的全部关系,便是乘着公交路过。
走进去时她有些紧张。
她的帆布包。她挽着袖子的棉麻白衬衫。她的牛仔裤和白球鞋。
似乎一切都与这里格格不入。
更荒谬的是,她现在来私会的是南潇雪。
说出来都不会有任何人相信。
她怕前台或大堂会有人来拦住她,但她一路埋着头往里走,并没有人这样做。
乘电梯来到指定楼层。
白色匡威踩过柔软地毯。
好像一个温柔陷阱,踩进去不断陷落。
那只看过一次的房号仿若镌刻进她脑子一般,然而当她站在门前看着黄铜雕成的房号,还是把手机掏出来再次确认了一下。
房间没错。
心里却仍有敲开门会面对一个陌生人的错觉。
又或者,期待中那张雪白的面孔露出来,会比陌生人更加难以面对。
她鼓不起敲门的勇气,又生怕撞见商淇。
一阵慌乱间她掉头就走。
然而这时身后的门开了。
酒店的门不似宁乡的旧木门嘎吱作响,拉开来几乎没一点声音,她只是眼尾瞥见抹冷白一闪,尔后意识到那是南潇雪的脸。
南潇雪并不像小说里总爱描写的那般,裹着浴袍、湿着发尾,一缕湿发滑落进领口撩着锁骨,整个人欲得不行。
而是穿着方才的条纹衬衫和牛仔裤,面色淡淡的。
好像无论安常要走还是要进来,她都不会阻拦。
安常匆匆踏入,一手带上房间门。
五星级酒店的套房,与宁乡的民宿太不一样了。
安常望着黑色大理石的装修,站在玄关没往里走。
倒是南潇雪很平静的路过她身边,坐到沙发上。
道:“你要是反悔了,现在掉头出去也行。”
安常没说话,跟着踱到沙发边坐下。
与南潇雪隔开半人,难以定义的距离。
说亲密不亲密,说疏离不疏离。
她坐得端端正正,好像在教室里上一堂语文课。
南潇雪顿了一会儿,方才开口:“为什么闹别扭?”
安常抿了下唇角。
南潇雪真厉害。
一句话把这两个月的距离烧得灰飞烟灭,而那甚至不是一句“我还喜欢你”。
她只是依然了解安常,就像两个月前在宁乡的梅雨季一样。
安常不讲话,她觉得讲任何话哪怕只是一个语气助词,都会被南潇雪再一次看穿。
别扭的人总是弱势方。
因为心里还在意才会别扭。
她瞥一眼那大理石云纹的茶几,精致置物架里放着遥控器。
她取过来,按了半天也没反应。
南潇雪坐起来,从她手里拿过遥控。
手指轻轻擦过,她手一缩。
但南潇雪好似没有任何“轻薄”她的意思,只是帮她摁开了电视。
问她:“要换台么?”
安常摇头。
看什么并不重要,她只是需要一个地方寄放自己的眼神,好让这沉默一刻显得没那么尴尬。
电视里在放一场球赛,安常对体育不怎么感兴趣,足球的规则她也是一知半解。
她看得心不在焉,南潇雪倒像是比她投入。
刚开始是右腿架在左膝上,后来换成左腿架在右膝上。
酒店薄而毛茸茸的拖鞋,挂在她瓷白的脚上,露出一截脚后跟,像云层里冒出的月亮——本来觉得云是白的,直到皎皎的月光透出来,才意识到云根本透着灰调。
安常眼尾专注盯着那脚后跟,以至于南潇雪突然说话时,她吓得肩一缩,又怕南潇雪瞧出来而倏然放松。
南潇雪问:“他们抢什么呢?为什么不发他们一人一个球?”
她难以置信的回头看着南潇雪。
南潇雪没绷住笑了。
她反应过来:“你逗我。”
“没有逗你。”南潇雪道:“我对足球的规则的确不了解,只知道红黄牌、进球和越位。”
安常老实的说:“我也一样。”
笑意残存在南潇雪的唇角,安常因方才影城的经历带入了太多粉丝视角,习惯了南潇雪的冰冷和孤霜,此时被笑得一愣。
本来眼神放在哪里都好、就是不肯看南潇雪的。
这时一对上,又舍不得移开了。
南潇雪不知什么时候,坐得离她稍近了些,膝盖一倾就能轻碰到她的腿。
跟哄小孩儿似的,压低声又问一次:“为什么闹别扭?”
她保持沉默,南潇雪换了个问题:“如果刚才我不开门,你会就那样走掉么?”
“会。”
南潇雪挑了一下眉。
“你为什么开门?”她反问:“听到我了?”
南潇雪摇头:“我只是想拉开门看看,万一你在那里呢?”
安常一愣。
南潇雪牵动嘴角:“我怕你不来,也怕你来了却想走,没想到,还真被我给猜着了。”
“我是会走。”安常的睫毛翕动了一下:“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吗?”
“什么?”
她凑近南潇雪耳边,小声:“我走了还会回来。”
“为什么?”
“和我别扭的原因一样,因为,我想你。”
安常说这话时,呼吸打在南潇雪耳垂,那块素来没什么温度的皮肤逐渐变得灼烫。
在她的想象中,说完这话她该控制不住的吻上去,可事实上她停在那里,距离南潇雪耳垂一厘米的位置。
空气像还没来得及凝固的琥珀,又似稠厚的蜂蜜,包裹着她们,把一切动作都拖慢。
因而透出一股小心翼翼的珍视。
她的呼吸一下下拂向南潇雪耳垂,她半垂着眼眸,看着那小小一块冷玉,逐渐透出绯色。
她试探性的碰了碰。
那玉是软的,弹的。
她观察南潇雪的反应——肩膀晃了晃,吐出略长的一口气。
她的嘴唇终于贴上去。
并没有想象中的热烈,她一切动作都悠长而缓慢,给了南潇雪充足的反应时间。
南潇雪并没推开她,只是肩背笔挺,真像粉丝形容的一棵竹。
安常伸手抱住了南潇雪的肩,唇往耳后移。
南潇雪并没化妆。
但她说:“我喷了香水。”
“嗯。”
一股苦杏仁的味道。
安常却没停下。
只是莫名其妙的想:会不会中毒?
分神只得一瞬,她瞧见那冷白的颈项也渐渐铺了薄绯,似不易得的四月黄昏天,令人心折。
直到南潇雪低唤了声:“安常。”
安常停下来,靠在她肩头。
南潇雪说:“先去洗澡。”
安常靠着没动,直到南潇雪抬起一只手臂圈住了她的肩。
两人这样抱了会儿,她才站起来:“我去洗澡。”
“嗯。”
走进浴室,大概有她整间卧室那么大,但如整座酒店的外观一样,比她素木竹编的卧室要堂皇得多。
南潇雪在外面敲了敲门。
安常立即说:“我不跟你一起洗。”
南潇雪笑了。
她问:“我带了洗发水和沐浴露,你用我的还是用酒店的?”
一只白净的手从门缝里探了出来,掌心朝上。
南潇雪眼神垂落在那掌心。
好像一季的梅雨都贮存在里面,又洗出秋天的一轮月光。
递上洗发水和沐浴露,那手便又缩回去了。
南潇雪在门口默默站了会儿,听着浴室里水声响起。
安常从浴室出来时,南潇雪正坐在沙发上看视频。
手机里传来乐声,大概是舞蹈相关。
听到她动静,南潇雪按了暂停,抬头。
眸光凝了凝。
安常只穿着那件棉麻白衬衫,袖子顺着小臂挽到手肘处,没穿牛仔裤。
南潇雪敏锐的发现她腰背没打得太直,好似害羞,想让线条不要被软薄的衬衫勾勒分明。
南潇雪站起来:“我也去洗个澡。”
“嗯。”
安常盯着地板,头发吹到七分干披在肩头,吹风机把她双颊催得红扑扑的,鼻尖沁出层薄汗。
南潇雪走过她身边,手指在她的小指轻轻擦过。
直到浴室里水声响起,安常才走到床边,双腿缩上去靠在床头。
电视已被南潇雪关了,房间里静得出奇,甚至能听到电流穿过台灯灯泡微弱的声音。
她又一次生出逃离的念头。
脑中甚至出现了电影感极强的画面:南潇雪推开浴室门,水蒸汽跟着扑出来,然而水雾渐散,便能瞧清眼前的房间变得空荡荡,只剩床上不再那么平整的薄被,显示出刚刚有人靠过的痕迹。
然而事实是,当南潇雪走出浴室,看她还呆呆的倚在床头。
也不知在走什么神。
南潇雪从另一边上来,修长莹白的双腿与她缩进同一张薄被里,然而并没有碰到她。
安常一直就那么坐着,低眸盯住自己垂放于被面上的大拇指,指甲盖上凝出小小一枚光斑。
南潇雪大概觉得她犹豫了、退缩了,开口问:“想休息了么?很晚了。”
直到这时,她才缓缓扭转头:“开什么玩笑?”
她一手扶住南潇雪的肩,吻了过来。
或许她的理智在退却,但她的本能在叫嚣。
接吻的感觉似存了许久的桃花酿,唇齿的交叠如若在交换绵绵情意。
直到这一刻,她才有了与南潇雪在一起的实感。
她的吻继续蔓延。
忍不住从唇边吐露的话语是:“你好香。”
“香水洗掉了。”
“嗯,所以你好香。”
南潇雪本身的体香混着沐浴露香传来,陌生又熟悉。
熟悉令人安心,陌生激荡跃然。
今天是她的生日,南潇雪没有送她蛋糕,但她有更好的奶油可以品味,细腻光滑,透着淡淡的甜。
她像饕餮却优雅的食客——贪婪间,却又能保持充分的耐心。
她可以唇齿挪移,用最精心的品尝,去赏味每一道珍馐。
而南潇雪素来都觉得,安常的耐性多得过分。
要她的神色给出足够破绽,呼吸透出足够端倪,安常会好似很轻很轻的笑一声,才肯继续。
很快。
南潇雪连额角都泛红,听安常在她耳边问:“你也想我了,是不是?”
她在舞台上向来控制自若的身体,此刻却出卖她太多。
于是她顺从了这样的本能,闭阖的双眸间睫毛犹然轻轻摆荡:“嗯,我很想你。”
语气被台灯灯光暖化,似逐渐烤出焦糖的蜂蜜。
安常伸手抚她额角,不说话,却以动作回应她的想念。
第二次是自背后,像是要完全的拥覆南潇雪。
五星级酒店的鹅绒枕不似安常雕花木床上的荞麦枕,脸蹭过去悄无声息,放松人的戒备,坦率呈出两个月堆叠的渴念。
又是很快的。
安常展开双臂抱住了她,迫她示弱的人这时又变成了慷慨的安抚者,附在她耳畔:“嘘。”
她有发出声音吗。
她只听见自己怦然的心跳,犹自未平。
直到缓和一阵,南潇雪转过来,把安常拥入怀里。
安常乖顺的伏于她肩头,而那乖顺只是表象,因为当她开口问:“还闹别扭吗?”
安常又一次陷入沉默。
不知时间几许,才反问:“倪漫过了那么久才联系我,为什么?”
“因为先前,我还和商淇待在一处,理智尚存。”
安常没明白:“这与商小姐有什么关系?”
南潇雪解释:“商淇就像我自己理性的那一面,专注事业、不存杂念,永远心向巅峰,而这一切也是我希望自己做到的。”
安常默然。
倒是南潇雪轻笑了声:“回酒店房间以后,我一个人待了会儿,却还是忍不住找了倪漫,让她给你发微信。”
安常:“你该忍住的。”
南潇雪的唇角牵出些无奈:“我也希望我能。”
安常不知该说什么了。
南潇雪拥着她,滑腻的皮肤轻蹭着她的肩膀,很轻的拥抱,却很密实。
尔后她听见,南潇雪的声线也如那拥抱一样柔:“生日快乐,小姑娘。”
“没想到我有机会对你说出这句话。”
安常心里先是一甜,又是一酸。
好像和南潇雪一起喝过的那些饮品集体附着在她牙根:橙汁、冷掉的黑咖……酸后又泛起浓浓的涩。
“谢谢。”她说。
然后她浅浅的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从南潇雪的怀抱里钻出来,站在床畔穿好了自己的衣服。
南潇雪跟着她坐起来,披上浴袍,听她说出意料之中的那句话:“我得走了。”
这句话她必须说。
再拖下去,她怕南潇雪开口留她。
在宁乡她们都没一起过夜,若现在留下,算什么?
她没想清楚怎么面对南潇雪,难道南潇雪就想清在舞台之外、该把她置于何处了么?
南潇雪望着她,语调放软:“现在天还黑着呢。”
安常心里又是一涩。
南潇雪是多孤傲的一个人呢,这样的话语,是南潇雪极尽委婉的在留她了。
安常也尽量放柔声线:“这里是杭城。”
她的意思是,这是大城市,即便深夜,也很安全繁华。
南潇雪怔了下,挑唇而笑。
那个笑太美而生动,带着笑容里本不该掺有的怅然,冲撞出矛盾的魅意,安常看得呆了呆。
听南潇雪笑叹道:“是啊,我们早不在宁乡了。”
宁乡被一整季的梅雨,装点成了一个虚幻的梦,像从真实人生里偷出的一个假期。
在宁乡一切都可以放肆着、沉沦着,可一旦出了宁乡,那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作者有话说:
小天使们520快乐!这算糖吧~毕竟她们酱酱酿酿了对吧~嗯一定是糖!
感谢在2023-05-19 14:32:07~2023-05-20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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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南潇雪淡淡道一句:“好, 你走吧。”
安常的犹豫,发生在踏出房间门的一瞬。
今年冷得早,入了秋,走廊不知从何处刮荡起一阵凉风, 与温暖房间形成鲜明对照。
令安常无比清晰的认识到——出了这个房间, 她跟南潇雪又归属于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了。
犹豫令她一时没关上房间的门。
而五星级酒店设有助力系统,尽管她手上没使力, 门扉却也在她身后缓缓的闭合。
她内心慌了一瞬, 伸手想去推。
还是晚了, 眼睁睁望见门挤走最后一丝缝隙,尔后关闭。
愣怔站了两秒, 听着门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动静。
是啊,南潇雪的冲动发生了两次:在影厅的时候、在刚回酒店房间的时候。
何至于还会发生第三次呢?
永远心向舞台的南仙,难道真该拉开房门、从此把她纳入自己的世界么?
一方舞台那样大, 大到能容纳下南潇雪所有的过往、时光、心力。
一方舞台却也那样小, 小到容不下一个多出来的她。
这一点她清楚,难道南潇雪不清楚么?
她愣愣站了会儿, 眼尾瞥到走廊尽头房间走出个人影。
心猛然一跳, 凭着那抹深灰认定是商淇——代表着南潇雪理智那一面的商淇。
安常扭头便往电梯间走去。
还好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湮没她的脚步声。
电梯忽尔向下, 拉扯出令人迷惘的失重感。
匆匆走出电梯,大概她神色慌乱且凝重, 这一次有人拦住她问:“小姐, 请问您是哪个房间的客人?”
她脑中唯有南潇雪的房间号。
定了定神, 报出与南潇雪隔了两个房号的那一间。
“小姐贵姓?”
“赵。”
根据《百家姓》的顺序, 这应该是中国人口最广的一个姓, 如果运气够好,说不定真被她给蒙上了呢。
“您稍等,我查一下系统。”
趁他低头去摸对讲机,安常拔腿就跑。
“哎,小姐!”
她匆匆跑出酒店,根本来不及辨别方向,埋头冲过两个拐角。
体力逐渐消退,过快的呼吸清晰可闻,与宁谧的秋天格格不入。
终于停下脚步,身后没有人追上来。
大概她老实的长相、朴素的打扮,到底为她免去了这场麻烦。
离别后与南潇雪相关的场景她总是很渴。
上次是在汽车站。
这次是在近乎迷失的街角。
可是没关系,这次她手机还有电。
举目望了望,街边有家麦当劳。
她推门进去。
全世界快餐店都飘散着炸鸡薯条的香气,与她在邶城的记忆别无二致。
“欢迎光临,请问要点什么?”
“可乐。”
“加冰么?”
“加。”
即便入秋的夜里有一些凉,可她心里灼烫的混乱。
此时凌晨四点半,夜色浓稠如墨,快餐店里静得出奇,零星坐着几个人。
墙角的姑娘面前摊开习题放着笔袋,应该是考研党。
对着电脑噼里啪啦敲字的,稀疏的头顶是否出卖了他程序员身份。
而那背着吉他趴在桌上睡觉、什么食物也没点的,是街边的卖唱歌手吗?
那人忽然坐起来,安常赶紧移开眼神。
太静了,她能听到纸杯里可乐与冰块碰撞的声音。
一盏路灯洒落在她身旁的落地窗上。
她望着窗外逐渐枯黄的树,所有叶子摇摇晃晃挂在枝头,倔强拽着夏天的尾巴不肯落下。
眼神往远处移。
商业区最外侧一栋建筑上,悬挂着南潇雪的一张海报。
是面霜,还是眼霜?隔得太远文字瞧不清,只瞧见南潇雪霜雪般的神情,与方才在酒店房间拥着她的温存迥异。
她不敢再看,垂眸盯着浅米色的桌板,一口气喝下半杯可乐。
生物钟作祟,她并不困,眼皮却开始打架。
端起可乐又喝一口。
原来跑气的可乐和凉掉的黑咖一样,都泛着那么重的酸味。
天几点才亮?
到底秋天了,应该比夏天晚得多了。
她搜索了一下,网页给出个六点左右的模糊范围。
可她一直坐到六点五分,窗外还是一片迷蒙的灰。
直到六点十五,第一缕天光终于透出云层。
陆续有上班族跑进来买早餐。
安常走出去,坐地铁去汽车站。
登车时刚好收到毛悦微信:【宝贝,你回来了吗?】
【嗯,刚上车,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我订了闹钟,想着问你一声,怕你不安全。】
安常感动:【放心睡吧,一会儿见。】
【你打车?把车牌号发给我。】
【没,我坐大巴。】
【也好,大巴人多反而安全,那宝贝一会儿见。】
【好,你放心睡。】
安常坐在靠窗位置,看大巴缓缓开出汽车站。
阳光洒下来。
像一片片浅金的枯叶落了人满头,看似灿烂,实则寂寥。
安常没心思管这些文艺的想法了,她头靠在车窗上,额角被清晨的阳光晒得发烫。
直到额头猛撞一下车窗,一阵吃痛。
她坐起来,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睡着了。
倏然惊醒带给人一阵巨大的恍惚。
她做梦了,梦见与南潇雪在她的雕花木床上缠绵,窗台上一盆兰花幽香。
而睁开眼,眼前是面目陌生的人群,大巴上画面一卡一卡的电视,车窗上的灰尘和座椅套上的污渍在阳光下无可遁形。
车停在宁乡路边,她跳下车,又扬起一阵灰。
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清晨阳光烫着她的背。
总觉得昨夜南潇雪肌肤贴着她、冰凉凉莹雪一样的感觉在逐渐消弭。
她快走了几步,轻推开自家的木门。
文秀英已经起了,两人撞了个正着。
文秀英:“生日快乐。”
安常:“呃,谢谢。”
文秀英:“给你煮碗面吃了再睡?”
“好,谢谢外婆。”
两人坐在堂屋里,安常捧着面碗问:“你不吃吗?”
“我一般没吃这么早。”
安常埋头吸溜着面:“你怎么不问我干嘛去了?我都没跟毛悦一起回来。”
“那,你干嘛去了?”
“去酒店见南老师了。”
“你、你们……”
安常抽了张纸巾轻摁唇角。
文秀英抚着胸口:“安常啊,你觉得你跟我聊这些合适么?”
安常:“外婆,你建议我去找答案,可我好像更乱了。”
文秀英:“先把面吃了,睡一觉再说。”
安常:“睡一觉就知道答案了?”
文秀英一本正经点头,说了句无比哲理的话:“人生很多时候真是这样,想不清楚是因为睡得太少。”
安常不想吵醒毛悦:“我冲个澡,去你房间睡行么?”
“行啊,你小时候还尿在我床上过呢。”
“外婆……”
也许文秀英身上的药油味令她安心,这一觉反而无梦。
醒来时第一件事是摸过手机。
看一眼时间,下午两点。
无论如何,南潇雪都已回到邶城了吧。
在做什么呢?在舞剧院排练室练功么?
安常记得大学时,有一次乘公交路过舞剧院外,那栋深棕色的建筑并不算高,庄严的气质却令人意识到,那是令人肃然起敬的艺术殿堂。
当时她站在公交车上摇摇晃晃拉着手环,可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与这里最天才的首席发生关系么?
走出文秀英卧室时,毛悦摊在天井的躺椅上打游戏,文秀英坐在她身边,剥晚上要烧的青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又是十分和谐。
安常搭了两句话,回到自己房间,坐在窗前发呆。
毛悦走进来:“睡够了么?”
安常笑笑:“嗯,你呢?”
“我早睡够了,宁乡这么安静,我每天睡得倍儿好。”
安常让开椅子给她,自己坐到床上。
毛悦试探着问:“她走了?”
“应该吧。”
“什么叫应该?你不知道啊?”
安常摇头。
“你这都没问?那你们昨晚……挺忙呗?”
安常不说话。
毛悦倒吸一口凉气:“你千万别告诉我细节!我不想听我女神被任何人轻薄!”
安常手指在床单上无意识的划着圈。
毛悦到底忍不住八卦:“你们也不至于……忙得完全没时间聊天吧?”
安常:“不是没时间聊,是不知道怎么聊。”
“为什么?”
“你觉得,我和她算什么关系?”
“这得问你自己呀。”
安常笑了下,踱到窗下的小书桌边,找了张纸,提笔写了几个字。
毛悦好奇的凑过去看。
安常字迹秀逸,端端正正的小楷,字如其人。
毛悦见她写的是:「安常,下划线,南潇雪」。
顿了顿,才提笔又在那下划线上写了「喜欢」二字。
下笔很轻,心思浮着,连笔尖都不敢使力似的。
安常问:“你觉得,离谱吗?”
毛悦不知该怎么说。
安常挑了下唇角,复又提笔,在「安常」和「南潇雪」的名字上各添了一行小字。
毛悦瞧着那行字就变作了:「一事无成的小镇姑娘安常,喜欢,全国最受追捧的首席舞者南潇雪」。
毛悦心里跟着酸了一下:“不是,只要我女神不介意,那也没关系啊。”
安常:“她是一个最纯粹的人,的确不会介意这些,但同样因为她是一个最纯粹的人,哪怕一时冲动,可理智回来后,一定会介意有人影响她的舞台。”
昨晚缠绵时未曾关灯,安常除了能瞥见谪仙反差极强的神情,也能瞧见她身上新添的那么多淤伤。
一块块青紫,瞧着便令人鼻酸,她小心的避开,动作极尽轻柔。
那些伤痕是南潇雪的勋章,铭刻两个月来南潇雪是如何拼了命的去练习。
安常已渐渐明白,南潇雪的成就,绝不仅靠天赋。
必须心无旁骛,才能永远站在巅峰。
毛悦叹一声:“你说我女神那么清冷理智的人,怎么一碰上你就……”
她上下打量安常:“本以为你文文静静的应该不行,结果你是不是倍儿行啊?”
安常顿了下。
毛悦立马伸手捂住自己双耳:“啊啊啊你什么都别说!你就当我什么都没问!我什么都不要知道!就让女神在我心中独美到老!”
毛悦觉得自己快精分了。
一面希望她女神继续风光霁月,一面又希望她最好的闺蜜能获得幸福。
还是忍不住问:“那你们以后怎么办?”
“没有以后。”
“为什么?”
“她不会再找我了。”
“你也不找她?”
安常挑唇:“你知道原因吗?”
毛悦摇头。
安常:“她那样的人像一场台风。”
“过境的威力太强,等有一天她理智回来、决定一心只专注于舞台的时候,她能全身而退,可我的世界只会一片狼藉、什么都不剩了。”
毛悦的心里又是一揪。
想要出言安慰,可安常说的那些她不是不明白。
张了张嘴,又能吐出什么话语。
她尚且如此,何况安常?
她只能望向安常弯折的唇角:“宝贝,你能别笑了么?”
安常怔了怔,揉了下自己的唇角,仿若才发现自己在笑。
“可是,”安常道:“不笑的话,我还能做什么呢?”
十月七日,安常送毛悦从宁乡离开。
毛悦问:“宝贝你真的不回邶城了么?咱就算不考虑你和她的事,可我看你修复的那只玉壶春瓶,实力不输以前……”
“不回了。”安常轻声打断:“从我回宁乡的那天起,就没打算再回邶城了。”
毛悦叹了口气:“那我有空再来看你。”
小长假结束,安常回到博物馆工作室,做扫除时,意外发现绿锦盒内空空如也。
第一反应就是扫视屋内屋外,看有没有一个穿瓷青色旗袍的端丽身影,而那张面庞正是南潇雪模样。
尔后嘲笑自己:自大。
好像她修的文物真有灵气到这程度似的。
她去了趟小宛的工作室:“小宛。”
“早啊安常姐,你也这么早就来了?”
“你有没有看到我之前修的那只宋代玉壶春瓶?”
“没有,怎么,找不着了吗?”
这真是怪了,博物馆明明只有她和小宛两个人在。
有贼?
可宁乡连游客都稀缺,都是熟门熟户,哪来的贼?
小宛想起:“假期馆长来找我拿过一次钥匙。”
安常给馆长打电话,馆长接起来声音都比平时高八度:“安常啊,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安常叹口气。
成年人怕什么?一怕工资太少,二怕加班苦耗,三怕老板莫名对你笑。
“玉壶春瓶呢?”
“送走啦。”
“送哪儿去了?”
“参赛!”馆长苦口婆心:“小安啊,你别怪我没跟你打招呼,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同意的,你从回镇上工作开始就不喜欢这些,可你去参加比赛,对我们宁乡来说意义非凡呐!”
“宁乡发展旅游这么些年,也没引来多少游客,我们不得想方设法,让大家知道宁乡多有历史底蕴?你去参加比赛一获奖,宁乡的知名度不就跟着上来了?”
安常:“您高看我了,我获不了奖的。”
“那怎么可能呢!你可是在故宫文物组工作过的!”
是,但那是以前的她。
自从经历那件事后……
她也不知怎么跟馆长解释,只得问:“送去什么比赛了?”
“邶城青年修复师技艺大赛。”
邶城。
安常指腹贴着牛仔裤缝摩擦一下。
不止因为这比赛比她想象的规格高,还因为她大概有创伤应激综合症,到现在也不怎么想听“邶城”二字。
不过规格高也好,她清楚现在投身文物修复的年轻人虽然不多,其中却是卧虎藏龙。
这比赛历届竞争都激烈,以现在她的实力,应该连入围都困难。
这件事暂且揭过。
毛悦回邶城后忙了一阵,一个晚上出去喝酒放松,喝多了以后给她打电话,大着舌头问:“宝贝,你后来跟她联系过么?”
安常顿了顿:“没有。”
毛悦在那边拍桌:“忍者啊!你们都是忍者!”
安常想,她和南潇雪的确都有理性的那部分。
她们从不是炽烈燃烧的火,只是形状恰好契合的冰。
直到一个月后,安常意外接到一个电话:“我是田云欣。”
“田导您好。”
“你好,是这样,《青瓷》上映后票房超乎预期,我们要拍个小短片回馈观众,我现在在虞镇,想着短片就拍我们剧中瓷瓶的煅烧过程。”
“但这边的师傅讲不出许多故事来,我记得你当时不是说,这瓷瓶很像北宋风格,颜色制式都有很多讲究么?能不能麻烦你过来帮个忙,旅费剧组全报,还有劳务费……”
安常轻声打断:“不需要劳务费,我那段时间在剧组工作得很……愉快。”
“该付的钱还是得付,这样吧,你先过来我们再商量。”
“好。”
安常心里思忖,拍这样的纪录短片,舞者们应该都不会来的吧。
宁乡离虞镇不远,先坐大巴去汽车站,再有不到两小时,便抵达了。
短片两天拍完,她带的东西不多,没拖行李箱,只背着她的帆布包。
没想到往片场走,打眼便望见一个长发披肩的背影,连腰肢都透着婀娜。
安常心里一跳。
但很快意识到那不是南潇雪。
走过去轻声招呼:“柯老师,你也在啊。”
柯蘅接长了头发,恢复平素的姣妍,笑道:“拍庆功彩蛋当然要拿出诚意来,不止我在,很多人都在。”
安常肩膀一僵,眼神下意识往人堆里扫。
柯蘅凑近她压低声:“不过,她要去参加一个舞蹈界的座谈会,所以不会来。”
安常:“……嗯。”
柯蘅笑了声,又问:“你出戏了么?”
安常:“理智上出戏了。”
“什么叫理智上出戏?”
“我其实已想得很清楚,无论如何,我和她的关系很难存续。”
“那情感上呢?”
“还在适应,但会做到的,毕竟时间总会帮人淡忘。”
现在她能寄望的,也唯有「时间」了。
“所以三个月过去,你淡忘了?”
安常垂了下眼睫:“快了吧。”
两人背后传来一声轻咳。
安常一转脸跟见了鬼一样。
南潇雪:“抱歉,我无意偷听你们说话,但你们好像聊得太专注了。”
柯蘅一挑妩媚的眉:“雪姐,你不是要去参加座谈会么?”
“改期了。”南潇雪眉目淡淡:“你们聊你们的,我只是过来打个招呼。”
点了一下头,便走开了。
安常全程埋着头,觉得自己对娱乐圈还是太不了解。
她听田云欣说是小短片,还以为真就是拍瓷器煅烧过程的纪录片。
没想到主要的舞者们都来了,并且彩蛋有一个特别设计,就是每人找一件对应自己气质的瓷器,把自己当作瓷器幻化出的精魄奉献一舞。
安常对各年代的瓷器比谁都了解,这方面也有她的用武之地。
大家平时各有排练任务,两天的时间不算宽松。
还好她们到得早,拍了一上午,一直到下午两点才放饭。
安常内向,不擅吃饭的时候与人热聊,这会儿一个人端着盒饭坐在角落。
虞镇与宁乡都是水乡小镇,秋天的感觉也有些像。
安常见过邶城的秋,枯黄落叶从枝头坠落地面,不过一瞬的事。
在南方,这一过程却被无限拖长分解,枯叶挂在枝头摇摇晃晃,始终不肯落下,看得人心里怅然起来。
安常吃着土豆烧鸡,也不知被这一幕触发了什么神思,放下盒饭往南潇雪那边走去。
走两步又退回来,从帆布包里翻出一瓶香口胶。
嚼去了口腔里残存的味道,把自己整理得清清新新的,才重新过去。
南潇雪颈椎不好,片场通常都有为她准备的躺椅,这会儿她穿着身娟紫色旗袍,整个人像串新熟成的葡萄。
不是真正的葡萄,是琉璃雕成的那种,通透而流光。
秋天的午后阳光在她旗袍下摆凝成一个小小方块,安常就盯着那方块瞧。
“南老师。”
南潇雪拿张娟缎盖着脸,若不是她纤长食指在躺椅边沿一敲一敲,好像遵循着她脑中的某段旋律。
安常会以为她睡着了。
南潇雪不理会,连食指也不敲了,整个人静静躺着。
安常凑近了一步,小声:“南老师,你这样不太吉利吧。”
南潇雪扯下娟缎,睨她一眼,继而阖上眼,不再瞧她。
安常笑了。
明明她见到南潇雪时心底发沉,总害怕好不容易落定的神思又被扰乱。
这会儿一靠近,却是止不住的挑起唇角。
接近南潇雪就欣悦,像身体的本能。
南潇雪的躺椅旁通常有给倪漫用的小凳,这会儿倪漫去别处忙了,安常走过去坐下。
闻见她的一身香。
秋天的南潇雪跟初夏的南潇雪闻起来是不一样的,夏天的闷热反衬了她的清冷,而秋天更温和,在这种日头好的午后,反而晒得她毛孔里透出罕见的暖意。
安常看得凝神:“你的头发上……”
两人碰面后,南潇雪第一次私下里开口:“嗯?”
安常轻道:“落了一瓣桂花。”
南潇雪心里一跳。
她发间落了桂花么?她无知无觉,可安常方才说那句话的语气,好似一瓣桂花落在了她轻阖的眼皮上。
她开口:“那你,帮我摘了吧。”
今年桂花开得好,一开就是扑棱棱的盛大,风一吹落下来,安常心想,连花也知道爱美,知道往南潇雪的发间落。
她伸手,轻轻摘掉桂花。
托在自己掌心里看了两眼,悄悄的收进口袋。
南潇雪始终阖着眼,由得她动作。
她抱着膝盖坐着,过来本是有话要说,这会儿却一点不急了,心里飘荡着桂花味的宁谧。
不远处是吃过午饭暂歇的剧组,一些负责幕后的工作人员在商量着下午的镜头,倪漫也在那边。
此时周遭的氛围都很安宁,安常却觉得,什么样的宁静也比不上南潇雪身边。
好像时光都凝固,她抱着膝坐在这里看南潇雪旗袍上的一小块光斑,就可以看到天荒地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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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南潇雪问:“有事找我?”
安常不急着说那些, 反而问:“你把娟缎蒙脸上干嘛?”
“有光。”
“干嘛不用眼罩?”
“全脸防晒。”南潇雪道:“别再问我为什么不用面罩,因为会勒着我的耳朵。”
安常笑了。
到这时南潇雪总算露出些大明星的骄矜来,却并不惹人讨厌。
“不是有遮阳伞么?”
“倪漫不在。”
南潇雪难得在练舞之间小歇,浑身肌肉有待放松, 必然不会自己撑伞。
安常的声音轻而缓:“那, 我在啊。”
伞面撑开时“噗”的一声,南潇雪觉得同一时间也许传出了自己的心跳, 却被那声响掩盖。
细细的伞柄被安常握在手里, 淡纹的伞面遮出一片暗影, 好像幻化出一方避人的桃源让两人藏在里面。
南潇雪静默一阵,觉得自己和安常可以就像这般, 待上许久许久。
可那只是一把伞挡出的幻象。
没过多久,导演组那边已然张罗着准备下午的拍摄。
南潇雪又问一次:“找我什么事?”
安常顿了顿,轻声道:“你刚才,听到我和柯老师说的话了?”
“什么话?”
安常手指抠着伞骨蜷了蜷。
当着南潇雪的面, 她说得出「淡忘」这样的假话么?
南潇雪没再故意逗她, 声线转淡:“嗯,听到了。”
“那……”安常忽道:“你生气了么?”
手指越发蜷紧起来。
发现自己心里的想法无比明晰:她渴盼听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南潇雪停了会儿。
扑簌、扑簌, 叶片筛过的阳光落到伞面是有声响的吗?后来安常才发现, 那是她自己的心跳声。
南潇雪开口,声音越发的淡:“没有, 我没生气。”
嘶啦一声。
像过分锋利的阳光尖锐划过伞面。
这一次安常很清楚,那是她心里有什么期待泄了气的声音。
却弯唇笑道:“没生气就好。”
一阵难言的静默。
南潇雪:“我该去准备拍摄了。”
“南老师。”
“嗯?”
“对不起, 上次我没有留下来, 一个人从你房间先走了。”
又是一阵沉默。
直到风吹叶动, 伞下发出南潇雪的一声轻笑。
是笑是叹?清泠泠的声线被风拂着, 辨不明。
南潇雪道:“我是不是该庆幸, 我遇到的是你?你总是比我还清醒,抽身得比我还快,我的冲动还没成形,便已被打散了。”
她站起,借着伞面遮挡,手探过来,轻抚了一下安常的头。
指尖总是微凉,分明是秋日晴好天气,却似一片霜雪落在人头顶:
“小姑娘,你说,等我下一次站在舞台中央的聚光灯下、迎来众人掌声的时候,我会感谢你的吧?”
她去准备拍摄了。
下午将迎来的,是南潇雪与柯蘅的独舞。
柯蘅选了只粉彩百花撇口瓶,仿清代制式。
她的舞姿当真贴合,指尖轻拢百媚生,那样的媚是一团团锦簇的花,热烈而毫无保留,恣意的洒人一个满头满脸。
接下来便是南潇雪。
南潇雪没再穿剧中的瓷青色旗袍,为了带给观众新意,她另选了件钧窑玫瑰紫釉花盆,仿明早期制式,一袭娟紫色旗袍,让她宛若真从千百年的时光里走出。
瓷器的玫瑰紫釉自带三分媚色,南潇雪却把那媚压在自己的骨子里,表面看来端雅克制,你要去看她那缭绕的指尖,那绷紧的足弓,那飞扬的眼尾,甚至一转身时头发撩起的弧度,才能择出那丝丝缕缕的勾人。
安常觉得自己出息了。
这样的一幕,于她这个深谙古物之美的修复师而言,本该又撩起一片绮思。
可她心头一片明澈,只余一种至纯的美荡涤。
没再生出任何乱七八糟的花花心思。
等舞者们瓷器都选得差不多后,她工作量骤减,看完南潇雪跳舞后甚至有空掏出手机,登上了许久没上的心理咨询网站。
患者1:【在吗?】
咨询师章青:【在,好久不见,心理又不健康了么?】
【不,正相反,我觉得我的性瘾好了。】
【唉。】
【怎么,你不为患者的痊愈而高兴么?】
【高兴啊,呵呵。】
【……你以为我不知道呵呵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为我的网络小说没有素材了而默哀,高兴还是为你高兴的。】
【你还在写小说呢?】
【在啊。】
【数据变好了么?】
【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你为什么觉得你好了?】
【我不想睡她了。】
【为什么?】
【因为,我真的好喜欢她,不带任何欲念,也好喜欢她。】
安常终于发现自己纠结这么久的症结所在:【因为喜欢她,所以,才明白真的不该再干扰她了。】
这时身后一声轻咳。
安常回头又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你走路怎么真的完全没声?”
南潇雪一挑眉:“对不起,我就是这么顶尖的舞者。”
安常定了定神:“什么事?”
“要准备转场了,我看你不知在做什么这么投入,过来提醒你一声。”
“……谢谢。”
安常欲言又止。
南潇雪:“怎么?”
“没什么。”
她总觉得方才南潇雪的视线,不偏不倚,恰就落在了那句【我不想睡她了】上。
罢了,社死这么多次,就让她当一只鸵鸟吧。
短片拍摄顺利,令人为难的是晚上的庆功宴。
副导一个个邀请过来:“这可是为了庆祝咱们舞剧票房大卖,都得来啊。”
安常:“我就不去了吧。”
副导眉毛一横:“那怎么行?你可是咱们舞剧的大功臣,是不是不给面子?”
这段对话发生时,南潇雪就在近旁,本来跟倪漫说着话,暂且停下来唤她一声:“安小姐。”
倪漫飞快的就遁了。
安常走到南潇雪面前,南潇雪凝眸看了她眼,眼神又飘远,望着近处的那树桂花:“没什么好回避的。”
“以后,大概也没什么同桌吃饭的机会了。”
安常心里一揪,点头:“好,我去。”
秋日傍晚天色渐暗,光线不再支持拍摄。
剧组收工后,其他人回酒店暂做休整,安常一个人来到镇上,虞镇的瓷器别具特色,她想看个分明。
多宝格上满目琳琅,一眼扫过去古色古香。
安常瞧见器物特别的,就拿在手里赏玩一番。
现在是淡季,一天下来没几单生意,老板见她逛过来与她搭话:“小姑娘,年纪轻轻看得懂文物么?”
安常笑笑。
老板说起自家器物颇有些得意:“我们家工艺好着呢,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当然我们不赚那以假充真的黑心钱,这你放心。”
安常抚了抚手里的菱口三足洗。
工艺倒却是精巧,无论眼观、手触,都没什么破绽。
假却乱不得真。
因为没魂灵。
想想也是,古时的匠人肯花数十年锻造一件器物,所有的时间心血都投入进去,现代都是批量生产,单从这一点来说就没法比。
所以安常欣赏南潇雪。
哪怕她傲慢、孤高,但她对舞台有一腔赤诚。
她敢把全部时间心血投入进去,无论受过多重的伤,也依然站在舞台之上。
这是当了逃兵的安常所不能比的。
庆功宴八点开席,安常拖到最后一刻,才往酒楼方向走。
她晚到的原因,与先前想缺席的原因如出一辙——她怕面对南潇雪。
怕多面对南潇雪一秒,心里的动摇就多一分。
她不是没冲动,否则她也不会问南潇雪有没有生气,她的冲动是强锁在唇边并不安分的鸟,只能放飞向南潇雪不在的荒原,才得逃出生天。
副导定了个大包间,能旋转的气派圆桌满满摆了两桌。
除了社恐比安常还严重的田云欣,其他全员到齐。
虞镇的一切也带着古意,但不同于宁乡在时光里慢慢老旧,像逐渐褪色的旧胶片,虞镇的一切是仿古。
安常推开包间的门,一眼扫过去——
这次到虞镇拍短片,是倪漫陪南潇雪过来的,商淇没来。
此时倪漫坐了南潇雪左手边的位置,南潇雪右手边的位置必然空了出来,谁敢坐?
南潇雪在人群中的孤寂,总是刺痛她的眼。
心里明晃晃的左不过三个字——「舍不得」。
纵使她装得再理智,此时却径直走过去,拖开椅子坐下。
不是不知众人都悄悄瞥向她,反而是身边的南潇雪,没作任何反应。
开席前这段时间没热菜可吃,每个人都在抓着身边的人热聊。
倪漫在跟她左手边的一群舞者聊大火的番剧,火到连甜品店都出了联名点心。
安常右手边的化妆师,则在跟同事侃秋季新出的口红色号。
“惊天大反转。”
“第五话哪里崩了?”
“时尚就是一个轮回。”
“富家千金色绝绝子。”
交叉的对谈互相切割成支离的碎片,落进她耳朵,而她和南潇雪是饭桌边仅存不开口的人。
她伸手,小心的、小心的把一碟凉菜花生米转到自己面前。
拈一颗。
放到嘴里极缓慢的咀嚼,过去十秒。
又拈一颗,又过去十秒。
南潇雪突然开口:“你很饿?”
筷间的一颗花生米滚落桌下,而安常被嘴里残存的老醋呛得咳了半天:“没,咳咳,不饿。”
南潇雪拧开桌上的豆奶给她倒了杯。
安常喝了两口才勉强止住咳,脸咳得带了些绯色,眼底沁出莹润的光。
南潇雪眼尾瞥了她眼。
安常问:“你要喝么?我给你倒。”
多么礼尚往来,多么理性淡泊——最后一顿饭了,往后连偶遇的机会也无,她得撑到底。
而南潇雪制止了她:“我不喝。”
安常讪讪放下豆奶瓶。
礼没还成,南潇雪施予的一份「关心」贮存在她心里,搅得她不得安宁。
最后一顿饭了。
这个念头在她心里反复出现。
手机就在她的牛仔裤口袋,她无比想问南潇雪:“我们加个微信好么?”
就在快要忍耐不住的边缘,想起方才滚落的那颗花生米,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弯下腰去捡。
钻进桌布里,瞥见南潇雪的两只小腿。
这件旗袍开衩较高,一路到了膝盖,两条纤长小腿的形状完整露出来,桌布挡着光,桌下一片幽暗,越发显得两只小腿如冷玉一般泛光。
安常心里没任何绮念,只是想:入秋了,南潇雪这样穿不冷么?
这时南潇雪的腿轻挪了挪,好像感应到被她瞧了太久这事。
安常一下子抬头,忘了还躬身在桌下,撞在桌板下“咚”的一声。
包间里一瞬安静,她尴尬到绝望。
装作若无其事从桌布下钻出来,脸分明都是红的。
南潇雪没发话,是她右手边的化妆师先问:“没事吧安常?”
安常红着脸摇头:“我想捡花生米来着。”
“掉了?嗨,没事,等我们吃完服务员会打扫的。”
尴尬是能引发连锁反应的多米诺骨牌,带着一切不愿回想的回忆浮出水面。
譬如小学时女生们手牵手上厕所,只有不合群的她一个人坐在座位,憋到快要尿裤子。
譬如大学时被“善意”的嘲笑,她鼻音边音不分的南方口音。
譬如周末去她爸家吃饭,在那一家三口的谈笑间她如坐针毡。
细细理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大事。
只是一切细节,都在反复提示她的笨拙和沉默,总是与周遭格格不入。
也许这些只是被她自己无限放大,因为包间里很快恢复热聊。
剩她一人坐着。
其实刚才那一下撞得很猛,现在还有一股剧痛往她天灵盖里钻。
还好南潇雪一直在她旁边静静坐着,没问她一句“疼不疼”。
不然她会更尴尬。
终于开始上菜。
副导招呼:“大家把面前的杯子都满上,我们共同举杯。”
倪漫:“雪姐,我去给你要杯热白开。”
南潇雪一般不喝酒。
今天她却摇摇头,指了指倪漫旁边的红酒瓶。
倪漫犹豫了下:“喝酒啊?”
“怕商淇知道?”南潇雪挑了下眉:“商淇也管不着我喝酒。”
倪漫笑着给她倒了半杯。
安常心想:喝就喝吧。
反正南潇雪以前也不是不喝酒。
副导号召大家一起举杯:“《青瓷》票房大卖,一路长虹!”
所有人跟着喊:“票房大卖,一路长虹!”
玻璃杯撞在一起,好似梦想激荡的声音。
安常觉得,南潇雪这人矛盾极了。
一方面她格外自律,晚饭几乎不怎么吃东西。
一方面她毫不自律,指了指倪漫旁边的红酒瓶,倪漫递她,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
安常挑着碗里的豆芽吃,南潇雪一直在旁边喝酒。
她的戏份今天都拍完了,明天一早就走,座谈会改到了明天下午,这会儿喝酒倒也不会影响什么。
安常吃完豆芽,缓缓旋着转盘,把一钵鸡汤停在南潇雪面前,清淡,不油。
所有人都在吃饭聊天,没人注意她们。
安常筷头在汤钵边轻点两点。
南潇雪装没看到。
安常只好开口问:“南老师,你要喝鸡汤么?”
南潇雪睨她一眼:“你要给我盛么?”
皮肤太薄了,一喝酒,眼皮上都透出绯色,墨竹变作芙蓉花。
安常心跳了两下:“可以啊。”
盛个汤,没什么的吧。
她可以给倪漫盛,给化妆师盛,给在坐的任何一个人盛。
结果南潇雪说:“我不喝。”
安常:……
她想了想,一口干了杯里的豆奶,玻璃杯放过来:“那我陪你喝酒吧,其他人明天还要拍摄,也没法陪你。”
南潇雪喝了点酒媚态就有点盖不住,总拿眼尾瞟她。
“你酒量很好么?”
安常坦诚:“还可以。”
宁乡的酒坊代代传承,她从小就被文秀英用筷头蘸着酒喂进嘴里。
南潇雪又挑了一下眉。
“那你至少换个杯子吧?”这个刚喝过豆奶。
“无所谓,本来我也不爱喝红酒。”
话没过脑子,一出口才发现糟了。
不爱喝红酒,现在又为什么要喝?
她和南潇雪今晚只能借酒冲淡的心思,已不该再言明。
南潇雪抬着红酒瓶给安常倒了一杯,安常白净的脖子一仰,半杯就抽下去了。
南潇雪喝多少,她就喝多少。
直到南潇雪喝酒的速度慢下来。
安常暂时放下酒杯,夹了块白斩鸡到自己碗里,用筷尖去了皮,轻轻放到南潇雪碗里:“压压酒。”
这是南潇雪今晚第一次动筷子。
但没吃,夹着鸡给她扔了回来。
安常:……
她一贯耐心,又轻轻把鸡肉放到南潇雪碗里。
南潇雪盯着瞧了会儿。
举箸,终是小口的吃掉了。
这时有人站起来敲敲玻璃杯:“喝酒不能尽兴,那来玩游戏吧。”
“又玩?每次都是你撺掇着要玩。”
“不玩,气氛怎么热起来嘛?来玩国王游戏!”
所谓“国王游戏”很简单,跟“真心话大冒险”差不多——筷子放在桌面旋转,筷尖所指的第一个人是“国王”,第二个人则是“臣民”,国王可以让其回答任一问题,或做任一举动。
安常今晚运气不错。
筷尖晃晃悠悠,有一次一步之遥、指向了她旁边的化妆师,但始终没落在她头上。
南潇雪则没那么走运,筷尖一停,她变作“臣民”。
现场一时没人起哄。
以南潇雪的江湖地位,这些游戏玩不玩都取决于她自己,她淡淡说句“还是你们年轻人玩吧”,便没任何人再敢勉强她。
但她皓腕轻转,晃了晃手里的红酒杯,眼神浅,但没说拒绝的话。
她的“国王”大着胆子说:“南老师和柯老师重现一下银幕初吻吧。”
身边立刻有人搡那“国王”一下:“你是不是疯了?”
那人大概觉得《青瓷》剧组里的南潇雪没那么难以接近,又有酒精作祟,才提出这么大胆的要求。
人人都笃定南潇雪会拒绝,没想到她淡然道:“好啊。”
柯蘅意外了下。
南潇雪又道:“但我的银幕初吻,好像不是与柯蘅。”
众人明白过来,一同望向安常。
安常嘴唇微微翕动,却说不出什么话。
这算什么?
明明好不容易才把话说清楚了。
南潇雪靠了过来。
安常的手搁在膝头紧握成拳。
她想要拒绝的,可为什么南潇雪凑近的时候,却是本能的闭上眼?
指甲嵌进掌心,任南潇雪轻扶住她的肩。
好似她们第一次在镜头前接吻那样,周遭也是这许多的人。
南潇雪浑身透着香,众目睽睽之下,呼吸与她只隔一线,透着与她同样的红酒味,逐渐分不出你我。
她悄悄掀起一点眼皮,看南潇雪睫毛微微翕动,顶灯洒下来,笼住左颊那颗浅红的小泪痣,好像花影露浓。
安常的一颗心颤两颤。
而南潇雪的眉眼弯了弯。
那竟是一个借位。
南潇雪离她那样近,两人的气息早已密密麻麻的缠叠,而那莹润的唇瓣始终跟她隔着微妙,要碰不碰,一个停顿后倏尔飘远。
南潇雪端端正正坐直了身子,淡淡对众人道:“好了。”
拍摄时的借位方法,竟也被用到了这里。
众人一阵起哄,安常的一颗心如坏掉的机械钟,准点不再猛震,心跳支离破碎的哑然。
到底是南潇雪,众人的起哄也没敢持续太久,就这样轻轻放过。
直到散席的时候,南潇雪再没同安常说话了。
安常走出包间时,被剧务叫住:“找我拿房卡了么?”
“呃,还没。”
剧务笑着递她一张卡:“去前台登记就行。”
安常多拖了这么会儿,待她走出酒楼,南潇雪已不知所踪了。
酒楼与片场和酒店都不远,她背着帆布包走在队伍最末,渐渐的与人群越拖越远。
月下静静开着朵三脉紫菀。
她停下脚步盯着瞧了会儿,愈发觉得像南潇雪旗袍的颜色。
回到房间打开帆布包,把换洗衣服掏出来。
她还真的一点没想过会在这见到南潇雪。
不仅内衣不成套,连睡衣也只不过是穿旧了的长袖T恤和运动裤,背部那一块被洗衣机洗得尤其薄,抽出一根线头。
洗完澡换上睡衣,她睡不着,点开电视,上面有很多可点播的电影。
名字都没怎么听过,封面都丢失。
安常随意挑了部名字比较女生的,《薇欧莱特与爱丽丝》,点进去。
突然迸发的喘息和低吟让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按下关机键却没反应,不知是不是坏了,只得先按静音再做打算,偏偏这时有人敲门。
安常尴尬得脚趾都抠紧:不会是刚才那一声被隔壁听到,来找她提意见了吧?
她赶紧跑到门口压低声问:“谁啊?”
无人应答。
安常电光火石间明白了过来,拉开门,果见南潇雪风光霁月的一张脸。
问她:“找你说几句话,我能进来么?”
安常点头。
南潇雪踱进房内,顺着电视方向瞟一眼,安常心里一咯噔——糟了,电影还没关掉。
南潇雪语调淡淡的道:“不是说不想睡我了吗?你一个人偷偷的这是看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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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安常:“不是这样……”
为什么她面对南潇雪频频出现社死瞬间, 脚趾抠出三室一厅算什么,一座阿房宫都给她抠出来了。
偏偏南潇雪顶着风光霁月的一张脸,又往电视那边瞟了眼:“原来,你喜欢这么激烈的啊。”
安常觉得任何解释都无力, 火速抓过遥控器。
方才不灵的关机键, 此刻仍跟她对着干,无论如何猛按都毫无反应。
南潇雪好似轻轻笑了声。
踱到她身边, 从她手里拿过遥控, 一点没碰到她手指, 只是拂过的一阵冷香令人指尖发颤。
安常深刻怀疑,天地万物当真有灵, 否则为什么丝毫不听话的遥控器,到了南潇雪手里像只乖顺的猫。
南仙轻轻一摁,电视便应声关了。
又瞥她一眼:“酒店遥控时有接触不良,你按太用力, 反而不行。”
安常呆呆望着南潇雪。
不不, 她还是相信天地有灵,南潇雪这样一张面庞, 似雪似竹, 偏偏眼眸在房灯映照下似萤流光,万事万物都该臣服于这样的美丽。
南潇雪身着白日里那件娟紫色旗袍, 其间的魅气又与瓷青旗袍是不一样的,更沉也更深邃, 像熏过一炉缭绕的老檀香。
挑着眉尾问她:“你不是不想睡我么?”
“是……不是, 诶不对, 是。”
她心一乱脑子也跟着乱, 在心中算计了半天, 双重否定等于肯定,她应该回答“是”。
大概她太愣,南潇雪止不住的又笑了。
提醒她:“那把衣服穿好。”
安常这才想起,她还穿着睡衣。
埋着头拿了内衣和衬衫,匆匆钻进洗手间。
抬眸在盥洗镜里一瞥,整张脸都是红的。
此时外间,南潇雪立于床头柜边,纤白指尖拈着灯光旋钮转了转,屋内的灯光又亮了些。
想着方才安常的模样。
嫩生生的胳膊白得似藕,带着初夏的气息,闻着也清恬,就那样露着,这可真是……
她走了神,忆起安常那张雕花的小木床,荞麦枕一碰,就和悸动的心一般沙沙作响,那荞麦与荞麦的缝隙间,不知吸纳了多少不稳的吐息,和即将要按捺不住的嘤然。
直到安常在她身后轻轻咳了声。
回眸,见安常好端端的穿好了衬衫,一张脸仍透着绯色。
她暗忖:是该这样的,规规整整,断人绮思。
酝酿许久的话,她才能真的说出口。
不过在这之前,先要问的是:“头还疼吗?”
安常摇头。
她轻哂一声:“你这样的性子,撞出脑震荡也会强笑着说不疼。”
她踱过去,手轻轻搭上安常的肩。
安常明显僵了下,但没躲,由着她把自己推到沙发边坐下。
南潇雪走回床头柜边取了只小罐:“我带了药油来,平时练舞跌打扭伤,这药很管用。”
安常沉浸在方才南潇雪纤手搭在她肩头的触感里,南潇雪把药油倒于棉球,一股凉丝丝的气息传来,在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摁上她额角撞伤的地方。
她一缩。
南潇雪立刻停了手:“很疼?”
她摇头:“只是凉。”
南潇雪手里的棉球复又靠过来,动作愈见轻柔:“忍忍。”
安常心想,明明她最擅长忍耐。
为什么此刻忍不住的想低头。
南潇雪指尖轻挑一下她的下巴,微凉:“躲什么。”
药油的白樟和薄荷味刺着人的鼻腔,激出人眼底的酸涩。
南潇雪不让她躲,她只好直视着南潇雪原本清寒的面庞,被灯光照出了些暖调,开口问:“你会疼么?”
“小姑娘,撞傻了么?”南潇雪道:“我给你擦药,我怎么会疼?”
“我是问你以前练舞受的那些伤,疼么?”
南潇雪一怔。
这一次,是南潇雪避开了她的视线,语调淡然:“不疼。”
“那些伤早就是我的一部分了,怎么会疼。”
安常笑笑。
是啊,这才是南潇雪。
傲慢的、坚强的、对舞台毫无保留的南潇雪。
南潇雪给她擦完药,放下药瓶,坐到她身边。
沙发的软垫微微下陷,她盯着茶几上那栗棕的小罐,听南潇雪放低语调:“谢谢你。”
心里猛扯一下,连带着额头撞到的神经一起跳痛。
她性子愣怔,但清醒造就她的敏锐。
她如何不明白呢?其实从头到尾,南潇雪也从未对她说出那句:“要跟我一起走么?”
南潇雪是在谢她,她心肠太软,在南潇雪陷入这样纠结的选择之前,她先退却,断了所有的念想。
南潇雪无需犹豫、无需多想,眼前便只剩专注于舞台这一条路了。
做选择的人才会后悔。
多年以后,当她忆及这绮旎的梅雨季时,心底存着难忘的怀念,她会怪责自己:为什么当时不再勇敢一些?
那样的悔意不会摧毁人,只会像一把钝刀一样,在心头来回摩擦。
她对南潇雪的喜欢,总绕不开「舍不得」三字,把这样的痛感给南潇雪,她舍不得。
这些话沉在心底,说不得、碰不得,能宣之于口的都是轻飘飘的日常:“你明早就要出发去参加座谈会了?”
“嗯。”
“《青瓷》的短片拍完了,接下来什么打算?”
“排一个新的舞剧。”
“什么题材?”安常忽然意识到:“需要保密的话就别告诉我了。”
“是该保密。”南潇雪却接着说了下去:“一个现代题材,我扮演因车祸失去一条腿的大学教授,遇到一个年轻的女学生。”
安常:“想象不出你在人间任职的样子。”
南潇雪挑唇:“怎么说?”
“你以前舞剧的角色都太仙了,连带着你本人,也太有距离感了,连粉丝都不敢跟你接近。”
“舞者跟观众有距离是好事,这样她们看到的才是舞台上的我,而不是生活中的我,才会相信我所扮的角色。”
所以南潇雪跳奔月、跳敦煌飞天,每一舞都似从天边偷来的。
以前只道南潇雪天生性子冷,现在听她这样说,也有刻意控制的成分。
看来她真的把一切都献给了舞台。
她可以不要热闹,不要生活,不要感情,什么都不要。
安常问:“怎么会想到跳现代题材?”
“时代在变,舞剧也在发展,以前更多是技术的展示和视觉欣赏,但现在舞剧的观众群体越来越广,大家走进剧院,更想看跌宕的剧情和角色饱满的情感,我不走出自己的舒适区,总有一天会被舞台淘汰。”
“即便是你?”
“即便是我。”
安常弯着唇角。
“笑什么?不相信?”
“不是。”安常摇摇头:“只是好像说起跳舞的时候,你才会有这么多话。”
南潇雪反应过来:“喔。”
“排一部舞剧要多久?”
“要看具体情况,少则半年,多则一年。”
“那么久?”
“不久,时间根本不够用,每次登台都觉得是匆匆上场,还有更多细节可以做到更好。”
安常想起毛悦告诉她的:“所以你说,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永远是下一部?”
“对,虽然知道这不可能,但永远希望在舞台上不留遗憾。”
“很厉害。”
“什么?”
“你这样的舞者,真的很厉害。”
“怎么,想要我的签名吗?”南潇雪挑眉:“手心摊开,我给你签。”
安常只是笑。
空气静默一阵。
直到安常轻声开口:“下次看到你,应该是一年后了吧?”
“你会来现场看舞剧么?”
“那得看我抢不抢得到票。”安常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多火。”
“有笔么?”
“真要给我签名?”
“不是,给我用一下。”
安常从帆布包里找出一支笔递过去。
南潇雪撕了张茶几上的便笺,提笔的模样也绰约,勾腰写完后递给安常。
安常垂眸去看。
南潇雪的字迹与本人一般清逸:【特许入场——南潇雪】。
“记得来,我会给你留第一排的位置。”
安常心里钝痛又起,面上却笑着,收起便笺:“一年后,你真还会记得吗?”
“我永远会。”
忽而郑重的语气,让房间内气氛又凝滞一瞬。
安常仓惶间埋头,听南潇雪反问:“倒是你,说不定那时早都忘了我吧?”
她自然知道南潇雪在讲什么。
南潇雪听到她对柯蘅说,时间总会帮人淡忘,她会做到忘了南潇雪。
可若不这样,她还能怎样。
南潇雪站起来:“明天一早要出发,我先走了。”
安常送她出去。
走到玄关,南潇雪:“到这里就好。”
“再见了,小姑娘。”
抬手想去开门,透着凉意的手腕却忽被攥住。
回眸,安常原本垂着头,此时却抬眸,直视南潇雪的眼睛,不再闪避。
开口道:“你下午瞧见我跟人说,我不想睡你了。”
“那人算我的一个朋友,有些忍不住的心里话,我会偶尔对她讲,不过你放心,她不会相信对象是你,也永远不会泄密。”
南潇雪看着她,摇头:“我没担心过这个。”
安常不知被心底的什么催促着,语速极快:“你看到了我说不想睡你,可你没看到下一句。”
空气又一次寂然,好似酝酿人的心跳。
直到南潇雪问:“下一句,是什么?”
安常直视她的眼眸说:“我好喜欢你。”
“不带任何欲念的,我好喜欢你。”
安常的掌心沁出热汗,烫着南潇雪的手腕。
这句话,曾转换成“山有木兮”的暗语。
打雷时南潇雪捂着她双耳才能道出。
她只能静默无言于南潇雪脊背上书写。
或是手指蘸酒写在酒馆残旧木桌上尔后抹去。
到这时,终于被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说了出来。
“所以我不会忘了你的,我永远会记得在宁乡的那个梅雨季,我好喜欢你。”
南潇雪的眸光闪动了下。
手指极尽轻柔的落在她头顶:“谢谢你,小姑娘。”
她拉开门。
安常心慌了一瞬:“等一下。”
南潇雪回眸。
“你……”在安常意识到真正意义的告别到来时,心里的钝痛忽而转为锋利。
而在这最后一次的碰面里,她和南潇雪甚至没有以一吻来好好说再见。
她慌不择路的问:“刚才玩国王游戏,你为什么要借位?”
为什么没留下最后的一个吻。
南潇雪笑了笑:“因为你已经下决心往前走了。”
她轻转天鹅颈,贴到安常耳边:“可我的决心不如你坚定,真要我吻你,我于心有愧。”
话罢,拉开门走了。
只剩安常一人站在原地,半边脖子的酥麻混同涩意,沉甸甸的,轰然落入了心底。
******
第二天一早,拍摄如常。
柯蘅见安常拎着份剧组发的包子、端着杯豆浆愣神,走过来:“嗨。”
安常笑笑。
“你还笑。”柯蘅压低声:“她走了。”
“我知道。”安常仍是挑着嘴角:“可,总不能哭吧。”
小时候她妈走后她哭了那么多次,渐渐明白,哭也换不回离开的人。
更何况这一次,是她自己做的选择。
下午剧组拍摄完成,其他人纷纷离开虞镇,安常已没了回宁乡的车,独自在这边多留一夜。
她去前台:“请问今天有多的房间吗?我想换一间。”
“之前那间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安常笑笑:“就是想换一间,需要增加费用的话,我添上就是。”
旧房间一切都好。
除了南潇雪留下的味道太浓。
绕着她,如影随形。
******
次日一早,她启程回宁乡。
汽车站悬挂的电视里,恰在播放那场广电牵头的座谈会,各界文艺代表齐聚一堂——包括南潇雪。
安常不敢看,撇开眼神。
她有心理准备,南潇雪离开后,根本不会安静而沉默的存在于她记忆角落,南潇雪本人无心“追杀”,可那过盛的名气会满世界“围剿”她。
避不开,躲不掉。
就算她不看屏幕,还能听到南潇雪接受采访的声音。
“不久前上映的舞剧《青瓷》,票房大获成功,能透露您的下部作品是什么题材吗?”
“不能。”
“那,我还想问问大家都感兴趣的那个问题,说到您最满意的作品,您真的永远认为是下一部么?”
短暂的静默。
南潇雪的声音传来:“不,是《青瓷》。”
安常猛一下抬起头,屏幕里南潇雪清冷的面庞撞进她的眼。
南潇雪神色很淡,但凝眸望了眼镜头。
简直像在与镜头外的什么人对视。
安常站起来匆匆走进洗手间。
掩上门。
而汽车站的洗手间甚至没有纸巾,她抬手掩住双眼。
她知道自己会为南潇雪哭一次的。
但在她的想象里,那应该是两年后的又一个梅雨季,周末她不赶着早起,侧躺在自己的雕花木床上,望着天井里的雨丝,迷蒙的雾一般萦绕在窗外。
而她会哭得比雨还安静,眼泪渗进枕套,染湿一颗颗的荞麦枕芯,梅雨天很难晒干,也许她要没枕头可用的睡上两天,直至肩颈酸痛。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在陌生汽车站的洗手间里,情绪汹涌得猝不及防,就像南潇雪那个答案,莽撞的撞进她耳朵。
出了隔间,埋头洗去泪痕。
又去小超市买了包纸巾,才算擦去一脸水渍。
她回了宁乡,钻进自己房间。
找出床下的纸盒,打开来,里面有南潇雪在宁乡留下的一双高跟鞋,一支烟,一根长发。
现在她口袋里还多了一瓣桂花和一张字条。
她小心放入,把纸盒藏回去。
文秀英走进来,声音里透着犹豫:“安常。”
她本不想问,可又实在放心不下:“你哭过?”
本以为安常不会承认,没想到安常点点头:“嗯。”
文秀英叹口气:“鼓起勇气与跟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在一起,是很难的,你做不到,也不要怪自己。”
安常弯着唇角:“鼓起勇气是很难。”
笑容不知何时变了味,她唇角发颤,眉心和鼻梁间不可抑制的挤出褶皱,眼眶涌出热流。
“可人生最难的是,我根本没有鼓起勇气的机会,我喜欢的人,有她自己的路要走。”
文秀英坐到床畔,揽住安常,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安常没声音,可眼泪不停往外涌,染湿文秀英的绸褂。
文秀英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背:“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安常接连哭了两场,比她预计的多出一场。
接着,她便再没提起这件事了。
******
半个月后,已至深秋。
安常在工作室修复一些比较简单的瓷器。
“安常姐。”
小宛捏着手机进来:“上次馆长帮你报名的那个比赛,有消息了。”
安常思忖了下才忆起,是有这么回事,馆长把她修复的北宋青釉玉壶春瓶,送选了邶城青年修复师技艺大赛。
最近的情绪太跌宕,好些事都被淹没在了汹涌的情绪里。
她没停下手里的活:“肯定没选上吧。”
不抱任何希望。
小宛却道:“不是,海选名单还没出来呢,今天新闻公布了六位评审名单,其中五位都是德高望重的大师,一眼扫过去、文物恨不得嘭一声自我修复的那种。”
安常被她逗笑。
“不过你猜,还有一人是谁?”
安常似有预感,执着小狼毫的手紧了紧。
心里升腾的名字她说不出口,却被小宛脱口而出:“是颜聆歌!你要是通过海选,就可以见到她了!”
“她是你学姐对吧?你上次说你们认识但不熟?但不管怎么样你们是一个学校的,她肯定会照应你的。”
安常握着小狼毫的手放松,弯了弯唇:“我不会通过海选的。”
“什么啊,别对自己这么没信心,我看那只玉壶春瓶你修得好极了,虽然瓷器修复和字画修复隔行如隔山,但我一看那瓷瓶,就觉得好像一位古代仕女在我眼前活过来似的,这可不就是够好?”
安常又笑:“全国厉害的修复师很多的,哪儿有那么容易。”
其实到这时,她笃定自己不能进海选,已跟作品本身无关了。
没想到评审里会有颜聆歌。
知道颜聆歌厉害,但没想到在修复界的地位攀升这么快。
既然颜聆歌在,一定会在海选阶段刷掉她。
颜聆歌怎么可能想在这样的场合见到她。
两天后的夜里,安常收到毛悦微信:【宝贝睡了么?】
【没呢,怎么了?】
【我思来想去,有件事还是得告诉你:颜聆歌又来找我要你电话!我没给,她要是从其他人那儿打听到你手机号,你可千万别搭理她!】
【我不会的。】
【就是,咱都是对南仙用过六十万护身符的人了!早从她那儿走出来了。】
一阵沉默。
毛悦心里咯噔一下,其实她就是想试探安常:如果能正常聊起南潇雪呢,就说明安常在渐渐好了。
安常却半晌没接话。
毛悦把电话打过来:“宝贝。”
安常声音浅含着笑意:“嗯。”
对安常来说,毛悦十年老粉的身份有些特殊,这让毛悦好似变成了一个和南潇雪相熟的人,只要她开口问,毛悦就能告诉她关于南潇雪的近况。
毛悦叹口气:“宝贝,我能告诉你一件事么?”
“我暂时还是没办法听关于她的新闻。”
“不是新闻,私事,听不听?”
安常默然。
“之前我女神在宁乡拍舞剧的时候,你不是带她注册过一个英雄联盟账号么?我看她登陆过两次。”
“什么时候?”
“都在半夜两三点钟吧。”
安常又默了下。
“你……要不要下一次我撞见她在线的时候,打电话叫你上线?”
“不要,你给她带句话就行。”
“什么?”
“叫她早点睡。”安常道:“不过时间久了,她越来越忙,也就不会再登那个账号了吧。”
其实毛悦也拿不准。
她没有恋爱经验,也不知怎么劝安常。况且安常同南潇雪的情况,与寻常恋爱实在不相类似。
没想到又一个深夜,她还真撞见“你算哪块小蛋糕”又上线了。
每次上线,也不玩,就待着。
不过南潇雪确实也不适合玩游戏,这跟谁组队不会被狂骂小学生?
毛悦犹豫了下,先是上前打了个招呼:【嗨。】
要是南潇雪不回,安常的话也没法带了。
没想到小蛋糕很快回复:【嗨。】
【请问是本人吗?】
【毛悦,你真的好可爱。】
毛悦捧着手机,在被子里滚了三圈。
这曾是她不信安常与南潇雪“相熟”时,用以验证南潇雪身份的话。
南潇雪曾当面对她说过一次,这次又在对话框里给她打了过来。
这是南潇雪本人无疑了。
毛悦执行信鸽使命:“她说,让你早点睡。”
南潇雪那边沉默一阵。
正当毛悦以为她下线了、准备自己去开一局游戏时,南潇雪信息回了过来:【那你问问,她睡了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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