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南潇雪尚未恢复到能够练舞, 下午在舞剧院盯了会儿团员排练。

    晚上回家,倪漫送了常崽的新跑轮过来。

    罗诚年纪大了喜欢热闹:“小倪,留下吃过饭再走。”

    倪漫:“谢谢您,今天不成, 我得回公司加班。”

    赶着便走了。

    晚饭时, 南潇雪问张姨:“上次我送安小姐的山参,吃完了么?”

    “没呢, 安小姐年轻, 容易上火, 所以……”

    “还是把山参给安小姐炖上,文物修复本就是耗神的事。”南潇雪瞥安常一眼:“瞧这小脸, 都白了。”

    安常心想:她不是从小就肤白么?

    饭后回房,南潇雪打开微博。

    照常来说,倪漫这么火急火燎,通常是被商淇抓去做危机公关。

    她风头太盛, 这么些年被攻击的时候不是没有, 就算于她没什么损害,绑上她蹭一波热度也是好的。

    她通常不理会这些, 但是。

    今晚一瞧, 微博竟有人把前些天她同柯蘅在剧场的对话录音,给放了出来。

    音质不佳, 不知是谁人偷录。经过剪辑,听上去她对柯蘅讲话严苛得过分。

    也许在某些人听来, 到了刻薄的地步。

    她又大致翻了翻评论区。

    纵是她再不理会周围事, 浸在娱乐圈多年, 也知道这事明显有人带节奏:

    【话有点难听了吧, 蘅姐的实力也是有目共睹, 怎么就被说得一无是处?】

    【表面那么仙,私下里讲话竟然是这种风格?】

    【有一说一,现在舞剧就是跟以前不同了啊,南仙的有些观念会不会过时了?】

    【别是脚伤以后怕被柯蘅赶超,所以有心打压吧?】

    很快大批“浪味仙”赶到:

    【南仙有话直说不藏私,她明明是在帮柯蘅更进一步好不好!】

    【说南仙要求高的,你们自己睁眼去看看南仙的每一次舞台,是不是做到了她自己所说的标准!】

    【说南仙怕被赶超就更搞笑了,这么多年她不是没伤过,哪一次不是涅槃归来重回巅峰?】

    南潇雪退出微博。

    手术后的左脚试着轻触地面。

    作为最顶尖的舞者,她的身体宛若一部精密仪器,而她是最了解每个齿轮如何运转的人。

    年过三十,各项机能确然开始下滑。她能感觉到这次术后,和以往都不一样。

    ******

    此时,三楼工作室。

    安常接到毛悦打来的电话:“从上次女神在剧场门口被拍我就知道!绝对是有人趁她受伤带节奏!不过你放心,她经纪团队挺强的,这些人整出的幺蛾子变不成花蝴蝶!”

    “女神不是已经开始复健了吗?等她重新站上舞台,用绝对实力堵上这些瞎嘚啵的嘴,就什么事都没了!”

    “好了我只是打过来跟你吐槽!你千万别讲你和女神的那些事!再见!”

    安常以往不追星,却架不住毛悦常在她耳旁碎碎念。

    于是她也知道,对于各种新闻,南潇雪经纪团队压下不让事情闹大便是,南潇雪从不出面解释。

    其实这也是“傲慢”的另一种表现——因为没有必要。

    正如毛悦所说,只要南潇雪站上舞台,她便是那方寸天地的神。

    什么提过高标准苛待其他舞者,什么怕其他舞者赶超,皆是无稽之谈。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对她提出所谓“苛求”的最佳诠释,广袖一舞间,雪晴云淡日光寒。

    安常收起手机,对着眼前图鉴出了会儿神。

    重回舞台在南潇雪所有粉丝眼里,都是无需怀疑的事。

    可忆及复健室所见,寻常人康复已属不易,更何况舞者想要恢复最巅峰的状态?

    南潇雪倒是一副闲淡自适的模样。

    安常以前也看过毛悦怼到她眼前的视频:排练室里,南潇雪一身素黑练功服坐于地板,解开脚上所缠的一圈圈绷带,对着溢血伤处,面无表情的喷药。

    当时毛悦慨叹:“神啊!这就是神!已不受人类五感桎梏了!”

    南潇雪难道真的不怕疼?

    看了微博上这些议论,又有没有自我怀疑的时刻?

    夜深了,安常却没睡意,站在露台吹了会儿风,眉还凝着。

    望着蔷薇铺开的花园,想要下楼走一走。

    她没在深夜下过楼,脚步再如何放轻,也踏得木楼梯吱悠一阵,却又不同于宁乡旧木的声响。

    宁乡的木声是在梅雨里泡出的缱绻,而邶城的木声是朝代更迭中养出的肃杀。

    沉沉的,让人脚步也有了重量。

    罗诚休息得早,灯都关了,只剩客厅一盏夜灯,影影绰绰的照过来。

    安常在楼梯的倒数第二阶停下脚步。

    从她的视角,正望见南潇雪的背影。

    南潇雪的确太适合穿旗袍,肩线优越,纤腰却只堪一握。今日一袭是浅淡梧枝绿,泼着些并不规整的墨点,似哪位过分豪情的墨客著诗时信手打翻,便在诗间成了画。

    听见动静,南潇雪抱着双臂回头。

    身段是一阙清婉的花间词,而眸底的冷傲却绝不让人误以为她是三月优柔的江南柳,她是被北方沉厚的气韵滋养过的,有她不可一世的傲骨和野心。

    一出现好似能吸引所有光线,连此时客厅一盏夜灯也对着她飞蛾扑火。

    安常默默望着,觉得她身上总是冲撞出这样的矛盾感:

    纤细又锋锐。冷淡又多情。轻歌曼舞间金戈铁骑。

    还有最重要的,她在光耀加深处看上去却愈发寂寞。

    安常走过去。

    窗外的月和云都静,蔷薇也缄默不语。

    只有常崽跑轮骨碌碌的轻响。

    安常轻声问:“为什么它大半夜在跑圈?”

    南潇雪垂眸瞥一眼,长睫被昏黄光线打在眼下如浓重花影,染了一宵的露浓。

    纤腰微曲,一只手捞起常崽,放回笼里。

    直起腰身,又望向安常。

    这会儿是该说些什么的。

    可安常实在寡言,便放任月光填充两人间的沉默。

    沉默总像带着怯意,可她默然之间,却一手搭上南潇雪腰际。

    南潇雪睫毛垂了垂,也不靠近,也不闪躲。

    直到安常手上加了些力道,带着她腰肢往前一靠。

    在两人贴近的一瞬轻唤:“南老师。”

    常崽在笼里咯咯叫了两声。

    安常的眉心凝了凝,视线却没从南潇雪脸上移开,她们在窗口透进的月光里对望,一片清辉在眼底来不及成诗,便被随后涌现的更多情绪冲散。

    安常攥住南潇雪手腕,把她带到墙角。

    怀抱那样小,被她抵住的人便动弹不得。

    这一处没月光、没花影,只有夜色作酒,吻上去,似微醺。

    南潇雪起先不肯启唇,而安常耐心稠厚得过分,一点点轻吮,一点点瓦解。

    直到谪仙默许了她的放肆。

    一吻之间,南潇雪微张眼睫。

    安常是典型的南方姑娘长相,眉目清淡,在灯火下瞧起来显得模糊,反而幽暗里那抹白透出来,看得无比明晰。

    阖着眼,睫毛微颤,唇瓣轻轻嚅。

    南潇雪再度闭上眼,放任小姑娘再急切些、再莽撞些,手环上她后颈,贴着旗袍勾勒出的曲线。

    直到安常放开了她,她仍然阖眸,微仰下巴,后脑抵着身后的墙,胸口微微起伏。

    及至她睁眼,安常抿了下唇,眼神却没闪躲,望着她,清亮亮的。

    她问:“安小姐下楼做什么?”

    “噢。”安常这才想起来:“散步。”

    “那,一起吧。”

    轻轻开了门,一同步入花园。

    花与虫安眠,以月光的私语入梦。两人并肩在月下走得慢,影子在花丛树影间轻晃。

    安常微低着头,手背在身后,指尖绞着。

    她想牵手,又不知是否太冒进。

    发现自己以前妄谈了一段所谓恋爱,其实对如何与人交往,一丝经验也无。

    不知如何传情达意,不知何时更进一步。

    怕快得乱了步调,怕慢得错失时机。

    更重要的,于从前的颜聆歌而言,她是光芒之下的仰视者,关于颜聆歌的任何事,通常是颜聆歌“告知”她,甚至很多时候要从其他人口中听说颜聆歌的消息。

    对于南潇雪,她并不想这样。

    她关切得更多,也想介入得更多。

    “南老师。”

    “嗯?”

    “我看到微博上的新闻了。”

    南潇雪浅浅应一声:“别担心,商淇她们会处理。”

    安常摇摇头:“我不是想问这个。”

    “我是想问,你的心情有受影响么?”

    南潇雪挑唇。

    月光坠下一条细线,牵着她眼下泪痣如云影轻曳,其实安常捕捉不到她真实情绪,只觉得她对自己这一问是欣悦的。

    安常的心被那唇角一勾,莽撞撞牵住南潇雪的手,便再没放开了。

    南潇雪反问:“如果我心情受影响,你打算怎么办?”

    恰是这时,安常口袋里手机轻震。

    掏出一瞧,电话便断了。

    “竟然是我外婆。”

    南潇雪道:“你回过去。”

    安常立刻回拨:“喂,外婆,怎么了?”

    问这话时站定在原地,牵着南潇雪的手指都捏紧,之后才呼出一口气,冲南潇雪笑了下,牵着她重新在月下漫步。

    另一手捏着手机贴在耳边,轻声说:“刚才吓我一跳,还以为怎么了。”

    “外婆,我每天睡得都晚,你睡不着的时候,随时打给我。”

    旗袍下摆轻扫南潇雪脚踝,她被安常牵着,月光泠泠,耳畔是安常与外婆的私语。

    祖孙俩在聊江南夏日。

    聊结茧的蚕和绕梁的燕子。

    聊窗外的梅子和墙下的笋。

    聊蜻蜓点过的荷塘,饭桌上新添的脆藕。

    身边草丛里似有虫鸣,被这些对话吸引了醒来似的。

    絮絮聊完,安常才道:“外婆,晚安。”

    花园小径由碎石铺陈,收起手机,她提醒南潇雪:“小心脚下不平的地方,你走慢点。”

    待过了那凹凸处,方才又问:“等无聊了么?”

    南潇雪:“不无聊。”

    “反而,很有意思。”

    寻常人的琐碎日常,却是谪仙从未获得的奢侈。

    安常先前一直犹豫着没开口问南潇雪,有一重思虑便是,若南潇雪真的遭遇困境,她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南潇雪众星捧月,她籍籍无名。

    说庸俗些,论金钱、地位、资源,有什么是她能给而南潇雪没有的。

    此时月辉却照得人心清朗,她牵着南潇雪迈过草丛,已有答案:“南老师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便带你回江南。”

    “回江南,”南潇雪问:“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做。”安常细声:“闲散在天井里的躺椅上,晴时晒太阳,雨时听点滴,盛一碗加了薄荷的绿豆汤,再抓一捧酸甜的杏干放在手边。”

    南潇雪浅笑了声。

    “去江南。”她说:“听上去,很好。”

    两人却都清楚,一时之间并不能成行。

    安常心里有另个想法:“还有个地方,南老师想不想去?”

    “哪儿?”

    “毛悦家。”

    ******

    次日,安常去了趟毛悦的纹身工作室。

    毛悦哀嚎一声:“我的护身符白求了是吧?!”

    “你们谈你们的恋爱,来我家干嘛?”

    安常垂眸,旋着手里毛悦拿给她的一罐可乐,指腹在外壁滚落的冰水上摩挲了下:“我上一段恋爱谈得很糟。”

    “后来想想,其实我从来没介入颜聆歌的生活,她也没走近我的生活。”

    “我们对未来的想象是悬沙城堡,根基都摇摇欲陷,又怎么会一起走得下去。”

    “对南老师,我不想这样。”

    她抬起头,坐在店门口透进的阳光里清楚的说:“我想和南老师好好走下去。”

    毛悦倚着前台站她对面,忽地一拍桌,把鱼缸内的红尾金鱼拍得一震:“就冲你这句话!”

    “来!来我家!”

    喝了口可乐又看安常:“我发现你这人吧。”

    “嗯?”

    “外表和性格真挺不一样的,看着软糯糯的挺温吞,真拿定了主意的事你又挺坚决。”

    “不过我提醒你一句,我女神毕竟是大明星,几乎是最大的明星了,在人家那地位,一来忙,二来有点小架子很正常,如果她并不想走进咱这鸡毛蒜皮的生活……”

    “她想。”安常轻声打断:“她说,很期待去你家。”

    毛悦呆了呆。

    “所以我来问问你,你什么时候方便?”

    毛悦半晌才答:“一年后的今天,你看怎么样?”

    安常:……

    “不是,你听我给你算。”毛悦一脸严肃,掰着手指:“我家得重新装修一下吧?装修了得通风散味吧?我自己得去剌个双眼皮吧?剌完了还得有恢复期吧?……”

    “毛悦。”安常又一次轻声打断:“这件事我替你拿主意吧。”

    “我看你店里通常周一不太忙,就定下周一吃晚饭吧。”

    ******

    安常离开毛悦的工作室,又去了趟古玩市场。

    关于素三彩的修复她隐约摸到些思路,只不过有类颜色的调和,需要用到现已不多见的一种松木,便去寻了一圈。

    夏日炎炎,市场内买主不多,各方摊主都恹恹的,见一个白净净的姑娘背着帆布包,跟从荷塘里走出来的。

    有挂着大金链的摊主招呼她:“姑娘,这支清代的碧玺花簪特适合你,过来瞅瞅?”

    安常笑了下,踱过去看了眼。

    “仿得还算不错,只是卖人两百块,没有更多了。”

    “诶你这姑娘,识不识货?”

    旁边摊主过来一搡他:“你不记得她了?”

    “故宫的那姑娘,以前常来。”

    摊主一拍光亮的大脑门:“嚯,是你呀!好久不见,你回邶城了?”

    安常点头,眸光落在旁边的一支象生簪上。

    所谓“象生”,便是模仿各类动植物而塑形的发簪,样子好,寓意也好。

    这支簪上,一只小小蜻蜓格外精巧,两翼薄得透光,风一吹,都似要跟着颤两颤,两颗小巧米粒珍珠缀于触须。

    安常盯着看了会儿,也不知想到些什么,耳尖便红了。

    执起,冲摊主道:“我要这个,给你一千二。”

    摊主愣了下。

    末了认命的一摆手:“罢了,拿去拿去,好不容易收件真东西,就被你给瞧出来了,价压得这么准,统共就让我挣五十,你这一双眼,忒毒!”

    安常笑着道谢,把簪子放进锦盒,小心收入包内。

    坐公交回家,恰在门前遇上南潇雪的保姆车。

    倪漫陪南潇雪下车,南潇雪正同她说:“常崽的新跑轮,不知怎么夜里跑起来声响有点大,你拿回店里去问问。”

    “好的,雪姐。”倪漫应一声,一见安常背着帆布包走来,双眼便开始放八卦的贼光。

    两人碰了头,南潇雪招呼一声:“安小姐。”

    安常则客客气气唤:“南老师。”

    倪漫有点懵——

    到现在还是尊称?这两人干嘛呢?不会牵手接吻时还有礼貌用语吧?

    这恋爱到底怎么谈的?

    三人一路往屋里走,又听安常说:“我问过毛悦了,下周一可以去她家吃晚饭,南老师时间方便吗?”

    南潇雪:“倪漫,查下我的行程。”

    倪漫又一怔:为什么突然cue到她这儿?

    她该说南潇雪的时间方便?还是不方便?

    渴望年底拿到十八薪的大脑啊,快快运作起来!

    她拿出手机翻了翻行程表,斟酌道:“其实雪姐的行程也不算特别忙……”

    南潇雪轻咳了声。

    倪漫一个大转弯:“但肯定也不可能闲的对吧!毕竟雪姐可是大明星呢哈哈哈!”

    南潇雪接过话头:“忙也没事。”

    转向安常:“我可以调整行程。”

    安常怔怔的:“噢……那谢谢南老师。”

    倪漫拼命偷看南潇雪。

    南潇雪眼尾在瞟安常。

    安常微埋着头,一路往屋里走去。

    ……没任何表示?

    倪漫心里替常崽哀叹一声:虽然不知道孩子以往深夜跑圈为哪般。

    但今晚的跑圈,估计是又躲不过去了。

    ******

    到了约饭的周一。

    安常在工作室忙完,跟罗诚打过招呼准备出门。

    罗诚试探着问:“是跟阿雪一起出去么?”

    “是,跟南老师去我朋友家。”

    “好好好。”罗诚眉开眼笑:“我帮你们备点礼,你朋友喜欢什么?清代紫釉云龙纹盘还是明代开花菱口大盘?”

    安常:……

    随便哪件都可以在宁乡买套房了。

    慌忙回绝:“不必,我们只是去吃顿便饭。”

    走出花园,南潇雪的保姆车开过来。

    倪漫也在,对她解释:“我和司机送你们过去,然后我们就走了,接了淇姐去见资方。”

    车一路往毛悦家小区开去。

    黄昏日斜,车窗外是忙于归家的熙攘人群,她们停在斑马线前等一盏红灯,拎着菜牵着孩童的行人渐次路过。

    南潇雪问安常:“给叫你宝贝宝贝的那位,带些什么礼物好?”

    倪漫坐在副驾攥紧了拳,也难掩胸中震惊。

    要知道这可是雪姐!

    是参加排场盛大的颁奖礼被问有什么感想、只会清泠泠答一句“灯多”的雪姐!

    是莅临投资晚宴、资方来敬酒连借口都懒得找、直说“不想喝”的雪姐!

    是当首席这些年不知骂哭过多少人、商淇委婉提醒后却表示自己已很温和的雪姐!

    简而言之,南潇雪是个全然不懂人情世故的人。

    此时却在主动询问安常,去她朋友家拜访该带什么礼物。

    安常笑答:“不必了,我和毛悦之间,不用这么客套。”

    南潇雪瞥她一眼。

    “我却是第一次去拜访,作为你的,”说着顿了顿:“女朋友。”

    安常第一反应是低头,尔后很轻的挑唇。

    问南潇雪:“那买花,怎么样?”

    南潇雪点头:“好。”

    路口花店小却繁盛,各类花草摆得琳琅。

    南潇雪:“我下车不太方便,麻烦安小姐跑一趟?”

    安常自然了解毛悦喜好。

    下车后过了马路,便往花店走去。

    车停在路边,南潇雪把车窗打开半扇。

    倪漫差点没吓死:“雪姐!”

    南潇雪却道:“不妨事,我靠马路这边,车开那么快,不会注意我。”

    注意她的只有晚风,撩动墨色长发,往闷热的气温里灌注些冷调。

    同样清凉的还有对面那间花店。

    马路车辆疾驰,南潇雪的视线时而被遮掩,时而露出,望见安常在那小小玻璃花房前,曲着腰闻一捧不知什么花。

    视线又被一挡,再瞧过去的时候,安常直起腰,正跟两位店员说些什么。

    蝉鸣声声,晚风悠游,南潇雪第一次觉得,这人间热闹而宁谧,而这容纳了一组反义词的夏日,不知还能持续多久。

    秋日也该很好,可心中莫名渴盼,盛夏别急于退场。

    因为当安常买完了花,夕色落在她等候于马路边的侧脸,浅黄得那么安宁,令她像浸在时光深处、相伴了许久的人。

    抱着捧向日葵,耐心等交通灯变换。

    眼神朝停在路边的保姆车望过来,与南潇雪一对视,又移开。

    风拂动她的额发,她弯着唇扭头,看斑马线、看卖水果的小摊、看手中牵气球的孩童,就是不再看南潇雪。

    唯唇边所缀的笑意不退。

    直到她捧着花登车,小心的放在后座,又坐到南潇雪身旁。

    南潇雪这才开口:“安小姐,我不擅恋爱。”

    冷白掌心摊开,露出凡人读不懂的掌纹。

    “但我想情侣在这样的夕阳下,是要牵手的。”

    倪漫在副驾无声尖叫:牵手了!没有礼貌用语!

    等安常的手垂放进去,南潇雪与她十指相扣,又扭头看了眼后座的大捧向日葵,方才坐端正。

    安常的呼吸好似屏了屏,倪漫不确定,也许是空调拂动令她产生了错觉。

    尔后帆布包窸窣一阵。

    安常声音那么轻:“南老师,我也不擅恋爱。”

    打开帆布包,里面藏着单只玫瑰,奶油灰粉的低饱和色调。

    “可她们说这种玫瑰的名字叫曼塔,花语是梦开始的地方。”

    “很适合送给,令你在黄昏便开始做梦的人。”

    作者有话说:

    手动感谢【Sowhat】小天使的深水!【小夜喵0918】小天使的浅水!最近考试季,大家都加油噢~

    注:“雪晴云淡日光寒”出自《山中雪后》。

    感谢在2023-06-12 14:00:00~2023-06-13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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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车将要开到毛悦家小区, 安常给毛悦打了个电话。

    “你们不会已经到了吧?”毛悦惨叫一声:“我还在烫头!”

    “你什么?”

    “烫头!下午美发店居然停电了!我现在满头横杠走不出去!”

    安常笑:“没事,你慢慢来。”

    毛悦交待:“你知道我家密码,你们进去等。”

    挂了电话,安常告诉南潇雪:“毛悦得迟一些到家, 晚一点吃饭可以吗?”

    南潇雪无可无不可:“都好。”

    而她每顿吃得少, 安常担心她会饿:“先去买些水果吧,南老师想吃什么?”

    南潇雪道:“桃子。”

    这小区附近安常早已逛熟, 让司机停了车, 去水果店拣了几颗粉嫩的桃子, 拎上车南潇雪一瞧,连枝带叶的新鲜。

    及至她俩下车, 倪漫十分紧张:“雪姐,帽子戴好、口罩戴好。”

    南潇雪把一件衬衫套在旗袍外:“不必担心。”

    老小区人口密度不高,电梯上并未遇到多少人,南潇雪和安常靠后站着, 听前方一对母女聊今天随堂考错了一道大题, 另有位银发老太太该是在同女儿打电话,说买好菜了, 今晚吃蒸南瓜。

    安常时而胆怯, 时而却胆大得过分。

    比如在并不空荡的电梯,手探过来, 悄悄握住南潇雪的指尖。

    牵着那玉手往自己背后藏,十指相扣, 便再没放开了。

    相较于倪漫的担忧, 她却莫名松弛。

    大概暮霭沉沉, 她们溺在如此日常的一幕, 总令人有种错觉——

    好似南潇雪也没什么不同, 她们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对爱侣,正踏着夕阳回家。

    南潇雪是到过毛悦家的,不过上次在门前等了许久,眼前这位安小姐却令她吃了闭门羹。

    这会儿瞥见安常熟稔摁下密码数字:“她家密码你都知道?”

    “嗯。”安常点头:“我和毛悦从大学就要好,我常住她家。”

    又提醒南潇雪:“待会儿我开了门,你快点进来。”

    “怎么?”

    “毛悦最近收养了只流浪猫,怕它跑出去。”

    打开门,果然耳边“喵呜”一声,一只暗橘色的胖猫踱过来,绕着安常小腿打转。

    南潇雪瞟一眼:“它认识你?”

    “不认识,毛悦收养它都还没多久呢。”安常怀里抱着向日葵,低头告诉猫:“我没罐头,你妈说你胖了好几斤,不能再吃了。”

    它装听不懂,一直喵呜叫着。

    “南老师,你先坐。”安常扫视屋内一圈,找了只花瓶把向日葵插了,又拿过南潇雪放在茶几上的桃子:“我去洗了来。”

    南潇雪已脱了衬衫、摘了帽子口罩,如瀑的长发披散下来,猫望了她如真似幻的面庞一眼,连退三步。

    掉头跟着安常往厨房去了。

    安常找了只浅碧色小盆,先用细盐把桃子表面涂一遍,方才浸进清水中。

    夏日里人总是亲水,手触到那抹凉,舒服得想要喟叹。

    南潇雪踱过来,走到安常身边。

    小姑娘今日穿亚麻白衬衫,配七分牛仔裤,嫩生生的小腿露出来,像盛夏荷塘里的脆藕。

    细瘦的脚腕露出帆布鞋,有种清秀的漂亮。

    安常来了邶城,打扮和每个大学生或普通上班族没什么两样。

    可总有那么一两处水灵灵的细节在提示,她来自南潇雪记忆中的那处水乡。

    南潇雪一曲腰,把那胖猫捞起来。

    猫先前是野猫,身体出状况被毛悦送去医院做了手术,之后便收养在家,性子却是跋扈惯了,只许它蹭人,不许人抱它。

    南潇雪一抱,它龇牙咧嘴的一扭头,对上南潇雪那双清泠泠的眼。

    怔了下,瞬间娇软,小心翼翼叫了声:“喵?”

    南潇雪瞧得好笑,低头对它耳语:“什么时候她的脚腕属于你了?”伸手在它对安常轻蹭的那边身子拍了下。

    安常问:“你跟它说什么?”

    “没什么。”南潇雪连抱猫的姿态也闲雅:“它叫什么?”

    “蛋黄酥。”

    “为什么?”

    “因为毛色像蛋黄,还有,因为毛悦喜欢吃蛋黄酥。”安常答话间捞出洗好的桃子:“我们去沙发那边吧。”

    南潇雪抱着猫,与她并肩而坐。

    安常忽地笑了声。

    “怎么?”

    安常摇头:“没什么。”

    毛悦特意收拾过家里,平时胡乱堆放的睡衣热裤通通不见了踪影,窗明几净的简直不像她家。

    不过还是给毛悦在她女神面前留些面子吧。

    安常问南潇雪:“你吃桃要削皮么?”

    “要。”

    “我和毛悦都习惯不削,所以洗得干净些。”安常道:“我帮你削。”

    “罢了。”南潇雪却改了主意:“不削,也可以。”

    “那我帮你切开。”

    安常手指细瘦漂亮,大概吸纳了无数古物的气韵,执刀的动作也灵秀。

    南潇雪抱猫倚住沙发,望见安常捏着一颗桃子。

    眸光凝了凝,往上抬,落到安常的脸。

    安常时而露出老人一般的静默,而那张脸又长得着实青涩,面颊上有细小的绒毛,带着水乡将养出的好气色,嫩白里透出薄薄的绯。

    正如她手里那颗蜜桃,瞧着便鲜嫩,咬一口,只怕要滴下清甜的汁水来。

    “安小姐。”

    “嗯?”

    “你很热么?”

    安常扎马尾,白皙颈项于发根相连处有一层细细的碎发,皮肤薄而透,能瞧见淡紫血管,敷了层薄汗,莹润润的。

    “有一点。”安常道:“毛悦家在顶楼,这空调不知怎么了,感觉不算太凉。”

    她切好桃子,起身去厨房洗了手,拿了把果叉,戳一块桃肉递到南潇雪面前:“南老师,尝尝看。”

    “你先。”

    “嗯?”

    “你先。”南潇雪道:“替我尝尝。”

    安常抿唇笑了下,喂到自己嘴边。

    尔后颈间一凉。

    南潇雪通体如玉,贴过来的手指也透着凉,扶着安常颈根,指腹轻轻擦过。

    安常本以为她抹的是自己颈间薄汗,后来察觉,南潇雪手指停在她动脉。

    那里与心跳同源,出卖她本欲暗藏的肖想。

    再接着,南潇雪便吻了过来。

    或者不止是吻,齿尖一擦,轻轻咬她唇角。

    她刚吃过桃,软嫩唇瓣里有清新的涩气,南潇雪大概喜爱这味道,轻咬起她像偷尝一个夏天。

    沙发矮,人坐进去像陷在里面,而毛悦喜欢张扬色调,吉普赛风的窗帘透出窗外瑰紫薄暮的天。

    盛夏太热闹,她们是藏在其间淡淡相爱的人。

    连吻都慢节奏,轻咬变作一点点吮,耐心交换彼此吐息。

    分明关着窗,怎地好像有风拂过,撩得人心头痒痒的。

    门口传来密码解锁的“滴”一声。

    毛悦嚷嚷着进来:“不好意思我……”

    瞧着眼前,一呆,退出去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下一秒又推开,叫一声:“蛋黄酥。”

    猫倒听话,从南潇雪怀里跳下来,摇摇尾巴向她走去。

    毛悦一把捞起猫,默默又把门关上了。

    安常:……

    南潇雪放开安常,垂眸望向茶几果盘里的蜜桃,轻笑一声。

    安常站起:“我去叫她进来。”

    拉开门出去,见毛悦抱着蛋黄酥,站在过道里打电话:“妈,我想卖房!”

    毛悦妈妈的声音同她一般充满元气:“宝贝呀,房子现在卖不得,还要涨的。”

    毛悦哭唧唧的挂了电话。

    安常轻道:“卖房做什么,难道你新换套房,我们就不来了么?”

    毛悦一脸震惊的看着她。

    随后转为痛心疾首,双手把怀里的蛋黄酥举起:“它才四岁啊!你们怎么能在一个孩子面前做这种事!”

    安常细声:“不小了,换算成人类年纪也过而立之年了。”

    毛悦长长叹口气:“算了,今天这饭我是没法吃了,你们吃吧,火锅底料、肉和蔬菜我都买好了,你知道在哪。”

    又道:“我带蛋黄酥去吃麦当劳。”

    抱着猫拔腿欲走。

    安常拉住她手腕。

    她回头,瞪了安常一会儿,良久,深吸一口气吐出,终是笑了。

    安常跟着笑。

    听毛悦道:“宝贝,你要过得很开心很开心好吗?”

    安常点头。

    “走,进去吧,别让我女神一直等着了。”

    却又叫住安常:“哎你先看看我新烫的这头还行吗?还有我今天这眼线,画飘了没?”

    安常替她理了下垂在肩头的卷发:“没有,很好看。”

    两人终于进门。

    毛悦僵了会儿,弯腰把蛋黄酥放到地上,猫自顾自的跑了。

    沙发上的南潇雪站起来。

    现在,毛悦明白为什么安常起先觉得南潇雪是场幻觉了。

    即便不在被时光抛却的水乡,即便不在窄河、乌篷船和竹编灯笼勾勒出的避世之景,南潇雪一袭玉色旗袍,似被月下潭水浸过,染得月光不再冷白,而变作藏进许多故事的幽青,她往前浅行两步,旗袍下摆轻扫着小腿,簌簌抖落的是无数时光。

    近看那瓷白的面容,总觉得罩一层寒潭升腾起的薄雾,裹住她,让寻常凡俗近不得她的身。

    也许,连带着许多热闹也近不得她的身。

    毛悦舌头打结:“南老师,欢迎您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辉煌夺目、目不转睛、精彩纷呈……”

    安常轻搡一下她胳膊。

    她定了定神:“总之就是,欢迎您。”

    南潇雪轻挑了下唇角。

    毛悦呆了。

    粉了十年!她什么时候看她女神这么笑过!

    而此时,女神就站在她家客厅,唇边的淡笑消解了几分冷意,对她道:“毛悦,你真的好可爱。”

    毛悦猛提一口气,同手同脚往厨房走去:“您先坐,我去准备火锅。”

    安常跟过去:“我帮她。”

    ******

    毛悦关上厨房门才一个大喘气,跟在水面下潜了三分钟似的。

    关于今晚吃什么,两人早已商量好,南潇雪要控制身材,便准备煮清汤火锅,少些油和淀粉,多些肉和蔬菜。

    安常洗香菇时,听毛悦惨叫一声:“完了!”

    “怎么?”

    “我忘记买蘸料了!”

    “家里有什么调味料?我们自己调。”

    “不行!我知道有个牌子特好吃!我女神不能错过!”

    “那我陪你下楼去买。”安常解下围裙:“走吧。”

    毛悦走往客厅,同手同脚目不斜视,安常对南潇雪解释:“我们下楼买蘸料。”

    南潇雪在沙发上撸猫,点点头。

    安常关上防盗门前,又推开,探头进来。

    南潇雪望过去。

    安常轻笑:“我很快回来。”

    ******

    南潇雪独坐于客厅,空调经安常问过毛悦,说最近制冷时而不灵,切换成强冷模式便好。

    她对着屋内扫视一圈。

    毛悦家跟安常家不同,茶几上摞满杂志,电视边围着麦当劳各种小玩具,还有墙边一整面玻璃立柜,摆了各种手办。

    南潇雪放开猫,走过去看了眼。

    没一个是她认识的。

    拉开阳台门,一个人步到阳台,猫跟过来,蹲在隔音玻璃门内,喵呜的叫声已然听不清。

    夏夜晚风也煦暖,天边橘金渐退,瑰紫开始占领主场。

    令人联想到舞剧谢幕的时刻。

    剧场灯还亮着,她却知道接下来便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大幕落下,人群退场,回归热热闹闹的烟火人间,唯她是困守于无边静寂的幽灵,独自与那方寸之地相伴。

    所以她了解,某些光亮里,是会隐隐透出幽暗预感来的。

    毛悦家在顶楼,她望着楼下空地,行人渐次走过。

    这也与在舞台的感觉相似,不是没见过人间的熙攘,不过她是隔着遥遥距离远眺的人,从不曾纵身跃入。

    天色渐暗,周遭亮起一盏盏灯。

    南潇雪心想,那些人从剧场离开后,便都是回到了这样的家里。

    风拂动她的长发,其实时而连她也觉得自己是过分轻盈的,不知何时风一吹,便真向着那广寒宫阙翩然而去。

    谁不知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孤寂,可又能如何?

    不知站了多久。

    她并没收到任何信号,不知为何低头看去。

    楼层高,人就变得那样小,安常和毛悦并肩走来,两人好似絮絮说着什么。

    下一瞬,安常忽而抬头。

    南潇雪一怔。

    隔着这样的距离,其实瞧不清安常脸上的神情,却见安常冲她挥了挥手。

    斜阳残存着最后尾巴,更远处蓝紫天幕里亮起第一颗启明星。

    南潇雪耳畔响起安常出门前的那句话:“我很快回来。”

    舞剧这类艺术形式并不十分日常,许多人同剧场是一期一会的缘分,南潇雪目送那些背影走出,便再没有回头的时候。

    可此时,风仍吹着,她一颗轻灵的心却忽尔落地,沉甸甸的有了重量。

    原来她也可以拥有这么一个人。

    无论离开多少次,都会踩在烟火薄暮里,重新回到她身边。

    ******

    上楼时毛悦问安常:“你加我女神微信了么?”

    安常摇头。

    “为什么?”

    “我是一个不擅言谈的人,你知道,就连聊微信也是。”安常说:“不加还好,如果加了,我不知该什么时候给她发信息,也不知该怎么在信息里说俏皮话。”

    “你就是想得太多。”

    两人开门进屋,蛋黄酥溜过来,在毛悦脚边一顿蹭。

    毛悦先去给它开了个罐头,洗了手过来,发现南潇雪在同安常一起布碗筷,差点没吓死:“我家这些碗盘什么的都挺普通,不需要开光!”

    总算坐下吃饭。

    毛悦坐在两人对面全程低头,听安常道:“对了。”

    “南老师第一次到你家,想着要带些礼物,我们便买了花,向日葵是我选的,记得你喜欢,对吧?”

    毛悦呛得一声咳,纸巾却在安常手边。

    “宝……”

    对安常的习惯称谓还没出口,便感到一道清寒视线朝她射来。

    她赶紧抬手摸摸自己额顶,生怕秃了。

    完了啊,她忘记已不能再叫安常“宝贝”了!

    可上次叫安常的名字也不行。

    毛悦揣度着开口:“那个,能把纸巾递我吗?”

    嗯,射向她的视线好似温和了些。

    拿纸巾擦了擦嘴,又想到还有下一关:

    完了啊,她女神是个连称呼都计较的人,安常却当着女神的面给她买了花。

    正苦思该如何破局,却听南潇雪道:“向日葵很适合你。”

    心平气和的语气。

    毛悦飞快抬头瞟了南潇雪一眼。

    心平气和的神情。

    真没生气?怎么回事?

    南潇雪再次开口:“不过以一束花当初次拜访的礼物,到底太轻了些。”

    “以后我的每一场舞剧,你不用抽签,我会让人把vip坐席的票送给你。”

    毛悦埋头捏紧筷子,用光洁额头对着南潇雪说:“您看,我把我闺蜜下辈子也送给您成么?”

    南潇雪的唇角,好似又微妙的挑了下。

    舞者吃得少,极克制的加少量蘸料调味。

    吃饭间,南潇雪收到倪漫微信,转向安常:“下次复健定在周三下午。”

    安常点头:“我陪南老师去。”

    “我周三要去舞剧院,下午回家接你。”

    安常摇头:“不必,我可能会去趟古玩市场,有位老板说新收了一批货,也许有我想要的松木。”

    “我自己坐地铁去复健室,在门口等,到时联系倪漫。”

    毛悦坐在南潇雪对面扮矜持,一颗牛肉丸能分成十口咬,听安常这么说心里一急:联系什么倪漫!多麻烦!这两人到底什么时候能加上微信!

    虽不敢同南潇雪说话,但为了闺蜜也为了自己,拼了。

    “南老师,其实微信这种能极大便利人与人沟通的工具,该好好利用……”

    南潇雪点点头:“你说得对。”

    毛悦瞥见南潇雪把自己微信二维码翻出来,长舒了一口气。

    却见南潇雪把手机递到她面前:“加吧。”

    “以后,我便不用在游戏里给你留言了。”

    毛悦呆了。

    安常在一旁埋头咬着块莴笋不说话。

    南潇雪问毛悦:“不想加?”

    毛悦快哭了:“不是……”

    “那加吧。”

    毛悦颤巍巍把手机拿出来,加了南潇雪微信。

    饭后安常要帮毛悦收拾,毛悦赶紧把这俩人给赶走了。

    收什么收,她好饿,刚才只吃了一颗牛肉丸一片嫩牛肉和两朵香菇,剩下的火锅她能一个人全干掉。

    清汤锅加了蘸料也觉得不够味,又给自己点了烧烤。

    不一会儿,门铃响起。

    “来了!”

    飞奔至门口,一只穿拖鞋的脚把蛋黄酥往里拦。

    往外一望,呆了。

    门口是商淇高冷的一张脸,仍是暮灰西装窄脚西裤的利落打扮,衬衫领口露出纤长脖颈却透着淡绯,只有从那一丝端倪可以瞧出,商淇喝了酒。

    开口的声线仍是清醒冷调:“你的外卖。”

    毛悦视线往下移。

    商淇手里拎着她点的大桶烧烤,油腻腻的味道传出来。

    毛悦讷讷接过:“我女神工作室的待遇不行了?”

    怎么开始送上外卖了。

    商淇瞥她一眼:“在电梯遇到外卖员,她赶着送下一单,便给我了。”

    手上烧烤的味道一钻入鼻腔,毛悦方才吹了强冷空调,火锅又吃得太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急急往商淇手里一塞:“帮我拿一下,再帮我关下门。”

    便往洗手间冲去。

    门一关,吐了。

    商淇进到玄关,望一眼脚边想往外溜的猫,把防盗门关了。

    听着洗手间的水流声,倚住墙,微微往后仰头,阖上眼。

    她酒量惊人,故而意识清醒,只是头脑发沉。

    过了会儿,听见毛悦拉开洗手间的门出来,走到她面前,接过烧烤,道一句:“不好意思。”

    商淇没什么表情:“就算我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你也不至于一见我就想吐吧?”

    毛悦以前总在新闻里看到南仙经纪人如何雷霆手段,却倏然发现其实商淇挺有人情味。

    一句话解了她的尴尬。

    商淇闻见毛悦嘴里飘出凉薄荷的漱口水味,听她问:“你今天来是……”

    “加你微信。”

    毛悦傻了:“啊?”

    商淇掏出手机,点开自己的二维码,递到她面前:“你是潇雪的老粉,以后私下与她打交道的时间恐怕也不会少,我作为经纪人,不可能放任你在我视线之外,如果你把这视为一种监视,很抱歉,但我必须履行我的工作职责。”

    “喔,没事……”

    毛悦把烧烤放到玄关桌上,迈近一步。

    商淇手腕该是擦了香水,西装袖口有种冷而辛辣的气味,一如她那张总是没表情的脸。

    毛悦扫码加了,她点头:“打扰了。”

    正准备离开,毛悦叫住她:“你是不是喝多了?”

    “我从不喝多。”她回眸:“为了谈份合同,多喝了两杯而已。”

    “你要喝杯蜂蜜水再走么?还是说,司机在楼下等你?”

    商淇顿了顿:“喝杯蜂蜜水的时间还是有。”

    “那,”毛悦让开门口:“里面坐。”

    商淇坐到沙发上,毛悦往厨房去了。

    蜂蜜、蜂蜜……她在橱柜里翻找,明明记得有的啊?

    好不容易翻到瓶白椴蜜,一看生产日期,拍了下自己额头。

    端着杯热水回到客厅:“不好意思,我家蜂蜜过期了……热水行么?”

    商淇看她一眼,接了,又问:“你不喝?”

    毛悦摇摇头:“我还好。”

    她跟商淇隔着遥遥距离,坐到沙发另一端。

    商淇这种冷感长相,又不似南潇雪婉约,看着就更显凶。毛悦悄悄瞥过去,觉得那张脸跟冰雕似的,真不知她那晚是有多醉、怎敢伸手去解人家的衬衫领。

    不过,脖子生得真好看。

    白而纤细,像欧洲老电影里吸血鬼最爱的那种。

    这时商淇忽而开口:“谢谢你的热水。”

    毛悦吓了一跳。

    又听商淇说:“我该走了。”

    “嗯嗯。”毛悦陪着她站起来:“你是该走了,不然我的烧烤都要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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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南潇雪和安常由司机送回了家。

    夜晚停格于微妙瞬间。往身后数, CBD车水马龙,无数人年轻人正要开始灯红酒绿的夜生活。往身前看,罗诚休息得早,罗宅已陷入一片寂寂, 踏入花园, 只有虫鸣在碎石铺成的小径撞出回响。

    安常心底生出种奇异感觉,她同南潇雪好似总掉入这般的缝隙里——

    从前在宁乡桥头一吻, 她们掉入陌生与熟悉间的缝隙;

    后来肖想之外起了更多贪恋, 她们掉入现在与未来间的缝隙;

    再后来南潇雪回邶城、她留在宁乡, 她们掉入想念与忘却的缝隙;

    及至现在,她们掉入热闹与安宁间的缝隙。

    世界是世界, 她们是她们,她们是在缝隙间相携而行的旅人,如花茎间的小虫,连月光也捕捉不到踪影。

    她往身边望一眼, 南潇雪侧脸似玉琢, 在夜色中泛冷光。

    这般风光霁月的谪仙,怎会是螟蛉小虫?

    继而她明白过来, 这奇怪的比喻, 源自她心中另一重贪念:

    她渴盼南潇雪再普通些、再平凡些,往自私了说, 再黯淡些也好,渺小成一只浅碧的飞蛾, 她伸手小心翼翼捧了, 轻轻放入口袋, 便只她一人能拾获那份可爱。

    大抵南潇雪养伤这段时间, 相较于以往的忙碌、多了些空闲, 她们有许多时间相依,让她生出了这样的怪念头。

    她浸在自己的心思里,顺着花园小径一路埋头往前。

    南潇雪拖了下她的手:“走慢些。”

    她醒过神:“嗯?”

    南潇雪放开她,浅一挑唇,玉色旗袍在月光下如薄透的蝉翼,双翼间如何鸣奏,世界便是如何格调。

    此时南潇雪静静的,世界便集体安宁下来。

    安常不再闷头走,脚步慢下,与她并肩。

    南潇雪并不急着进屋,走一走,停一停,时而曲身嗅一嗅蔷薇,姿态过分轻曼,竟不知是蔷薇染香了她,还是她染香了蔷薇。

    安常呆呆望着,听她道:“这一天太好,总不想它完似的。”

    心忽地就被揪了一下。

    安常想:这一天有什么好?左不过是同去朋友家吃了饭,路边买了向日葵、曼塔玫瑰和几颗蜜桃,煮火锅时状况不断,连蘸料也是急急下楼去买。

    清汤火锅的底料是包装制品,所幸毛悦买的肉和蔬菜都新鲜,但这样一顿饭,滋味也只能说平平,而饭局间她和南潇雪都寡言,最能活跃气氛的毛悦却过度紧张。

    从任何层面来说,这一天好像没有太好,也没有太糟,就是平平无奇寻常的一天。

    而在南潇雪眼里,却是希望它永不终结的一天。

    安常有时觉得南潇雪什么都有,有时又觉得,南潇雪拥有的太过贫瘠。

    她默了下,握住南潇雪微凉的指尖:“南老师,要不要在花园里坐一会儿?”

    花园平日里只供罗诚坐轮椅赏玩,没摆设户外椅,安常牵着南潇雪走到一处置景的台阶:“坐这里,好不好?”

    南潇雪点头。

    安常从帆布包里掏出手帕,铺在台阶一侧:“南老师,请。”

    她自己穿牛仔裤倒不拘着什么,席地而坐。

    问南潇雪:“最近累不累?”

    复健在持续进行,其余时间南潇雪去舞剧院盯排练,另与导演商量新舞剧的编排。

    安常不是没看到,微博上关于南潇雪“苛待”其他舞者的话题时有发酵。

    那,南潇雪有看到这些吗?

    拖着现下这样一只伤脚,南潇雪在意这些吗?

    继而安常肩一滞——

    南潇雪不答她的话,而把头轻轻倚在了她的肩侧。

    她屏息,又放松,让身体柔软些,让南潇雪靠得更舒服些。

    两人就这么静静坐了会儿。

    南潇雪忽道:“以前去南边演出,听过些江南小调。”

    安常低低的“啊”了声。

    南潇雪:“在宁乡倒是没听过,你们宁乡,有没有?”

    安常立马答:“没有。”

    过了会儿,又改为更低的声音:“有。”

    一处水乡一处景,各有各的别致小调,只不过宁乡太没落,年轻人都外出,剩些耳顺或知天命的老人,谁还哼唱。

    南潇雪问:“那安小姐会不会?”

    安常:“……别了吧。”

    南潇雪浅笑,没再说什么。

    安常双手垂放于膝上,手指绞缠一阵。

    月光落在指尖变成线,翻转几圈,又是怎样百转千回的心思。

    她清了清嗓子。

    若南潇雪此时鼓励或调笑她两句,她一定作罢。

    而南潇雪只是倚在她肩头,像片羽毛,又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于是她低低开口。

    她并不擅唱歌,音量小,性子又慢,也总摸不准节奏。加上方言不易懂,南潇雪一定没明白她在唱什么。

    连她自己也把歌词记得有些模糊,低唱了三两句,停下来:“我不记得词了。”

    她没什么过人的天赋,眼前仍是邶城夏末的花园,没因她一曲就变作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

    南潇雪却道:“安小姐。”

    “我想吻你。”

    她的一曲小调奏了效,湿漉漉的情致染进南潇雪的声音里。

    轻轻偏过头,吻上她的唇。

    虫鸣忽而又起,心跳一般鼓噪人的耳膜。

    安常发现,有时的确需要一点声响,才能把安宁衬托得更分明,低而规律的虫鸣之间,她听到自己和南潇雪接吻的声音,细细碎碎,正像这宁静间暗藏躁涌的夏夜。

    直到南潇雪放开了她,靠回她肩膀。

    她问:“南老师,你要睡一会儿么?”

    不知南潇雪最近睡眠如何,有没有受脚伤影响,有没有受担心所扰。

    而南潇雪在她身边,好似总能睡着,从她宁乡工作室里那张焚着香炉的卧榻开始。

    南潇雪没应,正当她要再度开口。

    却听见南潇雪的呼吸变得缓而平稳。

    她低头轻轻笑了下,手指垂放于膝上再度绞缠。

    虫鸣闹了一阵又淡寂下去,原来路灯洒下的光影浓薄并不一致,一处暖黄些,一处浅淡些,她和南潇雪的影子打了个褶,映在台阶上。

    不知过了多久。

    南潇雪在她肩头微动了动。

    问:“我睡了多久?”

    “不知道。”她轻摇了摇头。

    她是真的不知道。有时觉得天下一瞬便要亮了。

    有时又觉得,这个夏天尾巴上的夜晚,永远不会终结。

    ******

    两人在楼梯转角告别,各自回了房间。

    第二天一早,南潇雪踱进厨房,问张姨:“我不在家吃晚饭的时候,山参给安小姐炖上了么?”

    张姨点头:“安小姐体质易上火,其余又多给她做了些清火的菜,便没什么问题了。”

    “这么说,她每天都喝了参汤?”

    “喝了呀。”

    早饭时,南潇雪问安常:“今天什么时候有空?陪我去个地方。”

    “哪里?”

    “中医馆。”

    南潇雪的身体一向需要精心打理,除了团队里的医生和长期合作的专业复建师,相熟的中医也是有的。

    两人约了时间,车上安常问:“你的脚伤,恢复得不太好?”

    “还好。”南潇雪轻描淡写:“只是寻常的体质调理。”

    又瞥安常一眼:“你也顺道看看。”

    安常:“我身体没什么不好的。”

    南潇雪问:“一点也没有?你仔细想想,最近有没有多汗、头晕、四肢乏力、喜怒无常?”

    安常怔了下。

    摇头:“没有,这些都没有。”

    “噢。”南潇雪靠回椅背不再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进了中医馆,助理把她们引入隔间:“请。”

    名老中医果然慈眉善目,鹤发童颜。

    她瞧了南潇雪的脚,又搭南潇雪的脉,安常在一旁问:“南老师的脚伤如何?”

    南潇雪冲老中医慢眨了一下眼。

    老中医会意:“放心,一切正常,只需要一些活血化淤的药帮着加速恢复。”

    安常点点头。

    南潇雪看完诊,又提议:“赵大夫,麻烦您也给她号个脉。”

    安常拒绝:“我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

    南潇雪一双凤眼清泠,望向她,说出那句令无数人景点高价买假玉、餐厅含泪当冤种的话:“来都来了。”

    安常伸出自己手腕。

    老中医号了号她的脉:“不是邶城人?”

    安常奇了:“这还能号出来?”

    “姑娘脉象绵长而平稳,没有现代人通有的那些毛病,想来是在一个远离污染、山清水秀的地方养出来的。”

    安常点头:“我在水乡长大。”

    老中医告诉南潇雪:“你朋友身体好极了,没什么需要调理的。”

    南潇雪:“您再斟酌斟酌。”

    “确实没有。”

    南潇雪秀眉微蹙,却也不好再说什么:“那,好吧。”

    ******

    关于素三彩的修复思路,安常理了个大概,打算最近找罗诚谈一次,从中医馆回家,便把自己关进了工作室。

    一抬头,竟已错过晚饭时间。

    她匆匆下楼,罗诚在客厅对着围棋残局,冲她一笑:“安小姐,给你留了饭菜。”

    “对不起,我忘记时间了。”

    “不妨事,你别总这么客气。”罗诚道:“我准备休息了,安小姐自便。”

    安常吃过晚餐,洗了碗筷,脑中思忖着一类颜色的调和,慢慢往楼上走。

    照习惯瞥一眼二楼南潇雪的卧室,已然亮了灯。

    便想着去道声晚安。

    走近了正欲敲门,却听压低的谈话声传来。

    安常听出那是商淇在说话:“所以要不要退役,你自己考虑清楚。”

    她一时滞在门口。

    房内的交谈声停了,一阵脚步,木扉被拉开。

    商淇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脸露出来。

    安常后退一步:“抱歉,我不知道你在,不是有意偷听。”

    “安小姐。”

    南潇雪清越的声音响起:“进来。”

    商淇掌着门,让开门口。

    安常进去,见南潇雪倚着美人靠放松自己的脚腕,商淇回来坐上那张楠木玫瑰椅,南潇雪眼神瞥着另张椅子,叫她:“坐。”

    “商淇来找我商量未来发展,你是我女朋友,没什么不能听的。”

    安常望商淇一眼。

    商淇:“录音泄露的事查清楚了,是柯蘅最近有部剧要上,她经纪公司对收视没什么把握,想借此炒一波热度。”

    南潇雪接话:“柯蘅对此不知情,已经在商量跟经纪公司解约。”

    商淇:“她跟那公司的经纪约本来就快到期了,现在解约也赔不了多少钱,到时候新闻一放出来,还能给她稳赚一波口碑。”

    南潇雪:“你总是把什么都算得这么清楚。”

    商淇:“我不否认柯蘅这次解约有几分真性情在,但她的确也是既得利益者。你是艺术家,我是商人,把一切利弊衡量清楚是我职责所在。”

    “所以关于你是否退役,我也只是把一切利弊给你摆出来,至于未来到底如何,你自己决定。”

    安常视线落到南潇雪脚踝。

    又往上抬,发现南潇雪也正看着她,两人眼神相撞。

    南潇雪开口:“商淇的意思是,如果我此时退役,以我过往的声名,我所有的广告、代言都不会受影响。”

    “如果我留在舞台,你知道,这么些年除了柯蘅,我身边也不乏虎视眈眈的野心家。以我的性格,如果我不能重回巅峰状态,我过往所有的言论都会成为攻击我的理由,等到那时再想退役,我便不再是今时今日的地位了。”

    安常不是不明白其中的残酷之处。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这便是为何许多演员、舞者、运动员选择巅峰时激流勇退,因为人们记得的永远是最后留下的身影。

    南潇雪问安常:“你怎么想?”

    安常微低着头,双手撑着玫瑰椅边沿,栗色包浆触手温润,她指尖摩挲了下。

    抬眸,问:“离开舞台的话,你会开心吗?”

    南潇雪浅笑了声——

    或许只有安常,每次提问,都是在顾惜她的感受。

    商淇站起:“这件事不小,不用急着做决定。你们慢慢商量,我先走。”

    安常也知道,这一话题太过敏感,在哪里谈都显得不安全,所以商淇才来了罗宅。

    她送商淇出去。

    夜色里的花园,同南潇雪漫步时总觉得宁谧,此时和商淇一起穿过,倒听得虫鸣起伏,搅扰着人的思绪。

    商淇问:“先不说潇雪,对你而言,你懂这意味着什么吧?”

    安常点头。

    她如何不懂。如若退役,便从此岁月静好,她和南潇雪有更多时间相依相伴。

    如若留在舞台,便和以前一样,南潇雪被排练和演出占据几乎全部时间和精力,飞往全国乃至世界各处演出,两人聚少离多。

    商淇点到为止:“我走了。”

    安常转回南潇雪房间,发现南潇雪已去洗澡。

    而南潇雪裹着暗绿睡袍回房时,见安常坐在美人靠边,手执着药罐发愣。

    听见动静,抬眸冲她笑了下:“南老师,我帮你擦药。”

    舒经活络的药膏,复健前后都要擦。

    南潇雪倚上美人靠,微曲的腿便又如那渡鹤的桥,昏黄灯光一照,愈发如白玉。

    安常让药膏化在自己掌心,抹上南潇雪脚踝。

    刚洗过澡的肌肤带着微微润泽的水汽,揉上去,沿着雪肌一寸寸,那水汽被掌心的温度催得蒸发,散到空气里,便令空气也变得黏稠。

    安常视线顺着手的动作,落在南潇雪膝盖以上。

    每次复健完,那里总藏着大块淤紫,到现在还未消褪,明天又要迎来新一轮的磨练。

    安常睫毛一闪,却被南潇雪攥住手腕,拖着她坐得近了,径直吻上来。

    她起先端端坐着,后来也顾不得掌心沾着药膏,抬手抚上南潇雪后颈。

    要离得这么近了,才能闻到原来这药膏里也暗藏辛辣,催得一点孤光下的淡吻也灼热起来。

    直到南潇雪放开她,那灼烫还残存在舌尖。

    南潇雪问:“你心疼我,所以才总不碰我,是不是?”

    她垂眸不讲话。

    南潇雪又问:“关于商淇说的那些,你怎么想?”

    安常这时才答:“我刚才不是说了么?”

    “南老师,要是离开舞台,你会不会开心?”

    南潇雪一时默然。

    安常擦净了手,起身,走到卧室的书桌边,小而精巧的青花缠枝莲纹瓶里,插着她送南潇雪的那枝曼塔玫瑰。

    她拈起掉落桌面的一瓣:“南老师,这花快开得谢了,做成花签好吗?”

    “等我一会儿。”

    她推门出去,又很快回来,手里多了本纸张染黄的古书。

    南潇雪瞥一眼封面,不知是何年何版的一本古词集。

    安常心细,玫瑰一瓣瓣摘下来,放进薄而透的纸页,又对南潇雪解释:“这样夹进书里,过一段时间,等花瓣完全风干,这纸便可以撤了。”

    “只剩花瓣散落在书页间,有时连自己都忘了,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一读,触手生香。”

    安常做什么事都有套自己的节奏,南潇雪望着她不疾不徐的动作。

    开口道:“我不知道,安常。”

    安常肩膀一滞。

    南潇雪这是在回答她刚才“离开舞台会不会开心”的问题。

    她放松了肩膀,继续动作。

    旧书的纸张总像被岁月风干了水分,捻在指尖有种脆感。

    她信手翻着书页,寻着印象中的那些诗句。

    “细雨湿流光”里夹一瓣,“柳塘新绿却温柔”里夹另一瓣。

    睫毛筛过灯火,南潇雪的话落进她耳廓:“这是我第一次说,我不知道。”

    “以前我很明确,因为我没得选,我只有舞台,那是我唯一的去路。”

    “可是现在,”南潇雪轻道:“你带我去朋友家吃饭,又对我说起夏天的水乡,我好像突然间成了一个有退路的人。”

    “安常,我并不否认,这是我的第一次软弱。”

    安常垂着眼睫,一眨眼,眼下的词句便随灯火晃两晃。

    她把最后一瓣玫瑰夹进“碧纱窗下水沉烟”,合上了古书。

    ******

    周三复健照常,南潇雪让安常先到休息室,自己随复健师去了。

    安常这次带了文物图鉴,却发现多此一举,因为她只是盯着发了半晌的呆。

    不知过了多久,她站起来踱出休息室。

    南潇雪去得久,时间已是不早,窗外炽盛的阳光正往夕阳过渡,走廊里有了西斜的暗影,零星遇到做完复健的人,都是蹙眉大汗的分外痛苦。

    安常又想起南潇雪每次做完复健、一袭端雅旗袍临花照水的模样。

    还有毛悦那句:“这就是神!已不受人类五感桎梏了!”

    想着这些,也不知自己走了多远,往走廊边的一间休息室一偏头——

    其实门上所嵌的一扇透视窗那样小,寻常人路过这里,根本瞧不清里面的景象,便匆匆而过了。

    只是她受到某种感召似的,深深往里面望了眼。

    是南潇雪。

    准确的说,是她从没见过的南潇雪。

    刚做完复健,还未来得及换上旗袍,而是一身素色运动服,与排舞时的练功服很像,衬得人越发纤瘦,但安常并不能评断她是否像雪地里的一枝墨竹了。

    因为她并未挺直肩膀端坐,而是伏于桌面。

    她在发抖,剧烈的发抖。

    到这时,安常第一次觉得自己太过年轻——她的经历太单薄,并不足以想象怎样的艰难和疼痛,能让一名对痛感极为耐受的舞者,身体这样不可控制的颤抖。

    商淇曾经的话在她耳畔响起:“每完成一次,便会痛到像整个人从水里被捞出来一般。”

    原来并非夸张。也并非南潇雪现已更加耐痛。

    大汗淋漓而浑身颤抖、需要在休息室一个人伏上许久才能攒出力气去洗澡的南潇雪,才是真实而残酷的真相,才是皎皎清晖后的月之暗面。

    南潇雪也不知自己伏了多久,她忍耐着、承受着,等待那难熬的痛意潮水般从她体内退去。

    放在桌上的手机忽地震了下。

    她本没力气理会。

    可又有某种感应,令她艰难抬头,把手机握到手里。

    微信里一则新的好友申请——【安】。

    她点击通过。

    信息传进来:【南老师(笑脸符号)】

    【我在休息室外面。】

    南潇雪立刻抬头望去。

    门外空荡荡,只有开始西沉的夕阳,透进一丝光线来。

    【放心。】

    微信对话框始终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然后新的信息一条条涌入:

    【我没有偷看你了,我也不会进来。】

    【我怕我进来以后,就忍不住说一些让你放弃的话。】

    【可是,我想陪着你。】

    【本来想打电话,又觉得你应该没力气讲话,就让毛悦把你的微信号推给我了。】

    【你不用回复我,让我用这样的方式陪着你就好。】

    南潇雪枕着手臂,她深知安常是个寡言的人。

    可以一个人摩挲着古瓷器整日不说话。也可以在河畔发着呆看许久的鱼。

    这是她第一次听——准确的说是“看”安常讲这么多话,夹杂着安常拍的照片,不间断的发过来。

    说窗外的夕阳是怎样像宣纸上打翻的水墨,边缘染得参差。

    说枝头有只跃动的鸟,翎羽如点翠,是她在南方从未见过的。

    说夕照分明还未退场,天边竟有半面不甚分明的月透出来,藏在云层后。

    不知过了多久。

    复健室的门拉开了。

    安常蹲在墙角,正在低头打下一行【窗外的蝉鸣好大声,像这样就能留住一个夏天】,没打完,键入符停留在“夏”天的“夏”字上。

    一抬眸,看见南潇雪额角的薄汗稍退了些,一张面庞犹然苍白。

    安常捏着手机,望着她,唇瓣轻颤。

    最后弯唇笑了笑:“南老师,关于要不要留在舞台这件事,我想你心里,其实是有答案的。”

    “不过在你正式决定以前,我们回一趟宁乡,去看看江南的夏天,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手动感谢【Sowhat】小天使的深水!【小夜喵0918】小天使的2个浅水!豪横!

    注:“美人自古”一句出自《随园诗话》。

    “细雨”一句出自《南乡子》。“柳塘”一句出自《鹧鸪天》。“碧纱”一句出自《阮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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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外婆!”

    文秀英站在宁乡唯一的站牌下, 遥遥望着远处。一辆黑色奔驰开过来,她疑惑一瞬:宁乡什么时候有这种车了?

    但没理会,转而望向远路,等待着既定印象中的小巴。

    却听见奔驰停在路边, 然后一个熟悉的嗓音响起。

    一转头, 便见安常向她跑来。

    但这孩子内敛,纵使这么久没见, 跑到她面前, 脚步却放慢, 抿唇又叫一声:“外婆。”

    竟有些害羞似的。

    文秀英一把搂住她,像小时候一样拍着她的背:“好好好, 回来了就好。”

    一边望向奔驰车边,南潇雪已然下车,一手挽了下被风拂乱的长发,冲她点头浅笑。

    连文秀英都怔了下。

    虽然安常已打过招呼, 这次南小姐要一道回来, 但这么久没见,越发觉得南小姐看着跟仙女似的。

    一件碧色旗袍乍看平平无奇, 却裹着纤窈身段, 夕阳照过来,那深浅不一的暗纹便似山间飞泉溅落溪面漾开的纹。

    在流火的夏末, 配清冷端秀的五官,单是看上去也沁心。

    等安常挽着文秀英走近, 南潇雪曲一曲腰:“文奶奶。”

    “南小姐, 你好。”文秀英笑道:“真没想到, 还能在宁乡见到你。”

    南潇雪望了安常一眼, 唇角的弧度隐约深一分:“我也没想到。”

    安常:“外婆, 你上车,我们一起回家。”

    “我不了,我年纪大了晕车,你们先走,我慢慢跟着来。”

    南潇雪探身对车里的倪漫交代了句:“你先把我和安小姐的东西送回家,就和司机去民宿休息吧。”

    关上车门。

    文秀英:“哎唷,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南潇雪声线偏冷,话说得却礼貌:“在这样的景色里走一走,也难得。”

    安常小声:“你的脚,没问题吗?”

    文秀英跟着问:“听说南小姐脚伤了,恢复得怎么样了?”

    “没问题,您别担心。”

    三人一同往家走去,宁乡路窄,她们并肩便占了将近一半。

    倒没什么久别重逢的热闹场面,安常和南潇雪都话少,文秀英时而问一句安常在邶城的近况,安常细声答了,便又陷入默然。

    南方的蝉鸣也比北方婉约似的,听上去像有节律的小调。

    回到家,倪漫已把行李送到门口,她们不过待两天,也没多带。

    安常把行李拎回自己房间,南潇雪跟进来。

    听安常轻道:“什么都没变。”

    南潇雪环视一圈,这里该是被文秀英打扫过,连窗台上的兰花盆都一尘不染,雕花木床上铺着扎染印花床单,在夏日里沁着一抹蓝。

    就连书桌上那把小黄杨木梳的位置也没改换,南潇雪拿起来瞧了眼,之前被安常摔裂的那道细缝还在。

    文秀英叫她俩:“收拾好了,就洗手吃饭了。”

    安常应一声:“来了。”

    洗了手,又去帮文秀英端菜。

    堂屋许久没坐过,南方连瓷碗也比北方小一圈,文秀英米饭添得松,捧在手里没重量似的。

    文秀英到这时才好细细端详她:“我看看,瘦了没。”

    安常有点不好意思:“没有。”

    “嗯,脸色瞧着是还不错。”

    “南老师给我吃了不少山参,养气血。”说着看了南潇雪一眼。

    南潇雪执一双竹筷,肩线笔挺,不回应安常的眼神。

    文秀英道:“南小姐,我们乡里没什么好东西,讲究以形补形,给你炖了点棒骨汤。”

    安常:“外婆……”

    她想说南潇雪是舞者,不适宜喝这些高脂的汤类。

    却被南潇雪轻声打断:“谢谢您。”

    安常改口:“我给你盛。”

    撇开表面的浮油,盛了碗清悠悠的汤水给南潇雪。

    文秀英问:“对了,南小姐的同事呢?怎么没一起叫到家里来?”

    这时民宿房间里,正跷着脚靠在床头打游戏、等老板做好了饭给她送上来的倪漫,猛打了个寒战。

    还好南潇雪替她拒绝:“不必,让她们放松下。”

    三人吃过晚饭,文秀英念她们舟车劳顿,让她们早些洗澡休息。

    南潇雪洗过澡先回了房,安常洗完澡出来,听到厨房里有动静。

    走进去,文秀英抬头冲她笑了下:“我看看明天做什么菜。”

    “外婆,别忙了。”

    “不忙,人老了没什么事,打发时间而已。”

    “我帮您。”

    “你这孩子。”文秀英瞥她一眼:“我不盯着你,你就这么照顾自己的?头发也不吹干就在这乱晃,就算是夏天也不行啊。”

    安常弯唇。

    跑出去吹干了头发,又重新进来。

    “外婆。”

    “嗯?”文秀英翻着橱柜里的干货。

    “我和南老师的事,”她顿了顿:“你怎么不问我呢?”

    文秀英停下手里的活,转头看着安常。

    她这个一向温吞的外孙女,这次倒直直迎着她视线,没退也没躲。

    文秀英叹口气:“自从你妈出了那样的事,我对你没什么其他要求,你开心就行。”

    安常这才走过来,从背后拥住文秀英。

    好像许久不见的害羞,直到这时才消退似的。

    文秀英任她抱着,拍拍她的手背:“我问你,南小姐待你好不好?”

    安常抱着她,不答话。

    文秀英扭头瞥一眼:“你还不好意思啊?”

    “不说就不说吧,我自己也能瞧出来。”

    安常发量多,不扎马尾时披下来,挡住她小半张脸。

    文秀英:“现在是好,我再问你,等南小姐重新开始演出了,聚少离多,你怕不怕?”

    安常笑了下:“外婆,这话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别对其他人说。”

    “我对谁说去?”

    “我怕啊,怎么不怕。”安常道:“等她又变回那个万众瞩目的大明星,我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修复师,是不是人人都觉得我高攀她?”

    文秀英:“我不觉得,你们性格相合便好,有什么高攀不高攀的?”

    安常停了会儿,方道:“其实南老师的经纪人在让她考虑,要不要趁这次受伤退役。”

    文秀英:“她怎么说?”

    “她问我是什么意见。”

    “那你又怎么说?”

    “我问她,离开舞台她会不会开心。”

    文秀英怔半晌,转身搂着她的肩,拍了两拍:“好孩子。”

    ******

    安常回了房,见南潇雪侧卧在她的雕花木床上,阖着眸子。

    分明枕着荞麦枕,一条不知多复古的国民毛巾搭在腰际,竟也能显得玉骨清寒。

    安常小声问:“南老师,热不热?”

    南潇雪不答。

    她把吱悠悠的摇头风扇打开,扯了灯绳,一片幽暗里钻到南潇雪身边。

    声音被夜色遮掩似的:“南老师,别装睡。”

    南潇雪很浅的笑了声,这才张开眼眸。

    混沌夜色间,宛若天畔寒星。

    安常道:“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睡觉。”

    南潇雪刚才一阵将睡未睡,透着些慵意,抬手理了下她的长发,指尖擦过额角:“嗯。”

    安常的心怦然一跃。

    从前她们有过许多共枕的时刻,在她这间小屋,或在民宿房间,但从未共度完整的一夜。等到邶城确定了关系,她们又一个楼上,一个楼下。

    南潇雪问:“那安小姐要不要做些什么?”

    安常一摇头,荞麦枕便沙沙响:“不要。”

    顾虑南潇雪的脚伤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她莫名希望,她第一次和南潇雪共眠,少些欲念味道。

    让她的喜欢与依恋,别被冲淡,浓醇一些。

    南潇雪也不多说:“好,由着你。”

    一只纤手,轻轻搭上她的腰际。

    “晚安。”

    “嗯,晚安。”

    ******

    南潇雪鲜有久睡的时候。

    一到水乡也不知怎的,一睁眼,发觉天光大亮,身侧空着,安常早已起床了。

    她起床洗漱,走进堂屋,发现祖孙俩一人一张官帽椅,安常正陪着文秀英听戏。

    南潇雪道:“不好意思。”

    文秀英摇着蒲扇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南小姐,你平时太辛苦了。”

    安常站起来:“我们吃早饭吧。”

    今日文秀英难得有诚意,没拿姑嫂饼和速冻包子对付,做了清粥小菜,很应水乡的景致。

    南潇雪也鲜有这样闲来无事的时候,安常也无事,上午趁着日头不毒,俩人坐在天井里,择着文秀英中午要炒的长豇豆。

    南潇雪意外发现择菜这事很解压。

    长长一缕经络撕下来,不断,便让人很有成绩感似的。

    安常脚边竹凳上,放着把文秀英同款的蒲扇,据安常说文秀英有好几把。她觉得有些热的时候,便拿起来一扇,南潇雪缎子似的长发飘起,落下,她又一扇。

    南潇雪问:“好玩吗?”

    安常弯唇。

    又道:“南老师,中午给你吃好东西。”

    “什么?”

    安常神神秘秘。

    中午上桌,一眼便觉得清爽:碧悠悠的长豇豆,嫩菱肉丝,藕切了薄片入锅一炒。

    皆是清淡而鲜甜。

    及至吃完,安常把小碗甜水端上桌。

    南潇雪一瞧:呵,鸡头米。

    去年她离开宁乡前,安常找了许久,不知从哪里给她找来新鲜的鸡头米,那时两人都以为,她们再没以后。

    当时安常便说,吃鸡头米最好的时节,是盛夏和初秋。

    现在,白瓷小碗里盛了粒粒珍珠,加几颗冰糖,最简单的做法却最能凸显其间的鲜润。

    南潇雪一向克制,却也不知不觉吃了整碗。

    饭后文秀英去午休。

    南潇雪问:“我们呢?下午做什么?”

    安常摇头:“什么也不做。”

    下午日头烈些,天井里两把躺椅挪到屋檐下,她们躺在上面,天气是热的,可这样安宁的水乡,门窗大开也不用避忌什么,时而一阵穿堂风,又觉得沁凉。

    安常把新鲜的西瓜切成小块,圆盘盛了放在手边的竹凳上。

    回到躺椅,将那把蒲扇挡在脸上,南潇雪笑她一声。

    又扭头,望着天井里透出碧蓝蓝的天,偶尔一抹云,淡得像丝。

    明明上午睡了那么久,这会儿却又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时一睁眼,下意识扭头往边上看去,安常也睡了,原本挡在脸上的蒲扇不知何时落到了地上。

    南潇雪凝眸瞧了会儿。

    小姑娘体温总是高些,醒时还好,这会儿睡了,渐渐出了层薄汗,铺在额角和颈根。

    南潇雪起身,把蒲扇从地面捡起来。

    对着安常,一下下轻扇着。

    不知过了多久,水乡的时间好像总是无序,她只觉得手有些酸,便换了另一只,原本打扇的的手撑住下巴。

    安常不知何时张开了眼。

    坐起来,南潇雪也伴着她坐直,听她问:“我睡了多久?”

    “不知道。”

    安常看一眼她手里的蒲扇:“要是你粉丝在这里……”

    “安常。”南潇雪打断:“这里没有什么粉丝。”

    安常弯了眼眸,问她:“吃西瓜么?”

    “吃。”

    嘴里这么应了句,一手摇着蒲扇、另一手撑着下巴的姿势却没改。

    意思很明确——我两只手都没空。

    安常又弯唇,叉起一块西瓜,喂到她嘴边去。

    西瓜只有些白软的小籽,无需吐,囫囵吞下便是。井水里泡过,捞出来这么久,也觉得凉沁沁的。

    安常撩了下马尾,也喂自己一块。

    吞下去的同时说:“南老师。”

    “嗯?”

    “我们现在,应该不用打招呼就可以接吻了吧?”

    南潇雪不答,故意的。

    安常自然倾身,吻上来。

    南潇雪忽然想起,安常也在吃桃子之后吻过她。

    小姑娘吻的气息就似这般,桃子、西瓜、嫩菱……让人联想起一切水灵灵的清恬。

    文秀英在午睡,天井里漏过阳光的金斑,她们坐在这里静静的接吻,耳边是丝丝穿堂而过的风。

    直到安常放开了她,南潇雪忽道一句:“这样的日子,感觉可以过上很久很久。”

    安常先是下意识低了头。

    然后才抬眸,小声的说:“我也是。”

    ******

    等吃过晚饭,炽烈的日头才开始往下落。

    安常带南潇雪出门散步,绕到博物馆,看她那棵石榴树在小宛的照料下长得很好。

    又往小宛的工作室那边去,轻敲了下门:“小宛。”

    小宛先是惊了下,大概好久没人在工作时间同她说话了。

    然后才惊喜:“安常姐!”

    又看到安常身后的南潇雪,舌头开始打结:“南南南仙?”

    安常把手里的饭盒递过去:“外婆做了蒸鱼,想着你喜欢,我给你送过来。”

    “安常姐,你不在家的时候,文奶奶也常叫我去吃饭。”

    南潇雪转到院子里去看一株药百合,小宛对着她侧影望了眼,小声问安常:“你们是不是在一起了?”

    安常想了想,没有对小宛隐瞒的必要:“能看出来吗?”

    “能。”小宛点头:“虽然你们没牵手,也没总凑在一起,但怎么说呢……你们的眼神不一样。”

    安常问:“是不是很奇怪?我们两个这么不同的人。”

    小宛又摇头:“按理说,你们两个这么不同的人,我根本不会往那边想。可刚才你们走进来,我一抬眼,就是觉得,你们肯定在一起了。”

    “好像你们已经在一起很久很久,也这样在宁乡生活了很久很久。”

    安常顿了下,才笑道:“也许只有在宁乡,我们的差距显得没有那么大。”

    从博物馆出来,安常带南潇雪去了河边。

    桥头的木连廊偷看过她们在上个梅雨季无数次接吻,这会儿坐过去,仍有些亲切似的。

    傍晚的河面不少蜻蜓,尾巴一点,河面便漾开一圈波纹。

    夕阳在天边铺陈淡淡的暖金,安常便是在这样的景色里开口:“南老师,关于要不要留在舞台这件事,其实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吧。”

    南潇雪望着窄河:“如果我不是那么了解你的话,我会以为你带我来宁乡,是劝我退役。”

    一只蜻蜓被她周身冷香所吸引,飞过来在她肩头盘旋一阵,倏尔又飞远了。

    “这样的生活,我的确可以过很久,不会觉得腻。”

    安常轻轻接话:“但是。”

    南潇雪笑了笑:“嗯,是有‘但是’。”

    “我以前对舞台是很功利的,不是舞台需要我,而是我需要舞台,不然我无处可去。”

    “可我现在有了退路,退路在我想象中是很美好的,于是你带我来亲身体验,原来退路真的是很美好的。来了宁乡后,我也反复问自己,你还想留在舞台么。”

    “我的答案是,我还想。”

    “也许我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舞台了,但是,我想要舞台。”

    安常点了点头。

    她不能告诉南潇雪,她内心的秘密只趁着夜色对文秀英一人倾吐过——南潇雪决定留在舞台,她心中划过道暖流的同时,也淌过与之泾渭分明的暗河。

    那里面藏着她的自私、犹疑、恐惧和怯弱。

    当南潇雪重新回到光芒万丈的舞台,她独坐于一片幽暗的观众席,她们的关系会变么?

    可此时南潇雪揽过她的肩,吻上来。

    她一手撑着木连廊座椅的边沿,一手搭着南潇雪的肩。南潇雪扶着她后颈,让两人贴得更近,舌探进来。

    宁乡住的都是老人,晚饭后已没什么人走动了。整条河是她们的,整座桥是她们的,整片夕阳和整个夏末都是她们的。

    南潇雪的呼吸也逐渐染了熏风的灼热,这才放开她。

    站起来,牵住她的手:“走吧,回家。”

    ******

    晚上陪文秀英说了会儿话,文秀英便早早的回房休息了。

    照例南潇雪先洗了澡,安常洗完澡回房,开了电扇又拉了灯绳,躺到南潇雪的身畔。

    南潇雪叫她:“开一下台灯。”

    “怎么了?”她旋开台灯:“你要找什么?”

    “躺下来。”

    安常一怔,在还未意识到南潇雪是什么意思时,南潇雪俯身贴过。

    带着她躺回荞麦枕,吻落了下来。

    她下意识闭了眼,微仰着下巴才能承接,她第一次意识到,南潇雪的吻也是可以富于占有意味的。

    睁开眼,发现南潇雪一直瞧着她。

    这才明白南潇雪让她开台灯做什么:为了看清她,从神情,到其下的每一寸。

    南潇雪一向自诩是擅于自控的人,在舞台上情绪推到极致时,她仍可以自如的控制肢体。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自控于她也会是一件困难的事。

    她在安常身上捕捉到了十分强烈的矛盾感。

    因为那张脸长得十分青涩。而除开那张脸,安常整个又是成熟的、饱满的。

    安常阖上眼,脑中并非一片空白,反而想到许多。

    想起小时候顽皮,在雕花木床架上画过老鼠。

    想起上小学时被同学嘲笑没有妈妈,捂在被子里偷偷哭过鼻子。

    想起第一次看《牡丹亭》的旧话本子,第一次做那样黏腻的梦。

    而到了现在,她人生中所有重要的时刻,的确都在这张雕花木床上发生了。

    原来谪仙并不轻盈,并不淡然。

    她攀着谪仙的肩,便拽着对方莽撞的跌入了人间。

    小小的一盏摇头电扇并不足以吹散额间的汗,南潇雪理了理她濡湿的一缕发,压低声问:“你是谁的?”

    那大概是她第一次听南潇雪用那样的声音说话。

    在她尚不能自如作答的时候,南潇雪俯身整个拥住了她。

    “你是我的。”冷香的气息钻入她耳廓。

    “安常,你保证,每次我从舞台下来的时候,你都会在原地等我。”

    后来当许多事发生,安常回忆起来。

    那大概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南潇雪的怯懦,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南潇雪的占有欲和控制欲。

    ******

    第二日落雨,南潇雪在天井檐下,陪文秀英下了半日的棋。

    宁乡的西瓜总感觉比邶城好吃,不是瓤瓤的,而透着股鲜灵的脆爽。安常又切了盘,坐到南潇雪身边。

    文秀英年纪大了,怕吃多了西瓜肠胃不适,安常便自己小块小块的吞下去,偶尔叉一块递到南潇雪嘴边。

    南潇雪接了,又扭头去看她正把一块西瓜喂进嘴。

    “像只小动物。”

    她微鼓着腮帮子问:“什么小动物?”

    南潇雪不答。

    她咬着西瓜看着棋局,南潇雪正要落子,她叫道:“哎……”

    文秀英瞪她一眼:“你帮谁?”

    她笑笑不说话了。

    两人一直到傍晚才走,乘夜班机回邶城。

    安常不是个擅于表达情感的人,离开时却忍不住抱了文秀英。

    文秀英像小时候一样拍着她的背:“好孩子,别怕。”

    “外婆,你真不跟我们一起去邶城吗?”

    “我年纪大啦,早就习惯宁乡的生活了,你先去,要是我想你了,就去看你。”

    安常“嗯”了一声。

    南潇雪道:“文奶奶,您放心。”

    文秀英笑了笑:“南小姐,谢谢你。”

    倪漫和司机在门口等,南潇雪留下她带给文秀英的许多茶叶,又带着文秀英准备的姑嫂饼,同安常一起离开了宁乡。

    飞回邶城的航班上,安常睡了一觉。

    醒来时飞机正要下降,她迷迷蒙蒙睁开眼,南潇雪在她身边,而脚下的城市星罗棋布,万家灯火交织出一条条规整的光带。

    不知是不是遇到气旋,飞机忽地颠了一下。

    她人生中坐飞机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时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南潇雪问:“还好吗?”

    她冲南潇雪点点头,尔后扭过脸,望着舷窗外。

    也许相较于她尚且年轻的年纪,她的感慨过多了些。

    她只是在想,无论期待还是畏惧,她人生一个崭新阶段的生活,便要这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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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回邶城后, 安常找罗诚谈了一次,说了自己的修复思路。

    罗诚点头:“好,那你放手去做吧。”

    安常反而愣了下:“就这样?”

    她知道罗诚为了这件素三彩,不知拒绝了多少知名修复师。

    罗诚坦言:“安小姐, 说实话, 并非你现在阐述的这套思路打动了我,我在请你来邶城时便已想好, 无论如何, 我都会把这件素三彩交给你来修复。”

    “为什么?”

    “因为你参加《载道》海选的那只宋代青釉玉壶春瓶, 是活的。”

    “可我也有走偏的时候。”安常直言:“比如最终对决时修复的那只橄榄瓶。”

    罗诚笑笑:“人生嘛,哪有不冒险的呢?”

    安常想, 或许真是这样。罗诚有罗诚的冒险,她有她的冒险,南潇雪有南潇雪的冒险。

    昨夜回到邶城,南潇雪便问:“是我搬去三楼客房, 还是你搬来我房间?由得你选。”

    安常想了想, 还是把自己行李搬到了二楼。

    她们各用一层楼的浴室,洗澡不必分先后, 只不过南潇雪吹干头发花了更久时间, 回房时,见安常站在她书桌边。

    她走过去, 从身后拥住。

    小姑娘腰肢软软,总让人觉得窝心。她开口问:“看什么呢?”

    安常:“看你从小生活的地方。”

    “在我宁乡的卧室里, 床架上有我画的老鼠, 书桌上有我用圆规扎的不知什么图案。你这里呢?”说着弯了弯唇:“讲给我听, 我不会告诉毛悦的。”

    南潇雪牵她的手坐到床畔。

    “其实我待在这里的时间, 很少。如果说哪里记录了我的童年, 倒不如说是我的第一间舞蹈教室。”

    “如果你问起那里的话,我还能告诉你更多。第一次在哪里跌倒,第一次为什么受伤,第一次完成我自己满意的紫金冠跳……”南潇雪视线随她扫过室内:“可你问这里,我只能说,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

    “我只是偶尔回来睡觉而已。”

    安常心想,难怪望着这房间,跟看着南潇雪的感觉很像。

    空荡荡的,很寂寞。

    第二天南潇雪安排了复健,她与安常商量,让安常不再与她同去。

    安常思忖良久,同意了。

    为着南潇雪的骄傲,也为着她自己的软弱。

    或许南潇雪是个对自己够狠的人,但对安常而言,要让她看着独自伏在休息室桌上剧烈发抖的南潇雪,她不知自己能撑过几次,而不说出“要不放弃吧”这样的话。

    商淇陪南潇雪同往,得知南潇雪决定留在舞台,并未多说一个字。

    这便是她与南潇雪的关系。一个专业的艺术家,一个专业的经纪人。南潇雪做决定,她便尊重。

    安常问清了南潇雪的复健安排,算着时间发微信过去:

    【南老师(笑脸符号)】

    她不知放到其他更开朗的人身上,想要替饱受疼痛折磨的恋人分散注意力,都会说些什么。

    也许是好笑的话。也许是哄人的话。

    可她太笨拙,也太寡言。

    她只能对南潇雪说她正要着手修复的素三彩。

    说站在窗边看到罗诚在楼下花园里浇花。

    说风一吹、枝头便落下了一片叶,也许这个夏天,终于要过去了。

    南潇雪没有回复。

    晚饭时间,南潇雪没有回来。

    一直到十点过,安常从三楼工作室跑到二楼,对着卧室方向望了眼——还没亮灯。

    虽说南潇雪晚归是常事,但在她做复健的这一天,安常禁不住担心。

    回到三楼工作室,握着手机踱了两圈,终于给南潇雪拨过去一个电话。

    两声等待音敲击耳膜,南潇雪接起:“喂。”

    声线清泠,令人心神一荡。

    安常开口问:“有没有打扰你?”

    南潇雪反问:“安小姐,你确定用我们自己手机打的这第一通电话,你要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有没有打扰吗?”

    安常莞尔。

    南潇雪总是这样拿着些腔调,唤她一声“安小姐”。

    寻常人听不出语气的不同,其间的暧昧变作独属于两人的密码游戏。

    她改口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南潇雪:“不如,你现在下楼。”

    安常一愣,捏着手机跑下楼去。

    念着罗诚早已休息,踏过木楼梯的脚步尽量放轻,可她一个慢性子的人,的的确确在用跑的。

    一把拉开门。

    门外轻云遮月,一道穿锈绿旗袍的背影窈窈立着,似在赏景。从云里露出的二分之一月亮则成了天边的一块锈斑,让天幕里藏进时间著写的故事。

    听见她脚步,那背影转过来,见她愣怔,便先挑了唇角:“小姑娘,发什么呆呢?”

    霎时间,原本凝滞的时光汩汩流淌。

    南潇雪踏进玄关,把安常拥入怀里。

    安常双手环抱那纤腰,脸埋入她颈间。

    她轻拍了拍安常的背,冷凝香附在耳畔:“好了,我回来了。”

    ******

    南潇雪今日复健完便去了舞剧院商量复出剧目,忙得毫无闲暇。

    安常讶然:“这么快便要决定?”

    南潇雪摇头:“不快,舞台上的每一分钟,都靠背后数以万倍的时间磨出来。”

    两人分头去洗澡。

    南潇雪吹干头发的速度总是比安常慢些,回房时,看安常倚在床头,沉静的翻一本图鉴。

    她没出声,安常是听见一阵窸窣的声音,才抬眸。

    南潇雪背向而立,睡袍变作脚边一汪漾开波纹的幽碧深潭。

    安常一看清,猛地挪开眼。

    其实前天在宁乡的一场缠绵,她已瞥见南潇雪身上有不少淤痕,只不过那时跟上次复健到底隔了几天,斑斓逐渐消褪。

    远没有今夜这样触目惊心。

    哪怕她挪开了眼,仍印在她视网膜一般,青紫颜色如癫狂的画师打翻了调色板,各类颜料不分你我的挤在一起、又晕开,甚至决绝出一种凄然的美感。

    她垂着头,连图鉴上是什么瓷器也看不懂了,兀自心跳不止。

    听南潇雪叫她:“安常,抬起头来。”

    她定了定神,方才抬眸。

    南潇雪转过身,面对着她,而身前的各种淤痕也不遑多让。

    “看着我,别低头。”

    一步步踱到床畔来,坐下后执起她手,在自己肩峰的一块伤痕上碰了碰。

    她仿佛被灼烫,下意识手又是一缩。

    南潇雪声音却沉稳:“你要习惯。”

    “我是南潇雪,所以,你要习惯与这些伤痕为伴。”

    她一手轻托起安常的下巴,让安常下垂的眸眼看进她眼底:“我是南潇雪,这话的另一重意思,是我很强,也许,比你想象的还要强。”

    “我不需要你心疼我,只需要你爱我。”

    她手一松,安常的脸便又垂下去。

    凉被上的指尖蜷着。

    南潇雪在昏黄灯光里静坐着,也不催。

    直到安常重新抬起头。

    手搭上她的肩——细白的手指、圆润的指尖,微微发着颤。

    向她吻过来。

    这是安常时隔许久后对南潇雪的第一次触碰。

    南潇雪俯卧着,那些淤痕便成了莹莹雪地间绽开的花。

    安常是清寂雪夜里赏花的人:“南老师,你等我一会儿。”

    下床,去自己的帆布包翻出锦盒:“送你一个小礼物。”

    南潇雪扭头,见安常取出一支蜻蜓纹样的象生簪,坐到床畔,掌间拢起她墨色缎子似的一头长发,灵巧的绾个髻,簪子插上去。

    南潇雪所有的伤痕与绝美,再无遗漏的呈现出来,让她直面,由她去吻。

    重新洗了手回来,小姑娘声音很轻:“南老师,得罪了。”

    南潇雪很快陷入恍然。

    她与伤痛相伴得太久,了解伤痛一如伤痛了解她,很知道怎样钻入骨髓才能痛到令她几欲放弃。而此时她却觉得,世事总是公平,她承受过多少的伤痛,便被馈赠了多少的温柔和欢愉。

    她忽然想起,在宁乡看河时,她的肩膀也曾歇过蜻蜓,翅膀颤悠悠的。

    不知此时她髻间那支蜻蜓象生簪,是否也真栩栩如生,触须所缀的两粒小珍珠不停摇晃。

    直到安常拔下发簪,小心的收回锦盒。

    “蜻”谐音情,“蜓”则音似定,古人送这象生簪,多是定情的意味。

    安常一向内敛,很多话说不出口,能够承诺的唯有一句:“我知道你是南潇雪。”

    “一开始就知道。”

    所以你所有的光芒与痛楚,荣耀与疏离,我一并来承受。

    ******

    漫长得好像永远不会过去的夏天,便也那样过去了。

    秋天短得如瞬息之间,人还未回过神来的时候,便已套上冬衣,街边的干果店开始飘散炒栗的香气。

    这天上午,安常坐在毛悦的纹身工作室里,却没有其他预约的客人。

    毛悦抱着台笔记本电脑,紧盯着屏幕眼也不眨。

    “我说你……”

    安常刚一开口,毛悦立即:“嘘!!!”

    安常:……

    等屏幕上的时间由“9:59”跳向“10:00”的那一刻,毛悦立刻刷新网页。

    仰天长叹一声:“果然没有抽中!”

    把脸埋进掌心,好一会儿才抬起,转向安常:“你刚才要说什么?”

    “我是说,开演之前倪漫会把vip坐席的票寄给你,你干嘛还和以前一样,又是抢票又是抽签的。”

    安常瞥她一眼:“居然还哭。”

    “你不懂。”毛悦抽张纸巾,摁了摁眼角:“我以前抢票就是这样,抢又抢不到,抽又抽不中,每次那叫一个悲痛欲绝。”

    说着又嘿嘿一乐:“我总得再切身体验一遍以前有多痛苦,才能感受到现在有多爽啊!”

    叮嘱安常:“你可千万别在这节骨眼跟我女神吵架啊,有什么要吵的,等我拿到票再吵。”

    安常:“……我没有要跟她吵架。”

    说着背好自己的帆布包站起来:“陪你体验完仪式感了,我得回去工作了。”

    “你那素三彩修得怎么样了?”

    “快要收尾了,希望罗老先生能满意。”

    “你呢?你自己满意吗?”

    若放在以前,安常会说她不知道。

    但这时她想了想:“我自己很满意,可以说,这是我难得对自己满意的作品。”

    傍晚时,安常接到南潇雪电话:“喂。”

    她顿了顿才应:“喂。”

    舞剧《逐》上次首演后,便因南潇雪受伤取消了所有场次,此番南潇雪伤愈复出,本来舞剧院的意思是,挑以前的老剧目再演一遍。

    南潇雪却执意选了《逐》。

    安常知道原因,因为《逐》里包含三个超高难度动作,是南潇雪以前从未挑战过的,而她上次受伤又是在《逐》首演热身之时。

    南潇雪便是这样的人。

    傲慢到极致,竟成了一种近乎稀缺的品质,根本不接受自己世界里存在“失败”这一名词。

    上次她因《逐》而铩羽,这次就一定会选《逐》来收复失地。

    在她远离舞台的这段时间,柯蘅的人气水涨船高,还有几位后辈舞者声名鹊起。

    南潇雪却完全不在意。

    这又是她傲慢的另一重体现——舞台是她的天下,她的眼里除了自己,无需看到其他任何人。

    如果有一天她跌落,只会是因为输给自己。

    舞剧开演在即,排练越发紧凑,南潇雪每每深夜才回来,睡四五个小时便又出发,偶尔睡在舞剧院也是有的。

    安常已许久没同她相处过。

    这会儿在电话里听到她声音,反而恍然了一瞬。

    南潇雪叫她一声:“小姑娘。”

    她不语,南潇雪又问:“晚上要不要来剧场看我们合排?”

    “你们今晚要合排?”

    “是,院长请了几位退休老教授回来,便想着趁机合排一次,给她们看看。”南潇雪道:“我叫倪漫安排司机来接你。”

    安常却道:“我不来了。”

    “怎么,对我没信心?”

    “不是,就是想把看你复出的第一次表演,留给正式的舞台。”

    这时电话那端叫:“雪姐。”

    南潇雪应一声:“来了。”

    告诉安常:“今晚合排完就可以解散,我应该会早点回来。”

    安常的“嗯”字音节发了一半,电话就断了。

    握着手机怔了会儿,才放下,踱到窗边。

    邶城冬日总不似南方处处缀着绿意,花园里一株银杏,秋天里煞是好看,到这时浅金的叶片早已落尽,只剩光秃秃的树干,似要戳破灰霾的天。

    刚才吃过晚饭,罗诚坐轮椅在花园里透气,不知怎地抬起头。

    看见窗口的安常,笑着冲她挥了挥手。

    安常也冲罗诚挥挥手。

    衰败的夕阳藏在厚厚的云层之后,本以为早已日落,直到这时太阳真的落下去、一点影子也不剩了,才发现四周骤起一阵茫茫的雾,裹住一切。

    安常望着楼下罗诚的脸,瞬间又苍老了几分,被天色一同染得灰淡。

    好似已坐着轮椅在这里等候了千万年。又还有千万年需要他坐着轮椅在这里等下去。

    安常心里冒出个莫名其妙的想法:

    南潇雪身边的人,从罗诚到商淇,和南潇雪自己一样,也都很寂寞。

    ******

    南潇雪完成了当晚的合排。

    倪漫带着司机候在门口,一见南潇雪身影,立即拉开车门

    自从上次柯蘅经纪公司闹出那场纷争,商淇便警醒所有人要多加注意。舞剧院也极为重视《逐》的重新开演,排练期间,谢绝所有记者和粉丝。

    南潇雪上车后,习惯性阖着双眸。

    也许在她心里,这世界本就没什么好看。

    热闹或喧杂,无论是好是坏,从来没有接纳过她、包容过她,她从未真正在这现世中容身。

    手机却开始震动。

    南潇雪睁开眸子:“喂。”

    安常的声音传来:“喂,南老师。”

    南潇雪忽地叫:“停车。”

    拉开车门,不一会儿,一张白皙的脸露出来。

    倪漫吓一跳:“安常?你等多久了?”

    安常笑道:“没多久。”

    水乡姑娘皮肤薄,冷空气里冻一阵,鼻尖都泛红。

    南潇雪让她坐到身边,把她冰凉的指尖握到手里,又叫司机:“暖气开大些。”

    问安常:“不是说不看合排?又跑来做什么?”

    安常被暖气一吹,双颊却愈发的透出红来:“来接南老师下班。”

    南潇雪瞥她一眼。

    她看看前排的司机,又看看副驾的倪漫。

    附到南潇雪耳边,才重新说一次:“来接女朋友下班。”

    南潇雪本打算绷一会儿,柔和的南方语调撞在她耳廓,却令她没绷住,唇一挑,满脸的冷感便消解几分:“以后要来,先联系我,我可以告诉你准确的时间,别在外面傻等。”

    安常只“嗯”了一声。

    她心里存着个比这样傻等更傻的念头:

    一旦南潇雪重新开始练舞,她与南潇雪生活的交集便很少了,总感觉这样等待的时间,也贴上了「南潇雪」相关的标签。

    她问:“今晚合排顺利么?”

    南潇雪反问:“怎么可能不顺利?”

    安常又问:“那,你累么?”

    这时南潇雪倒停了停:“累又怎么样?不累又怎么样?”

    安常鼻腔里那股冷意还没过去,吸了下鼻子:“记得以前期末周的时候,毛悦每次临时抱佛脚,累得直抓头发,就会冲进超市买好多零食,吃完满血复活。”

    她问南潇雪:“南老师,你想吃零食么?少少尝一口的那种。”

    南潇雪眼尾瞟过来:“把我当叫你宝贝宝贝的那位了?”

    安常笑着摇头:“是我这人很笨,没什么安慰人的法子。”

    车开到路边一间24小时便利店附近,被南潇雪叫停,转向安常:“那你去买。”

    安常问:“你想吃什么?”

    “不知道,没怎么吃过零食。”

    先前保姆带她时,是没人给她买。后来开始练舞,是一心向着舞台。

    安常拉开车门下车。

    便利店响起“欢迎光临”的乐声,店员在柜台后倦怠的打着呵欠。现下正是最安静的时分,放学下班的人们早已归家,“夜行动物”们又还没从一场场聚会离开。

    安常垂眸望着货架。

    “欢迎光临”的乐声再响,她抬眸看去,肩都一僵。

    那裹了大衣、戴了帽子口罩进来的纤窈身影,还能是谁?

    南潇雪绕到她身侧,清泠的声音自口罩后传来:“我来瞧瞧,你是在给我买你最喜欢的零食么?”

    安常不答话,看着她,

    她轻摇了摇头,示意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么?安常看了眼便利店门口,角落里的倪漫像只上蹿下跳的猹——这次不是为了吃瓜,而是出于担忧,毕竟南潇雪重回舞台的消息一放出,不知吸引了多少关注。

    南潇雪把她注意力拉回货架:“你打算买什么?”

    “不知道。”安常定了定神:“其实我也没怎么吃过零食。以前宁乡卖零食的少,后来长大了,也没养成这习惯,最多就是大学时,偶尔被毛悦带着吃烧烤,喝咖啡和奶茶。”

    “那怎么办?”

    安常指指货架:“这牌子的薯片被人拿得最多,应该不错。”

    “你倒聪明。”

    只是货架上两个口味销量好似不分伯仲,南潇雪问:“这又该怎么选?”

    安常拎起两包:“都要。”

    去柜台结账,翻出付款码,南潇雪站在她身边,握着她垂放的另一只手。

    她紧张得一颗心似要跃出胸腔,而扫码收钱的店员仍是困倦,甚至没有抬眸向这两位深夜进店的客人多看一眼。

    安常拎起两包薯片,和南潇雪牵手走出便利店时,望一眼路边站牌,那里海报已换成了《逐》的预热。

    倪漫在门口见她俩出来,才总算松一口气。

    等她俩上了车,又一路催着司机开快些,生怕这对小情侣又给她整出什么幺蛾子,令她在商淇面前小命不保。

    回家以后,南潇雪牵安常回房,安常把两包薯片放到书桌,又去解大衣扣子。

    南潇雪望一眼,小姑娘白净纤细的脖子露出来,像并不存在于北方冬日的某种鲜甜。

    她站在原处还未动,倒见安常向她走来。

    垂眸,细瘦手指轻拈起她大衣的扭纹扣,一颗颗解了。

    她今日旗袍配一枚雪花压襟,被安常小心摘了,挑开她盘扣的眼神专注,像也在做瓷器修复一类的事。

    一偏头,动作却恣意,齿尖一摩,擦在她颈间。

    洗过澡,南潇雪墨色的长发铺了满枕,安常握住她纤白手腕:“南老师,你记不记得在宁乡初遇,我对你说过的那个梦……”

    南潇雪自然记得。

    初见的小姑娘一脸青涩,却细细描述着那靡靡一梦间,怎样拿睡衣腰带去缚她双手。

    南潇雪能感到今晚安常的不同。

    很害羞,也很放肆,敢于提出这样的要求。

    等风光霁月的谪仙,却肯以臣服姿态,皓腕交叠,呈于自己面前。

    本以为荒唐的梦境,此时化作绮旎现实。

    直到南潇雪沉沉睡去,安常起身,蜷腿坐到书桌边。

    今晚买的两包薯片放在那,已然被她们遗忘。

    她们都不是喜爱零食的人。

    今晚忽地跑去便利店,和方才那场放肆一样。

    都为着她内心那股强烈的预感——

    一旦南潇雪重新登上舞台,这般平凡又琐碎的日常,便会离她们很远、很远了。

    作者有话说:

    手动感谢【Sowhat】小天使的深水!【照海】、【Sowhat】小天使的浅水!

    不少小天使问到什么时候完结,大概和我以前每本差不多体量,正文+番外到月底吧,然后就下个故事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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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首演当晚, 邶城落了今冬的初雪。

    毛悦本来说到罗宅接安常,安常说不必,两人直接约在舞剧院门口见。

    地铁十号线转二号线,一进车厢, 安常不欲偷窥, 人挤人的情形下却挪不开眼,眼神不经意往任何地方一落, 人人手机屏上都在重温南潇雪以往的作品。

    夹杂着交谈声:“这次能抢到票真是太幸运了!”

    “我是抽中的!”

    到了舞剧院那一站, 一群人乌泱泱下车。安常混在人堆里, 见地铁广告画面恰是《逐》的海报。

    一个女生兴奋的靠过去,把手机递给她朋友:“快帮我拍一张!这大概就是我与南仙最近的距离了!”

    安常一时恍然。

    记得刚与南潇雪相遇的梅雨季, 她去海城的心理咨询室,在地铁站也看到南潇雪一张舞剧海报,有人上前合影,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那次她直接取消了心理咨询。

    一个光耀加身的大明星, 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人, 无论怎么看,都没有任何肖想的空间。

    她犹豫过、躲闪过、逃避过。

    却还是和南潇雪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这样想着, 也不用看路, 因为在这一站下车的都是南潇雪粉丝,直奔舞剧院而去。

    “宝贝!”直到听见毛悦熟悉的声音。

    安常跑过去, 毛悦捂住嘴:“我叫顺口了。”

    安常弯唇。

    人实在太多,有人搡了下毛悦后背, 毛悦回头瞪人一眼, 拉住安常:“走, 赶紧去检票。”

    后来安常想想, 她有些莫名其妙的固执, 大概源于总希望自己与南潇雪是平等的。

    不想去习惯某些南潇雪带来的便利,哪怕只是一些很小的事情,比如车接车送,比如让倪漫出来带她们进场。

    这会儿时间尚早,检票队伍却已长得惊人。

    身边窃窃交谈,都在讨论南潇雪:“看看那谁又塌房了!还是咱家女神独美到老最让人放心!”

    毛悦瞪着安常。

    安常:……

    直到落座,毛悦激动坏了:“我从没坐在这么前排过!”

    安常环顾四周。

    舞剧院高大恢弘,厚重的幕布垂下来,总带给人一种庄重肃穆的感觉。

    也的确如此。

    剧院存在的意义,便是把人们从庸碌日常里暂且偷出来,用音乐、用灯光、用轻盈不似凡间的舞姿,共同构筑一场只关乎于纯粹之美的梦境。

    无论年纪如何、身份如何、心情如何,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都可以浑忘自己的现实生活,只跟着舞台上的角色一起痛哭、一起捧腹。

    剧院里众生平等,唯独南潇雪,是那方寸天地间跃动着造梦的人。

    最初的一阵兴奋过去,毛悦大概也被剧院里的氛围所感染,开始反复揉捏自己手指:“我不该紧张的,我粉她十年,是最了解她实力的。”

    扭头看向安常,安常却只望着幕布,一张脸淡淡的瞧不出情绪。

    毛悦压低声问:“你觉得我女神会成功么?”

    “会的。”安常声音轻,却肯定。

    越走近南潇雪,便越知道她的成功是毋庸置疑的。

    她以时间献祭,以疼痛献祭,以自我献祭。只要开始跳舞,她便不惜一切的把自己抛进去。

    如若这样的南潇雪会失败,安常想,她大概从今以后不信神佛。

    此时后台,南潇雪结束了最后的热身。

    “准备上场了。”

    舞者们做着小跳,又或者用力拍打着自己腿部肌肉,试图最大程度激活身体每一寸。

    南潇雪却是静静的,商淇一身砚灰西装、抱着双臂站在人群最外围,南潇雪顺着灯光寻到她身影,冲她点一下头。

    她也冲南潇雪很浅的一点头。

    这便是她们关系的本质了。南潇雪深吸一口气,走到舞台边候场。

    什么准备动作都不需要做了,她已投入了自己的所有。

    一盏射灯照过来,她阖了阖眸子,在心里默默说:“在我有了退路的时候,我也不曾背弃过你。同样的,请你千万也不要背弃我。“

    右手手指并合,贴了贴自己的左心房,然后一勾腰,指尖轻触地板。

    忽地指尖一跳。

    诚然,可能是身旁其他舞者的小跳引发了地板震动。

    但南潇雪莫名觉得,这片她抛洒了所有时光、青春、汗水甚至血液的地方,在无言的回应她。

    “最后准备!”

    南潇雪直起腰,再次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挺直的肩背令她看起来像一只骄傲的鹤。

    她昂着头,向着舞台上那片耀眼的灯光里走去。

    ******

    直到两个小时的舞剧结束,舞者们集体谢幕。

    毛悦在安常身旁爆哭,一手捂着嘴,根本说不出话。

    事实上哭的不止是她,身边各方向都传来抽噎声。

    那些灼烫的眼泪,已分不清是为剧中那用一条腿顽强起舞的教授,还是为王者归来的南潇雪,又或者,当南潇雪在手术后以超越首演的质量完成这出舞剧时,她早已与剧中角色合而为一。

    直到舞者们准备退场,毛悦一把拉起安常,哽咽着道:“走走走,快去剧场外排队。”

    南潇雪是个很少营业的人,今晚演出后到剧场外与老粉合影,是为此次复出做的特别安排。

    毛悦问安常:“你怎么这么平静啊?她成功了!我简直想要尖叫!”

    说着再也按捺不住一般,原地跳着:“啊啊啊啊啊!”

    附近也有人和她一样:“啊啊啊啊啊!”

    毛悦扭头一看:哟,认识!两人以前追星时见过好几次!

    冲对方笑笑,又拉着安常:“好了赶紧走了,不然占不到好位置了。”

    固然她现在想怎么同南潇雪合影都可以,但还是要去体验当粉丝的乐趣。

    而对安常来说,这是她在舞剧结束后第一时间见到南潇雪的方式,好过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休息室独自等候。

    她带来了一束曼塔玫瑰,捧了整晚,此时紧紧抱在怀里。

    一路跑着,才后知后觉发现,泪腺忍得发酸,脚步一颠,几乎便要夺眶而出。

    她阖了阖眸子,强行逼退回去。

    她并不想哭,因为眼泪和周遭所有人都不一样,有太多复杂情绪而找不到共鸣。

    南潇雪成功,她并没有毛悦那样酣畅的欣快,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深深后怕。

    她明明知道南潇雪一定会成功,但整场演出之间,她都狠狠掐着自己掌心,生怕下一秒,南潇雪再次跌倒。

    明明南潇雪今晚的表演那么完美。

    谪仙不再是空灵的代名词,而因超强的意志力被赋予了某种强大的信念感,甚至让那一舞带有了某种神性。

    而从安常走近谪仙身旁的那一刻起——

    她便已失去纯粹欣赏的资格了。

    ******

    剧场后拉着隔离带,获悉消息的老粉们在此等候,等南潇雪过来便会开放列队。

    毛悦拉着安常跑得飞快,总算占了前排位置,很快身后人群熙攘,不停把她们往前挤。

    安常小心护着怀里的花,低头看一眼,边沿还未打卷,仍是新鲜模样。

    这时旁边粉丝开始尖叫,毛悦也晃着安常胳膊:“来了来了!”

    安常抬头。

    南潇雪简单换了身竹青旗袍,拢着长极脚踝的烟墨色大衣,脸上的妆容未改。舞台妆往往浓烈而夸张,力求让远距离观众也感受到人物情绪,此时走得近了,却也一点不显浮夸,尽数被她清寒的五官压制。

    “南仙啊啊啊啊啊!”

    “今晚太棒了!”

    粉丝们不欲与南潇雪有什么实质交流,一起追星时的热情却分外高涨。

    安常混在人堆里,怔怔望着南潇雪,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好似灵魂被劈成了两半,一半跟着人群惊叹那青颦黛眉的绝美,只远远仰望而不敢沾染分毫,另一半被涌动的血液鼓噪,蜷起的指尖上似还沾染着上一场欢爱的靡靡气息,经久不退。

    南潇雪越来越近。

    剧场后面灯光昏黄,而那不甚明亮的路灯把纷飞的雪也照得隐约。她是太适合出现在一片皑皑落雪间的人,清寒的双眸射过来,令人好似能看到她身后沉沉朱红的宫墙,载满了故事。

    雪花便像一生中遗憾的无数件事,沉甸甸的落了满肩。

    她本该是和那宫墙一样冷眼的旁观者,眼神却向安常这边投过来。

    或许只是睫毛轻翕间有那么一瞬凝滞,独独安常能察觉。

    商淇陪着南潇雪过来的,站在侧后方提醒:“待会儿列队合影,麻烦大家注意秩序。”

    又往远处望了眼,粉丝还在源源不断涌来。

    令她微蹙了下眉:今晚合照并未对外宣传,本是给老粉安排的福利,现在这人数已远远超出预期。

    南潇雪对她说了句什么,她回神:“嗯?”

    “我是说,我今晚这件大衣太暗,合照时需要一束花来衬。”

    商淇扫视一圈,带花的人非常多。

    “那……”

    南潇雪直接叫道:“那个捧着曼塔的小姑娘。”

    安常一愣。

    她社恐,南潇雪粉丝只怕人人都看过《载道》,她怕被认出,便扣了顶鸭舌帽。饶是这样,也没想到南潇雪会这么直接叫她:“你过来。”

    安保人员拉开隔离带,毛悦在旁边轻轻推了她一把。

    南潇雪一张脸在路灯下瞧得更分明了些。

    这时粉丝群里有人大着胆子问:“南仙喜欢曼塔玫瑰么?”

    以南潇雪的性子,本不会理这样的提问,此时接过花束,却点头道:“是,曼塔是我……”

    顿了顿,望向安常:“最喜欢的。”

    商淇示意安保,粉丝可以过来列队。

    南潇雪不着痕迹的轻轻一拉,安常便站在了她身边。

    而今晚的人数超过预计太多,直至开放列队时,还有大批的人源源不断涌来。

    喧杂人声中商淇对着耳麦反复在喊:“再多调一些安保过来。”

    又一直摁着耳麦,听里面同事的随时反馈。

    忽地她踩着细高跟鞋冲过来,一扯南潇雪胳膊,先是对着耳麦说:“把车开过来,马上!”

    又压低声凑近南潇雪:“今晚安保严重不足,顾此失彼,这儿人数已经多得失控了,刚才又说有一群根本没过安检的人朝这边来了,立刻走。”

    她拽着南潇雪胳膊不留任何余地,对附近粉丝解释:“今晚合照取消,后续补偿措施会在粉丝会公布。”

    然而骚动已经引起,连毛悦也觉得不对:“之前女神不是没办过这样的合影,今晚人太多了,是不是她一复出,有人想闹事?”

    商淇拉着南潇雪去同安保汇合,拥搡间南潇雪怀抱的那捧曼塔被挤落在地,她想去捡,被商淇直接拽走。

    车开过来,不是南潇雪寻常那辆保姆车,特意换了。

    “赶紧上车。”

    南潇雪只来得及回了一下头。

    安常早已被挤开,攒动人群将南潇雪的身形掩去了大半,而那张面庞在昏黄路灯下太醒目,安常望见她唇瓣微翕,好似说了句什么。

    “回家见。”

    那只是安常下意识的猜测,一重重倒影盖过去,她连南潇雪的嘴形都看不清。

    事实上南潇雪也并未说完那句话,就被商淇扯走了。

    砰一声关上车门,呼啸着离去。

    粉丝追着车的方向,原来排队合影的地方一下子空出来,只剩安常方才送上的那捧曼塔,早已被踩扁至碎落。

    一阵雪被风吹斜,纷扬落下。

    安常吸了吸鼻子,捡起花扔进一旁的垃圾桶,冲毛悦笑道:“她平安走了就好,我们回去吧。”

    ******

    安常坐地铁回了罗宅。

    罗诚腿脚不便,南潇雪所有演出他并不会亲自到场,这会儿已歇息,大宅和每日一样寂寂一片。

    安常轻手轻脚走到二楼,眼眸垂着,站了两秒才敢往卧室方向看去——

    一如她的预感,果然黑着灯。

    她踱进去,打开灯坐到书桌后。她平日里都待在工作室,而南潇雪总是不在家,这方书桌没人用,前段日子她们一同买的两包薯片还在桌角。

    安常想了想,给倪漫发了条微信:【她在忙么?】

    倪漫回得很快:【每场演出完雪姐都要跟团员复盘动作,我们绕了一圈等人群散后又回舞剧院了,你要来么?我出来接你。】

    【我不去打扰了。】

    【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中英文化交流论坛邀雪姐去做嘉宾的事,也不知是不是有领导看了今晚的舞剧,终于定下来了。】

    【什么时候走?】

    【两周后,去大半个月,走访英国六个城市进行文化交流,雪姐作为唯一受邀的舞蹈家,表演的应该会是《奔月》。】

    又替南潇雪解释:【所以雪姐这段时间可能会比较忙。】

    安常回复:【嗯,我也挺忙的,素三彩修复进入收尾阶段了。】

    南潇雪先前时间都用来排练《逐》,这次的文化交流论坛是她脚伤后首次重跳《奔月》,又要面临大量高强度的练习。

    同时文化交流项目还要不停开会。

    这两周的时间里,安常并没有见过南潇雪。

    临行前三天,她给安常打电话:“我会回来收拾行李。”

    约定当晚,安常坐在三楼工作室,心思却止不住的往楼下飘。

    后来索性坐到一楼客厅,对着罗诚去休息前留下的围棋残局发呆。

    直至倪漫给她发微信:【能不能开一下门?】

    她一瞬站起——

    南潇雪是自己正穿过花园、所以让倪漫代发了这么条信息么?

    跑过去拉开门,唇角抿着,笑意却又止不住的从眼神里冒出来。

    门外却是倪漫,对着她一脸的不好意思:“是我。”

    安常掌在门上的手蜷了下,对倪漫笑道:“进来啊。”

    倪漫跟着她上楼:“文化论坛临时改了项议题,雪姐又去开会了,之后还得回剧场做最后的合排,所以……”

    安常发现人在不想被窥探情绪的时候,第一本能反应便是笑。

    所以此时她笑着把倪漫带到南潇雪卧室:“麻烦你了。”

    倪漫收拾起南潇雪的行李来轻车熟路,安常没有插手的必要,背着手倚在一边墙上,脚尖勾起来,带着脚上的棉拖鞋一晃一晃。

    倪漫一边收拾一边问:“你明天来机场送雪姐么?”

    “有记者么?”

    “有,这次是公开行程,不过你可以远远的……”

    安常笑着摇了摇头:“我不去了。”

    “等她回来,我们再见。”

    ******

    次日南潇雪赶赴机场,安常待在工作室,凝神修复着素三彩。

    直到一架飞机滑过老宅外的天,发出嗡鸣的声响。

    肯定不是南潇雪所乘的那一架,安常却怔了怔神,暂且放下小狼毫,拿起手机。

    里面躺着条微信:【等我回来。】

    打开微博,南潇雪在机场的照片已被转疯了,一袭墨色束腰大衣越发衬得身形纤窈,露出檀褐旗袍下摆,微低着头仍能瞧出一脸的孤霜,脚步该是很快,缎子似的长发扬起一缕,露出无暇的侧颜。

    安常放下手机,踱到窗边。

    推开一条缝,忽而灌入的冷空气吹得人一凛。

    一只辨不出品种的鸟,在枯落的枝头跳跃,叽喳喳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安常想,原来不知不觉间,冬天已经这样深了。

    ******

    素三彩修复完成的当天,是难得的好天气,照得人心情也明朗了几分。

    上午十点,安常关了工作室所有的灯,打开窗扉,让通透的自然光照进来。

    踱回桌边,望着那件素三彩飞鸣宿食图盌。

    或许只有最专注的修复师知道,瓷器是会呼吸的。没有心脏,却有魂灵,瓷壁上无数气孔在以与当年匠人同频的节奏呼吸,后世的修复师必须隐秘的去把握,才能把时光像覆于枯井上的败叶一般剥开,让它重新醒过来。

    安常凝望着,能无比清晰的瞧见一位穿松霜绿旗袍的古时仕女,翩跹间透出的一丝袅娜,带着烟笼寒水的轻灵,令旗袍下摆的水墨鸢鸟活过来一般。

    那样的灵气藏在三月春风拂过的黄昏芦苇荡,真正的鸢鸟一振翅,惹得长汀旁仕女回眸,五官恰是南潇雪的模样。

    安常掏出手机,对着素三彩拍了张照。

    从前修复是寂寞的旅程,现在却想要把修复完成这一瞬的心情,与南潇雪共享。

    南潇雪应该在忙,没回。

    ******

    安常在工作室静坐到下午三点。

    直到确信自己对这次修复没任何问题了,方才下楼,邀罗诚同看。

    罗诚候在一楼客厅,期待的双手交握,目光迎接安常手捧锦盒下楼。

    在安常的想象里,这一刻的她该是十分紧张,事实上她坦然得出乎自己意料。

    忽地想到舞台上的南潇雪。

    原来人这样不计后果的把自己投入进去,真的会换来坦然。

    罗诚带上手套,小心的把素三彩从锦盒中取出,看了多时,不发一言,又重新放入盒内。

    扭头望着窗外的花园,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气,转向安常郑重道:“安小姐,谢谢。”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但是,谢谢。”

    安常弯唇笑笑。

    罗诚的认可是锦上添花。如若没有,她也问心无愧了。

    她对罗诚道:“打扰您这么久,现在任务完成,我也该搬出去了。”

    “方便问问安小姐之后的打算么?”

    “《载道》的确让我被更多人看到,先前也有几位藏家联系我,有瓷器想要修复,我可能会去看一看,评估下自己的能力是否可以完成。”

    “打算住在哪?”

    “租间房子。”

    罗诚想了想:“我知道以你的性子,肯定不会在我家多留,但阿雪还有三天就回来了,这件事你们还是商量着决定,你说呢?”

    安常回到工作室,为后续要接洽的几件瓷器查了些资料。

    直到深夜,看了眼手机,上午发出的素三彩照片静静待着,仍没得到回音。

    准备去洗澡前,接到文秀英打来的电话。

    她接起:“外婆,又睡不着了么?”

    “人老了就是这样。”

    睡不着、爱回忆。文秀英在电话里絮絮讲起一些往事,当陈年的伤痕成了疤,话题里便有了她唯一的女儿、安常的妈妈。

    说到后来,又问安常:“你老实说,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待着,南小姐又那么忙,你想不想她?”

    安常顿了顿,笑道:“外婆,你还不知道我么?”

    “我最会跟自己相处,修文物一坐一整天,连话都不会跟人讲一句的。”

    文秀英在电话另一端说:“那就好。”

    祖孙俩又多聊两句,才各自挂了电话。

    安常踱到窗边,那棵枯凋的银杏树上,早没雀鸟跳跃的身影了。

    她用指尖在玻璃上一笔一画的写:

    「想」。

    外婆不知道,她从小学会了一个道理——说出来不会得到回应的想念,便不该再说了。

    文秀英总以为她对妈妈的记忆淡,其实不是,小时候她常常在深夜里嚎啕:“我想妈妈!”惹得文秀英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跟着她抹眼泪。

    后来渐渐大一些,她便知道不该再说了,说了,妈妈也永远不会回来,徒惹外婆伤心而已。

    现在她对南潇雪的想念呢。

    也不该再说,说了,远方的人也不会突然现身,徒惹自己伤心而已。

    其实她心里清楚。

    一旦南潇雪重新登上舞台,即便她就坐在台下仰望,两人之间相距不过五米。

    那样的距离,也叫「远方」。

    作者有话说:

    手动感谢【小夜喵0918】小天使的深水!大家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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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7章

    洗过澡躺上床, 安常见手机里躺着条新的微信:【睡了么?】

    发件人是南潇雪,时间是二十分钟以前。

    她想了想,回过去:【还没。】

    视频通话的提示音响起,接着, 屏幕里出现那张熟悉间透着些许陌生的脸。

    南潇雪穿一件群青色旗袍, 倚在酒店床头,一张脸已完全卸了妆, 平素一丝不乱的长发垂了缕在脸侧, 反倒衬得一张脸更生动了几分。

    安常意识到:“你刚才是不是睡着了?”

    南潇雪倦怠的“嗯”一声:“到现在为止, 所有的表演都已经完成了。”

    按她此次的行程,每到一个城市, 都有一场《奔月》的演出。在国内的重排时间只有两周,每接触一个剧场又要适应新的舞台。

    安常从倪漫那里听说,南潇雪除了论坛会议以外的时间,全都抛在当地排练室, 和团员们一遍遍磨, 每天完整的睡眠时间不过四小时。

    安常仔细打量着她:“瘦了。”

    南潇雪太端雅,因连日的奔波清减几分, 隽秀的意味便更浓, 添了份特殊的美感。

    但还是:“你瘦了。”

    南潇雪浅笑了声,心情倒是很好:“那你呢?”

    安常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眼神不看南潇雪,往垂放被面的指甲盖上瞟:“我能有什么, 还是以前的老样子。”

    “小姑娘。”南潇雪叫她的声音带一点点哑:“手机拿好, 让我看看你。”

    安常只得把故意偏出几分的摄像头, 重新对准自己的脸。

    问南潇雪:“你刚才睡着了, 怎么又听见我回你微信?”

    “我猜你应该去洗澡了, 便把手机握在手里。”

    安常有些不忍:“你赶紧睡吧,等你睡醒再说。”

    南潇雪却道:“不急。”又问:“那件素三彩你终于修完了?”

    “嗯。”

    “你满意么?”

    “南老师,你这话问得奇怪,你该问罗老先生满不满意。”

    “那不重要。我是问,你自己满意么?”

    “满意。”安常点头坦言:“这是我难得对自己满意的作品。”

    “那就够了。等我回来,让我好好看看你的作品。”

    “嗯。”

    到现在安常终于明白南潇雪一双眼为什么那么毒,除了她本身惊人的艺术直觉,还有她外公作为一位知名收藏家,多年来对她总有浸染。

    她很期待,当南潇雪面对那件素三彩时,又会看到些什么。

    两人相互聊了些近日的事,南潇雪把摄像头转向窗外:“现在,我先给你看些东西。”

    英国正值傍晚,南潇雪所住的酒店是老旧的维多利亚风,石料窗台搭配考究的铁艺装饰,窗外夕阳铺陈,大片大片暖橘色的暮云悠游,好似绽开的天堂鸟。

    安常在国内午夜已过的时间,收到了她的造梦人所寄送的,一整个完整黄昏。

    南潇雪又把摄像头转向自己:“今天冷吗?”

    “还好。”

    “可是今天邶城的气温比昨天低两度。”

    安常一怔。

    她也听倪漫说过南潇雪在国外巡演的日常,常常躺在酒店床上醒来,根本不知自己在哪个城市。渐渐就不再换算时差,不再关注国内天气,不再换算当地货币等于多少人民币,人往前跑得太快,曾经熟悉的一切追不上那阵脚步。

    再渐渐的,过往的生活忘了她们,她们也忘了过往的生活。

    安常心里淌过一阵暖意,也淌过一阵涩意。

    叫南潇雪:“快睡觉了。”

    “那你呢?”

    “我也睡了。”

    “嗯,那先不要挂断。”

    “为什么?”

    “我一时之间睡不着了。”

    “好。”安常躺进被子里,手机立在一旁,问南潇雪:“那我关灯么?”

    南潇雪反倒笑了:“不关灯,你睡得着么?”

    安常弯唇,关了灯又重新缩回被子里。

    看一眼手机屏幕,南潇雪的一张脸犹然清晰,她这端变成了一片模糊的黑。

    “晚安,南老师。”

    “晚安。”

    她知道再聊下去,南潇雪一定更久不睡。

    这段时间为了素三彩的收尾,她也常熬夜,此时闭上眼,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半夜醒了一次,她下意识去摸床头手机。

    点开昨晚的视频通话记录。

    一小时零三分钟。

    她们大概打了半小时视频。

    也就是说,在她睡着以后,南潇雪听她在一片黑暗中浅浅的呼吸声,望着窗外那片天堂鸟色的夕阳,就那样度过了半小时。

    她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当南潇雪从舞台下来以后,在那半小时沉默的时间里,想了些什么。

    她的思念,是写在玻璃上永不言传的字。

    南潇雪的思念,是留在通话记录里的“1小时03分”。

    ******

    第二天毛悦结束了工作,约安常去做精油spa:“你终于修完了素三彩,不得庆祝一下?”

    进店一阵生姜柠檬草的香气,两人各自更衣,又进了同一间按摩室。

    毛悦很豪迈的趴到左边按摩床上,安常脱浴袍前犹豫了一下:“你别偷看我。”

    毛悦大叫一声:“谁偷看你啊!”

    不停戳着手机屏幕:“我要看我女神好不好!”又问安常:“你知道吧?”

    安常迷茫摇头。

    毛悦一拍按摩床:“今天晚间新闻要播那个中英文化交流论坛,说不定镜头能带到我女神呢!你居然不知道?”

    安常真的不知道。

    即便在一起后,安常对南潇雪的新闻刷得也不多。

    镜头之下的南潇雪,是世人的南潇雪。即便从屏幕里看到了,她的南潇雪,仍是在遥遥远方。

    很快按摩技师进来,往两人背上摆满加热的火山能量石。

    毛悦大叫一声:“啊!”

    技师吓一跳:“小姐,你是烫到了吗?”

    “没有没有。”毛悦叫安常:“我女神出来了!”

    安常趴着没转头:“嗯。”

    莫名的,她不太想看镜头下的南潇雪。

    只听毛悦在连连感叹:“妈呀我可算知道为什么要请女神去参加文化交流论坛了!这旗袍!这脸!这气质!哪哪都是咱华夏底蕴的代名词!”

    “你看看女神,做什么都那么认真!连听个讲座都是!”

    “诶她怎么拿起了手机……诶她怎么在拍桌上那只帕丁顿熊?天哪女神在记录舞台以外的生活!她工作室会不会拿她拍的这张照片发微博?我好想看!”

    安常叫了她一声:“毛悦。”

    “啊?”

    安常从旁递上自己的手机:“你是想看这个么?”

    毛悦接过一看:南潇雪把拍的照片给安常发过来了。

    其后跟着条微信:【你喜欢么?喜欢我就给你带回来。】

    毛悦一下把手机抛回安常的按摩床上:“拿走!我不想看!”

    安常笑笑拿起手机。

    等做完spa,两人一起走出店外。

    这间店坐落于一条热闹小巷。旁边有文艺至死的网红酒吧,有比毛悦风格狂野得多的纹身店,也有卖鸭脖的卤味店,卖糖葫芦的小摊摆满裹了白霜的糖雪球。

    很多外地游客也来打卡,走到最拥挤的地方,在一片喧杂人声中,安常跟毛悦说:“谢谢。”

    她害羞,不是在这么吵嚷的地方,这声道谢她肯定说不出口。

    刚做过精油按摩的脊背上热热的,大冬天走在户外也没觉得凉。毛悦问:“谢什么?”

    “谢谢你带我出来散心。”

    毛悦是南潇雪十年的老粉,肯定知道南潇雪一投入练舞便心无旁骛,不可能随时打电话或发微信把自己从舞剧的情绪中拔出来。

    毛悦哼一声:“你哪儿需要散什么心,倒是我被塞了一嘴狗粮。”

    安常摇头:“你猜得没错,在她有表演的那段时间,我们联系很少。”

    “忙于舞台的她,和结束了舞台的她,好像是两个人。”

    毛悦问:“那你难受么?”

    安常想了想:“其实我决心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就知道她是全国最顶尖的舞者,这样的情况,我也不是没想到。”

    毛悦叹一声:“唉……”

    倒是安常笑笑:“没事,还有两天她就回来了,这次回来,能待一个月呢。”

    ******

    次日,南潇雪飞抵国内。

    本次论坛最后一天,有项议题临时取消,改为自由游览。南潇雪立即调整行程,提前一天回国。

    特意没告诉安常。

    下机以后,倪漫捏着手机凑到她身旁:“雪姐。”

    “怎么?”

    “那个,今天周五,特别堵,派来接您的司机迟到了……”

    南潇雪一把眼刀射过去。

    倪漫一脸年底十八薪不保的神情:“雪姐,我也没想到。”

    南潇雪压下火气:“我们先去vip休息室,你催司机尽快。”

    “好的!”

    分明她改行程就为早些见到安常,司机迟到了算怎么回事?

    倪漫陪南潇雪进了vip休息室,眼尾瞥着南潇雪。

    先是两眼放空的坐了会儿。

    又不耐烦的啧了声。

    最后掏出手机开始戳。

    南潇雪是个极不爱玩手机的人,倪漫好奇的瞥过去。

    一看南潇雪在打游戏,差点没吓死。

    南潇雪难得解释一句:“之前在宁乡注册的。”

    倪漫明白过来,肯定是安常带的。

    她提醒:“雪姐,您最好把声音打开,听着音效比较有手感,还有些人会语音指挥队友。”

    “嗯,好。”

    不一会儿休息室里响起:“哪来的小学生?不用写作业吗!”

    “小学生你倒是动呀!”

    “小学生是挂机了吗?”

    倪漫听得有些尴尬,但作为一个游戏老手,她小心翼翼提示:“雪姐,你怎么在自家野区草丛不动呢?”

    “我怕死。”

    好吧,很充分的理由。

    游戏不出意料的输了,南潇雪问倪漫:“我为什么被举报了?”

    “因为你一直不动,刚才那人怀疑你挂机。”

    “难道他就打得很好么?”

    “还可以,你看,他是这局的svp,事实上,你们队友发挥都还挺不错的。”

    “那这么说,这局输了就怪我一个人?”

    “……是的,雪姐。”

    南潇雪挑了下眉尾,收起手机又问:“司机还没到?”

    倪漫捏着手机钻出休息室外:“我再问问。”

    又过了一阵,探头进来:“雪姐,可以走了。”

    南潇雪套上大衣,戴好帽子口罩,低调走出机场。

    来的不是惯常那辆车,而是另一辆商淇偶尔会开的奔驰。

    南潇雪瞥倪漫一眼。

    倪漫解释:“您这趟是秘密行程,就想着尽量低调点。”

    上前替南潇雪拉开车门。

    南潇雪埋头坐到后座。

    “雪姐。”

    熟悉的语调,陌生的称谓,令她心头一滞。

    下意识抬眸望去,心脏比大脑反应得更快,猛一收缩,见安常一手搭着方向盘,扭过脸来冲她笑:“你要不要坐到副驾来?”

    挡风玻璃外一片橘金,渲出绮旎天色。

    她送出一片黄昏,她的小姑娘便还她一片黄昏。

    南潇雪问:“你叫我什么?”

    安常弯唇。

    南潇雪换到副驾,倪漫敲敲车窗:“雪姐,你们俩先走,我坐公司另一辆车,行李我一会儿送过去。”

    说完便遁了。

    南潇雪问安常:“怎么会是你开车来?你不是本本族么?”

    “不想好不容易见到你,还有其他人在。”安常解释:“倪漫找人陪我练了几天。”

    想到她的行程一定也是倪漫透露给安常的:“她倒很喜欢你。”

    安常握住方向盘:“那,我们回家咯。”

    南潇雪没应。

    一扭头,南潇雪少见的笑如夕阳般煦暖:“好,我们一起回家。”

    ******

    开出机场的一路,南潇雪提醒安常:“小心前面的车。”

    “弯转大一点,你要蹭到了。”

    等安常终于把车一抖一抖的开上路,南潇雪实在没忍住,呵一声。

    安常辩解:“我开车慢,安全没问题的。”

    “前面路口可以靠边停,还是我来开。”

    安常有些悻然。

    南潇雪经过长途飞行,她来接,反而让南潇雪开车,算什么?

    可她的确车技不佳,只得让南潇雪换到驾驶座。

    “那出发了?”

    “嗯。”

    南潇雪自然比她熟练得多,汇入车流后,安常眼尾瞥见,一抹冷白出现在中控台——

    是南潇雪把自己的掌心摊开在那里。

    “开车不是什么难事,下次来接我前,你再多练练就好。”南潇雪另一手握着方向盘:“可在你能熟练的单手开车前,回程都由我来开。”

    “毕竟,你特意这样过来,不一路牵着手的话,不是太浪费了吗?”

    安常把手覆上去。

    某种意义上,南潇雪掌心像干涸已久的土地,安常的手放上去很轻,轻得像宁乡那一季的雨,快速被南潇雪的掌心接纳,两人十指相扣成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

    土壤重回湿润,催开下一季的花。

    又一个红灯时,南潇雪瞟她一眼,又瞟她一眼。

    安常扭头避开:“干嘛啊。”

    诚然她不化妆,衣服也总是偷懒的白绒衫和牛仔裤,但总有些细节会透出端倪,关于她对见南潇雪期盼又紧张这件事——

    譬如重新梳过三次的马尾。

    譬如用手整理过的眉毛。

    譬如开车来机场的路上,觉得嘴皮发干,而停车去路边便利店买了无色润唇膏涂上。

    南潇雪牵了下嘴角,没有揭穿她任何。

    只是问:“我不在这段时间,除了视频里聊到的那些,还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

    “小事就很好。”南潇雪道:“说说你的小事们。”

    她每次出行归来,都有强烈的恍然感。

    有时她想,或许长时间驻扎太空的宇航员也是这样——

    地球变作只能隔着玻璃罩子看的一颗蓝色星球,上面的人聚餐、工作、相逢、别离,变成了并不真切的幻影。

    而宇航员回归地球后,总还有等着迎接他们的日常。不像她,什么都没有。

    她又想,其实就连安常,也不能真正明白这些日常对她的意义。

    她乐于听安常讲去毛悦纹身店的见闻。

    乐于听安常描述从spa店走出小巷,鼻端杂糅的精油味和辣卤味。

    絮絮的话语,琐碎的日常,渐渐编织成一根柔软的绳,牵着她不再流离失所,沉甸甸的落回地面,终于变作一个有归处的人。

    而无需羡慕周遭那些匆忙的行车,载着各色各样的行人,共同奔赴名为「家」的方向。

    “对了,素三彩修复完成,我打算从罗老先生家搬出去了。”

    南潇雪流畅的报出一串数字。

    安常愣了下。

    “这是我家密码。”南潇雪解释:“我知道你不会长住外公家,之前已经让倪漫带人过去,把主卧的衣柜收拾出一半。”

    她问:“你不会还想出去住吧?”

    安常抿了一下唇。

    “别把这件事想得太复杂,我的时间太紧,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尽可能多的见面。”南潇雪轻声道:“安常,让我有一个想要回去的家。”

    安常:“我会考虑。”

    南潇雪忽地挑唇。

    “怎么?”

    “你的嘴唇。”

    此时黄昏过去,夜色彻底笼了下来,路灯渐次亮起,安常唇上薄涂的那一层唇膏便显眼了起来。

    安常:“这不公平。”

    “怎么?”

    “你肯定不能理解这种心情,你长这样,坐完十小时的飞机还是一样好看。”

    “我理解。”

    “那你为见面做什么准备了?”安常扭头瞧她:“我怎么没看出来?”

    还是一样矜雅的旗袍罩羊绒大衣。

    还是一样墨色的长发披满肩头。

    还是一样不带妆的脸,一颗浅红小泪痣清傲间透出隐约魅意。

    南潇雪问:“真想知道?”

    “嗯,你说。”

    南潇雪把车拐进一条小巷,靠路边停下,解开安全带。

    小巷僻静无人,路灯昏黄得很静谧。

    在安常还未反应过来时,俯身吻了过来。

    凉凉的薄荷味。

    尔后那味道越来越淡、越来越淡,转为南潇雪原本口腔里的清香。

    车厢内都是她们接吻的声音,也许这声音被安常肖想过太多次,这会儿真听到时,反而明晰得令人不好意思。

    直到南潇雪放开她,问:“知道我做什么准备了吗?”

    南潇雪吃了薄荷糖。

    为了在十小时的飞行后,第一时间吻上她。

    “南老师。”

    “嗯?”

    “我们快些回家吧。”

    南潇雪低头浅笑。

    这句话的邀请意味未免太浓。

    她牵住安常的手,把车开出小巷,听导航重新开始计时:“路程大约需要三十六分钟。”

    路灯一盏盏掠过。

    间或飘零一片枯黄的叶。

    灼人的该是春夜才对,可安常总觉得胃里有团火,而南潇雪一向微凉的皮肤,也逐渐被她掌心捂得发烫。

    她不知南潇雪在想什么,可对她而言,这三十六分钟的路程几乎变得不能忍起来。

    她渴盼两人无间。

    她渴盼从南潇雪的轻颤和微乱的呼吸,从额角的薄汗和眼尾的绯色,从玉质的肌肤和逐渐如灼的体温里去寻获一些证据:

    或许有些时刻,南潇雪是属于世人的谪仙。但还有某些时刻,谪仙是只属于她一人的南潇雪。

    忽地南潇雪手机震动。

    南潇雪看了眼,摁开扬声器:“喂。”

    商淇的声音传来:“我现在跟你把明天开会要谈的合同过一遍?等会儿回家,你估计没空。”

    安常的耳根一烫。

    南潇雪说:“商淇。”

    “怎么?”

    “想不到你一个单身,还能考虑到这些。”

    直到电话挂断,安常扭头望向窗外。

    南潇雪谈正事时音色总带着些冷意,与某些时候的对比太鲜明。

    那些时候素来冷感的南潇雪会出许多汗,皮肤滑得腻手,而那清泠的声线也被烘得暖软,听上去和浑身一样汗浸浸的。

    暧昧的路灯,把本就心猿意马的心思晕染得乱七八糟,连呼吸里都透出来。

    南潇雪似有感应,捏了捏她的手。

    而手机再次响起的太不恰如其分。

    商淇的声音再度传来:“潇雪。”

    她只这么叫了一声,安常敏感的察觉——不是好消息。

    “关于你去日本的三场巡演。”

    “不是定在一个月后?”

    “一个月后有剧场要承办国内的巡讲,上面的任务。”商淇道:“我刚接到通知,现在东京剧场唯一能协调出的时间,是三天后。”

    “三天?”

    “是,我知道时间很赶,几乎不可能完成,但票已售出,改期好过取消,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我们连夜赶过去,每一小时都得利用起来,我查了机票,你现在得马上回机场。”

    南潇雪沉默。

    继而她说:“我考虑一下。”便把电话挂了。

    又去握安常的手时,安常把手缩了回去。

    一时间,车厢内气氛凝滞。

    南潇雪握着方向盘,继续往罗宅开去。

    安常张开嘴,分明涂了润唇膏,怎么还是觉得双唇发干,连带着声音也发涩:“你不是该调头吗?”

    南潇雪反而把车停到路边。

    默然间,唯有路灯从窗框缝隙挤进来,沉甸甸的把气氛扯得更重几分。

    南潇雪忽地开口:“我不去了。”

    安常反而笑笑:“我听毛悦说,洲山舞团的野口是和你齐名的舞者,你一直希望带着团员去她的主场,去给她的观众们展示,来自中国的顶尖水平到底是什么样。”

    “如果不去,你真的不会遗憾么?”

    南潇雪沉默。

    拉开车门,迈向路边,坐在公交车站牌的等候椅上。

    安常下车,走到她面前。

    冷风把冲动的意志吹得清醒几分,南潇雪环过她的腰,脸埋进她怀里。

    这里偏僻,车辆稀少,更遑论行人,就连路灯都更昏淡些。

    安常不用避忌什么,拥住南潇雪的肩,轻道:“你是南潇雪。”

    “「南潇雪喜欢安常」这句话成立的前提,是南潇雪不能变成另外的人。”

    南潇雪始终环抱着她。

    凛冽的风一吹,声音似有裂纹:

    “我的胯骨脱臼过,第一次重新开始练舞时,我硬咬着牙,觉得嗓子眼里有铁锈一般的血腥味。”

    “我的右侧肋骨被卡过,后来每次高强度训练下旧伤复发,我都得用绷带把肋骨撑住。”

    “还有一次我在舞台上骨折,水袖长袍掩着,下台才发现踝骨已扭曲到不似人类的程度。”

    南潇雪始终把脸埋在安常怀里,看不见那孤霜清傲的脸上,此刻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情,只听到那句揪起人心脏的话闷闷传来:

    “可从没有一刻,让我像现在这样想过——”

    “如果我不是南潇雪,那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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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安常拥着怀里的南潇雪。

    那是一种很矛盾的心情:既想更用力一些, 让她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又怕太过用力,把她碰得更疼。

    “南老师,我不太会说话。”

    “但是,等你从日本回来的时候, 我会在家里等你。”

    南潇雪肩一滞。

    仍是没抬头, 却把安常抱得更紧了些。

    就像安常永远不会知道,南潇雪独自在黑暗里听着她呼吸的那半小时想了些什么。

    她也永远不会知道, 此刻南潇雪脸上的神情。

    直到南潇雪放开了她, 肩线重新挺得笔直——那是独属于舞者的坐姿:“好, 等我回来。”

    一阵冷风起,拂乱南潇雪额边的发, 安常伸手替她理了理。

    莫名奇妙的想:风多好。

    风可以轻飘飘的吹过东海,陪着她喜欢的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

    南潇雪把车开回了机场,商淇在等她。

    没多说任何, 只催促道:“来不及了。”

    这便是她的思维模式, 商人只要结果,不管纠结的过程。

    南潇雪只来得及最后回了一下头。

    安常和倪漫站在一处, 在她视线里变得越来越小。

    当她跟着商淇快步往前走、视线从安常身上移开时, 有根隐形的细线,以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声响, “啪”一声断了。

    她又变作了孤独一人往宇宙间流离,蓝色星球的日常只能隔着玻璃罩子眺望, 安常和机场匆忙的人群一起, 变得越来越虚幻、越来越模糊。

    直至飞机呼啸着升上蓝天, 她阖上眸子。

    眼前的那片黑, 与每每舞剧散场后那片孤寂的黑, 无异。

    ******

    倪漫问安常:“我们走吧?”

    安常冲她笑笑:“你不跟她们去日本啊?”

    “哎,你别笑啦。”倪漫看着她有点难受:“这次去日本的行程是临时决定,国内还有好多事要处理,淇姐陪雪姐去,我留下。”

    安常点点头。

    “雪姐交代我,让我开车送你回去,别让你开。还有……”

    她递上一直拎在手里的纸袋。

    安常接过,里面静静躺着南潇雪给她拍过照的那只帕丁顿熊。

    安常又冲倪漫笑笑:“谢谢。”

    倪漫轻叹一声。

    安常抬手揉了下自己的唇角——可是除了笑,她真的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一切。

    倪漫开着方才那辆奔驰把她送回了罗宅,嘱咐一句:“我明天来帮你搬家。”

    “我东西很少的。”

    倪漫坚持:“雪姐交代过,我得陪你一起。”

    “嗯,谢谢。”

    洗过澡躺上床,安常把帕丁顿熊摆在床头。

    她从小并不拥有这样的毛绒玩具,在她长大的水乡小镇,更多的是草编蜻蜓蝴蝶。

    南潇雪飞抵日本后,应该要忙上一整夜吧。

    安常这样想着,伸手触了触床头的帕丁顿熊。

    而无论小时候的草编动物,还是现在的玩具熊,它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当你很想念很想念一个人的时候,想摸摸它们以作慰藉。

    而它们摸上去,都是没有温度的。

    ******

    第二天倪漫照着约定时间,来帮安常搬家。

    罗诚颇有些不舍:“安小姐,以后你常过来坐坐,我们喝喝茶,聊聊我的那些老物件们。”

    安常微笑应下。

    “对了,还有件事,你修复的那件素三彩,如果你没意见的话,我想送去参加「会贤展」。”

    「会贤展」由民间收藏家组织,规格却是相当高,每年春节前举办,被视作古玩界一年一度的大事。

    安常犹豫了下:“只怕我的作品不够好,不能入选。”

    “安小姐,不要妄自菲薄。你该相信我的眼力,更该相信你自己。”

    告别了罗诚,倪漫开车把安常载到了南潇雪家。

    搬行李时十分惊讶:“你东西这么少啊。”

    安常是个物欲不强的人,就这还是带了不少文物修复的参考书和工具,若是只有她衣物和洗漱用品,只怕更少。

    倪漫把常崽的笼子和跑轮放回原处:“它以前就被安置在这,你看,它还挺习惯。”

    又带安常看了房子各处。

    各种电器的使用方法,各种家用存放在哪,她逐一告诉安常。

    又笑:“这还真只有我能给你介绍,我对这儿估计比雪姐自己还熟。”

    安常一一记下。

    “那你休息吧,有什么不方便的或者还缺什么,随时联系我。”

    “好,谢谢。”

    倪漫关门离去。

    安常转眸,扫视屋内,诚然这大房子就算南潇雪不在,倪漫也定期找人打扫,可因太少人气,总感觉有种灰扑扑的味道。

    安常心想,这房子就像南潇雪的脸,有心人一眼望过去,便能分辨其间的寂寞。

    ******

    南潇雪在东京演出当天,安常接到毛悦电话:”晚上要不要来我家一起看?”

    这次巡演与国内视频平台签了合作协议,会同步直播。

    “说起来,我以前看过那么多女神的演出视频,你好像一次都没跟我一起看过。”

    大学里人人知道毛悦是南潇雪的铁粉。

    那时南潇雪已然很红,大部分现场演出的票要抽签,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所以许多演出,毛悦也只有在宿舍看视频。

    其他人对南潇雪的态度,就算不是资深粉丝,也算半个路人粉,多少跟毛悦一起看过几场。

    唯独对娱乐圈丝毫不感兴趣的安常,一次都没与毛悦同看过。

    想来也真是奇妙,若那时与毛悦多看几场南潇雪的演出,早些动了绮思,她们的故事是否又是另一种走向?

    不,那时南潇雪是娱乐圈风头无两的女星,她只是小镇考来清美一个籍籍无名的女大学生,两人连认识都困难,更遑论发展出一段缘分?

    还是现在这样好,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走向、恰到好处的安排。

    安常本不愿意看镜头前的南潇雪,可演出又是另一回事,哪怕只出于对南潇雪脚伤的担心,她也不得不看。

    于是应下毛悦:“你几点到家?我过来找你。”

    “演出开始前半小时,我把今晚的预约客户都改期了。”

    “好,一会儿见。”

    安常坐地铁去毛悦家,车厢里无论几点总是挤攘,她拉着手环,听旁边两个女生在议论今晚的演出:“提前也好,马上就能看到南仙了。”

    “你不是有个同学在当编导吗?你说找她帮忙的话,我们有没有机会跟南仙说句话?”

    “才不要!跟南仙说话,人人都得紧张死!”

    “照你这么说,她身边的工作人员不要过日子了?”

    “她们习惯了嘛,练出了一颗大心脏,亏得南仙对恋爱没兴趣,不然对方得是钢铁心脏才行!”

    安常弯了弯唇。

    两个女生奇怪的看她一眼。

    她往角落里缩了缩,不再让自己露出奇怪表情。

    她只是在想:并不需要什么钢铁心脏。

    日常生活里的南潇雪,会陪她见朋友,会同她打视频,会说许多柔软的话。

    她到的时间凑巧,恰好在楼下遇到毛悦。

    打量毛悦一番。

    “怎么?”

    “以前上大学跟你看电影,看你薯片可乐买了一堆,还以为今晚也是同样的阵仗。”

    毛悦瞟她一眼:“真不知该说你不够关注我,还是不够关注我女神,虽然那时你也还不知道你们能有这么段。”

    两人一起上楼,毛悦叫她:“你先跟蛋黄酥玩一会儿,我去洗个澡。”

    “好。”

    过了会儿,毛悦出来了,换了身洁白的袍子,安常一愣。

    只见毛悦从柜子里取出个香炉,焚香一点,袅袅烟雾立刻升腾起来。

    “这是做什么?”

    “沐浴焚香更衣啊。”毛悦连火柴都是定制,甩了两甩熄灭:“这是看我女神表演的一贯排面,从大学开始我就是这样了,你竟然从没注意过。”

    又把笔记本电脑搬出来,摆在那袅袅焚香边,问安常:“紧张么?”

    安常想了想:“我知道她会成功。”

    南潇雪那样的人,只要站上舞台,好像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能做好。

    “只是她最近太累,不知脚伤会不会痛。”安常又道:“听倪漫说,和她最熟的两位理疗师这次都一同去了,应该会好好照顾她的吧。”

    “嗯,《奔月》在女神的舞剧里不算难度最高,没问题的。”

    等演出开始,毛悦立刻屏息凝神,双手交握置放于胸前。

    南潇雪一袭碧衫出场,随着她舞动,似盘旋在她周身的青烟,随时要托着她御风而去。

    毛悦盯着屏幕:“《奔月》我看她跳过不知多少次,怎么说呢,总觉得这次有点不一样了。”

    “因为脚伤?”

    “不是,我是觉得她……跳得比以前更活了。”

    以前是冷傲的月仙独守广寒宫阙,现在却一举一动更添对人间缱绻的眷恋。

    毛悦轻搡一下安常的胳膊,语气里说不上什么意味:“什么感觉?这是你带给她的改变。”

    “很矛盾的感觉。”

    安常望着南潇雪的舞姿:“一边希望最喜爱舞台的她能永远跳下去,一边在心里默默算着,她还有多久才能回家。”

    这本是有些好笑的一幕:毛悦一身白袍坐在她身旁,一脸的庄严和神圣,屋内缭绕着寺庙般的焚香。

    可安常的眼里没有这些。

    南潇雪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当她出现在舞台,便能让人只看到她。她的身量纤薄而柔软,每一个动作却又充满力量感,忽焉纵体,以遨以嬉,轻灵之下却是无边孤寂,让那舞姿绝不只停于表面的唯美,而藏纳了更多意蕴。

    直至舞蹈接近尾声。

    “啊!”毛悦低呼之间,安常攥紧了手指。

    她俩对视一眼——毛悦看南潇雪表演时从不开弹幕,若要开的话,此时应当还是一片对南仙盛世美颜和精妙舞姿的赞赏。

    能看出南潇雪刚才那一倾身时脚出了问题的人不多,她俩恰是其中之二。

    一个凭十年老粉对南潇雪的了解,一个凭……安常也不知凭什么,但她了解南潇雪就像了解她自己一样。

    台上南潇雪的舞还在继续,飘曳空灵,随着一个完美的定点,舞剧结束。

    镜头带到观众席的野口,她带着敬意和自己的团员一道,为南潇雪今晚的演出鼓掌。

    安常已拨通了南潇雪的手机——此时应该在商淇那里。

    没人接。

    南潇雪居然是正常谢幕后才退下舞台的,向所有的观众、也向她的异国对手致意。

    连毛悦都疑惑一瞬:“女神的脚可能没什么问题?是我太紧张了?”

    可安常知道,南潇雪是《逐》首演当晚脚伤成那样、仍坚持上台的人。

    不管毛悦怎么说,她就是十分笃定。

    又拨电话过去,还是没人接。

    准备给倪漫打语音:“我请她把商小姐的联系方式给我。”

    毛悦忽道:“我有。”

    安常看向她。

    毛悦已递上自己的手机。

    安常固然疑惑,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给商淇打过去,仍是无人接听。

    毛悦猜想:“要是脚真出了问题,应该理疗师正在紧急处理吧?她们可能没时间接电话。”

    又摆正电脑:“刷刷新闻。”

    果然超话下有其他老粉也在猜,南潇雪的脚是不是出了状况。

    毛悦道:“通常这种情况,她团队很快就会发声明的,咱们等等。”

    安常静默不语,盯着那只焚香小铜炉。

    在屋里踱来踱去的人反而是毛悦。

    每一个空气分子都在凝结发沉,拽着屋内气压不断走低,安常有些喘不过气,然而她除了等在这里什么也不能做。

    直到手机响,安常一把抓起:“喂?”

    “我是商淇。”

    “她怎么样?”

    “没事,我们正在医院,处理完就好。”

    “她能接电话吗?”

    “她正在接受治疗。”

    “具体什么情况?”

    “那是医生负责的事,我负责告诉你最终结果,你放心,她没事。我这边事情太多,先挂了。”

    毛悦叫安常:“声明也发出来了。”

    安常看一眼,大意是南潇雪脚伤复发、但无大碍,现在送医紧急处理,后两场演出正常进行,敬请大家期待。

    “没大碍的话,紧急送去医院做什么?理疗师不能处理么?”

    安常说完这么句,忽地笑了下。

    那是毛悦第一次看安常那么笑,褪去了惯常的温和,五官的冷感再无掩藏的露出来。

    “我觉得好荒唐。”她说:“我明明是她女朋友,我知道的信息,却一点不比新闻里更多。”

    接着低头点按手机。

    毛悦问:“你给她发微信?”

    安常道:“买机票。”

    毛悦吓一跳:“宝贝,你没办签证。”

    “我办了。”

    在南潇雪去英国期间,她被想念折磨最厉害的时候,一时冲动去办了护照签证。

    清醒过来却明白,即便她跟南潇雪一同去了日本,仍隔着台上台下的遥遥距离,忙于准备舞台的南潇雪不会有时间同她相处,她反而会在漫无边际的等待中弄丢了自己的生活。

    于是这件事,她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没想到会这样派上用场,买完机票她站起来:“我走了。”

    毛悦赶紧叫她:“你等我换身衣服,我送你。”

    她得先回家拿证件。

    毛悦开着车,扭头瞥一眼副驾,安常望着窗外,一张脸映在路灯流光的车窗,沉寂得让人无法揣摩。

    直到把安常送去机场,她再三叮嘱:“宝贝你从没出过国,一定要注意安全。”

    安常点头:“别担心。”

    毛悦忽然就有点想哭。

    以后谁再跟她说与大明星恋爱是爽文,她就跟谁急。

    那样巨大的天赋是礼物也是枷锁,头顶所戴的王冠耀目却也长满荆棘,刺伤南潇雪,也刺伤身旁离得最近的人。

    毛悦只能望着那个总习惯窝在宿舍、不爱出门也不爱跟人打交道的姑娘,以坚定不回头的步伐朝安检口跑去。

    而她喜欢的人,在隔着遥遥距离的另一方。

    那样的距离不在于东海,而在舞台到观众席的五米之间。

    ******

    安常坐在候机厅,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明明已是深冬,她的白衬衫却汗湿了黏在背后,外罩的白绒衫和大衣一起挤压着她脊椎。

    提示登机的广播响起,她向登机通道走去。

    三个多小时的航程后航班落地,安常发现南潇雪给她打了三个电话。

    正准备回过去,手机又一次响起。

    她站在通道一侧,望着陆续去入境柜台排队办手续的人潮,接起:“喂。”

    南潇雪的声音传来:“小姑娘。”

    那一刻安常莫名鼻酸。

    为南潇雪也为她自己。

    她梳理了下情绪才开口问:“你脚怎么样了?”

    “还好,已经在医院处理好了。”

    安常不说话。

    南潇雪声线意想之外的轻柔:“担心了?”

    安常沉默良久,才道:“你没事就好。”

    南潇雪问她:“手机怎么关机了?”

    “没电了。”

    “刚才都做什么了?”

    “跟毛悦一起看完你演出,又看了会儿文物修复的书。”

    “是吗?”

    安常只道:“你早些去休息吧。”

    “小姑娘。”南潇雪却又唤她一声。

    声音越发轻,像她们分别前、南潇雪紧紧环住她腰的时候:“其实,我的脚有点疼。”

    安常的心脏又被猛然一揪,坦诚:“其实,我在机场。”

    南潇雪:“之前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安常只问:“方便来酒店找你么?”

    “不太方便。”

    安常握着手机的指尖蜷起。

    她在听南潇雪说没事的时候头脑恢复清明,已然想到:是不方便的吧,以南潇雪的身份地位,会被多少媒体记者关注动向,哪容得她这样贸然跑来。

    南潇雪却道:“你到酒店可能找不着我,因为,我在机场等你。”

    安常一时怔住:“你怎么会……”

    “我处理完脚伤,给你打了几个电话都关机,我就往这边想了。”南潇雪说:“我怕是自己想多,发了微信向毛悦求证。”

    安常声音放低,几乎被身边旅客的脚步声淹没:“那你是想我来,还是不想我来?”

    “安小姐,你可不可以不要站在原地讲电话了?从知道你过来,我便让司机载我来机场,已经等得太久了。”

    “现在你过关,然后,出来的路上能不能用跑的?”

    “让我早那么一点,看到你。”

    ******

    安常办完手续出来,看见有人举着她的名牌。

    她跑过去,对方以日式发音的英语与她简单交流两句,带她到停车场。

    这人是日方司机,为她开门后,自己绕到驾驶座。

    安常深吸一口气,登上车。

    南潇雪正望着门口,一见她,挑了挑唇。

    安常一瞬垂下眼睫。

    明明不是一个情绪起伏的人,为何却频频鼻酸。

    而她心思又重,想着面对不知她俩关系的日方司机,是否该坐后排更恰当。

    南潇雪却直接拉她胳膊,让她坐到自己身侧:“往哪跑。”

    她看了眼南潇雪的脚,旗袍挡着,什么都瞧不见。

    南潇雪凑近她耳畔:“真的没事。”

    车开出机场。

    此时已是凌晨,马路很静,一盏盏路灯倾洒,灰色的路面像泛着波光沉静的湖。

    安常扭头望着窗外陌生的街景,建筑仿若谨遵着某种不可打乱的秩序,而她几个小时前还坐在毛悦家一起看视频,蛋黄酥在她们脚边走来走去。

    她人生中没做过这么冲动的事。

    这是第一次。

    忽地,一阵微凉触上她指尖。

    南潇雪用搁在膝头的毛毯遮住了她俩的手,一根根与她十指紧扣。

    好像她们总是这样隐秘的亲近着。

    藏在ktv靠垫下的牵手。

    在镜头前只有她俩知道意味为何的吻。

    还有现在。

    南潇雪轻声道:“知道你不喜欢有其他人在,所以我没带任何工作人员。”

    只有司机专注于前方路况,留出后排的空间让她们静静牵手。

    南潇雪的手那么凉,车里暖气也烘不热似的。

    安常握着她的手,直到自己皮肤的温度,渐渐从那玉一般的掌心间透出来。

    车一路开回了酒店。

    安常率先下车,又转身搀扶南潇雪。

    南潇雪解释:“我的脚处理好了,可以走路,之后还要登台跳舞呢。”

    安常盯着她的脚落地,瞧上去温温软软的姑娘,语气却意外强硬:“听我的。”

    南潇雪挑唇,扶上安常的手。

    两人都低调的戴了帽子口罩,走专用电梯上楼,房间门外,商淇等在那里。

    还是铅灰西装配高跟鞋,典型的商务精英打扮,正对着手机打字,直到听见她俩动静才抬头。

    视线望向安常:“聊两句?”

    南潇雪问:“聊什么?”

    商淇:“你先进去休息。”

    “你拉她一个人在外面聊我能睡得着么?”

    安常开口:“南老师,你先进去。”

    南潇雪扭头看她一眼。

    “我跟商小姐聊完就来。”她肯定的说:“你先进去吧。”

    南潇雪一挑眉:哟,小姑娘挺厉害。

    又看商淇一眼,刷房卡先回房了。

    商淇问安常:“介意烟味么?不介意的话我们去吸烟室。”

    “不介意。”

    吸烟室淡灰艺术墙,白色皮革沙发,商淇一身灰西装靠墙坐着,几乎与墙面融为一体,抖了支烟出来,一刀切的短发发尾透出凌厉。

    安常隔开几个座位,坐在她对面看着她。

    这会儿夜深了,吸烟室除了她俩再没其他人。

    商淇点了烟:“为什么过来?”

    “因为不知道实情,一时心急。”

    “心急?”商淇夹着烟重复一遍:“我想有些情况要跟你说明一下,无论哪次潇雪表演,我们团队里都会跟着专业理疗师,如果遇到处理不了的情况,理疗师也会陪着一起到医院,与医生商量出一套最适合的解决方案。”

    “你觉得,”商淇看向她:“你过来能比这处理的更好么?”

    “我的确不能。”

    “那你的心急有什么意义?”

    “商小姐,”安常一张脸素淡着,眼睛在吸烟室灯光下像淡淡清冽的河:“我也有件事想提醒你。”

    “我是南老师的女朋友,第一时间获知她的情况,是我的权利,第一时间关心她,是我的义务。”

    “我这样大半夜飞来日本,是因为我获知的信息,和任何一个普通粉丝在新闻里看到的没两样,我的权利没有获得满足。”安常道:“我来了的确不能比你们医疗团队做得更好,至于你问我过来有什么意义……”

    “南老师说她脚疼的时候,我在这里,这就是我花三个多小时飞过来的意义。”

    作者有话说:

    感谢【Sowhat】小天使的深水!【小夜喵0918】小天使的浅水!比心~

    注:“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出自《洛神赋》。

    感谢在2023-06-19 14:00:00~2023-06-20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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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人间不值得 5个;shineW、林允家的小花农、鱼姜喵、糖刀铺小铁匠、啊喂。、沐晨言、温暖的炉火、躺蘿蔔坑底的著火小鳥、粥粥、stellasube、拾壹壹五、DetectiveLi、youtiao36、——、家庭地位N位~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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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商淇抽了口烟。

    安常站起:“很晚了, 我不回去的话南老师应该睡不着。”

    走回房间外,门倏然拉开,在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只纤手探出, 攥着她往里一带。

    每次见南潇雪好似都是这样, 像从琐碎平常的世界,跌入一片冷香的桃源。

    南潇雪紧紧拥住了她。

    她揽着南潇雪, 转了个身, 自己脊背倚着墙:“南老师, 你可以靠着我,脚别用力。”

    而南潇雪径直吻了上来。

    或许安常还带着长途跋涉的恍然感, 唇齿紧闭,南潇雪吮着她唇瓣,一点点瓦解。

    那双唇和初握时的指尖一般冰凉,安常想, 是被医院那总是冷白的光浸染的吗?她渐渐回了神, 也渐渐失了神,打开唇齿, 放南潇雪进入。

    玄关灯光是一片极浅的暖黄, 在终于只剩她们俩人的第一秒,裹住她们在这里拥吻。安常的眼偷偷张开一条细缝, 南潇雪阖着双眸,睫毛尖微颤。

    好投入。

    所以好动人。

    她再次闭上眼, 直到感受南潇雪的气息被她一点点吻热, 才放开。

    南潇雪瞧了她好一会儿, 伸手理了理她因一路奔波而微乱的额发。

    道一句:“好不真实。”

    “南老师, 这句话应该我说才对。”

    她扶着南潇雪走回沙发边, 这一次,南潇雪没有再多说什么。

    倚着她,全心全意的依靠她。

    安常坐到南潇雪身边,小心查看她的伤脚,问:“怎么回事?”

    “不要用新闻里的那套搪塞我,详细说,怎么回事。”

    南潇雪挑了下唇角。

    “我在舞台上的发力牵动了旧伤,然后……”

    南潇雪细细说这些的时候,安常一直握着手机,记下许多她并没听过的医学名词,待南潇雪说完,又一一上网查证。

    直到她对南潇雪的伤情完全了解:“所以,是真的没有大碍。”

    南潇雪点头:“是。”

    安常长吁一口气,放下手机。

    南潇雪问:“商淇跟你说什么了?”

    “不是什么大事。”

    “她有没有欺负你?”

    安常瞥她一眼。

    南潇雪道:“商淇这个人,长得凶又不近人情,团里许多人怕她比怕我还厉害,我当然担心她欺负你。”

    “她欺负不了我。”安常转向南潇雪:“倒是你,南老师,我想问问你,我是你的什么人?”

    南潇雪望着她,扬唇。

    “别糊弄,说出来。”安常不笑,又问一次:“我是你的什么人?”

    “女朋友。”

    安常扭头不再看她,双手摁着沙发边沿:“你还知道。”

    南潇雪解释:“先前我下了舞台,理疗师紧急陪我去医院,一直在商量处理方案,然后做治疗,我让商淇帮我联系你,知道她不会细说,我想着这样也好,免得你担心,是我情急之下没想清,你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更担心。”

    她拉过安常的手,指腹在掌心里摩挲了下,放轻声:“我错了。”

    安常一怔。

    初识时,她不是没领略过南潇雪的清高傲慢、盛气凌人。

    而谪仙在她面前展现绝对意义上的臣服共有两次:一次是皓腕交叠,不作抵抗的任她把睡衣腰带束上去。

    另一次,便是现在——

    带着十分恳切、三分魅意,轻声冲她道歉。

    一眼就瞧出她其实在生气,所以哄她。

    安常脑中,又一次浮现她见南潇雪演活精魄时的感悟:不是仙女,是妖精。

    不过她可不像那时一样好糊弄:“你先答应我。”

    “什么?”

    “以后永远,不要让我只能像新闻里那样知道你的消息。”

    “好。”南潇雪手往上抬,抚住她后颈,让两人额间相抵:“好的安常,我保证。”

    ******

    南潇雪从舞台下来径直去了医院,这时想泡个热水澡解乏。

    她的脚没有外伤,倒并非不能沾水,只是搁放于浴缸边沿更稳妥,避免热度刺激。

    浴缸每日清洁消毒,安常帮她放好了热水,探头出来问:“你用什么浴球?”

    “都好,你挑一颗。”

    安常想着南潇雪的绛紫旗袍,取了颗紫白相间的投进去,又走过来扶她:“走吧。”

    浴室里水汽缭绕,南潇雪抚上自己的旗袍盘扣。

    瞥安常一眼。

    安常解释:“你不方便,我帮你洗头。”

    南潇雪反道:“我又没叫你出去。”

    顺着盘扣,一颗颗往下。

    小扣如珠,纤指如玉,轻轻一挑,冷白的脖颈露出来。

    安常瞬时低头——这人脚不是伤了么,做什么呢这是!

    转念一想:人家也没做什么,不脱,怎么洗。

    只是她心虚,匆忙道一句:“我出去拿东西。”便钻出了浴室。

    帆布包里有她随身带的小木梳,此时取出来,走回浴室门口,定了定神,方才推门进去。

    南潇雪一头墨色丝缎般的长发掩住雪地般的背,扭头过来,看她一眼。

    安常心下怦然。

    从前课本上写“一顾倾人城”,换来她嗤笑:眼神而已,哪有那么夸张。

    直到自己领略过,指尖发颤的捏紧了木梳才能走过去:“我扶你。”

    一片氤氲水雾间,安常垂着眸子,见那鹤一般的纤足踏入浴缸,踏碎水面传来的气息近似于香雪球,那种紫白不一的花海最擅在炽夏造出落雪般的盛景,仿若违逆时光的奇迹。

    南潇雪躺入浴缸,连裹着她的热雾都染了浅紫。

    安常穿一件白衬衫,袖子挽起,坐在南潇雪的浴缸一侧。

    南潇雪头往后仰,浅浅阖上眸子,那张清寒的面容就再无遮掩呈在安常面前。

    安常盯着她纤长的睫毛,刻意让自己不去看水面之下的绮旎:“南老师,你头发太长,我先帮你梳顺。”

    南潇雪没睁眼,懒懒“嗯”一声。

    安常一手托起南潇雪的长发,滑过指间,真跟匹缎子似的。

    轻轻执起小木梳。

    南潇雪的声音被染得潮漉,一只纤足搁在浴缸边沿,透过水汽去看,也冷白得似玉:“这木梳,与你在宁乡的那把有什么不同?”

    安常尽量把注意力放在她那一头长发上。

    梳子放上去,一点阻力都没有:“没什么不同,都是小黄杨,这把更小些,方便带着。”

    南潇雪又“嗯”一声,大概安常梳头的手法太柔,她竟似有了些睡意。

    安常却想起,那年宁乡梅雨,她曾在自己小小卧室里给南潇雪梳头,想着定要梳满一百下,才是圆满。

    天意却总是弄人。

    她不慎摔裂了那把木梳,也只来得及给南潇雪梳了九十七下,那时她以为剩下的三下,再不会有机会补齐。

    她乱七八糟的想着这些,并未有一言出口,却听南潇雪忽道:“安常。”

    “我们会有很多很多的以后,和很多很多的时间。”

    ******

    扶南潇雪上床后,安常也简单洗了个澡。

    问南潇雪:“关灯咯?”

    “好。”

    整个室内陷入一片幽暗。

    安常钻进被子,迎接她的是南潇雪周身的冷香,她一手搭上那轻曼的腰肢,另一手摸索到睡袍腰带。

    南潇雪的呼吸有一瞬滞涩。

    安常自己也再无遮掩,两人贴在一起。

    她在黑暗里寻到南潇雪的唇,吻上去。

    手指贴在蝴蝶骨上,南潇雪那样瘦,回抱着她,便凸起成振翅欲飞的形状。

    直到南潇雪呼吸微乱,她却放开:“南老师,你想什么呢?”

    南潇雪不语,停了会儿才反问:“你说我在想什么?”

    她又碰了碰南潇雪的唇:“今晚我们什么都不做。”

    南潇雪:“我的脚没事。”

    安常摇头,侧脸蹭着软枕:“不用急。”

    “就像你说的,我们有很多很多的以后,和很多很多的时间。”

    安常紧紧揽着南潇雪,一时间,也说不上是南潇雪安抚了她的后怕,还是她抚慰了南潇雪的伤痛。

    只知道她们亲密无间的贴在一起,没任何阻碍,连呼吸都交叠。

    或许南潇雪从英国回国的那一夜,她想要的也不过就是这样:

    不需要无尽缠绵,只需要体温和心跳确认,她们是属于彼此的。

    她们没有距离。

    ******

    安常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睁眼醒来,怀抱空了。

    一下从床上爬起来,床头柜上南潇雪字迹清逸,给她留下一张字条:

    【去复盘昨晚的演出,很快回来。——南】

    安常换了衣服去洗漱,在书桌边静静坐了会儿。

    南潇雪推门进来,一袭群青色旗袍衬着袅娜,宛若青山。

    安常观察她走路姿势:“脚没事吧?”

    “真的没事,左脚控制发力就好,而我最擅长控制。”

    安常不语。

    南潇雪走到她身边,捏了捏她下巴:“其实有点想让你担心的。”

    “又怕你太担心。”

    安常笑笑,起身扶南潇雪到沙发坐下:“你今天怎么安排?”

    “小姑娘,想去赏枫叶么?”

    安常第一反应未见欣喜,而是反问:“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南潇雪解释:“按照本来的行程,我们今天会在东京多留一天,详细复盘昨晚的演出。但现在,只能简单开个会后,让其他团员先赶到京都,适应那边的舞台。”

    “我的脚今天不能做任何练习,去了京都意义也不大,而我听说月川现在还有最后的枫叶。”

    安常:“要是你昨晚没去机场接我,复盘会应该那时就开了吧,你今天就不用早起,可以多睡一会儿。”

    南潇雪:“如果我说完全没有为你的到来调整行程,那是假话。可你为什么觉得这是一种打扰?安小姐,现在换我问你,我是你的什么人?”

    “女朋友。”

    南潇雪点头:“所以我不是什么谪仙,也不是什么机器,我能不能偷出这一天,去和女朋友享受一点小小的开心?”

    安常又问:“需要走很多路吗?”

    南潇雪:“可以开车过去,不会累到我的脚。”

    又捏了捏她的下巴:“你才多大啊,怎么总是想得这么多?”

    安常总算点头。

    “那我们吃过早午餐就出发,听说这酒店的寿司不错,你想尝尝么?”

    这时安常手机一震。

    她拿起看了眼,是毛悦发来微信:【宝贝,我女神真的没事吧?】

    昨晚安常只来得及发微信告诉毛悦,她已平安抵达,南潇雪的脚伤应该没有大碍。

    这会儿低头给毛悦打字:【没有。】

    【我们今天去月川赏枫叶(笑脸符号)】

    毛悦立马丢过来一个「爆炸」的表情包:【别告诉我!我不听!】

    安常噙着抹笑意,听南潇雪问:“你笑什么?”

    她把手机拿给南潇雪。

    南潇雪看完,没说什么,反而靠向她的肩,尔后扬起手机。

    安常反应过来,立刻躲:“我不习惯拍照。”

    南潇雪揽过她的肩:“可我喜欢你刚才的笑。”

    “并且你的笑,是因为我。”

    指尖一点,按下拍照键。

    事实上安常拍照从不自然,嘴角抿着,表情已有三分愣怔的傻气,而南潇雪与她靠得那样近,端秀面庞丝毫没受疲累影响,隽逸得一如窗外雾气微蒙的清晨。

    南潇雪问:“怎么样?要不要重拍?”

    “不要。”安常说:“发给我。”

    南潇雪把照片发她,她按下保存,对着自己手机相册又看了看。

    在她同南潇雪的第一张合照里,无论她表情有多不自然。

    可两人的眼眸里,盛着同样的笑意。

    ******

    拍完照,南潇雪拿起菜单递给安常:“看看想吃什么寿司。”

    安常翻开:“那你呢?你能吃么?”

    南潇雪本想拒绝,想了想,却靠过去和安常一起看:“寿司不算油腻,偶尔一顿,我可以吃。”

    这是她在控制身材的基准线内,给自己的一次小小放纵。

    南潇雪发现,自己面对安常的确会起许多的贪念。

    从靠近,到拥有,直到现在,连一点小小的口舌之欲也想去尝试。

    或许她曾经能够御风,轻飘飘的连身形都仿若半透明,现在却一点点变沉、变重,双脚踏实的落到地面上。

    好似渐渐拥有了“南潇雪”存在的实感,而并非只是舞台聚光灯下的谪仙,等到灯光熄灭、舞剧散场,便成了游荡在黑暗里的幽灵,连自己都不再认识自己。

    安常问:“那你想吃什么?”

    “我也不知道。”南潇雪又看看菜单:“你帮我选吧。”

    “这个?”

    南潇雪点头。

    “这个?”

    南潇雪也点头。

    安常有些无奈:“南老师。”

    南潇雪却道:“难得想吃一次。”

    打电话订完餐,忽地有人敲门。

    安常站起来走到门边,听门外的人说:“我是商淇。”

    拉开门,商淇看了她眼,视线便越过她向房内望去:“潇雪。”

    安常指尖一蜷。

    有时她莫名厌恶自己的敏感,那总让她预感太强,对坏消息的感知又提早那么数秒。

    现在商淇唤南潇雪的这一声,语气和临时通知要来日本的那夜一模一样。

    南潇雪已然叹了口气。

    商淇走进去:“京都那边通知,因为舞台特殊,灯光效果和我们原版对不上,你需要过去走台,马上安排调整才不会耽误演出效果。”

    “演出的票都已售罄,去不去,你自己决定。”

    房内一阵漫长的沉默。

    正当南潇雪要开口,安常叫她一声:“南老师。”

    越过商淇走到她身边,压低声:“不要说会让你对自己职业生涯感到遗憾的话。京都的很多观众,也许一生中看你演出的机会就这一次,而月川的红叶,每年都会红。”

    南潇雪攥住她的手:“跟我一起去京都。”

    安常却摇头:“我约了藏家谈一件清代绿釉捧盒的修复,我得回去做自己的事了。”

    “安常。”南潇雪看她的眼神,又变成了离别当晚、在无人公交车站抱着她的那时候。

    安常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但她说:“你去京都以后会很忙,不要让我变成只能在酒店房间空等的人。”

    南潇雪垂下眸子。

    商淇催促:“必须抓紧出发了,你直接下楼,先上车,我马上安排人来帮你收行李。”

    南潇雪坐着不动,安常拉起她:“南老师,走吧。”

    ******

    两人穿了外套,戴好帽子口罩,乘电梯下楼。

    南潇雪的声音闷闷从口罩后传来:“对不起。”

    安常望着两人映在金属门上的模糊身影:“你不应该说对不起,不然好像见面是你对我的施舍和恩赐。”

    南潇雪默了下,点头。

    出酒店就见到等在一旁的黑色保姆车,安常叫她:“上车吧。”

    南潇雪站了许久。

    拉开车门,上车,却始终不肯关门,望着安常。

    安常观察了下四周,摘下口罩,飞快的冲她笑了一下,又重新把口罩戴好。

    “安常。”南潇雪问:“你真的不能跟我一起去么?”

    安常道:“你等我一下。”

    转身往后跑去。

    她刚刚瞥见酒店门口有家便利店,跑到冷藏柜前,没有任何选择空间,寿司只剩下皱巴巴的一盒,其中的吞拿鱼寿司被挤扁了一半。

    她抓起就跑去付钱。

    前面排了五个人。

    她一边排队一边往外张望,看商淇和帮南潇雪收拾行李的人下楼没。

    终于轮到她买单,一路跑回去,几乎是和商淇她们一同到了车边。

    南潇雪还是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的等着她,她把寿司递上去:“南老师,记得吃寿司,我会等你回来。”

    当着商淇她们,好像也说不出其他什么了。

    南潇雪伸手接过,纤白手指抬起,挑开自己口罩。

    眼神透出一种孑然,可像她刚才冲自己笑那样,挑唇,冲她微笑。

    安常几乎不忍再看。

    冬日的阳光不够暖,落到人眼前,被南潇雪那件群青色旗袍染成淡淡的青,好似带涩味的青梅酒湮没了人,心也变成酒液里一颗皱巴巴的梅子。

    商淇过来替南潇雪关门:“行了,赶紧走。”

    南潇雪伸手挡开她。

    却听她道:“我留在这陪安常,晚点再过去跟你汇合。”

    安常立马说:“不用。”

    商淇已直接拉上了车门。

    黑色保姆车呼啸着远去,她扭头叫安常:“走吧,我陪你游东京。”

    安常摇头:“真的不用,我不想去赏枫叶了。”

    商淇却道:“不去月川,去富士山怎么样?”

    ******

    安常回房收拾行李,订餐的寿司直到现在才送来。

    她确认好机票,又下楼寄放行李。

    商淇在大堂等着:“走吧。”

    车是她安排好的,日方司机开车,她同安常一起坐在后排。

    安常递上寿司:“吃一点么?”

    她看安常一眼,接了。

    两人简单吃完,商淇也寡言,除了间或接电话的声音,车里一片寂寂。

    安常扭头望着窗外想:不知道商淇这样的人,会不会喜欢上什么人。

    车一路开到富士山附近,商淇一身西装加高跟鞋,套着件廓形大衣,自然没有登山的意思。

    她把安常带到一家咖啡馆,二楼窗口,足以毫无遮拦的远眺富士山。

    问安常:“喝什么?”

    “都行。”

    她给安常点了一份蛋糕套餐,自己要一杯热的黑咖,不加糖不加奶,咽下去眉都不皱一下。

    见安常盯着她:“你是不是想起什么网上的段子了?”

    又解释:“我不是什么魔鬼。”

    安常笑笑。

    窗外的雪峰皑皑白了头,正是赏景时节,无论她们所处的咖啡馆还是更靠近山脚的位置,游人如织,人人对着山巅仰视。

    安常很明白商淇的意思,不外乎为着一句人人皆知的歌词——“谁能凭爱意让富士山私有”。

    她直接开口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商淇在手机屏点按几下,推到她面前。

    安常垂眸看——很明显的偷拍照,像素不高,人影小而模糊。

    拍的正是南潇雪从英国回来那天,她开车去机场接,南潇雪登上她的车。

    安常抿了下唇。

    商淇道:“这次你不用担心,已经被我压下来了。你也不用疑惑这些照片怎么会到我手里,我当潇雪经纪人这么多年,自然有我的手段。”

    安常问:“为什么拿给我看?”

    “如果把这些照片拿给潇雪,我很清楚她会是什么反应,她只在意舞台,根本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说不定还觉得这是个好的契机,就此公开你们俩的关系。”

    “你担心她会流失粉丝?”

    “或许会有一部分,但以她的能力,没有一个人能真正替代舞台上的她。一旦你俩的关系公开,受影响更大的反而是你,无数的记者会来围堵你、尾随你,你以前平淡的日常生活会被冲击得支离破碎。”

    安常:“昨晚你觉得我不该来东京,也是怕我们被拍吧?”

    商淇喝一口咖啡。

    安常:“其实从你带我去剧场看南老师练舞那次开始,我就知道你体谅的其实是我的立场,因为我们都不是拥有她那样天赋的普通人。不过商小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商淇:“你觉得我会喜欢什么人吗?”

    安常:“就因为这样,所以你衡量一切的标准,都是值不值得,而不是愿不愿意。”

    说着望一眼窗外的雪峰:“南老师的天赋高成那样,的确吸引所有人的仰望。”

    “可她不是富士山。”安常道:“富士山无法被人私有,因为它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可我的青山,却会对我一个人笑。”

    “商小姐,你明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商淇:“我不想明白。”

    安常挑唇:“那是偏爱。”

    “为着那份偏爱,我愿意去跟她慢慢磨合。而我这个人,恰恰不怕慢。”

    商淇看她一眼,收回自己的手机:“你这次回邶城,除了与那几个私人藏家接触,还有一家瓷器博物馆想要聘请你吧?”

    “你随时都在查我的动向?”

    “或许你有些时候不是很清楚「女朋友是南潇雪」意味着什么,但我必须清楚,这既是保护她,也是保护你。”商淇道:“我劝你不要接受这份工作,这样规律的外出很容易被人拍到。”

    安常望着瓷碟里做成富士山形状的蛋糕:“这件事等南老师回国后,我会跟她商量着决定。”

    商淇:“既然你已经跳了进来,那么,保护好你的日常生活,是我能给你最后的提醒了。”

    作者有话说:

    手动感谢【Sowhat】小天使的深水!【小夜喵0918】小天使的浅水!预祝大家假期愉快~

    另:富士山是浅间神社的私有土地,文中的“私有”则是取著名歌词里的含义,备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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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从富士山返回, 商淇把安常送到机场。

    安常候机时,买了好些点心准备寄给文秀英,又看到一种极简包装的薯条觉得毛悦肯定喜欢,一并买了带回邶城。

    第二天, 她去了趟纹身工作室。

    毛悦正忙:“等我一会儿。”

    安常:“你忙你的, 中午想吃什么?我先点好餐。”

    毛悦想了想:“麻辣烫吧。”

    等她纹完上午的最后一个客人从里间出来,见安常正坐着看手机。

    她走过去:“要是在给我女神发微信可千万别告诉我!我不想听!”

    安常:“是我下午要去看一件残损的清代绿釉捧盒, 正跟藏家确认时间。”

    毛悦坐下又问:“你前段时间不是在跟一个瓷器博物馆接触?怎么样了?”

    “等南老师回国, 我跟她商量着决定吧。”

    外卖送到, 盒盖一揭,麻酱香气扑鼻。

    毛悦问安常:“你有没有觉得这香味很熟?”

    安常思忖了下:“噢。”

    毛悦嘿嘿一笑:“可以啊鼻子挺灵, 真给你闻出来了。”

    清美旁以前有家麻辣烫店,味道好价钱便宜,简直被毛悦和安常当食堂,后来关店了, 没想到重开在了毛悦这店附近。

    毛悦夹了根麻花放安常碗里:“记得这麻花么?一浸汤汁, 那叫一个绝!”

    这时她手机响,接起来热情的叫:“喂, 马姐。”又用嘴形对安常说:“你先吃。”

    挂了电话告诉安常:“是之前我的一客户, 看到蛋黄酥的照片特别喜欢,这不是刚好要介绍她妹来纹身, 就让我把蛋黄酥带来店里,她也把她家猫带过来。”

    安常由衷道:“看得出来, 你现在生活节奏挺好的。”

    毛悦:“难道你的生活节奏不好吗?”

    安常笑笑:“还在找。”

    毛悦心大:“你跟我女神去赏枫叶赏得怎么样啊?其实我真不想问!看在你是我亲姐们儿的份上, 勉为其难让你对我炫耀下吧。”

    “没去。”

    “啊?为什么?”

    “京都那边舞台灯光出了点状况。”

    毛悦也不知该怎么说, 在麻辣烫碗底翻了翻, 找出最后一根麻花夹给安常。

    反倒是安常笑笑:“没什么, 月川的枫叶每年都会红。”

    又叫毛悦:“吃完饭,尝尝我给你带回来的薯条。”

    毛悦拆了包,一根薯条喂进嘴,立刻捧住脸:“这也太好吃了吧!”又递到安常面前:“你尝尝!”

    安常拈了根。

    毛悦的店坐落于一条生活气息十足的胡同,这会儿从她的视角望出去,行人渐次走过,或是情侣聊着天,或是考研党背着双肩包脚步匆匆。

    远远飘来糖炒栗子的香气、烤红薯的香气,和眼前麻辣烫的麻酱香、薯条的盐香混为一体。

    在这般热闹的人间烟火里,明明刚分开没多久,南潇雪身上的那阵冷香,却好像无比遥远了。

    ******

    安常下午见到藏家,一番长谈,两人的理念不算相符,于是谢绝了这次修复邀请。

    坐地铁回家路上,收到倪漫微信:【常崽的罐头到货了,一会儿我送过去。】

    安常回:【我在回家路上,一会儿你到了我还没到的话,你就先进去吧。】

    等她进门,见倪漫正站在常崽的跑轮前。

    走过去才瞧见那道细白的身影,迈着小腿在跑轮上飞奔。

    倪漫招呼她:“回来了。”

    她问:“常崽怎么在跑步?”

    “雪姐去京都的车上通知我的,让我来送罐头的时候,把常崽捞出来跑步。”

    安常观察一阵:“它好像是胖了点,该运动了。”

    倪漫在心里咆哮:哪是因为孩子胖啊!

    试探着问:“你这次去东京,没跟雪姐吵架吗?”

    安常摇头。

    更私密的问题她问不出口,安常这性子更不会主动倾诉,她一口气哽在胸口,实在没忍住拿手捶了捶。

    安常体贴,拿了瓶水给她。

    她猛灌一大口才算把这口气顺过去,叫安常:“你跟我来。”

    两人坐到沙发边,倪漫从包里翻出一张银行卡,和一把奔驰钥匙:“这是雪姐让我给你的。”

    “什么意思?”

    “雪姐说,她一向没空打理这房子,你住进来就好了,看着该添置什么就添置什么。还有常崽,除了罐头之外还要吃其他的,总不能一直花你的钱。另外雪姐太忙,回国时偶尔的开销估计也是你这边负责,她不想跟你分得太清楚,你平时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也用这张卡就好。”

    “卡里的钱没了雪姐会随时存进去,密码是xxxxxx,你记得转到你自己卡里,平时扫码才方便。”

    安常一向情绪不外显,只是说:“不用。”

    “其实雪姐能考虑到这些,我还挺意外的。”倪漫道:“你别多想,好多情侣谈恋爱也都是一起用钱的。”

    安常想,是这样没错。

    但她和南潇雪的收入差距实在太大,以至于现在给过来的这张卡多了另一重意味。

    “还有车,”倪漫又道:“你上次开车去机场接雪姐,她特别开心,所以让我帮着给你挑了辆,我陪你多练练,你平时带步也方便。”

    安常面色微沉。

    倪漫:“等常崽再跑五分钟,你把它放回笼子,我就先走了?”

    “嗯,麻烦你了,再见。”

    倪漫走后,安常一个人仰靠在沙发上。

    客厅里静得出奇,只有常崽不停踏过跑轮的声音。

    对跟南潇雪在一起这件事,她做过很多的心理准备,比如南潇雪的名气、南潇雪的忙碌。

    但当两人真正进入生活后,还是有些情况令她不适。

    她以为住进南潇雪家,已经算克服巨大的心理障碍了。

    然而此时茶几上一张银行卡、一把崭新的车钥匙反射着灯光,正闪闪发亮。

    她叹了口气,扫视一圈周围——这样的房子、车子、银行卡,好像真的已跟她在宁乡一季梅雨里、静静踏过石板路的日子,离得很远很远了。

    暂且把不想看见的东西收进抽屉,安常走到跑轮边,捞起常崽放回笼子。

    没想到她还没缩手,常崽趁她不备,狠狠咬了一口。

    “啊!”安常吃痛:“你咬我干嘛?”

    常崽圆圆的小黑眼瞪着她。

    如果它会人类的语言,它一定要跟安常说:终究是我这只小雪貂扛下了所有!

    算上今天,我总共替你跑了多少圈滚轮了!

    安常不知道这些,看着手上被咬出血的伤口,又不能对一只雪貂发火,拿手机给附近诊所打电话:“你好,请问被雪貂咬了要打狂犬疫苗么?”

    “要啊,就算被人咬了也要打狂犬疫苗。”

    “你们那儿能打么?”

    “不能,你得去……”对方报了个电话给她:“你先打过去咨询下有没有疫苗。”

    “谢谢。”

    所幸那家医院有货,安常赶过去,处理伤口、打疫苗。

    回到家,查了会儿文物相关的资料,准备取一套睡衣去洗澡。

    拉开衣柜门,南潇雪的各色旗袍整整齐齐挂在一侧,衣柜的另一半则显得空荡荡。

    这衣柜太大了,而安常衣服很少,连带着文秀英寄给她的冬装一起挂进去,仍显得寂寥。

    洗完澡靠在床头发呆,忽地收到一通微信电话。

    南潇雪应该在忙京都的舞台,她猜是毛悦。

    没想到拿起手机——竟是南潇雪。

    视频接通,南潇雪独自在排练室角落,一身素黑练功服总令她看起来像雪地里的墨竹:“在做什么?”

    安常一怔。

    脑子里无端掠过曾看到的一句话:当一个人问你在做什么时,藏在背后的那句话是“我想你”。

    她反问:“你在排练?”

    “嗯,做一些轻度练习,也适应一下新的发力方式。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再受伤。”

    “你怎么会现在打给我?”

    “不能打给你么?”

    “不是,只是你排练的时候都很专注。”

    “是这样没错。”南潇雪额角染着薄汗:“所以我刚才拿起手机时,也问了一遍自己这个问题,你想听我的答案么?”

    “嗯?”

    “我想你了,不分时间。”

    安常勾起一抹笑:“会不会影响你排练?”

    “我会调节的。”南潇雪叫安常:“你把摄像头拿远一点。”

    “怎么?”

    “左右晃晃。”南潇雪道:“我喜欢看你在我们的家。”

    最后四个字加了重音——

    「我们的」。

    「家」。

    安常问:“你回国的时间定了么?”

    “我平安夜到,不过只有一顿饭的功夫,之后去一趟广省,元旦回来直到春节,都不会再走了。”

    “你怎么能确定?”

    “春晚上有支舞,以汉宫春晓图为主题,本来是杨昂老师领舞,但杨昂老师意外受伤了,必须有人顶上。”

    杨昂是国内德高望重的另一位舞蹈家,比南潇雪年长得多。

    南潇雪解释:“那舞挺难的。”

    “所以只有你能顶上?”

    “是。”

    安常弯唇。

    南潇雪的傲慢时而令人讨厌,时而又显得可爱,那建立在她对自己绝对自信的基础上。

    安常总是犹疑,所以羡慕南潇雪的这一面。

    她告诉南潇雪:“等你回来,我有事想跟你谈。”

    这时南潇雪那边有舞者在叫:“雪姐,你刚才说这个动作……”

    南潇雪:“我得过去了。”

    安常点头:“再见。”

    “再见,小姑娘。”

    安常不适应现代设备,总觉得视频断得很唐突,分明上一秒还是那张承载了想念的脸,下一秒就变作没温度的黑。

    像南潇雪带她看的散场后的剧院。

    从热闹到孤寂的切换,总令人无措。

    ******

    几天后,安常又去见了另一位藏家,看一件残损的明代青花龙纹盘。

    文物修复并没有一套硬性标准,在“修旧如旧”的大前提下,很多细节见仁见智,看的是个人领悟。而修复师与藏家理念完全契合,如修复素三彩时的罗诚与安常,那是一件幸运的事。

    这次一番长谈,两人认知仍有差别,安常又一次谢绝了邀请。

    南潇雪离开京都去往大阪前,坐在保姆车上给安常打视频。

    屏幕的清晰度足够安常瞧清她微红的眼:“很累?”

    “睡得不够。”

    “那你赶紧睡会儿。”

    “待会儿开车再睡,趁现在车上没其他人,跟你说说话。”

    “说什么?”

    “说什么?你就没话要跟我聊么?”南潇雪想了想:“比如,你觉得家里的浴缸怎么样?”

    “还没用过。”

    “为什么?”

    “没这习惯。”

    “那等我回来,可以一起养成这习惯吗?有一种按摩模式……”

    她一张清隽的脸在镜头里看上去禁欲极了,说到这里,却笑而不语。

    安常抿了一下唇角。

    “南老师。”

    “嗯?”

    “你把视频音量调低,然后把手机贴到耳朵边。”

    南潇雪照做。

    其实车里没其他人,但安常偏偏想凑到她耳边讲话:“在那种按摩模式下,如果你……我就……”

    “好了,手机拿开吧。”

    视频里南潇雪的一张脸又露了出来。

    挽起的乌发间,瓷白的耳垂微红,好似被安常刚说的话咬了一口。

    “安小姐,真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有什么想不到的。”安常一张脸看上去总是安静而内敛,嘴里却道:“你不是都知道吗。”

    南潇雪讶然的挑了一下眉尾。

    而安常的脸热来得更后知后觉。

    视频里两人对视一阵,南潇雪轻声说:“还有五天一小时二十三分钟,我就可以见你了。”

    安常问:“你想吃什么?”

    “清汤火锅。”

    安常愣了下。

    “不可以么?”

    “不是不可以,只是没想到。”

    “上次在叫你宝贝宝贝的那位家里吃过一次,觉得煮起来很热闹。”

    安常点头:“好。”

    ******

    平安夜前,毛悦给安常打电话:“宝贝,来和我一起过节吧,我工作室要开party,好多老客户都要来。”

    “我来不了。”

    毛悦一下反应过来:“我女神要回来了?”

    “嗯,只待一顿饭的时间,元旦再回来,就不走了。”

    “你们怎么过?”

    “吃清汤火锅。”

    “啊?!”

    “你这反应跟我一模一样。”

    两人约好一起去买食材,平安夜当天下午,毛悦开车来接安常。

    超市里,巨大圣诞树下摆满红酒和巧克力,耳畔是“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的欢欣乐曲。

    她俩各推一辆购物车,毛悦买了一堆啤酒可乐薯片和熟食。

    安常拿起两包清汤锅底,细细看着包装背后的配料表。

    毛悦:“这能看出来哪个更好吃?”

    安常摇头:“看不出来,所以看天意吧。”

    她把其中一包塞给毛悦,另一包自己拿着:“来,石头剪刀布。”

    毛悦赢了。

    安常想了想:“三局两胜。”

    又是毛悦赢了。

    安常不再纠结,把毛悦手里那包底料抛进购物车。

    又到冷鲜区买了好些肉和菜,毛悦暗暗看了眼那些上好肉类和有机蔬菜的价签。

    她跟安常从大学就是朋友,对安常的消费习惯很了解,知道安常是个节俭的人。

    安常去收银台买单时,毛悦看了一眼总价,又看安常拿出手机扫码付款。

    走出超市,她犹豫半天,还是决定开口问:“这些都是你花钱啊?”

    “嗯。”

    “挺贵的。”

    “我有存款,之前罗老先生给的修复费也不少。”安常笑笑:“不知这样买多少顿,才够抵我住她那儿的房租。”

    “不是,你哪能这么算,如果是你租房子,你肯定不会租那么贵的啊,就像你自己吃火锅,你也不会买这么贵的菜。”

    “可这就是她最平常的生活。”

    毛悦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

    又听安常道:“其实她给了我张卡,还买了辆车,倪漫说写了我的名字。”

    “什么车?”

    安常报出个奔驰型号。

    毛悦咂舌:“一百多万呢。”

    又问安常:“你不想要?”

    安常:“不是想不想要的问题,是能不能要的问题。说句现实的话,要是我收入水平跟她差不多,她这样,我觉得没什么,因为我都能还她。”

    毛悦:“我也说句现实的话,全国多少人能跟她差不多有钱?”

    “可能是我想太多,但我想跟她平等。”安常拎着沉甸甸的一兜,掌心勒出浅痕:“我太知道两人不平等的结果了。”

    从前她和颜聆歌就是这样。

    一方永远高高在上的施予恩泽,另一方永远唯唯诺诺的仰望。

    走到最后,习惯了施予的人会觉得我什么都给你了,任何多余的情绪都仿若一次小小的忤逆。习惯了仰望的人渐渐不再敢表达,直至两人走到渐行渐远的地步。

    安常从第一段感情里学懂“势均力敌”的重要,没想到第二段感情,反而陷入更难办的境地。

    毛悦也是一路看着她和颜聆歌走到难堪的,这会儿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两个人相处,也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决定怎么办的。”安常道:“等她回来,我会好好找她谈谈。”

    ******

    因为上次在机场被拍到,这一次,商淇让安常暂且不要去机场。

    其实安常反而松了口气:那辆奔驰太奢贵,显得与她格格不入,连钥匙握在手里都发沉,拽着一颗心也沉甸甸的往下。

    她算着南潇雪到家的时间,煮开汤底。

    但比她预计的时间更早一点,门口有刷指纹锁的声音传来。

    她心里一跳,跑过去。

    南潇雪一身黑色大衣微敞着,露出里面枯叶色的旗袍,一缕缕的脉络如暗藏时光涌动,扶着玄关换鞋,纤长的手指似冷玉,被灯光打得通透。

    听见安常跑来的声音,仰起面孔,又见安常愣怔在原地。

    挑唇问:“怎么了小姑娘?不认识了?”

    诚然这段时间两人相处得太少,每次恍然望见南潇雪那清妩的脸,都会冲撞出些许的陌生。

    但那点陌生被物尽其用的勾勒绝色,当南潇雪眼下那颗浅红的小泪痣在灯光下跃动时,她仍是觉得亲切而熟悉。

    她握住南潇雪的手:“你来。”

    一路牵着南潇雪走到餐桌边:“上次见你爱吃笋,我买了。牛肉和香菇都新鲜。我还做了凉拌黄瓜……”

    安常心里想着,南潇雪那么累,一定要好好吃顿饭。

    然而当她一一细数时,南潇雪从身后拥住了她。

    撩开她马尾,唇瓣蹭着她半高领的白绒线衫,吻上她后颈有着浅浅绒毛最柔软的那一块。

    分明嘴唇那么凉,却有股灼烫的感觉顺着脊骨一路往下。

    南潇雪唇瓣轻嚅:“以前从没有哪一次我回来,家里亮着一盏灯,在等我。”

    她攥住安常的手。

    在安常意识到南潇雪要带她去浴室时,只来得及匆匆关了火锅。

    南潇雪一面给浴缸放水,一面过来拥吻她。

    枯叶色旗袍软塌塌搭在一旁,变作渲染暧昧秋意的道具。这房子里处处煦暖,在浴室也一点不觉得凉,安常小臂生的那串细小颗粒,大抵是为着旁的原因。

    直到南潇雪打开视频里聊过的按摩模式,拥着她进了浴缸。

    其实她能感到,今晚的南潇雪是不一样的。平素清高自持的谪仙,却有了与矜雅外貌相对的冒进和冲动。

    安常阖着眼,脑中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间,她却清晰的知道:南潇雪在害怕。

    怕什么?怕失去孤身一人从流离的世界回家时,那盏等着她的可亲灯火么?

    南潇雪终归是个贫瘠的人。

    安常这样想着,交换位置。

    她睫毛上沾着氤氲的水汽,眨一眨,泫然欲落泪般。可想要落泪的并不是她,她只是隔着那层水雾去望谪仙清寒的表象为她绽出裂纹,为她睫毛微颤,为她轻咬唇角。

    那一刻她的情绪很复杂。

    也许是为了安抚南潇雪心里某种最深层的恐惧,也许是收到南潇雪银行卡和车钥匙后的某种反抗。

    至少这时,她是安抚南潇雪的人,也是掌控南潇雪的人。

    直到两人回了餐厅。

    南潇雪已穿好旗袍,雪花压襟上的立领包裹纤颈透出浓浓禁欲感,与方才的反差太鲜明。

    安常重新打开火锅:“马上就好,很快。”

    到这时她甚至有些后悔方才为安全考量,关了火锅。

    此时等锅底煮开,再烫肉和菜,时间已然来不及。

    南潇雪坐她对面,一头墨色长发铺了满肩,脸上薄绯未褪完,拈一块凉拌黄瓜送进嘴,真心夸赞:“很好吃。”

    安常开口:“有一份瓷器博物馆的工作。”

    明天便是答复的最后期限,她必须趁今晚谈。

    南潇雪:“这事我听商淇说了,我的建议是不要接受。”

    “以你的性子,如果被媒体围堵,会觉得很困扰。另外我的时间太零碎,如果你要规律打卡上班,所有碎片化的时间我们都不能见面,如果你在家接修复工作,我们会有更多时间相处。”

    她放下筷子:“这的确是我的职业给你带来的问题,对不起。”

    安常摇头:“你不要说对不起。”

    “如果我做某个决定,是因为我自己的选择,而不是为了达成某种牺牲。”

    南潇雪:“你好像永远都比我更清醒。”

    “我必须走了,等下一次回来,就可以待很久了。”

    “等等。”安常夹一块牛肉放进她瓷碟:“尝一下。”

    南潇雪喂进嘴:“谢谢你准备的这些,真的很好吃,我走了你多吃点,好吗?”

    手机已在催促,南潇雪套了大衣匆匆走往玄关。

    安常跟过去:“还有件事,银行卡和车……”

    “等我回来再慢慢谈。”南潇雪吻了她的唇,纤薄的身影匆匆消失在门口。

    安常回到餐桌边坐下。

    她知道南潇雪是冒着误机的风险多留了这么会儿的。

    她也知道南潇雪本意是同她好好吃顿饭,只是她们俩都没有忍得住。

    她一个人发了许久的呆,夹起一片肉放进瓷碟。

    那么贵的肉呢,煮得老了,嚼在齿间一阵发柴。

    像某些心情,难以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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