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晏跟着抬麻袋的家丁,闻着一路血腥,蹲下拭了拭麻袋里滴落的血,疑心麻袋中人还未绝气。


    家丁将人抬到一处隐蔽的角落,忙不迭脱出最后一点力,将麻袋甩入池中。


    其中一个家丁给麻袋作了几个揖,口中念叨冤有头债有主,她也不想做这缺德事,都是大小姐的命令云云,叫人别化作水鬼来害她。


    另一个则骂她,说池子里不知沉过多少人,若真有水鬼,一定把上面那位抓了去。叫她别跪了,赶紧回去干活。


    待两人小跑离开,宁晏放下出诊物什,在丹田沉了一口真气,屏住呼吸跳入池中。


    原主不会游泳,宁晏也只能凭借攒得不多的真气憋一盏茶时间。他很快在一片累累麻袋的最上层,寻得刚扔下的麻袋,废了一番气力将人从里面解出。


    他一摸颈部,气脉已决,但尚有温度。他心中决断,赶紧封住了几个大穴,将人拼命往池面推去。


    还好蓄了点真气,也还好有武艺傍身。否则以原主身板,如何能将人从池中捞出。


    宁晏将人两足倒悬扛在肩上,背入池畔林间后使其跪趴在地。用银针扎两合谷与两太冲共四关四穴,毫无反应。


    再往十指尖的十宣穴扎入十根银针,希望以此连心剧痛将人从鬼门关唤回,依旧无用。


    “下一针,多有得罪。”宁晏将人裤子褪下,才知晓此人为男子,但他的手还是一顿。


    他看到男子身下有太多伤痕。除了密布淤青,最不忍的是多处被利刃生生割开,血迹淋漓。


    宁晏深呼吸,取出最粗的三寸长针,往已是伤口嶙峋的会阴狠狠扎入一寸。


    该穴为任督冲三脉起源,若这一针救不回,那就只能合掌诵经了。还好当年在少林寺和方丈学过几回超度念诵。


    少侠的业务横跨阴阳两道,可见很广了。


    只是不知和尚难念的经,度不度女尊人。


    庆幸,这一针下去,再摸脉搏,已有生机。


    宁晏将男子身体稍作清理,快速涂上了金疮药,再取几柱剩下的艾条,一齐用火石点燃,灸于脐中神阙穴上。


    掀开上衣后,果不其然看到了与身下同样狼藉的伤痕。


    艾灸一阵,人艰难呻出痛吟,眼睛也虚弱地睁开。


    男子被救醒后,看到一片烟熏火燎,以为自己已在地狱,见了浑身湿透头上挂着绿藻的宁晏,第一句话便是:“鬼差大人……是赵绰害我啊……”


    宁晏面色一沉,不算意外。他方才听抛尸家丁的话已有猜想。家丁说了,他也看到了,池中已不知沉了多少人。


    “你且将冤屈与本差说来。本差自当不会放过图谋性命之辈。”


    男子艰难哭诉,他家中贫穷又遭了水患,为给病重的妹妹筹集诊费,被母父卖与赵绰当通房仆人。


    开始赵绰还有算主子的人样,偶有笑意温存与赏赐。他本以为小心伺候,能结束朝不保夕的日子,可谁知赵绰是个猪面兽心的禽兽。


    她嗜酒如命,嗜行散药如命,一旦醉酒或药发昏聩,便想出无数法子折磨他,拳打脚踢已是轻松,更有刀割放血、重物捶打。人每每被打得晕厥几回,他身上的伤便是如此来的。


    “听府中人说,像我这样的通房……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不止对通房如此,她连有名份的夫侍也随意虐待。”


    男子虚弱,瘫身悲泣。好在此处已成赵府禁忌,没人往来。反倒隐隐听得哭声的人,都赶紧避得更远,生怕有水鬼寻仇。


    宁晏望向池面,静水中不知横枕多少亡骸。亏得他以真气护体,不然呛了那般尸水,定要生恶疾;也庆幸自己方才为男子做了艾灸,艾烟能燎走两人身上附着的尸气邪秽。


    他将男子揽到围墙旁一棵高树下面,叮嘱在此等待,最多一个时辰,便有接应。


    宁晏沿着围墙疾走两刻,终于见着赵府大门。


    门口等他的穆衡见他浑身湿透,忙问发生何事。他只道自己不小心跌落湖中,未免受了风寒,要立即赶回去喝药。


    穆衡不敢多等,将他请入马车,自己与车夫并坐。


    才驶出赵府正门视线,宁晏便让马车绕着赵府围墙走一圈。


    穆衡不解,宁晏道:“赵绰在池子里扔了一个人,我得去接他。”


    穆衡便不再多言,攥紧手中驭马缰绳,加速行车。


    到了高树所在的围墙外,宁晏让穆衡到墙内将人带出。


    穆衡身材高大,一阵助跑就轻松越过高墙。果真见到一个浑身带伤的落水者瘫在树下。废了一番功夫,垫着木石将人抱出围墙。


    直到上了马车,男子才回过神。他不是死了,是逃出了赵府。


    宁晏与他说明:“外面驾车的是山河郡平河穆县令之女,你有何等冤屈,可与她道来。”


    男子却极惊恐地摇头,瑟缩在马车一角。


    宁晏看出他心中惧虑:“别怕,穆县令不是你想的那种官。她的女儿,也与赵绰有云泥之别。”


    将宁晏视为鬼差时,男子尚且痛诉状告。但回到人间,他只是沉默。


    驾着车的穆衡听了“云泥之别”,顿觉身心畅,这词将她与赵绰那只又蠢又坏的猪头形容贴切。她早就听闻赵绰有些恶毒癖好,不料竟如此不堪。


    回到穆府,宁晏叮嘱穆衡即刻用艾草熏身沐浴,且务必将被救男子衣物烧掉。马车也要用艾草熏一遍。


    穆老太爷见她俩带回一个重伤的男子,以为是流民。才要拒绝胡乱发善心的行为,就听得穆衡耳语几句,顿时身子打颤,错愕之极地看向宁晏。


    “她……她莫不是也伤了你?”如此,他便是为了女儿政绩,将人往火坑里带了。


    “老太爷放心,我一直同赵太爷一起。”那死猪敢动他,骨头掰碎。


    重伤之人不能沐浴,宁晏用金疮药兑水与男子擦拭,洗下几盆污泥血水。穆衡也用剩下的艾条泡了澡。


    待收拾好,已是日暮。


    穆县令回府听闻此事,让穆衡前去陈情。穆衡以为母亲要为民请命,义愤填膺将男子遭遇和赵家的杀人勾当道出,让母亲派捕头将畜生捉拿归案。


    穆县令听完面色平淡,起身去探望受伤男子,问他可要报官?


    谁料男子惶悚摇头,只道能捡回一条命便是福分,再不敢同那恶霸交涉,还叫穆县令放他一马,切莫将此事宣扬出去。


    穆衡和宁晏,神色皆怔。


    穆县令点头,叫穆衡与她出去,别打扰男子养伤。


    “母亲,证据确凿,宁晏亲眼所见,那池子里还有其他尸骸。只要派人去查,定能搜集赵家罪证。”


    “好,我们这就去查。据大宣律法:奴仆贱籍,律比畜产,主人杀之,罚金十两。你觉得,赵家差这点罚金?”


    穆衡愕然。


    “死人如斯,这位活生生的男子所受折磨伤痛,也无公道来偿了?”


    “是他自己,不愿讨这公道。便是他以头抢地,赢了这场公道,也不过十两赔偿。他的身契还在赵府,他还得回到赵府去。便若能判得他离开赵家,一个通房男仆,竟因房中受辱而告陷主子,他此生清白断送,定会受人诟厉。于此流言,他恐难自活。”


    穆县令声音不大,但穆衡听清了,屋内男子和照顾他的宁晏也听清了。


    男子无声啜泣,宁晏也觉遍体生寒。


    “恩人,去和大人说,小人不告的。我明日便离开寻我娘爹,你们千万莫将此事传出,当我死了吧。”


    宁晏嗓子微哑,安慰他:“好好养伤,不要忧虑过度,穆县令会为你安排。”


    待男子哭累,昏沉睡去。宁晏出门和双眼通红的穆衡对上,彼此沉默。


    宁晏先开口:“伤养好后,便给他一些银子,放他去寻家人吧。”


    穆衡头一点,泪竟坠了下来。她狠狠擦泪恨道:“烂透了,文人定下的狗屁律法,就是烂!我知道我娘不会得罪赵家,她还指着赵家筹银子呢。我要武举,我要参军,死也不同她们同流合污。”


    宁晏叹息,无可奈何。都知晓赵家禽兽之举,却还得结交讨好,连清官穆县令为了筹款也选择牺牲一些人去换更多人的生机。


    天下世道,人生来便是不平等的。


    穆衡骂烂,可烂的何止一国律法,百朝百国皆如此,盛世也是如此。若这世道公平,怎有以武乱禁的侠。


    是的,侠。宁晏是侠客,自生下来,流的每一滴血,都是以武乱禁的叛逆。侠从来不盼公道,他们自己便作公道。


    宁晏抬起头,望向暮霭四合的天,晦日无月,阴霾无星,天漏不出一丝光。


    起风了,他心中决断:赵绰,该杀。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