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收到南潇雪消息的时候, 毛悦揣度了一下——
说安常跟南潇雪还有下文吧,一个国民女星和一个普通人,好像确实机会渺渺。可要说完全没戏了吧,这两人之间又总觉得还有暗流涌动。
主要南潇雪这句话说得太撩。
毛悦自动带入她在《青瓷》里的情态:一袭碧色旗袍淋了雨, 变作墙角苔藓一般藏了许多故事的苍绿, 她半倚在桌边,一只白玉似的手浅摁在残旧木棱上, 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拽着她眼下的浅红小泪痣, 和投射墙上的影子一同摇曳。
镜头特写那张脸, 唇角也说不上是笑还是没笑,半抿着, 尔后薄唇微微翕动:“那你问问,她睡了么?”
苏炸了好么!
毛悦捧着手机又在被子里滚了三圈。
她一时也拿不准,把南潇雪的消息带给安常,到底好还是不好。
最后她决定看天意——给安常发条微信, 要是安常睡了, 也就罢了。
【宝贝,睡了吗?】
结果安常回了过来:【没呢, 怎么了?】
【我女神问你睡了没。】
【她又在游戏里上线了?】
【对。】
【她怎么还没睡?】
毛悦心想你这话问的, 我上哪儿知道女明星的私生活去。
况且,你不也没睡么?
这两人真有意思, 一边不再联系,一边又在深夜很“默契”的醒着。
【那我帮你问问她为什么还没睡?】
安常那边顿了顿。
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又停下。
再一次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又一次停下。
终于安常回了:【你就说我睡了。】
【哦。】
毛悦心里一阵失落。
再续前缘的机会这就错过了。
她去游戏里给南潇雪回复:【她说她睡了。】
南潇雪回过来一个微笑表情。
女神是不会笑的, 一笑就显得特吓人, 毛悦一激灵从深夜困顿里回过神来。
【宝贝, 我犯了个错误。】
【?】
【截图.jpg】
安常:……
【怎么办?哭唧唧.jpg】
【算了没事,别管了。】
反正也是不会再有牵连的人。
安常放下手机,转了个身。
眼睛适应了黑暗,就能看到不知什么影子在墙上摇曳。
她闭上眼,却更加睡不着。
又转回身,把手机摸在手里。
点开游戏,两次登陆,居然都失败了。
安常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什么破网络。
要是第三次再登不上,那就是天意。
手指轻戳屏幕,再次登陆。
进去了。
安常反而愣了一瞬,有直接退出的冲动。
却忍不住,还是点进【好友列表】。
【你算哪块小蛋糕】居然还在线。
她默默盯着那亮起的头像。
说话?
不说话?
她想了想,起身,拿了盒放在竹编椅上的喜糖,镇上的年轻人回乡办喜宴时发的。
如果盒里的糖是单数,就不说。
如果盒里的糖是双数,就只说一句——让南潇雪快睡。
她俯在床上,从被子里支起身,南方的初冬湿冷,她却浑然不觉。
“一颗,两颗……”
默数完,双数。
她点进与南潇雪的对话框,又退出来。
会不会数错了?
她重新又数一遍。
还是双数。
再次点进南潇雪的对话框,打字:【早点睡。】
删掉。
重新打字:【为什么还没睡?】
删掉。
再次重打:【白天练舞还不够辛苦么?】
她盯着那行小小的字,想起南潇雪身上的那些淤痕。
得有多疼啊。
她发现自己有些生气——
白天练舞那么苦、那么累,南潇雪为什么还不睡?
她打的那句话多少带些质问语气,却不想修改得更柔和。
转念一想,她现在还有什么资格质问?
可再一转念,这世上除了她,还会有人这般质问南潇雪么?
发就发。
指尖正要轻触屏幕,【你算哪块小蛋糕】的头像灰了。
安常怔半晌,默默放下手机。
躺回被子,身上已是凉飕飕,她发现自己有些发抖。
这算天意么?
安常心里清楚,不过是她不够勇气、才错失机会而已。
哪怕只说一句话,也怕自己又会动摇。
最后分别那天,南潇雪贴在她耳边说:“我于心有愧。”
南潇雪因无法坚决放手而不敢吻她,而她又如何能装作若无其事的、以一个老熟人的语气去关心南潇雪?
她也于心有愧。
******
第二天,安常下班回家后,久违的拿出笔记本电脑,登上心理咨询网站。
患者1:【你好。】
患者1:【你好?】
「咨询师章青」没回应,居然不在线。
安常又看了眼网站政策:如果二十四小时内没收到回复,便会自动退款。
次日晚上,她果然收到了网站退的六十块钱。
天亮以后,便给网站打了个电话。
她去过一次这网站的线下办公室,见过没办公桌而只能坐前台的章青。
“喂,您好。”
“喂,请问章青咨询师在么?”
“章青?她辞职了。”
“啊?”
“您是她以前的咨询者么?”
“对,请问可以给我她的联系方式吗?”
“她离职时没跟您交接么?”
“可能因为我跟她说我已经好了。”
“这,我得先联系一下她,然后回复您好么?”
“好的谢谢。”
安常挂了电话。
晚上,她收到网站发来的信息,把章青的手机号告诉了她。
她添加微信。
深夜时章青通过了她。
【你好。】
【你好。】
安常先发了个六十块的红包过去。
【不用了,我现在已经不是心理咨询师了。】
【为什么辞职?】
【想专心写文。】
【写文的收入可以养活你了?】
【……这位患者,不是告诉过你打人不打脸、虾仁不猪心么?】
【我现在也不算你的患者了吧。】
【叫顺嘴了。】
【那你辞职了怎么养活自己?】
安常思忖着要不要给章青发个红包。
章青那边半天没回复。
【不好意思,刚才去吐了会儿。】
【肠胃不舒服?】
【不,跟我的新工作有关。】
【试吃员?】
【不,看小电影。】
【……别违法乱纪啊,不是跟你说过写有颜色的文都会被抓进去做果丹皮么?你还顶风作案?】
【我这是正经工作,扫黄打非审查员,就是薪水不高,也没编制。】
【看小电影看到吐?】
【嗯,每天几千部。】
【干嘛找这种为难自己的工作?】
【学习经验啊,我写文不是开车开得不好么?】
【……也太拼了吧。】
【想做好一件事哪儿有那么容易的?】
安常有些惭愧。
南潇雪是,章青也是。
确定了自己想做的事就一往无前。
只有她,当了懦弱的逃兵。
【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本想找你咨询一下。】
【没事你问吧,我们也算朋友了,不收你钱。】
【我失眠,总是睡不着。】
【秋天燥的?要不我把我的工作内容跟你分享一下?】
【……你自己留着吧。】
【切,这可是亲友福利,别人想看还没有呢,你都不知道有多刺激。】
章青开始大段大段的写小作文。
对话气泡里一段、两段、三段……
【你描述车技的文字功力见长。】
【承让承让,比你的春梦还差点。】章青又问:【那你为什么失眠?】
【我很想她。】
【那不还得我给你分享工作内容降燥么?你别不好意思。】
【不是那种想!】
【那是?】
【会看邶城天气预报的那种想。】
想降温的时候她有没有穿暖。
想阴冷的时候会不会引发她旧伤痛。
想她路过邶城肃杀的街头,望着一片落叶也不剩的枯枝,会不会想象南方冬日里还残存的一抹绿意。
南方只有梅雨,四季失去意义。
章青说:【你完蛋了。】
【你一个心理咨询师怎么能跟患者说这种话?】
【我已经辞职了啊!我现在没收费啊!哈!哈!哈!】
安常不讲话了。
章青良心发现:【教你个最简单的办法。】
【什么?】
【以前治疗强迫症的时候,会在手腕上套一根橡皮筋,有不可控的想法出现时就弹自己一下。】
【有用?】
【不好说。】
但安常也找不到其他办法了。
有些人的相思是窗外的月。
有些人的相思是连绵的雨。
从此安常的相思变成了微微发红的手腕,一碰就是发涩的疼。
******
毛悦最近接了个大客户,要纹一满背绽放的樱花。
“那可太酷了。”毛悦打电话跟安常分享:“宝贝,等我发照片给你看。”
收到照片,安常点击放大。
毛悦的技艺很好,盛大而热烈的粉樱开了满树,风一吹,落英缤纷。
安常垂了垂眸子。
有些人会把生命铺陈得很满,譬如柯蘅,譬如把樱花纹了满背的客人。
南潇雪却不同。
她的美是收敛的,隔着距离的,温度是凉的。
她只需要一小簇碧色的花,开在好似振翅欲飞的蝴蝶骨,其他更多撩人的春意,需要你敢于接近她才能发掘。
为什么又想起南潇雪?
安常下意识去拉手腕上的橡皮筋。
没想到“啪”一声断了,断口处不受控的弹在手腕上,让原本就微微红肿的那一片生疼。
安常怔了半晌,突然莫名其妙的点进游戏。
这时不过晚上十一点,南潇雪大概还在排练室用功,又或是在回家的路上,「你算哪块小蛋糕」不在线。
却意外有条一周前的留言:
【其实我真的很多次想要开口,让你跟我一起回邶城。】
游戏界面太花哨,好似消解了这句话的许多郑重。
安常仍是被震得半晌说不出话。
缓了会儿,她给毛悦打了个电话:“你女神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你别担心,美出了新高度。”
“有新闻么?发给我看看。”
“你真要看?”
“嗯。”
毛悦立即把新鲜出炉的一手视频丢了过来。
视频是一个网站进到南潇雪排练室拍的。
南潇雪不太乐意接受访谈,这些最新的排练片段,也足以慰藉对她翘首以盼的粉丝。
她的“美出新高度”和其他女星不一样。
不是新打了玻尿酸、做了面部提拉,也不是打扮的精致完美出现于红毯上。
她在排练室里穿一身黑色练功服,露出的脚腕上能看到隐约的淤伤,舞姿翩跹又充满力量感,头发乱乱的又因出汗黏在额上,眼神却是坚定。
南潇雪的美,是一种充满信念感的美。
“宝贝。”
“嗯?”
“这话我本来不应该说。”毛悦开口:“但是,我觉得你真的好喜欢她。”
“为什么?”
她明明只是开着扬声器在看视频,什么话都没讲。
“你看到她,连呼吸都在笑。”
安常顿了顿:“她在游戏里,跟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
“她说,曾经很多次想要开口,让我跟她一起回邶城。”
“你愿意么?”毛悦一下激动起来:“回邶城来吧!咱俩住一起多好!”
“我不愿意。”
“为什么?!”
“因为我害怕。”安常笑笑:“我怕如果我分散她对舞台的精力、让她不能全情投入的话,有一天她会怪自己,也会怪我。”
“如果她真喜欢你的话,不会怪你的。”
“我更怕的就是这个。”安常笑得透出些萧然:“如果她甚至不怪我的话,我会更怪我自己的。”
南潇雪发出那条信息后,说不上什么心态,很久都没敢再登陆。
直到两周后的一个深夜,她进入游戏。
安常不在,甚至连毛悦也下线了。
如她所料,对话框里空荡荡的,什么留言也没有。
安常从那天开始彻底消失了,再也没在游戏里出现过。
******
“安常姐!”
小宛举着手机跑进安常的工作室。
“嗯?”
安常执着小狼毫,指尖微微发红。
南方的冬天比北方难捱,湿冷的感觉往人骨头缝里钻。
文物修复行业又很特殊,对环境的温度和湿度都有要求,不能装空调,只能在工作台远远的地方摆个小炭盆。
若手僵了影响修复,便踱过去烘一烘。
安常完成方才的一笔,望向小宛,叫她:“你来。”
把小宛带到炭盆边:“你工作室的炭盆熄了?”
小宛的手全冻红了。
“影响修复不说,你也会感冒的。”
“安常姐先别说这个,你没看到新闻吗?”
“什么?”
“邶城青年修复师技艺大赛啊!海选名单出来了!全国几千个报名的设计师里,只选了二十三个到邶城参赛!”小宛兴高采烈的说:“你入选了!”
安常一愣。
她吸吸鼻子,看着半悬空在炭火上的手指,从冻得微红,到烤得灼烫。
“你不开心么?”
“这海选名单,是谁决定的啊?”
“当然是六位评审决定的啊!五位大佬加颜聆歌。”小宛道:“难道你还在怀疑自己的实力,肯定是他们共同认可你,你才能入选的啊。”
这没道理。
安常被炭火烘得眼睛发干。
颜聆歌怎么会让她进海选?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
“小宛你也在这啊?”馆长眉开眼笑:“安常,看到新闻了吗?我把你作品送选送对了吧?我就知道你一定行!毕竟你是从故宫回来的嘛。”
小宛瞥了安常一眼。
一个能进故宫文物组的人,为什么甘于屈居这小镇博物馆?这着实反常。
但她体贴,从没过问。
这时安常一脸平静,仍只是对着炭火反复烘手。
小宛盯着她手背映出的一圈红,听她说:“我不去。”
“为什么?这是多好的机会啊!能见那么多大师,参赛过程还会被录制成综艺,能好好宣传我们宁乡呢!”
“我实力不济。”安常盯着炭火,这让她双眸也显得红红的:“不会表现好的。”
“不可能,你一定行!你的实力我们都清楚,对吧小宛?”
这时小宛开口:“馆长,先让安常姐考虑一下吧,有压力是正常的。”
“好吧安常,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馆长先走了。
安常仍是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小宛。”
“嗯?”
“你好像从没问过我,为什么从邶城回宁乡。”
“你想说么?”小宛笑笑:“想说我就听着,不想说就不要说,我不会问的。”
安常凝眸盯着那火光:“因为在邶城的文物修复界。”
“我是一个口碑很烂的人。”
******
晚上安常自主加班,回家已过了十二点。
洗完澡缩回被子里,又是一阵发抖。
不止工作室没空调,宁乡的这些老人家也都不习惯用空调,在堂屋有炭盆可烤,回卧室睡觉就只能铺层电热毯。
可电热毯这东西很鸡肋,只是表面一层发烫,根本暖不进骨头里,哪怕烘得人嗓子发干,双脚还是冰的。
【宝贝,睡了吗?】
【没呢。】
【我女神这个点居然游戏在线哎。】
安常沉默。
【她跟你说的那句话,你真的不回应么?】
【我该回应什么?】
就像南潇雪到底也没对她发出那句邀请一样,有些时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到现在,她看着南潇雪在舞台上风华卓绝,又还如何拖着南潇雪回头?
放下手机,她在入睡前关了电热毯。
睡不着,清晰感到身体的热度一点点流逝,双脚越发冰凉。
她意识混沌,又无法入睡。
床头手机震起来的时候吓了一跳。
本以为是毛悦打来与她“深夜谈心”,没想到是个陌生号码。
归属地显示为——邶城。
安常的心砰砰两跳。
第一反应是——会是南潇雪吗?
但以南潇雪的性格,绝不是一个不干脆的人。
很快心里一个更明晰的想法取代了最初,心跳由悸动变为另一种缘由。
安常觉得,她知道那串陌生数字后藏着的人是谁。
是颜聆歌。
******
深夜,南潇雪排练完毕,走到角落喝水。
新舞剧的筹备还远没进入连排阶段,大家先分头练好各自的动作。
她擅长跟自己相处,在排练室一泡就是一天,不觉得辛苦或寂寞,反而充实。
这时有人敲门。
南潇雪听这节奏就知是商淇:“进。”
商淇闪身进来,看南潇雪坐在地板上脱下舞鞋,裹着纱布的脚趾,已渗出淡淡的血迹。
这是南潇雪之前排练时撞伤的。
她坐在地板上没什么表情的一圈圈扯下绷带,云淡风轻的样子好似那不是她自己的脚,只是颗有了磕痕的苹果。
扯过自己的包,找出喷雾,擦净了血迹直接喷上去。
“滋——”
商淇看着都疼,本能撇开眼。
南潇雪却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找我有事?”
她排练这段时间没什么商务要对接,商淇不是天天过来。
商淇忍不住先叹一句:“你对自己太狠了。”
南潇雪反而不解:“我真没觉得疼啊。”
商淇一时语塞。
这一方面是南潇雪能忍,可另一方面也说明,南潇雪受过的重伤太多了,这点伤痛在她眼里可能真没什么。
“看看这些合同。”商淇换个话题:“《青瓷》爆火以后,找你的各种综艺、访谈、代言越发多起来了。”
“知道你想专注于舞台,我的建议是,代言可以接,拍广告花不了多长时间,又可以保持你长期的曝光。其他综艺和访谈,你挑着接两个,毕竟要保证人气,才能为接下来的作品拉到更多投资。”
“嗯。”南潇雪坐在地上等脚上的喷雾晾干,一边翻着商淇递来的合同。
“代言你来定。”又自己挑出两份:“至于其他节目,就上这两个吧。
商淇接过看看。
其中一个是国民女主持的访谈。
另一个,是一档文物修复的综艺。
南潇雪把绷带一圈圈缠上受伤的脚趾,站起来试了试,问商淇:“走吗?送我回去?”
两人坐在商淇车上,停在一个红灯时。
商淇开口:“我能问问,你为什么选这综艺么?”
南潇雪:“酬劳多,耗时少,还有,我外公不是喜欢收藏么。”
红灯转绿,商淇轻转方向盘。
南潇雪:“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放心,不是为了她,她不会来邶城的。”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来?”
南潇雪望着车窗外,快过圣诞了,暖黄色的灯光打在红绿装饰上,手杖和圣诞老人的笑脸交替出现,融融的温馨却更能反衬人的寂寥。
一个小女孩抱着麋鹿玩偶,牵着她妈的手走过,仰起笑脸正说些什么。
南潇雪忽然想:安常会相信圣诞老人么?
以她那样的性子,多半是不会的。
南潇雪指尖无意识在蒙了白雾的车窗上涂了两下,回过神,才发现那是“安”字的前两笔。
在商淇眼尾瞥过来前,她用掌心涂了。
想着游戏里那条始终没人回复的信息,靠回座椅靠背。
“我就是知道啊。”她说。
知道她的小姑娘,甚至比她自己还要坚决得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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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安常早晨起床时, 听到堂屋里传来一阵对谈。
她换了衣服洗漱完毕走进去:“馆长,这么早。”
馆长笑呵呵道:“我马上要去桐市出差,想着你外婆起得早,趁出发之前来看看。”
安常瞥一眼茶桌上的笋干和腌肉, 立刻明白了他所谓何来。
馆长凑近文秀英压低声:“文奶奶, 这些都不稀罕,但我这里还有件东西, 你保准喜欢。”
他脚边神神秘秘放着个竹筐, 这会儿打开, 取出一个深咖瓷质的小酒坛,手指一敲发出叮咚脆响:“这可是桃花酿的原浆, 有年头了,现在酒坊里根本就不卖了。”
文秀英咽了咽喉咙。
馆长笑着推过去:“按辈分算我是您晚辈,我不藏私,都是您的。”
文秀英摆摆手:“你时间紧, 我也就不说暗话了, 安常去不去参赛这事,我做不了主。”
馆长:“您怎么做不了主?谁不知道安常最孝顺?”
“她孝顺我, 我也心疼她, 她自己不愿意的事,我肯定不勉强。”
她拎起酒坛装回竹筐:“你既然赶时间就别多留了, 什么时候回宁乡,有空再来慢慢坐。”
“哎, 文奶奶……”
推走了馆长闩上门, 文秀英长舒一口气。
安常弯唇:“挺厉害啊文女士, 这么大诱惑都抵御住了。”
“知道我为什么急着推他走么?”文秀英白她一眼:“我怕他再坐下去, 我闻着那酒香就反悔了。”
安常又笑, 端出一屉文秀英蒸好的热包子。
“外婆,你从来没问过我之前在邶城发生过什么。”
“为前途,为感情,困扰年轻人的事不就这两件么?”
“嗯。”安常咬着肉包,倒感谢这沉重的话题被赋予了烟火气,变得好像没那么难开口:“对我来说,是这两件事都发生了。”
“现在愿意告诉外婆了?”
安常张了张嘴。
“等我准备好吧。”她最终说:“我会讲出来的。”
******
晚饭时,安常给小宛带了文秀英做的红烧肉。
两人凑在一堆吃饭,安常接到毛悦电话:“宝贝!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什么?”
“你参加了邶城青年修复师技艺大赛啊!你这是要重振旗鼓了?呜呜呜我好开心!”
“不是。”安常把手机从左耳换到右耳,总觉得连「重振旗鼓」四个字都烫着她的耳朵:“是馆长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拿我作品去参赛的。”
“喔。”毛悦问:“是我看过的那件宋代青釉玉壶春瓶?”
“嗯。”
“我就知道!你那件作品太生动了,别说我一个转行干了多年纹身的半专业人士,就算一个完全不懂文物修复的人,看见你的作品也会被打动。”
“哪儿有那么好?”
“当然有了!不然你是怎么入选的?不过有一点,”毛悦神神秘秘压低声:“颜聆歌怎么会让你入选?”
博物馆里太静,即便音量不大,毛悦的声音还是被小宛听得一清二楚。
小宛眼观鼻鼻观心,专心对付着眼前的一块红烧肉。
安常又把手机从右耳换回左耳:“我还有些工作,回家再跟你说。”
“好。”
挂了电话,安常想了想:“小宛。”
小宛盯着染了红烧肉汁的米饭:“嗯。”
“我不是不信任你,也不是刻意回避你。”安常道:“只是有些事在心里放久了,越发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明白。”小宛仰起脸笑笑:“每个人都有些事没办法开口的。”
安常弯唇:“要是有天你愿意讲你的事了,我也随时都在。”
回家以后,安常给毛悦回了个电话过去:“我也不懂颜聆歌为什么会让我过海选。”
“那你去不去?”
安常沉默。
“你想去?去了就会见到她,你做好准备了么?”
“我没想好。”
“我也没替你想好。”
安常牵了下嘴角。
“对了,颜聆歌找我问了两次你的手机号,我没告诉她,她有没有通过别的方式找你?”
“前几天,有个邶城的陌生号码给我打电话。”
“是颜聆歌?!”
“不知道,我没接。”
毛悦思忖了下:“会不会是南仙?”
安常捏紧手机,指腹嵌着手机壳的边缘:“应该不是,我没回复她游戏里的留言,她不是那种会再找我的性格。”
“你也没法确定啊。”
“我了解她。”
“唉,如果真是颜聆歌的话,”毛悦叹一声:“你觉得,她到底想干嘛?”
“不清楚,我以为她再也不会联系我了,还有,也不会再想我出现在文物修复界。”
“那,如果你来邶城的话,你会去见我女神么?”
“不会。”
跟毛悦的一通电话打完,安常仍没理出个所以然。
这时节坐在书桌边太冷了,安常溜回床上,把脚藏回电热毯里。
没什么大用,聊胜于无。
不爱玩手机,她靠在床头发呆。
手指在屏幕上无意识摩挲,直到手机又一次震动起来时,猛然一缩。
又打来了。
那个邶城的陌生号码。
她盯着那号码,眼神在阿拉伯数字上反复描摹。
直到电话响到快断,她接起来:“喂?”
心里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会不会是南潇雪?
还是……
对方在沉默,她手指紧抠住被角。
直到——
“喂。”
安常的心也说不上是被放出一股气、像一只气球放空了期待,还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起。
对方听她不讲话。
“好久不见了,安安。”
安常缓缓深吸一口气。
没事的。
从最开始连颜聆歌的名字也不能提。
到现在她在电话里听毛悦提了无数次颜聆歌的名字,还能把电话聊下去。
进步很多了不是么?
而且,总要面对的不是么?
不然她恐将困在往事的桎梏里,永远都走不出去。
安常的语气听上去比她自己以为的镇定:“是,好久不见。”
颜聆歌反而在那端顿了顿。
才又道:“恭喜你通过海选。”
“我没想到。”
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实力,还是没想到颜聆歌会抬手放她通过?
“你会来的吧?”
也许颜聆歌的语气听上去太平静,好像过去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心里被激起的愤怒压过了惊愕。
安常问:“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来?”
“没有。”颜聆歌放轻了语气:“我想见你。”
安常盯着手机屏在被面投射的微弱一束光。
电热毯一直没关,第一次,脚被烧得发烫,嗓子眼里干得像要冒烟。
她说:“好,你等着。”
******
邶城,舞剧院排练室。
南潇雪练完舞,发现商淇给她打过电话。
她回过去:“喂。”
“上次你想参加的那个综艺。”
“嗯。”
“档期可能跟第一次合排有冲突,我在跟节目组对接,如果他们实在调不开,那是不是就……”
商淇试探着问:“推了?”
“嗯。”
“真的?”
“商淇。”南潇雪问:“你什么时候讲话这么啰嗦了?倪漫和司机还在外面等我,就这样吧。”
登上车,听到倪漫在和司机聊:“天气预报还说今天会下初雪,什么嘛一点也不准。”
见她来了,倪漫赶紧递上保温杯:“雪姐,辛苦了。”
她们不再讲话,任南潇雪在后排阖眸休息。
南潇雪心想:那综艺,参加不了就参加不了吧。
本来她这兴致起的也莫名其妙。
找了那么多借口,不外乎心底觉得,文物修复这事与安常有那么些牵连。可就算去了节目,也不会见到安常。
关于来邶城这件事,安常从来都拒绝得很彻底。
也是。
她们之间从头到尾,好像反而安常才是更理智清醒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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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安常没去加班,坐在堂屋里,拿把火钳拨弄炭盆。
文秀英坐在一旁的官帽椅上,补着自己的一副护膝:“小孩子玩火,晚上会尿床的。”
安常回眸道:“我还是小孩么?”
又问文秀英:“家里还有没有芋头?”
“有啊。”
“我去拿点。”安常走进厨房,取了些在冷水下冲洗。
老房的管道不好改,冬天想用热水也成了奢望。
手指变得红通通的,回到炭盆边一烤,又一阵发痒。
她拨弄着炭火烧出的灰,把芋头埋进去。
文秀英提醒:“往边上放放,你那样会烧糊的。”
“喔。”
宁乡无论冬夏都是这样的静。
没落雪,漫天的灰变作一种听觉,像附在人耳边念一首哀伤的诗。
安常把烤好的芋头扒出来:“应该好了吧?”
她剥一个递给文秀英,又递上跟芋头一起拿来的一小碟白砂糖。
也给自己剥了个,手烫得直摸耳朵。
真的太静了,而沾了白砂糖的芋头绵绵软软,能听到糖粒在齿间咀嚼的沙沙声。
安常趁被糊住嗓子前开口:“外婆,我想去邶城参加比赛。”
文秀英顿了顿。
“这下馆长该高兴了,我横竖得找他把那桃花酿原浆要来。”
安常笑笑。
她也说不清是如何被激发了这样的冲动。
也许是南潇雪无论如何重伤仍站在舞台。
也许是章青为了写文看小电影看到吐。
她有些想笑,却也有些佩服。
过去的事不解决,她也许永远只能当一个懦弱的逃兵。
文秀英问:“你还回来么?”
“当然回来啊。”安常道:“外婆,等我回来的时候,应该就能把以前的事讲给你听了。”
******
安常看了看去邶城的高铁票。
六个小时不长,却足以让南方的苍翠变作北方的肃杀。
等她拖着行李箱下车,站台上的风让她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冷。
好像顺着人的耳朵眼往脑袋里钻,冻得太阳穴发痛。
幸好进了车站又恢复温暖,直到这时她才给毛悦打了个电话:“喂。”
她们这么多年朋友,毛悦一下听出她声音不对劲:“等一下。”
“你不会要告诉我,你现在在邶城吧?”
“对。”
毛悦兴奋的尖叫一声:“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等着姐们儿立马开车来接你,你要是不睡我家我可跟你急!”
“不用来接我,你还在工作室忙吧?我自己坐地铁去你家,等你忙完了见。”
“那也行吧,我这儿还有个预约客户,你要是先到了就自己先进去,电子锁密码是xxxxxx。”
安常许久没感受过邶城的地铁了。
即便到了这个点,人还是被挤成一张薄薄的纸,整个车厢合在一起,就变成一本描写人生百态的书。
毛悦在工作室忙完,兴冲冲往家赶。
一到楼下,看安常坐在路边长椅,行李箱放在一边。
她赶紧跑过去:“怎么?我告诉你的密码错了?不可能啊。”
“没有。”安常笑道:“我想等你回来再一起进去,不然不太好。”
“你这人就是轴你知道吗?”毛悦心疼的把她拉起来:“多冷啊,走吧赶紧进去。”
毛悦的房子是她爸妈一早买好的,面积倒不小,但卧室只有一间,另外的房间都被她改成了衣帽间和影音室。
冷了太久,暖气一烘,人的身上一阵发麻。
毛悦给她冲了杯热巧克力:“暖和会儿了先去洗澡,你睡我床,我打地铺。”
“别,我睡沙发吧。”
“那怎么行?我去你家都是你让我睡床,自己打地铺,而且咱们得睡一间房,晚上才能聊天啊。”
邶城的室内倒比南方暖和得多。
安常好久没体会穿短袖过冬的感觉了。
缩在被子里,脚也是暖烘烘的。
一切细节都在展现,她回到久违的邶城了。
毛悦问:“什么时候去节目组报道?”
“明天,要对流程、发第一期台本什么的。”
“那……你准备好见颜聆歌了么?”
安常垂眸盯着毛悦枕头上的小碎花:“我也说不好。”
就像她没提前告诉毛悦她要来邶城,是因为她不确定自己会否随时逃跑。
哪怕明天一早到了电视台,只怕她也有掉头就走的可能。
第二天起床,毛悦问:“要不要我陪你去?我预约的客户可以改期。”
“别,千万别。”
太当回事了,她更紧张。
许久没坐过错综复杂的地铁,她还坐反了一站。
又来了,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害怕迟到,一路跑进电视台,约好见面的会议室大门紧闭,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难道已经开始了?
安常又把手机掏出来看了眼。
她确实没迟到啊。
犹豫了好一会儿要不要敲门,还好这时走廊里,一个戴证件的工作人员走过。
“不好意思。”安常走过去:“请问《载道》节目是在这集合么?”
“你是?”
“安常。”
“来参赛的?不是下午集合么,你怎么上午就来了?”
安常一脸懵。
“最开始是定在上午集合,不过早就改下午了。”
安常从来没接到这个消息。
因为她临时决定参赛、所以把她通知漏了么?
工作人员:“你既然来了,要不就在这等吧,我们电视台新楼修的位置偏,附近也没什么可逛的。”
“好,谢谢。”
“嗯,等到下午两点开会。”
工作人员先走了。
安常坐到会议室外。
其他人可能会纠结没带移动充电器,对不爱玩手机的安常倒没这烦恼。
她坐着发了会儿呆。
路过走廊的其他工作人员,奇怪的远远看了她眼。
她想了想,这样无所事事是显得有些怪,于是从包里翻出个小本子。
素描这功夫,她倒一直没丢。
画的通常都是各类瓷器,这会儿没器物可描摹,索性在本子上涂抹脑中既存的影像。
不知过了多久,会议室的门忽然被人从里推开。
安常一愣:她还以为里面没人。
来者踱到她面前,她埋着头,捏着素描本的手指微微发颤。
……不会吧?
她做过千万种心理准备,但没做过这种啊……
不用抬眸,闻见那特殊的香气,她都知道来的是谁。
南潇雪的体香在她心中很具体,就是青竹在霜雪里,带一丝丝涩又带一丝丝甜的气味冒出来。
一度梅雨季的时候,连那味道都被泡软,与她化作一季的缠绵。
她抬不了头,因为全然不知用何种表情面对。
倒是南潇雪淡淡的说:“噢,在画我啊。”
“你不抬头看我,怎么知道自己画得像不像呢?”
安常暗忖:不用看,你的样子化成灰我都认得。
她说过不会忘了南潇雪,哪怕这种「不忘」于她自己是一种难耐的煎熬。
她放下铅笔,下意识轻触手腕。
南潇雪注意到她小动作:“你摸手腕干嘛?”
见到南潇雪的感触也很具体。
腰际好了许久的湿疹突然作乱般,那痕痒的感觉卷土重来。
还有手腕上,曾被橡皮筋弹了无数次微微红肿的那一块,传来酥麻的痛感。
她垂着眸,听南潇雪问:“手怎么了?”
伸出手想来攥她手腕。
而在她躲开以前,南潇雪自己先缩回了手。
“你抬起来,让我瞧瞧。”
安常呆呆的抬手。
说不上是乍见南潇雪的震撼让她乖顺听话,还是潜意识里她想让南潇雪看到她的努力——
她真的很努力去克制想念了,以曾经红肿的手腕为证。
南潇雪盯着她手腕瞧了会儿。
安常皮肤薄,血管细细的透出青紫。
“瞧不出什么。”
当然,安常心想,已然消肿几轮了。
然而南潇雪轻轻一吹,清凉的气息略过她脉搏。
安常触电般缩手,终是忍不住抬眸,望向南潇雪。
南潇雪的眸光落在她面庞上,很微妙的挑了下唇角,语气淡道:“我又没碰到你。”
不是。
安常在心里说,你这样比碰着我还厉害。
然而她是内心戏丰富的演员,表面对着南潇雪,她只是愣怔的保持沉默。
南潇雪问:“没想到今天会见到我?”
她站着,一袭墨色旗袍窈窕,说话间总怕安常听不清似的。
明明墨一般的颜色衬得她矜雅如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却肯软下腰肢来凑到安常耳边讲话:“我也没想到今天会见到你,以为会等到录制的时候。”
她凑得不算近,气息却往安常耳廓上拂:“我是很晚才知道,参加这节目的选手里,居然有你。”
是冬日里的春风,不存在的奇迹,配着她些微拖长的语调,搔得人心里痒痒的。
安常后腰也跟着痒,手腕也跟着痒,浑身不对劲。
南潇雪见她仍是发愣,好似又挑了下唇,直起腰。
如果走廊有工作人员路过,看见她俩一定觉得这两人不熟,隔着恰到好处的礼貌距离。
没人知道南潇雪一只脚往前迈,轻轻抵住安常的鞋尖。
“选手不是下午过来开会么?你怎么现在在这?”
“我没接到改时间的通知。”
“噢。”
又来了,那种些微拖长的语调,像逗人。
好在南潇雪没再继续这一话题:“走,带你吃饭去。”
“不去。”
“你们开会要等到下午两点,你不饿吗?”
“不饿。”
南潇雪笑了声,理了理旗袍下摆,踱到安常身边坐下。
“那继续画吧。”
“什么?”
“你画的我不就是这个角度么?我的侧脸。”
“噢,对。”
安常画的是她记忆中的南潇雪。
而那些记忆来自片场,她总是坐在小凳上掩藏于人群后,偷偷望向南潇雪的侧颜。
安常快速的扭头看了眼,又垂眸盯着自己的素描本。
问南潇雪:“你不去吃饭么?”
“我也不饿。”南潇雪双手交叠在膝头:“你画你的吧,不着急。”
安常拿起笔。
笔尖沙沙擦过纸面。
“哎。”
“怎么?”
“你都不看我的吗?”
“不用看啊。”
“现成的模特不用,一会儿如果不像,可得罚你。”
安常见面后第一次没忍住笑:“好,你罚。”
笔尖继续沙沙。
没人再说话。
直到南潇雪问:“我可以闭眼么?”
安常埋着头:“可以啊。”
反正她都不用看南潇雪的。
一直到她画完,收起笔。
又盯着自己的作品看了会儿。
南潇雪不讲话,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
安常不得不扭头看过去。
才发现南潇雪后脑靠着墙,竟是睡着了。
体态真好,打瞌睡也是挺着背、展着肩。
这是如何从小千锤百炼才能形成的肌肉记忆呢?
安常有些心酸。
到这时,她终于可以看南潇雪了。
她对南潇雪不够正大光明,南潇雪看向她的时候她回避,反而偷看的时机里可以看得很专注。
比如以前在片场,比如现在。
南潇雪睫毛好长,连睡着了也不算眉目舒展,总像绷着一股劲。
怎么会用这种姿势睡着?
安常忍不住想:南潇雪练舞很累么?
又莫名有些生气:那怎么还好几次半夜登陆游戏呢?
干嘛做这种没意义的事,明明她们已全无可能。
她一边埋怨,一边眼神却在那张脸上贪婪的流连。
南潇雪依然阖着眼,薄唇却突然翕动:“你看够了么?”
安常吓得肩一抖。
“你要是看够了,我就睁眼了。”南潇雪悠声道:“要是没看够,我就再装会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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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安常讷讷收回眼神:“什么时候醒的?”
“有一会儿了。”南潇雪理了一下头发:“你画完了?”
“嗯。”
“我看看。”
南潇雪往她这边靠过来。
安常下意识想缩一下肩, 却又觉得有些刻意——
本来南潇雪也没蹭到她,留着一线的距离,要碰不碰的。
好似两人间的空气都变黏稠。
安常有些无所适从,主动问:“像么?”
她僵硬的坐得直挺挺, 南潇雪微微往前俯着身, 一垂眸便能瞥见那优雅肩线。
“既像又不像。”
安常心想,那就对了。
她本来画的是过去的南潇雪, 又被今日一眼所见的震撼覆在上面。
她对南潇雪的记忆是逆向的日历, 不是一张张撕落, 而是一张张重叠粘在一起。
与南潇雪相处的时间多一天,那本日历就攒得厚一天。
心思是黏腻的胶水, 模糊了所有的时光,记忆也混沌成一片,再也不能剔出其中的某一段。
她画的不是任何一个真实瞬间的南潇雪,而是脑海中所有南潇雪的合集。
笑了声合上素描本:“不像就算了。”
“什么就算了。”南潇雪道:“不是说不像的话, 要罚你吗?”
安常对她摊开一只手掌:“一半像一半不像, 你也不好罚得太重,打我一下好了。”
“你倒会讨便宜。”南潇雪摇摇头:“哪有被罚的人来规定罚什么的?”
安常缩回手:“那你说。”
她盯着素描本的封面, 不知何时染了淡淡的一块蓝。
是她和南潇雪共度的那个梅雨季, 在苏家阿婆染坊里帮忙时染上的么?
那时她手指也染着淡淡的蓝,摩挲过南潇雪滑腻的脚腕。
南潇雪道:“那, 罚你把这张画送我好了。”
她靠回椅背,安常扭头看了她眼。
“怎么?”
安常摇头。
南潇雪厉害就厉害在这里。
听上去她跟你说话的语气跟他人无异, 一切熟稔藏在拖长的尾音、微妙的停顿里, 裹在清冷的表象之下。
你想捕捉, 却得耐着性子、张着耳朵。你想忽略, 却像猫爪一样挠在人心里。
说不出, 咽不下。
“不能送你。”
“这么小气?”上扬的尾音。
“嗯。”
不想否认。
南潇雪激发了她基因里的囤积癖。
从她床下藏着的盒子,到这张画。
既然没未来,她就只有把这点点滴滴尽量抓在手里。
她真的抓得很用力,南潇雪伸手过来拿她素描本时,她拽着个角落不肯放。
南潇雪笑了。
她盯着封面上的一块蓝根本不敢抬头,南潇雪清浅的笑声取代了暖气,烫着她的耳廓。
没出息,一段时间不见,连正常看着都不敢了。
南潇雪的声音也染了笑意,像宣纸上的水墨无限晕开:“不抢你的。”
“我就想再看看,好吗?”
安常松开手指:“没说不给你看,但,你别嫌弃画得不好。”
南潇雪拿过素描本靠住椅背,旗袍摩挲声混着纸页摩擦声。
安常觉得自己所有感官被无限放大,所有声音撩动着南潇雪的体香,在她面前像河面一般微微起伏。
湮没了她,不得往生。
素描本上前面都是花草器物,到南潇雪的画像这里忽而灵动。
南潇雪瞧着不讲话,直到安常带着些别扭又瞥她一眼。
“想听我看到这画的感觉?”南潇雪指尖在纸页上点了点:“写下来行么?”
“介不介意?”
安常埋着头玩自己的指甲:“不介意啊。”
“可你看了我那么久,没发现我没笔吗?”
几分嗔意,几分玩笑。
安常的脊背微微冒汗,大概是北方的暖气作祟。
她很矛盾,一面是与南潇雪许久不见的陌生,一面是语气里不断冒出的亲近。
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碰撞在一起,化作怦然的心跳。
从帆布包里找出自己的笔,递过去。
南潇雪微凉的指尖轻轻擦过。
“你冷么?”
“不冷啊。”
安常有点不高兴:“手都是凉的。”
南潇雪的手轻攥了下:“指尖凉吧,手不凉啊。”
又在安常腿边摊开:“你要摸摸看么?”
安常垂着眸子也能瞥见那抹莹白,压低的声音形成一种引诱。
她不去摸那手,反而摸自己鼻尖:“你不冷就行。”
南潇雪又笑了声,缩回手,握着笔在那张素描背后轻写了些什么。
合上本子时,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
“我还以为我是最早到的一个,怎么有人已经来了么?”来者笑道:“你们也是选手么?”
走近了脚步却猛一顿。
安常理解她,任何人初见南潇雪都是这般的反应。
南潇雪站起来也没说话,把素描本放在安常膝头,飘走了。
走来的女孩愣半天,才迈过来,坐在南潇雪方才坐过的椅子上。
安常觉得自己过分小气——其他人坐了,好像南潇雪残留的香气就消散了些似的。
“你好,我叫唐雨桐。”
“你好,我叫安常。”
“你是修复什么的?”唐雨童道:“你先别说,让我猜猜,书画?”
安常摇头:“瓷器。”
“啊,也像的。”唐雨童指指自己:“我是书画组。”
又压低声:“你……旁边刚才坐人了么?”
安常忽然想笑。
看来把初见的南潇雪当作一场幻觉,不是她一个人的毛病。
她点头:“嗯。”
“是……南仙?”
“嗯。”
唐雨桐拍着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妈耶她也美得太不像真人了吧。”
又问:“她刚才是在跟你说话么?”
“也没说什么。”安常答:“我在画画。”
“她看你画画啊?画什么?”
安常手按在素描本上:“就……乱画。”
“南仙怎么会在这?她不会要参加我们这节目吧?”
“不知道。”
“来电视台真的不一样哎,随随便便就能见到大明星,一会儿开会还能见到颜聆歌呢,我特别崇拜她。”
安常心里咯噔一下。
“南仙人怎么样啊?网上都说她冷,但她刚才还看你画画,是不是其实人挺好的?”
“不,她就是很傲慢。”
唐雨桐一愣。
“但,”手指摩挲过封面,摩擦中散出南潇雪微微的香气:“又很可爱。”
“不会吧?你应该是全天下第一个用‘可爱’这种词形容南仙的人。”
好在这时其他选手陆续到了。
编导招呼大家进会议室,又道:“我们稍等一等,几位评审老师很快就到。”
很多人在议论:“终于要见到颜聆歌了。”
“我粉她好多年了,她真的太厉害了,听说长得也很漂亮。”
唐雨桐问安常:“对了,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清美。”
“我是广美。”唐雨桐道:“你跟颜聆歌同一个学校哎!你在学校里见过她么?”
安常盯着桌面一块木纹,像一只眼审视着她。
“见过。”
“她真人是不是很好看?我觉得她照片已经够好看了,但很多人说她一点不上相。”
安常默然。
“你别误会,当然我也不是因为她漂亮而粉她的,我看过她很多修复作品,真的太牛了,她就是我们这一代中的天才吧。”
这时一个编导走到门口敲了敲门:“评审老师们到了,让我们一起欢迎。”
所有人抬起头来鼓掌,唯独安常深埋着头。
“邹园老师。”
“沈云霭老师。”
“陈谌老师……”
五位大师介绍完,安常脊背发僵。
她要听到“颜聆歌”的名字了。
颜聆歌现在在看她么?
而两年不见,颜聆歌又变成了什么样?
这时耳畔响起编导的声音:“至于最后一位评审颜聆歌老师,今天去参加另一档节目录制了,没法到场,但节目流程和相关事项我们会电话跟她沟通,大家不用担心。”
安常愣愣抬头。
她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撞见了南潇雪,却在做足了心理准备后没见到颜聆歌?
一抬头发现沈云霭在看她,说不上什么神情。
安常一下瞥开眼。
五位大师中,邹园和沈云霭来自故宫文物组,当然认识她了。
编导继续道:“除了六位评审老师外,节目组还给大家准备了一个巨大的惊喜,等录制节目时大家就知道了。”
唐雨桐轻笑一声,对安常使个眼色,意思是“只有早到的我俩知道是南潇雪”。
“在讨论节目流程前,先请大家给评审老师做个自我介绍。”
从右往左介绍过来,唐雨桐之后轮到安常。
“我叫安常。”她缩着肩,耳根发烫:“在宁乡博物馆瓷器组工作。”
此时的窘迫并非只来自社恐。
已有人在压低声议论:“安常?是那个……”
“她怎么在宁乡博物馆?”
“嗨,出那件事后就没在故宫文物组了啊。你看,沈云霭不是一直在看她么?肯定就是她啦。”
安常坐下,唐雨桐悄声问:“怎么,你是名人么?”
她来自南方,对邶城文物圈太不了解。
安常挑了下唇:“你要是想在节目期间跟其他人合作的话,最好不要跟我走的太近。”
之后是正常的节目流程介绍,安常有些走神。
南潇雪写在她素描本上的那句话,一直还没找着机会看。
帆布包放在会议桌的抽屉里,悄悄把素描本翻出来。
打开南潇雪画像的那一页,又翻到背面。
抽屉里一片幽暗,南潇雪的字迹瞧不分明,只觉得轮廓飘逸而好看。
直到双眼适应了光线,那些字才组成有意义的句子——
南潇雪写下的根本不是一句感想。
而是她家的地址,以及一句:「今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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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组最后通知两天后录制第一期,便宣布解散。
毛悦已提前给安常发来微信:【宝贝,结束后来纹身工作室找我。】
安常坐地铁过去。
毛悦正在忙。
她自己坐在墙边,翻了会儿纹身图册,又盯着对面鱼缸里的鱼。
毛悦送纹完身的客人出来:“可以洗澡,但时间尽量短,纹身的部位别碰水,还有碘伏,记得每天擦。”
客人走后,毛悦靠在安常盯着的前台,挡住那个鱼缸:“见到颜聆歌了?”
“没。”
“啊?”
“她今天去录别的节目了,没来。”
“现在腕儿够大的她。”毛悦问:“什么时候录节目?”
“两天后。”
安常眼神没处落,帆布鞋的鞋尖在故意做糙的水泥地板上轻擦。
邶城冬日不适合穿匡威,脚好冷。
“我怎么觉得……”毛悦打量着她:“你没见到颜聆歌还是怪怪的?”
安常仰起脸:“你知道她要来参加这节目么?”
“我知道颜聆歌要来啊,宝贝你在说什么?”
“不是,是……”安常动了动眉毛。
毛悦反应过来:“我女神?”
安常点头。
“不可能,一点没听到消息。”
“我今天见到她了。”
“什么?”毛悦吃一惊:“南仙不是一般不参加综艺么?这央视的综艺就是牛啊,你,你……”
安常接过话头:“她让我今晚去她家。”
毛悦托住自己的下巴,以防嘴张得太大下巴掉地上。
她就知道这两人哪儿那么容易放下!
赶紧问:“你去么?”
“不去。”
“为什么?!”
安常不答,帆布鞋尖又开始在水泥地上摩擦。
她哪儿敢去,哪怕走廊里浅浅见一面她都魂魄不齐。
只怕一去,好不容易按捺下的心思,又会雨季青苔般疯长。
那她放走南潇雪还有什么意义。
她换个话题问毛悦:“今天还有客人么?”
“还有最后一个,手腕上的小图。”
“想吃什么?我先回去做饭吧。”
“你真不去她家啊?”
“……嗯,真的。”安常垂着眼睫,祈盼毛悦不要再问了。
她的决心本就是悬崖边摇摇欲坠的卵石,再轻的一缕风吹过,只怕都会无处葬身。
毛悦道:“那别回家做饭了吧,咱们去朴妈家怎么样?怀念吗!”
安常踟躇。
「朴妈家」是清美旁的一家韩国烤肉店,店面不大,但味道极正,起先是服务清美的东北学生和韩国留学生,后来受到所有学生热捧。
她以前和毛悦常去。
后来,和颜聆歌也常去。
毛悦知道她顾虑:“你这次回来,本来就是要面对颜聆歌的,不得提前适应适应?不然两天后你更紧张。”
“而且,你不是说颜聆歌今天录节目去了么?又不会碰到她。”
安常点点头:“好吧。”
既然总要面对,从环境开始适应,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那你坐会儿,等我纹完最后一个客人。”
关店后,毛悦开车载安常来到「朴妈家」。
“什么感觉?”
“觉得招牌和墙面都旧了好多……”安常走进去有些恍然:“店里竟然这么小?”
记忆会骗人,她脑中的「朴妈家」比这大许多,大概因容纳了她的时光和故事。
而记忆又好生动,那些曾闪闪发光的记忆碎片,都绕不开一个共同的名字——颜聆歌。
“走什么神呢?”毛悦把烧烤夹往她一递:“你来烤肉!”
安常笑着接过,知道毛悦这是怕她被回忆漩涡吞没。
五花肉翻来翻去,油花的一片滋滋声中,一个人影轻轻站到了她们的烧烤桌边。
安常盯着块冒油的五花肉说:“这块是不是烤好了?”
毛悦没动,只是望着桌边突然走过来的人。
安常一脸平静,把烤好的五花肉都夹了出来。
她根本不用抬头。
从南潇雪身上她已发现,气味是比任何记忆都稳固的存在。
这时来者身上的味道,她闻了多年,也曾刻骨铭心。
相较于毛悦的惊讶,颜聆歌和安常一样淡定:“我约的人还没到,能坐会儿么?”
毛悦飞快的瞥了安常一眼。
安常摆弄着五花肉,没点头也没拒绝。
颜聆歌问毛悦:“能往里坐坐么?”
毛悦想,事已至此,就算今天不撞见,两天后录制节目,这两人还是要见的。
倒不如现在她亲眼盯着,看看颜聆歌到底要出什么幺蛾子。
她往里坐,颜聆歌坐到她身边,看着对面的安常,把一块五花肉蘸了辣酱包进生菜,又塞进嘴里。
颜聆歌问:“能给我吃一块么?”
毛悦都恍惚了一瞬。
大学时,颜聆歌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又加入了学生会,各个层面都很忙。
有时安常和毛悦到「朴妈家」吃烤肉,颜聆歌知道了,会特意把学生会的聚餐约在这里,自己一个人先过来,趁其他人还没到的时候也是这样问一句——“累死了,好饿,能给我吃一块么?”
颜聆歌平时跟人说话,语气总是很淡,而这句话里则暗藏着许多的亲昵意味。
安常那时还清冷,不会用过多的笑来掩藏自己情绪。
也是像现在这样,头都不抬,但铺一片生菜在掌心,夹一块烤肉按照颜聆歌最爱的口味,一面蘸辣椒酱,一面蘸辣椒粉,再用生菜包好了递她。
但这时的安常坐着不动。
颜聆歌瞥了她眼,拿起桌上一双没用的筷子,伸向安常烤好的那堆肉。
却被安常忽然伸筷挡开,两双金属筷尖碰撞,发出尖锐鸣响。
也许没见过这么锋利的安常,颜聆歌一愣。
安常缩回筷子,神情却依然平静,语气也平静,说出了阔别两年后的第一句话:“你约了谁?”
颜聆歌默然看着她。
安常仰起面孔,很微妙的抿了下唇角。
在刚离开故宫那段时间,她幻想过无数次和颜聆歌的重逢,要么天雷地火,要么肝肠寸断。
总之从没想过像现在这样,坐在一家烤肉店,而她甚至不确定自己唇角是否沾着五花肉上的辣椒酱。
过分日常的烟火气把这一幕熏得很荒诞。
她也幻想过大女主爽文剧情——回宁乡后她偶遇绝世高人指点,一扫先前阴霾激发全部修复潜能,从此成为隐身乡野间的文物修复大师,风头还要盖过颜聆歌。
而颜聆歌做出那样的事后深受良心谴责,变得枯萎颓唐,眼看着她意气风发,只得默默兴叹。
事实上颜聆歌二十八岁的年纪,离枯萎早得很,被时光赋予了更多知性气质,银丝边眼镜凸显着她的清婉与温柔。
不公平。
安常想。
但世事就是这么的不公平,颜聆歌看上去像没做过任何错事,而且比她过的好得多。
安常又问一次:“你约了谁?”
颜聆歌:“今天一起录节目的同事。”
安常在一阵烤肉香气和邻桌人高声的笑谈间,淡淡开口:“你的生活,过得很丰富多彩是么?”
颜聆歌不讲话,放在桌上的手指微蜷了蜷。
安常挑了一下嘴角。
这时烤肉店的门被人推开:“颜老师!”
颜聆歌朝她们挥挥手。
又看一眼安常,正给自己包一块五花肉,塞进嘴里,生菜咀嚼间发出脆响。
看那架势,绝对是一块都不会分给她的。
她站起来对毛悦打声招呼:“我先过去了。”
毛悦瞥安常,安常不回应,她也不回应。
颜聆歌路过安常身边,微微压着下巴,放低声:“我很高兴你来了,我有话,慢慢对你讲。”
她走了,而安常还在吃烤肉。
问毛悦:“你不吃么?要凉了。”
“不是。”毛悦忍不住问:“那个,你什么感觉啊?
安常说:“你指什么?”
“就是又见到她啊。”毛悦说:“我都没想到,她直到现在约人聚餐,还在朴妈家。”
这样的学生餐厅,相较于颜聆歌现在的社会地位来说,实在是过分简陋了。
安常笑笑:“如果是我的话。”
“我绝对不敢再来朴妈家。”
毛悦的心里猛然一揪。
安常再次拿起烧烤夹:“你再不吃的话,肉都要凉了,我帮你稍微热一下。”
又一片滋滋的烤肉声间,安常口袋里的手机一声响。
毛悦肩一抖,下意识望向正与同事聚餐的颜聆歌。
颜聆歌看上去没拿手机,察觉她的注视,眼神朝这边投射过来,毛悦赶紧收回视线,瞧着安常掏出手机。
她小心翼翼问:“是我女神么?”
安常答:“是她助理。”
倪漫给安常发来微信:【给你个线报,雪姐感冒了。】
安常垂眸打字:【怎么回事?严重吗?】
【不严重。】
【什么症状?】
倪漫简单描述了下。
安常立即点开百度搜索,对比了各种寻医问药的页面,挑了几款药给倪漫发过去。
又补过去一句:【你让她多喝热水。】
倪漫问:【你不去看她啊?】
安常盯着那一行字。
鼻端一阵糊味传来,她提醒毛悦:“肉都烤糊了。”
“噢!”毛悦手忙脚乱把已成焦炭的肉夹出来:“她助理找你什么事?”
“说她感冒了。”
“什么?!”毛悦一下子站起来,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吸引了烤肉店的所有目光,又赶紧坐下:“那你……不去看看?”
其实她理解安常。
一段仰视的关系有多难,她曾亲眼看着安常被伤得彻底。
谁人不懂趋利避害?曾跌得偏体鳞伤,谁还敢纵身跃下?
安常慢吞吞的说:“她是南潇雪。”
“啊?”
“她一定有最顶级的医疗团队。”其实冷静下来想想,刚才在百度那一通查,都显得多余而班门弄斧。
安常的语速那样慢,好像话不是说给毛悦听的,而是在一个字一个字的劝服自己——南潇雪并不需要她。
然而毛悦眼见着安常站了起来。
毛悦眼睛一亮。
“对不起毛悦,这顿饭只好你自己吃了。”话罢拿了大衣,就匆匆往店外跑去。
毛悦只来得及叮嘱一句:“慢点跑,注意安全!”
瞥一眼颜聆歌,见她正望着安常跑出去的背影,说不上什么神情。
安常跑得那样快,北方高远的墨色夜空下,只剩她和她自己的喘息。
跑到路边打了辆车,对司机报出地址。
南潇雪有最棒的医生又怎么样呢?
医生关心的是顶尖舞者「南潇雪」,而她关心的,就只是南潇雪。
作者有话说:
手动感谢【从简】、【人间不值得】小天使的浅水!也谢谢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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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毛悦对烤肉那是一点没浪费, 独力吃完后,打着饱嗝走出烤肉店。
不是不知道颜聆歌目送着她的背影。
其实猛然这么撞见颜聆歌,别说安常,连她都有点懵。颜聆歌那副淡然的姿态, 总让人错觉自己对其的怪责都是谬误。
邶城的寒风不留余地昭显着冬日的肃杀, 毛悦往围巾里缩了缩脖子,想起方才安常连大衣都来不及穿就往外跑。
内心多少有些矛盾。
一方面, 她不是看不见说起南潇雪时、安常眼底的光。
可另一方面, 那是南潇雪。
她禁不住回头往烤肉店望了眼, 玻璃上染了淡白的雾气,颜聆歌的轮廓隐约透出来, 依然能瞧出那般的清丽文雅。
安常与颜聆歌的一路尚且不好走,那南潇雪……
她摆摆头,不再去想。
人生哪里是想得透的呢?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另一边,安常打车到了南潇雪家的小区。
她以前甚至无法想象邶城还有这样的地方。
明明周边繁华又便利, 小区却像用植被生生隔出的一片绿岛, 别墅与别墅之间相距甚远,寸土寸金的地段, 密度却低极了。
安常一路跑到小区门口, 保安尽职尽责:“请问找谁?”
安常报出南潇雪的房号。
保安显然知道那儿住的是谁,上下打量安常。
安常半垂眸子, 接受陌生的审视。
“跟房主有预约么?”
“有。”
“可我们没收到通知。”保安又查一遍登记表:“您方便跟房主通个电话么?”
岗亭没收到通知是正常的,倪漫一定以为她不来。
掏出手机, 给倪漫发了条微信:【我在小区门口。】
南潇雪今天有些微感冒, 没在排练室多逗留, 早早的回家了。
症状不重, 倒也没有让倪漫留下的必要, 于是倪漫今天难得下了个早班,正跟几个爽约了多次的朋友喝酒。
这会儿收到安常微信,一口啤酒差点没喷出来。
“怎么了你?”朋友搡她:“问你这个圈内人,有没有什么大瓜给我们爆呢。”
倪漫赶忙擦擦嘴角:“没啊哪来的什么大瓜。”
一边给安常回微信:【等等啊我马上问问她。】
又给南潇雪发:【雪姐你睡了吗?她说在你小区门口。】
哎哟太刺激了。
都不用说名字,说「她」南潇雪就知道是谁耶。
倪漫捏着手机眼睛都不敢眨,偏偏静悄悄的没动静。
她叫朋友:“你给我发条微信试试,我手机没坏吧?”
朋友一发,微信秒到。
“你这是等谁消息呢?不会是偷偷谈恋爱了吧?”
“谈恋爱干嘛?是游戏不好玩还是番剧不好看?”
她心不在焉应着,心想她在线吃的这瓜,那不比自己谈恋爱带劲多了?
南潇雪一直没回。
倪漫犹豫着要不要打个电话,又怕南潇雪睡了。
正捧着手机心急如焚,南潇雪终于回过来一条:【你问问她走了没?】
倪漫颤抖着手发给安常:【你走了吗?】
【没。】
她立即以雀跃的心情回给南潇雪:【没!】
南潇雪言简意赅的发:【让她进来。】
她又以两倍雀跃的心情回给安常:【你可以进了!!!】
她是多尽职尽责的信鸽啊,不打三个感叹号不足以表达她澎湃的心情。
身边的朋友在问:“反正不管有什么大瓜,你老板南仙绝对是绯闻绝缘体,对吧?”
“你不是带我们远远看过一次南仙么?先别说南仙自己愿不愿意找,就她美成这样的,谁敢下得去嘴啊!我看全世界没一个人敢。”
倪漫在心中疯狂叫嚣:不不不!还真有人敢!
看起来文文弱弱一脸不敢,但她是真敢啊!
倪漫灌了一大口啤酒下去,又以胸口碎大石的力道猛捶胸口!
什么都不能说,憋死她了!
******
安常跑到南潇雪家门外,摁响门铃。
门一直没开。
手指本能的蜷起,好似在提示她:南潇雪态度不热情,也许你以为的关切是一种打扰。
该掉头走掉吗?
可她就是一直固执的站着。
等待愈久愈紧张,在一阵怦然的心跳声间,门忽地开了。
安常心脏凝滞一瞬,和身体每一个细胞一同震慑于那如霜如雪的美丽,尔后才继续尽责的跃动,说不上是更激越,还是更平静。
南潇雪让她慌张,南潇雪也让她安宁。
直到南潇雪让开门口,拿了双崭新拖鞋给她,叫她:“进来。”
美人连生病的情态也绰约,脸色较平素略苍白几分,轻微的鼻音反成了语调里的勾子,见识过南仙,方知道那么多旧时文人作品里,为何要费尽笔墨勾勒美人的病态。
她跟着南潇雪往里走,似跟着龙女去了那以贝为墙的龙宫度一场绮梦,又似明知不可为而为的踏入万劫不复深渊。
心里始终抱着那个想法:南潇雪这样的人,似一场台风,等有一天过境离开,自己的世界将狼藉一片。
可为什么每次理智这样想着,却还是不可自控的站在了这里。
南潇雪家的客厅真大,感觉说句话都会有回音。
南潇雪瞥她一眼:“这次倒没有逃跑。”
安常抿了下唇角。
“等得冷么?”
眼神顺着安常的面庞往下滑,一路滑到微红的手指。
安常藏到背后:“不冷。”
南潇雪顿了顿才道:“不是故意叫你等。”
“倪漫给我发微信的时候,我在洗澡。你敲门的时候,我在楼上换衣服。”
安常的眸子像在雪夜里冻过的星,很亮,说话很小声:“是故意的,也没事。”
南潇雪又瞥她一眼。
她总像不敢直视南潇雪似的,垂眸盯着南潇雪的睡袍。南仙连睡袍也是充满古韵的,淡淡的蝠纹,像从需要修复的残卷中走出。
往墙边踱去,叫她:“过来。”
敲了敲手边的暖气片:“暖会儿手。”
安常走过去,把手半悬在暖气片上。
不一会儿,翻个面,露出莹白的掌心。
南潇雪又对着那掌心望了眼:“不是说不来么?”
稍微往安常这边凑了凑,秀挺的鼻尖轻嗅。
方才的冷风该是吹散了她一身的烤肉味,却还是被南潇雪捕捉到些许端倪:“你刚才在外面吃饭?”
“嗯,跟朋友。”
“叫你宝贝宝贝的那个?”
“对。”
南潇雪挑了下眉尾:“安小姐社交生活丰富,难怪没空来。”
安常低垂眼睫,不敢看南潇雪,就用眼神描摹自己的掌纹:“不是。”
“是因为我怕你。”
南潇雪问:“我有什么可怕的?”
安常不讲话。
南潇雪又换了个问题:“那怎么还是来了?”
安常还是不讲话。
南潇雪却听懂了她这沉默似的,轻笑了声,听上去心情不错。
安常问:“你吃药了吧?”
“没有。”
“还没?”安常抬眸:“倪漫没给你准备药么?”
“准备了。”南潇雪悠悠的道:“按安小姐百度的那几款,但我还没来得及吃。”
“药呢?”
南潇雪指一下茶几。
安常走过去,从袋子里掏出药盒仔细看说明。
“有热水么?”
“直饮机在厨房。”
“厨房在哪?”
南潇雪指明方向。
安常走两步又回头:“你吃晚饭了吧?”
得到否定答案。
“为什么不吃晚饭?”
南潇雪难得露出恹懒的一面:“没什么胃口。”
安常:“倪漫也由着你不吃。”
南潇雪牵了下唇角:“我自己做的决定,谁敢管我?”
安常深深望她一眼。
往厨房走去,又转回来:“你家只有一袋没拆封的大米,而且。”
“怎么?”
“保质期到今天为止。”她瞥了眼墙上的时钟:“马上十一点半了,等粥煮好,就已经是明天了。”
她一直等着毛悦工作完才去吃饭,从「朴妈家」赶过来又费了些时间,已是不早。
问:“要不点外卖?”
“我家不方便点外卖。”南潇雪道:“粥煮好是明天,但被煮是今天的事,还在保质期内吧。”
安常思忖了下:“也有道理。”
转回厨房洗了米,把粥煮上,再次回到客厅:“等四十五分钟。”
“好。”
南潇雪踱到沙发边坐下:“歇会儿。”
安常坐过去。
南潇雪懒倚着沙发背,安常则端端正正坐着像在等老师训话。
两人视线不在一条水平线,她感到南潇雪目光从背后射来,烫着她耳廓。
她目视着前方的空气说:“把你的睡衣拉好。”
南潇雪笑出了声。
安常后知后觉:“不是那意思……”转回头,郑重的神情:“你白日里穿得就薄,这会儿睡衣又漏风,感冒不会好。”
南潇雪纤指懒懒的,把睡袍往上拎了拎。
安常左右看看,瞥见沙发上有条折起的薄毯。
拿起直接绕到南潇雪身后,展开搭在她肩上。
又才回沙发边坐下。
南潇雪披着毯子问:“你总这么会关心人么?”
“没有。”安常说:“我很高冷的。”
南潇雪一笑,毛茸茸的毯子就轻蹭着她从睡袍露出的后颈。
像她在宁乡摸过的那只猫,对人露出肚皮上最柔软的那一块。
房里静下来,就连两人的呼吸声都听得到。
安常有些不自在:“你难受么?要不要睡会儿?”
南潇雪:“不必,很轻的感冒。”
“那,你平时在家都做什么?”
“我一般回来得都晚。”南潇雪反问:“你呢,在家都做什么?”
安常据实以告:“发呆,看一些乱七八糟的旧话本子。”
“我这儿没有旧话本子。”南潇雪提议:“要不要看电影?”
“看什么?”
“《她比烟花寂寞》。”
这是南潇雪从宁乡离开前夜,两人一起看过的电影。
安常忆起,那时她俩一起依偎在工作室的小茶桌上,铜炉里焚香缭绕,窗外飘着迷蒙的梅雨。
她只堪堪看了个开头,就迷糊的睡了过去。
她本以为,再不会见到南潇雪,这部电影也再没机会看完了。
“好啊。”她掏出手机,点开上次那个视频网站:“只充了一个月会员,早过期了。”
“你再充啊。”南潇雪坐得近了点,微低下头瞥她手机屏幕。
安常摆弄了阵,忽道:“你一直盯着我手机。”
“嗯?”
“我可要输支付密码了。”
南潇雪悠然道:“我就要看。”
安常没绷住笑了声,输密码充了会员:“好了。”
南潇雪拿起茶几上的电视遥控器:“好像可以投影在电视上看吧?”
“好像是。”
“怎么弄?”
“……不知道。”
南潇雪想了想,给倪漫发了条微信:【睡了吗?】
倪漫秒回的速度像是住在微信里:【没!】
【我家那电视,要是想投影手机播放的电影,怎么弄?】
倪漫还在酒吧,一啤酒杯砸在吧台上。
朋友吓一跳:“怎么了你?”
倪漫愤恨的摁了摁自己眼尾,她都要哭了——
冬宵一刻值千金呐!
这两人居然还在看电影?!
诶等一下。
看的也有可能是那种电影对吧?
她顿时心平气和,发了条语音过去教南潇雪如何操作。
南潇雪调试一番:“好了。”
她问安常:“上次看到哪里?”
“你看的比我多,从你那儿续看吧。”
南潇雪摇头:“不,就从你那儿,我陪你再看一次。”
“我们现在,又不赶时间。”
粥闷在电饭煲里,窗外刮着凛冽的寒风,可屋子里暖气充裕,她们就在彼此身边。
南潇雪脑子里还存着许多理性的想法,可这一刻主导她行为的显然并非大脑。
就像今天偶遇安常,她坐在安常身边任其素描,不知怎的睡着了。
安常的身边总是好安静,仿若时光都凝滞。
那种舒懒的倦意是身体本能作祟。
她按着快进,直到安常说:“我只看到这里。”
外语的电影对白暂时填充了屋内的寂静。
南潇雪看着女主角第一次到国外演出,长期住在酒店连贴身衣物都不好清洗,只好一股脑打包寄回国,心有戚戚道:“真的是这样,刚开始总是很难。”
安常问:“最难的部分是什么?”
南潇雪想了想:“每一次登台表演都像走钢丝,从没有完全的把握能顺利完成。”
“现在也是?”
南潇雪肯定点头:“现在也是。”
安常心里震了震。
她以为天才没有这样的烦恼。
原来南潇雪比她想象的更勇敢。
厨房里遥遥一阵提示乐声,安常站起来:“粥应该好了。”
她又仔细洗了遍碗才盛出,端出来的一路用瓷勺反复搅着,递给南潇雪时提醒:“小心烫。”
南潇雪喂了小半勺进嘴。
安常惦记着保质日期:“有没有奇怪味道?”
“我拿不准。”南潇雪把一勺粥送到她嘴边:“你尝尝?”
安常顿了顿,凑上去,就着南潇雪的手吃了半勺,细品了品:“好像没有。”
“嗯。”南潇雪把剩下的半勺粥喂进自己嘴里:“你就这么跟我用同一把勺子啊?”
安常一噎:不是你喂我的么?!
南潇雪尾音上扬:“也不怕传染。”
安常心里暗忖:那倒是不怕的。
她小时候听过一个说法,人若是把感冒传染给另一个人,那自己的感冒便会快快痊愈。
为着这一想法耳根烫了烫,转回去面对电视屏幕。
也没看进去多少,女主结婚又离婚好像是一瞬间的事,只听南潇雪的瓷勺轻磕着碗沿。
直到南潇雪把空了的小碗放在茶几。
安常眼尾一瞥。
就连那残存的洁白米粒,都因被那薄唇亲吻过而显出黏稠的暧昧。
她掏出手机设了半小时的计时,又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电影。
南潇雪也没再说话。
直到提示音响起,安常一回眸:“该吃药……”
却瞧见,南潇雪靠着沙发背睡着了,乌墨似的长发散落,衬得一张脸巴掌大。
因手机刚才那一声而惊醒,微张的眼透出一点罕见的迷茫。
安常的心里揪了一下,声音无限放轻:“该吃药了。”
南潇雪手掌覆了下双眼。
安常低声问:“你很累么?”
“练舞总是很累的。”南潇雪坐直身子。
安常拿起茶几上的药盒:“这个吃一颗,这个吃四颗。”
南潇雪把药丸剥进掌心,看了眼:“我倒听过另一个说法。”
“什么?”
“比起吃药,”南潇雪道:“把感冒传染给另一人,好得也许更快。”
安常心里一跳。
原来南潇雪也知道。
怎么传染?瓷勺不够,大概需得唇齿交叠、呼吸缠绵。
她手指捏着沙发边,大脑想抵抗,可身体不知能否做到。
南潇雪端正坐着没往这边靠,一仰头药丢进嘴里,根本没喝安常递给她的水便咽下。
安常放下水杯:“这么厉害。”
“吃太多止疼片练出来了。”南潇雪眼尾瞟向她:“放心,不会传染给你的。”
安常喃喃问一句:“为什么?”
南潇雪靠回沙发背:“因为,我现在也不想亲你了。”
安常看她显得倦怠:“没发烧吧?”
南潇雪摇了下头。
安常犹豫了下,伸手过去,覆上南潇雪额头。
南潇雪连额头都透着微凉,倒显得她手指滚烫。
“没发烧。”
她说这话的时候手指还贴在南潇雪额头上。
南潇雪没躲也没动,就那么静静看着她。
直到南潇雪移开眼神,她才回过神似的。
南潇雪道:“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你刚吃完药,我再待一会儿。”安常说:“你回卧室休息吧,我在客厅把电影看完。”
从南潇雪卧室出来,她拿起遥控点按播放,电影情节推至高点,伴着大提琴鸣奏,女主角像片枯叶般蜷在姐姐怀里发抖,眼见生命之火渐灭如落寞之秋。
安常却走了神,不知想了会儿什么,又忍不住站起。
轻手轻脚踱到南潇雪卧室外,推开门。
南潇雪已然睡着了。
那么瘦,压在被子下也显得薄薄一片,好似不被一些人间的重量牵绊着,随时真会乘风飞升似的。
安常悄悄走近,替她把被子掖得更紧了些,极轻的坐在床畔,借着走廊里透进的一丝光线,凝眸望着她的睡颜。
分明是凛冬,却觉得这一刻风也静寂、夜也柔和,她好似还坐在秋天的那棵桂花树下,就这样望着南潇雪,无需亲吻,无需缠绵,只静静的相守,便可到天荒地老。
走出卧室回到客厅,才发现电影已播完了,屏幕上正跑着片尾字幕。
安常点按退出,拿起手机。
无声的离开了。
回毛悦家时已经很晚了,还好毛悦已把门锁密码告诉她。
她放轻脚步,毛悦却还没睡,传来激烈的游戏声。
一瞧见她,惊得手机差点掉了:“你居然回来了?”
“为什么不回?”
“不是说我女神感冒不严重么?”毛悦道:“那你们这久别重逢,怎么不得来个一百二十万护身符的?”
安常摇头:“不想。”
“为什么?”
“我对她没欲望了。”
“什么?”毛悦游戏都不打了,抬起头直勾勾盯着她:“你再说一遍?”
“我现在对她,可以抛开一切欲念。”安常转身:“你继续打游戏吧,小心队友投诉你,我去洗澡了。”
******
第二天一早,倪漫准时到南潇雪家楼下。
小心翼翼给南潇雪发了条微信:【雪姐,你起了么?】
【为什么没起?这就下楼。】
她登车时,倪漫忍不住的一个劲打量她。
看上去腰不酸背不疼,腿也不打哆嗦。
可平静的神情中,眼尾又有掩藏不住的飞扬,显得心情不错。
这到底是睡了?还是没睡?
倪漫憋了一路,趁送南潇雪去排练室时四下无人:“今天还需要我联系她么?”
“不用。”
“啊为什么?”
南潇雪一瞥,倪漫捂嘴——嘴一快就问出来了。
还好拍完《青瓷》后的南潇雪,比以前好相处,倒没生气:“我和她,现在是需要天天见面的关系么?”
她难得的和善助长了倪漫的八卦气焰:“那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慢慢来的关系。”
倪漫心急的攥紧了拳。
南潇雪瞥她一眼:“我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我也还没想好如何平衡生活和舞台的关系,我只能说,她为我来了邶城,我很开心。”
“她是慢性子,而我也不急,至少我们现在有了机会,看看相处下去会发生什么。”
两天过去,南潇雪如常排练,再没联系过安常。
直到录制第一期节目的那天,南潇雪来到电视台。
会议室里已坐满了参赛选手,编导在做录制流程的最后核对。
南潇雪一露面,室内瞬时安静。
编导笑道:“这就是节目组给大家准备的惊喜,怎么,都惊喜傻了?”
“南老师,这边请,跟大家打个招呼吧。”
南潇雪踱到她身边,淡淡的眼神扫过众人。
在座不乏南潇雪的粉丝,压低声跟身旁人说:“南仙哪是会打招呼的性格?肯点个头就不错啦。”
话音未落,便听南潇雪清冷的声线响起:“大家好。”
“今天在这里看到你们,”她顿了顿:“挺好的。”
唇角弧度微妙,说不上是噙着丝笑意,还是因发音自然挑起。
连编导都被她的配合弄得愣了下,赶紧趁热打铁:“选手们都给南老师做个自我介绍吧。”
又给南潇雪拖了把椅子:“南老师,人不少,您坐下听。”
选手们的座次与上次近似,还是唐雨桐介绍完轮到安常。
她站起来垂着眸子,依旧盯着那块像眼睛一样的木纹:“我叫安常。”
南潇雪拖出个停顿,尔后问:“哪个安?哪个常?”
安常:“平安的安,日常的常。”
南潇雪点了点头,淡声道:“原来是安心的安,常伴的常。”
“嗯,好名字。”
作者有话说:
手动感谢【小夜喵0918】小天使的浅水!祝大家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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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参赛的众人在会议室对完流程后, 便一起来到演播厅。
南潇雪先回了自己的休息室,而所有人还在议论她方才的反常:“南仙是不是要换路线了?”
“我不习惯!”
“可她声音好好听啊,多说几个字我都觉得,这是我能免费听的吗?”
“南仙就该去录个导航语音, 保准卖爆。”
“哈哈, 她才不肯呢……”
唐雨桐坐在安常身边:“南仙夸你名字好听哎。”
“……就是很普通的名字。”
安常的心思跟着南潇雪飘走。
另一半魂识却又不得不为即将到来的一场见面而紧张。
直到唐雨桐激动的一把抓住她胳膊,声音发颤:“她来了!”
安常有心理准备, 定了定神, 往入口处望去。
颜聆歌跟在五位大师身后走了进来。
她与邹园、沈云霭算故宫文物组的同事, 陪在两人身边,眉目清淡却言笑晏晏。
唐雨桐惊叹:“真的好漂亮啊!比照片好看太多了!网友诚不欺我!”
颜聆歌是那种过分淡雅的长相, 五官不算立体,面对镜头不占便宜,只觉得是位秀气的美人,可一见真人, 又会被她的气质吸引。
近旁有人笑问了句:“比南老师还好看么?”
“不能这么比, 她俩的类型完全不一样。”唐雨桐思忖了下:“南仙是天上宫阙的那种好看,颜聆歌是近在身边的那种好看。”
“星星是耀眼, 可真正要攀上高楼去摘星辰多难啊, 所以对南仙是只想欣赏,对颜聆歌是想要接近。”唐雨桐道:“应该很多人跟我一样吧。”
编导给大家简单指导了下舞台走位, 便开始录制前的最后准备。
给安常戴麦时,负责她的编导刚好被总导演叫。
颜聆歌在一旁补完了妆, 顺手接过编导手里的麦:“你去忙吧, 我帮她戴。”
“哎, 谢谢颜老师。”
唐雨桐在一旁对安常拼命使眼色, 意思是问她激不激动。
颜聆歌拿着麦靠近, 安常拒绝:“我自己来。”
颜聆歌显得坦然:“这种麦对线路要求高,你没戴过,自己来可能有点麻烦。”
而她作为修复界最年轻的天才,风头无两,不知参与多少节目录制,对这套流程自然相熟。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颜聆歌说着话,站在安常身前展开双臂,手里握着的麦绕到安常后腰,尝试固定。
她头发束在脑后,用一根小巧的玉簪固定,眉眼也是温润若玉,凑得近了,身上的香气还同以前一般无异。
气味是记忆匣子的钥匙,打翻跌出过往六年的情绪。
安常肩膀一僵,南潇雪恰好由倪漫陪着走进来。
远远瞥见颜聆歌和安常,问:“戴麦一定要像这样从前面戴?”
“可以从后面戴啊。”倪漫笑笑:“有时候懒得绕路吧。”
“你去联系导演,规定这节目所有人戴麦必须从后面戴。”
“啊?”
“啊什么?”南潇雪淡道:“什么时候我说话需要说两次了?”
“没!我这就去通知!”
倪漫暗暗攥一下拳!
有生之年啊!有生之年还能看见南仙的注意力放在舞台之外!
南潇雪走了,并没看到安常躲开了颜聆歌:“还是告诉我该怎么戴,我自己来吧。”
一切准备就绪,录制很快开始。
主持人是位国民小生,开场词引经据典,先是介绍了五位大师和颜聆歌,机位又对准一旁嘉宾席上的南潇雪:“而这次的重磅嘉宾,是节目给选手们和所有观众准备的惊喜!我们请到了很少参加综艺的南潇雪老师!”
“南老师,我们都知道您一心专注舞台,请问这次为什么会来参加我们节目呢?”
在他预设里,南潇雪该说一些《载道》节目传承东方气韵、弘扬千古文化的话。
南潇雪清清冷冷两个字:“有空。”
“那那……你来到我们节目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呢?”
“灯多。”
主持人默默垂泪——他刚从演员跨行挑战主持,就遭遇了采访生涯最大的滑铁卢。
南潇雪心想,灯是挺多的啊。
令演播室内温度无限升高,安常站在舞台上的一众选手间,本来皮肤就白,这会儿化了妆和平时也没多大差别,发型也和平时一样扎着马尾,鬓角处沁出微微的薄汗。
“南老师来到我们节目,除了以观众的视角陪我们领略文物之美,在后几期中还将发挥重要作用,请大家期待。”
“今天在场的二十三位选手,都是凭各单位选送的文物修复作品,从数千人的海选中脱颖而出。”
“第一期节目,就让我们在欣赏这些修复作品的过程中,来熟悉一下各位选手的性格。”
每人上前,介绍自己的作品,再由评审和南潇雪依次点评。
轮到安常,她从队列里走出来。
手边方台上,所呈的正是那只宋代青釉玉壶春瓶。
主持人问:“这件作品一看就好特别,修复师能给我们介绍一下么?”
安常:“宋代瓷器风格明显,典雅含蓄,素洁风流,我看到这件瓷器的第一感觉,便像有一位着青衫的旧时美人,在细密如雾的雨中走来。”
主持人:“在修复过程中可有遇到什么难题?”
安常:“这件瓷器的修补工艺其实不难,难的是如何展现出灵动的神韵,修补好了是飘飘欲仙,修补不好是木头美人。我在修复过程中,很长时间都找不到灵感,困扰了很久。”
主持人:“后来又是如何找到灵感的呢?”
安常顿了顿:“秘密。”
嘉宾席上的南潇雪,双手交叠于腿上,纤长食指点两点,又挑了挑眉尾。
舞台灯光炽烈,好像把一切都摊开来晒,仅存的一点暗影如丝绒布上的褶皱,藏着抖落不掉的秘密。
她的肩胛骨在灯光下发烫,那儿曾盛开过一树碧色的花。
而那样的灯光会让人眼神也带上暖意,望向安常。
沈云霭在对安常发问:“那你觉得在文物修复过程中,是「复原」更重要,还是「创作」更重要?”
南潇雪注意到,安常紧贴着裤缝的手指蜷了蜷。
联想之前看的评审简介,沈云霭在故宫文物组工作,而这恰是安常回宁乡前工作的地方。
这两人以前应当是认识的吧?
沈云霭这意有所指的一问,与安常离开邶城的原因有关?
安常心思深,无论内里多纠结面上一点不显,定了定神回答沈云霭:“「复原」考验的是技艺,做旧如旧,在形、色、规制上都不能看出破绽,而「创作」则是靠自己对作品内核的领悟,去传达出作品的神韵,这又不是简单「复原」能做到的,我认为修复师是要在这两者之间取得平衡。”
沈云霭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了。
安常耳尖微微发红,镜头不一定能捕捉,南潇雪却看得分明。
显然是内心遭遇了极大挑战。
评审席上的发言人换作颜聆歌:“我认为,这件玉壶春瓶是所有海选作品中最优秀的一件。”
录制现场请了观众,此时满座哗然,毕竟评审很少在节目一开始,就这么鲜明表达自己的喜好。
颜聆歌道:“我对安常选手没什么问题。”
南潇雪再次敏锐捕捉到一个细节:方才对沈云霭那近乎质疑的发问,再紧张也能坚持看向对方的安常,此时面对颜聆歌,却半垂眼睫,回避了目光。
对安常而言,颜聆歌越坦然,她越想不透,怎么可以这样?
她是曾经的战败者,曾在颜聆歌面前溃不成军。
颜聆歌的眸光凝在安常身上,舞台灯光一闪,南潇雪电光火石间好像猜到了什么——
这位颜聆歌也来自故宫文物组,而扫评审简介的那一眼,她好像还看到颜聆歌和安常同是清美毕业。
而安常说过,她曾有一个喜欢的人。
此时这般的氛围……
所有摄像机对着,南潇雪眼尾瞟了瞟颜聆歌:戴副银丝边眼镜,清婉淡雅,确实感觉是安常会喜欢的类型。
下了节目,南潇雪回到休息室时有些气闷——
偶遇了前女友?这事安常怎么一句都没同她提过?
倪漫去安排车了,她一个人坐了会儿,想起与安常共度的那晚。
她现在与安常的关系,是写在素描背后的住址。
是说不来又忽然现身的惊喜。
是触到额头看有没有发烧时多停两秒的手指。
她们离确立关系还早得很,这么一想,对安常没跟她提这事又变得能接受了些。
或许,她应当再找机会,同安常把那部《她比烟花寂寞》看完,光影流淌间,去叠加两人相处时间的厚度。
有时南潇雪觉得,她与安常的关系确然像红豆,一颗相思慢慢熬,要用时间熬到化了,才好变作颈间沙。
本想让倪漫发微信,叫安常到她休息室,可倪漫不在。
南潇雪想了想,踱出去。
选手们好像还在等导演组开复盘会,而安常应当是和唐雨桐一间休息室。
当着人前,该怎么解释自己突然亲自现身找安常?南潇雪思忖了下,不如称自己有意购入一件瓷器。
走到一半,却见走廊上一扇门的门缝虚掩。
大概锁有问题,关上又自动弹开,而里面的人没注意到这点。
门缝里透出的身影,是安常。
南潇雪走近,却瞥见对面的另一道身影并非唐雨桐。
而是——颜聆歌。
她反应过来,这是颜聆歌的休息室。
评审有使用独立休息室的条件,颜聆歌这是把安常叫过来了。
无论她们在说什么,好似都不应被旁人听去。
南潇雪踱过去,欲轻轻帮她们带上门。
却听颜聆歌压低声音:“不是让我等着你来找我吗?”
“既然答应我来参加这个节目,现在怎么又不说话?”
南潇雪搭在门上的手滞住。
室内一阵静默。
颜聆歌好似轻叹了一声,转而问:“你大三生日我送你的CD机,现在还听吗?”
“修文物的时候,还听那张《她比烟花寂寞》的原声碟吗?”
南潇雪指尖冰凉。
这时终于传来安常的声音:“你要我说什么?”
“是假装若无其事的跟你站在这聊闲话,还是问你当初为什么要在修复清代百鹿纹双耳尊时,那样对待我,之后又去同其他人相亲?”
安常:“这需要我开口问么?难道你从没想过,你应该主动给我一个解释么?”
颜聆歌声音越发压低:“当时……你不给我一点时间,直接辞职一走了之。”
“就算我不辞职,故宫还会给我任何修复文物的机会么?当年沈老师看到那件双耳尊后,直接劝我转行再不要修文物了。”安常又反问:“我不给你时间?离开故宫后我在毛悦家住了那么久,你不可能不知道,但你主动找过我么?”
又一阵静默。
颜聆歌仍是那般轻叹,唤了声:“安安。”
门外的南潇雪面若寒霜。
听颜聆歌道:“我有我的难处。你觉得,我们两天前在烤肉店的偶遇,就只是偶遇?”
“要不是因为我从没放下,怎么会毕业那么多年,每次聚餐还约人去朴妈家?你觉得我真是因为喜欢吃烤肉么?”
这时走廊里远远有人过来,南潇雪吐出一口气,悄然替屋内人关紧了门,往前走去。
走来的两位参赛选手,见到她明显紧张了下:“南老师。”
“南老师好。”
全国都知道南潇雪不爱与人攀谈的性子,两人正准备开溜,却被南潇雪叫住:“你们刚才在讨论安常选手的事?”
两人对视一眼。
南潇雪:“也跟我聊聊吧,我作为特邀嘉宾,有义务多了解些每位选手的背景。”
“其实……我们都不理解这节目为什么会让她来参加,毕竟她以前出过那样的事。”
南潇雪问:“什么事?”
“南老师不是文物圈内人所以不清楚,她说是从故宫辞职,其实跟被开除没什么两样。那事当时闹得挺大的,圈内几乎人人都知道。所以她离开故宫,在邶城也不可能再找到工作,便回了老家。”
“当年,她也算故宫修复组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业界还有不少声音说她很快会追上颜聆歌,可能太自大了吧,在修复一件清代百鹿纹双耳尊时,过度加入自己的理解,反而让文物失了原本的韵味。”
“修旧如旧,这是文物修复界最重要的一个铁则,修复师就算能把瓷器做得再完美,也该克制自己的创作欲,不然那还叫文物修复么?”
“故宫瓷器组组长发了好大的火,那是多重要的文物啊,就算去除她修复的那部分,也难免给文物带来了二次损伤。”
“我还以为她再也不敢修文物了呢,没想到她回老家还是去了博物馆工作,这次还带了作品来参赛。”
至此南潇雪终于明白,为什么安常修复文物时总显得畏手畏脚。
为什么安常打定主意不再面对外面的世界。
为什么安常两次拒绝了她来邶城的提议,却又突然现身于《载道》节目。
南潇雪走回自己的休息室,一推门,看到倪漫已经在了。
“雪姐您去哪了?车到了,我正准备给您打电话。”
南潇雪:“我先问你件事。”
“什么?”
“我来参加《载道》,节目组是怎么预热的?”
“怎么您不知道么?”倪漫讶异了下:“因为之前不是跟第一次合排的时间有冲突吗,淇姐一直在跟节目组协商,所以您来参加的事儿一直没定下来。等最终敲定,已过了最佳预热期,所以节目组索性没公布您要参加的消息,等节目开播时当作惊喜,反而能集中引一波流量。”
南潇雪:“可能商淇觉得我不在意宣传的事,所以没告诉我。”
她平时是不在意。
这一次却造成了好大误解。
她一直以为安常不愿来参赛,是看到她当特邀嘉宾的新闻,才忽然改变主意。
简直离谱。
原来安常并不知她会在,人家是冲前女友来的。
南潇雪调整了下呼吸,叫倪漫:“走吧。”
倪漫心想,在舞台上呼吸都一丝不乱的人,怎么了这是?
她一路跟着南潇雪,走廊里,却正撞见安常从颜聆歌的休息室出来。
安常也看到南潇雪和倪漫了。
倪漫跟在南潇雪身后,一脸不知这瓜该怎么吃的表情,让安常有些不自在。
但她还是走过去,好似无意间与南潇雪擦肩,压低声在南潇雪耳畔问:“感冒好全了么?”
南潇雪心烦极了。
安常体温比她高,连带着呼吸也显出灼烫,舒舒服服的熨着她耳廓。
舒服什么舒服!
她瞪安常一眼,走了。
安常:……
南潇雪走到电视台门前,远远已听见粉丝们的声音。
她参加《载道》的消息,终于在第一期节目录制这天,先透露给了粉丝会。
因为是毫无预热的空降,大家都开心疯了,接她下班的人比平时还多两倍。
南潇雪这人就这样,从不会看低粉丝,也不会跟粉丝太过热络,粉丝们已习惯了她神情淡淡的飘过眼前。
没想到她今天却站定:“公布个粉丝福利。”
“有没有英雄联盟游戏账号尾数是x的在场?”
大家都懵了。
女神……应该是没空打游戏的吧?忽然这是赶什么潮流?
人群中,毛悦颤巍巍举起手。
南潇雪点了下头:“你过来,我们合张影。”
毛悦抖个不停的走过去,把手机交给助理倪漫。
南潇雪与她并肩而立,身子微微向她这边靠拢。
妈呀毛悦觉得自己快窒息了,她真的只是远远欣赏月亮的凡人,靠得太近只怕被清辉灼伤。
她真不理解,安常是怎么能对南潇雪下六十万的手!
倪漫举着手机喊:“看这里——西瓜没有籽!”
抖着嘴角傻笑的只有毛悦一人,南潇雪惯常的一脸清霜。
在倪漫收起手机时,她进一步凑近毛悦耳旁,以其他人都听不到的音量说:“你的宝贝。”
“是个海王。”
******
登车以后,倪漫问南潇雪:“现在很晚了,就不送您去排练室了吧?直接回家休息?”
南潇雪想了想:“有家叫朴妈家的烤肉店。”
“啊?”
这家店对清美以外的人并不出名,是以倪漫不知道。
她打开软件搜了下:“嗯,是有。”
“开过去。”
倪漫吓坏了:“您这是想吃烤肉?可可可,安保什么的都没准备啊,要不我先跟淇姐报备一声……”
南潇雪打断她掏手机的动作:“不必,我不下车。”
“你去打包就是。”
车一路往前开,倪漫往后座瞟一眼。
南潇雪靠着椅背,抱着双臂,显出些倦意。
开到「朴妈家」的路口,倪漫拉开车门:“雪姐那您稍等,我去打包。”
“嗯。”
路灯的暗影遮挡,往来的人瞧不清车里,南潇雪却能望见烤肉店里热闹喧嚣,靠近窗边的这桌坐着四个女生,看上去是清美的学生。
不知在谈笑些什么,年轻的面庞闪闪发亮。
南潇雪凝眸望着,其中一个女生很自然的把烤肉蘸了辣椒酱,卷进生菜递给对面一个女生。
那女生甚至没有多看,便同样自然的伸手接过,不知说了些什么,又是一阵笑闹。
南潇雪看着她们前仰后伏的模样,回忆了下她自己,可曾有一次那样笑过么?
没有。
她没有童年,没有青春,有的只是舞台和她自己。
从前她很满足,如今却生出些寥落。
打包烤肉费时,车在路边停了好一会儿,倪漫才拎着几个盒子上车。
南潇雪嘲讽的挑了挑唇角——这一身的烤肉味,与那晚安常身上隐约透出的后味,闻起来无异。
她问:“里面的人都聊什么了?”
倪漫没明白:“啊?”
“里面的人都是清美的学生吧,她们在聊些什么?”
“哦,我听得零零碎碎,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我以前读大学时差不多。”毛悦笑:“谁为了挣奖学金跟老师走得很近啦,谁夜不归宿啦,学校里的谁谁谁是风云人物啦,哪一对看起来一点都没cp感居然一直没分啦……”
“嗯,够了。”
车再次启动,南潇雪望向窗外。
灯光不善良,让热闹的人更热闹,反衬出寂寥的人更寂寥。
南潇雪盯着盏路灯散出的光晕想:倪漫所讲的这些,的确是人人轻松拥有、她却从未获得过的。
回家前,倪漫把烤肉交给她:“需要我上去帮您加热么?”
“不必。”
南潇雪其实不比一般女明星娇气,早年名气不大时去国外巡演,各种生活细节也是自己料理。
加热了烤肉端上餐桌,拿起筷子,却失去了饕餮的欲望。
作为舞者,她习惯了极度清淡,连胃都不再适应这些美食了。
******
安常在跟编导组开复盘会时,收到毛悦微信:【宝贝,我在电视台外等你,一起回家喔。】
她匆匆出来,登上毛悦的车:“不会是特意来接我的吧?”
毛悦嘿嘿一笑:“很遗憾,不是,今天粉丝会收到了女神来录第一期节目的消息,一起来接女神下班。”
安常点点头,不是为她跑这一趟就好,不然太麻烦毛悦。
毛悦忍了一会儿,转方向盘时瞥一眼安常,实在忍不住开口:“宝贝。”
“为什么我女神……说你是个海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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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面对突然收获的“海王”评价, 安常一愣。
毛悦提醒:“你是不是在节目里当花蝴蝶了?认了这个姐姐那个妹妹的。”
安常:“……我不具备这项技能。”
“那我女神是不是看出你和颜聆歌的关系了?”
“应该没有吧。”安常回忆了下:“我和她没什么接触,除了录完节目后她叫我去了趟她的休息室,但那时南老师在自己的休息室里。”
“你要把你和颜聆歌的关系告诉我女神吗?”
“我想过。”安常道:“但,我和南老师现在是什么关系?而且她的注意力从来都不在舞台之外, 我特意去说这个, 她会不会觉得莫名其妙?”
“就好像……”安常目视前方的行车:“我在刻意引起她注意似的。”
毛悦忽地把车开到路边,一个急刹, 安常要是没系着安全带能被她直接甩出去。
毛悦扭头, 一脸严肃:“我刚反应过来, 你说,颜聆歌叫你去她休息室了?”
“嗯。”
“她对你解释以前的事了?”
“算不上解释。”安常道:“就像以前一样, 她说她有自己的苦衷。”
颜聆歌的天赋,来自她的家学渊源。
从祖爷爷那一代开始,家中每一辈里都有著名收藏家,在邶城古玩圈很有声望。
为了家族声誉, 颜聆歌一路走得谨小慎微。
她与安常的关系从未公开, 但安常不可否认,她曾从中品尝过甜甘, 因为一贯清冷的颜聆歌, 会对她好、对她笑,会在她一个人面前, 轻声细语说许多的话。
也会谈及以后。
等安常毕业后,她俩作为年轻一代的佼佼者, 都在故宫文物组工作。安常也曾笃信, 假以时日, 等颜聆歌处理好家族的事, 她们会有一个以后。
她们的以后, 会像汉代流光的玉衣,唐代绚丽的三彩,明代生动的花瓷。她是一个慢性子的人,即便与颜聆歌最亲密的举动不过牵手,已觉得满足。
事后反思,傻得可以。
她从没想过一个全心信赖的人,会对她做出那般的事。更没想过她辞职以后,待在毛悦家不离开,没等到颜聆歌的解释,却等到朋友圈传出颜聆歌要与世家子弟相亲的消息。
“什么苦衷?”毛悦忿忿:“什么苦衷让她那样陷害你?”
“她说那不是陷害,是想跟我一起完成一件好作品。”
“是,那件双耳尊本来是你俩一起修复,你对器型多谨慎啊,是她反复诱导你,在不能查到详实资料的情况下,加入自己的创作,让器型更完整。好,你动手修补,她上釉,如果她真觉得这是一件好作品,那为什么在提交前夜,溜进系统删掉了自己的名字、只留下你的?让你没有任何余地辩解,只能一个人扛下这件事?”
毛悦气得猛拍一下方向盘:“你灰溜溜离开邶城回了老家,她一路飞黄腾达,凭什么?”
安常倒比毛悦平静:“我相信她的初衷,的确是跟我一起完成件好作品,等修复完成后,经她爷爷一提点,才发现不对,但那时已是提交前夜,没别的办法,如果她被牵扯到这件事里,毁掉的是她全家的声誉,她一个人担不起。”
“天哪。”毛悦问:“你不会被她说服了吧?”
安常摇头:“我当然没有。”
“没有就好!你来参加这节目,就为了见她一面听她解释,现在听到了,什么感觉?”
安常牵了下嘴角:“其实这么些年,我好像真没必要等她一个解释,我应该想到,能有什么别的解释?无非一直以来的那一句,她有她的苦衷。”
“你真该揭穿她。”
“我没办法,本来顶级文物修复牵涉到一些特殊技艺,不会让多余的人在场,我当年都证明不了那双耳尊是她跟我一起修复,更别提现在过了这么些年。”
“那就这么算了?”毛悦仍是忿然:“你咽得下这口气?”
安常:“其实没什么咽不下的。”
毛悦难以置信的望着她:“你不会……还像以前一样对颜聆歌上头吧?你咽得下,难道你想退赛回宁乡,真在那个小博物馆窝一辈子,眼看着颜聆歌继续高歌猛进?”
安常:“你别急。”
“我说咽得下是因为,当年,我的确没有守住作为一名文物修复师的底线,无论别人怎么说,在没有查到详实资料的情况下,我不该松这个口,不该受到把文物修得更完美的诱惑。这些年受到的惩罚,对我来说,不冤。”
“但是,”她缓缓道:“我不会退赛。”
安常说话一贯语速慢,毛悦恨不得拎起她两条小细腿抖落两下,把她肚子里那些话都抖出来。
“我会在舞台上站到最后一刻,也会把文物修复一直坚持下去,从前失去的,我会一点点拿回来。”
毛悦又一拍方向盘:“这就对了!你得坚持下去,才有办法为当年那件事洗冤呐!宝贝你是怎么想通的?”
“因为她。”安常轻声道:“她不管受过多重的伤,都会始终站在舞台。”
“我现在对她清心寡欲,全是尊敬。”
毛悦本想吐槽,又想起两天前安常去南潇雪家,的确什么都没做就回来了。
“可是怎么办?她觉得你是海王哎。”
“……我到底哪里海王了?”
“我女神那么聪明,肯定是看出你和颜聆歌的关系了!觉得你一边见着前女友,一边跟她勾勾搭搭。”
“……我跟颜聆歌什么都没有。”
“呵呵。”毛悦转动方向盘:“我觉得,我得再去普照寺给你求个平安符了。”
******
因为参加《载道》的选手是从全国各地远道而来,所以录制场次排得很密。
两天后开始录第二期。
安常在现场,总觉得有两道目光射向她,灼得她脊骨发烫。
一回头,颜聆歌在跟宋云霭说话,南潇雪在由化妆师补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从本期节目开始,选手们要自由组队,完成抽签选中的一件文物。
因为一件文物的修复,有时不是单科作业,譬如一扇屏风的修复,就需要木器、纺织、书画等多位修复师共同完成。
安常一个人站在舞台上,孤零零的。
唐雨桐看了会儿,走过来:“我跟你一组吧。”
“别。”安常低声劝:“评审老师里有人对我印象不好,你跟我组队,其他人也不会愿意跟我们一组,拿不到高分的。”
“本来其他人觉得我实力最弱,也不会跟我一组。”唐雨桐耸了下肩,笑道:“我们就组成最弱联盟吧,电影里这种不是最容易逆袭么?”
相较于其他组四人或五人的配置,她们两人一组多少显出势单力薄。
节目组准备的都并非真正文物,而是名家之作的仿品,用以考验选手技艺。
而脱颖而出的那一组,有资格在评审老师中挑选一位,发起挑战。
安常和唐雨桐抽中了一件清代珐琅彩山水纹瓶,安常负责瓷器修复,唐雨桐则可在山水画复原上发挥功力。
选手们现场的修复工作分为三期,由评审老师现场实时点评,播出时更会配合后期对该件文物的展示讲解。
安常投入进去,觉得一期节目时间过得飞快。
直到主持人宣布放下工具,她无意间一抬眸,正对上南潇雪的双眼。
南潇雪移开眼神,等主持人说完结语,便从嘉宾席退开了。
安常略一犹豫,当其他选手还在摘麦时,跟着南潇雪跑了出去。
“南老师。”
南潇雪一回头,见安常向她跑来。
“麦都不摘……”南潇雪问:“不怕讲话被节目组收音?”
安常一愣,伸手摸向腰后。
等一下,这东西怎么戴她会了,可又怎么摘?
南潇雪绕到她身后,摘下腰麦发射器的时候,指节隔着件衬衫轻轻蹭过。
安常自己把领夹麦克摘下来,线缠一缠跟发射器一起收好,暂且放到一边。
南潇雪在她对面,那目光没来由的比舞台灯光还厉害,让她鼻尖冒汗。
她开口问:“感冒好全了么?”
南潇雪:“你追过来,就是问我这个?”
“录上一期节目时我问你,你没回答我。”
南潇雪道:“要我回答你,不如你先回答我,上次我感冒,你来我家找我,说是去跟毛悦吃烤肉。”
“是。”
南潇雪又问:“只有毛悦在么?”
“还有颜聆歌。”安常坦诚道:“不过她就坐了一会儿,偶遇。”
南潇雪挑了下眉尾,手指藏在旗袍下摆后,悄然蜷紧。
又问:“后来我说看《她比烟花寂寞》,你表情很微妙的变了变,为什么?”
“因为想起我们一起在宁乡看这部电影,那时我以为,我们永远没机会把电影看完了。”
“只因为这个?”南潇雪的手暗暗攥成拳:“还是说,你想起了和前女友的共同回忆?”
安常立即否认:“我没有。”
记忆是反向的日历,一张张覆盖,旧的泯然于新的生动,安常笃定她忆及这部电影的瞬间,所思所想全是南潇雪。
“那我问你,你是为了见谁来参加这节目的?”
“……”
南潇雪轻呵一声,扭头就走。
安常追上去:“南老师。”
“安小姐别追了,不然该被其他人瞧见了。”
南潇雪知晓安常这人,太惯于缩回自己的壳,一向最恐他人关注。
没想到内向的水乡姑娘,这时却倔强的一路追在她身后,丝毫不退缩。
南潇雪禁不住转身:“你从来没想过,要主动把你和颜聆歌的事告诉我么?”
安常垂了下眼睫:“我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和立场,来告诉你这些事?”
“以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敢于肖想国民女神的普通人的身份?”眸色黯然,唇角掩饰带笑:“你以为我没有数千次数百次的想过,如果你不是南潇雪……”
忽然间,一根如玉微凉的手指贴上安常的唇。
清雅的凉意阻止了唇瓣的嗫嚅,安常的话语被她截住,呆呆望着她。
一时间。
枝头开满深浅不一碧色的花。
春日落英坠在莹白雪地。
乌篷船摇摇荡荡,船头系着朝阳,船尾垂着落日。
时间与季节彻底失序,让所有奇景集中发生在这一瞬。
她不是其他人,她就是定义了所有美丽的南潇雪。
南潇雪也在这一刻启唇:“我不是其他人,我就是南潇雪,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安常愣怔。
“听懂我的话了么?”南潇雪指腹贴着她唇瓣,染了她的温度:“我不是颜聆歌,我是南潇雪。”
她缩回手,再不理会安常,转身走了。
******
当晚,毛悦从纹身工作室回家,瞧见安常在发呆。
“是不是颜聆歌又找你了?”
“嗯?”安常对着毛悦以前买的本文物修复书,眼神定定估计也没看进去,这会儿回过神来,合上书:“没有。”
“今天录制怎么样?”
“还不错,公布了赛制,自由组队完成文物修复,第一名有权向评审组的一位发起挑战,我没想到居然有人愿意跟我一组。”
“你实力本来就强啊。”
安常摇头:“是我队友好心,不过,我会尽全力的。过去那件事给我留下最重的影响,是让我对文物修复没了信心,所以我想,如果我能在小组赛里胜出、又在挑战赛里击败颜聆歌的话,或许,我就能走出过去的阴影。”
“你想击败颜聆歌我当然全力支持。”毛悦在她对面坐下:“不过,我真觉得你今天怪怪的。”
“我在想南老师。”
毛悦一下抬手捂住双耳:“我不听!我什么细节都不要听!我要女神在我心中独美到老!”
安常拉下她手:“都说我现在对她没欲念了。”
“那你想她什么?”
安常顿了下:“我觉得我疯了。”
“啊?”
“我觉得,我好像,想要跟她谈恋爱。”
毛悦端着水杯,刚吞下的一口水全喷在地板上:“你说真的?你跟她说了么?”
安常摇头:“我们之间还有太多事没理顺,而且,我好像惹她生气了。”
******
两天后录制第三期节目时,南潇雪全程没看安常一眼,好似只当没她在场。
文物修复是件极耗精力的工作,录制进行到这里,大家都有些乏,停下来中场休息。
嘉宾席空空如也,南潇雪不知去哪了。
不一会儿制片推着一车奶茶进演播厅:“南老师请大家的。”
一阵欢呼。
南潇雪必然不会想到这些,但她有商淇。
安常帮着制片发奶茶,递给大部分选手时,那些人都没忍住瞥她一眼,语调怪怪的说“谢谢”。
好像质疑她怎么还好意思在这里。
安常想,她总得尽早习惯这些眼神才行。
谁坚持自己想做的事不遇到困难呢?就连南潇雪,每一次登台也觉得自己在走钢丝,好像一个失误就跌进失败的深渊,抵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商淇点奶茶的数量比人数多,安常发完她这一区后,手里余下两杯。
恰好这时南潇雪走进演播厅。
安常鼓起勇气走过去:“南老师,喝奶茶么?”
话一出口才觉得傻。
南潇雪多么小心照料自己的身体,怎么会喝不算健康的奶茶。
没想到南潇雪淡淡看她一眼,抬起手。
安常愣了下:“一杯桂花乌龙,一杯玫瑰普洱,你要哪杯?”
南潇雪纤指轻飘飘的扬着,像掬云中月,语调淡淡的问:“你觉得,我想要哪杯?”
安常又一怔。
她们周遭四下无人,南潇雪扬着尾音:“你知道颜聆歌喜欢什么口味的烤肉么?”
安常:“……”
“安小姐这么诚实的人,应当不至于对我说假话。”
安常只得道:“她喜欢烤肉一面蘸辣椒酱,另一面蘸辣椒粉。”
南潇雪呵了声:“那你觉得,一杯桂花乌龙,一杯玫瑰普洱,按我的口味,我会喜欢哪一杯?”
明明角落里没有刺目的舞台灯光,安常却觉得一脊背的汗都被烫出来了。
一只手颤悠悠的,尝试把玫瑰普洱递向南潇雪。
南潇雪微挑着唇角,也说不上是笑,神色难以捉摸,却在指尖将要触到杯壁时,忽尔撤手。
“你猜错了。”
在她以清泠语调说出这句话时,安常手上却已做出递送的动作,失了重心,奶茶啪的摔在地上。
所幸外面套着层包装袋,不至于溅人满身,只在地面摔得狼藉。
南潇雪凝眸看了眼,不知安常会不会以为她是故意。
以为她是故意也好,南潇雪眯了眯眼。
呵,对前女友喜好了解得倒清楚,竟不知她会选什么口味的奶茶。
这时制片赶过来:“南老师没事吧?我立马安排人过来打扫。”
安常接过保洁员的扫帚拖把:“我来吧。”
“你去准备接下来的节目吧。”
安常笑笑:“不急。”
她总觉得,得是她把这一片狼藉收拾干净,南潇雪才能稍微发泄点火气。
南潇雪也没走开,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看她打扫。
安常脾气好极了,南潇雪觉得,就算她真是故意,安常也一点不会发火,像在对待什么需要细致修复的文物,耐心把茶冻扫干净,又拿拖把一点点吸干奶茶。
她收拾了许久,直到地面上一点污渍也没有,直起腰对一旁的南潇雪说:“好了。”
心平气和的语气。
南潇雪没任何表情,路过她身边时压低声:“你一开始很讨厌我的性格对吗?我也烦你的性格。”
那么温吞,温吞到温柔的地步。
让人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
节目散场时意外下起了雪。
毛悦适时发来微信:【宝贝,等我开车过来接你,不过我还有个客户,你多等一个小时。】
安常赶紧回:【不用不用,我打着车了。】
事实上,下雪天哪儿那么好打车。
电视台新址位置偏,附近的网约车不多,安常一看前面近百人的排队,果断选择放弃。
走去地铁站好了。
邶城今年初雪憋得久,一直到近元旦才落下,一落便是纷扬之势。
这样的天灰,好像一只巨大的鸽子拿翅羽整个罩在人头上,街上行人极少,偶尔有路过的车辙声。
静得出奇,好似平衡着昼夜的黄昏,终于忍不住给了夜色更多偏爱。
远处唯一一抹亮光,来自路边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欢迎光临”的音乐响得很隐约。
安常望着那一片红绿的贴画想,原来不知不觉间,圣诞节已经过去了。
而接下来的元旦,她要久违的在邶城度过了。
一辆黑色的奔驰保姆车,飞快的擦过她身边。
安常瞥一眼车牌。
是南潇雪。
她目送那车远去,不想车却在路边戛然停下,又缓缓往后退了一小段,接近她身边。
这时手机的微信通话响起,倪漫打来:“安常,上车,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去坐地铁就好。”
“别了地铁站要走好远呢,雪这么大……”
倪漫的声音突然止息,好像手机被旁人要了去。
南潇雪清冷的声线响起,简单两个字:“上车。”
安常顿了顿:“真的不用了。”
南潇雪心里又一声大写加粗的呵。
她本不想理安常,却见小姑娘一个人在漫天大雪里走着,背影孤零零的。
她本以为,她暂且不同安常生气了,安常一定急切上车,多些时间与她相处。
没想到安常拒绝了她?!
她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接受你提供的便利。”安常的声音清且净,让人在飞雪的天气里,想起梅雨季的那条窄河:“我想与你平等。”
南潇雪把电话挂了。
安常笑笑,收起手机继续往前走,她不该在这样的冬天继续穿匡威,里面的一双羊毛袜一点不顶用。
她不知南潇雪能不能理解。
她从前对颜聆歌就仰视得很辛苦,所以心底明白,若真有心开展一段长久的关系,两人必得是平等的。
保姆车上,南潇雪冷着脸把手机递还给倪漫。
倪漫猜安常应是拒绝了,小心翼翼问:“雪姐,我们是走还是……”
“不走,停这儿。”
得,赌上气了。
她透过挡风玻璃看一眼,安常已走出老远了。
倪漫心里暗叹一声:不知仙女多久会消气,得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
她悄悄往后瞥一眼。
南潇雪扭头望着窗外,根本没往安常离开的方向看。
倪漫拿着手机掂量了下:要不要向淇姐求助?
可淇姐会不会说她这点小事都搞不定?从而扣她年终奖?
她点进商淇微信又退出来,反反复复,举棋不定。
忽然车门被拉开。
倪漫吓了一跳,立刻对司机吼:“快锁门!”
最近出了好几起明星的安全事故,南潇雪出门又不爱带保镖,出事了她哪儿担待得起。
然而锁门也来不及了。
车门已被拉开,一张白净的脸露出来,鼻尖冻的发红。
安常静静的登车,坐到南潇雪身侧。
南潇雪不说话,安常只是笑笑。
直到南潇雪叫司机:“走吧。”
倪漫赶紧接话:“安常在微信上把你地址发我,我这边开导航。”
保姆车在一片灰蒙蒙的天色里行进着。
不辨昼夜,不辨晨昏,好像也不辨过去和未来。
车载电台里音乐消逝,传来两位主持人的对谈:“今天我们终于迎来了邶城的初雪……”
南潇雪一向不喜听这些,司机伸手正要关掉。
“不用关。”南潇雪却道。
电台里聊着初雪,聊着这天许下一定会实现的愿望,出口一定成真的梦想。
南潇雪开口:“不是很倔的吗?到底知道冷了?”
她叫司机:“把暖气调得再高些。”
安常吸了吸鼻子:“不是。”
她有自己莫名的倔强和坚持,那么轴的性子,又怎会因一场大雪而妥协。
只是。
她轻声开口:“这样的雪天里,我想着,你会不会觉得寂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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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车内再无其他对话, 只剩电台里主持人穿插着段子的热闹对谈。
又开始放一首应和初雪时节的经典情歌,倪漫本能的跟着哼了两句,又反应过来南潇雪一定觉得吵,果断闭嘴。
南潇雪和安常的那两句话, 好似消弭在了窗外的漫天大雪里, 再无第三人识别。
此时她们都静静望着车窗外,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路面的红砖染了白, 深深浅浅心思般的镂纹随之被遮掩。
黄昏时分, 路灯开了, 总觉得比平日要提早些,也不知是否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
安常眼神止不住的往边上瞟, 看路灯浅黄的光晕掉在南潇雪的眼睫上,又被纤长的睫毛筛落在眼下,金色的墨迹一般往下淌,华丽的书写寂寥。
不知为何, 灯光下的南潇雪, 总是显得很寂寥。
而当南潇雪好似要扭头往她这边望过来时,安常赶紧挪开眼神。
紧盯窗外的大雪, 耳畔是车内空调呜呜的声音, 也许夹杂着南潇雪的呼吸声,也许什么都没有。
安常眼尾又往侧边瞟了瞟。
南潇雪没有看她。
一次也没有。
煎熬的心情让这一路好似长的没有尽头, 而当车真的在毛悦小区外停下时,又恍然时间怎么过得这样快。
正当安常站起来准备下车时。
“等下。”
安常的心砰砰两下。
南潇雪收回望着窗外的眼神, 目光第一次落在她脸上, 墨色瞳仁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行人没有路灯, 只有不断飘落的雪, 夹着空荡荡的风。
安常的心里忽然就疼了一下。
南潇雪纤指探过来,几乎要碰到她的脸。
暖气好像捂着人的呼吸,所有的灼烫一路引燃心脏。
可她并未等来想象中慰藉心跳的微凉,南潇雪指尖一转,没碰她脸,而是理了理她的毛线围巾。
做完这件事后,再次收回眼神投向窗外,也没跟她说声“再见”。
安常一个人下车,轻手轻脚的关上门。
倪漫小心翼翼的回了一下头,南潇雪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八风不动,简直像要坐成一尊雕像。
她试探着问:“雪姐,走么?”
南潇雪言简意赅的答:“不。”
她望着窗外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许她什么也没想,忽然的落雪让整个世界变得空荡荡,好像散场之后的舞台。
并没有人知道,南潇雪习惯在散场之后的舞台上坐很久。
为什么呢?
提醒自己习惯灯光下的鲜花与掌声,也提醒自己习惯散场后的空荡与寂寥。
台上台下的两个南潇雪之间拉出一道深深的沟壑,山谷里吹荡似有回响的风。
此时她坐在停于路边的保姆车里,心里好像也是同样的感觉。
暖气在车窗上糊了层白蒙蒙的雾,透出外面突然出现的一张模糊的脸。
南潇雪吓一跳,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可那人敲了敲车窗。
南潇雪犹豫一下,降下车窗,安常那张白净的脸就撞进她眼底。
安常的表情通常有股青涩的冷意,可此时她在笑,淡黄的路灯掉进她清浅的瞳孔里,透出融融的暖。
雪越下越大了,落在安常的头顶和肩膀。
南潇雪想伸手去拂,可她忍住了这股冲动。
安常用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很小声的叫她名字。
这一次没有叫她“南老师”,而叫她:“南潇雪。”
然后笑容在脸上开得更盛大了些,对她扬起白净的手指:“你要快乐。”
南潇雪觉得那一幕近乎魔幻——安常指尖托着一片雪,一片完整的、清晰的雪,仔细瞧的话几乎能瞧见六棱的冰晶。
南潇雪总是很忙,没怎么认真看过雪。
安常叫她:“伸手。”
她探出指尖,安常就把那片雪交给她。
雪染了两人的指温,渐渐在指尖化开,说不上是凉、是烫。
安常仍是笑着,纷扬的雪落在她睫毛,鼻尖和耳尖很快冻出一点红。
南潇雪忽然有些心痒。
舞台赋予过她很丰饶的情绪:兴奋、焦灼、恐惧、压力、斗志……
可这是第一次,她感到有些难以抑制的心痒。
像她在宁乡染坊外抚过的那只猫,毛茸茸的爪子伸过来,在心里反复的抓挠。她擅长应对一切情绪,却发现自己对这股心痒奈何不得。
善于自控的人没来由感到一丝慌乱,竟避开了安常的眼神,扭回头目视前方,低声道一句:“快进去吧。”
安常笑了笑,踩着簌簌的落雪走了。
车内的温度高,她轻捻一下指尖,却总觉得指腹还染着些不知是凉是烫的触感,说不清道不明,由血管一路传导至心脏。
痒痒的,摆脱不掉。
******
安常到家时毛悦还没回,她先去洗了个澡,用毛巾揉着湿发走出来时,毛悦回来了,坐在沙发上幽幽望着她。
问:“你又对我女神做什么了?”
安常一怔。
毛悦对她勾勾手指,她走过去坐到毛悦身边,毛悦把手机递她手里,她发梢的水滴落在屏幕上。
游戏界面打开着,「你算哪块小蛋糕」给毛悦发来:【你的宝贝。】
【是个臭流氓。】
毛悦痛心疾首:“你到底对我女神做什么了?人家又说你海王又说你臭流氓的。”
安常:“我送了她一片雪。”
她心想,南潇雪这人真奇怪。
从前她吻她抱,她极尽放肆,南潇雪都没骂过她“臭流氓”。
今天却骂了,就在两人分开以后,南潇雪回家的路上。
毛悦在她肩上重重拍了一下:“你是不是有点太会了,姐妹!”
“我女神肯定觉得你,不表白何撩啊!”
安常垂了下眼睫。
表白?
她和南潇雪之间根本还未理顺,如何表白?
两天后,录制《载道》第四期,角逐出头名,便能选择任一评审发起挑战。
安常有些紧张,以她现下在邶城文物圈的口碑,这或许是她唯一证明自己的机会,错失即不在。
次日是元旦前夜,安常接到节目组电话:“大家因为这节目同在邶城跨年也算缘分了,今晚请大家聚餐,没事的都来啊。”
安常跟毛悦说了这事。
毛悦:“我本来打算带你回家跟我爸妈跨年呢,你自己怎么想?”
安常:“我还是去聚餐吧。”
毛悦拿眼尾瞟她:“就知道你会选我女神。”
安常:“她那么忙,应该不会去的吧。”
说一点没抱想见南潇雪的私心,那不可能,只是她觉得机会渺茫。
更多的她是为了让自己去适应那些眼光、那些议论,让自己更泰然些。
如若连这点都做不到,谈什么重新开始。
晚上约定时间,安常走入聚餐的包间。
其他人照常谈笑,只是各种眼神暗暗朝她这边抛过来,尔后上挑的唇角就变了些味道。
安常尽量让自己镇定,扫了眼,五位大师当然没来,同样缺席的还有南潇雪和颜聆歌。
不知怎的唐雨桐也没来,安常自觉的坐到几个连续空座那边。
坐下后收到唐雨桐微信:【你去聚餐了么?】
【嗯。】
【我爸妈来邶城找我一起跨年,真遗憾,我不能去了。】
【祝你们阖家新年好。】
【也祝你新年快乐!】
收起手机,安常盯着面前一碟凉拌海蜇。
连上面缀着几片香菜叶都数清楚的时候,总导演宣布开席。
其他位置陆续都坐满了,只剩她左右两个位置还空着,好似有什么结界。
总算开始走热菜,安常举箸,打算用埋头苦吃来缓解今晚的尴尬。
没料想,包间门口走来一个人。
选手们一阵惊喜:“颜老师!”“颜老师你可算来了!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颜聆歌淡笑道:“我怎么会不来?”
她年纪或许比有些选手还小,可就是有这样的气韵,白衬衫灰西裤,同样深灰的大衣脱了搭在臂弯里,一副银丝边眼镜显出清雅,被叫做“老师”一点不违和。
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安常就觉得她挺成熟的。
安常全没想到颜聆歌会来,从前她俩在一起时,颜聆歌从未同她跨过年,大家族里规矩繁冗,跨年这种大日子要上香祭祖,必得留在家里。
况且现在,颜聆歌若已相亲订婚,更得在家族里担起一份责任来了吧?
颜聆歌环视包间一圈,好似只因安常身边还有空,无限自然的坐到了安常右手边。
安常暗忖,她该去趟洗手间,回来时,不惹人注目的与颜聆歌隔开个座位入座。
正准备起身,颜聆歌低声叫:“等等。”
同桌好些人去给导演组敬酒,包间里喧嚣一片,给予了低声谈话的机会。
颜聆歌问:“躲我?”
安常是极好脾气的人,这句话却听得禁不住生气。
她固然有错,可当年的错误两人都有责任,若论及情感,更是颜聆歌有愧于她。
她为什么要躲?
面色沉下来,又听颜聆歌问:“没想到我要来?”
安常盯着面前的一碟口水鸡:“你怎么会来?”
颜聆歌顿了顿:“我怎么会不来?”
跟方才她回答其他选手的那句一样,可语气截然不同。
轻缓的声线,让人忆及过往,颜聆歌也会用这般的语调同安常说话。
于是这句话的前缀就变成了——“你在这里,我怎么会不来?”
安常觉得荒诞。
以前在一起时,颜聆歌时时缺席,反到了现在,两人坐在同一桌边。
懒得摘去声音里的那丝嘲讽:“我想这么重要的节日,你该同你的家人在一起。”
颜聆歌观察她神色:“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我的一些事,总之,我没有去相亲,之后也不打算去相亲。”
安常给自己夹了块口水鸡:“不必告诉我这些。”
整个包间忽而安静一瞬。
安常不知发生何事,抬眸环视,发现所有人望向门口。
她跟着把视线抛过去,才发现——
南潇雪站在那。
一袭绛紫旗袍勾勒婀娜,清冷的面庞又消解了过分的媚气,她是在夕阳下绽开的紫藤萝,即将独自走入神秘的良夜,不让凡俗世人轻易拾获这份美丽。
安常一瞬觉得,所有人的失语其实不为着南潇雪的身份,本能之下,独独只为着这震慑人心的美。
南潇雪面色那样淡,扫视包间一圈,眼神就落到安常和颜聆歌那边去。
总导演不敢怠慢,赶紧迎上来:“南老师,您助理说您有空就来,没想到您真来了啊,我们可太荣幸了。”
“您往这边,上座请。”
“不必给我让座。”南潇雪声线清寒:“哪儿有空坐哪儿。”
说罢便往安常那边踱过去。
这话于她而言倒也正常,她一贯不是那类讲排面的人。
总导演一路送她走到安常那桌旁边,她眼尾扫了眼安常,好似又扫了眼颜聆歌,尔后一抚旗袍下摆,端端正正的坐下了。
导演垂手立在她身侧,整个包间里鸦雀无声。
南潇雪淡道:“导演回座吧,大家继续吃喝,随意些,当我不存在。”
妈呀,谁敢当她不存在。
她抬眸扫视一圈:“你们这样,有人该不自在了。”
包间里这才恢复响动,大家如梦方醒般:“哈哈哈哈这西瓜蘸酸汤肥牛应该不错!”
安常眼观鼻鼻观心。
现在的座位绝了,她右手边是颜聆歌,左手边是南潇雪。
她眼尾偷偷瞟向南潇雪。
全国最顶尖的舞者背挺得笔直,一点动筷子的意思都没有。
安常轻唤了声:“南老师。”
“您不吃一点么?”
南潇雪:“不吃,舞者要控制身材。”
颜聆歌往这边看了眼,好似疑惑连筷子都不动的南仙,为何竟来了聚餐。
安常拿起瓷勺给南潇雪盛了碗鸡汤,特意撇开油脂,一只白瓷小盏里,汤色清亮亮的。
轻搁在南潇雪面前:“那南老师喝点汤,不胖人。”
南潇雪的眉心好似松了松。
安常又想着还有旁人在场,怕她过分越界的举动会给南潇雪惹来流言,添上一句:“南老师的助理不在,我就代劳了。”
南潇雪的眉心又凝了霜雪。
倪漫被她支去公司送合同了,她瞥了眼鸡汤,连调羹都不想拿。
双手在腿上交叠得端雅:“安小姐。”
“听说你和颜小姐以前是校友,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安常冒了一脊背的汗。
南潇雪唇角微挑,似笑非笑。
安常不说话,南潇雪的鞋尖在桌布遮挡下,轻踢她一下。
安常:……
她开口:“这是颜聆歌。”
“这是全国最顶尖的舞者南潇雪老师。”
她觉得这介绍有够莫名。
全国谁人不识南潇雪。
颜聆歌冲南潇雪笑道:“久仰了,南老师。”
南潇雪倒没笑,凝眸仔细打量颜聆歌。
她视线素来清幽,要不也不会有“人形空调”的“美称”,直到颜聆歌被她瞧不自在了,她才淡淡点一下头:“幸会。”
三人都是不多话的人,介绍完便陷入诡异的沉默。
颜聆歌拿起公筷,夹了根笋干轻放到安常碗里:“我记得大学时,你每年过完年回学校,都会给同学们带冬笋,我家阿姨还打电话请教过你怎么做腌笃鲜。”
南潇雪不拿筷子,打发时间似的,食指在桌面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
安常被她敲得一背的汗。
赶紧把笋干从碗里扔进骨碟:“晚上吃笋不好消化。”
颜聆歌问:“那想吃山药么?山药养胃。”
安常还没答,便听南潇雪轻笑了声。
不食人间烟火的南仙,拿起筷子的姿态也是风姿绰约,夹了颗虾仁放进安常碗里:“晚上少吃点碳水,多吃蛋白质,对身体好。”
颜聆歌急道:“她对虾过敏。”
南潇雪的唇角抿了抿。
安常赶紧夹起虾喂进嘴:“我现在不过敏了。”
这时编导组开始组织敬酒。
每人站起来敬大家一杯,附一句人生感悟。
轮到颜聆歌,她笑容清婉执起红酒杯:“人生总有遗憾,包括我也是。愿大家所有的错误都能被修正,所有的遗憾都能被弥补。”
她坐下后轮到安常,很快速的喝了杯酒:“我没什么值得说的感悟。”
否则怎么会把人生过得一塌糊涂。
轮到南潇雪,导演组知道她不喜这些,刚打算解围,没想到她端着水杯站起来:“我跟大家说句大实话吧。”
“错误不可能被弥补,就像站上舞台,动作错了就是错了,固然你明天可以重新跳好,但那是明天的表演,至于今天这场,你再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
“我要练舞,不喝酒了,以水代酒吧。”
她一口气干了那杯水,端然坐下了。
包间里一瞬静默。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南潇雪这话好像在针对刚才的颜聆歌,可不应该啊,这两人根本不认识,更不可能有什么过节。
安常小声跟南潇雪说:“你喝那么多水干嘛?”
南潇雪往她这边凑近了些,压低声线:“别人喝酒我喝水,总得喝别人的两倍,才能喝出气势来。”
安常实在没绷住轻笑出了声。
吃到一半,颜聆歌去了趟洗手间。
安常隔了半分钟,放下筷子,跟南潇雪解释道:“我有事要跟她交代清楚。”
方才跟着出去。
颜聆歌从洗手间出来,见安常站在外面。
走过去:“安安,你和南老师……”
她截住话头。
对安常的瞩目令她直觉这其中有些什么,但那可是南潇雪,风光霁月独美到老的谪仙。
“不必猜测。”安常面容沉静:“我是来告诉你,无论你怎么想,不要找任何记者、网站透漏这些事,不要试图给她造成任何影响,她的团队和我,都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颜聆歌蹙眉:“在你心中,我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安常顿了顿:“以前不是,但现在,我也不知道你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
她转身便想走,又被颜聆歌叫住:“安安。”
“不要再这么叫我。”
“你应该知道,我今晚是顶了家里多大的压力、才能来这次聚餐。”
“与我无关。”
“为什么与你无关?”颜聆歌上前一步:“我的错误和遗憾,都只与你有关。”
安常牵了下唇角:“你应该听到南老师的话了吧?””错误无法修正,遗憾也无法弥补,就像时光无法倒流一样。”
颜聆歌:“我会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难道你愿意公开当年的真相么?”
“你想我公开么?”
“你不必问我。”安常道:“对我来说,不管过程中你怎么诱导我去做过度创作的事,最终接纳了你建议的是我自己,那时我太年轻也太自大,所以我甘愿对这件事负责,也甘愿接受所有的惩罚。至于你怎么面对这个错误,那是你自己的事。”
“我会好好想想。”颜聆歌压低声:“现在先说我们,你能回邶城,我真的很开心。”
“我只是来听你一个解释,现在看,好像很多余。”
窗外隐隐传来人群喧闹的声音。
安常意识到:马上要跨年了。
她转身就跑,颜聆歌急道:“留在这里,我们第一次一起跨年。”
其实安常并不怀疑,此刻颜聆歌声音里的急切和难过是真实的。
可那又如何呢?
回溯过去,颜聆歌最看重的唯她自己。推演未来,安常已不欲在自己生活中给颜聆歌留任何位置。
她要朝前走了。
就像此刻她把颜聆歌的声音远远甩在身后,一路向聚餐的包间跑去。
包间里不知何时开了电视,大家正应和着跨年晚会,为零点倒数:“十,九,八,七……”
安常轻轻坐到南潇雪身边。
人生许多事好像就是这样,明明迫不及待的跑了一路,坐到她身边的动作反而那样缓、那样轻。
总导演号召大家:“大家闭眼、双手合十!在零点许下自己的新年愿望!”
安常本以为南潇雪不信这些。
望向南潇雪,却见她跟所有人一起双手合十、阖上眼眸,清雅姿态令人心折。
南潇雪会许什么愿呢?
是为了她最看重的舞台而许愿么?
与此同时,倒计时还在继续:“四,三,二,一……”
“新年快乐!”
大家同时睁眼,对身边的人展露笑颜、恭贺新年。
安常凑近了些,水乡姑娘身上总带着嫩菱般的清甜:“南老师,新年快乐。”
南潇雪眉眼柔化:“小姑娘,新年快乐。”
“南老师许了什么愿望?”
“不告诉你。”南潇雪问:“你呢?”
安常双手摁着椅面,微垂着头:“没许。”
“为什么?”
“之前许过了。”人心忌贪婪,愿望许太多的话,就不灵了。
“你是指……”
安常扭头冲她笑笑:“初雪那天。”
南潇雪恍然忆起——
那日初雪,天色昏暝,她在路边降下车窗,望着面前小姑娘的鼻尖和耳尖冻得微红。
世界那样暗,唯那双清浅的眼眸似装了宁乡的窄河,不唤她“南老师”,反而叫她名字:“南潇雪。”
她的小姑娘带着虔诚的神情,河面的波光化作眸底的笑意,对她说:“你要快乐。”
作者有话说:
设置错时间了……猝不及防的发了……大家就猝不及防的提前看吧……
手动感谢【Arous】、【小野猫0918】小天使的深水,【小夜喵0918】小天使的浅水!原谅我今日的迷糊吧……咱们明天还是18:00见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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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元旦后, 第四期《载道》录制现场。
今天是分组文物修复的最后一期,唐雨桐开始操作前,紧张的捏捏手指:“我好紧张,安常你呢?”
安常坦言:“我也一样。”
也许比任何人更甚。
于她而言, 若没抓住这次机会, 或许她很难再去证明自己、走出阴霾。
情绪跌宕于录制开始前,然而一旦开始修复, 便什么紧张都顾不得了。
“时间到, 大家停手!”主持人的声音如高考收卷铃响。
瓷器需要煅烧, 书画需要晾制,本期节目收尾定于三天后的上午录制。
没比赛的时候, 安常去了毛悦的纹身店,毛悦正给客人纹一只炸了毛的猫。
送走客人后,毛悦收拾完仪器,为自己和安常各冲了一杯热巧克力:“你觉得你们能赢么?”
安常摇头:“不知道。”
从出那件事以后, 她好像对自己的作品丧失了判断基准。
“我不是乌鸦嘴啊。”毛悦道:“我只是提醒你做好心理准备, 要是没赢,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没想好。”
“会留在邶城么?”
安常脑子里浮出南潇雪的脸。
若不能以平等姿态与南潇雪比肩, 她该留在邶城么?
心绪有些乱, 她回答毛悦:“我得好好想一想。”
******
录制当天,选手们在演播厅集结。
展示完所有的修复作品后, 主持人晃晃手里的信封:“最终结果已经在我手上了,这是六位评审老师共同商议后做出的决定。”
“我要拆咯?”
他打开信封, 拿出里面的卡片展开。
清了清嗓子, 端起桌面的一杯水:“等会儿, 有点渴。”
所有选手:……
南潇雪望着舞台上的安常, 清清淡淡的一张脸, 但手指紧抠着裤缝。
主持人笑,终于再次拿起卡片,对着话筒:“获胜的一组是——”
安常微微闭了闭眼。
“安常,唐雨桐!”
倏然睁眼,唐雨桐猛烈晃着她胳膊:“是我们啊?真的是我们啊?”
主持人:“请评审老师给予点评。”
沈云霭作为评审代表拿过话筒:“如果让我用一个词定义这次的获胜作品,那就是耐心。现下这个时代,耐心好像变成了一种很稀缺的存在,这对文物修复行业影响是很大的。我希望我们所有的作品,看不到浮躁,而能看到古代匠人一生忠一事的耐心……”
接下来是一些具体的技法点评。
唐雨桐其实不是技术不行,而是修复过程中难免急躁,这次被安常的慢性子带着,也算突破了自我。
她激动的冲沈云霭鞠了一躬:“谢谢沈老师!”
安常跟着鞠躬,很缓很慢,超过九十度的郑重。
一句“谢谢”说不出口,总觉得相较于过去的经历太轻飘,这是她无声的感谢,感谢评审组没用过去的老眼光看她。
直起身,沈云霭冲她微微点了点头。
主持人问:“获胜组的两位选手,可以分别向一位评审老师发起挑战,你们想要选择谁呢?”
唐雨桐全然没想过她们会赢,握着话筒声音有点抖:“邹园老师,您的技艺一直是我心中的天花板级别,我不是不知天高地厚想挑战您,我是想跟您多学点东西。”
邹园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话筒交到安常手里。
“颜聆歌……老师。”
舌头微妙的打了个囤。
从前这名字被她在心里反复描摹,纸张透过的淡蓝墨迹染进心里。
后来这名字变成了不能触碰的一块痂,近两年后,才能训练自己听毛悦反复提及。
到现在自己说出口,竟已觉得那样陌生了。
时光不会为任何人留驻。
不同于唐雨桐谦逊的表示自己想要学东西,安常清晰的对颜聆歌说:“我想挑战你。”
摄像机镜头记录下了一切——她这是不给自己留退路了。
颜聆歌淡笑:“我很期待。”
主持人:“感谢其他选手的参与,请大家作为节目的一份子,欣赏接下来精彩的挑战赛。”
“虽然你们的赛程止步于此,不过在这一过程中,你们展现出的高超技艺以及对传统文化的专注,必会对更多年轻人产生深远影响。”
“接下来,由我公布节目组给各位观众准备的惊喜——南老师将用轻灵的舞姿,诠释获胜的这件作品,正如舞剧《青瓷》一般,用舞蹈展现其灵魂,让更多人生动的领略文物之美。”
“为了更好的呈现舞蹈效果,南老师可选择自己心仪的外景,节目组将全力配合、赶赴当地拍摄,南老师的舞蹈片段将在下期节目播出,而完整版请大家移步网站会员plus版。”
这段播出时收到一众弹幕吐槽:
【节目组也学会玩这套了!】
【我不介意!我哭着请南仙多给我一点这样花钱的机会!】
【难怪请了南仙!不得不说节目组很懂!】
此时节目现场,主持人问南潇雪:“请问在南老师心里,哪处外景最适合演绎这件文物呢?”
“我想同选手商量一下。”
“好的,请获胜组选手与南老师商议决定。”主持人笑道:“两位,请吧。”
唐雨桐一把攥住安常,压低声:“妈耶我可不敢跟南仙讲话,你跟她打过交道,你一个人去商量吧!别逼我跪下来求你!”
这便是一般人面对南潇雪的真实反应。
南潇雪美出了天然的距离感,尤其唐雨桐又不算胆大。
安常只得独自走近嘉宾席。
南潇雪好整以暇的坐在那里,目光悠然。
一件苍蓝色暗云纹旗袍勾勒着矜贵,今天她又戴着一枚雪花纹样的旗袍压襟,更衬得气质清寒,而那一头如墨的乌发披在肩头,如随意弃置在雪地里的奢华绸缎。
也只有南潇雪这样的人,有这般随意挥霍美丽的资本。
一路的射灯照得安常脊背发烫,一直走到南潇雪面前,才发现她嘴角在很微妙的往上挑,要和眼下那颗浅红小泪痣混在一起看,才能拼出一个不易捕捉的笑。
而头顶射灯一闪,随着那颗浅红小痣看不分明,她又显得一点没在笑了。
安常站在嘉宾席前,觉得所有人关注的目光都扎在她背上。
而她面前,只有一个她用背影护住的南潇雪。
用一种很轻的语气问她:“你想去哪呢?”
好似在谈及一场只有她们的旅行。
又或者,一场私奔。
安常心神都恍惚了一下,根本做不得任何深入思考:“海边吧?”
心里想着,其实去哪里又有什么紧要呢。
去哪里都好。
南潇雪的唇角一挑,侧过一点身子,对主持人道:“我们商量好了。”
“好的,请安常选手回到舞台。”
又问南潇雪:“请南老师给我们公布一下,最后选择的地点是哪呢?”
南潇雪清声道:“山间瀑布。”
舞台上的安常:……
那问她干嘛啊!
******
安常回家后,毛悦一听这事,表情立马变得意味深长:“喔——”
一个破折号被她道出了九曲十八弯的意味,又拿眼尾瞟安常:“你们要一起旅行了啊!”
安常纠正:“是录节目。”
毛悦还是那样瞟着她,问:“什么时候出发?”
“节目组订好机票和酒店后通知我们。”
毛悦点头:“那宝贝,明天先陪我去个地方吧。”
第二天一早,毛悦开车载安常出门。
安常问:“今天上午没预约客户么?”
“挪到下午了。”
“你想让我陪你去哪?”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等毛悦停好车,安常:……
她被带到了普照寺。
安常:“这次出行是为了工作,我和她之间什么都没理顺呢,不会发生什么的……”
毛悦拖她胳膊:“你先跟我进来,防患于未然。”
跟着毛悦对菩萨叩拜时,安常内心颇有些哭笑不得。
她这是在做什么?
拜完毛悦仍嫌不够,又把她拖到法务处。
可巧,值守的正是上次那位大师。
毛悦走过去:“师傅!”
“哎,八戒。”
“……您说什么呢!”
“很多录抖音的施主都需要这般配合。”
“我不录抖音。”毛悦把安常轻推到大师面前:“我是带人来给您看!就是她冲撞了神仙!”
安常撞一下毛悦的胳膊肘:“什么呀。”
大师打量安常一番:“施主,六百块的护身符对你是远远不够的,你眉间带煞啊。”
毛悦回撞一下安常:“你看我就说吧!大师,有没有六十万的护身符?”
安常又撞毛悦,低声:“你疯了?”
大师严肃的回答毛悦:“施主,我们这里是寺庙,不是杀猪盘。”
毛悦:“总之来个最贵的。”
安常:“你先等等,大师,我眉间是何种煞气?”
大师气定神闲:“大型修罗。”
安常顿时想起元旦前夜的聚餐。
毛悦观察她神色:“你看,说准了吧!师傅,最贵的护身符是哪种?”
“我建议你不如供盏长明灯。”
安常点头:“供长明灯的话,我可以许其他愿望么?”
“这是自然。”
毛悦拦她一下:“你不护身许什么其他愿望啊?”
“之前冲撞的,该煞也煞了,别浪费一次许愿的机会。”
长明灯前,她双手合十。
毛悦在一旁等着:“够虔诚的,许什么愿了?”
安常笑笑。
一个初雪那天许过的、说不上是最简单还是最难的愿望。
******
好消息的到来通常伴着坏消息。
好消息是,安常收到了节目组定下的行程安排。
坏消息则是,唐雨桐水土不服患上了肠胃炎,不能一同前往,而节目播出时间已定,无法等她痊愈,很是遗憾。
出发那天,安常按时来到机场,并没见着南潇雪。
南潇雪坐头等舱,理应在vip休息室。
安常照习惯坐到角落,不喜玩手机,便望着往来的人群发呆。
直到一双短靴出现在她面前。
安常抬头。
颜聆歌白绒衫牛仔裤,一件栗色长羊绒大衣衬得身姿修长,长发依然用一支玉簪束在脑后。
开口问她:“你不知道我来?”
安常摇头。
颜聆歌在她身边坐下:“是节目组的安排,因为最后的较量是我俩,所以要提前预热。”
安常本想往边上挪一个位置。
转念一想,正如她上次对颜聆歌所言,躲的不该是她。
两人登机时,安常路过头等舱时瞥一眼。
南潇雪还没来。
她们由节目组工作人员统一值机,安常坐下后,身边座椅微一沉,才发现颜聆歌坐到了她身边。
冲她笑笑。
她撇开眼,望着舷窗外的跑道,心里只是在想,南潇雪不会迟到吧。
又觉得自己顾虑得多余,南潇雪分明是那样周密的人,该是选择最后一刻现身,尽量避免引发瞩目。
飞机开始缓缓在跑道上滑行,颜聆歌低声问:“你还好么?”
安常知道她在问什么。
大一时安常曾入选学校赴港巡讲的名单,两周内五所大学走一圈,算是很有趣的经历。
带队的是颜聆歌,而安常考上大学前根本没怎么离开过宁乡,那是她第一次坐飞机。
飞机在跑道上的轰鸣震动已令她不安,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
颜聆歌坐她旁边,那时她们还不算太熟,颜聆歌忽而问:“你冷吗?”
“嗯?”安常惊了一下。
颜聆歌把搭在自己腿上的毯子分了一半过来。
而毯子下一同伸来的还有颜聆歌的手,捏住她发冷汗的掌心。
“别害怕。”颜聆歌轻声道。
安常那时和学校的无数人一同仰视颜聆歌,惊讶间感到一阵暖意。
飞机振翅飞向蓝天,颜聆歌的手悄悄撤了回去,只剩半条毯子还搭在安常膝头。
安常扭脸望着窗外,云海白茫茫一片,凡人瞧不懂其间的暗涌。
她只是不好意思去看颜聆歌的侧脸,以及说出那声“谢谢”。
时间来到现在,当年相伴的人就坐在她身边,甚至腕间戴的那只小巧钻表也没改换。
「又如何呢」?
安常心里却清清楚楚冒出这四个字。
淡声道:“就像我不再对虾过敏一样。”
“我也不再怕坐飞机了。”
说来飞机恐惧症的治愈,还得感谢颜聆歌。
当年她从故宫文物组辞职,等不来一句解释、反而等来颜聆歌将要去相亲的消息,乘飞机从邶城落荒而逃,浸在自己复杂的情绪里,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
飞机的震荡与轰鸣,再不能引起她任何波澜。
此时颜聆歌在她身侧笑得落寞:“你变了这么多吗?”
“人当然会变。”飞机在跑道上越滑越快,升空的嗡鸣间安常开口:“因为我已经往前走了。”
颜聆歌默了好一会儿。
低声道:“可我还是那个站在原地懦弱的人,两年后才敢开口讨一句原谅。”
安常说不上什么心情。
脑子里浮出南潇雪的那句话:“站上舞台,动作错了就是错了,再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
当年等不来的一句“请原谅”,像从积满灰尘的柜脚找到曾缺失的那块拼图,才发现,自己原来已把整幅拼图抛在脑后了。
她望向舷窗之外,再没看颜聆歌一眼。
不知飞了多久,她睡着了。
梦里回到大三的时候。
她的生日由毛悦操持,她没什么其他朋友,毛悦倒是熟人一堆,热热闹闹围了满桌,颜聆歌混在其间并不惹眼。
聚餐就在「朴妈家」烤肉店,她和颜聆歌坐最远对角,有时悄悄往颜聆歌那边瞥一眼,发现颜聆歌也在悄悄看她,是那个年纪才有的小快乐。
众人一同举杯祝她:“生日快乐!”
颜聆歌的生日礼物兜兜转转,经了好多人的手才传到她手上。
有人问:“送的什么呀?”
颜聆歌:“笔记本啦。”
安常回宿舍拆开,却并非笔记本,而是一台CD机。
颜聆歌给她打电话:“喜欢么?”
安常:“我很少听音乐,不知买什么CD。”
颜聆歌笑:“里面就有一张CD,你听听看。”
说完挂了电话。
安常总觉得她声音透着一丝紧张。
等室友都睡了以后,安常缩在被子里塞上耳机。
流淌出来的是《她比烟花寂寞》原声旋律。
她对乐律没什么心得,纯音乐听得有些昏昏欲睡,又不想摘掉耳机。
耳膜习惯了声响,静默中反而惊醒。
她意识到CD播完了,刚要关掉机器。
颜聆歌的声音像一段未完的旋律流淌出来:“安安,生日快乐。”
那么轻,又像当晚的月光。
不可否认的是,喜欢的当下两人都用过心,费尽心思也要送上一句能被私藏的生日祝福。
经年后安常坐在飞机上,醒了过来。
好像潜意识也不愿陷入这样的梦,因为知道其后跟随的都是伤。
从故宫辞职后,她带着那张CD去了电脑城,本想洗去所有,心里又存着妄念想等一句解释、一句道歉,便留下了旋律,洗去颜聆歌的那句祝福。
此时她缓慢的眨了下眼,瞧见颜聆歌在她身侧,靠着椅背也睡着了。
安常看着那张侧脸,那么恬静,好像后来那些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安安。”颜聆歌忽而开口,眼还阖着。
安常滞了下,听颜聆歌说:“真的对不起。”
她垂下眼睫。
周遭是微微的打呼声,其他人压低的交谈声,有小孩在玩游戏,又被妈妈喝止着调低音量。
安常缓缓吐出一口气:“我已经不需要了。”
******
飞行全程,安常再没与颜聆歌交谈。
下机后,节目组安排了车来接。
安常和颜聆歌跟着工作人员登车,南潇雪已坐在里面了,倪漫陪在她身边,表情好像一只想吃瓜而不得的猹。
颜聆歌走到最后一排坐下,身边位置空着。
安常没往那边瞧,路过南潇雪身边时,倪漫欲言又止的想站起来给安常让座,南潇雪不发话,她又不敢。
安常走了两步,退回来,轻声同南潇雪打招呼:“南老师好。”
南潇雪瞥她一眼。
安常没绷住笑,埋头往后走去。
南潇雪扭头瞧了眼,安常还算知道与颜聆歌坐得远远的,正在往窗外看。
她问倪漫:“为什么我一定得坐头等舱?”
倪漫吓死了:“雪雪雪姐,经济舱人太多了啊,万一出点什么事,淇姐不得结果了我的小命!”
南潇雪呵一声,不再言语了。
在南潇雪选定山间瀑布后,节目组经过调研,将拍摄地定于贵省山间。
车一路往前,窗外大部分是枯枝,却又有些许残存的碧色,结着些微的霜。
安常眼神禁不住的往前飘,看南潇雪露出一个墨色的头顶。
她觉得自己大概有点什么毛病,为什么会觉得人的天灵盖好看。
可南潇雪就是好看啊,墨黑的发似鸦羽又似绸缎,微弱的光线打上去也若绚丽云涌。
正看着南潇雪,却听见颜聆歌在最后一排与编导交谈的声音传来。
忽地想起大师说她那一句:“你眉间带煞啊。”
抬手揉揉眉心,身后的编导拍拍她:“怎么,晕车?”
她笑笑:“没有。”
山路险峻,好在车一路顺利开到民宿外。
到这时,安常真的有点晕车了。
山里没什么酒店,节目组尽可能找了间干净民宿,事前还特意同南潇雪打过招呼,生怕南仙不习惯。
南潇雪在这方面却从没一点架子,只说一切以节目效果为重。
这会儿民宿前厅烧着暖炉,一根烟管通到屋顶以外,节目组拿着证件在前台办手续,倪漫也拿着南潇雪的证件过去了。
颜聆歌独站在另一角落,压低声接一个工作电话。
安常有些反胃,手肘支在膝上,微微撑着上身。
暖炉上放着好些橘子,烤热了给客人吃的。
南潇雪大概坐无聊了,瞧着那些橘子黄澄澄可爱,伸手摸了一个。
安常轻道:“小心烫。”
南潇雪好似被屋内的暖意烘得有些懒倦,一身竹青旗袍外松垮垮裹着墨色大衣也没脱,眼皮都没掀一下。
安常盯着她白玉一般的指甲,往薄薄的橘皮里一掐,青黄的汁液渗出来,因为被烤暖,闻上去透着丝丝的甜。
安常说:“我帮你剥。”
南潇雪好似没听到,捏着橘子没撒手。
安常不再讲话,她反倒又开口:“想吃么?”
安常迟疑一下,点头。
南潇雪:“我问你个问题。”
“……嗯,你问。”
脑中又响起大师的那句:“你眉间带煞啊。”
果然就听南潇雪问:“飞机上你跟颜小姐坐得近么?”
“……同排。”
南潇雪拖长语调“喔”一声,剥好的橘瓣送进自己嘴里。
美人连吃橘子的情态都好看,暖炉里透出一点火光映在她脸上,也没烤化霜雪,只是相映成趣。
看她吃橘子,好像那橘子都格外甜似的。
安常低声问:“不给我吗?我回答了。”
南潇雪呵出了些大写加粗的意味:“我几时说你答了就给你?”
安常仔细回忆了下。
南潇雪还真是没说这话。
眼见她把橘瓣上的白色经络剥得干干净净,悠然的又送一瓣入嘴。
安常微微倾身,与她离得近了些:“我只是觉得。”
“我没什么好躲的。”
颜聆歌打完电话走过来,看她俩一眼,在安常身边坐下。
伸手从暖炉上摸个橘子,扭头好似无意的问安常:“吃橘子么?”
安常还没来得及开口,南潇雪把剩的小半个橘子往她手里一塞:“她有。”
若无其事的对着炉火煨手。
安常笑笑,对颜聆歌亮出那小半个橘子:“我有。”
等入住手续办完,众人先去房间。
安常的长明灯不是为自己供的,煞果然就还没解,她的房间夹在颜聆歌和南潇雪之间,而且只有她们三人的房间被安排在三楼。
民宿墙板薄而不隔音,她在自己房里,右耳听见颜聆歌还在打工作电话,左耳听见南潇雪行李箱轻轻撞到墙上的声音。
南潇雪在找什么?
她来回踱了两圈,猫一样放轻脚步。
抵达时间已晚,众人采着余晖的尾巴乘车去勘景,又乘着夜色回到民宿。
民宿老板在炖一种特色汤锅,又炒一些山野小菜,让她们先回房休息,准备好了叫她们。
安常回到房里,翻着一本故宫瓷器图鉴。
她想赢颜聆歌,很想很想。
她不觉得颜聆歌的道歉能帮她走出阴影,但赢过颜聆歌可以。
外面有人轻轻敲门。
安常拉开门,看颜聆歌站在门外。
而越过她的肩,又见后面站着南潇雪,微微扬着下巴,神情有点傲。
颜聆歌问:“你没收到节目组微信吗?晚饭好了,下楼吃饭。”
安常又看了眼南潇雪,南潇雪变成抱着双臂的姿势,看上去不怎么耐烦。
开口叫:“走啊,安小姐。”
颜聆歌压着她尾音也开口:“走啊,安安。”
安常:……
提醒颜聆歌:“我说了别这么叫我。”
南潇雪越过颜聆歌走上前来,瞥安常一眼,纤指一挑,怼在她肩头轻轻一推,带起一阵冷香。
安常往后踉跄一步,南潇雪直接替她关上门。
在门外道一句:“我瞧出来了,安小姐一点不饿。”
说罢便独自往楼下走去,她的脚步太轻灵,一听便知。
安常背靠着门板想:这煞可真厉害啊。
颜聆歌听着房内没动静,也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老旧的木楼梯踩上去嘎吱嘎吱响,有些像在宁乡住过的那栋。
南潇雪走了一半,忽尔停在拐角。
让开通路对颜聆歌道:“你先走,我歇会儿。”
颜聆歌也不明白女明星有多矜贵,怎么走半截楼梯还要歇。
她路过南潇雪身边往下走,听南潇雪唤她一声:“颜小姐。”
她仰头,见南潇雪站在拐角处,纤手搭着木围栏,垂眸看着她。
……等一下,南潇雪歇在那儿,不会就为了这么居高临下看她一眼吧?
南潇雪沉声道:“逆路难行,颜小姐好自为之。”
颜聆歌仰面回应:“若是决心足够,再难的路也是要走的。”
两人各自下楼,再没说一句话。
倪漫拍了张山野汤锅的照片,悄悄给安常发微信:【雪姐说你不饿,你确定?】
安常肚子咕的叫了声。
却打字回复倪漫:【嗯,不饿。】
她一直揉着眉心也不知能否把那煞气揉散一点,盘腿坐在床上翻了半天图鉴,胃里却感觉越来越空。
南潇雪和颜聆歌吃完饭回房了,她听到依次响起的关门声。
一直熬到夜里十点,她受不住了,轻手轻脚溜下床,准备烧水泡面。
在“红烧牛肉”和“老坛酸菜”两个口味间犹豫良久,叹口气,决定待会儿要对着倪漫发来的那张汤锅照片吃泡面。
倒霉的是,水还没烧开,忽然“啪”的一声——
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漆黑。
停电了。
作者有话说:
手动感谢【安坟】小天使的10个深水,太豪横了第一次收到这种排面=v=
手动感谢【小夜喵0918】、【人间不值得】小天使的深水,【忘了】、【人间不值得】小天使的浅水!谢谢持续的爱!大家都好豪横!今天这章努力更肥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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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人在黑暗中总会愣怔一瞬。
安常心里冒出个荒诞想法:南潇雪或许真是精魄, 否则为何同她一起,屡屡会发生停电这样的小概率事件。
好似把人从现代社会,往一片上古桃花源里抛,度一场混沌绮梦, 不知今夕何年。
只是停电了, 手机却仍会响,节目组群发微信——【咨询过前台, 山里电力不稳, 不过他们有发电机, 等一等就会来电。】
安常叹了口气。
这下连泡面都吃不成了。
其实她想考虑的不是泡面,只是不考虑泡面的话, 另个想法总是往她脑子里钻。
她黑灯瞎火在房里踱了两圈,布局没那么熟,一不小心撞在床脚,一点声音都没有, 却叫人忍不住痛得蹲下来抱住小腿。
又在黑暗里蹲了会儿, 她忽然站起来摸索出房门。
连手机上的手电都没开,也不知想掩藏什么心思。
走到南潇雪门口, 很轻很轻的敲一下门。
“咚”。
像什么物件不经意撞到墙面上的声音。
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像敲门的敲门声下, 南潇雪果然没动静。
她也说不上自己怎么想的,不愿再敲, 却也不想离开,背手倚着门框站着。
以至于门被悄无声息拉开时, 她反而吓了一跳。
门缝里只显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尔后伸出一只手将她拉了进去, 她真如自己方才所肖想的那般, 跌入一片旖旎的桃源。
黑暗算什么, 看不清景色又算什么,南潇雪探出的手带起一阵冷香,似初春的风蕴着些凉意吹过,惹得心事落英缤纷。
她不知南潇雪房间是否和她同样布局,却也不想打开手电瞧清了再往里走,索性背着双手靠住玄关的墙。
反应过来才发现,她和南潇雪好像常常在玄关处对话。
卡在亲密与陌生之间。欲念与爱恋之间。过去与未来之间。
南潇雪静静立在她对面没说话,只有呼吸轻却可闻。
安常宛若气声:“你怕黑么?”
南潇雪很低的一声笑。
安常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是挺傻的。
南潇雪答:“舞剧开幕前,和落幕后,其实剧院里都是这样的黑。”她顿了顿:“什么都瞧不见,只有自己。”
安常垂了垂眼睫:“嗯,所以你很习惯。”
这样与南潇雪说话的感觉很奇妙,能听见她的声音、闻见她的味道,却看不清她的脸。
好似无限挨近,又似无比遥远。
南潇雪没答,只问:“那你呢,怕黑么?”
安常:“我妈刚去世那段时间我应该是怕的,我自己记忆很模糊,外婆却说我那时常哭。”
南潇雪的一只手再度探过来。
黑暗中辨不清方位,先是触到她衣袖,微妙的一凝滞。
接着指腹一路往下,把她掩在背后的一只手拖出来,捏进自己掌心。
手那么凉,也不知是谁安慰谁。
安常问:“你很冷么?”
突如其来的停电让空调也停止了运转。
她反手握住南潇雪,在那冰凉的指尖上轻捏着。
南潇雪站得近,能闻见吐息的味道。
黑暗里那清幽化作一只无形的手,在人的心脏上揉按。
什么都没做,却有一阵细密的颤栗顺着安常脊背,一路往上攀缘,直至后颈起了阵酥麻,像过电。
南潇雪开口:“安小姐。”
幽暗里的调子,总似比素日更轻软些,声线薄,琴弦般刮过人心脏。
“我听说,人总爱借着这样的一片黑,说些真心话。”
安常的心砰砰两下:“说什么?”
南潇雪停了会儿。
夜色如墨,越磨越稠,说不上是把人的心思勾勒得更分明,还是涂得更隐约。
南潇雪的一句话,似写在花笺上的诗:“离开了宁乡,你还喜不喜欢我?”
安常唇角一抿。
只有两人的呼吸交叠。
南潇雪浅呵了声,从安常掌心里抽出手:“罢了,我们还是……”
其实问这问题,本也是突然的停电当了推手,冲动而为。
以安常的性子,她没指望安常会老实答她。
没料想手甫一抽出,还未来得及离开,却被安常一抬手攥住手腕。
小姑娘的体温总比她高些,指腹烫着脉搏,灼意一路往心脏蔓延。
攥着她往前半步,她堪堪站稳,小姑娘一只手掌打横,覆在了她眼前。
起先没那么准确,又往下移了移,才完全覆住她双眼。她一眨,睫毛便扫进那细密的掌纹。
黑暗里覆住双眼,本是多此一举,封闭了五感之一,却似整个世界在周遭倏然消失。
“喜欢你。”
安常的声音响起。
“很喜欢你。”
南潇雪心念一动。
γιんυā 初雪那日猫爪挠过心尖的触感再度传来,不似痕痒,竟似微痛。
她抬手,慢慢摸索,抚上安常后颈。
再倏地往前一带。
两人在幽暗里贴作一处,南潇雪吻上安常的唇。
安常第一次觉得,心跳漏半拍并非什么夸张矫饰,在那霜雪般的轻软触上来时,心脏真有一瞬凝滞,然后一阵发麻,砰砰乱跳得像报复。
她不知何时垂下了手,南潇雪的舌轻轻探入,像安抚,又像撩拨。
安抚的是什么。撩拨的又是什么。
不知吻了多久,直至南潇雪停下,清泠声线在她耳畔响起:“安小姐。”
似天上宫阙的琼音。
说的却是跌落凡俗的话语:“请与我谈恋爱。”
安常张了张嘴。
忽而这时,“啪”的一声,一室灯火通明——
来电了。
安常后来想想,或许命运就是这般。
若是晚来电一秒,她给出的是否将为完全不同的反应。
可这时大亮的灯光刺得人微阖了一下眼,双眸不适应,觉得亮度比平素高出好些,竟像舞台射灯般,在南潇雪的竹青旗袍外镶一层金,顺着肩线往下淌。
更衬得那毫无瑕疵的面容宛若霜雪,似舞台上不容染指的神。
安常为这忽尔刺进眼底的绝美愣怔一瞬,方而喃喃:“你是南潇雪。”
“喜欢南潇雪很可怕吗?我是有三只眼还是长犄角?”
安常挑了一下唇。
缓缓摇头:“喜欢南潇雪,不可怕。很喜欢南潇雪,才可怕。”
“喜欢南潇雪,会拉着她跌入一场梅雨季的绮梦。很喜欢南潇雪,才会逼自己从梦里醒来,去想她的那一方舞台。”
安常问:“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南潇雪静静望着她。
“说到底,我有勇气来参加这个节目,不是因为颜聆歌,是因为你。你无论遭受了什么,都坚持站在舞台,不分一点心神,那样的你叫我迷恋,看着你,我就觉得自己不该再当个逃兵。”
南潇雪:“原来安小姐喜欢我,是为着我的舞台。”
安常问:“我们能找出一个平衡舞台和生活的方法么?”
南潇雪凝眸望了她会儿:“不能。”
安常一怔。
“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许久,答案是不能。”南潇雪面色转淡:“所以安小姐,既然你如此看重我的舞台,该是要拒绝我了吧。”
她伸手拉开房门:“那么,请吧。”
安常愣愣的,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踱了出去。
南潇雪在她身后:“等等。”
她回眸。
南潇雪转回房内,取了只油纸袋递她:“特色的花糕,民宿老板亲手做的。”
她欲关门,安常伸手挡了一下:“你觉得,我一定会影响你的舞台?”
南潇雪牵了下嘴角,左眼下的那颗浅红小泪痣一跃,可那样的神情并说不上在笑。
轻拂开安常的手:“安小姐,已经很晚了。”
木扉在安常面前缓缓闭阖,似终错失了不复得路的桃源。
她站半晌,回味南潇雪初初那声“安小姐”,和最后那声“安小姐”。
有什么东西,悄然改换。
扭头往自己房间走,才发现角落立着个人影。
颜聆歌见她从南潇雪房间那边走来,也是一愣。
安常垂着眸子走近。
颜聆歌犹豫了下,上前解释:“刚才停电,我来敲门,你不在。”
“嗯。”安常淡淡低着头,拿出钥匙:“就是这样,你来敲我房门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
她走入房内,关上了门。
******
第二天一早,摄制团出发去拍南潇雪的独舞。
山里的清晨很美,明晃晃的阳光洒下来,树根处尚有荒草,枯朽的枝头却结着冰。
开到瀑布近处能停车的位置,南潇雪从车上下来,难得裹着件长款羽绒服。
安常跟着下车,已能听到巨大的瀑布轰鸣声。
摄制团队沟通拍摄细节,都要互相喊话。
先拍安常和颜聆歌的部分,安常和唐雨桐所修复的仿古作品也被小心照料、带来了现场,二人各自抒发对这件文物的理解,再畅想一番南潇雪将如何以舞蹈展现。
安常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对第二个问题据实以告:“我不知道,想象不出。”
轮到南潇雪上场,脱下羽绒服,安常目光凝住——
那是一件素白的纱衣,薄而透,裹着南潇雪纤薄的躯体,风一吹,好像随时要御风而去。
而南潇雪今天没化妆,只抹着一张红唇,一头乌发没做任何装点,自然的垂散在肩头,随风飞扬。
她与摄制组讨论着些什么,一点听不清,所有的声音都被瀑布掩去。
摄制组开始架机位,南潇雪独自一人走向瀑布。
安常望着她脚步轻灵,迈过一众碎石,站到瀑布下相对最大的那块圆石上。
圆石离瀑布太近了,水流溅落在南潇雪的长发和纱衣,南潇雪穿舞鞋的脚尖探出,试了两个动作。
安常冲到摄制组旁边,在他们耳畔吼:“她要这么跳?”
摄制组回吼着告诉她:“南老师说她有把握!”
安常又吼着问抱着羽绒服站在一旁的倪漫:“那块石头上溅满了水,多滑啊!很危险的!你不用跟公司报备下么?”
倪漫吼着回她:“雪姐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她有很多经典作品都是这么拍出来的!”
所有人都全心相信着南潇雪。
相信她的评估,相信她的判断。
因为她是舞台上的神,而现在一块圆石就是她的舞台。
安常默默看着,手紧攥成拳。
她甚至望了眼瀑布下湍急的水流,万一南潇雪落水,她有几成把握将人救上来?
南潇雪开始独舞。
瀑布声太大,现场没有旋律。
南潇雪也并不需要旋律,所有节奏都在她脑子里。
腰肢轻曼,每一次跃动却充满力量感,她是对酒当歌的侠女,一转腕一扭指尖,似手中握着小小瓷盏,脚尖轻撩后一个大幅度的下腰,裙裾在瀑布形成的水雾间飞扬,阳光洒下来,形成一道闪烁不定的彩虹,绽开在她素白的裙边。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是已被用到滥俗的句子,可此时安常带着心底深深的震撼,觉得没见过南潇雪这一舞的人,都不可能领略这句话的真正魂灵。
南潇雪下腰时一扬手,干的不是杯中酒,是瀑布是朝阳,是这茫茫天地大好河山的雄浑。
她纤弱优美,可她又能舞得气势磅礴。
直到最后一个定点动作。
摄制组静默一片,没有人赞扬没有人鼓掌,只有轰鸣的瀑布声似自然对南潇雪的赞许。
也许人类的掌声太渺小,根本配不上方才的一舞。
这时安常很庆幸自己在回答如何畅想南潇雪的舞蹈时,坦诚回答“不知道”了。
无论何种回答都与南潇雪的舞姿相去甚远。
她初看自己修复的那只瓷瓶,想到的是“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可直到南潇雪把舞蹈选址定在了山间瀑布,贡献了方才那一舞。
她才发觉以静来表达静境是不对的,在一切的恢弘中,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才会有真正具备分量的思绪沉淀下来。
南潇雪就是对一切艺术形式有着惊人的直觉,也许她不止是舞者,还是诗人。
她的白裙和乌发已尽数被瀑布溅湿,踏着碎石走回岸边时,倪漫和摄制组赶紧抱着羽绒服和浴巾冲上去:“辛苦了雪姐!”
“太精彩了南老师!”
安常在后边默默看着,从保温杯里喝热水时南潇雪蹭掉了口红,冻得发乌的唇色透出来。
摄制组也怕南潇雪感冒,驱车赶回民宿。
安常从行李箱里翻出几片暖宝宝,去敲南潇雪的房门。
哗哗的水流声传来,南潇雪好像在洗澡。
她正要离开的时候,水声停止了。
她犹豫了下,又敲了敲,南潇雪把门打开了。
裹着浴袍,一头乌发湿着,从领口滑落在纤长的脖颈间。
安常递上两片暖宝宝。
南潇雪瞥一眼:“你觉得我会没带这东西么?”
她欲关门,却被安常伸手挡住,晃晃另一手里的暖宝宝:“这是幌子,我来问你一个问题。”
“你觉得刚才那样,不危险么?”
南潇雪反问:“你觉得那样的舞台不出彩么?”
安常一时无言。
南潇雪语调沉沉:“如果你非要问,那我告诉你,不危险,因为我是南潇雪,我对自己的身体有绝对的掌控力,我很清楚自己能做到什么不能做到什么。”
“可……”
“这就是舞台上的我,把自己完全抛给舞台,然后等着舞台给我同样的回馈。”南潇雪道:“安小姐,我对你也有个问题,你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质问我觉不觉得危险?”
安常默然。
南潇雪扫她一眼:“不用担心我。”
“既然我所有的一切都是舞台给的,”关上门前,南潇雪似已恢复初识的傲慢:“那么,请好好仰视我的舞台吧。”
******
下午启程回邶城,登机后安常才发现,颜聆歌又一次坐在了她身侧。
起飞的轰鸣声间,颜聆歌压低声:“你对南老师……”
“我喜欢她。”
颜聆歌指尖一蜷。
安常的声音轻却肯定:“很喜欢她。”
飞机升空带来耳膜震荡,颜聆歌缓缓吐出一口气。
从前她过分谨慎,一切的情意藏在悄然的眼神、似是而非的语句里。而安常性子静,也从不会说什么直抒胸臆的话。
直到现在,安常坐在她身侧,毫不退缩的说出:“我喜欢她。”
颜聆歌低头不再敢瞧那双清亮的眸子。
唇角扯出抹带涩的笑,觉得自己错过了太多。
******
下机后,毛悦让安常直接去纹身工作室。
忙完立马过来问她:“宝贝,旅行期间有没有发生什么?”
安常点头:“有,很大的事。”
毛悦一拍桌子,颤抖的指尖恨不得怼到她额头上:“你你你,你这是做多少钱护身符都保佑不了的事了?”
“不是那个。”安常顿了下:“她让我,跟她谈恋爱。”
毛悦一下站起来:“你答应了?我用全部身家去替你求护身符也不知够不够啊!”
安常沉默。
“你不会拒绝了吧?”毛悦又猛地坐下:“完了完了,这下就算把我爸妈的全部身家也拿来求护身符,都不知够不够了。”
“她很明确的告诉我,我会影响她的舞台。”
“那……”
安常笑笑:“可南潇雪,天生就是属于舞台的啊。”
毛悦意识到,那是安常第一次在她面前、以那般语气直呼南潇雪的名字。
唇齿开合间,似有初雪簌簌落下。
安常没想到,一趟旅程,会把她和南潇雪的关系推至这般境地。
从今往后,是不是什么缱绻的情思都不该剩,什么暧昧的可能都不再有。
她迷惘的眼神落向前台鱼缸,想着若叫那条红尾巴的金鱼离开鱼缸,该有多难受呢?
******
最终的决赛录制三天后进行。
安常化完妆独自待在休息室,有人敲了敲门。
颜聆歌走进来。
安常:“评审老师和选手在对决开始前,好像不应该有交流。”
“我只来问你一句话。” 颜聆歌:“你很想赢我?”
安常坦言:“的确很想。”
“要我让你么?”
“如果我发现你在让我,我就直接退赛。”
颜聆歌点头:“不会让你的,两年前,我让你一个人背负所有的错误,自己全身而退,后来我反思过很多次。”
“其实那时,我很怕你超过我,很怕我不再是年轻一代修复师里最耀眼的那个,很怕担不起整个家族的期望。但现在……”
她笑了笑:“我们好好比一场吧,无论谁输谁赢,结束之后,我有话对你讲。”
安常望向她,倏然发现粉底的遮掩下,一张白皙脸上似有被掌掴的淡痕。
这时有人轻敲了下门,安常心念一动:“进来。”
南潇雪推开门:“倪漫说给你发微信,你没回。”
安常忙站起来:“抱歉,我没听到。”
南潇雪扬扬手里的台本:“编导让我们录制前再对一遍词,我马上还有个电话采访,时间不多,就自己过来找你了。”
“正好颜小姐也在。”她问:“现在时间方便么?”
颜聆歌答:“方便的。”
南潇雪走进来,坐在颜聆歌旁边,翻开台本,纤长的睫毛蝶翼般垂下,全程没看安常一眼。
安常这才又跟着她坐下。
对完词以后,南潇雪站起:“打扰了,我先走。”
舞者脚步轻灵,关门前的那一微滞,似人的错觉。
颜聆歌瞥一眼安常,见她忽尔追了出去。
“南老师。”白色匡威踩过走廊的暗纹地板。
南潇雪走得快,苍绿旗袍下摆缭绕过转角,像一阵抓不住的山涧风。
安常不知她听到没有。
总之,没有再停留。
******
节目录制开始。
唐雨桐足够幸运,肠胃炎痊愈,不再影响状态。
她和邹园各选了一件书画作品,这组实力差距太大,就如唐雨桐自己所说,她并非挑战,而是抱着学习心态来观摩邹园修复。
其他选手这一期都来到现场观赛,对颜聆歌和安常这一组,他们显然要关注得多。
这两人虽然现在一个位列评审席,另一人还是选手,其实两人不过相差两岁,又都是故宫文物组出身。
有人低声议论:“要是安常当年没犯那个大错的话,现在两人是并驾齐驱的双子星也说不定。”
她们都对安常的天赋有所耳闻,只不过因当年一事生出刻板印象。
现在看来,安常的状态好像回来了。
节目组准备的两件文物仿品,一件是清代花鸟纹鱼尾瓶,一件是清代桃蝠纹橄榄瓶。
颜聆歌:“请安常选手先选。”
安常坚持:“不,颜老师先请。”
她打定主意与颜聆歌正面较量,要赢就要坦坦荡荡,不占一丝便宜。
南潇雪坐在嘉宾席上,纤长的食指在桌面点两点。
「安常选手」。
「颜老师」。
呵。
最终两人决定抽签,颜聆歌抽中鱼尾瓶,安常则是橄榄瓶。
录制进程与先前无异,评审老师和选手尽可能在台上呈现完整的修复过程,弘扬传统技艺,展现文物之美。
头两期节目,修复还不算成型,业余观众多半是看热闹,可来到现场的淘汰选手已是极为专注。
都能看出安常与颜聆歌的修复,其实在伯仲之间。
“谁更好一些?”
“真不好说啊……”
颜聆歌天赋耀眼,经验也更丰富。
可安常的沉静和细致显然为她加了不少分数。
看她修文物,总觉得时光在她身旁凝滞,直到她修复完成再一抬头,已是四季更迭。
悬念要留到最后一期录制了。
节目组提前通知:【今天的录制推迟一小时,等南老师线上领完奖。】
安常问毛悦:“领什么奖?”
“怎么你不知道吗?”毛悦道:“我女神的《飞天》拿了美国的尼金奖,这可是亚洲舞者绝无仅有的荣誉。”
录制当天,安常在现场与主持人对完流程,忽然想,这是她与南潇雪相处的最后机会么?
一转头,南潇雪刚好走进演播厅,两人眼神撞了个正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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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南潇雪路过安常身边, 目不斜视。
安常低声开口:“恭喜。”
南潇雪今日着一件素色旗袍,竖形暗纹,如一块在岁月中沉淀出韵味的沉香木,看向安常的眼神那么淡, 似不再暗藏任何缱绻情意。
那颗浅红色的小泪痣也安安静静待在左颊, 不再被眼尾或唇角微妙的表情牵扯着跃动。
安常的“南潇雪”从停电的那一夜起消失了。
从此在她面前取而代之的,是所有人的南潇雪。
舞台在调试灯光, 丝丝缕缕的射过来, 南潇雪的面貌有些模糊, 只剩周身清幽的冷香闻得分明。
让安常想起那个停电夜,一只手探过来抚住她后颈, 探入唇齿的也是这般冷香。
耳畔却只听南潇雪问:“你觉得我很厉害?”
“啊,嗯。”安常回神:“真的很厉害。”
南潇雪瞥她一眼。
五官偏冷调,不笑的时候,似有竹叶尖从霜雪间钻出, 透着些锋利。
“所有对我的喜欢都源自我的舞台, 我自然得厉害些才好。”
抛下这么句,径自走了。
这时编导组叫:“安常, 过来戴麦, 准备录制。”
安常来不及细想,匆匆过去。
直到录制开始, 安常站上舞台,灯光越发晃眼, 她往台下望, 嘉宾席上端坐着个绰约的身影。
那是受了重伤依然站在舞台的南潇雪。
敢把自己的全部交给舞台的南潇雪。
一举手一投足凝敛了所有光华的南潇雪。
安常很清楚, 她想赢。
她前所未有的想赢。
至少她是南潇雪“喜欢”过的人, 无论这份喜欢最终能不能实现。
就像她无论如何想对南潇雪说出那声“恭喜”一样。
至少她想自己也有荣耀的一刻, 是能与南潇雪比肩的。
操作开始,安常凝神,沉浸在最后的修复中。
“时间到,请评审老师和选手停止!”
主持人声音响起,安常放下工具,才发现自己沁出了一额的汗,碎发乱糟糟黏在上面。
瓷器需要最后的煅烧,三天后在演播厅录制节目收尾。
邹园和唐雨桐这组没什么可说,更多是邹园在发表对年轻一代的寄语。
轮到颜聆歌和安常这一组。
安常站在舞台中央,头顶射灯照得她有些恍惚。
光线作祟,嘉宾席上的南潇雪变成了一团素色模糊的影子,安常只知道她在那里,却看不清她的任何表情。
评审席上的沈云霭第一个发言。
安常深吸一口气。
沈云霭的声音钻进她耳膜:“聆歌的实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近年来故宫不少作品都出自她之手。如果要我给她一个关键词,那就是‘准确’,无论对器型结构还是色彩,她都把握得分毫不差,让我们看到一件瑰宝好似没经过时间的任何搓磨,完整的呈现于我们面前。“
“至于安常,她对美有一种天然的直觉,这其实是把双刃剑,把握得好,作品会灵动异常,把握得不好,又会走得太过。如果要我给今天的她一个关键词那就是‘稳妥’,她没有犯任何错误,而上釉的细腻笔触又延续了她一贯的耐心。”
“这两件都是很优秀的作品,我甚至遗憾你们修复的是仿品而非真正文物,如果硬要我做出一个取舍的话,我觉得今天获胜的是——安常。”
安常冲沈云霭深深鞠了一躬,颜聆歌站在她身旁的另一个圆台上鼓掌。
另三位评审依次发言。
竟出现了二对二的平票局面。
轮到最后一位评审:“我弃权。”
观众席一片哗然,其余选手们也开始窃窃私语。
“我实在没办法在这两件作品中做出抉择。”
主持人听了下耳麦里导演组的反馈,最终宣布:“那我们把决定性的一票,交给特邀嘉宾南潇雪老师。”
安常微微一怔。
“这也算节目组的初心,《载道》这档综艺的推出,为的是让更多人领略传统文化的风采,体悟文物的魅力,我们希望文物的美,除了专家能给予专业解读,还让更多人可感、可鉴。所以请南老师代表非专业人士的视角,投出决定性的一票。”
无数灯光汇聚,打在南潇雪身上。
安常今晚第一次瞧清了她的神情,如她每一次面对镜头,很冷,也很淡。
南潇雪开口:“我想先问一下颜老师,你认为今晚获胜的应当是谁?”
“安常选手。”
安常扭头看了颜聆歌一眼。
南潇雪:“为什么?”
颜聆歌给出自己的答案,从器型、上色、釉质等各方面分析,完成这件作品时安常略胜她一筹。
安常的心定了定。
她发现自己在意颜聆歌的评价。
不因两人的前情,而因在安常心里,颜聆歌的确是年轻一代修复师里的佼佼者。
颜聆歌方才的一番发言,不是虚伪客套,而是真正对她的认可。
南潇雪转向安常:“那安常选手呢?”
安常按捺住自己的心跳:“我也觉得,获胜的应当是我。”
观众席又开始议论。
可在安常心里,过度谦虚没有意义。故宫出事后的蛰伏、宁乡滋养出的耐心、重新燃起的斗志,她把自己的一切都放在了这件作品里。
她不想故作谦虚说获胜的应是颜聆歌。
她感恩遇到南潇雪,也感恩从南潇雪身上汲取勇气、让她今天能站在这里。
而现在,她珍视的人就坐在她对面,隔着一条玻璃走道遥遥望着她。
两旁的观众席都虚化了。
事实上现在的安常眼里,看不到其他任何了。
她想要南潇雪的认可,而那与她想要颜聆歌的认可是不一样的。
她打从心底的欣赏南潇雪,而或许至少在她发挥全力的这一刻,南潇雪也能给她同样的对待。
南潇雪的提问与刚才如出一辙:“为什么?”
语气还是那么淡,让人揣摩不透她的任何情绪。
安常的声音微微发抖,但她竭力控制,不想被摄像机捕捉到分毫。
她应该是镇定的、从容的,至少在这微小的一刻,让她在事业上与南潇雪平起平坐。
她阐述自己的理由,与方才颜聆歌所谈差不多。
这一次器型的塑造、颜色的调配、釉质的把控,的确是她职业生涯的最佳。
她是一个专注细节的人,这从她一眼能看到南潇雪眼下那颗浅红色的小泪痣可见一般,但这一次,连她自己都挑不出什么瑕疵了。
这给了她一些底气,让她敢于迎着灯光,望向南潇雪的眼。
而南潇雪也在看着她,话筒微微挡住薄唇。
“我把我的这一票投给——”南潇雪清晰的说:“颜聆歌老师。”
颜聆歌明显错愕了下。
主持人问:“我替观众们问问南老师,做出这种选择的原因是什么呢?”
南潇雪这话不是看着主持人说的,而是看着安常说的。
“安常。”
甚至没加「选手」两字。
“你不够坚定,也不够勇敢。我想问问你,在修复这件瓷器的过程中,哪怕有过那么一个瞬间,你是忘了沈云霭教授、忘了颜聆歌老师、忘了我的么?”
安常大脑一片空白。
南潇雪把自己置于评审之列,其他任何人好像都听不出异常。
“你理性太过,所以不敢听从自己的内心。你顾虑太多,举棋不定,每一次下笔的时候你都在想,别人会怎么看待你,以及你这么做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以你这样的态度,或许能完成一件不出错的作品,却不能完成一件打动人的作品。你觉得自己做得够好,但那只是技法层面,因为你从来没有一刻,敢听从自己的直觉和心意。”
南潇雪道:“所以,我投给颜聆歌老师,她是在创作自己的作品,而你,只是在完成一项不出错的作业。”
主持人:“好,那么我宣布,本轮挑战赛获胜的是——评审组颜聆歌老师!”
节目组设置这个环节,只是为了让老一代和新一代修复师相互对话,胜负对后续影响不大,区别只在节目组给地方博物馆的捐款,是由评审组还是选手组的名义捐出。
没人明白这对安常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完成最后录制的。
合影。颁奖。主持人致结束词。
唐雨桐在她耳旁说:“你好厉害啊,几乎赢了颜聆歌!”
「几乎」。
可是谁要「几乎」。
走下舞台,她没回自己的休息室,而直接敲了南潇雪那一间的门。
来应门的是倪漫:“安常?”
安常沉声:“我找南老师。”
倪漫犹豫一下回头看了眼南潇雪,不知是南潇雪交代过不再与安常接触,还是她看出了安常的情绪异常。
南潇雪清冷的声线从里面传来:“让她进来。”
还是那么淡,一丝波澜起伏都没有,让安常此时暗自攥紧的拳像一个笑话。
倪漫让开门口,安常走进去,南潇雪透过镜子反射看她一眼。
“你们先出去吧。”
倪漫和正准备给南潇雪卸妆的化妆师走出去,安常只觉得她们的动作加了慢速滤镜。
等休息室的门终于被关上,她唇边的话忍了许久后倾泻而出:“为什么?”
似冰雪初融时的小溪那般难耐,带着不受控的震荡。
南潇雪却打开保温杯喝了一口水,才反问她:“什么为什么?”
安常坐在一旁的矮沙发上,南潇雪坐在镜前的化妆椅上就比她高出不少,眼尾扫过来,天然带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安常最不能接受这般位置关系,站起来跨到南潇雪面前:“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南潇雪仰起面孔来看她,可那眼神也没让她好受多少。
她问:“为什么要把感情和我的事业混为一谈?”
南潇雪顿了顿。
问安常:“你是这么看待我的?”
安常道:“你觉得你投的那一票客观么?”
南潇雪:“如果单论技法,你的确完成得与颜聆歌不相上下,甚至略好。”
安常要很努力才能控制声音里的颤抖:“我知道。”
颜聆歌的确有天赋。
她的职业生涯中有多少次能比颜聆歌发挥更好的机会?
或许普通观众不在意,但她又有多少次对邶城修复圈重新证明自己的机会?又有多少次凭自己的实力走出过去阴影的机会?
她知道南潇雪能看懂她技法,因为南潇雪就是对艺术有着惊人的直觉。
所以她才既愤怒又伤心,而南潇雪此刻仍旧淡然,显得她像个情绪失控的小丑。
她不喜欢跟人吵架,因不擅言谈,一吵架就止不住的声音哽咽,简直像某种生理缺陷。
而她并不是要用哭来“道德绑架”南潇雪,她只是要南潇雪把话跟她说清楚。
她尽量深呼吸,保持声音平静:“如果你觉得我对感情的处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有什么让你不满的地方,你可以私下跟我谈,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式?还是说,你骄傲到只肯用这种方式来表达?”
南潇雪又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
安常瞥了眼那保温杯的牌子。
她以后遇到这牌子的专柜都要绕着走。
南潇雪没答她,而抛出另一个问题:“这次比赛有那么重要么?”
安常笑了。
她不知道除了笑还能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一刻:她竟一直以为南潇雪懂她,是否太讽刺?
南潇雪转向她:“我方才在舞台上的那些话,固然可以看作对你个人的评价。可你觉得在需要心神高度投入的艺术类行业,创作者是一个怎样的人,不会无可遮掩的在她作品里呈现出来么?”
“你把这场比赛看得太重,导致自己瞻前顾后,你的作品又怎么可能灵动?你在修复那只北宋玉壶春瓶时分明可以做到极致,现在到底为什么要过多顾虑结果,不敢全心投入?”
安常唇瓣嗫嚅:“你……知道自己这么说有多傲慢么?”
南潇雪望着她。
“你可以不顾虑结果,因为你是一个天才,无论你如何肆意,都有你的天赋为你兜底。可我是一个普通人,我没有你那样的天赋,除了修玉壶春瓶时你给我的巨大灵感,其他时候,我如果一心相信感觉而不多作思量,就会像我在故宫被开除的那次一样,等来现实给我的响亮一巴掌!”
“南老师,你可能没办法理解,我们普通人就是这样生活的。天赋不足以完全指明道路,所以为了把那么一点小小的天赋发挥出来,我们必须反复考量,生怕行差踏错一步。这不是谁愿意的,而是因为一旦出错,我们的能力根本没有办法为随之而来的结果买单。”
“你不理解,是因为你对一切其实都能把握,你从没有真的胆怯过!”
安常从初识南潇雪便已知她的傲慢,相处中也能隐约感受两人观念的分歧。
只是她性子温吞,两人也没有深入交谈机会,直到情绪堆叠至此,再收不住,几乎想一掌向化妆桌拍去。
堪堪忍了,一手撑在化妆桌上,指尖发颤。
南潇雪瞥一眼:“创作者便该至情至性,你若真冲我拍桌子,我还觉得你有几分勇气。”
“你以为我不敢?”
“那你拍啊。”
安常用力一掌拍在桌面,各种眼影盘口红定妆喷雾跟着一震。
南潇雪挑了一下眉,总算牵着眼下那颗浅红小泪痣又有了生动的跃然。
问安常:“你以为我没胆怯过?”
“你以为我没做过全然没把握的事?”
安常喘息未平:“你有么?什么事?”
“喜欢你。”
安常一滞。
“我说没有办法平衡舞台和生活的关系,是因为我清楚,喜欢你这件事一定会分我心神。我不确定这会给我的舞台带来什么影响,但我敢去尝试。”
“不敢的人是你,因为如果我不再是舞台上那个令人崇拜的南潇雪,你对我的感觉说不定就变了。”
安常愣怔一瞬。
她重新回到邶城的勇气,的确来自舞台上的南潇雪。
但她从未自这个角度考虑过问题。
南潇雪观察她神色,眸光转淡:“安小姐,桌子也拍了,情绪也发泄了,我还要卸妆,你请便吧。”
逐客令下得清晰,安常不得不拉开门。
倪漫和化妆师等在门口,见安常出来装作一顿热聊。
大概她们实在不知道以什么表情面对安常。
或许她们听不到安常和南潇雪在房内说了些什么,但一定听到了方才拍桌的那一声。
只猜测着,是……南仙冲安常拍桌了?
总不至于有人敢冲南仙拍桌……吧?
安常回自己休息室时,看到颜聆歌等在门口:“能跟你聊聊么?”
“不好意思,我现在实在没心情。”
她和唐雨桐共用一间休息室,这会儿唐雨桐已被爸妈接出去庆祝,里面空无一人,她进去套了羽绒服,拿起帆布包离开。
走出电视台,有车冲她鸣笛。
安常看一眼,是毛悦开车来接她了。
她拉开车门坐上去:“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儿了。”
“怎么没发微信?”
“想给你一个惊喜啊。”毛悦问:“今天结果怎么样?”
安常摇摇头。
“嗨,没事儿,本来要赢颜聆歌也不那么容易。”毛悦道:“那你就当我是来安慰你,带你去个地方。”
******
另一边,倪漫小心翼翼溜进休息室:“雪姐,继续帮您卸妆么?”
“过来吧。”
倪漫与化妆师对视一眼。
南潇雪看上去倒是面容平静。
卸完妆,倪漫又试探着问:“现在送您回家休息?”
南潇雪点了头。
倪漫松了口气,赶紧打电话叫司机把车开过来。
今年过年早,快春节了,生活里充斥着大小聚会和年货采买,这个点依然堵车。
倪漫总觉得今日车内气压比往常低了好些,悄悄观察后座的南潇雪,是否正因为堵车而不快。
还好,南仙淡着一张脸,没什么太大波澜。
这时车载电台正在发布提示:“春节将至,路况拥堵,市交管局提醒广大市民,注意交通安……”
南潇雪:“换台。”
另一个电台已在为春节预热:“接下来这首歌送给一年来陪伴我们的听众朋友,祝大家早日团圆,快乐常……”
南潇雪:“换台。”
倪漫伸手关了电台:“雪姐要不别听了,你不是不喜欢吵么?”
南潇雪望着窗外没反对。
倪漫低着头在手机记事本里,悄悄补记与南潇雪相处的注意事项:【以后不能提“安”、“常”两个汉字,否则只怕年终奖不保,切记!!!】
三个感叹号。
本来就堵,偏偏还下起雪来。
倪漫心里直犯嘀咕:上次邶城初雪,她还和南潇雪一起送安常回家,安常还送给南潇雪一片雪,让她在心里骂了句脏话感叹浪漫得要死!
那……现在呢?
她一直偷瞄南潇雪,还是那般面不改色。
她们被堵在一个路口,南潇雪视线没个聚焦,落在路边的一家宠物店。
快打烊了,落地玻璃里透出店员擦地的身影。
而橱窗内有几个毛茸茸的小团子,毛色太暗瞧不分明。
倒是有个白净的影子,在一架宠物跑轮上跑个不停。
南潇雪忽道:“停车。”
司机找路边停车位把车停了,南潇雪裹上大衣,戴着帽子口罩下车,倪漫赶紧跟上去。
南潇雪推开宠物店的门。
拖地的店员直起腰:“不好意思,我们要打烊了。”
“我很快。”南潇雪的声音隔着口罩传来,与采访里有些微的不同。
她指着橱窗问:“那是什么?”
“雪貂。”
“也是宠物?”
“现在很多人养的。”
“它怎么一直跑个不停?不累么?”
“累啊。”店员笑道:“可它好像就是喜欢跟自己较劲。”
南潇雪:“我买了,连同这个跑轮一起。”
倪漫赶紧开口:“姐!”
生怕加个“雪”字都引起店员往南潇雪身份上猜。
“姐,别冲动,您有空养么?”
“有,我没有的时候你有。”
“我……”
“工资翻倍。”
“有!我特别有!要不您再看看猫狗啥的今天一起领回去!”
南潇雪摇头:“就要它。”
倪漫结完账,拎着笼子和跑轮,跟南潇雪一起回到车上。
司机一看吓了一跳,倪漫使眼色让他别问。
送南潇雪回了家,倪漫把笼子和跑轮找地方摆好安置了:“雪姐,没什么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
“好。”
“对了,以后我来喂它的时候叫它什么?”
“常崽。”
倪漫在心里猛一拍巴掌:难怪她刚才看这白净的小身子、这亮亮的眼睛和小尖鼻子有点眼熟呢。
还有安常的神情简直就是这样,说机灵吧,又透着些愣。
女明星好双标!听都不想听“安”和“常”两个字!自己买宠物又要取名“常崽”!
倪漫走了后,南潇雪把雪貂放在跑轮上,雪貂果然一蹬腿跑了起来。
南潇雪抱着双臂,倚在一边的墙上。
“累死你,跟我拍桌子。”
雪貂没完没了的跑着。
南潇雪看了会儿上前,纤长的手指按住跑轮。
“小傻东西。”她压低了声说:“有够轴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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