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一夜春雨过后,晨露十分,屋外树上鸟雀啁啾一片。


    尽管窗缝里头,偶尔还从外面灌进来几缕寒气,秦忘机却丝毫不在意。她躺在榻上闭眼听着屋外清脆悦耳的鸟鸣,仿佛看到草籽破土而出,枯枝也在雨水的浸泡中慢慢发芽。


    从前她总是揶揄兄长,嫌他起那么早背书,吵得她不得好眠。


    谁曾想,昔日懒散的少女,如今也开始闻鸡起舞。


    六更的梆子声从前院传来,秦忘机从榻上直起身的同时,门外准时响起婢女柔声的提醒:“小姐,时辰到了。”


    “东西备好了吗?”她问。


    “回小姐,都备好了。”


    “进来给我更衣。”


    一个时辰过后,秦忘机带着婢女,从小厨房一路来到爹娘门外。


    二老正要用早膳。


    父亲从桌上拿起筷子,夹了一些小菜,放进母亲碗中。母亲抬眼,对他温婉一笑。


    分明是温馨的画面,秦忘机却看得鼻头一酸。


    “给我吧。”


    压下心酸,秦忘机从婢女手中接过食盒,眼神示意她退下,朝屋中走去。走到桌边,放下食盒,对二位高堂恭恭敬敬行了个屈膝礼,才起身落座。


    “傻丫头,怎的还跟爹娘客气上了。”刘玉柔的嗔怪里透着掩饰不住的宠溺。


    父亲秦廉倒是不动声色。官场最重礼节,他身为户部尚书不知道受过多少大礼,这点闺阁礼仪在他眼里,简直就是稀松平常。


    秦忘机动作娴熟地打开食盒,从里头端出一只砂锅,从桌上取过一只干净的瓷碗,开始给二老盛汤。


    “哎呦我的心肝儿。”见她这样忙活,刘玉柔终是坐不住了,接过女儿递过来的汤,挡住她再度伸向汤勺的手,“都说了让你别去做这些粗活,你为何就是不肯听话!”


    然后皱眉看向一旁侍立的仆妇,佯装责备:“还不来搭把手!”


    仆妇尴尬地看看刘玉柔,又看向秦忘机,很是为难。


    “嬷嬷,你也去吃早饭吧。”秦忘机冲仆妇眨了眨眼,仆妇便赶紧退了出去。


    年关那场祸事,侯府一夜被抄,让秦忘机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没有纯粹的情谊,只有爹娘才会真心疼爱自己。


    她今年已经十八,却被人退过一次婚,虽然对婚事没什么期待,但她知道,嫁人是迟早的事。如今费尽心机,与家人重聚,她只想在出阁前好好孝敬爹娘。


    自打这次回府,她便日日早起,为爹娘洗手做羹汤。


    对他们的态度,也比从前恭敬了许多。母亲近来总说,她的小姑娘,如今变成了大姑娘。


    她知道,母亲不想让她做这些粗活,是担心日后若是传到婆家那里,会被人笑话了去。可她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更何况,她的婚事还是个未知数呢。


    秦廉端起碗品了一口:“汤不错,吃饭吧。”


    父亲向来严肃,能得他的夸赞,秦忘机不由得抿嘴笑了。


    可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她一口青菜直接哽在了喉咙里。


    “爹已经让人备好了谢礼,择日便送往兖州。年年,你可有书信给宣王?”


    兖州二字,足以让她遍体生寒,更不要说那位可怕的宣王殿下。


    父亲只知,是她出面,向宣王殿下宋桢求得援助,侯府此番才洗清了冤屈。可他不知,她欺骗了宋桢的感情,才换来这一切。


    她现在只想跟那个人老死不相往来,如何还能给他写信!


    见她犹豫,秦廉脸色略微一沉:“滴水之恩,当涌泉报。宣王殿下照拂于你,你不该太过在意那些繁文缛节。”


    “父亲,”她放下筷子,咽下那口青菜,垂眸看着碗中浓白的汤,“女儿的闺阁笔墨怎能入得了宣王殿下的眼,不如今日兄长回来,让他代女儿拟一封书信,表达女儿对宣王殿下深切的感激之情吧。”


    秦廉轻轻摇了下头,端起碗又开始吃饭。


    刘玉柔却放下了筷子。


    打量她半晌,突然眼珠一转:“心肝,你该不会是看上宣王了吧?”


    秦忘机才要重新拿起筷子,听到这句,不禁把手一缩,筷子险些被她的袖摆弄到地上。


    她迅速摆好,避开刘玉柔的视线,声若蚊呐:“娘,你说什么呢。”


    “真没有?那你脸怎么红了?”


    秦忘机立即捂住脸:“娘!”


    “好啦,没有就好。娘知道,你这回是长了记性的。”刘玉柔瞥了眼面无表情的秦廉,又看向秦忘机,“那你想好没,你表兄的信,怎么回?”


    国朝倒没有什么十八不嫁,祸及家人的律例,但有一条,祸不及外嫁女。


    秦忘机明白,母亲之所以这么迫切地想要把她嫁出去,是因为担心哪日府里再遭不测,连累她跟着遭罪。


    母亲觉得,她那个侄子就是个不错的人选。


    表兄他们家虽是商人,出身不高,但是好在两家知根知底,又有这层表亲远房表亲的关系。在母亲的认知里,女人一辈子,图的不就是个安稳么?


    “娘,你就这么怕女儿嫁不出去吗?”秦忘机喃喃道,避而不答刘玉柔的问题。


    所谓的情深如许,都抵不过现实的当头一棒。


    东宫门前的大雨,那张冷脸上写满的厌弃,掖庭的磋磨,一切恍如昨日。


    表兄是不错,可如今的她,早已不是那个急于体验情爱滋味的懵懂少女了。


    路遥知马力,日久才能见人心。


    婚事,她一点都不急。


    这日,园中桃花打了花苞,秦忘机正陪母亲在园中赏景。突然前院一个仆妇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举到她面前。


    “给我的?”秦忘机看了眼刘玉柔,问仆妇。


    仆妇把信递到她眼前:“公子让送来的。”


    她打量过去,泛黄的信封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大字,虽然倒着,她一眼便认了出来:年年亲启。


    向来府里书信都是给父亲和兄长的,即使是表兄来信,也只敢写给父亲。


    大概是因为这封明确写着她的乳名,兄长才让人直接给她送了来。


    “哎哟,”刘玉柔也看见了,“你表兄等不及了,快,打开看看写了什么。”


    秦忘机短促地嗔了声,羞涩地抽过信封,等仆妇走远才把信封重新拿到眼前。


    看清上面的字迹,每一处转折上,那遒劲的笔锋中暗含的力道,她像是被闪电劈中,瞳孔也跟着震了一下。


    刘玉柔见她脸色很快由红转白,忙问:“怎么了?”


    秦忘机连忙抓紧了信封,急匆匆说了句身体不舒服,就朝着自己院中小跑而去。


    一进门,她把门一关,靠在上面,一面喘着气,一面去看屋里。


    见没有做事的婢女,她深深吸了口气,才重新把信封拿出来,对着门外投进来的朦胧光线,仔细打量起来。


    这的确是宋桢的字。


    那日在兖州,她正在房中习字,宋桢突然来了。她写了许久,手腕有些酸,便揉着搁下了笔。他却绕到她身后,从后面握住她的手。


    带着她,一笔一划,写下了她的乳名,然后在她耳畔念了出来。


    “年、年。”


    此时,秦忘机看着信封上宋桢的笔迹,耳畔仿佛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能将她的柔夷素手完完全全包裹其中,不漏一丝缝隙。


    秦忘机仿佛又感觉到手上传来那种强大的力量,右手的骨节仿佛都开始疼了。


    轻微地一声响,信封掉在了地上,将她拉回了现实。


    她屏住呼吸,俯身将信封拾起,颤抖着手撕掉封口,抽出里面的信纸。


    宋桢那种与生俱来的帝王之家颇具威严的嗓音又响起了:


    “你嫁谁,本王便毁了谁。”


    看完最后一个字,秦忘机的后颈上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好像宋桢就站在她身后,亲口对她说完了这句话。


    这个疯子!


    若是今日,这信送去了父亲那里,她该如何向他解释!


    又一想,表兄有意求娶她,他是如何知道的?


    脑中回放着那句威胁意味十足的话,她的两腿都开始发抖。


    她亲眼见识过宋桢的阴狠。


    那日在王府,宋桢外出打猎,知州儿子突然潜入府内,想要对她不轨。好在她机智,伺机让王府的人通风报信,宋桢及时赶了回来。


    那时她手持剪刀对着奸人以求自保,谁知宋桢竟然握着她的手,亲手将那人刺死。


    这件事未曾发生前,他与知州儿子一直十分要好。


    竟能对好友痛下杀手,杀了之后还异常平静,如同捏死了一只蚂蚁。


    至今想起来,秦忘机都觉得后背发凉。


    杀了知州的儿子是何等天大的事,很快这事上达天听,宋桓奉命到兖州安抚知州。


    这也是她后来才知道的。因为在宋桓来之前,宋桢将她关进了王府的荒院,一连几日,直到被宋桓发现,才放她出来。


    他以为她对宋桓余情未了,怕她跟宋桓回京。


    可一言不合,就把她劈晕关起来,虽然每日有两个奴婢贴身照看,还有大夫来给她请脉,给她开补药,她现在犹觉得后怕。


    这个人,太危险了。


    她颤抖着手,走到桌边,点燃蜡烛,把这封可怕的信烧成了齑粉。


    尽管他只是一个藩王,未经传召不得入京。但以他的阴狠,用家人的性命威胁她,报复她,也不是没有可能。


    得尽快跟表兄成婚,让他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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