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望安恋恋不舍地回去收好了傅旻留下的东西,尤其珍而重之地收起了所有载满情话的纸笺,还仿着他笔迹写了几张出来,笼了火盆,将仿写的“赝品”一把火给焚了。


    朱门合上之时,满屋里关于明月奴的痕迹也就只余一袭睡过的薄衾、一把奏过的相思木琵琶、一抔曾“珍藏”又“焚了”的纸笺灰烬。


    ——将一刀两断的决心,扮演得惟妙惟肖。


    春和斋是陆望安绝对的地盘,所以适才发生的这一切,一里之外的傅旻一无所知,他心里的担子够重了,强压着自己处理完了公事,在方过晌午天犹大亮的时候出了宫,到了京城品茗阁,邀着傅愔一道,见了何家三姑娘。


    何家三姑娘年方二八,单名一个媺,到的竟比提前一刻钟前来的傅旻还早,见人进门就迎了上去,嫩生生地唤了一句:“旻哥哥。”


    傅愔也是女儿家,自然看得出来人家是用心打扮了的,一身装扮灵动却不张扬,脸上妆面提色但不浓艳,熏的是百花香,清淡却绵长。


    只是,自家长兄近来,大约是不近女色的,实在亏了人家一番心意。


    一阵儿不落忍,傅愔心里轻叹了声,虽不知宫里头那位乐师是何等神仙,但何三这样顶和善的人,给自己做嫂子是当真是最好的人选之一,没缘分可惜了。


    “三姑娘,”傅旻淡淡回礼。


    在店里的茶博士上了一壶霍山雪芽后,气氛就此冷了下来,满座居然无一人言语,尴尬得傅愔头皮发麻。


    杯中茶都冷透了时,何媺终于开口:“旻哥哥怎么不同幼时那般唤我媺儿了?”


    “幼年不懂事,多有冒犯,”傅旻在座颔首致歉,“傅某在这给姑娘赔个不是。”


    傅愔清楚地看见,何媺愣了一下后,扯了个笑出来,说着“无妨”,眼圈却红了。


    傅旻起身行了个平辈礼,“朝中多事,难顾后宅,坦白同姑娘讲,子怀至今并无婚娶意愿,也实非良配。”


    傅愔叹了口气,对着何媺的方向轻轻点头,等于是默认了这场相看完全来自于双方长辈的安排,她兄长本人,是不愿的。


    又顿了顿,傅愔实在觉得不能让兄长继续当恶人了,便将后头那半句请求替他说了:“媺儿,你也知道我祖母近来身体并不很好......”


    何媺拿着帕子蘸了蘸眼角,努力让自己更加得体一些,点头道:“我晓得回家如何讲的。”


    傅旻抿着嘴唇没有吭声,只又起来,躬身行了礼。


    何媺也慌忙起身,再开口已换了称呼,“相爷,若无旁的事,小女子便先告退了。”


    傅旻心里本就愧疚,再听到这句“相爷”,便就更加过意不去,“三姑娘,若之后有什么地方可让在下效劳的......”


    何媺轻轻摇了摇头,再一福身,捉裙离了场。


    “唉......”人走后,傅愔长长地叹了口气,托着下巴道:“真属于是京城里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人了,祖母眼光还是独到。”


    按照常理,傅旻这时该说句“是傅某无福”,但这样讲岂非在贬低明月了,他能找到明月已然是福气盈门了。


    他到底是没有吱声。


    傅愔起了身,白了兄长一眼,“只可惜我傅愔没福气,得不来这样可人的嫂子。”


    傅旻:“......”


    傅愔又叹气,她可不识得哥哥在宫里那个相好,只知道兄长今日结结实实伤了个好女孩的心,着实没行什么好事。


    但转念一想,面对这样貌美又解语的故交都能一心不动,说明兄长在感情方面也算有担当,这自然也就不能成为他被苛责的理由。


    今日这出,除了装样子、走过场,多少尽孝之外,实在一塌糊涂。


    傅愔也懒得多讲,出了茶楼便与傅旻分道扬镳,自去了店里。


    傅旻送妹妹上车,便动身入了宫。


    如今天色尚早,不知明月是否从慈宁宫回了?傅旻想着,若没回也好,这次好歹让自己等他一次,也尝尝卷睫以盼的滋味。


    “明月——”


    傅旻推开门,见屋内整整齐齐、空空荡荡,一看就是没有人回来的样子,便自房门旁取了自己近日来看的一本书,搬了个小杌坐到了门口,就着昏黄的日光阅读。


    偷得浮生半日闲,现在半日是不到了,片刻也足够。


    坐着翻了不晓得有多少页,但其实并未看进去多少,他今日亏了良心,脑中乱麻一样,心又飘忽,静不下来,又总盼着尽快、尽早见上明月一面才好。


    傅旻想着,抓紧见他一面啊,自个儿这些羞愧、这些歉意,才能跑个无影无踪去。


    他喜欢见明月笑,一双桃花眼染了笑意,让人看了格外地心生欢喜。


    很快天擦了黑,算起来也该到了明月回来的点儿,但月亮门处静悄悄,一丝步声都无。


    傅旻皱眉,想着幸亏自己今日打包的茶点都是耐放的,晚间再用也不会掉了口感。


    又翻几页,他实在是坐不住了,索性起身去隔壁小厨房准备晚饭。


    进门掌灯,傅旻走过书桌,恍惚见到一张纸笺,他心里还蓦地一喜——昨儿没有回来,原来明月走时还与我留了条儿,得亏我还有良心知道来做饭,若不然岂非错过了人一片心意。


    他兴冲冲拿起纸笺,凑近角灯细瞧——


    ????


    分桃断袖,绝非长计??


    佳人在畔,子孙满堂??


    这是什么意思????


    傅旻感觉自己心跳加速,全身血液正加速往头顶奔冲,四肢都开始有些不受控制地痉挛,但彼时,他仍然是存着些侥幸心理的,好生生的一个大活人,又没吵架又没拌嘴,怎么就会突然走了呢?


    怕不是又在话本子上学了些什么花样,当做情趣呢?看自己在不在意呢?


    傅旻抓着纸笺往隔壁跑,“明月——明月——”


    是不是躲起来了呢?


    我没有惹他生气啊.....


    我分明还同他讲最爱他了啊......


    直到拉开衣橱,傅旻才像被抽干了魂、吸走了魄一般跌坐在榻边,只见原本满满当当的衣橱里,所有关于明月奴的东西全部消失不见,只余一把琵琶,几件属于他傅旻的便服而已。


    傅旻落魄地低下了头,迟迟难以置信,却偏偏又在这一个动作里瞥见了脚边的铜盂——


    满盆纸灰里藏着未燃尽的纸笺一角,赫然是他留给明月奴的一纸情书。


    “为什么......”傅旻起身,不顾形象地往内宫城奔跑,一口气冲进了御书房,跪着问陆望安:“微臣斗胆,请问陛下是否记得春和斋一个名唤明月奴的乐师?”


    陆望安一只手藏在明黄案帷之下,狠狠掐着自己,努力让理智维持,淡淡回道:“可是那个口不能言的?朕记得。只是他现时已不在春和斋了,得太后赏识早已归了慈宁宫管。怎么了师哥?”


    紧张如陆望安,忘记了让傅旻平身。


    仓皇如傅旻,也忘记了等皇帝让他起身。


    “没......没什么,”傅旻喃喃着走出御书房,连门都忘记了关。


    陆望安走下御案,看着傅旻的身影走远,身体顺着关合的雕花门滑坐于洋罽之上,泣不成声。


    离开御书房的傅旻已失了心智,他大胆地求到了慈宁宫上,但这处不似皇帝那里一般好讲话,他连太后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掌事姑姑以“藐视宫规”为由呵斥一通赶了出来。


    齐苍、左穹如今不在,他只能去找侍卫首领,画下明月奴的画像,让当值侍卫带着在全宫打听了一个遍,但没有任何人在内宫城见过他,也不见任何出入宫城的记录。


    最后一波人送回“毫无线索”的消息时,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


    傅旻在宫门处候着,落寞地想:也许,是太后将人送走了......


    其实还有可能性更大、也更坏的一种下场,只不过,傅旻不敢想,也在拼命强迫自己不去想。


    但无论是想或是不想,他都必须承认——


    明月奴,真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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