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安常没想到, 毛悦把她带到了酒吧。
她不太习惯这样的场合,毛悦却把她往里拽:“宝贝我跟你说,你现在就是要把情绪发泄出来,像以前一样什么都闷在心里, 该把自己憋坏了!”
酒保认识毛悦:“哟, 大纹身师来了,今天还带了朋友?”
“这可是我最好的姐们儿!我带她来散心。”
酒保笑:“那来我们这儿可来对了, 我们现在火着呢, 好些明星都来。”
这里的音乐过分劲爆, 像要吵醒万古森林里沉睡的巨龙,听得人后脖子勒根钢线般发紧。
毛悦吼着问:“喝什么?”
安常吼回去:“什么烈喝什么!”
毛悦:“行!”
她知道安常看着文静, 酒量却并不算差,毕竟是被水乡那座老酒坊滋养过的。
酒送过来,毛悦和安常一仰头把酒灌进喉咙,又嘬一口柠檬。
安常顿时感到有团火烧了起来, 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 烧出一种胃溃疡的感觉,好似要不留情面的在胃部灼出一个大洞。
她伸手摁了摁, 又总觉得没摁准最疼的一处。
直到手顺着肋骨往上移, 把左心房外当作目的地。
毛悦观察她反应:“我怎么觉得你脸色这么不对啊,今天到底什么情况?”
“这儿灯晃得跟盘丝洞似的, 你还能看出我脸色?”
“宝贝咱俩什么关系?你化成灰我都能看出你脸色。”
安常抿抿唇:“能再来一杯酒么?”
“行啊。”
又一杯酒下肚,安常望着舞池里肆意张扬的面孔, 把今天录制发生的事告诉毛悦。
毛悦愣半晌:“不会吧?”
安常眼神瞟过来:“你袒护她。”
毛悦赶紧摆手:“我可没有!虽然她是我女神……”说着一咬牙:“要是真有什么, 我肯定站在你这边!要不, 我陪你一起骂她?”
“你先。”
“你先。”
“一起?”
“好。”
“我数一、二、三——”
两人一起开口, 又被喧杂乐声遮掩:“南潇雪……”
脏话梗在唇边, 根本出不了口。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毛悦一咂嘴:“不行啊,想着那张脸怎么感觉骂不出口呢?”
安常往椅背上靠,抬手揉了下太阳穴:“啊,好烦。”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割裂成了两个部分,身体维持着日常生活的惯性,灵魂浸在刚灌下去的琥珀色酒液里,变成一颗皱巴巴的青梅。
问毛悦:“有烟么?”
“你要抽?”
“不会,就点着。”
毛悦摸出烟盒跟打火机。
安常抽出一根:“等我会儿。”
她走出酒吧,绕到侧墙。
这酒吧挺酷,废弃厂房改造而来,一段锈迹斑驳的铁楼梯通到三楼才是入口,墙面水泥剥落露出红色砖块,抽象图案宛若时光拿刻刀雕琢而成。
侧墙这边也是锈迹斑斑的铁露台,脚一踩上去引发共振,咣当咣当的响,冬日的冷风吹着铁锈味肆意挥洒。
安常穿得随便,也不拘着什么,黑色羽绒服随意靠着墙面也不怕蹭脏,一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
另一只夹烟的手很快冻得发硬。
真正的冷是一种痛觉,爬进她袖管,顺着小臂往上钻。
她并没注意到铁露台之下,披着件黑羊绒大衣踩着高跟鞋打电话的人,是商淇。
商淇挂了电话一仰头,没想到瞥见安常。
年轻女孩的脸太干净,出现在这样光怪陆离的场合总觉得不搭,靠着暗红裸露的砖墙,指间夹着根烟也不抽。
就盯着那盏昏黄的路灯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雪变成了落在眉宇间的灰,被睫毛筛成迷惘洒在脸上。
商淇抬手拍了一张。
发给南潇雪:【吵架了?】
她今天没陪南潇雪去录制,根本不知发生何事。
南潇雪半天没回。
正当她准备上楼回酒吧,南潇雪的微信发过来:【她去酒吧做什么?】
商淇:【喝酒呗,难不成来喝AD钙奶?】
【她一个人?】
【我帮你看看。】
她踏上铁楼梯,踢踢踏踏的一点不藏音,安常大概听到有人来,便把烟熄了。
抬眸见是她,一愣。
她刚要张口,安常冲她浅点一下头,转身回酒吧去了。
她跟进去,望着安常走回座位。
给南潇雪发:【放心,不是一个人,跟朋友一起。】
【叫她宝贝宝贝的那个?】
【叫她宝贝宝贝的是哪个?】
【长卷发,挺狂野。】
商淇本是约了人在这里谈事,这会儿回到桌边,又往安常和毛悦那边望了眼:【嗯,是的。】
毛悦正问安常:“吹吹风,有没有把郁闷吹散点?”
安常摇头:“碰上她经纪人了。”
“啊?”毛悦一下紧张起来:“在哪呢?”
“你别看,显得我们多关注她似的。”
“要不我们先走?”
安常想了想:“不,为什么我们要躲。”
说话间,安常放在桌上的手机震起来。
酒吧灯光晃得人眼晕,安常在一阵粉蓝光线交织下看向屏幕,那串数字排列组合出了一种失真感。
是颜聆歌用自己的手机号给她打来的。
安常有些恍然。
人的记忆真奇妙。
痛也痛过,伤也伤过,许多以为一辈子不会忘的细节,都在岁月的洗练中逐渐模糊了。
偏偏是从通讯录里删除的那串数字,到现在也记得清楚。
她接起来:“喂?”
“可以。”
“我把地址发你。”
尔后挂了电话。
毛悦小心翼翼问:“不会……是我女神吧?”
“是颜聆歌,她要过来找我。”
毛悦一下抬手捂住自己的小心脏——这这这,她这闺蜜怎么这么招人呢?
“她来干嘛?”
“她说对决结束后,有话跟我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
“等她来就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毛悦吃了三十六颗开心果的时间。
一束花被轻轻放到桌上。
先抬头的是毛悦。
颜聆歌穿白色高领毛衣和浅驼色大衣,长发用一根玉簪束在脑后,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戴任何首饰,只是放花时露出腕上的钻表。
自从安常出事后,毛悦同仇敌忾,坚决回避在一切社交场合见到颜聆歌,除了上次在烤肉店偶遇,她和颜聆歌也是许久不见了。
这会儿酒吧灯光模糊了颜聆歌脸上的妆,一瞬时光倒流,好似回到了大学时候。
那时毛悦心挺大的,一开始没瞧出颜聆歌对安常有什么,还奇怪校园风云人物为什么愿意带她们这种低两级的小学妹玩。
颜聆歌看着清雅,其实又有意外强势的一面,跟教授吵过架帮她们抢过排练室,毛悦乐得屁颠颠跟在她身后叫“聆歌姐”,活脱脱一个小粉丝。
后来出事,毛悦大为震惊,从此“聆歌姐”变回“颜聆歌”,每次提及总是愤愤不平。
这时颜聆歌冲毛悦笑了下,然后问安常:“我能坐下么?”
安常点头。
颜聆歌脱了大衣入座。
她不说话,安常也不催,安安静静的坐着,放任沉默游走于三人之间。
毛悦忽然就顿悟了安常的过人之处——这心理素质得多好啊!
直到颜聆歌问:“你们喝的什么?”
毛悦:“落日余晖。”
颜聆歌:“那我也来一杯吧。”
她招手叫酒保过来,等酒送上的时间里,依然只有沉默恣意。
直到酒保送上琥珀色酒液,颜聆歌喝一口,毛悦瞥见她握酒杯的手指微微发颤。
尔后开口:“安常。”
毛悦心想:不是安安么?
颜聆歌:“其实在这次对决进行以前,我已经告诉家里,我喜欢同性。”
毛悦猛一怔——她了解颜聆歌的家庭,也了解颜聆歌的性格,没想到颜聆歌同安常在一起时谨小慎微,多年过去反而袒露。
“那时我便已想好,无论结果如何,我想重新追你。”
毛悦明白了称呼的改换意味着什么——颜聆歌想一切重新开始。
她瞥一眼桌上的花。
一大束鸢尾很是清雅,方才由颜聆歌一路抱进来,一定不知惹多少人瞩目。颜聆歌的意思很明确,与安常的这段关系,她不会再藏。
毛悦恍然又想起大学的时候。
颜聆歌与安常都是好学生,时时约在画室用功,她则跷着腿在一旁打游戏。
连赢几局后,颇有种“高处不胜寒”的空虚,打着哈欠扭头一看,颜聆歌低声细语不知在说些什么,安常的侧脸在浅笑。
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把两人的白衬衫变作洒满橘汁的颜色。
流逝的分秒时光带走橘汁里的气泡,又变作一杯沉淀了很多心思的琥珀色陈酿。
那时她便想,安常什么时候能等来颜聆歌的勇敢呢?
出那件事以后,安常又等了半年,她陪着等了半年。后来安常回宁乡再不等了,她也不等了。没料想时隔两年,颜聆歌反而坐在了安常面前。
毛悦瞟着安常,安常一脸沉静:“我今天让你过来,也有话对你说。”
“我们以后,不要联系了。”
颜聆歌一直握着酒杯的手指蜷紧:“当年的事,是我的错,等我完成手上的这件文物修复,便去找沈老师坦白实情。我家里几位长辈,和故宫文物组几位前辈相熟,他们固然对我失望,但我会想办法让你回故宫工作的。”
安常望着她:“你觉得我要的是这样么?”
颜聆歌:“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当然不求你现在就接纳我、原谅我,但给我一个机会,好么?”
安常缓缓吐出一口气 :“不需要了。”
“安常……”
“我以前苦等你一个道歉,甚至这次回邶城,我也一心想着找你要一句解释、要一个道歉。但今天我亲耳听到你说出来的时候,我发现,我需要的根本就不是你的道歉。”
“那件事之所以成为我心里的一个结,最根本的原因,是我对当时的自己不满意。也许有一天我会通过自己的方式回到故宫,但不是靠你家里的长辈。”
毛悦第一次看到,一向清雅的颜聆歌流露出慌乱:“我喜欢你。”
别说安常,连毛悦都有些感慨。
以前从未听过颜聆歌直抒胸臆的说出这四字。
安常:“我也喜欢过你。”
颜聆歌眼睫轻翕,继而垂下。
「喜欢过」。
好似山间民宿停电时她去敲安常的房门,安常却已不在那里了。她所有的勇气,终是来得太迟。
失去的惶惑令她不想放手:“我知道你现在对南……”意识到不该随意道出那个名字,改换说法:“但她不是适合你的人。”
“她那样的人太高也太远了,她不会理解你在想什么,跟她那样的人在一起会很累的。”
安常:“我不会跟她在一起,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要回头,我想往前走了。”
“至于你说适不适合,”安常抬眸直视她的双眼:“如果我未来真跟什么人在一起的话,我希望是因为喜欢,而不是适合。”
******
从酒吧出来,毛悦找了代驾,跟安常一同坐在后排。
安常靠着椅背微阖着眼,也能感到毛悦一直不停的瞟她。
她轻轻呼吸,觉得嘴里仍带些许的酒气:“你总瞧我做什么?”
“总觉得你吧,”毛悦思忖了下该怎么形容:“外表看起来跟内里反差很大。”
“看着文文弱弱的吧,其实你又很敢。看着不声不响的吧,其实你又很有自己的想法,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下车后,毛悦与安常一同回家。
她家境不错,公寓是爸妈一早帮她买好的,一个不算新的小区但品质不错。
她家在顶楼,乘电梯上去,一边往家门口走一边问安常:“没喝多吧?”
“没有。”
她正准备去开门时,拉一把安常:“完了完了,是我喝多了,我出现幻觉了。”
安常一抬眸。
大约那张面庞太过婉约端秀,一袭月白云纹旗袍加身,让那人自己也变作了如霜如月的一部分,她可以来自广寒宫阙,来自旧时工笔画,来自读完一阙花间词后的绮梦,独独不似来自凡俗世间。
安常顿了顿:“不是幻觉。”
毛悦揉了揉眼。
听得一道清冽声线开口:“毛悦,我需不需要再说一次,你真的好可爱。”
毛悦颤两颤,转向安常压低声:“你问问,她怎么会知道我家在哪?”
夜色把南潇雪那股清寒勾勒得更甚,只觉得她周围是缭绕的雾,浓稠的墨,说不上是雾混进墨里变成诗,还是墨涂染雾气变为画。
她可不敢直接跟南潇雪说话。
南潇雪主动答:“上次送安小姐回来时,安小姐发给倪漫的地址是直接复制,详细到了门牌,我便上来等在这里。”
毛悦适应了会儿,才敢盯着地面同南潇雪对话:“你、你等在这里,不怕其他人看到啊?”
“你家在顶楼,不妨事,只是遇到你家对面的那位老太太,瞧我一眼,直念着阿弥陀佛就进屋去了。”
毛悦:……
这是人人都把南潇雪当幻觉了。
南潇雪又道:“其实就算有其他人瞧见,也不妨事。”
她望着安常,毛悦跟着瞥一眼,安常始终埋着头,看也不看南潇雪一眼。
毛悦试探着问:“那我先进去?”
安常没反对。
毛悦拉开门先进去了。
南潇雪踱到安常面前,平台镂空处送来一阵夜风,丝缎般的长发翩飞,带起一阵冷香。
“安小姐。”
安常盯着地面默了会儿,才开口:“你是来跟我道歉的么?”
“不。”
安常仰起脸看着南潇雪。
楼道灯光点亮她左颊那颗浅红的小泪痣:“无论我私心多想你赢,我无法说出违背自己本心的话,因为我是南潇雪。”
“在我看来,文物修复也是艺术,技艺是基础,再往上一层,便要传达出这件文物穿越千百年时光而来、那最打动人心的灵魂。在这一层面,我觉得这次对决里的颜聆歌,比你略胜一筹。”
安常复又低下头去:“那你来做什么。”
“我来,因为我是南潇雪。”
夜色寂渺,连语调里细微的变化都能捕捉分明。
第一声“南潇雪”,是对艺术之美追寻到极致、对自己和旁人都无限严苛的南潇雪。
第二声“南潇雪”,是现下立在这里、微低着头同她说话的南潇雪。
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什么,递到她面前。
安常看一眼。
一包姑嫂饼。
想起毛悦说过,姑嫂饼太小众,邶城根本没得卖。
那南潇雪手里的这是……特意从网上买的?
快递需要时日,所以不是现买,是南潇雪平素自己悄悄买了,这时拿了来给她。
一个需要控制身材的舞者,平素竟会买姑嫂饼?
安常忆及小时候,每当自己难过,外婆总会给她拿来一包姑嫂饼,抱着她一下下轻拍她的背:“好了好了,吃点甜的,心里就不难过了。”
这话,文秀英同南潇雪说过么?
此时那般的安抚,横躺在南潇雪的掌纹间。
安常顿了下,摇头:“我不需要,现在也不想看到你,你先走吧。”
拉开毛悦家的门,进去了。
站在玄关处听了会儿,直到门外响起南潇雪的脚步。
毛悦问:“她……是来找你道歉的吗?”安常摇摇头。
两人各自洗漱,入睡前,安常撩起窗帘一角对着楼下看了眼。
南潇雪的保姆车停在那,没离开。
毛悦:“怎么了?”
安常放下窗帘,躺到床上:“没什么。”
勉强入睡,并不安稳,睁眼醒来的时候,是清晨五点。
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轻手轻脚,不欲吵醒熟睡的毛悦,踱到窗帘边轻轻挑起一角。
北方冬日,这时间还暗着,却已不是最深的那种幽暗,空气里有肉眼无法捕捉、唯神经能感知的些微光亮,挣扎着透不出来。
路灯还亮着,因辛勤了一夜而有些偃旗息鼓,总觉得那光淡薄了些,洒在保姆车顶,勾勒出无限寂寥。
安常回到床畔坐下。
黑暗里抿了下唇。
还是躺回床上,睡了。
等她和毛悦一同起床的时候,再悄悄撩开窗帘往楼下看,那辆保姆车终于是不在了。
******
毛悦与安常一道吃过早餐:“宝贝,我今天休店,陪你去散心吧。”
安常摇头:“我没事,你去店里吧,我想去找一趟邹园老师。”
邹园和沈云霭一样,来自故宫文物组,安常初到故宫工作时,他第一个对安常的天赋大加赞赏,对安常很是看好。
安常辞职时也是他最为惋惜,觉得断送了一棵好苗子。
而昨天,投给颜聆歌的那两票里,便有一票来自曾经最看好安常的邹园。
安常有些犹豫,不知联系邹园会否太贸然。
这时手机响起,她瞥一眼屏幕,是她大学时的恩师葛存茵。
“葛老师。”
“安常,来了邶城,居然一次都没来看我?”
安常连声抱歉:“这次为参加比赛而来,期间不敢分心,本打算比赛结束后去拜访老师的。”
“我要不是今天跟邹老师聚会,还不知道你来了邶城呢。”
因为综艺还没播出,对葛存茵这种不常上网的人,对安常的到来自是不清楚。
“你比赛的事我都听说啦。”葛存茵压低声:“我先跟你透个底,邹老师今天跟我说,沈老师在考虑招你回故宫的事呢。”
安常立即问:“是不是颜聆歌说了什么?”
“聆歌?”葛存茵道:“没有啊,没听说,是你在节目中的表现,大家都有目共睹,沈老师也觉得你成长了吧。”
“即便我输了?”
“嗯,你和聆歌在节目里修复的作品,节目组转赠给邹老师他们带回来,用作教学,我看了,两件都非常出色。”
“那葛老师,如果让您来做选择,您会选谁获胜?”
安常的指尖捏紧手机。
“安常,我们都在沁馨园呢,不如你过来一趟?邹老师说,他也想见见你。”
沁馨园是故宫不远处的一座中式茶楼,小院很是清净,大师们常常在这里聚会。
安常背着帆布包,坐地铁过去。
进了茶楼绕过障景,一条小径直通幽处,邹园一见她便笑着招手:“小安,过来。”
“邹老师。”
邹园仔细瞧她:“昨天输了,回去有没有哭鼻子?”
安常笑笑:“没有。”
“知道你不会。”邹园给她斟一杯茶:“你这孩子,看着文静,但我知道你,是进故宫那么多新人里,唯一没被沈老师骂哭过的一个,从那时我就说,你这孩子倔着呢。”
“当年出事,沈老师说话不留情,我真当你放弃了,后来在节目里看到你,我很惊喜,也觉得自己没看错你的韧性,否则那样的情况下,你哪里还会坚持继续修文物呢?”
“现在沈老师觉着你磨砺得也够啦,跟我说,在考虑招你回故宫的事。”
“邹老师。”安常不答反问:“我想先请教您,您昨天为何会判我输?”
“你和聆歌的实力,本在伯仲之间。沈老师是瓷器组出身,更重技法,所以判你赢。我更看重作品整体,在昨天的较量里,我认为聆歌略胜一筹。”
“还记不记得你刚进清美的时候,我去你们学校讲座,那时我说过什么?”
“您说,文物不只是一件器物,在古时,许多的匠人用一生的时光和精力去雕琢一件作品 ,上面是附着灵魂的,所以我们对文物修复,始终要怀着敬畏之心,既不能凭空去创造,也不能束手束脚、使之丢了魂灵,这便是文物修复相较于其他艺术最难的部分。”
邹园点头:“你是个有灵气的孩子,我说的这些,你都明白。”
安常转向葛存茵:“葛老师,那您呢?您会判谁赢?”
“安常,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但若单就这两件作品而言,我想,我会和邹老师做一样的选择。”
安常默然。
邹园拍拍她的肩:“别难过啦。往小了说,一个文物修复师的职业生涯是很长的,往大了说,在所有穿越千百年时光而来的文物面前,我们都显得太过渺小。既然是比赛,赢固然有赢的意义,但这是暂时的。”
“沈老师在考虑招你回故宫的事,你怎么说?”
安常摇摇头。
“怎么,是当年沈老师对你太严厉,你跟她赌气?还是我昨天判你输,你跟我赌气?”
安常望向自己的双手:“都不是。”
“只是我想好好问一下自己,若我修复的不是仿品,而是真正的清代桃蝠纹橄榄瓶,我是否会对自己完全满意。”
“不回故宫,你怎么打算?”
“我想回宁乡,在没有外界干扰的情况下,好好想一想。”
离开沁馨园时,安常听到邹园在她身后打电话:“罗老,又淘到新物件了?好,改天去拜访你……”
******
安常回到家,把毛悦家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正在洗拖把时,接到倪漫发起的微信语音通话。
她看了眼,没接。
跟着手机收到一条微信:【我是商淇。】
语音再次打过来,她接了。
“安小姐,时间方便的话,我能带你去个地方么?”
******
安常站在小区外等,商淇开车过来接她。
安常坐上副驾,一路扭头望着窗外。
路过CBD街区,豪阔的商业体鳞次栉比,外墙高悬的无数奢品海报间,好几幅来自南潇雪。
安常远远望着其中一幅面霜海报。
巨幅黑白,背景是皎皎皓月,南潇雪微扬下巴,一张绝色的脸庞上尽是霜雪。
美到漠然的地步,好似不受任何凡俗之扰。
安常低声开口:“我跟她的事,你好像没有明确表态过。”
“我并非当事人。”商淇转动方向盘:“你们也不需要我的表态。”
一路开着车,把安常带到了舞剧院。
安常迟疑,商淇道:“放心,我并非带你来见她,也并非劝你们和好。”
这才跟着往里走。
商淇引她走到剧场外,她远远望见走廊里,两个女孩在墙角抱头痛哭,听见商淇脚步,回头看一眼,一起跑了。
商淇告诉她:“今天是新舞剧的第一次合排,一大早就开始了,这些姑娘大概快被潇雪逼疯了。”
说着推开剧场的门:“进来吧,我们坐后排,她不会看到你。”
安常这才跟着商淇迈入,落座,望向舞台。
南潇雪一袭纯黑素色练功服,更显整个人的清瘦,灯光把舞台打亮成一片,她便当真化身为雪地间的一枝墨竹。
其他舞者都在休息,她正在独舞。
安常本想着,昨晚南潇雪在毛悦家楼下等了整夜,不知会否影响状态。
只看几个动作,却心下震撼。
纵她一个不懂舞的人,也知那些动作绝非寻常可舞出,南潇雪素颜无妆,可并非当这是彩排般,每一次舞动,连指尖和趾尖都绷到极致,南潇雪的舞姿绝不柔弱,而充满了大开大合的震撼感和感染力。
安常再不想见到她,一看舞台,便也被她拽着跌入了舞剧的情绪里去。
直到南潇雪一段舞毕,安常久久说不出话。
南潇雪在舞台上拍着掌唤其他舞者:“休息时间结束,再来。”
“雪姐,真的不行了……”
“五分钟,就多休息五分钟,好么?”
“不行。”南潇雪唤她们:“快些来。”
商淇坐在安常身边:“她总是这样,每一次其他人休息,她自己继续练,好像永远不觉得累。你知道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丝情绪,舞者不做到极致,她根本不会满意。就她这性子,不知逼走了多少人。”
安常问:“那留下来的人呢?”
有一些熟面孔,是在宁乡拍《青瓷》时她见过的。
商淇:“留下来的人是想着,若能熬得住,她会让人把全部的潜能发挥出来。”
“听上去不错对吗,可过程是真的痛。”商淇抱着双臂:“就连我,不过跟她是商务上的合作,也被她这性子逼的,不知动过多少次辞职的念头。”
安常:“那怎么没走?”
商淇坦言:“她给的钱多。”
安常:……
商淇望向舞台:“今天带你来,是想让你看看,如果你喜欢她,其实你很幸运,因为她是一个天才。你不用太过担心会影响她的舞台,也许生活中汲取的一切,都会被她这种近乎变态的能力转化为养分。”
“但如果你喜欢她,其实你也很倒霉,因为她是一个天才。她从小就是这么思考、这么生活的,一心追求极致,不会顾虑更多,也就导致了她没有站在其他人的角度去考虑过问题。舞团的姑娘不管哭得多惨,她从没出言安慰过一句。”
“昨天你和她的事,我听倪漫说了,我想以她的性子,可能很难意识到你有多难过。”
安常默然。
想起昨夜那包横躺在掌纹间的姑嫂饼,和在寂寥路灯下停了整夜的车。
商淇又道:“我跟她共事这么多年,也算最了解她的人之一了。我带你过来,看看最真实的她,往后的路怎么走,全看你自己,毕竟你没有义务承受她的所有。”
安常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商淇想了想:“可能,因为我也是个普通人吧。”
又一段舞暂告段落,安常低声告诉商淇:“我先走。”
起身却听商淇叫她:“等等。”
一回眸,见南潇雪从舞台向她走来。
商淇有些意外:剧场这么大,零零散散坐了不少工作人员,她们这般靠后,南潇雪是如何瞧见的?
安常望着南潇雪走到她身边,一身黑色练功服早已被汗浸透,乌发凌乱的黏于颈侧,浑身散发着热气,雪色的面颊也泛着红。
喘息未平,问她:“你要走了?”
安常点头。
南潇雪:“我送你。”
商淇叫倪漫把南潇雪的大衣拿过来。
南潇雪随意套了,叫安常:“走吧。”
其余舞者立于台上,望着她们从不肯耽误一分钟排练的首席,跟着个小姑娘出去了。
舞剧院的建筑有一定年份,地板踩上去,有一种倾吐故事般的回响。
两人隔着些距离,静静走着。
安常道:“我打算回宁乡了。”
南潇雪的肩膀一滞。
开口问:“是回宁乡,还是逃回宁乡?”
安常:“回宁乡,有些事我需要自己想清楚。”
南潇雪默然点头。
其实她有许多问题想问。
比如,你回宁乡还会继续修文物么?
比如,你拥有不可忽视的天赋与灵气,你不会浪费挥霍吧?
比如,你还会回邶城么?
比如,我方才听商淇说,颜聆歌给你送了花,你会接受么?
可没等她想好怎么开口,已走到门口了。
今日天阴着,又感觉有隐隐阳光藏于云层背后,外边的天色与庄严深沉的舞剧院间,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线,让安常迈出舞剧院的这一动作,充满了难以描述的仪式感。
安常说:“我走了。”
南潇雪望着她背影,忽地唤一声:“安常。”
安常回眸,瞧着南潇雪,南潇雪却不说话。
直到安常微蹙了下眉,正要发问。
忽而一道蛰伏了许久的阳光,破开云层洒落在她身上,她站在那样一束阳光里听南潇雪说:“你要快乐。”
正如她把一片雪送给南潇雪时,对南潇雪说:“你要快乐。”
南潇雪拢着大衣站在舞剧院里,身后的幽深暗影勾勒出她瘦薄身形的寂寥。
她望着阳光下的安常,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作为一名艺术家,她生平最痛恨有人浪费来之不易的天赋,所以总是把舞团的每一人逼到极限,所以看着安常明明一身天赋却不做到极致时不留余地。
可此时她心下一片柔和。
回不回宁乡。来不来邶城。修不修文物。同不同她在一起。
安常怎么选择,她便怎么接受。
她从不是一个讨人喜爱的人。
只是她冷硬的躯壳忽而被赋予了一颗柔软的心脏,一心祈盼着她的小姑娘,快乐就好。
作者有话说:
大家昨天每一条评论我都认真看了,站在各自的立场对两个人物有非常深入的分析,也让我体会到了创作两个立体人物的快乐,非常感谢大家的用心。另外,在大家情绪都比较激动的时候,也都是在就人物而讨论人物,没有攻击或争吵,我觉得这很棒,再次感谢大家。
浅说一下我写东西的初衷,我希望人物是立体的、鲜活的,不停留于用一句“她很好”或“她很坏”来评断,而有自己的优点与不足、勇气与怯懦、光明与幽暗,希望有一天我的笔力可以达到,大家能觉得这些人物是真实存在于世界上、存在于生活中的。再浅说一下写这部文的初衷,我希望南潇雪是一个极致的人——无论是美的外表,或是对艺术的追求,这就回到了本文的核心议题——当一个天才爱上一个普通人、当一个普通人把天才当爱人来相处时,她们会遭遇什么?是如何互相磨合、最终走到一起的?南潇雪的美是一道耀眼的光芒,但当你靠近去直视的时候,是否也会被这光所灼伤?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对两个人物的喜爱,在看文的过程中与她们共情、一同在故事里走一遭。当然,如果觉得人物实在与自己的观念不合,建议及时弃文。如果很气却也想陪她们继续走下去的话,建议去搜一下「雪貂」的照片~=v=
今天说得比较多,为了谢谢大家的支持,也不说加更啥的了,直接来个大肥章吧,祝大家周末愉快。
手动感谢【忘了】小天使的深水!感谢【小夜喵0918】、【富有的杨桃】、【松弛熊】小天使的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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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安常离开邶城前, 又去葛存茵家拜访了一次。
接着,毛悦陪她一同到清美校园附近走了走。
学生们已放假,只剩留校备考的零星身影走过,大部分店已关了, 尚且开着的也显出门庭冷落。
安常和毛悦走进一家文具店, 女店主倚在柜台里侧,正拿手机看电视剧。
“哟, 回学校来看看?”
安常一愣:“还记得我啊?”
“怎么不记得呢, 你还跟上学时一模一样, 怎么一点都没变?”女店主笑道:“以前经常来我这儿买笔,对吧?我当时还一直纳闷, 这姑娘需要那么多笔吗?”
毛悦笑:“她有囤积癖呗。”
“今天还买笔么?”
安常点头:“买。”
挑了两支,下午陪毛悦去纹身工作室,插在前台的笔筒里。
毛悦直到工作完,去前台收拾时才瞧见:“给我买的啊?你可真会选, 我这门脸这么酷, 你给我选两支粉紫色的星黛露。”
“这是跟客人们暗示你的内在。”安常弯唇:“其实你又软又可爱,让她们别欺负你。”
“你才软。”想了想又收回:“算了你不软。”
毕竟是敢对南仙下六十万护身符狠手的人。
两人锁了店门往停车方向走去。
快过年了, 大雪纷纷扬扬, 掩埋一切的架势。
毛悦把雪踩得嘎吱嘎吱响:“你走了,又只剩我一个人啦。”
安常:“你可以来宁乡找我啊。”
毛悦:“干嘛一定要回宁乡?就算输了, 你参加《载道》还是有意义的,连沈云霭都想把你召回故宫, 就算你不想再回故宫, 等节目一播出, 修复圈也会重新认识你的实力, 你在邶城也能找到很多工作。”
安常摇头:“还是回去。”
邶城压力太大。
诱惑太多。
独善其身只是理想状态, 她有太多事还未理清,在这里静不下心。
待她买了车票、收了行李,次日一早,毛悦开车把她送到高铁站。
分外不舍:“要不我买张票混进去陪你候车吧。”
安常:“别了,你上午不是还有预约客户么?”
毛悦犹豫。
安常:“还不走,是在等我给你一个告别的拥抱么?”
毛悦跳开一步:“不要,好肉麻!”
安常笑。
离别的气氛被冲淡了些,毛悦终于松口:“那我先走了,空了来宁乡找你。”
“好。”
安常拖着行李箱过安检,坐到候车厅角落。
不喜玩手机,望了会儿往来人群,才发现自己的眼神,不自觉飘向进站口。
回过神,又收回,盯着毛悦贴在她行李箱上的贴纸。
她方才在看什么?
难道希望南潇雪来高铁站?
身边是哭闹的幼童,匆忙的脚步,泡面的味道,移动充电站的数据线,锁链般锁着无数的现代人。
这一切都太写实,充满沉甸甸的烟火气,轻盈不起来,飘荡不起来。
而南潇雪是银烛秋光冷画屏的写意,是百尺高楼摘星辰的飘飘欲仙。
她俩的世界泾渭分明,她们也是太过不同的人,这是她早该认清的现实。
忽而周围喧杂起来:
“是明星么?”“哪个明星啊?”
“拍戏?真的假的?”
“应该是拍戏吧,不拍戏来高铁站干什么?”
安常的心一瞬悬起。
手紧攥成拳,垂下头。
心里说:不要是你,南潇雪。
耳畔的喧嚣有离她越来越近么?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终于她抬眸。
原本坐在等候区的人潮,都开始往同一个方向涌:“啊啊是陆恬!”“好漂亮!”
安常的心脏一瞬麻痹,跟着是一种猛烈撞击后残存的嗡鸣——
来者并非南潇雪,而是一位流量小花前来拍电视剧。
安常在愤怒到极点时,曾想过南潇雪一点不懂她。
但当那日在舞剧院外告别、南潇雪双眸望向立于一缕阳光下的她。
那一刻南潇雪没有笑,神色却是释然,总让人觉得有丝丝缕缕的袅白绕着那纤窈身形漫天飞舞,也许是飘雪,也许是柳絮。
到底是她想错了。
南潇雪或许不懂她,却也在努力去懂她,所以,南潇雪不会来。
“乘坐Dxxxx的乘客开始检票,乘坐Dxxxx的乘客开始检票……”
广播里开始循环播放登车提示,安常拖着行李箱站起来。
最后望了一眼人来人往的高铁站。
这里是邶城整座城市的缩影,喧闹、拥挤、昂扬、沸腾,无数的梦想在这里实现,在日头下开出灼灼的花,一直要到午夜时分静静躺在床上,才能听到窗口透进的月光里,有种类似玻璃碎裂的声音。
那是许多碎裂的梦想,藏在不为人知的暗面。
安常拖着行李箱,终是踏上了南归的列车。
还会再来北方么?
她也不知道。
******
下高铁后安常运气不错,赶上了回宁乡的唯一一班车。
推开嘎吱作响的木门时,顿生出一种恍然。
文秀英坐在堂屋里拿着火钳,拨弄着炭火,与她走前别无二致。
若非她手里拖的行李箱作证,一切都像是场梦。
她去洗了澡,穿上棉质的家居服,头发吹干,坐到炭火边再一烘,微微的静电,最细碎的几根发丝四下飞扬。
又去行李箱里把给文秀英带的稻家点心匣子取出来。
文秀英尝了一口就撇嘴:“这哪有姑嫂饼好吃?”
安常笑。
想起那包横躺于白皙掌纹的姑嫂饼,她终究是没有拿。
文秀英瞥她一眼:“你想去邶城解决的那件事,解决了么?”
“嗯,解决了。”
到现在,她可以把有关颜聆歌的往事讲给文秀英听了。
“那,邶城还有其他事么?”
“还有……”
还有的事情,在心里吹着空荡荡的风,吹着那曾经开了一树的碧色花瓣四散,情绪未平风就未止,那些花瓣来不及沉淀下来,拼成完整的形状,变成可以说出口的故事。
她回房,把那个始终藏在床下的鞋盒翻出来。
在清美外文具店买笔时,毛悦说她有囤积癖,大概是真的。
这鞋盒里她藏了一双高跟鞋,一支烟,一根长发,还有南潇雪手写给她的一张字条。
对着它们,她也说不清现在的自己对南潇雪什么感觉。
恋慕残存。
又想逃离。
离别是切断一切的种子。
又有想念如杂草般横生。
而随着她的离开,这一切是否都变成了无意义的情绪,她把鞋盒一盖,撇到房门之外,准备明早和其他垃圾一起扔出去了事。
在床上翻滚了两圈,却披头散发爬起来。
跳到房门外一把捡回那盒子,塞回床下。
又爬到床上被子蒙住头,睡了。
******
在宁乡的时日以节气计算。
立春乃万物起始,一切更生。
当安常开始修复一只清代红釉镗锣洗时,宁乡迎来了新的客人。
文秀英近日身体不好,常咳嗽,人就变得娇气,安常便每天中午也从博物馆回家,陪她吃饭。
今年春天日头大,明晃晃的照下来,人一路眯着眼。
一直走到石桥尾,脚步一顿。
“咔嚓”一声。
桥上有人单手捏着相机,另只手插在帆布裤兜里,叼着支烟冲她拍了张照,放下相机瞧着她,也没笑。
安常眼力好,瞧见那人一边眉毛里藏着颗痣,显得聪明又凌厉。墨色长发藤蔓般垂落,而一双黑眸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蓝。
哪个真人的眼睛会在日光下泛蓝?
安常低下头,心里砰地一下。
在她失去南潇雪的那一票、输给颜聆歌后,邹园、葛存茵两位老师也说她修复的状态不对。
回宁乡后她便一头扎在工作室,镇上关于她修文物修“痴”了的传言再次四起。
其实她没有着手修复,只是发呆,一直待到邶城、故宫、颜聆歌和南潇雪都随时光变得遥远了,她才开始修那红釉镗锣洗。
怎么一开始修复,便又遇着一个似真似幻的女人?
再抬头,石桥上已变得空荡荡。
第二天中午,走回家时她一路抿着唇。
理论上来说,幻觉总不至于出现于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况且上一次邂逅的南潇雪,后来也证实并非幻觉。
那女人却又在,昨日的橄榄绿工装外套变成了红色格纹衬衫,长得沉静,却被眉毛里的那颗痣、卷曲垂落的长发、和每日这幅懒散的打扮,衬出几分野性。
单手举着相机,对着安常“咔嚓”又是一张。
然后扭头就走。
“喂。”
安常快走两步追上去。
“喂!”
女人不为所动,很快在一条小巷转角消失无踪。
明晃晃的日头晒得人眼晕,好似要让去年梅雨季留下的青苔消弭无踪,而其中暗藏的故事也跟着尽数蒸腾。
一切好似又一个轮回。
下午上班,安常犹豫良久,来到小宛的工作室:“小宛。”
“怎么了安常姐?”
“你这两天,有没有在镇上看到一个女人?不是本地人。”
宁乡偶尔也有零星的散客,小宛多问一句:“什么样?”
“长卷发,眉毛里有颗痣,眼睛被阳光照着时泛淡淡的蓝。”
“外国人?”
“看着不像,应该是中国人。”
小宛笑了:“中国人怎么会有泛蓝的眼睛呢?”
奇就奇在这里。
安常正在修复的清代红釉镗锣洗,内壁是一种很特别的蓝,像阳光下的羊卓雍错,在世界第三极才可能出现的颜色。
她调了许久也没能调出的颜色,而那女人的瞳仁在光线下,正是泛起那样的蓝,好似在替她解锁什么色谱密码。
晚上回到家,安常给章青发微信,描述了这件事。
章青:【这位患者,幻想症又犯了?】
安常不答,次日午后又在石桥上偶遇时,女人没拍她,端着相机拍河边的老屋灰瓦。
“喂。”
“喂!”
她比昨天跑得更快,追上去,女人依旧不理。
情急之下攥了女人的手腕,又松开,指间温热,很真实的人体温度。
女人回过头,摘下耳朵里的耳机。
安常因这猛跑,微微喘着气。
“请问你前两天是在拍我么?”
女人点头。
“为什么?”
“我是摄影师。”
女人烟嗓,暗哑出一种特别的味道,身上的香水味有些辛辣,不受控的往人鼻子里钻。
“你这样,算不算侵犯我肖像权?”
女人:“之后我助理会联系你,我负责拍,后续一切事宜她负责。”
“能问下你的名字么?”
“贺山。”
“山峰的山?”
贺山一顿,笑了。
她含着烟,一笑起来,唇边的烟头跃动两下,是竹编灯笼光拽着南潇雪浅红小泪痣的那种动法。
“你是第一个问我,我的名字是不是山峰的山,其他人总会先问珊瑚的珊,或姗姗而来的姗。”
“噢。”安常反而愣一下:“只是觉得这个字更适合你。”
“想看看我给你拍的照么?”
安常犹豫了下,点头。
女人单手拎着相机,随意的姿态像拎着根扳手,扬起手来给安常看监视器时,烟灰落在屏幕,被她随意的一吹。
安常心里忽尔一动。
她也说不上被什么触动,大概女人在从事一件需要高度专注的工作,却随意得过分。
瞬间让安常觉得,自己修复文物时那般的紧绷都是多余。
监视器里她的脸露了出来。
第一天被明晃晃的阳光射得眯着眼。
第二天紧张兮兮的抿着唇。
都冒着傻气。
没美颜,眼下的一点黑眼圈连带着皮肤纹理,都瞧得一清二楚,单看这两张照片,好像实在很难用“美女”来定义,安常自己却喜欢。
她想了想喜欢的原因。
大概无论她表情什么样,一双眼却在诉说着渴念。
渴念什么呢?
渴念还未实现的梦,还未走近过的人,还未完美修复的瓷器,不该在她手里伴着岁月沉沉入眠。
她磨一磨、唤一唤,总该有一缕灵动的精魄从那瓷器里钻出来,睁眼一望身侧,始觉千百年时光过去,已是沧海桑田。
大概这就是“回宁乡”与“逃回宁乡”的差别。
她仍有渴念。
路过的人不会注意不会发现,却被贺山的镜头敏锐捕捉到。
贺山问:“既然已给你看了,也不用麻烦我助理来问你了,我想把这两张照片发微博,可以么?”
又解释:“不白拍你,也不白用照片,会付你费用。”
安常摇头:“我喜欢你拍的照,你发吧,费用不必了。”
她背着帆布包离开。
贺山却在她身后唤一声:“哎。”
安常回头。
“今天是我来宁乡拍照的最后一天,之后便要走了,我们要不要加个微信?可以先从朋友做起。”
她走过来,辛辣的香水味让她闻上去像朵倔强的花。
安常猛地后退一步:“不不不要了,我社恐。”
贺山笑笑,放她逃跑,也不纠缠。
安常背着帆布包跑得飞快。
她并非不明白,加了微信,发展下去,或许是一段真正的露水情缘,或许是另一个故事的开端。
只是她缩着手,决然不肯去摁那开关。
晚上加完班,回家靠在床头搜贺山的微博。
原来贺山是位很有名的新锐摄影师,置顶一张合影照的文字介绍,写着“我和我最爱的太奶奶。”
那是一位银发蓝眼的老夫人,八分之一的混血基因在贺山身上一点不明显,只在阳光照射瞳仁时泛起淡淡的蓝。
贺山什么都拍,风景人物,明星素人,好似灵感无限。
安常发现一个规律,每次贺山觉得自己的灵感需要充电时,就会随性的满世界跑,去拍那些她觉得有意思的人,然后不修图,原片发出来。
譬如藏区磕长头满脸沟壑的老人。
譬如身背竹篓爬上数尺大树用生命换一抹甜的采蜜人。
譬如宁乡窄河边眯着眼的安常。
安常发微信告诉章青这事:【不是幻觉,是真人。】
【你这次确认得倒快。】
【可能因为,我自己不愿去相信那是一个幻觉。】
现在想来,那时她是心甘情愿跌入「南潇雪是幻觉」的一场绮梦。
那些暗涌的情绪,黏稠的梦境,好似只应属于灯笼光照不透的梅雨季。
只应属于南潇雪。
而早春的日头太明亮,把一切都摊开来晒得透透的,就算新的际遇已展开在眼前,一切条件都具备,唯她自己,却没有那种暗藏的心思。
******
一个月后,邶城。
南潇雪没想到自己的新广告,会同一位新锐摄影师合作。
此人是商淇钦点:“最近她人气高,往上冲的势头很猛。”
贺山调试相机时始终含着一支烟,南潇雪过去问:“能把烟熄了么?”
安常离开后她就闻不得这东西,好像一瞬把她拉回宁乡的那个梅雨季。
烟味里藏着她的动心与冲动,一切应当克制的情绪。
让安常自由做选择,是她所能给予的最大尊重。
听她这么要求,贺山眼皮都不抬:“为什么你说了算?”
南潇雪微微蹙眉。
贺山心里嗤了声,心想女明星就是爱摆架子,尤其这位腕儿又大,她不肯听,不会找其他业内人士封杀她吧?
没想到南潇雪说:“那来猜拳。”
贺山一怔。
尔后大笑:“你怎么莫名其妙的,这时候你不应该说你腕儿比我大么?”
南潇雪挑了下眉。
排面地位什么的,好似从没在她脑子里存在过。
贺山像是想起有意思的事:“想不想看我一个月前拍的一个姑娘?简直和你一样莫名其妙。”
“怎么莫名其妙?”
贺山思忖了下:“长着一副聪明相,其实呆呆愣愣的。”
南潇雪:“你说谁愣?”
贺山已掏出手机:“给你看看你就明白了。”
她随时灵感爆棚,微博里不知存着多少照片,翻了许久才把手机递与南潇雪。
于是,两张连商淇审查摄影师资格时都没瞧见的照片,直接撞进了南潇雪眼底。
南潇雪瞬时挪开眼神。
肩膀滞住,又放松,顿了顿,眼神重新投回屏幕。
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把手机还给贺山,语气听上去没什么波澜:“为什么拍她?”
“在一个水乡小镇偶然碰上的,她很怪啊,一张脸看上去那么静,一双眼又在诉说渴念。”贺山说:“不知是在想人,还是想事。”
南潇雪:“想我。”
贺山:“呵呵。”
自己又对着照片看了会儿:“长得也干净,眼睛亮,就讨镜头喜欢,感觉像某种小动物,又说不上像什么。”
南潇雪:“傻狍子?”
贺山摇摇头:“那不是。”
南潇雪顿了顿,才用一种很难捉摸的语气说:“雪貂。”
贺山没拿手机的另只手一拍腿:“对对对!我怎么没想到!就是雪貂!我喜欢雪貂,难怪我想加她微信呢。”
南潇雪本已欲转身走开,去做拍摄前的准备。
一听这话站住了:“你说你想加她微信?”
贺山愣了下,毕竟她曾听说南潇雪这人高冷,对舞台之外的一切事物都不感兴趣:“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她……”南潇雪轻描淡写的语气:“加了?”
“没,她跑得飞快。”
南潇雪牵了下唇角:“雪貂这种小动物啊……”
“就是跑得挺快的。”
她迤迤然走到一旁,唤来倪漫:“常崽喂了么?”
“雪姐,喂了,这段时间你排练太忙,你来不及回家的时候,我都记得去喂了。”
“嗯。还有,你中午订餐前,去打听下这位摄影师有什么忌口。”
倪漫一怔,瞬时几欲落泪。
天哪,“人形空调”居然会关心人了!这就是雪貂给空调带来的改变么!
正感动着,却听南潇雪道:“她不爱吃什么,你就给她点什么。”
******
惊蛰春雷始鸣。谷雨鸟弄桐花。
又一年的第一滴梅雨落下时,南潇雪的全新舞剧《逐》首演在即。
南潇雪回了趟外公家,轮椅上的老人,正在花园里浇花。
见她回来,瞥她一眼:“登台前一周不能再练得太猛是吧?也就这会儿能见你一面,我还不稀罕见呢!”
南潇雪转身:“那我可走了。”
“你给我回来!”
南潇雪这才回头,接过老人手中的水壶。
“臭脾气,难怪三十了还一个人。”
“那是我太优秀了,没人敢跟我在一起。”
同老人一起吃了饭,又陪老人到他最心爱的藏室。
老人絮絮说了半天,最心爱还是那件清代素三彩。
南潇雪嘴巴坏:“就是件残品而已。”
老人不服:“说不定我很快就能找到修复师修好它呢。”
南潇雪不以为意:“这些年找了多少修复师?哪位不是德高望重、行业泰斗?可又有哪位提的修复思路合您的意?所以才平白放了那么久。”
“这次又想找谁?”
老人性子也倔:“不告诉你。”
南潇雪也懒得多问:“走了。”
“阿雪。”
南潇雪脚步顿了下。
“别总让自己那么孤单,有空的时候,多回家看看吧。”
******
《载道》节目担着宣扬传统文化的意义,后期做得精细,层层审批也严。
近日终于播出,果如毛悦所言,给安常带来了新的工作机会。
那日傍晚,她正坐于窄河边发呆,周遭的雨丝是瞧不分明的,甚至皮肤也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像风、像雾,就是不像雨。
唯有当双眸投射于河面,望着那一圈圈漾开的清浅波纹,才能意识到,真的又到一年梅雨季了。
天色渐暗,她知晓该回家陪文秀英吃晚饭,却在意识到这样一场梅雨的当下,久久不愿动身。
直到身后的竹编灯笼亮起,昏黄的光线一瞬从背后投射过来,猝不及防把人吞进暗藏往事的琥珀。
手机便是在这时响起来的,安常看着邶城打来的陌生号码,不欲接,对方却执着,又打了第二个。
安常接起:“喂?”
“请问是安常小姐吗?”
“是。”
“是这样,我老板有一件素三彩飞鸣宿食图盌,正在寻找修复师,不知您可有兴趣?”
安常一愣:“你是说清康熙年间的那件素三彩飞鸣宿食图盌?”
这文物是清代名家之作,安常只看过图片,心向往之,倒不曾想实物归属于邶城的一位私人藏家。
“为什么找我?”
“老先生看了您在《载道》节目的表现,觉得您的修复有灵气。”
安常垂眸望向自己的手:“可最终对决我输了,老先生应当也听到南老师对我的点评了吧。”
时间过去这么久,安常再回头去想。
若那日提出这观点的不是南潇雪,她又会作何反应?
“老先生觉得,您有灵气,只是自己把握不好方向,若发挥出来,一定可以成就令人惊艳的作品。”
安常又盯了会儿自己微蜷的手指:“抱歉,我拒绝。”
“我能问问原因吗?”
“我不知自己有没有准备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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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面对安常的拒绝, 对方进退有度:“安小姐,如果您改变主意,请随时联系我。”
安常收起手机,沿河慢慢踱回家。
吃饭时, 文秀英拿筷子一敲她手背。
她一怔, 眨两下眼,才后知后觉般吃痛的“哎哟”一声。
文秀英被她气笑:“你知道你在吃什么吗?”
安常垂眸望向桌面。
江南的春日过分可爱, 一碟蚕豆碧油油的鲜掉眉毛, 翘嘴白鱼只取肚皮来清蒸, 是奢侈的吃法,嫩得入口便化。
安常耍赖的想, 一定是这些食材太易入口,囫囵的滑进喉咙去,才导致她连吃了些什么都不知道。
饭后她讨好文秀英:“外婆,我帮你洗碗。”
文秀英抱着堆叠的碗筷直躲:“罢了罢了, 我那套旧瓷器只剩了这么些, 你心不在焉的,我可不敢叫你洗, 别给我磕坏打碎了。”
就这样被文秀英赶回了房。
取出笔记本电脑, 指尖痒得耐不住,在搜索框键入“素三彩飞鸣宿食图盌”, 好些照片便跃然屏幕。
不夸张的说,但凡学文物修复的, 无人不知这件清康熙年间的名家之作, 早年在香港一场拍卖会出现过, 后来据说被海外藏家拍走, 又有说打算捐给瑞士一间博物馆, 几经辗转,渐渐没人知晓它踪迹。
倒不曾想,原来现下在邶城一位私人藏家的手里。
安常对着屏幕发愣。
就像所有登山家不会对着矗立眼前的珠峰无动于衷,当这样一个机会摆在面前,说完全没心动,是假的。
可越心动,越害怕。
迷迷糊糊睡着了,竟做了梦。梦里是如现实一般的梅雨季,南潇雪却还身着去年那瓷青色旗袍,衬得身形袅娜,立于桥头纤腰微倚,竹编灯笼光牵着眼下那颗浅红的小泪痣跃动。
总觉得河面起着茫茫的雾,素缟般在身边化不开,空气里湿漉漉的,安常也说不上自己是走过去,还是游过去。
“安小姐。”南潇雪这样唤她,面庞仍是霜寒。
却抬手抚在她颈间,指腹轻轻擦过。
在梦里安常也知自己该拒绝,南潇雪端着那清傲神色一步步向她靠拢,纤颈轻转,微微偏头。
她心中慌乱,只道南潇雪对着她白嫩脖子要吻上来,却不想南潇雪齿尖一磨,磕破她纸薄的皮肤,似旧时聊斋里的精魄要吸人灵魂般……
她一惊,便醒了。
旧电扇吱悠悠的摇摆着,她搭着条薄薄的毛巾被,抬手一摸,颈间尽是黏腻的汗。
据说人在梦里是没有痛觉的。
确实不痛,她指腹反复摩挲两下,只觉得一阵酥麻,牵带着心脏的微微麻痹。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妖精真要吃人了。
第二天一早,文秀英懒得蒸包子,又拿了姑嫂饼给她对付早饭。
瞥她的黑眼圈一眼:“没睡好?”
姑嫂饼沙沙的腻在齿间,安常问:“外婆,你可不可以陪我去个地方?”
“哪儿?”
“博物馆。”
文秀英抿了下唇。
自唯一的女儿过世后,她便鲜少出门,此时架不住外孙女相邀,祖孙俩一同往博物馆走去。
在门口遇见小宛,小宛很是惊喜:“文奶奶,您怎么来了?”
泡了杯清香的松针茶过来。
文秀英是博物馆的老前辈,安常这个修瓷器的位置就是补她的缺。
安常把她引到自己工作室:“外婆,您来。”
往那莲纹镂空的小铜炉里焚了香,又取出刚刚修复完的清代红釉镗锣洗。
小心翼翼问:“您觉得……怎么样?”
说起来文秀英是她文物修复的启蒙,文秀英辞职后,馆长找不到合适人选,实在有瓷器需修复时,会请文秀英回一趟博物馆,又或是带着文物去家里请文秀英掌眼。
文秀英仔细端详了下:“这内壁的蓝,你是如何调出来的?”
安常照实答:“我看到了一双眼睛。”
“那人原来是混血儿,一双黑眸在阳光下看起来,就会泛起这样的蓝。这件红釉镗锣洗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它太特别,不似寻常古物,不内敛也不温顺,可锋芒又并不显山露水,藏在沉静表面下,要有心人对着那抹蓝才能一探分明。”
安常说着,便想起贺山单手拎着相机立于桥头的样子。
文秀英笑了:“你还跟小时候一样,没变。”
“你小时候,我不放心你一人在家,偶尔要来博物馆,就带着你同来。你见了文物也是这般,硬说瞧见了穿紫衫的漂亮阿姨,我问你什么模样,你描述得绘声绘色,说长头发、亮眼睛,跟电视剧里的嫦娥仙一个样。”
“把我吓得不轻,还带你去驱邪。”文秀英说着笑起来:“你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呢?”安常轻道:“香灰水好难喝。”
文秀英又笑。
笑着叹一声:“后来想想,那便是你这孩子的天赋,你看文物,先跟它交心,去看它的魂灵。这件红釉镗锣洗,到底修得如何,你不必问我,自己心里应该有数。”
安常静默一阵。
才道:“邶城有个工作机会,请我去修素三彩飞鸣宿食图盌,外婆你说,我当不当去?”
“你既然这么问我,心里不是已经有打算了吗?”
“可是我怕修不好。”
“在宁乡可以修好,在邶城怎么就修不好了?”
“邶城压力大、诱惑多,我总想着会不会受人指摘、能不能令人满意,我怕心思一杂,又找不准感觉了。”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
安常瞥文秀英一眼。
“怎么?”
“我有时觉得您不想我去邶城,有时又觉得您不想我留在宁乡。”
文秀英叹一口气,坐到卧榻边,抬手唤她:“过来。”
安常走过去坐在她身侧。
老人的手在梅雨季也显得干燥而温暖,像小时候一样,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背:“那是因为我也不知道,到底怎样你会更开心。”
“安常,我就希望你好好的,我女儿没得到的、没体会的,都由你替她去。”
文秀英手往上抬,拍拍她的头:“我们攒下的所有好运气都给你,好不好?”
******
送走了文秀英,安常回到博物馆,给红釉镗锣洗做最后的收尾。
晚上回家,给毛悦发了条微信:【睡了么?】
毛悦回过来:【没呢宝贝,怎么了?】
【我可能,会去一趟邶城。】
毛悦立马打了个电话过来:“宝贝你……是为了来看她的舞剧首演?”
安常一愣。
这才意识到,原来已到了南潇雪新舞剧《逐》首演的时候。
回宁乡后她手机都不怎么拿,更遑论去搜索南潇雪的消息。
未尝不是一种刻意的回避。
这会儿顿了顿,问毛悦:“你要去看么?”
毛悦:“那当然!你简直不知她有多火,买票时我根本没抽中签,花三倍的价钱找黄牛买的!”
安常:“我不是为了看首演,是有份工作,找我修复素三彩飞鸣宿食图盌。”
“清代康熙年间的那件?”
毛悦也是学文物修复出身,不可能不知道。
“嗯。”
毛悦静半晌才道:“够厉害的你!”
“我还没拿定主意,先去看看实物,如果找不到感觉,就罢了。”
“你肯来就好,什么时候?我去接你。”
******
毛悦去接安常的计划,却最终未能成行。
得知安常肯到邶城,素三彩的藏家十分欣快,直接让秘书到高铁站来接,把安常带去他家。
秘书便是与安常通话的那位女士:“安小姐在邶城的食宿怎么安排?”
“我住朋友家。”
“如果方便的话,老先生的意思是,安小姐能否在他家留宿?”秘书笑着解释:“罗老爱文物成痴,宅子的三楼是特意为他请回的修复师准备的,有客房、也有独立的工作室,以往他请的修复师都是在家留宿,免于往返奔波,更能集中精神。”
安常理解,这件素三彩十分珍贵,藏家自然想精益求精。
秘书又道:“老先生自己腿脚不便,住一楼,另有几人照顾他起居,家里便没其他人了,安小姐不用顾虑不方便。”
安常遂点头:“好,那我先去看看,只是如果找不准感觉,怕是要让老先生失望了。”
秘书和气答:“谈不上失望,为了这件素三彩,老先生不知寻过多少位修复师,若是修复思路不与他相契,不能修,也算一次很好的交流机会。”
安常跟着秘书登车。
开了一路,来到一座大宅,坐落于邶城郊区,格调很是清雅。
踏进去,瞥见玄关处一只清代白釉螭龙纹瓶,便只这屋主的确眼力颇深。
秘书引着她:“安小姐,里面请。”
客厅里一位老人坐在轮椅上,瘦,但并不枯槁,精神头很好的与她打招呼:“安小姐,麻烦你跑这一趟,我是罗诚。”
“罗老先生好,是我叨扰了。”
“急着叫你过来,的确是因着这么多年,这件素三彩是我的一块心病。”罗诚眼神投向桌上一只锦盒:“请安小姐掌眼看看?”
安常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取出瓷器。
左右观摩一番,又轻放回去:“我想先问个问题。”
“请讲。”
“您这件藏品,找行内的大师们来看过了么?”她报出几个名字。
罗诚笑道:“找了,怎么没找?他们有些是本身在故宫的工作已够繁重,年纪大了精力又不济,不肯接了。有些呢是观念较为保守,一番谈话下来,与我的想法不是十分契合。”
安常又问:“那为何找到我?年轻一代的修复师中,也不乏佼佼者。”
“我想我秘书应该告诉过你了,是因着你在《载道》节目里的表现。”
“可我最终对决输了。”
“不是为着最终对决,是为着你参与海选的那只北宋青釉玉壶春瓶,一见它,我便好似看见一位青衣美人,在雨夜袅娜的向我走来。”
安常一怔。
罗诚问:“安小姐,你可知我是因何爱好文物收藏?”
“我年轻时,家境并不好,自己收入也不高,周末休假无处去,便在免费的博物馆闲逛。望见一只北宋的白釉莲瓣纹净瓶——那时我什么也不懂,这名字还是在介绍标签上看来的,只觉得气质别致,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再一回眸,见一年轻女子在我身旁,正对着这只净瓶瞧得出神。”
“大概察觉我视线,她扭头冲我浅笑了下。那时我心旌一荡,心中莫名觉得,眼前这女子庄静挺拔,简直就像这净瓶幻化出来的。”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一名舞者。再后来,她成了我的夫人。”罗诚感慨笑道:“我夫人已过世多年了,我现下又腿脚不便,除了寄情文物,也没什么其他爱好了。”
安常思忖一番:“我得认真想想,再多查证一些资料,再来跟您谈能不能修复、用什么方案修复。”
她先前已对这素三彩有初步了解,但文物特殊,必得见到实物,才能获取更多信息量。
罗诚点头:“安小姐,你慢慢来,多花些时间与这件素三彩相处。”
这座大宅当真清静。
安常独自待在三楼,除了晚餐时下楼一趟,无任何人会来打扰她。
眼前这件素三彩,任何一名文物修复师对着,都会觉得如获至宝。
器形不大,通体青绿,如静置于一湖碧水间染出来的,诗意间透着隽雅。
安常细细端详,又察阅了不少相关资料,再一抬眸,竟已至午夜三点。
看来乡里人说她修文物修“痴”了是有道理的,她这会儿才觉得肩膀发酸,揉一把,心想无论如何该睡了。
取了浴巾和内裤,先去洗澡。浴室也在三楼,极为方便。
洗完才发现,一门心思琢磨着修复思路,竟忘了拿睡衣。
罗诚睡得早,其他人也配合他作息,整座大宅静悄悄的,早已陷入安眠,更别提罗诚早有交代,其他人不要到三楼来打扰安常。
白日里的衣衫挤过高铁,安常不欲再穿,决定裹着浴巾溜回卧室便罢。
不成想刚迈两步,听得身后过分轻灵的脚步,似真似幻。
她心里一颤——方才对着素三彩太过投入,总不至于又因此产生了幻觉?
回头一看,还真是。
在她的想象里,这件素三彩幻化成人形也该是南潇雪模样。
不过不再是瓷青旗袍,这回的一袭旗袍该是松霜绿,下摆缀着水墨鸢鸟,翩跹的步子一迈,活起来的不是一个艳阳春,而是只藏在三月芦苇风里的春日。
南潇雪立于楼梯边,纤手轻搭着已显陈旧的木围栏,另一手在松霜绿旗袍的下摆理了理。
那儿水墨画欠奉,似等着安常手执小狼毫去描绘。
安常站在原处愣愣望着她,走廊并不算明亮的灯光摇曳出宁乡般的昏黄,南潇雪的五官被照得很模糊,反衬得那颗浅红小泪痣格外清晰,好似她们初识的雨夜。
安常双唇轻嚅:“我梦见过你。”
这话她不能对真正的南潇雪说。
甚至不能对自己说。
唯独在一切理性失效、感性主导的旖旎幻觉中,对并不真正存在的南潇雪才能说出口,并且音量那么轻,好似怕南潇雪听清,更怕自己听清。
说出口后她心慌了一下。
垂下眸:在所有以“逃离和回避”为主导的感知中,这才是她心底的真实牵念么?
再抬眼的时候,楼梯口的南潇雪已然消失了。
灯光还那么暗,整座大宅弥散着一种古老的焚香。
方才一幕,像是时光之中偷出的一场梦。
安常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或许她想念南潇雪,但这是深夜过分感性的她所私藏的秘密。
等明早朝阳升起,这些情绪也该如今夜过分虚幻的灯光一样,不为人所窥得了。
******
第二天一早,天光渐亮。
安常起床洗漱罢,走进工作室看一眼那件素三彩。
端端正正搁放于工作台上,清雅得毫不寡淡,诗情之间,如玉流光。
但文物只是文物,放眼整层楼,也不再见那着松霜绿旗袍的端丽身影。
安常松一口气:果然是幻觉。
她心细,昨日找秘书问明了罗诚的三餐时间,知道老人早餐用的极早,便也配合着老人习惯下楼,省得麻烦人给她另开一桌。
罗诚已坐于餐桌边:“安小姐,好早。”
“罗老先生早。”
“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不错。”
撇去浴室外带着氤氲水汽的幻觉不谈的话。
“我这宅子,大了些,空了些,我一个老头子住起来觉得寂寞,对安小姐来说倒应该正好,免了许多打扰。”
“您家的确清静。”
安常夹一筷小菜,悄然往四周打量。
古朴的装修,色调往下压着发沉,一切格局符合眼前这位老先生的喜好,无论怎么看也的确是他一人独居。
哪会有什么着旗袍的年轻女子出现。
安常彻底放下心,昨日旅程奔波,今早的粥都能多吃下小半碗。
埋头喝粥时,耳边响起一阵轻灵的脚步。
安常肩膀一滞。
抬起头,先就被未咽下的粥呛得咳了声,第一反应是去瞧罗诚——
罗老先生能瞧见这穿旗袍的女子么?是否为她一人的幻觉?
却见罗诚眉眼含笑,嘴里不饶人:“你从哪里来的?”
“这个时间,自然是刚起。”
南潇雪迤迤然踱到桌边坐下,眼尾轻挑,朝安常瞥过来:“今早的粥是否熬得稠了些?糊人嗓子。”
罗诚还浸在惊讶里:“你昨晚在这睡的?”
“嗯。”南潇雪淡淡应一声:“想着今早本就要给您新请的修复师送礼来,昨晚抠完《逐》的音效细节已是半夜,便直接过来了。”
“我这外孙女,忙着呢,半年也见不到她一面。”罗诚笑着告诉安常:“倒还算守礼,我每回请来的文物修复师,她不会怠慢。”
安常心里清楚,这不是南潇雪守礼,是商淇周到。
罗诚还在问南潇雪:“你以往不管再折腾,也要回自己家,昨晚居然肯在这睡?”
南潇雪不答,给自己盛了碗粥,说是粥,其实尽挑了些米汤,执瓷勺的纤细腕子在清晨阳光里看来,竟如玉质一般。
她自然不肯说,上次来望见老人独自在花园浇水的身影,到底心软了些。
更不肯说,她对这世界心软的根源,源自桌对面筷尖拨着小菜、在小碟里来来回回也不知往嘴里送的小姑娘。
只对罗诚道:“我二楼卧室里的床单都干净着,打扫阿姨每周在换?”
罗诚哼一声:“她们只照顾我一个老头子,闲着无事,换来打发时间,行不行?”
“二楼浴室的淋浴坏了,没人发现?”
“是么?那我找人去修。”
安常埋头拨弄着碟里的小菜,心想,难怪南潇雪昨夜上了三楼,想来是欲借三楼的浴室。
罗诚又问:“那你在哪洗的澡?”
“一楼侧卧不也有间浴室么,我用的那里。”
罗诚转向安常:“安小姐,这是我的外孙女阿雪,你们在《载道》见过的。”
安常心想,到底是她太大意,没想过这位看似独居的老人在国内尚有亲人。
听上去这祖孙俩并不算亲密,生活交集无多。
这会儿罗诚介绍了,安常不得不放下筷子,望向南潇雪。
被换作“阿雪”的女人端坐于桌边,旗袍已不复昨夜的松霜绿,而换作一袭翡翠色。
安常简直不知她哪来这许多碧色的旗袍,有的深些,有的浅些,其间区别不过似叶片浸了几时的雨、仅是色调的些微变化,却被她穿得各有风情。
舞者无论何时何处,背脊总是挺得笔直,只是到底刚起,一头墨色长发缎子似的铺陈下来,还带着沉眠的一丝丝倦懒,好似梦境里三两瓣桃花落在其间,梦醒了花瓣消弭,那股幽香却留贮。
安常发现,南潇雪的确是不怎么笑的。
即便是对着外祖,也不笑,最大幅度的表情不过挑眉。晨光里素颜无妆的一张脸,宛若玉砌,唯独在听得外祖介绍、转向安常时——
那样的神情倒也说不上在笑,嘴角微妙的牵了牵,带着左颊浅红的小泪痣跃动,那张过分清傲的脸却瞬时生动起来。
她望着安常开口,调子也有种晨起独有的倦慵,尾音拖着:“安小姐,早。”
安常心跳怦然。
慌乱间竟低下头:“南老师,早。”
罗诚年岁到底大了,南潇雪为了舞台全国乃至满世界的飞,他也一时忽略了南潇雪拍《青瓷》的宁乡,便是他请这位安小姐的宁乡,而且这两人看上去着实生疏,似只有节目里的数面之缘,并不真的相识。
他只告诫南潇雪:“你脸太臭,安小姐胆小,你吓着人家了。”
安常埋着头,听南潇雪浅呵一声。
尔后清越声线响起:“外公。”
“安小姐的胆子,或许比瞧上去大得多。”
“你怎么知道?”
南潇雪顿了顿,方道:“猜的。”
语调轻飘飘的,尾音上扬。
罗诚问:“你给安小姐的礼物呢?”
“噢。”南潇雪这才想起似的:“我只当您这回请的,还如以前一样都是悬车耄耋的老人家,所以礼物还是照先前的例子。”
她回眸,罗诚秘书便呈上一个锦盒来:“这是送安小姐的。”
锦盒打开,安常望进去。
竟是一只臂须虬结的老人参。
安常:……
南潇雪的语调也说不上什么意味:“这是真正的长白山老山参,对人的精血是大补,我没料想安小姐这般年轻,吃了这参,只留心一点——”
“当心晚上做梦。”
安常:……
南潇雪又牵了下唇角,低头喝了口米汤,放下瓷勺。
罗诚瞥她一眼:“你这就算吃完了?”
“粥升糖太快,不能多吃。”
“你对着手机瞧什么呢?”
“我想换个手机壳,比如,换个印着猫儿兔儿的。”又抬眸望向安常,状似不经意的问:“安小姐可喜欢这些小动物么?”
安常:……
………………
她昨晚溜去卧室时,浴巾太短,裹着上身便露出内裤底。
而这内裤是此番回宁乡,文秀英从衣柜里翻出来的,不知几时买的,印着稚气的小黄猫图案,塞进衣柜全然忘了穿。
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她重新洗过晒过,也就穿了。
这会儿南潇雪端坐于晨光下,嘴角轻挑,没看她反而轻触着自己的手机屏:“还是罢了,其实相较于猫儿兔儿,我更喜欢另种动物,手机壳就换那个吧。”
“安小姐。”她复又抬眸,长睫翩跹,仍是那般闲散的语气:“你知道有种动物,叫雪貂么?”
作者有话说:
备注一下,这些文物的情况都是杜撰的,别当真。
手动感谢【小夜喵0918】小天使的浅水!恭喜这俩别扭人又见面啦!
感谢在2023-06-04 12:59:08~2023-06-05 15:3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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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吃过早餐, 南潇雪先行离开。
罗诚笑问:“我这外孙女,说话挺讨厌的吧?”
安常弯弯唇。
罗诚语带抱怨,骄傲暗藏:“她就这样,全副心神都放在舞台, 性子一点不讨喜, 不过安小姐你别介意,她不怎么来我这儿, 半年一次算多了。”
安常:“……嗯。”
“她送的那老山参, 我叫人切片了炖汤, 安小姐年轻,每次少搁上几片便是, 晚饭时喝一盅,很是滋补。”
“不必了。”安常慌忙拒绝:“就像您说的,我年轻,还是留给您吧。”
罗诚挥挥手:“我一天天补得够多了, 修复文物极耗心神, 即是阿雪一片心意,还请安小姐笑纳。”
说着又叹:“毕竟我这外孙女除了出手阔绰, 与人交往中也没什值得夸的部分了, 我曾找大师给她算过一卦。”
凑向安常压低声:“大师说她会孤独终老。”
安常:……
“是找普照寺大师算的么?”
“什么?”罗诚愣了下:“不是。”
一整日,安常除却下楼吃饭, 一直待在三楼工作室。
每一瞥见那素三彩飞鸣宿食图盌,便忆及昨夜初见南潇雪, 一袭松霜绿旗袍, 连浴室的水汽都不敢近她的身, 化作素缟般茫茫的雾, 轻盈的缭绕。
复一抬头, 又至午夜。
在这样的静寂里,时间好似失效。
没有睡意,便不忙着去洗澡。
一时也没再查阅资料,望向那素三彩,不知怎地就发起了呆。
忽尔,极轻的敲门声传来。
她瞬时明白那是谁——
南潇雪连手腕都带着轻盈灵气,敲门声和脚步声一样,有特殊韵律。
她静默一阵。
门外寂寂的,立于那薄薄一扇木扉外的人,也没催,也没走。
直到她很小声的答:“进来。”
南潇雪推开门时,安常蜷紧了指尖。
总觉得这才是她们阔别已久的第一次重遇,心跳以分别数月间的秒针为计。
昨夜一场幻觉太飘忽,不算。
今早当着罗诚两人各藏心思,也不算。
她还未着手修复,工作室的灯光不甚通明,一束浅黄映亮她的脸,南潇雪身着早上那件翡翠色的旗袍,只不过夜色里看来,色调总归沉些,像块坠在墨绒垫子上的玉。
一手掌着门,停在门口,没往里进,只那双清泠的眸子朝她投过来。
安常的手藏在桌面以下,越发蜷紧。
她不知南潇雪在那一眼里想起什么,是否想起上个严冬,送她出舞剧院,那时也是这般,她站在一束阳光下,而南潇雪身后的光线暗些,笼在舞剧院投射的一片暗影里。
对她说:“你要快乐。”
现在半年过去,南潇雪的身形好似更纤薄了些。
而她呢,她又经历了些什么。
发了很久的呆。望了很久的河。修了件清代红釉镗锣洗。还未吃上新一季熟成的鸡头米,她便又来了邶城。
文秀英说不知她如何会更快乐。
其实她也不知道。
也许她望向南潇雪的眼神透着些迷惘,南潇雪的神色反而柔和下来。
倚住门边,抱着双臂,夜色的撩人尽数落在南潇雪那轻曼的腰肢上:“安小姐,我来问你一句话。”
“……什么?”
“你说,你梦见过我?”
安常一滞。
不知是否她太愣怔,南潇雪轻笑了声。
这是一个过分真实的笑,牵着眼下那颗浅红小泪痣轻跃,眼睫微微撇开些,下垂,蝶翼般灵动的颤两颤。
问:“梦见我什么?”
安常轻嚅唇瓣,她的梦境怯懦太过,荒诞莫名,该如何开口。
这时南潇雪站直了身子,神情忽地严肃起来:“安常。”
安常又一怔。
怎的南潇雪当真修炼成了精魄?能从她神情窥探知她的梦境?
却听南潇雪道:“你流鼻血了!”
******
所幸清洗完,又用冰毛巾按压十分钟,快速止了血。
重新带她回到工作室,南潇雪在耳畔一声轻笑:“这到底是梦见我什么了?”
“怎么一提就……”
“不是!”安常慌地辩解一句。
南潇雪又挑了下唇角。
方才悠然道:“明日告诉外公,多备些梨和西瓜,给吃了山参的安小姐泻泻火。”
她踱到窗边,那儿置着张躺椅,窗外一株玉兰,正是要绽开的时节。
玉兰这植物白日里看起来,花瓣肥厚而开得太过,透着些许俗气的味道,及至夜里,窗外无灯,室内灯火也暗,反衬得那抹白动人心弦,像削成的一片片月光落满人间。
南潇雪拂了拂旗袍下摆,躺上去。
安常恍然惊觉,一切感受的改换,或许不因着夜色,而因南潇雪也成了其中一景。
南潇雪扭头望着窗外,安常直愣愣坐于工作台前的身影,浅映上玻璃。
“怎么样,这件素三彩能修么?”
“噢。”安常回神:“还得多查证些资料。”
南潇雪带着些懒倦“嗯”一声。
安常悄悄掀起眼皮去瞧她。
南潇雪倚着躺椅,身形那样薄,也该是这样的冰肌玉骨,风一吹,才能飘飘然御风而升仙。
分明望着窗外,却察觉到她视线:“你忙你的,我休息会儿,若你不再流鼻血,我便走了。”
安常收回眼神,埋头:“嗯。”
工作台上摆着她从宁乡带来的镂空莲纹小香炉,此时取了香焚上,袅袅细烟缭绕。
南潇雪望着安常映在玻璃上的侧影。
倒是许久没瞧见安常这套行云流水的焚香动作了。
去岁梅雨,刚到宁乡时,《青瓷》是她未曾接触过的题材,压力大到不易成眠,也是在安常的工作室闻着这清恬香气,不知怎的就睡了过去。
安常翻了一会儿图鉴。
屋内静得仿若能听闻玉兰掉落的声响。
她又掀起一点眼皮去瞧。
南潇雪睡着了。
到了这时,她才放下图鉴,大着胆子转向南潇雪那边。
方才她忽地流鼻血,南潇雪急着过来拉她。
腕子上残留着南潇雪指尖的触感,冷玉一般,带一种泛寒气的香。
而她的颈间,抬着指腹不受控的一摩,那日梦境里被咬破皮肤的酥麻仍在。
她望着南潇雪的侧颜,窗外一树玉兰开得分明,一片开到盛极时的花瓣落下来,总疑心会被南潇雪翡色的旗袍兜住,又碎成一捧冷月光。
安常看得专注,不肯移开眼睛。
直到南潇雪阖着眸子问:“你会来看我的首演么?”
安常一惊,倏然收回眼神,落在打开的图鉴上。
南潇雪起身,轻拢一头墨色缎子似的长发。
听安常低声答:“不会。”
“为什么?”南潇雪问:“你不是喜欢我的舞台么?”
安常埋着头。
她的勇气来自南潇雪的舞台。她的怯懦也来自南潇雪的舞台。
那方寸之地舞动的,不是和她一样的凡俗之人,是袅袅秋烟里曳动的白蕖,是轻云岭上乍摇的风。
她听过旧时墨客描述那不知天高、妄图摘星的痴人,以月光为梯,阴云一遮,手中再无抓握,跌得粉身碎骨。
商淇带她去看南潇雪的排练,告诉她爱上一介天才的代价。
南潇雪见她不答,也不再问,站起来踱出去,没道一声再见。
直到她关上门,安常才敢跟过去,悄悄靠在门板上。
南潇雪没离开,她知道。
尔后一声细响。
她猜想,南潇雪是与她同样姿态,静静靠上了木扉。
门缝里钻入走廊薄薄的光,如一个黄昏,一枚琥珀,一张被时光染黄的旧信纸,模糊铅笔痕涂写的是怎样不为人知的心事。
安常莫名的想:一扇木门,有多厚?
可她与南潇雪之间隔的不只是一扇木门。
是天赋与庸碌。
是坚守与退却。
是众星捧月与籍籍无名。
她靠在这里,还能望见窗外那株玉兰,当又一片熟成花瓣落地时,却像在她神经上猛地一点。
倏然拉开门。
走廊上空荡荡,只有静寂的灯光。
也许方才南潇雪与她背靠同一扇门扉而立,也不过一场幻觉。
******
南潇雪回到二楼房间,淋浴已修好。
洗过澡靠在床头,手机有商淇发来的信息:【选一下贺山拍的照】。
纤指轻移,往下翻阅。
每张照片上为着版权考量,都打有贺山工作室的logo。
南潇雪看着那名字反复出现:
贺山、贺山、贺山……
微一蹙眉,回复商淇:【你看着办。】
又登入游戏。
「小饼干」不在线,「火烈鸟」却在。
南潇雪发了条私聊过去:【你的宝贝,还是过去那个海王。】
退出游戏。
毛悦战局正酣,直到结束这一局,才看到「小蛋糕」的留言。
揉揉眼睛又看一遍——是的,她没看错。
立马给安常发微信:【宝贝,睡了么?】
安常回得很快:【没有。】
【为什么我女神又说你是海王?你俩怎么了?】
【其实……】
安常打字回复:【我现在就睡她上面。】
毛悦收到女神留言后心跳大乱,正喝着罐冰啤酒定神,这会儿一口酒喷在屏幕上:【打扰了打扰了。】
可安常也太神奇了吧,正在进行时还有心思回她消息?
这也太把她当亲姐们儿了吧?
可她这亲姐们儿功夫是有多差,就这还说自己值六十万的护身符?
她忍无可忍又回一句:【你专心点!我不想知道你们在做什么!请让女神在我心中独美到老!】
安常:【???】
安常:【我是说我房间在她楼上。】
毛悦呆了呆:【啊?】
【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请我修复文物的那位罗老先生,竟是她外公。】
【这也太巧了吧?】
【我也没想到。】
【那你……没做需要六十万护身符的事?】
【没有。】
其实毛悦很想问:缘分都把你逼到这了,你是不是不行?
但她忍了。
看安常又发来一条:【这次碰面太意外,有许多事我还没理清。】
安常回完微信,放下手机关了台灯。
一片黑暗里仰面望着天花板,何时沉沉睡去的也不知晓。
长白山老山参功效惊人,她竟真的做了梦。
却不似去年梅雨季的绮梦。
她梦见南潇雪倚在三楼工作室的躺椅,还是那身翡色的旗袍,窗外的夜色摇摇晃晃,瞬时便朝阳初升,换了白昼。
尔后玉兰花尽,丹桂飘香,风一吹散在空中,又变成翩飞的雪,顺着打开的窗落在南潇雪旗袍襟上,又变作清浅的梨花瓣。
日升月沉,四季更迭只在一瞬之间,安常在梦里已知沧海桑田。
南潇雪静静睡着,玉琢般的容颜却无丝毫改换,而安常自己呢,梦里她伸出一只手,自己垂眸去瞧,惊觉原本白嫩的皮肤,不知何时已如干枯树皮,她竟已至耄耋。
倏然惊醒,在夜色遮掩下微喘着气。
老山参勾起她心底过分贪婪的愿望。
竟在梦境里幻想与南潇雪终老。
一时分不清这是美梦,还是噩梦。
或许在她心底,她与南潇雪就是有这般不可弥合的距离——岁月不败美人,唯她一人顺着时光的河,流逝了茫茫岁月。
******
第二天一早,安常仍是照着罗诚的用餐时间,早早下楼。
罗诚瞧她一眼:“安小姐,昨日用了山参,怎么脸色反而不好?”
安常一怔,抬手揉了下脸。
罗诚劝她:“修复素三彩的事不急在一时,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两人正说着话,南潇雪纤窈的身影踱了进来。
罗诚眼睁睁看着她在桌边坐下,转向安常:“安小姐,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穿云杉色旗袍的女人晃进来?”
“外公,我不是幻觉。”
“平时半年才见你一面,这还不到一周就见了你三面,你……中邪了?”
南潇雪手腕轻转,给自己盛了碗不甚稠厚的粥:“我家浴缸坏了。”
罗诚将信将疑:“怎的突然就坏了?”
南潇雪挑了下眉尾,纤颈轻曲抿一口粥水,不答。
“要不要我找人帮你修?”
“不必。”南潇雪放下瓷勺:“今晚它自己就好了。”
“还能自己好?”
南潇雪眼尾瞥一眼安常:“嗯。”
“舞剧准备得怎样了?”
南潇雪轻呵一声,但那不是笑,只是一种踌躇志满的声音。
“外公,我所有的一切都是舞台给的,我也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舞台。”她站起来,轻拂去旗袍下摆的一丝微褶:“你觉得,我的舞会有什么问题?”
安常抬眸,迎着晨光去瞧南潇雪的面庞。
玉是倚赖光的,一张素颜无妆的脸通透异常,若把女娲比作匠人,南潇雪左颊那颗浅红的小痣定是她灵光乍现的信手一点,却灵动了整个人间。
说话间南潇雪微扬着下巴,因绝对自信甚至带上些慵懒情态。
她的傲慢锋芒太露,晨曦般刺进人眼底。
清越声线道一句:“我先走了。”
旗袍下摆带起一阵冷幽香气,人已是飘远。
安常心下乱着,与罗诚打过招呼,也准备回三楼。
走到楼梯口,南潇雪正在玄关处换鞋,一抬眸,两人对视一眼。
南潇雪站定了,身后门开着,她逆光,身形反而模糊起来,每当这时,她那一双寒星眸反而瞧得犹为分明。
安常也立着不动,与她遥遥相对。
那一瞬,她觉得南潇雪是想要说些什么的。
最终却未开口,冲她浅浅一点头,转身走入晨光里去。
安常望着那背影。
每当南潇雪周身镀一层光线,她都有那般的感觉——南潇雪很寂寞。
这时她忽然明白了那感觉所谓何来:
南潇雪不是走入那样一片光里去,而是被吞没进那样一片光里去。
也许在南潇雪自己都无知无觉的时候,她那纤窈到单薄的身体,便已泯灭进那一片光之中,不为她自己所拥有了。
******
南潇雪是一个守信的人。
当晚果然没有再出现。
《逐》首演在即,只要上网,便避不开那铺天盖地的消息,媒体和粉丝狂热得好似要加入一场仪式。
直到首演前夜,毛悦问她:“你真不去?”
“嗯。”
从工作室回了卧室,打开帆布包。
南潇雪手写给她的那张字条,被她小心藏在隔层。
总觉得薄纸似花瓣,触手便生寒香,若展开的力度大了些,一不留神便会碎了。
南潇雪清逸的字迹露出来——
【特许入场——南潇雪。】
可她敢于面对这样的舞台么。
敢于让舞台再度提醒她,两人之间横亘着不可消弭的距离么。
安常凝眸瞧了会儿。
轻轻把字条收回原处。
******
首演当晚,毛悦早早来到舞剧院门外。
她并非最狂热的那个,在她之前,已无数粉丝聚集在这里,神情或得用“虔诚”一词方可形容。
毛悦有些感慨。
十年,这是南潇雪走红的时间。而她毫不质疑,以南潇雪的能力和专注,还能在舞台上称神下一个十年。
她默然望着眼前,南潇雪一张海报也被奉为至宝,吸引着无数人竞相合照。
舞剧院前无数人鬼鬼祟祟的压低声问:“有票么?高价收。”
有票的人牢牢捂着包似护着稀世之珍:“不卖不卖。”
毛悦也混在这样的人群中,排在等候检票的遥遥队尾:“不卖不卖。”
忽地有人攥住她的手腕。
毛悦吓得惊呼一声:“妈妈呀!都说不卖了,怎么还明抢呢?”
抬眸一看:“宝贝?”
安常一张素净的脸露出来,却被拥挤人群推搡出一层薄汗,白皙面颊泛一层淡淡的红。
攥着她手腕道:“正准备给你打电话,没想到一过来就瞧见你了。”
毛悦那一头吉普赛卷发外加大花臂着实惹眼。
又听安常问:“现在还能买到黄牛票么?”
“不知道,净听见有人收票了,我陪你去找。”
“不用,你排队检票吧,我自己去问。”
毛悦叫住她:“你哪儿有经验啊,找黄牛这事还得看我。”
毛悦的掌心软而厚,在拥堵人群间牢牢拉住安常的手:“走。”
她驾轻就熟带着安常,去问那些一眼看着便鬼祟的人:“有么?”
还暗暗比几个手势。
安常思忖了下才明白,那手势的意思该是在说:要前排中轴。
问了许久,一无所获。
安常护着自己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南潇雪亲手写给她的那张字条。
真到了毫无办法的时候,她舍得把这张字条给出去么?
她觉得自己总是这样。
假装清醒着理智,直到最后一刻被逼到悬崖边,才肯纵身跃下。
一路问到角落,终于有人一脸警惕:“你出多少?”
毛悦更警惕:“你要多少?”
男人比了个手势。
毛悦嗷一嗓子:“你抢钱哪?”
男人瞥她一眼:“这不是别人,这是南仙!我等凡人有多少靠近谪仙的机会?舞台和观众席就是最近的距离了!”
“那要是有人敢靠得更近呢?”
“什么意思?”
“比如吻南仙一下什么的。”
男人放声大笑:“谁这么大胆啊!那不是犯天条了么!要真有这么个人,我这票不卖、直接送!看看这人长什么样也值回票价了。”
毛悦把安常拉过来:“你看看她。”
男人看了并不出众的小姑娘一眼:“怎么?”
毛悦:“她叫安大胆。”
男人:“……小姐,没有你这么还价的。”
毛悦叹口气,充满对他“有眼不识泰山”的惋惜。
安常小声说:“不用还价了,我买。”
两人一起排队检票。
安常幸运,买到的票也算前排,毛悦同她身边人换了,两人坐到一处。
安常:“谢谢。”
“谢什么啊?”
“上次看《青瓷》也是这样,你票的位置更好,却为了陪我换到我旁边来。”安常道:“我好像总是这样,非得拖到最后一刻才能下决定。”
毛悦拍拍她的肩:“我理解你。”
单看这还未拉开暗红丝绒幕布的舞台,已觉庄严神圣,凡人不会御风腾云,谁敢一步登临这天上宫阙。
安常已足够勇敢。
毛悦又问:“只是,你怎么想通的?”
其实安常未曾想通。
她仍不知该如何与南潇雪相处,如何摆正两人的位置,如何处理舞台与生活的关系。
只是今日傍晚,她坐于三楼工作室,望着窗外一树玉兰,碗般的花瓣盛着夕阳四溢下来。
她忽然抓了帆布包就往外跑。
想着数天前她与南潇雪见的最后一面,南潇雪冲她浅浅一点头,便只身走入了这般的光影里。
那么寂寞。
******
此时,后台。
南潇雪化完妆正在养神,倪漫溜进来:“雪姐,您这号召力绝了,观众都来好早,这会儿都坐满了。”
南潇雪阖着眼眸问:“她来了么?”
倪漫顿了顿:“没有。”
她方才从幕布一角偷瞧观众席,全场座无虚席,倒显得南潇雪在第一排中央留出的那个位置,空荡得刺目。
安常到底是没来。
倪漫一颗心悬着,生怕这会影响南潇雪的状态。
却见南潇雪轻挑了下嘴角,站起来:“走吧,去做最后的热身。”
“无论她来不来,既然她所有对我的喜欢都源自舞台,我又怎会让她失望呢?”
她款步向外走去。
她所有的喜爱、荣耀、尊严都由舞台赐予,走上这条路,她早已无法再回头。
「南潇雪」这三个字在数十年的苦练中,早已浸了血染了汗,又被时光风化,变作和舞台地板一样的沉乌木色,嵌在舞台纹理间便是这名字最后的归属,哪里还能从中剔除一笔一画。
倪漫望着南潇雪挺拔的背影,没来由的鼻子一酸。
那是她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手可摘星辰的南仙,快乐么?
******
观众席上,毛悦正给安常科普:“这次粉丝特别疯狂,因为这是女神第一支完全意义上的现代舞。”
“这次她扮一个因车祸失去一条腿的教授,与拿助学金、健康又充满活力的女学生有一段很复杂的关系,从不信任、嫉妒到彼此温暖,在《青瓷》上映之前,恐怕没人能想象女神驾驭这样的角色。”
“现在嘛,当然是质疑全无,只剩期待。”
她看一眼手机:“快开演了,现在应该是最后的热身时间。”
身边的人或在翻舞剧的简介折页。
或在讨论南潇雪以往的作品。
唯独安常沉静坐着,望着那垂垂厚重的幕布。
开演在即,却见一人手持着麦,从幕布后钻出来:“今晚的演出推迟半小时。”
安常扭头问毛悦:“什么情况?”
毛悦也是一脸懵:“不知道,以前从没这样过。”
众人开始窃窃议论。
直到有人压低声告诉身旁朋友:“南仙她……好像受伤了。”
作者有话说:
备注:“袅袅秋烟”那一句改写自古诗:“红蕖袅袅秋烟里。青云岭上乍摇风。”
手动感谢【小夜喵0918】小天使的浅水!不知有多少要高考的小天使能看到,明天加油呀!
另,昨晚有小天使提到罗老先生明明看过《载道》,为什么说南仙和安常不认识。
解释一下:在他的概念里,不知南潇雪和安常有前情,只道两人在舞台上作为嘉宾和选手,有过数面之缘,完全不算认识。为了避免误解,那一处的说法我会微调一下。
******
推荐基友的文——《可不可以亲亲我》!文案如下:
1.
聂闻在小县城经营着一间修车铺,生活只有修车一件事,平淡乏味。
她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直到某天,一个人闯入了她的生活——
聂闻不明白,她满身机油味刺鼻,那个香的像是奶油蛋糕的小孩儿为什么一直往她身上贴?
2.
一个炎热的午后,满是汗的房间。
沈若芙直勾勾地看着聂闻,问她:“可不可以亲亲我?”
聂闻洗着脸:“边儿去,姐卖艺不卖身。”
又一个暧昧的夜晚,星辰指路。
沈若芙被聂闻背着,唇抵在聂闻耳边轻轻问:“可以亲你吗?”
聂闻宛若听不见,沉默不语。
之后,当沈若芙考入大学,离开了这座县城。
看着满是沈若芙身影的房间,聂闻拿出手机,给沈若芙发了一条微信:[我想亲你]
算不上露骨的情话,昭然了聂闻□□的心。
或许从一开始,她的回答就是可以。
——嘴上拒绝,却用双指作唇,贴在沈若芙脸上。
——默不作声,却把脸侧向了沈若芙,随她怎么亲。
嘴比石头硬,心却软得一塌糊涂。
3.
在一起的某天,聂闻无意看到了小孩的日记本。
那时她才知道,她们的第一次见面,都在小孩儿的计划里。
对方有目的接近,
自己从一开始就被吃的死死的。
逐步攻略下,她连逃的想法都没有,变得心甘情愿。
余生,唯沈若芙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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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道出南潇雪伤情的那人, 本是低声知会自己朋友,却一瞬吸引了附近所有人。
“真的假的?”
她有些紧张:“我不确定,是我有个同学在舞美组工作,不过她也是听说, 没亲眼看见。”
“有可能吧?”
“不然南仙那么守时, 怎会推迟?”
安常忽然开口:“有多严重?”
她在那人后排,座次隔着些距离, 这会儿倏然放大音量发问, 引得周围都朝她看。
毛悦知道她这闺蜜社恐, 最不喜受人关注,这会儿却望着放出消息的人一点没退缩:“请问, 有多严重?”
那人摇头:“不知道,我同学没说。”
其他人议论:“既然没取消演出,那应该不算严重吧?”
“就是……”
毛悦压低声:“其实我觉得,无论严不严重, 她都不会取消的。”
安常扭头看向毛悦。
“因为, 她是南潇雪。”
那三个字的名字念来掷地有声,簌簌的落下来, 似闻折竹声。
安常忽地拉她一把:“你陪我来。”
一路小声对邻座的观众道着不好意思, 把毛悦往外引。
两人匆匆出了剧场。
毛悦问:“你要去找她?”
安常边跑边问:“后台在哪?你是她老粉,应该对这里很熟吧。”
“不是那边。”毛悦拉着她往反方向跑:“我知道后台在哪, 但安保很严,你进不去的。”
安常一边跑一边从帆布包里往外掏字条。
她本是舍不得给出, 这时也顾不上许多了。
后台入口处拦着隔离带, 十余位安保人员来回逡巡。
领头那人瞧见两个姑娘气喘吁吁跑来, 其中一个马尾蓬乱, 把一张字条往他手里一塞:“我是南老师特邀过来的。”
南潇雪身份特殊, 安保团队都是长期合作,倒是认得她的字。
“小姐,这是准许你进剧场,后台不能随便进。”
毛悦在安常耳旁小声道:“应该真的出事了。”
“现在安保的数量是平时两倍。”
安常掏出手机给倪漫打微信语音,根本没人接。
毛悦问:“你还有她身边其他人的联系方式么?”
没有,安常什么都没有。
毛悦拍拍她的肩,忽然就滴溜溜的开始往墙边倒:“诶,我怎么突然提不上气……”
“大哥,大哥你们帮个忙,我这是老毛病了,普照寺大师说我五行缺土,你们快过来在我面前排个土字……”
安保团队互相对视一眼。
毛悦倚在墙角直翻白眼。
“小姐没事吧?”几名安保围过来查看她情况。
“你们这么前二后三的站我面前干嘛?我是五行缺土不是五行缺二!你们人数不够排个土字的,其他人快过来……”
安常趁着混乱,挑开最边上的隔离带就往里跑。
可南潇雪的安保团队怎可能是等闲之辈,立即有人追上去摁住她肩。
安常对着那一排紧锁的房门喊:“倪漫!倪漫!”
门扉紧闭。
“小姐,你这是干扰……”
安常脑子快速运转:她还能找谁?找因腿脚不便而没亲自到场的罗诚?
等消息层层转到南潇雪那里,再通知安保放行,需要花多久?
忽地,其中一扇门开了。
倪漫走出来,对安保说:“没事,她是来找雪姐的。”
安常回头望一眼。
毛悦腾一下站起来,直冲她挥手:“快去快去!”
安常跟着倪漫快步踏入休息室,并非和想象中一般围满了人,事实上里面人很少——南潇雪坐在椅子上,一条腿轻轻搁在面前的另一张椅子,盖着张毛巾。
那是冰敷还是热敷?安常大脑一片空白,以往看过的急救知识通通失效。
而南潇雪身边站着的人,也不过商淇和两名医生,听闻她跟着倪漫进来,三人齐齐朝她望一眼。
她固然社恐,但此时对打量的目光浑然不觉,只盯着南潇雪脚腕上盖的毛巾,却根本看不清其下的伤势有多重。
抬眸去瞧南潇雪的脸,素日清寒的面容此时更透一层冷白,额间尽是薄汗。
是疼的——安常在心里告诉自己。
南潇雪没看她,望着医生,目光很淡:“二位继续。”
医生:“这么多年,我们算对你身体情况最了解的。你已过三十,又长期进行高强度训练,不管怎么小心,身体磨损到一定程度总会出状况,与你今天热身时有没有做不当动作,没有任何关系。”
“我明白。”南潇雪的语气和目光一样淡:“受伤,我接受,但不该是在上舞台之前。”
医生又道:“我们商量了,意见一致,建议你取消今晚的演出,手术也尽早安排为妙。”
“手术后还能恢复巅峰状态么?”
“你是舞者,受过那么多伤自己也是半个医生,你知道这种事,没人能打保票。”
“可我这出舞剧里,有三个高难度动作,还一次都没在舞台上呈现过,我现在放弃,如果不能重回巅峰,它们是否就再不可能被人看到了?”
医生转向商淇:“商小姐。”
意思是让商淇帮着劝劝。
“让潇雪自己拿主意吧。”商淇抱着双臂站在一旁,没什么表情:“合作这么些年,你们也了解她,不会听任何人劝,并且,她才是真正最了解自己身体的人。”
“如果坚持上台,会怎么样?”
一个陌生声音在休息室响起。
医生们回眸,见出声的是跟倪漫站一处的那个姑娘。
白色亚麻衬衫,袖口挽到手肘处,一条浅蓝牛仔裤配白色匡威,背个帆布包。
再普通不过的打扮,看着像个大学生,不知与南仙是什么关系。
医生看了眼南潇雪,南潇雪还是那般淡然神色,垂眸盯着自己脚腕,并没阻止小姑娘的发问。
医生答:“如果发力得当还好,如果一不留神让伤势加剧,可能后半生再离不开拐杖也说不定。”
“不好意思。”安常再次开口:“能麻烦各位先出去一下么?我有几句话想跟南老师说。”
众人又望向南潇雪。
自安常进门后,南潇雪始终没看过她一眼,这时浅点了下头。
等室内只剩她们两人。
安常走到南潇雪身边,手伸向那毛巾。
“别碰。”
手指滞在半空。
“我不想让你看。”
“为什么?”
南潇雪反问一句:“为什么要让你看?”
安常站在原地。
南潇雪:“我当你没来。”
“本来不想,还是来了。”
“怎么进来的?”
“黄牛票。”
南潇雪呵了声。
她伸手,把卷起的裤管放下,然后才撤走毛巾:“既然来了,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抬眸望向安常:“能帮我叫医生进来么?替我做登台前的最后处理。”
“你一定要跳?”
南潇雪挑眉的神态云淡风轻,和她额角痛出的薄汗反差鲜明,正如她身量纤窈,端秀的五官却总有种骄傲又固执的神色,冲撞出一种矛盾却自洽的美。
勾着唇角问安常:“你今晚为何而来?”
“舞剧院能坐两千四百一十六位观众,除了第一排我要求留出的一个空座,其余两千四百一十五个座位全部满席,你以为这两千多人又是为何而来?”
“看剧情有多精彩么?看舞美有华丽么?看配角有多出彩么?”
“我告诉你,都不是,她们花大价钱来到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看我。”
安常望着她:“从我认识你开始,其实你从没变过,总是这么傲慢。”
南潇雪坦然接纳这一评价:“我不会让你失望,也不会让今夜为我而来的其余两千多位观众中,任何一个人失望。”
安常瞧见那冷白的额头上,薄汗沁得更密。
她问南潇雪:“你觉得你很了不起是么?”
“医生那般劝你,你却坚持上台,听到观众的掌声和欢呼声,会让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是么?”
南潇雪反问:“那你觉得,如果我今夜放弃,我能得到的是什么?”
“不用冒风险,你会拥有一条健康的腿,和能自由行走的下半辈子。”
南潇雪点头:“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
“然后剧院散场,观众离席,所有的灯光关闭,好像一切造梦的奇迹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们都会理解你的。”
“她们自然都会理解我,就像你会理解我一样。”南潇雪道:“可你为什么能重新开始修文物?”
安常默然。
“因为我永远站在舞台上,因为我无论受过多重的伤都不会退缩,所以你敬仰我,崇拜我。现在生活压力太大,所有人都和你一样,随时面临压垮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们需要一个人永远站在那里,告诉她们坚持下去是有意义的。”
“如果我今夜放弃,她们会理解我,可理解伴随的是遗忘,从此我便和任何一个普通舞者再无不同,很快会被更年轻、更健康、或许也更有能力的人取而代之。”
南潇雪问:“你知不知道舞台暗下去之后什么样?”
安常看着她。
“你不知道,所有人都只知道灯光亮起舞台光鲜的时候,舞剧散场,她们走出剧院、回归生活,有家人、有朋友、有热闹、有生活。知道舞台暗下去什么样的人,只有我一个,因为我从六岁开始,除了舞台就无处可去,这就是我的全部。”
“我告诉你,灯光熄灭后的舞台黑极了,也空极了,空荡荡四面都是吹来的风,像片埋葬一切的峡谷,只有当灯光重新亮起,那里才恢复生机。”
“如果我被遗忘、失去演出机会,我也仍然无处可去,我也仍然只能坐在暗下去的舞台边,看着那漫无边际的黑好像一个噩梦。”
“你说我傲慢也好,固执也好,‘南潇雪’这个名字带给我多大的荣耀,就带给我多重的枷锁。你说你会理解我,好,那我现在问你,如果我今夜就这么放弃,你还会继续崇拜我么?”
安常:“我不会再崇拜你。”
南潇雪了然的笑笑。
安常:“但我会爱你。”
南潇雪肩膀一滞。
神情怔住。
“我不否认,我犹疑、胆小、怯懦,需要舞台上的你给我很多力量。可你觉得我让所有人出去,是为了劝你继续跳,还是劝你不要跳?”
“都不是,南潇雪。”安常轻道:“我是想问,你疼不疼?”
南潇雪眼睫垂下。
其实她内心并不慌乱,作为最顶尖的舞者,她面对这般严重的伤情也有数次了。
只是无论她自己,又或是身边人,关注和争论的焦点,永远在她要不要继续跳舞上。
唯独安常:“让我看看你的伤好不好?”
她蹲在南潇雪面前,小心的挽起裤脚,凝眸瞧了好一会儿。
方才仰起面孔,往那清潭般的眼底望去:
“南潇雪,无论你今晚跳或者不跳,能影响的只有我是否崇拜你。”
“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会继续爱你。”
******
毛悦一个人在观众席等得心急如焚。
掏出手机看了无数次,估计安常不得空,没给她发过微信。
收起手机,却瞧见安常出现在坐席边。
“不好意思。”
低声跟旁边座位的人道歉,那些人收脚让她进来。
好像她只是在舞剧开演前,去了趟洗手间。
待她坐下,毛悦赶紧凑过去,用气声问:“怎么样?她伤得重吗?”
安常点头。
毛悦一下蹙起眉:“那今晚的舞剧……”
“她会继续跳的。”
“你没劝她不要跳了?”
“我怎么劝?”安常扭头冲毛悦挑唇,眼底却是……
毛悦到底年轻,很难准确描绘那眼神里是何种意味,也许有哀伤、有释然,也许甚至还有一种悲悯。
安常那一眼的意思是说:无论如何,我认了,因为她是南潇雪。
终于,大幕徐徐拉开。
这是安常第一次在现场看舞剧。
而南潇雪是舞台上的神。
她扮演失去一条腿的教授,宽大的裤腿彻底掩去了她的左脚,她以唯一健康的右腿带动着身躯,在舞台上翩然,好似只拥有半边翅膀的蝴蝶。
她现实中的伤情和舞台上的角色形成奇妙互文,让她的舞姿拥有了不顾一切的决然。
安常忽地攥紧拳——
或许当南潇雪跌倒时唯一想要尖叫的只有她,其他所有人都以为那是设计好的动作,只有她凭对南潇雪的谙熟瞧出那是一次意外。
而南潇雪应对的比她所能想到的一百种方案还要好。
因为南潇雪没有去掩盖。
南潇雪愤怒,但她接受,就像她所扮的角色,只能被迫接受命运一样。
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化作养分,滋养只有半边翅膀的蝴蝶,舞出开在瑟瑟夕阳下的花。
而安常是在那一刻彻底醒悟:
她太怯懦,这甚至和颜聆歌给她造成的伤害无关。
和颜聆歌恋爱时她从未主动争取。
在故宫出事后她第一反应便是选择逃避。
逃回宁乡仍修不好文物,她一路逃到染坊。
发现自己对南潇雪动心后,又迫不及待从南潇雪身边逃离,还给自己冠以“为了南潇雪”的名号。
而南潇雪不同。
南潇雪只要站上舞台,便敢毫无保留的把自己抛出去。
南潇雪最清楚,作品会说话。
创作者的每一丝怯懦、退缩、犹疑,都会在其中暴露无遗。
直至舞剧结束,所有人手牵手谢幕,这其中并没有南潇雪的身影。
散场后,安常和毛悦随着人潮,慢慢走出剧院。
毛悦掏出手机看了眼:“微博官宣了。”
安常凑过去看,舞剧官微宣布,南潇雪因伤被迫取消后几场演出,票款全退,另外赠送《逐》首演的全记录碟片。
此时夜还不深,又值初夏时节,马路上仍是车水马龙。
从剧院走出的人们,有些约着去宵夜,有些男女朋友来接,有些站在路边等车,对着手机里说:“妈,结束了,我这就回来。”
安常送毛悦走到停车场入口,一盏昏黄的路灯打在她脸上:“毛悦,你先走,我得回剧场找她了。”
观众散得尽了,安常重新迈入。
原来熄了灯的舞台是这副模样,真的很暗也很空,一排排失去了观众空荡荡的座椅,像黑暗里失去了灯塔照耀的无垠海面。
人走在里面,像在漫无边际的黑海里漂浮,孑然一身,永远失却陆地上的归属。
与剧院外人间烟火的热闹,对比得太鲜明。
安常一步步走近,直到双眼逐渐适应黑暗,才瞧见舞台边露出一个隐约的身形轮廓。
她唤一声:“南潇雪。”
南潇雪坐在舞台边,带着一条伤腿,可肩背的姿态仍然挺拔。
她是天生骄傲的舞者,折断翅膀的天鹅。
安常并没走到南潇雪身边,而是踱到第一排、先前南潇雪为她留的那个位置坐下,恰好与南潇雪面对。
她俩离得不算近,但失去了观众的剧场空荡荡若南潇雪描述过的峡谷,四面八方都是来风,吹荡着安常唤的那一声撞出回响。
安常掏出手机,打开手电,一束光向南潇雪射过去。
南潇雪伸手挡了一下。
剧场化作电影院,方才的观众化作造梦师,手机手电的灯光仿若老式放映机,从放映厅后方射往银幕。
灰尘在其中翻飞、流淌,被照得分明。
而方才在舞台上为观众造梦的南潇雪,与安常位置对掉,变成了接纳梦境的人,一束光晕打亮她的脸,美得虚幻又微妙。
她开口:“你以为这样,我就会觉得舞剧永不散场吗?”
安常笑笑收起手机,剧场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眼睛适应了一瞬的光亮,此时迎来更加剧烈的茫然。
南潇雪什么都瞧不清,只听闻脚步声轻轻靠拢。
温热触感贴住她臂膀,是安常坐到了她身边:“原来没有灯光照亮的舞台,是这样的。”
“南潇雪。”
“舞剧当然会散场,剧院当然会暗下,可你现在不是一个人。”
“有光的时候,我在观众席仰望你。陷入黑暗的时候,我会坐在你身边。”
年轻姑娘的体温总比南潇雪高些,靠过来,传递融融的暖意。
南潇雪的双眸又一次适应黑暗,望向观众席,一个个空荡座位似无垠的黑色海面,她能感到自己在随着那永夜一般的暗潮涌动。
她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她不喜欢黑暗,不喜欢散场,不喜欢人人回归热闹又平凡的生活时,她一个人被留在这里。
舞台成就了她所有的荣耀,也成了她所有的桎梏。
可至少今天,在她拖着一条伤腿最落寞的时刻。
安常坐在她身边,年轻炙热的体温似一种安抚。
舞剧总会散场,而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
剧场的门忽尔洞开,带进外厅还未熄灭的光亮。
商淇的身形轮廓显现出来:“潇雪,我们真的该去医院了。”
“我叫倪漫把轮椅推过来。”
“不。”南潇雪脊背挺得更直。
轻阖眼眸,并拢的手指先是印上跃动的左心房,尔后印章一般,轻轻盖在舞台上。
安常倏然想起,在毛悦强行安利给她的无数南仙照片中,南潇雪每次谢幕离场,都会对观众深深鞠躬后,一手轻触舞台。
像是在对这方寸之地致谢。
她许舞台以信仰,舞台回她以忠诚,她敢于任何情况下、在舞台上把自己毫无保留的抛出去,她是为舞台而生的南潇雪。
她摇摇晃晃的站起,像断翅的天鹅仍要倔强的飞向蓝天。
可此时她想要自己行走已太艰难,而安常在旁边撑住了她:
“你放心走,我撑着你。”
这会儿倪漫已把轮椅推了过来:“淇姐,雪姐她……”
“既然有人扶,就让她自己走吧。”
“可是她的脚……”
商淇却道:“我想,对这给予了她一切也夺走了她一切的地方,无论哪一次,她都希望自己是站着离开的吧。”
车一路把南潇雪送进了医院。
医护团队已做好预案,此次南潇雪的脚是长年旧伤爆发,手术早晚得做,征询她意见后,便定在今晚。
手术室外,安常坐在等候椅上。
商淇端着两杯黑咖过来,递她一杯:“喝么?”
“谢谢。”安常接过:“她会有事么?”
商淇摇头:“放心,她会重新站上舞台的。”
方才检查结果显示,南潇雪很懂保护自己,今晚的舞姿发力倚赖数十年练就的肌肉记忆和本能,最大程度避免了伤势加剧。
商淇道:“其实我说这话,不是为着刚才的检查结果,而是因为,她是南潇雪。”
“我总觉得,无论什么样的绝境,她都会重新站起来、咬着牙爬也会爬回舞台,因为她这人对自己够狠,她这样的人,连老天都会给她让路。”
两人之间再无话,直至「手术中」灯光熄灭,商淇向完成手术的医生迎上去,安常跟上。
罗诚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对南潇雪的生活介入也不多,每次陪着手术的人,都是商淇。
医生表示:“手术很成功,她恢复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安常发现,自己好似对这结果并不意外。
心中也笃信商淇那番话,南潇雪那样的人,老天都会给她让路。
商淇道谢后医生离开,等着南潇雪被推出手术室时,商涵在安常身边压低声:“我先告诉你一件事。”
“待会儿接到她,你会看见她因麻醉而沉睡,脸色苍白如纸,等麻醉过去,便是整夜剧痛的难熬,可她是舞者,不能过度使用止痛药,因为任何对神经的麻痹都有可能影响她今后的肢体控制。”
“然后是最艰难的复健,很多人形容那是地狱般的酷刑,你会看到她每完成一次,便会痛到像整个人从水里被捞出来一般。”
“再然后是舞台,若她想要重回巅峰,恢复体能和动作的练习会耗干她的每一秒时间和每一丝精力,从排练室出来,在保姆车上她便会沉沉昏睡,但不出四个小时,她又会重新站到排练室……”
安常默然听着。
商淇:“你还记不记得在宁乡拍《青瓷》时,她过生日,你在ktv问我,为什么连我也不祝她生日快乐。”
“因为,我告诉过你,我也是个普通人,我情愿在她身边当个单纯的合作伙伴,当个冷血无情的商人。跟她这样的人相处,要经历无数今晚这样的时刻,无数次看着她跌倒再站起,作为一个合作伙伴,我知道她会成功,这就够了。”
“可若一旦投入感情,我便会去想她有多疼、有多难,这太煎熬了。”
安常轻挑了下唇角。
她们在这里等到半夜,天色凝成安常眼下的两团黑眼圈。商淇看着她,觉得年龄感在安常身上展现得很神奇,有时太显小、像个大学生,可有时她一张素净的脸、又沉静如老者,好似能安之若素、静守一切变故的发生。
商淇听她道:“谢谢你带我去剧场看她排练,也谢谢你今天告诉我这些,我知道这条路会很难。”
“可是,人生有些事有得选。”
比如早餐吃粢饭团还是烧卖。比如最喜欢的颜色是白还是蓝。比如大学学什么专业。比如大雨天在宿舍泡一杯热奶茶后,到底该看哪一部电影。
“还有另一些事却没得选。”
她一次次冒进又退缩,鼓足勇气又反复逃离,直到她今晚坐在观众席仰望南潇雪舞动的姿态,终于醒悟自己的一切放弃都如西西弗斯一般徒劳。
于是她终于认清,原来人生中有些事,你明知它艰难、沉重、也许搓磨还要多过欢愉,可是真的没得选——
“比如,我爱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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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南潇雪首演一舞仿似天鹅绝唱, 超话下聚集无数人为她祈福:
【若南仙能重回舞台,信女愿以身上的二十斤肥肉做交换!】
【太没诚意了,要是南仙能好,我愿意一辈子单身!】
【这太狠了吧?】
【反正我女神也注孤生, 我陪她!】
安常收到毛悦微信:【做完手术一周了, 我女神怎么样?】
【还不错。】
【还不错是多不错?】
【无论多难,她会回到舞台。】
收起手机, 唤一声:“南老师, 该吃午饭了。”
南潇雪倨傲的微扬着下巴:“不吃。”
手术后需要多摄入蛋白质, 她是舞者又要控制体重,一天三顿生菜叶子水煮蛋, 另配一点盐都不加的煮牛肉。
南潇雪饶是对自己再狠,也在这样的餐食面前犯了难。
安常也不恼,沉静静道:“南老师不吃,那我自己吃了。”
南潇雪倦道:“你吃吧。”
安常有心, 每天陪着南潇雪吃同样餐食。
南潇雪发现小姑娘的轴还体现在哪呢, 便是她很能坚持。
眼尾瞟过去,安常手执叉子, 戳一块水煮蛋喂进嘴, 腮帮子一鼓一鼓。
再戳一块毫无味道的煮牛肉喂进嘴,腮帮子一动一动。
南潇雪看得轻挑唇角。
“南老师。”安常吃得清心寡欲, 面无表情:“我瞧见你在偷笑了,你笑什么?”
“有没有人说你吃起东西来, 很像一种小动物?”
“什么?”
“罢了, 没什么。”
南潇雪低头给倪漫发微信:【常崽喂了么?】
倪漫回得很快:【放心吧雪姐, 您住院这段时间, 我每天都按时去喂了。】
【需要我发常崽吃饭的视频给您么?】
南潇雪以往食欲不济, 就总让倪漫发常崽的视频给她。
这会儿却收到回复:【不必了,我有新鲜的。】
倪漫:???
南潇雪对着安常一扬纤手:“我也吃点吧。”
安常眼尾瞟过来:“南老师你到底在笑什么?”
南潇雪拖着些尾音:“真没什么。”
那张玉琢的面庞太曼妙,安常抬眼时仍会一瞬愣神,见她睫毛扫落间似白雪簌簌而下,落于那薄绯唇瓣却又如穿庭而过的梨花。
四季交叠,时空失序,光阴从来不能奈她何,伏于她脚边俯首称臣。
午后的时光总是宁谧。
安常耐得住性子,一本图鉴可以翻来覆去的看上许久,每一细节反复咀嚼。
再抬头的时候,见南潇雪靠在床头,望着窗外出神。
“南老师。”
“嗯?”
“要不要再睡会儿?”
南潇雪懒道:“前些天睡够了,睡得肩膀痛。”
安常合上图鉴,踱到床边,轻揉她的肩:“好不容易有这么个偷来的暑假,南老师还不知道享受。”
南潇雪浅笑了声:“你以前喜欢暑假么?”
“喜欢。”
“为什么?”
“为什么?”安常反问一句,觉得人人对暑假抱持天然喜爱,还从未听人追问过缘由。
思忖了会儿方道:“南方盛夏湿热,午后就显得格外漫漫,两个月的时光对那年纪的孩子来说好像永远过不完。”
“上午写完作业,下午就可以看电视。你知道宁乡,什么旧物都不舍得换,电视还是多年前方形老款,我却不挑,搬一把小竹凳坐在前面。”
“你见过那种竹凳。”安常弯唇:“外婆坐在天井里择菜就用那个,竹节都保留,做工有些糙,我却喜欢那种笨朴,穿着短裤一坐一下午,竹节印在腿后的皮肤上,一站起来,红了一片。”
“汗积久了是要生痱子的,我到小学还在擦爽身粉,外婆在我腿后红痕扑了满满一层,一倒在床上,四溅的飞起来,呛得人止不住的咳。”
南潇雪淡笑。
这时有人轻轻叩门。
《逐》里扮女学生的舞者秦舒悠探头进来:“雪姐,听说今天可以探视,我们便一道过来了。”
南潇雪:“进来吧。”
安常立在床畔,冲鱼贯而入的舞者们点点头,正欲走开,却被南潇雪牵了下指尖,重心一失,反倒在床沿坐下了。
安常:……
舞者们:……
南潇雪一张面孔太悠然,仿若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舞者们愣在当场,直至秦舒悠率先回过神:“雪姐,我们想着,您快过生日了。”
嗯,安常心里也惦着,不久便是南潇雪的生日了。
南潇雪这人不喜过生日,每年生日都在练舞中度过,唯独今年不同,她为着旧伤做了手术。
舞者们不敢提舞台,怕给她造成压力。
但南潇雪没有爱好,没有娱乐,除却舞蹈,真不知能同她聊什么。
好不容易找了生日这个由头,可以充作探病话题。
秦舒悠呈上一个卡通礼盒:“雪姐,这是我们一起送你的。”
南潇雪身价不菲,奢侈礼物她一概不以为意,舞者们剑走偏锋,送上海绵宝宝卡通书外加玩偶一套。
毕竟谁的童年不看动画呢。
南潇雪纤指轻挑,把那玩偶从盒里揪出来:“这个正方形的丑东西是什么?”
“雪姐,海绵宝宝啊,因为它生日跟你很近,所以……”
“海绵为什么是个宝宝?”
舞者们对视一眼:完蛋!
大意了啊!世上还真有人不看动画!比如六岁就开始心无旁骛练舞的南潇雪!
南潇雪把海绵宝宝塞回盒内:“我不觉得它可爱。”
有人大着胆子问:“雪姐,那您觉得有什么是可爱的?”
身边人立刻搡她一下:南仙除了舞台,大概不觉得任何事物可爱,这天不就被聊死了么!
却见南潇雪瞥了安常一眼,唇角莫名上挑。
薄唇轻翕:“雪貂。”
她问众人:“你们有养雪貂的么?”
舞者们你看我,我看你:“这么小众的宠物,没有……”
南潇雪听似很满意:“嗯,没有便好。”
可她没看过动画。
舞者们没养过雪貂。
在不能聊舞台的当下,病房里静若考场。
护士推门进来时吓了一跳:“这么多人,你们怎么都不出声呢?”
“南老师,该做检查了。”
舞者们如蒙大赦:“雪姐那你先去,我们这就走了。”
一堆人熙熙攘攘挤入电梯,立刻压低声议论:“那是谁?”
“你没看《载道》?不就是那参赛选手吗,遗憾输给颜聆歌的那个。”
“拍《青瓷》时你们还没进团,所以不知道,她是《青瓷》在宁乡的特聘顾问。”
“刚才是我眼花了还是南老师真牵了一下她的手?”
“你没眼花,牵了,真的牵了!”
“该不会是……”
“哈哈哈怎么可能!那可是南仙!等我家猫脱单了她也不可能脱单!我觉得……”那人神神秘秘。
“嗯?”众人立刻八卦的凑近她。
“南仙应该是五行缺水!这姑娘不是来自水乡么?嫩生生的一看就是水字命格!”
******
做完检查,护士和安常一道送南潇雪回病房。
年轻小护士激动得耳尖泛红:“南老师!我可太喜欢您了!从小我就是看您的舞长大的!”
南潇雪眉心一跳。
问:“我有那么老?”
“不不,是您成名太早,您当上首席的时候我才十岁,看您跳了十多年,觉得您一点都没变。”
待南潇雪重回病床,护士离去。
“南老师,吃苹果么?”
时近傍晚,窗外夕阳如橘汁,人浸在里面,心便咕嘟咕嘟开始冒泡,连带耳畔的蝉鸣都显得温柔起来。
安常低头削苹果,没被马尾束住的一缕碎发垂在额边,半开的窗扉风一吹,轻悠悠的摇荡。
待她抬头,见南潇雪对着窗外。
她心细,苹果削完皮又切出一小块,本欲递给南潇雪,却一时并未出声。
南潇雪望着窗外,她望着南潇雪。
看风景的人落进另一人眼底,也变作装点梦境的绝景。
风扬起vip病房雪白的纱帘,安常觉得方才小护士说得没错,她看南潇雪也时时有这般的感觉。
时光近不得南潇雪的身,溪水绕过芳汀般从她身侧潺潺的流走,连岁月对那决绝而纯粹的美,也怀抱敬畏之心,所以存留那容颜永不改换。
双眸清朗如昔。眼角毫无细纹。她清泠泠一回眸,盛夏也有沁人的雪簌簌落满肩头。
于是凡俗世人已白头,她在清幽的广寒宫阙永不老去,守得碧海青天夜夜心。
安常回神,才见南潇雪的视线不知何时自窗外收回,落在了她身上。
她递上苹果。
切面氧化发黄,被时光盖上印章。
一切都被时光留下痕迹,除却南潇雪。
南潇雪接了,一时没往唇边送,眸光又落向床头的卡通礼盒:“她们方才来看我,跑得真快。”
“南老师太高冷。”安常挑唇:“她们怕你。”
南潇雪瞥过去:“你怎么不怕我?”
“怕啊,谁说我不怕。”安常望着指间剩下的苹果。
只不过一开始便陷入那般春梦,春苔染绿衣般,不知不觉浸进人心里。
她抬眸对南潇雪道:“我是色令智昏。”
南潇雪浅呵了声,窗外夕阳光影取代了宁乡独有的竹编灯笼光,拽着眼下那颗浅红的小泪痣跃动起来。
安常放下刀和苹果,坐到南潇雪床畔。
那颗小泪痣载满春风,初雪,和一整个人间的灵动,诱得她想吻一吻。
南潇雪悠然把苹果送进嘴,再度扭头望向窗外,染了浅金的熏风随她长睫而翕动,足以震动大洋彼岸的蝶。
人对美总有天然的敬畏,她开口问:“南老师,我可以吻你吗?”
南潇雪望着庭前梧桐,勾了下唇角:“安小姐说要爱我的时候,好像也没征得我许可。”
安常蜷起指尖。
不是喜欢。
是爱。
喜欢是轻飘飘游荡在天上的云,爱是云凝满了水汽变作雨落在人身边。
而谁又能阻止一场蓄积已久的落雨。
她望向南潇雪的眼神便带有那样的潮漉,用更小的声音唤:“南老师,转过来。”
南潇雪不理会,唇角的笑意更深些。
“南老师。”安常道:“巡房护士又快来了,如果你再装没听见,我便要用沾满苹果汁的手来抓你了。”
南潇雪的肩线永远那般优越,夕阳来不及凝成琥珀,便顺着往下淌,及至南潇雪带着笑回眸,安常才发现黄昏并未被流淌挥霍,尽数贮藏在她眼底。
那双眸子太清明,望见什么,就映出什么。
于是安常看着那黑眸里纳入了自己,端端正正,映在瞳仁中央。
安常轻道:“得罪了。”
南潇雪恍然忆及安常与她的初次,小姑娘大概对她所谓“谪仙”身份信仰得太过,也是这般压低声道一句,好似真怕自己触了天条。
怕归怕,行动上却一点不退缩。
譬如这时安常贴过来,分明方才吃苹果的是她,怎的反倒安常唇齿间有清恬的香气,本以为那一吻会落在她唇瓣,安常却偏偏头,令吻落到她那小痣上去。
唇瓣轻嚅,温软刮擦。
那阵酥痒的感觉便把人心脏捆起来,一根丝线吊在人后颈,把魂魄抽离躯体似的往上提。
紧闭的病房门外有医护和病员家属来回走动,人人匆忙,没得闲暇透过门上嵌的小窗窥探进来。小姑娘吻得沉静,渐乱的呼吸不成诗,是独属于那芳华时光的絮语。
直到她放开了南潇雪,眸子亮亮的。
夕色从南潇雪眼尾淌出来,往额角铺陈,那里便也染了薄绯。
顿了顿方道:“安小姐,你是真的不怕我。”
安常弯唇,退回床畔自己的座椅去,拿起床头那颗半氧化的苹果,咬下去时微埋着头,轻地咔嚓一声。
南潇雪望着她雪白额上的发线:“其他人怕我,我不是不明白。”
“她们看动画的时候,我在练舞。去游乐场的时候,我在练舞。同父母吵架的时候,我在练舞。谈恋爱的时候,我在练舞。除了舞,她们找不到话题与我聊,因为那些时光于我而言都是空白。”
安常抬起头,忽地就顿悟了南潇雪不会老的原因:
因她从没往人间的时光里浸。
那一方舞台仿若真空,她一个人站在上面,隔着层透明的玻璃罩,远远望着人间四季流淌。
安常默默又咬了口苹果。
咔嚓咔嚓的吞了,抿了下唇角,冲南潇雪笑道:“南老师。”
“等你能走路的时候,我们出去玩吧。”
******
「出去玩」。
南潇雪人生从没听过的三个字。
猫爪一般落在心上痒痒的,仿若勾活了过往错失的什么。
临近午夜,万籁俱寂,以她的身份,总得这时分才方便出门。
安常推着轮椅把她送到停车场,她恢复得不错,拄着手杖脚已能落地,别走得太多便是。
低调起见,没用她寻常那辆保姆车,安常找来商淇偶尔会开的一辆宝马,手挡着车框照料她上车:“小心头。”
她在后排坐下,瞥一眼驾驶座上的倪漫:“哦,你也在啊。”
倪漫赶紧辩解:“雪姐,不是我想在,因为安常她是本本族。”
南潇雪想起来了。
以前她们在杭城ktv、安常想回宁乡睡她的时候,还是把车钥匙甩给她、让她开的车。
只是不大的车厢内硬生生塞进个倪漫,总令人气闷。
南潇雪把车窗打开一半,夏夜的风灌进来,带着邶城特有的干燥,拂动她发丝在夜色里翩飞,香气化作片片剥落的心事。
安常坐在她身侧,不看她,扭头看着窗外。
可窗外到底有什么好瞧,南潇雪顺着那视线望去。
邶城不似宁乡,这里古老与现代相融,转过灰砖铺陈的胡同便是高耸林立的楼,安常在看其上高悬的海报,主角正是南潇雪。
南潇雪腹诽:真人便在这里,偏要看海报。
一垂眸,望见安常的手指垂放于座椅。
她在宁乡见过那样的小虫,软嫩嫩的,借着蚕食绿叶吞下了一整个春天,腹中便有了躁动的心思。
安常的手指便像那样,风一吹,指尖轻轻抬起,风止息,又落下,轻轻在座椅上点两点,松口气又不甘心似的。
南潇雪觉察,安常是想来牵她的手。
可牵手好似比接吻更难。
剥离了欲念,存留下绻恋。
南潇雪看着安常的指尖颤悠悠的,心里也跟着不耐起来。
安常这姑娘,说她胆小,偏偏她又敢。说她胆大,偏她心思又重。
忽地车身一颠。
倪漫叫一声:“雪姐对不起!我没看到路面有个坑!没事吧?”
有事的。
突发的意外颠碎了安常的犹疑,指尖覆上来,握住她的手,体温在夏夜里显出灼烫,顺着腕间血脉直通心脏。
忽而喧嚣的夜风灌入车厢,她长发倏然翩飞,像打翻盒子后涌出的一大阵蝴蝶,明明是盛夏,怎地扑住了小虫向往的那一春。
尔后安常的手,便再没放开了。
******
停车后倪漫再次道歉:“对不起雪姐,这地方太偏了光线又不好,我真没看到路面有坑。”
南潇雪由安常扶着下车,榛木镶玳瑁的手杖被她拿捏得像某种古玩,变作徒添风情的道具,衬得一身青矾碧色旗袍在夜色中袅娜。
淡然道:“年终奖给你加三薪。”
倪漫一怔:???
“不想加?那罢了。”
“加加加!谢谢雪姐!”
“嗯,我会跟商淇打招呼,你等我们会儿。”
南潇雪随安常一同离去,而倪漫坐回熄火的驾驶座仍在苦思:她方才轧上那坑,到底是做对了什么?
安常搀着南潇雪,一路提醒:“小心脚。”
面前一片幽暗,甚至没有路灯,往周遭打望,只见一片早已废弃的楼盘,找不到人来接手。
安常问:“南老师,你怕不怕?”
南潇雪轻挑眉尾:“怕的不该是我。”
安常笑。
是,南潇雪是古物凝炼出的精魄,时光幻化出的魂灵,拽着人跌入一场抛却了年岁的黄粱梦。
怕的不该是她。
南潇雪只是问:“要去哪里?”
安常答:“已经到了。”
南潇雪抬眸望去。
这楼盘废弃前该是生机勃勃的所在,从眼前同样废弃的街边公园可见一斑。
象形的微型滑梯磨平了棱角,攀爬架暗绿漆面早已剥脱透出斑驳,一架秋千最是天真,坠着两个座椅随夜风轻晃,好似同它嬉戏的垂髫小儿方才回家。
殊不知岁月更迭,孩童早已迈入中年,沉甸甸的担起一肩烟火。
安常邀她:“南老师,请吧。”
搀着她慢慢往秋千架边步去。
小心扶她坐下,手杖立于一旁,解放她的伤脚。
南潇雪坐得沉静,环视四周,而安常坐上她旁边的秋千,脚尖一点,轻轻摆荡,发出吱悠悠哑然的声音,仿若时间的回响。
秋千老了,她还没老。
恍然想起旧时关于人鱼的童话,不老不灭似一种诅咒,淡看人间一切纷扰繁杂都与己无关。
安常道:“这里是我大学时发现的。”
南潇雪回神:“噢?”
“大一时想找一本绝版图鉴,哪里也寻不到,后来听说郊区有间书店,专卖这些绝版老书,便搭了公交过来。”
“书买到了么?”
安常摇头:“只是回程路上,发现这处所在,我也说不上为什么,莫名就下了车。”
“后来想想。”安常脚尖一点,秋千架吱悠悠的又晃起来:“是因为这里安静。”
“我大学时总是格格不入,爸爸家有新阿姨、有总跟我别扭的弟弟,同学笑我像老干部,除了毛悦我也没什么朋友。”
安常晃着秋千:“这里好,这里安静,我便一个人常来。前些天我来看过一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未曾拆。”
南潇雪问:“那,你带其他人来过么?”
安常笑着摇头。
“南老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我没去过游乐场,也没看过海绵宝宝,所以,我也怕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样。”
南潇雪挑唇:“当真?”
“嗯。”安常压一压下巴:“你知道宁乡,宁乡那样的地方是没有游乐场的,我妈出事后外婆便再不肯出门,所以,我当真没去过。”
“可你说起暑假,至少你会看电视。”
“电视是看的,可我不看卡通,总觉得没什么意思。”
“那你看些什么?”
“《百家讲坛》。”
南潇雪一顿。
“你不知道百家讲坛?”安常解释:“那是……”
“我知道,我见外公看过。”
安常点头:“所以外婆笑我比她更像老人,看那些沾满了灰的旧话本子还不够,就连看电视,也只肯听人絮絮的讲红楼、讲镜花缘、讲三言二拍……”
夜风徐徐,南潇雪第一次发现,原来邶城也有这般被时光遗忘的所在。
一个小姑娘在她身边带着点南方口音,用很轻的声音说话。
她忽而有些困倦。
在舞台和排练时始终紧绷的肌肉,连躺在病床也不得放松,因为心底那根弦始终绷着,催促她一路向前。
可此时忽而涌现的倦意是舒适的,令人软塌塌的放松下来,有些像第一次在安常工作室睡着时,莲纹小铜炉缭绕出的那种焚香。
安常焚香焚得久了,身上便也带那般的香气。又或者是安常自己提及的、幼年时擦过许久的痱子粉味,凉丝丝的。
安常说:“南老师,你看,其实每个人的童年都不一样。”
“至于我的童年,除了那些旧话本子,还有……”
声音愈发轻了些,南潇雪偏头倚在一侧的秋千索上,听她软声道:
“一月烤栗子,二月惦着烧头香,三月江南芳菲始,四月外婆泡起头茬的碧螺春,五月绿树阴浓赏蔷薇,到了六月,六月你最清楚,一丝丝梅雨下得好似永远没有尽头。”
“再然后你的生日便到了,时近盛夏,我们开始吃绿豆,杨梅和桃。”
南潇雪的眼皮愈发沉了些,忽地安常轻唤一声:“看。”
她抬起眼皮,见一只萤火虫飞了过来,周遭无灯,倒衬得那萤火纤小可爱,高高低低的洒落人间不均匀,飞到秋千架边绕了个圈,又往无人打理的灌木丛中去了。
好似人在半醒时的一场幻觉。
安常便是在这一刻说:“南老师,生日快乐。”
“我是一个无趣的人,大概唯一的喜好,便是发着呆看时光怎样一点点淌过。”
“你错过的那些,没有关系。”
“你不必老,我在人间,守你岁序无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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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碧海青天夜夜心”一句出自李商隐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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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萤火虫不知去哪游荡一圈, 又晃悠悠飞回两人面前。
安常道:“南老师,这段时间我在医院陪护,不得空做蛋糕,以后补给你。”
南潇雪不知安常是否和她同样心思。
总觉得「以后」二字的音调, 比句子里的其他字词更轻盈些, 又更厚重些。
南潇雪不是没想过自己的「以后」。
她的以后在舞台聚拢的射灯之下。
在飘飖回雪的广袖之间。
从未想过会被一句话,沉甸甸拽着跌坠人间, 从此她的以后也染了醇甜烟火气。
她点头:“好, 以后。”
安常望着萤火虫:“没有蜡烛, 是不是对着亮闪闪的也都能许愿?”
南潇雪往年生日不许愿。
信天信神,倒不如信她自己。
只是此时周遭幽暗, 萤火绮幻,点染得人心也轻灵,愿意面对那从未展露过的纯挚。
“我的确有愿望。”
“南老师。”安常却道:“今年的生日愿望,可不可以送给我?”
南潇雪看向她。
分明冷感长相, 一笑起来却沁甜, 不是甜美的甜,是未经污染过的窄河, 取一瓢润至舌尖的那般清甜, 带一丝水生植物的青涩气。
惹得谪仙也长出一颗玲珑七窍心,点头相让:“好, 送给你。”
安常会许什么愿。
南潇雪猜测,会不会有关方才提及的以后。
这令她庆幸于让出了愿望, 三十年的人生, 这一次起了贪念, 也许愿望无关于舞台, 也很好。
安常问:“那我真许了?”
“好。”
安常双手合十, 阖眸,抵于额前。
“祝你快乐。”
南潇雪一怔。
那是安常指尖托起一片初雪时、面向她许过的愿望。
安常道:“我的愿望更大些,所以,我来许。”
“南老师,若舞台是你的快乐,便祝你早日重返。”
“若有一天你想离开舞台,便祝你真心释怀。”
萤火虫大概承载了这一愿望,倏尔远去了。夜色里唯一闪烁的便只剩那对窄河般的眸子,笑对着她说:“总而言之,南老师,你要快乐。”
******
安常扶南潇雪走回车边,倪漫正在打游戏。
两人踏着恢弘的“Victory”音效上车,倪漫赶忙收起手机,对着后视镜瞟一眼:
亲没亲啊?
一点也看不出来啊!
送两人回到医院,南潇雪下车前嘱咐她:“记得好好喂。”
“放心吧雪姐。”
安常愣了下:“喂什么?”
南潇雪轻描淡写:“没什么。”
倪漫在车里望着两人的背影:
安常搀着南潇雪胳膊,两人并肩走出了一种金婚纪念日的感觉。
温情太多了吧?激情太少了吧?
到底亲没亲啊?!
她这瓜怎么越吃越不明白了呢?!
待回家洗澡躺下,倪漫在床上滚了三圈,最后忍无可忍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揉了把乱糟糟的头发,一个语音通话给安常拨过去:“要杀要剐给我个痛快吧!”
这边医院里,南潇雪已然睡下,安常不怎么困倦,所幸vip病房够大,她的房间与南潇雪完全隔开,此时点盏台灯翻着图鉴,低声问倪漫:“什么意思?”
“你俩到底亲没亲?求你告诉我吧不然我能失眠到明年!”
“告诉你,也不是不行。”安常阖上图鉴,慢声细气:“那你告诉我,南老师让你喂什么?”
“安常,我发现你看着文静,其实挺腹黑啊。”倪漫一咬牙:“行,那你不许耍赖。”
“嗯,你也不许。”
“我耍赖的话,一辈子买电影票买到情侣之间的座位,你呢?”
“我的话……”安常忖了会儿:“一辈子买方便面没调料包吧。”
“行,那,谁先说?”
“你先。”
“你先。”
倪漫叹道:“现代人之间太缺乏信赖了!那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说。”
“好。”
“三、二、一!”
两人同时开口:“没亲。”/“雪姐养了个崽!”
然后同时挂了电话。
倪漫回过神来仰天长啸:“没亲敢换我这么重要的情报!幸好我还留了一手!”
另一端的安常则彻底懵了:南潇雪……养了个崽?
******
南潇雪术后恢复良好,出院在即,其后则需定期复健。
这天上午,商淇来同她开会,理一理出院后的工作。
安常趁此空档,与毛悦约着见了一面。
两人坐在路边咖啡馆,窗口洒进的阳光是黄砂糖,抖落进冰咖,跟冰块撞在一起发出叮当脆响。
毛悦瞥着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良久,叹口气,往桌上甩出一个明黄护身符:“给,九百块的那种,没有更贵的了。”
安常怔了下反应过来:“我没冲撞你女神。”
“那你傻笑什么?”
安常揉了下唇角:“我没在笑。”
“你不用揉嘴,假笑才靠嘴呢。”毛悦一指自己双眼:“真正的笑是从这儿流出来的,比如我接了纹一整条花臂那种大活儿的时候,眼睛就跟你现在似的冒贼光。”
安常:“我真没冲撞她,毕竟她脚有伤。”
毛悦一拍桌子:“你看你看!要是我女神没伤,你是不是不知冲撞多少次了?”
安常顿了顿,摇头:“也不会。”
毛悦:“咱俩亲姐们儿,你跟我还有什么好不承认的!虽然我希望女神独美到老,但我也希望你……”说着哽了哽:“能幸福。”
安常:……
默默抽了张纸巾递过去。
嘴里道:“我真没动这心思,甚至没同她接吻。”
毛悦拿纸巾避开睫毛膏摁着眼角:“少来,你敢对灯发誓么?”
“我……”
正当安常要开口,她们头顶那盏用以烘托气氛的仿伦敦黄铜灯,灯丝一跃,灭了。
毛悦直拿眼尾瞟她:“你就别霍霍人家店里的灯了,灯不无辜么?老实交代!”
“真的没有。”
“为什么?”
安常转了转面前的冰咖:“你觉得我同她,现在是什么关系?”
毛悦:“你都天天在医院陪护了,你觉得你们是什么关系?”
“那夜首演,我去后台找她,的确曾冲口而出,说爱她。”
毛悦愣了下,立即捂住双耳:“我不听我不听。”说着喃喃开始念:“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安常拽下她胳膊:“不,我是想说,直到现在,她也并没回应过我的这句话。”
她一度想过,是否爱这个字太沉重。
本是只将云雾作罗衣的谪仙,会否介意被这个字束在脚踝,沉甸甸留驻于人间。
可南潇雪不介意她轻吮眼下的泪痣。
也会在她许下愿望时露出真切的笑意。
安常试探着问毛悦:“她会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
毛悦:“比如?”
“可曾有什么关于她的绯闻传出?”
“你当谁都跟你似的不怕犯天条。”
“不是那种绯闻,比如……有没有传过她带个孩子?”
毛悦吓一跳:“你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我女神从十八岁开始就持续曝光在镜头前,怎么可能有空去生孩子?”
“不不,我是说,有没有可能她觉得自己终将孤老,提前收养了一个孩子……”
“宝贝。”毛悦语气严肃打断她:“你是不是最近在医院陪床无聊,看太多绿江小说了?”
她不无聊,看着南潇雪侧颜便能到天荒地老,直至窗外一片梧桐飘落而下。
可倪漫说南潇雪养了个崽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到病房,商淇还没同南潇雪开完会。
安常倚在走廊,望着窗边熏风撩拨绿树弦。
不知过了多久,商淇走出病房,轻掩上门。
安常扭头笑笑:“商小姐。”
商淇:“等很久了?”
“也不算久。”
“我发现你真挺怪,从不玩手机,每次都在发呆。”
“嗯,不怎么喜欢。”
“你们这是两个老人凑一堆了。”
安常犹豫了下问:“商小姐,关于南老师,你还有什么要同我交代的么?”
商淇:“她这人性子独,嘴也毒,有时说了什么让你不快的话,我建议你直接怼回去,毕竟退一步可能不是海阔天空,而是乳腺增生。”
“虽然她看着又冷又凶,但放心,她这样的反倒没什么架子,只要你怼她的话有道理,她不会跟你生气。”
安常问:“还有吗?”
“还有,练舞和演出对体能考验很大,舞者又要控制饮食,她偶尔会体力不支,你同她在一起时……”
安常在帆布包里翻了翻,摸出两块巧克力,摊在素白掌心。
商淇垂眸看一眼,点了点头。
安常收起巧克力又问:“还有呢?”
商淇反倒被她问得一愣:“还有什么?”
安常摇头:“商小姐,再见。”
商淇离开,安常埋头走往病房,一路暗忖:
倪漫都知道的事,商淇一定也知道。
可商淇为什么只字不提?
怕她接受不了?
推开病房门,南潇雪倚在床头。
安常踱过去:“南老师,该吃饭了。”
南潇雪挑了下唇角。
“南老师笑什么?”
“安小姐每日同我说最多的便是:该吃饭了、该吃水果了、该睡觉了、该起床了……”
时近正午,梧影白云低,浅浅半缕阳光一晃,南潇雪便是在这般景致里说:“倒像我们已这样生活了几十年。”
安常一边准备午餐一边道:“在我看的那些旧话本子里,便常讲这样的故事,误入桃源深处,里边的人不知魏晋,日子一天天过,落英换作飘雪,小儿依然垂髫,黄发再不见老,于是一片鸡鸣狗吠声中,那误入桃源的人也明白这日子不是真的,定是一场幻梦……”
南潇雪问:“然后呢?”
安常把生菜叶子水煮蛋的餐食递她手里,抿唇笑道:“没什么然后,日子就这般过下去了。”
拖了张椅子在床畔坐下:“因为明知是幻梦的人,并不愿意醒。”
又稳声道:“南老师,请用餐。”
自己先拿叉子,戳了块水煮蛋喂进嘴。
日子过了这么些天,南潇雪反而开始习惯这平淡滋味。
刚开始是睡不够,后来是睡不着,到现在,身体形成了规律生物钟似的,在午后的阳光里开始困倦。
她望着窗外,被日头晃得眯了下眼。
安常站起来,踱到窗边,南潇雪不喜太暗,便放下大半遮光帘,留下条窄缝。
又回床边:“南老师,睡会儿午觉吧。”
南潇雪问:“那你呢?”
安常答:“我也睡会儿。”
她是南潇雪所见最耐得住性子的人,在医院陪护这么些天,她翻图鉴、睡午觉、望着窗外的云发呆,好似自有套生活节律。
当真如她自己所言,大概唯一喜好,便是看时光怎样一点点淌过。
南潇雪本来担心自己伤情,担心疏于练习已久该如何赶上进度,却被她这性子带得不再焦虑。
病房里空调温度适宜,安常替她掖好毯子。
南潇雪捏住她指尖:“一起睡吧。”
安常一愣。
南潇雪的眼眸又眯起来,方才被日头晃得像猫,这会儿又像狸,自演过《青瓷》里的精魄后,这般清冷之下暗里撩拨的神情,便时而并不显山露水的浮在她脸上。
似琵琶遮起来的美人面,反而勾人。
安常听她悠声道:“安小姐想什么呢?”
“我是说,我的脚伤差不离好了,我俩合衣同睡,你也不用怕碰着我的脚。”
安常顿了顿:“我也没说要做什么呀。”
南潇雪轻笑,尾音被窗外的云朵拖长。
安常坐回床畔的椅子:“那你睡吧。”
“你呢?”
“等你睡着,我再睡。”
“为什么?”
“因为,”安常道:“我想偷看你。”
南潇雪呵一声:“说出口的偷看,还叫偷看么?”
“叫。南老师快些睡吧,不要打扰我偷看。”
南潇雪阖上眸子:“安小姐。”
“嗯?”
“你这样盯着我,我怎么睡得着?”
“你闭上眼也知道我在看你?”
“感觉得到。”
“罢了。”安常挪开眼神,落在南潇雪没盖进毯子的皓腕上。
病房里渐渐沉寂下来。
安常自小便有许多这样的时刻。
比如一个人坐在桌前翻许久的话本子,偶尔出现插画小人,便提笔替人添上凤翅紫金冠。
比如一个人坐在雨丝缠绵的天井里,把文秀英晚饭要做的毛豆,一颗颗从豆荚里剥出来。
现下她有了新的爱好。
窗外透入的半缕阳光,风一吹,晃两晃,潺潺溪水般湮没过南潇雪的手腕。只有当阳光聚成一束时,空气里才能看到极细小的浮尘轻舞。
宁乡没有这样的浮尘,都被黏腻的雨打落在了青石板上,摇身一变成了苔。
所以在宁乡看南潇雪,有宁乡的乐趣。在邶城看南潇雪,有邶城的乐趣。
她乐此不疲。
看那浮尘轻绕,像落笔还未来得及成章的诗文,待得美人懒起、玉臂横陈,赌书泼茶,赌的便是那尘埃将要拼成怎样的绝句。
安常靠着椅背,浅浅打了个呵欠。
南潇雪不知自己是几时醒来的。
只有遮光帘下透进的一丝阳光告知,尚是午后。
屋内不点灯,被关了大半的遮光帘掩得幽暗。
南潇雪缓缓醒转,忆及方才自己做的那梦。
梦里她好似回到宁乡,也许不是宁乡,因她并没经历过宁乡真正意义上的夏日。梦里也是一个午后,她端坐于一张竹凳,又觉得自己肩背挺得太笔直了些,与这般的环境不太相契。
毕竟她头顶是竹竿搭成的爬架,攀了茂密的葡萄藤,在炽烈日头下挡出半片阴凉。
清泠的水声一响,不知何人从沁凉的井水里提出整个西瓜,刀破开时“咔”的一声,要极新鲜才有那般的脆响。面前又一张竹凳,却充当了矮桌的功效,一个半透玻璃的荷叶形小盏,装满了洗净的杨梅和桃,也刚在井水里淘洗过似的,挂着清透的水珠。
手一触,丝丝的凉。
梦里的她也靠着爬架睡了过去,却连葡萄藤间漏过的阳光也不觉刺眼,睁开眸子一看,头顶不知何时挡了张荷叶。
睡前吃瓜果,睡醒食刚从河里摘来的莲蓬和嫩菱,唇齿之间,悠悠夏日长。
又听得有人在耳畔邀她,待得日头落了,去漫步于夕色的荷塘。
南潇雪自幼生长于北方,并没尝过南方这般闲散的夏。
扭头一看,安常侧卧在她身旁,一只手肘枕于脸下,不知何时睡着了。
始知方才梦里尝过的清恬,源自水乡姑娘清润的吐息。
枕于侧脸下的胳膊瞧着脆生生的,一如梦里咬过的嫩菱。一缕没被束进马尾的碎发垂在额边,随着悠缓的呼吸一起一伏。
南潇雪天生冷感,病房空调温度契合于她的体温,小姑娘的肌肤总是灼烫些,此时睡了,面颊边有薄薄的绯,是才露尖尖角的小荷会有的颜色。
膝微蜷着,穿着亚麻白衬衫和牛仔裤合衣而眠,也不知给自己搭条毯子。
南潇雪分她半张,柔柔覆在她腰上。
目光往上移,却落在半开的领口。
水乡姑娘被滋养得处处水灵,因侧睡而挤出的一些丰饶,也是鲜菱般的嫩。
南潇雪觉得自己空背了谪仙的妄名,演过了《青瓷》,分明是妖精后遗症更明显些。
在她咽了咽喉咙的当下,安常悠悠醒转:“南老师,你什么时候醒的?”
“没有多久。”
安常的眸光凝了凝。
南潇雪平素到底带着清寒的冷意,唯独还未醒眠时,那清醒的防备少些,慵容的倦态多些,一根平时丝毫不乱的发,不知怎的挂到睫上。
安常探手帮她拂,睫毛尖扫进掌纹,带起一丝痕痒。
心思一乱,脱口而出:“你喜欢孩子么?”
南潇雪愣了。
这是……什么情况?
那日首演前一场混乱,安常情急之下对她说了“爱”,尔后便没下文了。
这是……终于对她表白了?
现在年轻人表白都这么刺激的么?
她一时拿不准,试探着问:“你呢?你喜欢孩子么?
安常枕着胳膊,很认真的看着她:“你喜欢,我就喜欢。”
眼睛眨两眨。
好像在等着她说些什么。
南潇雪全然猜不透现在年轻人的路数:她接下来该怎么说?
只得先应下:“知道了。”
安常转身望着天花板,轻轻的“嗯”一声。
“南老师,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性子,不太好?”
南潇雪见她颈间带着薄汗,伸出手,指腹擦过,跟碾碎了什么花瓣似的,忽地一阵生香。
嘴里问:“怎么呢?”
“太慢,做什么都要拖上许久。”
南潇雪手往上抬,揉了下安常因缓缓说话而轻嚅的唇角。
“没有关系。”南潇雪道:“好时光,是要慢慢过的。”
******
南潇雪出院前一天,商淇再次来找南潇雪开会,带着数名同事。
安常便又约毛悦见了一面。
毛悦感叹连连:“女神顺利出院了就好,我这段时间把天下所有菩萨都拜遍了,连奥特曼也没放过。”
安常说:“我想表白。”
毛悦被咖啡呛得一阵咳:“你、你说什么?”
她太了解她这闺蜜,做什么都慢,吃碗饭都跟数米粒似的,虽然心底纠结与南仙的关系,但不给个外力推她一把,她能拖到明年。
毛悦问:“你这次怎么这么主动啊?”
“因为,”安常认认真真道:“我想让她知道,无论如何,我对她都不会变。”
毛悦听得云里雾里,只得应着:“表白,表白好啊,你准备怎么表白?”
安常叹一声:“不知道。”
毛悦是母单,没吃过猪肉只见过猪跑,替安常出主意:“我朋友圈里刚成了的一对,是找了个海岛一同旅游,你想,阳光、海滩、椰林,这么舒适惬意的,就成了。”
“要不你等我女神脚好全了,也安排一趟。”
安常问:“去海岛不是得穿泳衣?”
“那当然。”毛悦瞥了安常胸前一眼:“你还不好意思啊?不用,你挺有的。”
安常摇头:“不是我,是南老师大概不想穿泳衣。”
“她太平。”
毛悦:……
安常抿唇笑了下:“你不知道南老师这个人,其实挺小气的。”
毛悦怔了半晌才说:“那怎么办啊?”
安常也不知怎么办。
听闻十九世纪卡灵顿事件爆发,世界多地都能观测到极光。
十余年前由冰、岩石和尘埃组成的威斯特彗星划过天空,拖长的尾迹宛若壮丽诗篇。
每年十月百万只黑脉金斑蝶自北美迁往墨西哥,谱出一曲逃离寒冬的恢弘乐谱。
可无论去追寻怎样的奇景。
安常总觉得比不过那年深秋桂花树下,南潇雪一袭娟紫旗袍闲躺,风一拂,浅金的细碎落了满襟。
******
次日南潇雪出院,托赖商淇严防死守,顺利避开一众媒体,由司机和倪漫送至了罗诚家。
罗诚正在客厅对着围棋残局出神,抬眸见安常搀着南潇雪进门。
“终于舍得把安小姐还给我了?”
“这话怎么说的。”南潇雪今日一件烟青薄绸旗袍,临花照水般雅致,拄那榛木镶玳瑁的手杖,在盛夏里走来兀自平仄,走过哪里,哪里便留下半阙蝉噪林静的词。
安常扶她在沙发坐下,罗诚听她问:“安小姐怎么就是您的了?”
“安小姐是我请来修素三彩的,怎么你一做手术,就把人从我这里借去了许久,说什么安小姐看的话本子多,能给你说故事打发时间。”罗诚道:“现在网上不是许多什么有声书么?怎么偏要安小姐去?”
南潇雪一挑眉:“有声书只懂闷着声响读。”
“不懂顺着人心意说好听的话。”
待罗诚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另起了个话头:“这段时间,我住这里。”
“哦。”罗诚脑子方才转过弯来:“啊?!”
南潇雪闲闲道:“您不是老说这宅子太大太空么?现在安小姐住这里,我住这里。”
“我再带个小崽子来,您看可好?”
安常坐于南潇雪身边,指尖暗地蜷起。
本以为要待到她表白、两人确定关系后南潇雪才肯袒露,没想到谜底来得这样猝不及防。
罗诚比她淡定:“你敢带,我就敢收。”
“行。”南潇雪理了下旗袍的一丝微褶:“那,等会儿。”
等待的时间里,安常心思百转千回。
也不知她能不能与这孩子合得来。
直到又有人摁响门铃,南潇雪悠然道:“倪漫带着小崽子到了。”
罗诚点一下头:“那进来吧。”
安常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
作者有话说:
手动感谢【小夜喵0918】小天使的浅水!大家夏天快乐~
注:“只将云雾作罗衣”出自唐代《甘州歌》。“悠悠夏日长”出自顾太清《菩萨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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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倪漫拎着笼子进门:“雪姐, 我把常崽带来了。”
罗诚呵一声:“我还当你这性子,得养个蜥蜴或蛇什么的。”
南潇雪嫌弃:“冰凉凉的,手感怎么会好。”
“你这是个什么?”罗诚操控轮椅,凑到倪漫放下的笼子前一瞧:“黄鼠狼?”
“雪貂。”南潇雪说着瞥一眼安常:“很可爱吧?”
罗诚絮叨:“可爱是可爱, 我以前没见过这种动物, 怎么总觉得有点眼熟……”
安常盯着倪漫。
倪漫站得笔挺,只当她眼刀不存在, 心里暗道:谁让你动作这么拖沓, 我这瓜田里的猹不饿么?
况且我这也不是虚假情报, 模糊些罢了。
不过安常目光灼灼,让她抓紧对南潇雪道:“雪姐, 你们团圆了,我就先走了。”
“嗯,去吧。”
倪漫走后,罗诚问:“它叫常崽?哪个常?”
南潇雪:“常伴的常。”
罗诚大约天天唤着“安小姐”, 没对这个“常”字形成条件反射, 只点头道:“好名字。”
唯独安常在一旁欲言又止。
待罗诚去了花园,安常终于问:“南老师。”
“为什么这小家伙……与我同名?”
南潇雪左脚不能发力, 倚坐沙发的姿态便透着悠然, 连浅一点头也显出绰约:“我不是早就夸过你的名字?”
“安心的安,常伴的常, 我喜欢。”
安常蹲在茶几前,伸指逗一逗, 跟笼里的雪貂大眼瞪小眼。
南潇雪实在没忍住:“你觉不觉得……”
“嗯?”
“这雪貂看着有些眼熟?”
“哪里眼熟?”安常摇头:“我从没见过雪貂。”
南潇雪抚一抚胸口:“罢了, 没什么。”
安常望了眼墙角:“把它安置到这里, 行不行?”
南潇雪无可无不可:“你定吧, 你应该能懂它的心意。”
雪貂算是在这里安了新家, 安常又蹲下去逗它,雪貂倒是一点不怕生,对着安常咯咯的叫。
“虽然没见过。”安常喃喃一句:“不知为什么,倒总觉得它有些亲切……”
******
两天后的上午,趁南潇雪被商淇接去舞剧院、看柯蘅担纲的一部新舞剧,而安常在三楼工作室理素三彩的修复思路。
罗诚鬼鬼祟祟把一位穿中式褂衫的白须老者引进门:“尉迟兄,久违了。”
被唤作“尉迟”的老者,老神在在的盘着手中两个文玩核桃:“我要的东西,罗兄准备好了么?”
“当然。”罗诚递上一根墨色长发:“我让人从她枕套上找的。”
尉迟捏着那发丝,对着天花板翻了阵白眼。
罗诚心急:“怎么样?感觉到什么了?”
尉迟不答反问:“罗兄,为何觉得您这外孙女最近行为异常?”
“她……”罗诚凑近,神神秘秘压低声:“她会笑!”
尉迟:……
“有人不会笑的么?”
“有啊!我这外孙女以往就几乎不笑!还有她搬来我家,我以为她不出一晚便要回自己家呢,没想到她住得挺踏实。”
“尉迟兄你说,她是不是中邪了?”
“那倒不是。”尉迟又捻了捻指间的长发:“只不过我以前算得她是天生孤寡命格,近年水星逆行……”
“等一下。”罗诚问:“水星逆行不是星座术语么?你不是风水师傅么?”
尉迟哽了哽:“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兼容并包,融贯中西。”
“那您接着说。”
“总之我看她这天生孤寡的命格有松动,只是不好说是福是祸。”
“该当何解?”
尉迟眼珠滴溜溜的扫视一圈。
若是此时鸟弄枝头,他便说往林深的地方去觅良缘。
若是此时风拂纱帘,他便说挂起经幡方能解了心结。
可此时也无鸟,也无风,夏日宁谧得仿若凝滞,他想信口胡诌也寻不得半点信号。
略有些尴尬,端起桌上罗汉果茶浅抿一口。
编不出说辞的心焦却令手一抖,不知怎就打翻了茶杯。
烫得一颤之间心领神会:“我悟了!”
罗诚唤人来收拾,一边忙问:“悟到什么了?”
“你外孙女缺一位水字命格的人相伴!”
夏日绸衫薄,滚水洒了一腿余温也灼烫,他急急又添一句:“还得是年轻的水字命格!”
罗诚认真点头:“受教了受教了。”
“罗兄,你看我们上次提到那青花釉里红寒江独钓鼻烟壶……”
“若是我外孙女的孤寡命格当真有解,我一定双手奉上。”
******
另一边,舞剧院内。
南潇雪坐在剧场看完了柯蘅的独舞,又看了首次合排。
柯蘅染了一额的汗,坐到南潇雪身边时周身散着热气:“雪姐,你觉得……”
南潇雪直接打断:“不好。”
柯蘅一滞。
身边工作人员来回逡巡,南潇雪却不管这些,直言不讳:“你在舞剧中扮追寻龙卷风的气象学家,舞姿要比以往更充满力量,你的注意力太多放在表情上,这不是拍电影电视剧,没那么多特写,观众是从你的身体语言领悟人物的信念感,你指尖太松,趾尖也绷得不够……”
说到忘我处站起来:“我……”
手术后的左脚猛然触地,仍是钻心一般的疼。
柯蘅急忙来扶:“当心。”
南潇雪甩开她手:“不必扶。”
“我是舞者,不打算把这种随时需要人搀扶的日子过太久。”
自己稳住了重心,方才坐下。
柯蘅凑近:“雪姐,你知道为什么人人都不敢靠近你?”
“你真话说得太多了,自己倒不怕人偷师,落到有二心的旁人耳里,又疑心你故意挑刺。”
南潇雪问:“那你呢?”
柯蘅一笑明丽顿生,整个春日绽放在眼角:“我可没那么蠢,你的捶打,我一个字都不落的吞下去,反复咀嚼榨到一点养料也不剩。”
南潇雪点点头:“算我没白来这一趟。”
柯蘅半是玩笑的问:“当真不怕我超过你?”
南潇雪面色很淡:“你大可以试试。”
首次合排结束,灯光渐次关闭,舞者们准备离场。
商淇带了倪漫去办公室理日程安排,南潇雪独坐于观众席。
柯蘅是舞者里最后一个离开的:“雪姐,还有什么指教?我不怕你说得再难听些。”
南潇雪摇头:“没有了,你先走,我再待一会儿。”
柯蘅点头,背着大大的运动包出去了,掩上门,连廊里透进的最后一丝光也消失。
分明盛夏日长,剧场内却又变作那片幽暗沉沉的海。
南潇雪没理会立于一旁的手杖,独力站起。
剧场再暗,却是她十余年来栖身的所在,什么都瞧不清,也能一路顺畅的慢步到舞台边。
缓缓坐下。
黑暗里她闭上眼,手指轻轻贴在身侧的地板。
或许除了她没人知道,舞台的地板是有生命的。
它会把舞者的体温、呼吸、汗液都吸纳,直到现在指尖覆上,还能感到微微的灼烫,连绵的起伏。
方才柯蘅在台上的一舞,看得她浑身难受。
不是因为一无是处,而是明明只差那么一口气,柯蘅便可以做到极致。
她阖上眼,指尖在舞台上轻轻敲击,周遭静寂无声,旋律淌在她心里,她反复模拟着若是自己来跳,会是何种节律。
希望下一次,柯蘅能让她看到这样的效果。
剧场门再次被推开,商淇带着倪漫站在门口:“久等了,潇雪。”
南潇雪从舞台边站起来,回坐席边取了手杖,才缓缓走到商淇和倪漫身边。
三人一起走向剧场外。
商淇解释:“拖了些时间,因为刚才院长来找了我一趟。”
“什么事?”
“问你的伤,还问你会不会退役。”
说话间三人走到剧场外,瞬时所有的闪光灯亮起,记者围拢上来:“南老师,请问您伤势如何了?”
“瞧您还拄着手杖,此次手术会对您产生多大影响?您会就此退役么?”
商淇护着南潇雪往剧场里面躲,蹙眉问倪漫:“怎么会有这么多媒体?谁透露了潇雪的行踪?”
倪漫也慌了神:“刚才现场的工作人员里有生面孔,我去查查看。”
“你陪潇雪,我先去应付那些媒体。”
过了会儿,才回来叫她俩:“可以走了。”
南潇雪再度走出剧场,媒体消失了,却见一个年轻母亲带着小女孩:“看,是南仙,我们运气可太好了。”
叫小女孩上前:“请南仙跟你拍张照好不好?”
小女孩不过四五岁年纪,软糯的像颗团子,奶声奶气:“仙女姐姐,可以跟我拍照吗?”
南潇雪垂眸。
她身量窈娆,五官生得也薄,丹凤眼,秀鼻纤唇,不笑的时候着实有些锋利。
保姆车开到面前,南潇雪径直登车。
剩下小女孩愣在原地,被她妈一把拉回去:“搞什么……”
这件事还未等南潇雪到家,便已然开始发酵。
她的商务团队里有舆情监控组,商淇很快收到情报。
舞剧院边还埋伏着狗仔,南潇雪方才冷脸对着小女孩的一幕,被高清镜头拍了下来,发到微博,引来一小波舆论:
【练舞时不理会粉丝和观众,可以说是不想分神,怎么养伤期间也这样?】
【对小孩子稍微有点好脸色,这要求不过分吧?】
【是不是对普通粉丝才这样?对着投资人和制片人的时候呢?】
倪漫也在翻自己的手机:“淇姐,要不要处理?”
她是南潇雪的助理,跟了几年,商淇也开始渐渐教她一些商务上的事。
此时道:“先不用,再看看。”
南潇雪从来都是靠作品说话,粉丝基础很稳,很快大批“浪味仙”下场反驳:
【南仙从来都是这性格,这么多年还不了解吗?】
【她自己也说过只希望大家关注舞台上的她,不要对生活中的她带什么滤镜。】
【走得太近,会让大家记住生活里的她,反而让人对舞台上的角色没那么入戏啊。】
【前面有人居然暗示南仙势利眼?拜托,她每次不得已出席商业酒会,流出的照片比街拍还脸臭得多好么?】
【就是,我们南仙天生面瘫行不行?】
商淇的判断没错,这件事还没到需要她们插手的程度。
此时安常正在罗宅三楼的工作室,接到毛悦打来的电话:“宝贝你在忙吗?”
安常对着一本清代素三彩文物考:“还好,怎么了?”
“气死我了我必须打电话来找你吐槽!”毛悦忿忿:“网上怎么会有人那样说我女神!”
安常平时很少上网,听毛悦说了才打开微博。
毛悦:“我刚才纹完一个图案,休息时一刷微博,没想到就看见有人那样说,这明显是趁女神远离舞台的这段时间,有人在带节奏啊!”
“气得我撸起袖子就下场跟人对吵,吵完我就后悔了。”
安常:“觉得太过激了?”
“是觉得自己没发挥好!事后我仔细一想,起码还有十句怼人的话没来得及说,估计我今晚得失眠,然后一拍被子惊坐起,又想起第十一句来。”
“我给你念念我复盘的吵架思维导图,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应该……宝贝,你有没有在听?”
“等等。”安常道:“我怎么听到有孩子在笑?我先下楼去看看。”
******
商淇和倪漫一道把南潇雪送回了罗宅。
倪漫问:“雪姐,需要我陪你进去吗?”
“不必。”南潇雪道:“你下班吧。”
推门时已听到里面喧嚷声响。
推开门,果不其然一个小团子扑了她满怀:“小姨!你回来了!”
南潇雪面色淡淡的扶她:“站好。”
“小姨我们今天玩什么?”
“没空。”
罗诚操控着轮椅过来:“阿青带着小简回国过暑假,我便邀她把孩子送过来玩。”
“她人呢?”
“跟以前的老朋友聚会去了。”
一同陪着罗诚过来的还有安常,见小简八爪鱼一样抱着南潇雪:“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想跟你一起玩。”
南潇雪再次把她摘下来:“什么时候都没空。”
安常温声道:“小简你过来,我陪你玩好么?”
南潇雪没什么表情,拄着手杖往自己房间走去。
罗诚唤:“小简,你去找张姨切些桃子给你吃。”
小简跑走后,又对安常道:“安小姐,我这外孙女性子就这样,你别见笑。”
安常摇头:“不会。”
“其实这也不能怪她。她从小,算是跟她父母住一起,也可以不算。她父母婚后相处不来,为着她父亲家族声誉,又不可能离婚,所以披着张婚姻的皮,从来都是各过各的。”
“阿雪八岁时,这俩人去美国定居,阿雪说什么也不愿一同前往,便送来我们这里与我们同住。之前我太太对女儿混乱的生活不满,很少来往,跟阿雪见得也少,住到一起才算开始真正接触。”
“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孩子,比同龄人都高,瘦,可以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起先她对我们家一日三餐的饮食觉得惊奇,我们才发现,因为以前照顾她的保姆偷懒,每天都只给她做一顿饭,爱吃就吃,不吃就饿着,而我女儿竟从没发现过这一点,是不是很荒唐?”
“我们也因此才发现,她不爱说话,是因为从来没人跟她说话。她小的时候,保姆驻家,总是在看电视或打电话,后来她大一点,保姆又总是马马虎虎做完家事,就匆匆走了。她被送来我们家时,已学了两年舞,比所有同龄孩子都拼,从不偷懒,所有时间都用来练习。”
“那时她才八岁,脚尖总是磨破出血,我太太问她为什么这么努力,她说不是努力,是没别的事可做,除了舞蹈教室,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我们也想过,让她重新变得活泼、变得开朗,但逐渐发现这不可能,她的性格早已养成,跟谁都隔着距离。”
“安小姐,我惭愧跟你说一句,人并非真正无私,连亲人之间也不是。我和我太太的投入,总是得不到回应,渐渐的,我们也没那么宠她了。当然,我们爱她、照顾她,她对我们也很尊敬,可你要说我们的心真的很亲近,好像也并没有过。”
“她初中考上邶舞后便去住校,十八岁当上首席便一个人搬离了家,偶尔回来看看我们。她很忙,满世界飞着去演出,我想她是刻意让自己这么忙的吧。后来我太太离世,她就回来的更少了。”
“现在我年纪大了,反省起来,总觉得年轻时还是太少耐心,一次次的热情投进去得不到回应,我们心灰意冷的也快。我们家人丁不旺,同辈的也就两个孩子,比起阿雪,我们更宠她表姐阿青。她从来没跟我们提过这些,只是不知当时我们常常带阿青出去玩时,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有没有很难过。”
安常静默听了半晌。
方道:“还好,我是一个耐心的人。”
这时小简端着桃子回来:“小姨呢,她忙完了么?我可以去找她玩了么?”
安常:“我带你玩,好么?”
“玩什么,太外公家都是些瓶瓶罐罐,没什么可玩的。”
安常思忖了下,问罗诚:“我上次去三楼储藏室找您说的一本图鉴,瞧见那儿有一箱皮影,能玩么?”
“可以。”罗诚点头:“那是民国的一套驴皮影,没什么文物价值,有次收鼻烟壶时一起收来的,你不说,我都忘了。”
安常带小简上了三楼。
时近黄昏,夕阳仍是炽盛,储藏室的遮光效果最好,安常便擦净了一只木箱,让小简坐在上面,自己去理那些旧皮影,灰一扬,呛得一阵咳。
小简晃着腿打量四周。
散了丝线的落地屏,剥了漆的柏木供案,楠木多宝阁上贝母图案已不成形、掉得七零八落。
小姑娘看不懂这些,只闻到一阵灰尘味:“你天天就在帮太外公修这些?”
安常搭了白色幕布,又试了试灯光:“我只能修瓷器,这些我都不会,得找懂木器、纺织和镶嵌的修复师来。”
“这些旧旧的东西有什么意思?”
“有人觉得没意思,有人钻进去,却再也出不来了。”
安常对皮影了解也不多,还是当年故宫有次展览,地方博物馆送了套晚清的皮影过来,镂刻敷彩皆是精巧。
这会儿操纵起竹签,自己也觉得有趣。
问小简:“我开始咯?”
身穿金甲亮堂堂,头戴金冠光映映。
西游记的故事任谁都耳熟能详,小姑娘渐渐听得生了困倦。
这会儿坐在木箱上,头靠着一侧的黑漆螺钿书架打起了瞌睡。
安常本来只有这一个小观众,声音放得轻,听小姑娘不再笑或对着情节点评,便停下手中动作。
遮光帘挡得密实,只有眼前一盏灯,照得尘埃四散飞舞。
安常放下皮影,觉得自己也是自小习惯了这般的安静,让她觉得放松又安全。
忽然轻微响动传来。
门开了条细缝。
安常方才为着表演皮影站在灯光后,被晃得瞧不清远处,往边上偏了一步。
隔着白色幕布看不分明,只窥得一个纤窈身影踱进来。
南潇雪该是发现小简睡着了,脚步缓且轻。
安常方才本来是说故事的人,这时藏在幕布后又瞬时变作观众,望着南潇雪坐到木箱上的小简身边,剪影也足以造一场黄昏时分的绮梦。
灯光把时光都染黄,小小储藏室变作了一枚被人遗忘的琥珀。
楼下花园里罗诚又去看他的花。厨房里张姨在忙碌晚餐。还有更远处随着天色渐暗,燃起万家灯火。
可这一切都与这间小小的储藏室无关,一张白色幕布,挡出两个剪影。
令人觉得安宁。
这种安宁,是安常对着宁乡那条窄河时的感觉。
是她路过灰瓦白墙的长巷、望见墙角生出青苔时的感觉。
是她躺在自己的雕花木床、听窗外的细雨点滴到天明的感觉。
或许南潇雪是个漠然的人。
正如她是个沉默且笨拙的人,大概不善言辞又语调温吞,表演皮影戏都能把小姑娘惹得入眠。
她们静静的坐在这里,不欲与更热闹的世界发生什么牵连。
安常幻想过许多表白的场景。
却没想过在一间杂乱无章的储藏室,细尘飞扬,好似说话大声些,都能惊掉那些旧书早已脆化的纸页。
“南老师。”
她开口的声音很轻,隔着白色幕布,好似瞧见南潇雪的身影晃了晃。
也许没有,也许只是她的吐息拂动了幕布。
正当这时,小简却忽地醒了:“小姨?”
声音转为惊喜:“你什么时候来的?”
南潇雪只淡淡“嗯”了一声。
安常在幕布后蜷了指尖,这是南潇雪进储藏室后第一次出声,像在耳膜上刮了一下。
那股颤意传到心底,或许她一直以来有过许多想要退缩的瞬间,但是,这时定了定神,让自己的声音不要跟着发颤:
“你可不可以捂住小简的耳朵?”
“我有一句小姑娘不该听的话,想要对你说。”
作者有话说:
手动感谢【小夜喵0918】小天使的浅水!大家周末愉快~
注:“身穿金甲”一句为吴承恩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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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小简:“有什么我不能听的话?我要听!”
南潇雪转向小简。
小简往后缩:“小姨, 你这是耍赖。”
小孩子尚不懂“一眸春水照人寒”这样的诗句,只觉得屋子里暗暗的,而南潇雪的一双眼望过来,像冰凉的溪, 让她整个人浸在里面。
动弹不得, 只得任由南潇雪把她拉过去。
双手带着些微力道,覆上她的耳。
好香。
不是她妈妈所有香水的那种香, 像什么从未闻过的花, 清幽的香气从深厚的霜雪底钻了出来。
她怔了神, 好似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说话,又好似隐隐约约听到小姨浅笑了声。
那一定是她的错觉, 因为小姨从不会笑。
她开口问:“小姨,你们在说什么?”
一说话,周遭的声音便更听不清了,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南潇雪掌纹里撞出回响, 又弹进自己耳廓。
直到南潇雪放下手。
小简愣了——
她一扭头, 竟瞧见小姨真的在笑。
印象里小姨总是很冷,有时她话说得多了甚至生出不耐的倦怠, 好似对这世界丝毫不感兴趣。
彼时她不理解, 怎会有人对世界不感兴趣呢?世上有爱她的妈妈和宠她的外公,有可以疯玩看很多卡通的暑假, 有好吃的蛋糕和甜甜的冰淇淋。
她知道小姨被称作“南仙”,即便她们是亲人, 即便她知道自己体内某一部分淌着和南潇雪相同的血, 可见到南潇雪的时候, 仍会觉得很不真实。
好似这个女人随时真会轻飘飘的御风而去, 因为人间的一切她从没真正喜欢过。
而这时, 小简呆呆看着南潇雪。
她也不懂“冰山初融”之类的成语,只觉得那是一个……有重量的笑。
像初夏的风吹过樱桃树,有些樱桃熟得过分了,再也耐不住的跌下树来,往草地里一滚,发出骨碌碌的声响只有小鸟能听到。
小姨现在脸上的笑容就有樱桃落地的重量,而她就是那只灵巧的小鸟,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刻。
她耐不住追问:“小姨,你们刚才到底说了什么?”
南潇雪挑唇,不答。
******
时间倒退一些,储藏室。
不知窗外的天色是否又暗了几分。
里间的人是不知这些的。这里永远昏暝,只有表演皮影的白幕后一盏灯模拟着夕阳。
于是这里永远是昼夜交叠时分最暧昧的天色,有许多的故事酝酿在那幽暗里。
南潇雪端坐于木箱上,一件竹影暗纹的旗袍被她穿得分外清雅,立领裹藏纤颈。怀里的小团子体温比安常更高,被她捂着耳,倒也老老实实坐着。
她望着那白色幕布。
安常放下皮影,走到灯光一侧,离得近了,自己就变作那映在幕布上的影像。
大概微偏着头望着身旁的地板——这是安常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于是她能看到姑娘的侧影,看到那秀挺的鼻尖从温婉的面部线条里透出来,看到那清隽的下颌,看到那没被梳进马尾的毛茸茸额发。
南潇雪的心忽地变得柔软。
大概是被去岁那季梅雨泡软的,连带望着安常的目光也一同柔化。
而此刻在安常眼里,她是否也变作了白幕上令人心软的一道剪影。
安常要开口了,南潇雪几乎可以听见她酝酿的呼吸声:
“南老师,如果不介意我是一个无聊的人。”声音压得极低,说完这句后,微地一屏气。
南潇雪几乎疑心她又要退缩了。
像过往的每一次一样,那些她过分熟稔的青石板为她铺陈了退路,让她缩回令她觉得安全的壳里去。
可安常只是屏了屏气。
下一瞬,轻而清晰的说:
“你可以当我的女朋友吗?”
那时南潇雪压着下颌浅笑了一声。
她被安常传染,下意识也低了头,望向小简,被她箍在怀里捂着耳,一脸茫然,嘴里问:“小姨,你们在说什么?”
******
安常躲在幕布后。
习惯性的垂眸看着地板,指尖蜷着。
她不是刻意去掐自己掌心,那只是一个下意识动作。
听小简在幕布外问:“小姨,你们刚才到底说了什么?”
南潇雪没有答她。
之后,便响起了轻轻的脚步。
南潇雪是最顶尖的舞者,左脚有伤,走得慢,却并不显得沉重,执着手杖,一下下像是点在人心上。
她全然没想到南潇雪会牵着小简绕到幕布后来,抬眸一望那张脸,视线就凝成一颗雨滴,顺着南潇雪的睫毛往下淌,淌过优越的鼻线,落在纤薄的唇。
她是想听应答的话,还是不自禁的就想吻上去?
南潇雪不知是否瞧出她紧张,挑唇的笑意更甚了些,牵着小简走到她前面,她把手藏到背后,指尖蜷得更紧。
听南潇雪道:“再说一次。”
“啊?”刚才说那一次已紧张到快要忘却呼吸。
“刚才隔着幕布,不算。”南潇雪放开手杖立在一边,再次捂住了小简的耳朵:“再说一次。”
安常深呼吸了一下。
她该后退吗?
该逃跑吗?
可南潇雪周身的冷香似一张网,牢牢网住了她。
她把视线从那纤薄的唇形往上抬,看进南潇雪的眼底:“南老师。”
空气里细小的尘埃脱离了地心引力控制似的,绕着南潇雪的睫毛四散飞舞。
“如果不介意我是个无聊的人,你可以当我的女朋友吗?”
素来清寒的双眸凝了凝。
语调却拖长:“我想先问问,安小姐的无聊,是如何无聊?”
这时被南潇雪捂着双耳的小简开口:“我能听到你们在说话啦,只是听不清,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安常定了定神。
望着南潇雪:“我的无聊,是可以把一天当成一辈子来过,也可以把一辈子当成一天来过。”
“在我这里,什么都不会变。”
南潇雪回看着她。
她的心脏连带着指尖都发麻,到这时,她已揣测不懂南潇雪的表情了,南潇雪是在笑么?她只是盯着南潇雪左颊的那颗小泪痣轻跃。
然后便听南潇雪说:“好的,安小姐。”
她呆呆又去看南潇雪的眼睛,这次她看懂了,那双清矜的眼尾分明含笑,大概笑她的痴傻愣怔。
可她的确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也坦诚相告她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南潇雪像是耐心对她解释:“我说‘好’的意思是——”
“安小姐,我现在是你的女朋友了。”
说完这句,便放开了小简的耳朵。
小简还在问:“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这时门外有人轻轻叩,是张姨来叫她们:“晚饭准备好了。”
南潇雪悠然不答,安常应了句:“这就来。”
门外响起离开的脚步。
安常唤了声:“小简?”
“嗯?”
安常伸手捂住了她的眼。
小简叫:“又干嘛啊?”
可被安常捂住眼的感觉并不令人讨厌,安常的手心那样软,又香,不是小姨身上的那种冷香,像被阳光照过的河,暖暖的。
安常能感到小简在眨眼,睫毛轻扫着她的掌纹。
她贴近,吻上了南潇雪的唇。
在她想象里这该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毕竟小简还在这里,可她吻上那微凉唇瓣时心底反而灼烫,探出舌尖。
而南潇雪等待已久般接纳了她。
那一瞬的唇齿勾缠交换的是所有:吐息,心跳,承诺,和未来岁月尚且茫茫未可知的时光。
然后她们快速的分开了,安常的手从小简的眼前挪开。
小简问:“你们到底做什么?”
南潇雪答:“做六月江南的梅雨会对一条静寂长巷做的事。”
小简听得云里雾里,便听南潇雪叫她:“该吃晚饭了。”
******
因今日小简过来,张姨给她炖了汤,她下午又吃过点心总说不饿,晚饭便比平日吃得晚些,外边的天已然暗了。
罗诚问:“皮影戏好玩么?”
“都是已经知道的故事,没什么好玩……”小简喝一口鸡汤,张姨加了红枣,甜丝丝的。
比起西游记,她显然对两个大人的莫名其妙更感兴趣。
可又不知怎么问,问了估计也没人答她。
只得埋头喝汤。
又听罗诚问安常:“安小姐,你知道五行之中,你属于哪一类命格么?”
安常摇头:“没算过。”
“我帮你算了!你知道我们做生意的人,难免有些迷信,请你来修素三彩时不是要过你的生辰八字么?你妥妥的就是水字命格。”
安常有点懵,点一下头:“是吗?”
忽然说这干嘛?
罗诚又瞥一眼南潇雪。
南潇雪晚餐吃得极少,此时执着瓷勺手腕轻转,反复搅着,也不见喝一口。
明明不打算吃东西,倒肯耐心陪坐在这里,不急着离席。
大概罗诚的视线五次三番,南潇雪终于舍得递他一个话口:“那我又是什么命格?”
“你是金!阿雪,金字命格的人刚极易折,倒是……”眼尾又瞥向安常:“倒是很适合跟水字命格的人多来往,你说呢?”
南潇雪眼皮都没掀一下:“嗯。”
嗯???
这算什么反应?
罗诚懵了。
难道是风水大师尉迟兄没算对?
不可能,他腿脚不便,一双眼可没昏花,分明是从安小姐住进来以后,他这半年不露一次面的外孙女,才开始总往这边跑。
这时小简吃得差不多了,叫一声:“安常姐姐。”
安常还没答,南潇雪先开口:“叫阿姨。”
“啊?”
南潇雪淡然重复一遍:“她没看上去那么小,你叫她阿姨更合适。”
管她叫小姨,若管安常叫姐姐,那不是岔辈了么。
小简没懂她这些心思,迷迷糊糊改口:“安常阿姨,我们晚上继续玩皮影么?”
“不行。”
开口的又是南潇雪。
小简有些不快,禁不住冲南潇雪撇嘴。
她这位素来冷面的小姨倒比平日里耐心,丢开瓷勺,对她解释:“女朋友借你那么久,晚上,她要陪我了。”
小简呆了。
安常:……
她还当小孩子不该这么早接触“喜欢”的概念,又捂耳又捂眼的一阵忙,倒被南潇雪一句话便挑明了。
正喝鸡汤的罗诚呛得一阵咳。
南潇雪瞟过去:“您不会反对吧?”
“不反对不反对!只要你找个会喘气的我都不反对!”
谁能解救他这个天生孤寡命格的外孙女,他谢天谢地还来不及!
晚饭后,南潇雪却接到柯蘅打来的电话,表示又录了练舞的视频,请她指正。
南潇雪从不藏私,这会儿便回房去与她通话。
安常空余下来,又得以陪小简玩一会儿。
客厅角落,常崽在笼里乱蹿,小简以前没见过这种动物,下午乍一见有些害怕,这会儿瞧得惯了,却又肯跟它玩。
安常带着她过去。
小简问:“它吃什么?”
安常细细说与她听。
小姑娘还是不敢碰,只对着笼里瞧个没完:“我怎么觉得……”
“嗯?”
“明明以前没看过,怎么总觉得有点眼熟。”
“是吗?”安常道:“我也是一见它就觉得有点亲切……”
一大一小两个人,蹲在笼前,半晌也没瞧出个所以然。
不久,小简的妈妈、南潇雪的表姐林珺青来接。
进来寒暄一阵,罗诚腿脚不便,便由安常送两人到门口。
小简热情介绍:“妈妈,原来安常阿姨是小姨的女朋友!”
林珺青视线朝她扫过来。
开口问:“她那样怪的性子,你真跟她处得来?”
安常心里被刺了一下。
“不一样就是怪么?”她道:“就连两片叶子也没有完全相同的形状,为什么人的性子一定要一样?”
“我觉得她,”清晰的答复:“好极了。”
小简问:“妈妈,为什么安常阿姨是女生,也可以跟小姨在一起?”
“这没有什么。”林珺青自然的说:“女生可以跟女生在一起,年纪小的可以跟年长的在一起,爱吃肉的可以跟爱吃胡萝卜的在一起,喜欢这件事本来没什么规定。”
“我们先走。”她最后看向安常:“你好自为之。”
安常:“我们会很好。”
与罗诚打过招呼,她回了三楼工作室。
理了一阵修复思路,不知南潇雪与柯蘅谈完没有,暂且没去打扰。
先洗了个澡。
罗诚这宅子阔绰,她的卧室带个小小露台,白日里用脑过度,晚上洗完澡,她习惯在这里吹一阵凉风。
盛夏日长,连夜都不再是真正的墨黑,而透着瑰丽的蓝紫。
星辰不明显,偶尔的一闪,让夜空变作柔软的鹅绒垫,托起暗涌的心思。
楼下传来轻轻响动。
安常垂眸看去。
一个端丽身影踱到二楼露台。
南潇雪的卧室,便在她楼下右侧这一间。
南潇雪平素不会出来,也不知安常的习惯,没察觉楼上有人,把手杖立在一旁,倚着黑色镂空铸铁围栏,给自己点了支烟。
安常心念一动。
离了宁乡,许久没见过南潇雪点烟。此刻南潇雪也洗过澡了,一袭暗绿绸缎睡袍松垮垮挂在身上,腰带束出些微褶,如被风吹皱的一池春水,雪白笔直的颈项露出来。
安常发现,南潇雪让人觉得她似幻觉这回事,与周遭环境全然无关。
离开了宁乡的窄河、木连廊和竹编灯笼,南潇雪一袭睡袍也似旗袍,只不过更松散些、更风情些,像是从某张压于箱底的旧画报走出,画的是香灰掩埋的前朝往事,她不知怎地随夏夜一阵风,误入了今时今日里来。
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美,让人顺着时光的河回溯。
一手搭着铸铁围栏,另一手纤指间夹着烟,不抽,任那烟袅袅绕绕的飘着。
对着蓝紫的夜空,不知在瞧些什么。
安常不出声,觉得藏在她左侧的楼上,可以就这般看上许久,等她指间那支烟燃尽了,再开口。
却不想南潇雪一抬眸,恰就朝她望过来。
她便笑了。
南潇雪也挑唇,不是对着她,是对着夜色。不唤她,悠然地转回头,楼下是罗诚精心打理的花园,蔷薇开了满地。
安常轻手轻脚的回房,又轻手轻脚的下楼。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动作放得这样轻,好像蔷薇花香也化作了无形的线,和南潇雪指间的烟雾绞缠在一起,她步子一重,就惊散了。
走到二楼南潇雪房间门口。
正欲敲门,发现门并未关得严实,虚掩着一条缝。
她轻一推,吱的一声。
南潇雪的卧室有与周身同样的香气,像诱惑人跌堕的幻境,木门在身后缓缓闭合,便再不能回到现实世界。
可夜风吹着纱帘一飘,她能望见露台上那个清绮的背影,引得她心甘情愿走近。
看来南潇雪给她开了门,又回了露台。
出于礼貌,她该唤一声:“南老师。”
可她不开口,只是贴过去,从身后环住了南潇雪的腰。
南潇雪那样瘦,抱在怀里薄薄一片,怀抱里还能挤进夏夜的风和蔷薇香气。
任她那么抱了会儿,才叫她:“安小姐。”
她把南潇雪轻转过来。
没急着吻,凝眸瞧着。
南潇雪任她搂着腰,轻倚着身后的围栏,夹烟的手指垂下,另一手抬起,在她肩头搁了会儿,手指绕过来,抚住她后颈,揉捏了下。
分明刚洗过澡,此时又出了汗。
压低了声问:“哪里来的烟?”
“行李箱里翻出来的,大概是从宁乡带了回来。”
“点烟做什么?”
南潇雪指腹贴着她后颈最软的那块肌肤:“烟这么飘着,像幻觉。”
“在宁乡遇到你的那个梅雨季,也像幻觉。”
安常想说——不是幻觉。
可夜色静得这样恰到好处,一切能用体温、触感和呼吸来表达的,又有何转化为言语的必要。
她勾着南潇雪的腰往前一带,是否有银白的烟灰簌簌而落。
吻上去。
而南潇雪抚着她后颈,加深这一吻。
安常觉得自己吞了口夜风,落进胃里,鼓噪着血液,搅得她不得安宁。
她们在盛夏深夜的露台上接吻,头顶是缀着一两颗星的夜空,脚底是蔷薇遍布的花园。
安常从没仔细思虑过性别这回事,可此时她吻着南潇雪,觉得两个女人在一起,确然是很美的。
无论她们呼吸如何激越的冲撞,唇齿如何滚灼的交叠,好像那在尘埃飞扬的储藏室里未能传递的涌动,尽数留待在夜色中,然而这一吻仍然是温软的、柔和的,像一片云托住了她俩。
直到安常放开了南潇雪。
谪仙染的不是凡尘,而是凡俗之人的贪念,化为一片薄绯,挂在眼角眉梢。
安常伸手,替南潇雪拢了拢睡袍领口。
“夜里到底有寒气。”她说:“小心着些。”
南潇雪怔了下:“噢。”
安常问:“要我扶你进房间么?”
“……不必。”
“那我先上楼了?”
“……嗯。”
安常向房间外走去。
南潇雪一手扶住铸铁围栏,缓缓吐出一口气。
“南老师。”
南潇雪回眸。
夜风卷着纱帘,把安常掌着门的身影遮得半隐半现。
小姑娘用那种猫爪般让人心痒的声音说:“晚安。”
******
南潇雪在露台又吹了会儿风,方才回房。
本欲睡了,一抚胸口,总觉得有口气没咽下。
拄着手杖下楼。
罗诚早已休息,客厅里留着盏夜灯,常崽在笼子里蹿来蹿去。
南潇雪走过去,曲着腰,伸指逗了它会儿。
压低声絮语:“就这么走了?嗯?”
常崽听不懂,一脸机灵中又透着几分傻,对着她咯咯的叫。
“既然精神这么好的话。”南潇雪把它从笼子里捞出来,放到跑轮上:“跑两圈吧。”
自己在一旁看了会儿。
拿手机拍了段视频,发给倪漫:【这跑轮对现在的常崽来说,是不是小了点?给它订个新的吧。】
【好的,雪姐。】
半分钟后,倪漫好似忍无可忍的又发来:【虽然医生说它饮食太好需要控制体重,但雪姐,都这个时间了,你为什么罚孩子跑步?】
南潇雪没有再回。
******
回到卧室,南潇雪不算困倦。
点开游戏登陆,倒是意想不到的情形——
「火烈鸟」不在线,许久没登过游戏的「小饼干」却在。
也睡不着?
两人头像静静亮着,互相没说话,也没人下线。
南潇雪从前觉得,人不需要多余的感情,信念感足以充作立足世界的根系。现下却发觉,信念是根系没有错,可是感情让根系生出了许多柔软的触须。
往蓝紫的夜色里探。往蔷薇的花蕊里探。往静谧流淌的时光里探。
那整个世界呈出的些微不同,是不足以用言语传达的。
她点击一个头像——不是「小饼干」,而是「火烈鸟」。
勾唇,低头打字留言:【你的宝贝。】
【现在,是我的宝贝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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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毛悦这段时间接的活儿不少, 今晚和几个纹身师约了一道去放松,吃完小龙虾又去了酒吧。
洗过澡,倚着床头一登陆游戏,便看见给她的留言。
怔半晌, 揉揉眼睛。
她没看错——
【你的宝贝。】
【现在, 是我的宝贝了。】
她一下从床上弹起来,套了T恤和牛仔短裤冲出门。
打了辆车, 直奔方才的酒吧。
冲到吧台前:“来杯迷雾森林。”
调酒师抬眸瞧她一眼:“小妹妹, 你怎么进来的?身份证拿给我看看。”
她一愣:“我是毛悦!”
调酒师跟着也是一愣:“你不化妆怎么长得跟初中生似的!”
毛悦是这家酒吧常客, 但调酒师见惯了她波西米亚大卷发配烟熏妆的样子,这会儿她洗过的头发没了平时的卷度, 又素颜。
毛悦挥挥自己的花臂:“你看这纹身也该知道是我啊!”
调酒师笑:“抱歉抱歉,灯太暗,没看清。”
又问:“你们刚才的局不是散了么?你怎么又回来了?”
毛悦叹口气:“别提了,我的迷雾森林呢?”
调酒师把一杯浅薄荷绿的酒液推到她面前。
毛悦一仰头干了:“我跟你说, 我现在的心情就像这杯迷雾森林!”
“迷惘啊!我的精神世界迷惘了!”
她续了好几杯, 惹得调酒师劝:“别喝了,该醉了。”
又叫她:“把你手机给我, 你不是有个特好的朋友么, 我打电话叫她来接你。”
毛悦猛摇头:“我不!”
光怪陆离的各种射灯一晃,她着实有些头晕, 伏在吧台上。
这时有人走过来点点她的肩。
她一抬头,商淇淡道:“不好意思, 认错人了。”
转身欲走。
“我就是毛悦!”
商淇转回来:“还真是你, 安常那个朋友对吧?”
毛悦点头。
“喝多了?”商淇道:“我开了车, 送你回去。”
“酒驾啊?”毛悦直挥手:“我不坐, 我是遵纪守法好公民。”
“我来谈事, 自己没喝。”商淇瞟她一眼:“走吧。”
毛悦跟着商淇出了酒吧,滴溜溜的走着S形。
绕出一道曲线方才凑近商淇身边,压低声:“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商淇边走边看手机里的消息。
毛悦:“你们商务人士都挺装的你知道么?大夏天的还穿西装。”
商淇之所以能同南潇雪合作这么久,因为她俩都是颇有意志力的人。
南潇雪对舞台心无旁骛,商淇则是一心搞钱,永远的职业套装打扮。譬如今天,她穿烟灰西装外套配窄脚西裤,七厘米高跟鞋永远走得稳健,利落的一刀切及肩短发,口红是不出错的棕调暗红。
妥妥的商务精英人士,却被穿着松垮垮T恤的毛悦,伸手就来解她衬衫领:“你别装,我看看你长痱子没有。”
商淇猛退一步。
“毛小姐。”
“你要是真醉得这么厉害,我可能只有给你那位姓安的朋友打电话了。”
毛悦立马老实:“我没醉我没醉,我还能纹身呢,你想纹么?我免费给你纹个海绵宝宝。”
“……不必,谢谢。”
两人上了商淇的奔驰。
毛悦大概真怕商淇把安常叫来,上车后不再闹腾,靠着椅背,安安静静扭脸望着窗外。
商淇瞥她一眼:“为什么喝多?”
毛悦打个酒嗝,摇摇头。
“她俩谈了?”
毛悦扭过头来:“你也知道?”
“猜的。”商淇转动方向盘:“估计差不多了。”
“你怎么这么淡定啊?”毛悦问:“一般经纪人不都特怕明星谈恋爱么?”
“我只负责她商务,对她生活介入不多。”
“我也不想介入啊!”毛悦悲痛道:“可我每次都被通知啊!”
商淇顿了顿:“你为什么喜欢潇雪?”
毛悦一拍大腿:“你问到重点了!我喜欢女神就因为她特冷你知道么?网上不是有个段子么?过去的奴才都是喳、诺、遵旨,现在的则是收到、好的、没问题。”
“就算我是自由职业,谁给我掏钱不也是我的甲方么?我不也得每天绷住灿烂的笑脸么?还有父母和各种七大姑八大姨,从考试考多少分一路问到结不结婚每个月赚多少钱,我能真的翻脸么?我不能啊。”
“但女神就不一样了,她给过谁好脸色?只要她守住自己的舞台,谁都拿她没辙,生活也拿她没辙,因为她是仙女啊!她在人间什么挂碍都没有!我们粉丝都觉得她就这么一路又冷又仙的独美到老了。”
“那你希望她俩不成?”
“也不是。”毛悦摇头:“我肯定希望女神开心,也希望我姐们儿高兴。”
“所以现在我的一颗心呐!”说着又叹一声:“你吃过哈利波特的怪味糖么?”
商淇把车开到毛悦家小区外,毛悦靠着椅背睡熟了。
商淇拍她的肩:“到了。”
毛悦迷蒙的睁开眼。
商淇评估了下,还是决定送上楼。
楼道里暗着,商淇看着毛悦一只手颤悠悠的正要去刷指纹,忽地一缩手:“我今天可太难了,你能满足我一个心愿么?”
“我不会透露潇雪的私生活。”
“不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长痱子?”
说着又去解商淇的衬衫领,手指擦过纤颈,带着喝过酒的灼烫。
商淇忍无可忍攥住她手腕,捏着她食指刷开指纹锁,把她推进玄关,冷着脸关上门,走了。
毛悦第二天一早睁眼,发现自己就这么靠在玄关睡了一夜。
她对昨晚有残存印象,一揉发僵的肩膀:“商务精英真冷酷,送佛也不送到西,送人也不送上床……”
活动了下膝盖站起来,觉得口渴异常,走到冰箱边拿出瓶一升的橙汁猛灌。
头脑逐渐清明,忽地想起自己昨夜自己非去解商淇的衬衫领口。
打出一个酸橙味的嗝,愣在原处。
******
这天下午,安常陪南潇雪去做首次复健。
南潇雪一袭深琉璃色旗袍,由专属理疗师引着走专用通道。
先送安常到休息室,交待:“在这等我。”
便跟着理疗师去了。
安常独自静坐了会儿,轻轻推门,踱到走廊。
这间理疗所采用会员制,费用不菲,安常遇到前来复健的人不多,但个个都是满头大汗,艰难与疼痛可想而知。
她转回休息室,默默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休息室的门被推开,先弥散进来的是一阵幽香。
南潇雪穿方才那袭琉璃色旗袍立于门前,色泽被身后窗口的阳光映得浅而通透,面色清朗,墨色绸缎般的长发一丝不乱。
与受尽“酷刑”的其他人不同,仍是一副临花照水的模样。
安常迎上去:“做完了?”
南潇雪点头:“我们回去吧。”
安常问:“不痛么?”
南潇雪唇角微挑,显出些骄矜:“这都觉得痛,我还能在首席的位置待十多年么?”
晚上,南潇雪洗过澡。
传来轻轻叩门声。
她站起来,缓步踱到门口,拉开木扉:
“安小姐。”
安常盯着脚边地板,手背在身后:“我来帮你擦药。”
开始复健后,便需要配合舒经活络的外用药物,帮助加速恢复。
南潇雪似浅笑了声,转身向里走。
听闻安常没跟上,回眸一望:“怎么了?”
露台的门开着,白色纱帘摇曳,连风都被夜空染了淡淡的蓝紫,吹进来,缭绕在身侧。
南潇雪太适合那身暗绿绸睡袍,不同于白日翡翠色的旗袍,这时的她是一块沉沉的岫玉,质地被时光酝化得柔软,夜风作刀便能雕动,琢出一身风情。
她飘扬的发和她纤长的睫、淡然的眼配合无间,而左颊浅红的泪痣是点睛的一笔,些微的撩人在周身的漠然里才能瞧得分明。
安常悄无声息的踏入,掩上身后的门。
南潇雪的卧室与客房不同,是罗诚精细布置过的。
安常前次到露台时只匆匆看了一眼,这会儿才细细打量:
飞罩雕花的柏木架子床,紫檀嵌黄杨的博古柜,另有张酸枝木的美人靠倚墙而放。
安常终于明白南潇雪身上的古意从何而来,十八岁前她的确养在这般的环境里,不与任何人交流,独自封存于时光深处。
或有喜爱热闹的人,觉得太冷太淡太古旧,安常却觉得宁谧。
她方才的一顿,不是退缩,而是一瞬疑惑南潇雪所处的环境为何总似幻景,却又引得人飞蛾扑火往里闯。
见她进来,南潇雪倚到美人靠上:“不是要擦药么?”
“是。”安常低低的应一句,踱过去。
南潇雪递她一罐药膏,右腿平放,有伤的左腿微曲。
肌肤太滑,绸缎睡袍在腿上挂不住似的,潺潺碧溪般顺着淌下。小腿纤而长,总让人联想起江南园林,里面有漱玉竹坞,憩亭沧浪,还有这般以渡鹤为名的桥。
一盏立灯照见花影般,昏黄灯光洒落于细白。
手术后的痕不被视作微瑕,倒像是病梅般刻意为之的点缀。
南潇雪不是午后的园林,存在于黄昏向夜里过度的精巧时分,夜朗星稀,空气里却残余暮时暧昧,眼睛捉不住,要用最纤细的神经去感知。
南潇雪垂眸问:“你等什么呢?”
安常想,大概所有精魄便是厉害在这里。
那双清透的眸子分明已洞悉了一切,知道她眸光正往那玉骨雪肌上凝,偏还要问一句:“你等什么呢?”
安常定了定神,拧开手中的药罐。
到这时,她真觉得自己跌入一场幻景了。
连药膏都不是寻常跌打损伤火辣辣的气息,闻上去有种霜雪味道,像古话本子里有人以梅花为引、雪水煮茶,便该是这般冷凝香的味道。
她掌心太热,素白的膏体一落入,便化了。
她埋着头说:“我开始了。”
南潇雪:“嗯。”
掀起眼帘,望着安常。
小姑娘不管做何事都有种过分认真的情态,修文物是,擦药也是。柔软的掌心贴着人踝骨擦过来,自己的睫毛尖颤两颤,嘴里问:“疼吗?”
安常问出这一句后,南潇雪没答。
她也没追问,只是盯着那皓白脚踝,觉得南潇雪的呼吸有微微滞涩。
是为着药膏的沁凉,还是为着她掌心的滚灼?
她揉了揉脚踝,掌心顺着往上。
瞥一眼,膝盖上端,淡紫的淤痕似玉石上天然形成的痕,本是那般素雅,却倏尔绽开瑰丽,又被垂落的暗绿睡袍挡去一半。
安常指尖蜷了下。
复健时留下的?
探过去,绕着那淤痕外沿打了个旋儿。
又问:“疼么?”
南潇雪这次答了:“不疼。”
安常指腹在那淤紫轻触了触,掀起一点眼皮去瞧南潇雪。
南潇雪望着她的手指,面色仍淡。
她换作手掌,以灼烫覆上那伤痕,掌纹似与其间的暗纹交错。
南潇雪阖了阖眼,呼吸微凝。
却感到安常的手退开了。
替她理顺了睡袍下摆。
她张开眼。
安常道:“不疼的话,早些睡吧。”
盖好了药罐,站起身:“南老师,晚安。”
“……晚安。”
安常关上门出去了。
南潇雪独坐于美人靠上。
这舒经活络的药膏触肌生凉,后效却让灼意始终不退。
她缓了会儿,下楼。
有人说雪貂是夜食动物,不知这是否为常崽总在夜里乱蹿的原因。
南潇雪看了一阵。
掏出手机,给倪漫发微信:【给常崽订新的跑轮了么?】
【订了,雪姐,等店里到货了我就去取。】
【嗯。】
倪漫盯着那个“嗯”字,差点没盯出个洞来。
“嗯”什么啊?到底什么情况啊?孩子又在被罚夜跑么?
她快好奇死了啊!到底谁来告诉她一声?!
南潇雪回了房,再次登陆游戏。
今日「小饼干」不在,「火烈鸟」却在。
南潇雪纤指一点:【你的宝贝。】
【是个钓系。】
毛悦一不愿想安常同她女神的事,二不愿想自己跟商淇的那一场尴尬,从纹身店回家便把自己抛进游戏大杀四方。
这一局她发挥神勇,人头无数却仍尝败局,大骂本队射手挂机,反手就是一条举报。
气得每个毛孔都冒烟时,收到一条私信,眼珠差点没瞪出来——
「钓系」?
又看了眼时间,这都快午夜了。
到底是怎么个钓系?她一点也不想知道啊!
她也顾不得安常睡没睡了,一个电话打过去:“明天陪我去个地方!”
“好……”
安常话音未落,毛悦就把电话给挂了。
******
第二天一早,安常吃过早餐,跟罗诚告假出门。
“不妨事。”罗诚很宽和:“只是安小姐不常外出,没想到在邶城还有这么要好的朋友。”
“有。”南潇雪放下瓷勺:“叫她宝贝宝贝的那个。”
她吃得少,几勺米汤几筷小菜便对付了过去。
今日上午她要同商淇去拍一组奢品广告,半身海报,不受脚伤影响。
问安常:“你去哪?送你?”
安常摇头:“成日待在家里,我想自己坐公交,晒晒太阳。”
这固然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她并不欲一味接纳南潇雪提供的各种便利。
毛悦与她约好的位置,是普照寺。
盛夏邶城,日头明晃晃,安常在普照寺附近下了车,走过去时一路眯着眼。
寺门口扫视一圈,不见毛悦身影。
又仔细一瞧,原来在屋檐挡出的阴影下蹲着。
她走过去,毛悦抱着膝,怨念的抬头瞧她一眼。
安常:……
毛悦站起来一攥安常手腕:“走!”
她外婆信佛,是这寺里的常客,她驾轻就熟的带安常烧了香,又拽着安常往法务处走。
安常小声解释:“我没冲撞你女神。”
“你别说话!”毛悦手一挥差点没怼她嘴上:“什么都别告诉我!我什么都不想听!”
正巧值班的还是那位大师,安常以前也见过。
毛悦上前便道:“大师,最贵的护身符给我来一个。”
“施主,我已告诉过你多次,我们这是寺庙不是杀猪盘,没有什么六十万的护身符。”
“不要什么六十万的护身符。”毛悦瞥安常一眼:“她现在六千万的护身符也护不住了,我已经放弃她了。”
又解释:“我是给我自己求,让我每天夜里不要受到暴击伤害。”
安常小声问:“你受什么暴击了?”
毛悦不答,买了护身符又把安常领回大殿。
鲜有的严肃:“咱俩是最好的姐们儿对吧?”
“……嗯。”
“我从来没求过你什么对吧?”
“……嗯。”
“那算姐们儿求你了。”毛悦竖起食指:“一周!一周之内!无论如何你把我女神微信给加上好么?”
这俩人互相不交流,每次把话传到她这里算怎么回事?
安常抿了下唇。
正当要回答的时候,毛悦白眼一翻,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
悠悠醒转的时候,毛悦视线尚有些模糊,只闻得鼻端一阵冷香。
“宝贝……”
安常一张脸凑过来:“醒了?”
毛悦揉揉眼。
安常:“你中暑了,好险,要是再不醒,便不打算送你回家,而要送去医院了。”
毛悦坐起来,发现自己在一辆保姆车上,座椅靠背放倒让她稳稳躺着,安常坐后排守着她,而她身侧……
她一扭头,一张冷白的脸撞进眼底。
她惊得立即往后一缩。
安常解释:“你中暑的时候,正巧南老师结束了工作,让倪漫问我需不需要来接。”
“这里太难打车,我便麻烦南老师过来一趟。”
南潇雪:“不麻烦。”
“毕竟安小姐是你的宝贝。”
毛悦:……
南潇雪好似不经意望着窗外街景,只在她视线里留下清逸侧脸。
对别家粉丝而言,这是多么梦幻的一幕——坐在偶像车里,偶像就在身侧,正贴心的送她回家。
但对她们只想远观南仙的“浪味仙”而言,无疑是巨大考验。
并且刚才她将醒未醒之时,一张口,便把偶像给得罪了。
此时她试探性开口:“那个……安常。”
到底该怎么称呼,她得看看南潇雪反应。
南潇雪挑了下眉尾,话仍是望着窗外说的:“安小姐的名字取得好,是不是?”
“安心的安,常伴的常。”
毛悦:……
这让她怎么接话?
叫名字也不行?
她想,大概世上再没比这更难熬的瞬间了。
直到副驾响起一个冷调的声音:“喂。”
毛悦心里一咯噔,才发现副驾还坐着个人。
商淇打完商务电话,扭头瞧她一眼:“毛小姐穿得倒是清凉。”
毛边背心加热裤。
“但中暑的反倒不是在大夏天穿西装的我。”
坐在毛悦的角度,恰能看到商淇的衬衫衣领,纤白颈项露出来。
天真,她还是太天真。
以为在南潇雪面前叫安常“宝贝”便是社死极限?呵呵上天永远有后手等着她。
熬了一路,好不容易开到她家小区外。
她忙不迭就要下车,安常道:“我去照顾你吧。”
“不必不必!我这都好了,在家歇歇下午就要去店里了。”
“那个,我们下次再约!”
跳下车,却见商淇也从副驾下来了。
她一怔,冲商淇点一下头:“再见。”
埋头匆匆往小区里走。
却听见细高跟鞋的脚步始终响在她身后。
她硬着头皮转身:“那个。”
“那天晚上我喝多了,真没什么别的意思,你跟去我家,不太方便。”
商淇瞥她一眼。
一言不发,撇下她继续往前走——不是向着小区门口,而是向着小区边上的日料店。
毛悦呆了:她怎么忘记小区边上有家高端日料店了?
人家商淇这是约了人谈事啊!
******
南潇雪下午要去舞剧院,顺路接上去替她取新练功服的倪漫。
倪漫上车的神情一如瓜田里的猹。
从后视镜瞥一眼,安常和南潇雪并排坐着,都是一般的神色淡然。
这俩人淡然什么啊?那为什么常崽深夜被罚跑圈啊?
安常道:“南老师,把我在路边放下,我从这里坐公交回家。”
南潇雪:“都送到这里了,不差这一会儿。”
“是我想自己走走。”
“别像叫你宝贝宝贝的那位一样,也中暑了。”
“……不会。”
南潇雪叫司机:“停车吧。”
安常下车前,冲南潇雪弯了弯唇。
南潇雪倒没笑,仍是平日里淡雅清矜的模样,视线落在安常脸上,停了停,方才道:“安小姐。”
“回家见。”
倪漫在副驾上捧住自己的一颗心!
有生之年!还能听到南仙用这么清寒的声音说这么苏的话!
安常下车走了。
倪漫又从后视镜里瞥一眼,南潇雪正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她什么都观察不出来啊!
常崽到底为什么深夜被罚跑圈?谁来告诉她一下啊!
作者有话说:
手动感谢【Sowhat】、【RK】小天使的深水!【小夜喵0918】小天使的浅水!爱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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