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旻默然地饮尽了杯中酒,二人共饮两坛,虽他喝得多些,也还到不了醉的程度,但微醺是远远过了,酒意足够支撑他好好睡一觉。


    “借厢房一用,”他反扣杯子到石桌上,发出当啷一声闷响。


    沈逸知道他在自家府上来去自如像另一个少爷,便也不与他张罗些虚礼,点头说:“你的那些铺盖什么的,前几日刚刚晒洗过,去罢,好生睡上一觉。”


    傅旻有些迟缓地拱手向正在收拾残局的沈逸道谢,后才跌跌撞撞往厢房走。


    这一觉一直睡到天黑,再醒来,虽还难过,但总归有了精神,可以忙公事了,傅旻在沈府简单梳洗了一番,便赶着去了文渊阁。


    沈逸在门口送他,恍然竟觉得不久前闷头饮酒的傅旻像是被什么脏东西夺了舍,如今这般振作、奋进的样子才是大舅哥本来就该有的模样。


    之后的许多许多天,傅旻照常上朝、熬夜,如往回府、侍亲,日子似乎乏善可陈,但往来事又如江间暗涌,自有其一番惊险。


    前方风纪官队伍频频传来捷报,证人、证物、证词越来越多。


    祖母病情一日好过一日,虽说病去如抽丝,但也已好得差不多。


    当然,这还是要感谢何家三姑娘,但凡家中问起她与傅旻的事,她总不言语,但低头含笑作女儿家娇羞模样,让何、傅两家误以为二人相交十分和谐,似乎谈婚论嫁也不过就是待姑娘面子放下、姑爷公事忙完后的时间问题。


    不仅如此,她还总陪着何家老夫人去府上小坐,但旁的院子一概不去,进府便只待在宋氏那处。


    这样的恩情,傅旻是记挂着的,他曾想着让傅愔与何媺义结金兰,那便算作自己的义妹,日后有了这层身份,便是议亲的又一道筹码了。


    傅愔没有提这是傅旻的意思,只说了这个提议,却当场被何媺拒绝。


    “我知道,这是左相的意思,”何媺摇头,“但是我这般做,并非为了旁人,而是给自己这些年做一个圆满的了结。本就存了私心的,当不起这样的答谢。”


    她没明说这些年的什么,但傅愔又何尝不懂,便道:“我晓得了。要我说也是,为什么一定要搞那些歃血跪拜的形式,咱们自小长大的情谊不比那强多了。”


    何媺挑明了会一直“做戏”至宋氏身子骨好利索,兄妹俩实在感激涕零。


    但小皇帝近来却有些喜怒无常,他仁义心善,从不冲着身边人发作,但宫里的东西却是砸了不少。


    薛诚曾求到傅旻面前,让他劝劝,但“天子之怒”何尝不是帝王之道,傅旻只觉得小皇帝如今是越发有为人君的风范了,便未加干涉。


    以上种种,傅旻在心里头逐个盘算:大约在外人看来,日子得算是极顺利、极好过了。


    如果他自己没有耿耿于怀,没有不间断地找寻,没有夜夜枯坐、摩挲纸笺的话......


    祖母身子即将大好的时候,前方他的风纪官们监察河道总督离证据确凿、捉拿归案只差临门一脚了,但他们这些不上明面的天子使臣扛不起这大事,一封急信传进了文渊阁,落到了傅旻桌上。


    傅旻拿这信去了御书房,求一柄宝剑,以为国斩贪官。


    陆望安坐在御座上,半天没有吭声,这段日子师哥好像过得越发快活了,听闻那何家三姑娘昨儿又入了傅府,着实是挑了个好时机,真真是应了自己那句“佳人在畔”。


    但他不开心,非常不开心,甚至心情已经影响了身体,近来好一阵儿了,他夜不成寐、茶饭不思,身体眼见着一日日地亏空了下去。


    此刻他也精神不济,撑着头看着下头落座的傅旻,心说谈婚论嫁在即,师哥怎么突然舍得离京千里呢?


    尽管心中对这事存疑,但陆望安是从来不曾怀疑过傅旻的一片忠心的,此举又刚好中了自己下怀,求之不得,他恹恹点头,“准。”


    顿了顿又还是忍不住叮嘱:“但此去凶险,师哥万要护好自己。”


    “臣领旨,”傅旻跪拜谢恩。


    出发在三日之后,天还未亮,傅旻便出了城,在城外长亭处休整的片刻功夫里,傅家的马车匆匆赶来驻在了一旁,而后车里下来两个身段婀娜的妙龄女郎,着披风、戴兜帽,正是傅愔与何媺。


    “哥哥,”傅愔知晓傅旻此行的危险,眼里存了泪,冲过去抱住他,又叫了声,“哥哥。”


    傅旻摸摸妹妹的发顶,哄着:“听闻那边的绒花手艺与京城不一样,更婉约些,哥哥回来给你带。”


    傅愔点头,松了手,说:“媺儿也来了。”


    何媺闻言,轻轻福了一礼。


    傅旻拱手还礼,“时辰过早,辛苦姑娘了。”


    何媺摇头,“祝左相此去顺利,一路平安。”


    “多谢。”傅旻又行一礼,又转向妹妹,“快回吧,我马上出发。”


    时已进夏,天儿如孩儿的脸,一朵云飘过,仅傅府马车掉头的功夫,天就落起了雨。


    傅九取了蓑衣斗笠,又问傅旻可否要弃马乘车。


    “不必,”傅旻接过斗笠,翻身上马。


    调转马头时,他余光正看见巍巍城楼,城内红墙之中,是为宫城,他的心上人从那里走失,至今未得一丝音讯。


    雨越下越大,傅旻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忍不住自嘲:“真是人道天道,各自煎熬。(1)”


    一行人冒雨在官道上疾驰,离京越来越远,经过长亭、拐过树林,很快消失在了天地间茫茫雨幕之中。


    高高的城楼上,薛诚撑着十二骨油纸伞,无声叹了口气,“人已行远了,陛下也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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