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翌日, 沈香被谢老夫人喊来挑选嫁衣,她是以“农家女”的身份嫁入官宦人家, 既是上嫁, 就得穿绿色婚服了。
沈香忙了一整日,待傍晚谢老夫人回内室小憩,她总算闲暇下来。
忽然想起谢青, 倒是奇怪, 往常时刻要缠着她不放,今日竟不现身?
事出反常必有妖。
沈香抛出一枚石子,暗卫应声而来。
只有阿景,谢贺不见踪迹。
沈香纳闷:“你们尊长呢?”
“……这个。”
沈香明白过来,谢青一定是去做坏事了,还是背着她做的。
沈香和善微笑:“带我去你们尊长所在的地方吧, 毕竟尊长把你们的命都给了我,不是吗?”
阿景如芒在背, 好半晌才打寒颤, 应了句:“是, 全听小夫人安排。”
另一边,李府。
暮色沉沉,府上却火光冲天。
只是火势不大,暂时还无人来灭。
李岷被风凌以刀刃抵住脖颈, 他抻着颈子, 死死盯着眼前恶鬼一样的男人。
他切齿:“我儿子李佩玉早就死了, 是不是?”
谢青抿出一丝笑来:“真聪明呀。”
“是你杀的!”
“我不是那起子心狠手辣的人。”谢青朝风凌抬了抬下颚,“喏, 是这位郎君动的手。”
风凌早就按捺不住杀心了,他的刀刃越抵越深, 直到李岷的颈子涌出几点血珠子。
李岷吃了疼,又见整座府邸被人围得铁桶一般水泄不通。他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惶恐,好半晌,颤着嗓音:“你、你不能杀我!你在京城之中杀我,怎么和官家交代?”
“真糊涂。”谢青笑得意味深长,这样的神情更是坐实了李岷的猜测。
“你疯了……官家不会放过你的!”他声嘶力竭。
谢青笑了声:“你在害怕吗?你希望官家救你?只可惜,不是我要杀你,而是天家。”
“不可能!我李家世代忠良,对皇帝忠心耿耿,他为何杀我?!”
“哦,这话听着倒不新鲜。”谢青支额,想了一会儿,“谢家当年不也属耿介纯臣,还不是死在你们的刀下?从那时起,便给谢某上了一课。这世上,唯有坏人,才能万古长存。”
李岷还想辩驳什么,可喉咙破了风,原是风凌割开了他的颈子。
他不甘地瞪着谢青,拖着一地血,朝他爬去。
“啧,莫要脏了我见未婚妻的新衣。”谢青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任凭火焰吞噬李家的尸山。
谢青报了一部分的家仇,心情很爽利。
本想回去同沈香说两句可心意的家常话,却在转身的瞬间,撞上了心上人。
“真巧,在这儿遇见您。”沈香笑得很甜。
嗯……偏偏是这时候吗?
郎君为难地想:再等一刻钟多好,那时他就能毁尸灭迹了。
行凶被小妻子撞破了,谢青头一次有做贼心虚的感悟。他极力维持优雅的笑容,温声解释:“不是我杀的。嗯……是风凌动的手。”
他有成千上万个借口能搪塞沈香,可真对上她亮晶晶的一双眼,又觉得很难开口。
谢青确实事出有因,只是他和沈香许诺过,如他再害命,一定要和沈香打个招呼,不能一声不响就下手。
谢青忽然想到了一位六部的老官吏,每回同僚设家宴,他总要嘱咐随行的下人回去通禀一声家内,免得妻子给他留饭,为他掌一夜灯。
这样比起来,谢青确实做错了,他不够体贴。
他垂眉敛目,一声也不辩,任凭沈香处置与发落。
沈香问:“不和我解释什么吗?”
“不了。”谢青微笑着摇了摇头。
沈香叹气,踮脚,为郎君整理了一下圆领袍的雪白中衣立领缘。她顺势捏了一下布料,打量了一下厚度。夜风大了,衣太薄了。
沈香半含敲打,半含关怀地道:“天这么冷,就穿这一件夏袍出门,小心着凉。下回再外出办事,好歹喊我一声,让我给您添一件衣吧。”
谁说沈香单纯呢?分明是聪慧的小娘子。她没有拆郎君的台面,以“添衣”的贤惠口吻,叮嘱他下回事事报备,多妙绝的招数,教人听着心里头熨帖。
谢青很吃这一套,笑得更为圆融了:“是,都听小香安排。”
原以为自个儿是不爱受管教的自由心性,哪知也有这么一日,谢青会心甘情愿被家中人约束,只为听她几句柔情蜜语,作恶后也能得她的体谅。
谢青伸手,拥上了沈香。他把她紧紧囚在身前,一如在山崖前的那个温暖拥抱。
他不想顾虑那么多礼仪教条,今夜,他只想抱抱她的小香。
郎君在外十分自矜,特别是着公服时,所有不为人知的亲昵一面,尽数被绸衣裹挟。唯有在无人时,她才能小心碰一回谢青润如白玉的指骨。
哪里像现在这样,风凌在旁看着,还有暗卫们在场,他竟也不管不顾,拥她入怀。
沈香不免疑心,谢青是今日太困倦了吗?还是受了惊?
她没有推搡他,反倒是伸手,纵容地拍了拍未婚夫的脊背,轻声问:“您怎么了?”
“小香这样,会把我宠坏的。”
“啊?”沈香发愣。
南辕北辙的一段话。
谢青毫不在意她的错愕,心里几乎要化成一汪春池,连带着看旁人都和风细雨。
他松开沈香,任她避到身后,遮挡微微泛红的脸颊。
沈香揪住谢青的衣袖,后知后觉回过魂来,谢青之前,是不是在担心她生气?可是,李家作恶多端,多少无辜小娘子丧命于他们手上,沈香也是女子,自是感同身受,她不觉得恶人死了有什么可怪罪或遗憾的。
这些人,罪该万死,而谢青是为无辜亡魂伸冤来的。
随之,谢青对风凌一笑:“我御下,一贯赏罚分明。你听话按照我指示去做,所以我要奖励你。”
风凌冷着脸,道:“不必,我对金银珠宝没兴趣。”
他从前为主子家办事,也收下过不少赏钱,只是他对衣食住行毫不注重,在外粗茶淡饭也好,珍馐佳肴也罢,于他而言,不过果腹。倒是认识了白流光后,他总想事事为她办到妥善,小娘子不同他这样皮糙肉厚,吃不得苦头的。
谢青像是早预料到他的答复,懒懒地道:“我把白流光,给你。”
“什么?!”风凌震惊地瞪大眼睛,“流光……在你手上?”
“嗯。”他看了沈香一眼,像是要显摆自个儿好人的形象,“活的。”
而深谙谢青心思的沈香听到这句话,内心干笑:哈哈,您是善良,但不多。竖立好人形象的目的有点明显……
风凌没时间和谢青废话:“她在哪里?”
“我让她去你住的那间茅屋里了。”谢青顿了顿,又对谢贺和阿景道,“哦,还有普济堂里的小娘子,劳烦你们去救出,给她们寻几处庄子落脚,来去任其自便。至于那些伤过人的看守,全杀了吧,横竖是皇命,天家不在意咱们如何处置。”
“是!”谢贺和阿景跃上屋檐,瞬息之间便不见踪迹。
风凌本来也要走,临行前还是单膝跪地,朝两人行了个礼致谢:“多谢两位救我妻子。”
“不必多礼,去吧。”谢青待人冷淡,也懒得同他粘缠。
他要快点带沈香离开了,免得惹一身骚来,毕竟李家死绝了,血腥味与火光定要惊扰到邻里了。
不过再怎样,官家明日还是把灭门惨案交由刑部衙门,也就是他的手里。这桩案子,注定会成为永不见天日的悬案。
马车上,沈香问起风凌的来历。
复仇的第一杀完成,谢青也乐得把故事当成戏文说书讲给小妻子听。
听完来龙去脉,沈香夸赞:“您真是善心肠,竟会成全这一对苦命鸳鸯。”
“我知小香喜欢美满结局的人间故事。”他不过是想博她一笑。
至于真正内情……谢青噙笑,没打算说,他不喜扫小妻子的兴致。
谢青留下白流光,其实只是为了留个后手,借以辖制风凌。若他不听话,那他不介意拿白流光“做人情”,逼他为自己所用。
如今能皆大欢喜收场,风凌是该感恩戴德,给他磕个头的。
庆幸吧。
谢青成家立业,心性柔软不少,就连杀生都少了。
……
风凌许久没见白流光了,他疑心这只是一个谢青幻化的美梦。
那样高的崖,她能活下来吗?他希望她活下来,又怕希望落空。
他站在茅屋外,驻足很久。黑峻峻的屋子没有掌灯,他不敢进去。一进去,梦就醒了。
他徘徊许久,还是白流光左等右等等不到人,气得跺脚,来喊他:“到家了还不进门?!”
“流光!”风凌眼前一亮,他眼眶忽然生热,明明是男儿郎,却要落眼泪。
白流光也鼻腔发酸,她高声喊人不过是虚张声势,她没想到她还有命在,还能同风凌重逢。
她跑向风凌,紧紧抱住了他。
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打湿了郎君的衣裳。
女孩儿埋怨:“都是血气,你又杀人了?”
“往后不会了。”
“嗯!”白流光深深嗅了一口风凌身上的气息,“我好想你。”
“我也是。”
“你买的蜜煎不好吃,太甜了。”
“……往后你来选。”
“好。”
风凌想到了另外一桩事,他问:“你的家人待你不好,要杀了吗?”
白流光确实想过杀了她的父亲与大哥,但这样一来,风凌就成了海捕文书上的要犯了。
于是,她摇了摇头:“他们不配脏你的手。”
“好。”
“往后只要我们两个生活在一块儿就好了。”
“嗯。”风凌抬起剩下的那一只手臂,紧紧抱住了爱人,“再也不会松开你了。”
永远不会。
第32章
沈香既要嫁入谢府, 自是会寻一门人家备嫁。
这事儿好办,谢老将军当年征战沙场, 待麾下军士十分照顾, 那些军人家眷惦念恩情,甚至还有主动签奴契卖身来谢家做事报恩的。不过从旧部里随意一寻,便找到几个家中人丁凋敝、关系简单的农户。这些作为权宜之计, 供沈香从娘家里头出嫁是尽够了。
沈香原以为婚事上会从简, 怎料谢青一桩桩都按照婚仪来办,只是日程上快了几步,六礼却是齐备的。
这几日,沈香便恢复女儿身,住在了假娘家里。她是以“谢青未婚妻”的身份被请到京城中的,特地住的谢府庄子, 同她随行一道儿来的,还有一名老妇人, 她假扮沈香的母亲。
从老妇人口中, 沈香得知, 她的儿子曾在谢老将军的手下当过兵,谢老将军当年还替他挡过敌军的一刀。只是战场刀剑无眼,儿子还是丧了命,不过将军能这样力保微不足道的一兵一卒, 令老妇人感念至深, 她一直想着报答谢家, 眼下总算找到了机会,自然是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要让婚事进行得顺顺利利。
谢青和媒人一道儿来庄子上送纳采之物,备了些阿胶、长命缕、双子蒲等喻义往后夫妻俩百年好合、燕好欢洽的赠礼。
隔天又问名小定, 交换了新郎官新娘子的年庚八字,再就是纳吉拜问祖先关于两人属相合适与否,最终下财定下婚事。沈香对外是农门户,能攀上谢青这样的高枝儿,真是祖上冒青烟了。
艳羡她的小娘子不少,还有些官宦贵女想偷偷见她一面,比一比容貌的高下。然而他们在宅院外蹲了好些个时辰都没见着人,反倒是被谢贺还有阿景盯上,暗卫们特地搞了点小动作,惊了人的马,赶走了这些恼人的蚊虫。
沈香如今的身份不高,在大宁国唯有名门望族家的小娘子才会讨要高价“陪门财”,谢青乐得给她做脸,议婚的下财都是顶格,赠了四百匹娟以及万金,不过对外的话,谢青不想太高调,只说是赠了千金,以免朝中人眼红谢家的家底殷实。
夜里,谢青将下财的匣子递给沈香,笑道:“装金银的箱笼,我已经命人送入沈家,就是库房小了些,要理一理才能堆下。这里还有一叠庄子房契与地契,小香清点看看。若嫌不够,改日过了府,我再将余下的契书转至你名下。”
沈香盯着手里的一摞地契,咽了咽唾液:“您这是给了多少啊……”
“不过一半家产,倒也不多。”谢青抿了下唇,“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想法子同官家讨恩典,吞没一部分李家的家财。”
“不不,尽够了尽够了!”沈香要被他吓到了。若是谢青因婚事受阻被她逼成贪官污吏,那罪过可太大了!
谢青捋过沈香颊边的一丝发,道:“祖母已定下婚期,三日后我会过府亲迎。”
沈香一听婚期都定了,耳尖子又是一烫,她小心揉了揉:“嗯,劳烦祖母置办婚仪了,我家中无大人在,都不能替她分忧。”
沈香仍是客气,好似除了这些生分的话,她也不知该说点什么。
倒不是真同谢青生疏,她只是习惯以退为进,借此招数,掩饰自个儿的意动与羞怯。
谢青罕见的,没有为难她。
左右再过几日便是他的妻了,不急于一时。
婚礼那日,沈香没有依照前朝圆轻(团扇)遮面的习俗来行婚仪,而是戴了珍珠牡丹纹盖头,避免抛头露面,也好遮蔽容貌。
谢青为她想得很是周全,后宅婚房没有请女客来作陪,虽说此举引得官夫人圈子里哗然,却听闻谢青为了庇护农门小妻子,连官家往后设宫宴都替妻子推辞了。她们的面子,哪里及得上天家的大?若是谢青允她们入后宅见新娘子,礼数高过天家,倒是对皇帝大大的不敬了。
一时之间,大家伙儿也不好说谢青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郎君了。
思来想去,也只得猜出一句:谢郎或许对这个寒门妻真有几分真情在,毕竟谁会为了家内而开罪僚臣,甚至是天子呢?
这事儿传出来,大家伙儿更是羡慕了——谢家的夫人能有夫婿撑腰至此地步,命真好啊。
官员丈夫们俱是不懂家中妻女闹的脾气,只知谢青狡猾鸡贼,办一次婚宴罢了,竟连累他们回府上受家内的气,忒不是人!
沈香与谢青在门堂外侧的“青庐百子帐”中行完交拜礼后,便进了新房。
谢家规矩重,不让亲朋好友“戏妇”,也没允人入门撒帐,唯有谢青独自进屋里同小妻子行合卺礼,即为饮交杯酒。
沈香是被谢青牵引着走到这一步,她什么都不必多想,什么都不必多做,他总会为她置办到最好。
看啊,原本最惶恐的一关“闹婚房”,如今也平平顺顺捱过去了,好似在谢青身边,她什么都不必怕,总有人为她摆平一切。
沈香下垂细密纤长的睫羽,盖头底下,是她局促不安绞着的一双手。指甲上染了花色,还点了金箔,流光溢彩,是小娘子的偏好。
今日种种,像个虚幻无实的美梦。很怕梦醒了,梦碎了。
恍惚间,谢青已然挑开她的盖头,漏出底下的花容月貌。沈香是庶人嫁娘子,只能戴金银琉璃花钗与青色大袖襦衫裙,只是谢青乖戾,偏生要在她的素纱中单衣里织金绣花,为她偏执地讨来这一份体面与恩典。
沈香心里头暖融融的,好似淋了一层蜜汁子。
谢青总看顾着她呀!
不远处的龙凤花烛还在燃,一簇簇火苗噼里啪啦地跳动,迷乱人眼。
她谨慎抬眸,迎上谢青的一双春山如笑的凤眼。火光也适时跃进他的眼眸之中,震荡了那一池寒潭。
沈香似乎能感受到谢青眼底的温度,不再骤雪寒霜一般骇人。这次,他的笑蔓延至墨色眸子里。
谢青是三品大员,可着宽袖对襟紫色公服行婚礼,明明是见惯了的官人模样,被喜庆的红烛映照,又展现出不同寻常的韵味来。
霞姿月韵的郎君,今日更比寻常俊俏几分,令人心动。
沈香不好意思看他,摸了摸鼻尖子,怯怯垂首:“您今日很俊朗……”
她夸不出其他来了,只能干巴巴地说上这一句。
谢青嗓音更为柔和了:“小香着嫁衣打扮也很美,嗯,很讨为夫喜欢。”
他倒是胆大,自称“为夫”了。
沈香紧张极了,说话也要磕巴。
丢脸。
她纤纤五指在榻上摸啊摸啊,就是没捞到什么可挡脸的事物,沈香只觉得自个儿都要烧起来了,连呼出的气儿都带着热。
谢青斟了酒,分她一杯,小夫妻交臂共饮。
自此,礼成,他们成了真正的夫妻。
沈香的心跳好快,隆隆的,震着她的耳,吵得她头晕目眩。
平素没觉得酒有多烈,偏偏这次,一灌入喉咙便浩浩荡荡烧进肺腑,烫得她眼角都潮红出泪。
谢青起了狎昵的心思,抬指,掖去她的泪花,取笑:“若是哭,也不该是这时。”
“轰隆——”无尽的烈火一声空响,自心房顷刻间焚烧,火烧火燎,吞噬了沈香。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他偏要这般坏心眼作怪吗?沈香周身烘烘,忍不住咬了一下唇。
偏生是今夜要说起这些话吗?怪难为情。
沈香眨了眨眼,不敢多辩,也不敢和郎君对阵。
她只能避开话茬子,搬来救兵,问起旁的事:“一直忘了问,我乃刑部侍郎,又是您的下属,今日不出席婚宴,无碍吗?”
谢青:“无碍的。”
他转了转酒盏子,又说:“沈家不出席也好。”
“为何呢?”
“总该早日摆出立场。”
沈香不傻,她立时反应过来:“您是想让朝廷的人知晓沈、谢二家因婚事而闹不合,就此关系破裂吗?”
谢青今日纳罕,竟没接小妻子这话,只笑不语。
沈香知道,谢青绝不会做无意义的事。他此举,大有深意在内。
心头莫名升起一团惶恐来,沈香悄悄问:“您究竟想做什么?家仇难道不止是杀李家?”
谢青定是怕牵连沈家,这才借婚事表态,逼她不要出席,尽早把沈家摘出去……
究竟是什么样的险要事,谢青得设下这么一个局?
沈香不敢多想,也不敢多猜。
谢青怜惜地抚了抚她的手背:“小香别怕,你会很安全的。便是有罪,也祸不及沈家。”
他从未想过,沈香会因此受伤。
此时此刻,沈香才懂,谢青其实并不明白她想要什么。
无言的失落涌上心头,她咬住下唇,眼眸又是一层泪雾。没由来的委屈,不好分说,倒教人笑话。
谢青定然不懂,而执意要他懂的自己,很狼狈。
“您这样不对……”
沈香头一次,对谢青起了一丁点火气。
“嗯?”谢青茫然,他是站着的,居高临下凝望沈香。他能清晰地看到她肩头发颤,那一身婚服裹不住她战栗的臂膀。
哭了吗?为什么?
谢青微微抿唇,唇峰一道紧密的白。
“别哭……”他再次哄她,温柔缱绻,一心要稳住她。
沈香也不想大喜日子给人难堪,只是鼻腔酸涩,好似闷了一拳,她哪里都疼,实在忍不住。酸酸涩涩的触感遍布心口,越有人在意,她越是受挫。
沈香喃喃:“是啊,您会护我的安危,不惜用婚事作筏子,教外人知道沈、谢二族不合,意图全力保下沈家。可您有没有想过,我既然决定同您成婚,就是想着往后成为夫妻,与您生死与共,生同衾,死同椁。可您呢?”
“这样对小香最好。”谢青不明白,他已经为她铺好所有的路了,她为何还要难过?他确实很卑鄙,既想招惹沈香,留住她,又不想她受他带累。所以他早早布好棋盘,为她留下一条逃生的路。
哪里做错了吗?他实在不懂。
“您一定不知我心绪,您甚至还以为自己很厉害,算无遗策吧?”沈香讨厌自作主张的谢青,她的眼泪也来得莫名。倔强地瞪大眼睛,眼泪却啪嗒啪嗒落下来,“出了事便想舍下我,您没有把我当成家人……”
她知道谢青是什么样的郎君,他不知道的,她说给他听。
沈香已经尽力教他了,愿不愿意学,那是谢青的事了。
只是,她好挫败啊。洞房花烛夜,她竟顶撞了上峰,今日的吉祥和睦,算是被她毁了。
思及至此,沈香哭得更凶了。
第33章
若是往常, 谢青几句笑语也能糊弄过去。
他一贯擅长粉饰太平。
沈香知道他多有手腕,为人处世八面玲珑。
但今时今日, 他滞着不动, 腕骨嶙峋,绷了道青筋,想蜷指擦她的泪, 起又落, 似乎不敢。
他对她缴械投降了。
谢青应当很少有这样谨小慎微的时刻吧?沈香兀自咂摸着,心里的苦闷少了许多。
她止住了眼泪,泪痕还挂在腮边。哭完了,沈香又很难为情。
不如尽兴下一场雨,好歹电闪雷鸣,割裂开天地。
可沈香舍不得, 所以留有余地。雷声大雨点小,自个儿把气先忍住了。
受尽委屈啊。
谢青一定很好奇, 姑娘家说落雨就落雨, 说收就收, 起伏从心。
早知道就不声嘶力竭这样辩驳了,眼下不知道拿什么理由来搪塞。
沈香偏一偏头,低语:“您是不是不大懂呢?”
谢青只觉得她可怜,哭的时候, 明明是湿了她的眼, 却揪着旁人的心。如今不哭了, 鼻尖子红彤彤的,微微发颤, 受惊的鹿儿一般,更为我见犹怜。好似连绵的阴雨天气, 地打湿了,半干不干,没淋着衣裳,却让人通体受寒。
他难得起怜悯的心思,邪神也会偏爱世人。
谢青含笑,第一次有不甘心的心绪,摇了摇头:“我确实……不太懂。”
懊丧呀。
他从不觉得没有人情味是一件坏事,可此时此刻,他怨自己。若谢青多洞悉人心,是否就能为沈香排忧解难。
沈香怯怯地说了句:“其实,跟着您跳崖那次,我也是怕死的。”
闻言,谢青被怔住了,墨色瞳仁收缩——什么意思呢?小香明知是陷阱,也义无反顾跟着他跳下来吗?
沈香抿了下唇:“还是不懂吗?”
“抱歉。”谢青不语,说出答案,像是会重伤她,不愿开口了。
沈香泄了气儿,教他:“我不怕死,也不怕跟着您死。但我怕您推开我,同我疏远、同我生分。我以为和您成了亲,往后就是最亲密无间的人了,可您好像还是把我当成外人,您在瞒着我。”
谢青想开口,新房外却有人三催四请,喊他出去陪席吃酒。
一记筷子抛出,势如破竹,带着飒飒风声,瞬息间刺开新房的窗纸,钉在廊庑的红漆柱子上。
奴仆们受了惊,不敢再催,逐个儿退下。
谢青道:“我不曾把小香当外人。”
这是实话,可是没什么说服力。
“您这样说,但我感受到的不一样。”沈香不想和他争论下去了。
她嗟叹一声,小心帮郎君理一理袖缘:“您先出面招待宾客吧,晚间咱们慢慢说。”
“嗯。”谢青不放心,叮嘱了句,“莫要背着我哭。”
“好。”沈香又得体地笑起来,乖顺极了,“一定不会。”
得了应允,谢青这才放心出面照顾宾客。
大喜的日子,明明刚闹了别扭,还要装一派欢喜,是一桩难事。
推杯换盏间,僚臣们忽然问起:“怎生不见沈侍郎赴宴?”
朝廷的官人们不蠢笨,能猜出原因,只是这样急赤白脸地问出来,也有试探谢青口风的意味。
谢青既做了这一场戏,便要做到极致。
他垂眸,似笑非笑地摩.挲一番杯盏,轻声道:“府上递了帖子过去,偏生沈侍郎不给谢某薄面,推说是令妹忌日,不好吃红事酒。也罢,随她去吧。”
这话说得严厉,没有一丝一毫为沈香袒护的况味。在场的官人哪个不是人精儿呢?他们哈哈一笑,敷衍接了句:“也是不凑巧了。”
各个儿心知肚明,谢家怕是要和沈家撇清干系了。
也是,谢家若是真想和沈家联姻,直接从沈家旁支挑个小娘子便是,偏生谢青宁愿娶个农家女都不想和沈家沾亲带故,教沈衔香多难堪呢?
细究起来,其中意思可就深了:一是觉得沈家没落了,不好起复,再牵扯干系也是徒劳;二是想独得官家宠信,自然是不能和这些勋臣旧部有太多牵扯,天家不愿看着门阀勾结,谢青想走得远就得跳出来。
思及至此,大家伙儿面面相觑,彼此心照不宣:嘶……谢家弃武从文,放弃了“定国将军”头衔封号的承袭,是不是早算到了这一步?谢青成了文臣,倒顶了沈家一贯的文臣的缺口,这是有意压着旧友往上爬啊!
如今真面目暴露,恐怕沈、谢二族百年至交算是毁在小辈身上了。
众人唏嘘不已,谢青戏做够了,故意吃醉了酒。
待暮色沉沉,他佯装不胜酒力,终是被奴仆们扶回房中。
婢女们来过新房,窗上漏风的眼子已经补上了。
奴仆们为沈香拆了发间的花钗,褪了身上厚重的婚服。还抬了水,供她沐浴洗漱。沈香洗完了身子,又挑了一件桔梗色瑞锦雪花纹齐腰襦裙上身,只是鸦青色的发还湿着,濡了水,比往常更黑,谢老夫人派来随侍沈香的心腹奴婢赵妈妈正要帮沈香拿帕子绞发,半道上却被几节硬朗修长的指骨替了去。
赵妈妈瞥见那一双清冷倨傲的眉眼,心中一凛,她不敢出声,默默退出婚房,顺道阖上了门。
沈香闭目养神,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待熟稔的兰草香一撞周身,纤薄的眼睑掀起,白皙的长指绕上她的发,沈香才回过神来……是谢青啊。
“您……”沈香正要动作,又想到谢青立于她身后。他环着她,拿帕子为她小心擦拭湿发。
一丝一缕都用柔软的巾帕抿过去,一丝不苟。明明只是为她烘干洗过的乌发,却仿佛将她整个人置于火上翻来覆去地煎烤。
她腾升出寸许汗来,掌心也绵绵密密的,洇了一片。
不敢往后靠,怕挨上谢青。眼下被他困在怀里,越动弹不得,手足越是酸麻。
总觉得他在欺她,可沈香又不敢说,怕一开口,他知她中计,欺得更深。
或颤、或抖,终究还是清浅到不着痕迹地哀求了一声:“我自己来擦吧。”
谢青闷闷一声笑,带了几分浓郁的酒气:“嗯?小香讨厌吗?”
“倒也不是……”她只是怕谢青坏心眼,会趁机捉弄她。
这样柔情蜜意的举止,已经是在挑唆她了吧?分明刚刚闹完一场。
“小香说过,你我是夫妻,本该亲密无间。”谢青清寒的嗓音里隐隐带着寥落。
“是。”
“小香说话不算数。”
“啊?”他忽然责备她,沈香受了惊,愣住了。
她为自己争辩,洗刷名誉:“我没有。”
话音刚落,谢青抻手,抵住了她的腰腹,随之往后一牵,伶仃的脊骨与郎君胸膛紧、密地糅.合。
她被他完全拥住了,正落入他的怀中。
谢青调侃地道:“这般,才是亲密、无间。”
沈香能听到谢青轰隆的心跳声,一递一声,连着她的,纠缠在一块儿。
她被他抱着,矮小的身子骨遭夫君庇护,遮住了所有风雨。
沈香从未想过,自己和谢青还会有这样亲昵的时刻。
原以为郎君的身总会似烙刃一样滚沸,却不知,谢青异于常人,他是温暾的,好似溽热的夏夜。
还没等沈香反应,谢青咬上了她的耳。闷闷的湿气,裹挟她,动弹不得。
一碰,就会跌入地狱。
她本就难逃了。
沈香有点困惑,她不明白谢青在做什么。
他们分明没那么亲近,可每一样举止都熟稔过了头。
指腹沿着耳后,一点点碾皮搭骨,融入中衣。
滑不留手,像是一条吐信儿的蛇。
沈香今日才知,原来小娘子的四体百骸大有可为,能轻易造就成无数丰腴的形容,仅仅只用了一双手。
教人魂牵梦绕,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年。
“您是无师自通吗?”沈香含着泪,迷迷糊糊问出这句话。
接下来的话语,被嶙峋的峰峦撞破了,絮语支离破碎。
她今日才知,柔弱的谢青不可小觑,那一腔孱弱皮囊,不过是他哄骗世人的假象。他内里自有真我,是个凶神恶煞的鬼魅。
她不过肉眼凡胎的俗人,招架不住的。
瞧瞧,才过了几百下招数,她就按捺不住了。
谢青被她这话问住了。
他难得靥足,夹杂着喘,懒懒地答了句:“嗯,为夫于床笫之事确实没经验,倒委屈小香这一回了。无碍的,往后多多历练,总有一番作为。”
沈香低哑的哭声,在这句话后,忽然窒住了。她泪意更甚,只可惜,这一回咸涩的泪珠子全然落到郎君的唇间,他吻过她的所有,邪.念与侵.占.欲,占据上风。
冲劲儿,倒是和杀心相似,又有不同。
不是他想沈香死,而是他想死在小妻子的怀中。
谢青今日心情很好,所以奖励了小香一回。
只不过,多年累积的赠礼似乎太多,小娘子诚惶诚恐,颤着手足。
她逃不得,跑不开,被郎君强迫着,接下了所有。
沈香没了气力,柔若无骨赖在谢青怀中。
谢青眼尾潮红,桃花的色泽,更近妖了。他帮着小妻子整理了衣襟,又想起她今日忙碌一整日,还没来得及进食。愧怍心起,也只得明日再找补回来。
他拥着沈香睡下,这一夜,平静无波,两厢都很知足。
第34章
翌日, 沈香醒转。
手足一阵酸疼——腕骨是被郎君五指缚的;足是被郎君腰身压制的。
除此之外,还有腹部一阵酸麻, 坠坠的疼。
这个她记得, 是被谢青冒犯的。
总而言之,夫君忒不是个人。
沈香心里默默骂了一顿的夫婿,原本张牙舞爪的小娘子, 在看到谢青微微睁开的那双凤眸时, 顿时冷静了。
谢青恹恹地支着额,墨黑的长发倾泻于肩臂,软软绕着他的指节。郎君昨夜不曾整理衣冠,胸膛精.赤,几缕晨光落在他沟壑分明的肌理之上,引人遐想。
他怔了怔, 好半晌才清醒过来,朝沈香微微一笑:“夫人, 昨夜睡得好吗?”
沈香小心翼翼往后一缩, 躲入被窝垛子里。
她不好意思同谢青说话, 只含糊其辞答了句:“还、还好。”
说完,她往薄被里一钻,整个人都闷在里头。
沈香不敢和谢青说太多话,耳朵烫得仿佛要着火。她掌心也都是汗, 淋漓的、粘稠的。
莫名让她想起昨夜, 暖帐之中的风月。
沈香在锦被里憋闷, 哪里呼吸得了,犹豫了很久, 掀开一道口子,小声同谢青说:“您能不能……先出去?”
好好的打着商量的语气, 她没有坏心思。
谢青似笑非笑,睥着她:“为何?”
“我有点羞怯。”沈香总是直白大胆表露心迹,倒教谢青不好唐突了。
不过昨夜,他冒犯她的地方太多,一下子计较起来,是他理亏。
沈香的脑子里真就是一锅米粥浆糊,她想着婚后总有相敬如宾的时刻,再紧密的事,也得徐徐图之。怎就一时色令智昏,欲拒还迎成了事?
哎呀,说不清楚,怪尴尬难堪的。
偏偏她也没拒绝,整个人晕在了谢青那双满是火树琪花的眼里。
其实,她也是愿意的?
更害臊了。
啊——!怎么办嘛!
沈香又一次钻出脑袋,问了句:“您、您昨晚为何……”
她想问些紧要的事,奈何唇齿作绊,磕磕巴巴,一句都讲不出来。
幸好,某郎君深谙沈香,意味深长地答了句:“忘了告知小香,为夫不是很能忍受欲.心之人,昨夜倒是没起杀性,只起了旁的。”
沈香想到谢青手段狠厉的模样,料想他的确是这类人。
寻到恶人,一个不快,就要人毙命。
偏偏是替天行道,占据人情与道理,没人能责怪他的不是。
昨夜,他起了心思就要纾解,她成他泄.火的物件了么?
沈香有点不高兴,眨巴了两下眼睛:“您在利用我吗?拿我当趁手的用具吗?”
谢青歪了一下头:“用具?”
“这事儿,有点难解释。”沈香蔫头耸脑,“您一时意起,正好逮住了我。我这个人也不是那么有定力,一时半推半就顺了您的意……”
总不能说,她其实也是馋郎君色.相,一时把持不住,都犯了错吧?
这事儿,也可能不止是郎君想……
“除了小香,旁人不可的。”谢青笃定地下了结论,“正因是小香,我才难能忍受。”
他实话实说,忍了很久。
“……”这又是什么意思嘛?不过说起来,她仿佛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特例,沈香羞赧地摸了摸鼻尖子,领受了他的好意。
沈香饿了一夜,又受累了一夜。
“咕噜。”肚子不适时地叫了一声,她窘迫。
谢青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愧疚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道:“是我不上心,竟忘记差人布膳。小香且等等,为夫喊婢子筹备。”
谢青正要走,沈香又抬指,拉住了他:“您等等。”
“嗯?小香有何吩咐?”谢青仍是温柔地望着她,眸子温存得能掐出水来。
沈香盯着谢青肩上的几道抓痕,做贼心虚地说:“您这样出去,太招眼了,好歹遮一遮。”
“好。”谢青礼尚往来,也提点沈香,“待会儿小香寻件立领胡服上身,再同我一块儿拜会祖母吧。”
言下之意是,她身上的痕迹,也比谢青少不了多少。
沈香的脸颊一下子烧了起来,她颤颤巍巍拉开被褥,朝下一观瞻……嘶,还真是,红梅落地碾成泥。
可见上峰昨晚嘴皮子功夫确实厉害,他就没停过吧,呜呜呜!
两厢都很尴尬,大家对此事心照不宣,三缄其口。
毕竟,官人嘛,面子大过天,都是要脸的。
好在,谢青昨日开了荤,眉眼虽满是媚态,却还知外人面前要掩饰一番。
他挑拣了一件嫣红色雪枝裹梅图立领圆领袍穿上,今日不想束发,只指尖勾了一条海棠红的发绳绑着如云长发。通体上下,满是邪性,妖里妖气,美得惊心动魄。
沈香头一回见谢青这样张扬,仿佛昨夜的一回开戒,教他真性情毕露,再也不必于小妻子面前藏匿秉性。
好猖狂嚣张呀。
但沈香不讨厌,她只觉得郎君很好看。
今日她胆子大,刚当面逡巡谢青,他已经是她的人了。
谢青嘱咐了外头的婢女添食,又从妆奁里搜出一只鎏金盖子的细腻软膏。指腹匀了一点,哄沈香卸下身上严实的锦被。
“来,我给你上药。”
沈香咬住下唇,小声说:“涂抹伤处……我自个儿来就好了。”
谢青温柔地道:“有些痕迹落在脊背,位置那样偏僻,你也方便自个儿上手吗?”
“啊这个。”
“夫人何必同我客气呢?”
“好吧。”
他又喊她夫人了,虽然成了亲,往后是夫妻了,确实不该避嫌。
谢青的动作温柔,抚过小娘子白皙的肩臂,明明是很温情的疗伤时刻,偏生不止用手,还用上了唇。
舌是热的,咬住脖颈子,里外游走。
沈香腰上忽然发麻,她隐约察觉到,袍子底下,某个起势的凶神。
昨晚领教过它的厉害,沈香吃了不少苦头,哪里还想再招惹嘛!
沈香欲哭无泪,只小声叨念了句:“不、不行的。”
“为何呢?”谢青耐性不算好,强忍了一回杀心,又要忍耐另一回……小妻子好坏。
“过几日好吗?我歇一歇。”沈香求他。
“嗯?我若今日大发善心,依了小香的意思,你是不是也该依我的意思?”
“什、什么?”沈香结结巴巴。
“小香该改口了。”他捻上她的唇,忍不住吻了下,轻轻舐着。
沈香知道,她是骑虎难下,再不应声,恐怕还要遭罪。
即便害羞,也只能豁出去命,小声喃喃:“夫、夫君。”
“真乖。”谢青满意了,他替她上完药,似是想到什么,又补了一句,“小香不必忧心房事,婚期以前,我便服下了男子避孕事的秘药,不会带累你受孕的。毕竟……为夫这些年也不想有孩子,以免耽搁你我夜里亲近。”
“……我一直不知,您是这般重.欲的人。”沈香刚才还感动谢青这样体贴,竟知道她身为官人,怀了身子很容易暴露身份。哪知,说来道去,他是存有私心的,不过是想多和她亲近几回。
沈香忽然有点怕每日夜里归府时分了,她定要勤勉办公,多留刑部衙门一些时候,免得被谢青逮到,按至榻上逃脱不得。
谢青微微一笑:“倒不是重.欲,不过是重小香罢了。”
他在说,他的嗜欲,乃小香。
闻言,沈香不敢争论,只内心嘀嘀咕咕:您喜欢我什么!说吧,我立马改,成吗?!
第35章
膳布在隔壁小西房, 谢青住的寝院前段时日砌了一个供膳的小厨房。
许是谢青占有欲作祟,寝院里的全用的女使婢子与妈妈们, 没半个家厮, 就连暗卫们,也被谢青勒令,若夫人传召, 只可远远立于屋檐之上待命, 不能近身。
阿景自打上次带沈香来“抓.奸”,他便诚惶诚恐,生怕谢青怪罪。岂料谢青归府,半点没有责备阿景纵容沈香坏他好事,反倒是笑得温柔,夸赞阿景确实是个好孩子, 知道以沈香为尊。这话不是玩笑,他真赏赐了阿景好些羊腿子, 都是鲜嫩的羊羔子。
众人们悟了, 原来府上变天了, 如今阖府最大的腿,乃是沈香啊!于是大家伙儿摩拳擦掌,擎等着讨好夫人,好攀上登天梯子。
沈香全然不知外人心里打的小算盘, 她只在意眼下的婚后小日子。原本想着自家府上的男衣以及公裳还不曾挪来, 谁知一打开衣橱, 全部衣饰,谢青已经差人帮她打点好了。除却这些, 还有一半的箱笼柜子里,摆放着女子的襦裙以及袄裙, 就连骑射胡服还有海珠绣鞋都置办得妥当,入目满满翠玉明珠,吓得沈香一大跳。
哪个小娘子不爱俏丽呢?她既惊又喜,期期艾艾问:“您……您给我买的吗?”
谢青在夫人面前从来都是居功邀赏的,他噙笑,颔首:“小香喜欢吗?”
“喜欢。”
她总这样直白,爱权势就说,喜欢金钗钿合也径直说出口。就好比男子总求功名利禄一般,她被他们耳濡目染,也懂得表露自个儿的勃勃野心。
这样很好。
谢青偏爱沈香的一切,他和寻常郎君不同,他不要求她“三从四德”,也不要求她“恪守成规”。他爱她,爱她的狐黠、爱她的蔫儿坏、爱她的心计算盘、也爱她的贪婪心欲。
怎样,谢青都是会容她的。
沈香忽然想到了什么,笑着说了句:“谢谢夫君,您待我很好。”
她坦荡接受谢青的好,他们是夫妻了,总要和和气气相处在一块儿。至于谢青不懂的事,她来教他,就好比晚间,谢青也总循循善诱,引她做事一般。
脸上又要烧了,沈香抬手散热。
谢青笑了声,说:“不必道谢。也多谢你,即便夜半再不适,也知我意动,极力迁就我、竭力容我。”
“……”沈香这回确认了,其实谢青完全知道“容人”这个词为何意,也就是说,从前他一派无辜用荤话勾缠她,其实内里就是这么个坏意思!
可恶的郎君啊!想咬他!
沈香捧了熟透的脸,眨眨眼:“我是不是落入狼窝了?”
“噗嗤。”他被她逗得发笑,躬身,抵住她冰凉的额头,“嗯,往后你逃不开了。”
气氛缱绻暧昧,沈香可不想挑衅谢青的杀性,免得他不管不顾,又粘缠上她。
沈香今日挑了件和谢青相衬的银红芙蓉纹胡服,中衣雪白的领子立着,遮蔽了颈子上不好示人的红印子,颇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况味。
沈香想,这样半遮半掩不是更引人遐想吗?人前还能推脱是蚊虫叮咬的。
两人打扮得体出了房门,楚楚衣冠真能束缚住一个人的野性与兽心,沈香看谢青都变得正人君子许多。
他们睡醒都已是日晒三竿,这时吃午膳正好。
沈香想先去拜会谢老夫人,怎么说都是新妇了,礼数要做足。
谢青早知她拘谨的心性,曼声道:“祖母发下话来,说府上就咱们仨个大人,不必见外,吃饱喝足再去拜谒,她也好放下心。”
得了上峰的宽慰,沈香悬着的心撂下了。这时,她意识到,室内,她能将谢青视为夫婿;室外,那股子官威摆起来,她总忍不住把谢青当成上司。
沈香习惯同谢青一前一后走着,当他麾下的僚臣,待谢青的尾指朝后一蜷,恰巧勾住沈香的指骨时,她心神一漾。
昨夜之前,这桩事很不得体,今日举止又恰如其分。
这样一想,新婚夜真是玄妙,把两个平素相敬如宾的人的心防碾碎、糅合,合为一体,凑成一对恩爱夫妻。
沈香羞赧,被谢青牵着走,一阵饭菜香飘来,她五脏庙里更是翻搅。
谢青拉她落座,先给沈香上了一碗鲈莼羹:“这是厨子用花鲈鱼片熬的莼菜羹汤,你尝尝。本来白鱼汤应当放点大酱豆豉汁子,但我怕你饿了一夜,脾胃不适,太重的口味饮下去,胃里定翻腾,还是素色汤品吧。”
他很体恤她,事事都筹备得体。
有时,沈香想,谢青很没有人情味儿,不过临摹世人的爱恨嗔痴走一遭红尘;有时,她又觉得,他实在是伶俐人,什么都懂,至少于照顾她这一码事上,谢青已经做到十成十的妥帖了。
沈香喝了一口鱼汤,原以为会很腥,怎料入嘴,鱼肉柔滑细腻,连鱼刺都挑干净了,入口即化。
她惊喜地赞了句:“很鲜!”
谢青抿唇一笑:“你喜欢便好。”
“我原以为这样烹调法会很腥呢!从前办案子去一户农家,村里婶子热情,也给我炖过这样一锅鱼汤,不过她是用的是黑鲈,还在铁锅旁贴了面皮饼子。汤里加了大酱,颜色便深一些,好在压住了腥味,十分适口。”沈香摸了摸鼻尖子,“婶子家里困难,逢年过节才吃到那么几尾鱼,偏偏照顾了我……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不过事后,我背地里帮着婶子牵线,给她寻了酒肆新鲜果蔬的供给活计,也算是尽了力,为她添了一项家用,心情好受了不少。”
沈香是知道这些穷苦人家的不易,她既占了便宜,也要好生报答回去。
话说远了,又拉回来。
沈香问起小厨房的秘方子:“厨娘是如何熬煮的鱼汤?”
她喜欢和谢青闲话家常的感觉,那么闲适惬意。
谢青又为她夹了几块鱼肉,答:“我嘱托人将花鲈泡了两个时辰的酒,腥味早早散尽。这样片鱼肉炖煮,便没有腥味了。”
“咦?那我怎么没吃出酒味?”
谢青抬指,捻去沈香嘴角的油花,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帕子。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得莫名。
良久,他才一字一句,曼声道了句:“我知小妻子不胜酒力,故而喊手下人担待,散了酒味再炖煮鱼汤。”
这话一说出口,沈香顿时脑仁儿发炸,如坐针毡。
她想起昨夜酒味氤氲的吻,她被他渡了那样多的酒气,借势迷醉不自知,兴奋而又惶然地成事,也壮了郎君的胆子。
他是故意话中带话,引逗她的吧?借今日膳食,说昨夜云雨,谢青真是个招是搬非的坏郎君啊!
沈香是一句话都不敢接了,她埋头吃饭,缄默地好似不像自己了。
“呵。”谢青屈拳抵唇,满心满眼都是宠溺与对沈香的骄纵。
真有趣,她今后是他的人了。
果了腹,沈香放下筷子,又想起昨日的事来。
本不该在这样好的日子里提不愉快的事,但她要和谢青敞开心扉,就不能放任问题发酵下去。
“夫君。”
“嗯?”谢青难得听她主动唤他。
沈香有个毛病,如有所图,先抛下饵料,但他偏偏很吃这一套。
“昨日我没出席婚宴,僚友们定然很惊讶吧?您是如何圆上这个谎的?”她实在聪慧。
谢青勾唇:“我说沈衔香以令妹忌日为由,不赴婚宴。”
沈香倒没恼火,心里有了计较:“话说得这样死了,恐怕咱们于人前就得疏远些了。”
“嗯。”明明是他自己要这样为之,却总觉得不快……
“我想要帮夫君。”沈香语笑嫣然,“我从来不做任何人的附庸小国,我既与你上了一条贼船,便是要帮衬你完成大业的。夫君,便是作恶,也请用我这把刀。”
她没有在说笑,沈香看似柔软的外表之下,隐藏着凌冽的心刃。她也是很想宠爱谢青的啊,所以她会竭尽全力帮他。
谢青果断拒绝:“不可。”
“你我,不是亲密无间的夫妻吗?”
“……”
谢青头一回知道,小妻子原来也有足智多谋的一面。不,她其实一直聪慧,很懂如何拿捏他。
“您想同我疏远吗?”沈香无辜地眨了眨眼,“要是疏远了,往后不能睡一张床,也不能桌上共食了。我这个人气性很大的,若我烦了您,定很久不会同你说话。”
“也不可。”谢青支起额头,犯起愁来。
已经尝过情.动,食髓知味,教他多忍耐几日都好似要了人命,又怎能忍受小妻子日后的冷落?
谢青后知后觉想,昨夜沈香的乖顺,是不是她炼的情蛊呢?她故意以此诱他,拿捏他,教他为她做事……嗯哼,小妻子也没想象中那样娇软好欺。
沈香也不知自己这番话,够不够勒住疯狗的脖颈子,但她总要降服他的,这般,沈香才好掌控谢青,教他不要犯下大罪,他们才能更好地活着。
沈香是想,和他平安顺遂,活到百年。
即便手法,不是很老辣,也不是很磊落,和她夫君学的。
“小香想如何做呢?”谢青柔声问。
嘿嘿,上钩了。
沈香道:“我会好好演完这一出‘旧友恩断义绝’的戏码。但如有需要,我也会以‘线人’身份,刺探入敌军内部,为您掌控消息,助您成事。”
谢青呼吸一窒,他微微眯眸,打量眼前狡诈如小狐狸的小妻子。
她的意思是,若她与谢青决裂,势必会惊动仇家。一个同谢家熟悉的勋臣,是一把很好的利刃。有人想害谢青,自会去拉拢沈香。
那么,她就能顺势为之,成为谢青的眼线,为他掌控敌人的讯息,黑白通吃。
“小香很聪明,只我不愿意你这样做。”
他为她避开风头浪尖,她却一心冒尖儿要为他牺牲。
何必呢?不可以的。
沈香叹气:“您不信我吗?”
“不是。”
“您若是不愿意同我成为真正的夫妻,那咱们就和离吧。”沈香抛下这句掷地有声的话,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她苦笑一声:“横竖您也得到我了,应当不亏了。”
谢青攥紧了五指,脸上的笑容带着戾气与阴鸷。杀心渐盛,却是对旁人,而非沈香。
他似乎能明白新婚夜的时候,沈香为何要哭了。
他轻易抛下了她,违背了白首夫妻生死与共的誓言。
如今是报应,她让他尝过甜头,也要轻易抛下谢青了。
不满、愤恨、难过……阴雨天,雨水终于打湿了他,谢青好似一只被弃养的家犬,只能受风雨摧折与煎熬。
生生受着,无伞遮蔽。
沈香怎忍心他吃苦头呢?可是,郎君就是要指点、要调教的。
她硬下心肠,抬手摸上谢青的胸口,郑重问:“您这里……是不是很疼呢?”
一把刃血淋淋地刺入,搅动塌皮烂骨,再猛地拔出。不留余地,一心置他于死地。
好疼。
谢青不是个怕疼的人,可是今日,他疼到蜷曲,心里很难过。
心情不好,想杀人。
又不敢乱杀,怕沈香不高兴,怕她怪罪,怕她真的再也不要他。
为什么这样好拿捏他的把柄?
是不是不该留下软肋……
“小香……很坏。”他落寞地开口,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小妻子,比他还会作恶。
他好狼狈啊。
沈香捧着谢青的脸,温柔落下一个吻。她小心翼翼试探,咬上郎君凛冽的唇峰,真漂亮的一张脸,但她要教他吃痛,要教他记住今日。
“夫君,我昨日和你一样疼。”沈香说得很认真,“我以为,你也不要我了。”
“不会的。”
“会。”沈香执拗地答,“好比现在,你害怕我离开一样。如果你我不能坦诚相待,你担忧的、害怕的事,都可能变成残酷的世情。”
“小香……”
“您也不想的吧?”
谢青心脏疼得要命,他头一次屈服于疼感之下,应允了她:“不要和离,我答应你。”
“好。”沈香亲了一下郎君的脸颊,笑得眉眼弯弯,“您这样才好,这才是真正的、患难与共的夫妻。”
谢青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偏执地抱起沈香,把她一下子揽到膝上,紧紧搂住。
受了一回惊吓,他继续抚慰,需要小妻子不厌其烦安抚他。
谢青把下颚抵在沈香的肩头,可怜兮兮。
他打算告知她所有应当规避的险要,这般,沈香入了局,才不会受伤。
谢青想保护她,又想她能开心。所以,他成全她,只要她别离开他。
唉,小妻子原来也没想象中那样简单好骗啊。
是他上当了。
第36章
小两口亲昵没多久, 便见花鸟雕花窗棂外,来来回回映着人影, 有人在外走动。
沈香小心爬下谢青的膝头, 臊道:“有人在。”
“进来。”冷到骨头缝里都发酸的字眼。谢青对刁奴起了腾腾凶相,他不满地扬眉,倒想看看, 谁在坏他好事。
赵妈妈自寻晦气, 腆着脸进门,头都不敢抬,赔笑:“小夫人,尊长。老夫人命奴来通禀一声,膳后可入荷香院小叙,她将将睡醒, 从库房摸出两只瓣花纹蓝色琉璃盆,盛了些梅子汁盐渍樱桃饼, 这样不阴不热的天气吃, 正好。”
这应当是谢老夫人口述的话, 她总那样鲜活,把浮生小记上的所有事都拿出来絮叨说道,听着心里熨帖。
沈香意动,她展颜一笑, 道:“那敢情好!听着就馋。眼下我与夫君吃得差不多了, 拾掇一番便过去, 有劳妈妈通传了。”
沈香早年也是学过掌家事宜的,在官场之中虽是郎君身, 人情打点却也做得不错。她摸了一枚如意金锞子按到赵妈妈手里,道:“往后有哪处不懂的地方, 还劳你提点。”
赵妈妈哪里敢收,瞥了一眼谢青,诚惶诚恐地跪下了:“小夫人真是折煞老奴了!若有哪处您觉着不尽心的地方,还当是您指教咱们,万不敢说提点的。”
沈香没料到谢家家门规矩这样严苛,莫说刁奴了,在主家人面前,就是一句含沙射影的谄媚话都不敢说。
她笑了笑:“赵妈妈收下吧,今儿是好日子,可不兴跪的,你快起来!好啦,你回去帮咱们递话给祖母吧,免得老夫人好等。”
“是是。”赵妈妈如蒙大赦,战战兢兢退下了。
沈香无辜地摸了摸鼻尖子,同谢青小声说:“我还以为家宅里要手段圆融才能有立足之地,甚至这几日熬了整夜补了许多宅门斗乱的话本子,就等着一展拳脚呢!”
谢青饶有兴致地追问:“宅门乱斗?都是些什么样的故事?”
说起这个,沈香可就不困倦了。
她嘿嘿两声笑,如数家珍:“好比什么《红厢娇艳嫡母记》、《继室难为掌家苦》,都是先入家宅,降服了刁钻的老奴,再把持中馈,管好整个家的。我还当赵妈妈便是头一关,命人融了这么一袋金锞子擎等着打赏呢!”
虽然沈香刚明白,在谢家,她不狐假虎威为难奴仆就很好了,哪里会受外人的气?
“那谢家清静,倒教你很失望?”沈香想的事儿太有意思,谢青忍不住笑了声,“你若想玩闹,我亦可让她们陪你演一出戏。”
他真的很宠爱她啊。
“那多麻烦呢?罢了罢了!”沈香说到一半,想起什么事,又掩唇偷笑一下。
含羞带臊拉的小模样抓挠人心,谢青忍不住问了句:“小香在笑什么?”
“有辱斯文的事,不好说的。”她主要是怕淫.诗艳.词辱没了谢青的耳朵。
谢青含笑:“昨夜红被里翻滚的那些事,就很斯文吗?”
哇——耳尖子生热,油煎火燎。
郎君着学坏了,竟会说荤话挑逗她了!
沈香轻咳了一声,不甘示弱地道:“无意间、我真是无意间,还翻到了一点东西……”
“哦?愿闻其详。”
谢青饭后有饮茶习惯,眼下自个儿点了红泥炉子的炭,煮了一碗不算精致的茶汤子,小口啜饮。
“我看到有几个说当家主母丈夫早死,同小叔子以及大伯兄兜搭上了。当然,小叔子与大伯兄自是相貌俊美,手段高明的那起子郎子。”
“咳——”谢青一口茶险些呛到,他捻帕擦拭唇角的茶水,眼眸满是阴鸷,笑道,“那还算为夫命好,爹娘只生了我这么一个郎君,没旁的兄弟在世。不然夫人红杏要出墙,为夫都未必能拦得住。”
沈香倘若敢朝哪个墙角张望,谢青定是要毁他人城池,诛灭人全族。
沈香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这不是……说笑吗?”
“嗯,最好是这样。为夫的肚量没那样大。”他笑得佛性,手背上嶙峋青筋,却知他是起了杀心。
她不想再惹夫君啦,伸手拉住郎君腕骨,“走,咱们去见祖母吧。”
谢青凝望着搭在他腕骨的那一只白皙素手,心里漫起一腔柔情:“好。”
他鲜少有这样耐心容忍一个人撒野的时刻了,唯独小香不同。
沈香同谢青说说笑笑来到荷香院,谢老夫人已经翘首以盼好久了。
沈香一进屋子就告罪:“教您好等,都是孙媳妇的过错。”
她特地摘出谢青,不好给夫君揽事。
沈香有一点顶好,那就是识时达务,也不矫揉造作。她成了谢家妇,便有自个儿改口的自觉,都是一家子人了,忸怩可太生分了。
谢老夫人没打算哭的,可沈香脆生的声音一响起,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鼻腔也催生出酸涩来。
日光下踱来的一对璧人,真登对,没想到她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孙子成婚,还能留沈香在府上安居。她心愿得偿,便是死都瞑目了。
谢老夫人取帕子掖了掖眼泪,温柔地拉过沈香的手,同她道:“小香快到祖母这儿来。”
谢老夫人往她怀里塞了砌香樱桃,又斟了一碗蔗浆牛乳子,哄小孩儿吃喝。
“既过了门,今日小香改口,祖母是该给你置办些好东西的。”谢老夫人笑眯眯地递过去一个匣子,“这是谢家库房的钥匙,这么多年累下的家财都存放在内,你要什么尽管拿着玩,啊?还有这个,是府上的氏族对牌,你要是想更名房契、地契,契书都在里头,同管事说一声便是。横竖往后谢家都是你们俩口子的了,我今日转交了这些东西,真真卸下了一桩心事。”
沈香没想到谢家待人这样真诚,都不必考验她掌家的能力,尽数把家财交到她手中。
沈香眼睛都直了:“这、这怎么使得?”
谢青不以为然:“祖母既给了你,收下便是。”
“多谢祖母。”沈香诚惶诚恐道谢,谢老夫人看得欢喜,搂过她亲切地揉头,“小香真是懂事的孩子。”
沈香陪着谢老夫人聊了好一会儿话,待傍晚,两人才回了房。
因婚事耽搁了好几日,明日又得赴朝会了。
沈香如今是睡在谢府,晨起时也没叮嘱老奴来唤,睡眼惺忪间,她意识到时辰不早,一下子惊醒。
坐起时,谢青已经不在身侧了。她摸了一把床榻,凉的,夫君去哪里了?
再撩开薄纱床帐,蟹壳青的熹光泄入,落了一地光。渐渐有了日芒,屋里的景致转了几道光,变得和煦温暖。
有糕点的甜馨香飘入,沈香困惑地张望。
原是穿戴好紫色朝服的谢青入了屋,他递给女使们一记眼神,示意她们布膳,随后端一只梨花木胎拖盆到沈香面前,是她的朝服。
谢青温文笑道:“你上朝会总不进食,日积月累身子骨捱不住。故而,我今日比你起早些,先一步备好吃食,如此你才不至于太仓皇。”
他贴心到极致,任沈香落地去拿巾栉洗脸擦牙。
沈香洗漱干净,取绸带束缚好了前胸,也换上了朱红(绯色)朝服,仪表堂堂。她装扮得体,同谢青站一块儿,真是一对芝兰玉树的俊俏郎君。
早膳很丰盛,除却河鲜与精肉粥,还有一应腌菜、酱鱼和腌咸瓜,谢青把控不得沈香爱吃什么,糕点也上了十多样:有滴酥鲍螺、蜜煎荔枝糕、山蜜绿豆糕等,端看沈香爱吃那几样,下回再慢慢调整吃食方子。
沈香晨起慌里慌张,潦草咬了两口绿豆糕便要过墙归沈家。她和谢青是背地里的夫妻,人前还是同僚,自然不能一道儿出府。好在两府打通了洞门,出入十分方便。
谢青还要哄小妻子吃点,她已经心急火燎奔出了房门。
谢青哑然失笑,拿她没法子,只得顾好自己的行程,让下人备车入宫了。
沈香很懂避嫌,没和谢青一道儿走,她回府上一看莲花滴漏,时辰还早。
沈香撩袍登上了自家的马车,摸了摸后颈子,还是同车夫说了句:“上东巷去接一下任郎中。”
任平之家境没有沈香好,马车自然也没她府上的舒适。平日里她喜欢清静,也不爱车厢里有旁人,今日事出有因,还需任平之帮着做戏,故而她捎带他登车一回,送他去秋官(刑部)衙门。
任平之前两日也是赴了婚宴的,在官署里,他同沈香的关系最好,没找到她还纳闷。本来想去沈家一探究竟,可他离席便是对谢青不敬重,到底不敢,还是按捺住心神留了下来。
今日一上沈香的马车就问:“沈侍郎,你昨日怎么没上谢家婚宴?”
她和谢青关系不是一向很好吗?总不会真闹掰了吧?
岂料沈香闻言,凉凉一声笑:“谢家门第之高,岂是我这等凋败门庭能高攀得起的?我就不自讨没趣,巴巴上前庆贺婚事了。”
此话一出,任平之心里咯噔一声响动。完了,这俩是真的分道扬镳了……
任平之叹了一口气:“你说你,和谢尚书怄什么气?他可是衙门主官呢,你人前好歹留一份面子情啊!”
沈香鲜少这样动过怒,她冷冷看了任平之一眼:“我给他做脸,他倒是体恤过两家的情面吗?任郎中,实不相瞒,前几月,我都寻了旁支的表妹来府上做客,就为了给谢尚书牵线搭桥。你知他怎么说吗?奚落我表妹出身不显,若为她搭线牵桥寻一门婚事,作配地方县官倒是正好。言下之意,不就是我沈家配不上他谢青吗?!”
“这、这……”任平之倒是从之前给谢青递情信那名小娘子口中得知过“表妹”一事,原来这个“表妹”是为谢青挑的啊。
“哦,我明白了。任郎中怕是往后还得倚仗谢尚书举荐改官,我这一趟车,倒是捎带得不凑巧了。既这么,我也不拦你显赫官途,下车自便吧。”沈香脾气是真的倔啊,竟逼着他站位。
沈香内心也一直对同僚致歉,她不该出言这样犀利。只是往后戏做得多,需要早些观清局势,总得知道一向交好的任平之是站哪边吧?若他是个墙头草,日后就不多来往了。
怎料任平之来来回回踌躇一番,还是在她的车厢内坐定。
任平之咬牙:“唉!拿你没法子,我和那个谢尚书有什么交情嘛!自然是跟你混啊!”
沈香心里很难说不感动,要知道,世人都往高处走,像任平之这样重情义的僚臣实在少见。毕竟,锦上添花多容易,雪中送炭却极为稀罕。
她眼眶微微发酸,拍了拍对方的肩臂:“好!往后,你就是我兄弟了。”
“成,为这一声‘兄弟’,你高升了可别忘记提携我。”
“一定!”
第37章
沈香没留在含元殿外用廊食, 径直下朝会回刑部衙门办公差。
前两日听到谢青与她不和的消息,衙门里原本热络对待她这位秋官二把手的官人们, 只点头打了声招呼, 便匆匆忙忙离去了,生怕落到刑部尚书的眼里,被睚眦必报的谢青一并揪着穿小鞋。
虽然沈香早知官人们乃墙头草, 但真切看到, 心情还是不大爽利的。世态炎凉的境况比她想象还要甚,实在不敢想,若她没有女扮男装步入官场,保下沈家峥嵘族姓,那么她今日会落得怎样的境地?说不定比白流光还要惨。哦,应该也不至于, 她还有谢青,他会救她的。
总倚仗着夫君啊。
沈香心头又满涨了起来, 她也要为谢青做点什么, 而不是成为他的负累。
今日廊下食又是递的鹿肉圆子, 谢青兜了两份。他记得沈香爱吃,下意识要给她带食。行至一半,忽然想起,他明面上已经和沈侍郎闹掰了, 为了庇护她, 不能再亲近。
不满, 心头不快。
谢青的笑颜也阴沉许多,尽是虚伪的容色。
眸子里积压的, 那一点被梅雨天浸染的愁闷,在见到沈香背影的刹那, 烟消云散。
谢青唇角上翘,操持着俊美姿仪,缓步靠近:“小香。”
确认四下无人,他才敢唤她。
沈香被吓了一跳,不过一眨眼的仓皇,脸上复而又扬起了笑。
她环顾四周,偷.情似的刺激,悄悄问:“您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午膳吃了吗?”
小妻子在关心他……步履轻盈,心情真好。
谢青柔声答话:“嗯,吃了一些。”
其实没有多少。
谢青没看到沈香,心里不高兴,食不知味,所以捡了几粒米入口便匆忙离去了。
他拎出一串用黄油纸包的鹿肉圆子,献宝似的,递到沈香面前。
“今日吃的是鹿肉圆子,我让光禄寺的吏人帮着包好了,带给你用。你食官署里的团膳吗?正好拿去佐饭。”
沈香想也知道,他定是一口没吃,全剩下给自己了。
虽说对于谢青而言,口腹之欲并不紧要,可是这份偏爱她的心思,却很难能可贵。
她心里牵起一团蜜丝糖来,忽然想奖励谢青。
要不要偷偷赏赐他一个吻呢?可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又或者摸一摸谢青软滑的黑发吗?不过他那样柔滑的长发裹在发网里,又很难触.摸到。
纠结了许久,她还是打算先小心翼翼收下谢青准备的礼物。
就在沈香伸手接物的一瞬间,都官司郎中苏民奕与任平之联袂而来,恰巧撞见两位衙门上峰。
呃。
修罗场。
两位下属震惊,瑟瑟发抖——他们是不是该跑?
打搅夫妻雅兴么?
谢青脸色难看。
沈香急中生智,猛地挥开谢青的手。
“啪”的一声巨响,吃食滚远,无情沾染尘埃。
浪费了,可惜。
沈香冷冷道:“鹿肉圆子吗?只可惜下官忌了口,今后不会吃了。再说了,上峰何须为下官做这样的事,多浪费您这一双励精图治的贵手呢?”
满满的讽刺,演戏演得十足像。
肉圆子落了地,连同谢青的心意也被践踏成泥。
戏是好戏,只是过于伤人。
沈香很心疼夫君,却不能出言安慰他。
忍一忍,对不起。
谢青明知她在做戏,可还是被沈香眼里的漠然灼伤。
他讨厌沈香这样看他,幸好是假的。
他一言不发,躬下高傲的脊,风轻云淡捡起落地的肉圆子。
郎君凄怆一笑:“倒是本官多管闲事了。也罢,下回长了记性,总不会拿这样的小恩小惠叨扰沈侍郎了。”
“嗯。”沈香行了拜仪,“下官还有案卷要审阅,先行一步。”
“去吧。”谢青敛了笑,目送沈香离开。
这样一出戏被刑部麾下两司的官人看了个正着,苏民奕是既兴奋又害怕,看来那个不和传闻是真的了,若踢开沈香,空出一个刑部侍郎的空缺来,那谁都有高升的机会啊……
苏民奕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小心上前,开腔讨好谢青:“谢尚书,沈侍郎未免也太恃宠而骄了,这脾性,也就您会容忍他三分!”
这是在给他上眼药吗?非要挑拨离间,说他的小香不是。
谢青温文一笑,没答话。
良久,他只幽幽道了句:“苏郎中,昨日你递上的官奴婢衣粮名簿录目错了,漏了三人。再过几月便入秋了,若这三人缺衣少粮,因你而死,届时渎职的罪名可就大了。”
苏民奕发颤,怎么都没想到,他一心谄媚,居然还要被上峰盖这样大的罪帽。他哆哆嗦嗦,不敢多开腔,只小声答了句:“下官这就去详复录目,多谢上峰提点。”
“嗯。”谢青懒懒地应了声,没多说什么。
任平之观了一场凄清人间事,只觉得沈香可怜。他早前说过会帮沈香的,他得去安慰她!
于是,任平之对谢青行了礼,撩袍直奔沈香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殊不知,谢青的凤眸也自此逐着任平之走了。
他的妻,任平之来追?
啧。
酸劲儿冒泡,心底发酵,漫出醋缸子。
谢青微微蹙起眉头,有点闹不懂眼下的情绪——无人帮沈香,他会生气;可有人帮她,他为何也要生气呢?
他的心情很差。
打算作恶,只是小惩小戒,应当无需事先报备。
下了晚衙,苏民奕归府时行路不慎,摔折了臂骨,好在没断,只是要休养上半个月。
谢青立于檐上,沉沉暮雾,他目视那个与沈香并排同行的任平之。
他占了谢青的位置,想杀了他。
可是,谢青这样做,会被沈香发现。
小妻子不喜欢他杀生,而且谢青也没有理由伤害好人。
无缘无故,不能这样做。
事先打点或是询问沈香的意见,也不会被允许。
他甚至有点抱怨小香——“为何不给我一个杀了任平之的理由呢。”
谢青还是住了手,他回到自家的马车上,恹恹回了府。
沈香一进沈府便绕过两府相邻的门洞去见谢青,她很想念他。
在此之前,沈香也很有礼数,先同谢老夫人打了声招呼。
谢老夫人笑得促狭:“小香快去看看怀青吧!一下衙门就冷着脸,也不知受了什么气!”
沈香这才记起她糟蹋上峰带食的事,忙诚惶诚恐奔到后宅:“我这就去见夫君。”
“嗳,慢点跑!不碍事的。”
小两口这般鲜活闹腾,瞧着宅院里都有了人气儿,真好呐,谢老夫人许久没这样开怀过了。
寻常的婢子根本不知谢青行踪,沈香还是从阿景口中得知,谢青在书房里静坐。
谢贺时常不在府上,应当是被谢青派出办事,唯有阿景随叫随到,俨然成了她的侍卫。
书房吗?
沈香蓦然想到那一尊慈眉善目的佛像,在谢青这样凶悍的邪神供奉下,或许佛陀也如堕烟雾,要自渡吧。
这样一想,沈香只觉谢青身边的一切事物,都变得很有趣。
书房斜开一道缝,漏出一片碎金烛光。沈香知道,是谢青故意留的,他做事一丝不苟,向来谨慎,不会留门。
他在诱她进来。
明知是相亲相近的夫妻了,可她还是有点局促不安。
一到沉沉的夜间,她和上峰白日那一重僚臣关系便剥离了。
剥开了所有身外之物还剩下什么呢?一丝儿,也不挂。
踌躇不前,不敢应门。
还是谢青拉开门板,对着小夫人温柔地笑:“小香今日,演戏好真。”
他是和煦的笑模样,驱散了沈香心底所有惶恐不安。
沈香也眉欢眼笑,任谢青将她抱起:“夫君指点得好,心计都是和您学的。”
她顺从地搂住他的脖颈,轻轻搭拢至他的肩头。今日,沈香才知谢青臂力这样强悍,竟能将她端稳托住,照看孩子那般,拥她在怀里。
谢青如墨长发洗过了,满是桂花香气。她眷恋地嗅了嗅谢青的气息,沈香从来不知,还有一味香,能让她这般安心。
不过……谢青是不是换了衣上香?
心头“咯噔”一声。
沈香眯起杏眼,小声问:“您今日……背着我做什么了?”
他说过的,下次害人,会再换一径香。
“要吃糖蟹吗?”谢青答非所问。
仍是笑得一脸慈爱的郎君,只是不大对劲。
“不可以对我撒谎。”
谢青抿唇:“嗯……没有害命。”
“但伤了人。”她叹气,他肯定话里藏一半,“是谁?”
“苏民奕。”
“为什么?”
“他待小香不好。”
“您是为我出气?”沈香一愣。
谢青不语。
“干得好。”沈香夸赞他。
谢青又一次笑了:“只是,我还想动一次手。”
“嗯?”
“我不喜欢任平之。”谢青忽然直白说出这句话,倒让沈香一愣。
沈香轻轻问:“为什么?”
任郎中不是待她很好吗?
谢青嗓音含着笑语,但垂眉时,眼睫浓密纤长,遮蔽墨瞳,略带落寞。
良久,他说:“他亲近小香,算是撬我墙角……我心情不好。”
“啊——?”沈香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谢青原来是在吃醋啊。
她吃吃地笑:“不可公报私仇。任郎中是为我雪中送炭的好人,你不要伤他。”
“嗯。”谢青忍耐住杀心,“但我心情不好。”
她觉得他好可怜啊,好想哄他。
“您怎么样,才会心情好呢?”沈香想,她慢慢改变谢青了,至少她逼他抑制住了杀.欲。所以,她要奖励他。
沈香靠近美人儿谢青,他的唇有点冷,似冬日的霜风。她捧着他的脸,千万分怜惜,印下一吻——“这样呢?有没有好一点?”
第38章
她问他有没有好一点吗?
谢青缄默不语。
肯定是好很多, 但,还不够。
他被她引诱了, 他不想轻易放过沈香。
屋里的光倾泻廊庑, 掺入沈香的发间。她被烛光打亮,朦朦胧胧,半明半暗。颈后的那一颗焦色小痣很明显, 他以唇临摹过无数次。
如今, 他又兴起了。
谢青蹙眉:“只好了一点。”
他的眼尾潮红,洇了一点水渍,他在忍耐。
而沈香看得出来。
郎君不是一个很能熬住邪.念的人,而这一份作祟的用物,很灼手。
偏偏她顺从他心意,能稍稍使其安宁。
只是沈香会受累, 她不能总这样纵容谢青。
这个也要教吗?她有点为难。
沈香只想试试看,用旁的法子帮他纾解躁意。
于是, 沈香轻轻吻了一下谢青的唇, 又低下头, 咬了一下他挪动的喉结。突起的一块,润着玉光滚动,也勾走她的神魂,很难说, 是谁在欺负谁。
“我们进屋里好吗?这儿太冷了。”沈香伏在谢青的肩头, 啜泣着, 小声同他说。
谢青很显然忍不到回寝院的时候,只能委屈沈香一回, 在书房尽享饕鬄盛宴。
书房门阖上,烛光也被一记手刃熄灭。
谢青占有.欲过强, 不愿让交叠的人影悬浮于门窗上。
他甚至毁去了神像的一双眼。
沈香是他的私物,除了他,谁都不许观瞻。
谢青这样的煞气,也就她能尽数收下,尽数容忍。
身外之物无足轻重,所以全可摒弃。
沈香终是感受到他人掌心的力道与温热,忍不住依附与攀缠,主动做人的附庸小国。
是雨声吧,明明这样燥闷的夏夜,居然下起了雨。
全都打湿了。
再来点雷声助兴更好,于是闷闷的一声,此起彼伏,压制了雨意。
格外动听。
谢青食髓知味,复而想起——沈香不会是为了任平之才这样宠爱他吧?
她想着其他男人吗?心情又阴郁了。
谢青不满,杀欲渐重,作弄更狠了。
沈香被邪神摧折了一场风雨,待回魂的时候,手脚都没有气力。
好在郎君事后还是知道弥补的,眼下为她搓揉酸处,为她疗伤。
“还疼吗?”谢青担忧地问她,这一回,他衣冠是齐整的,仿佛只有她一个人不得体。
沈香理一理皱成一团的衣袖,意识到一件事……等一下,她归府后忘记换公服了,也就是说,谢青对着身穿肃穆公服的她,也能起不可告人的亲昵念头吗?
他、他……
沈香小声道:“公服脏了。”
“嗯。”谢青微笑,“浆洗了便好了,小香不必担忧。平日上衙门,不也总沾染墨迹……”
轻咳一声,郎君接着补充:“即便今日,横竖也不是祛除不了的痕迹。”
他为她想的法子很得体,只是总有哪处教沈香觉得不对劲。
毕竟,这些东西,和笔墨香又略微不同。
很教人难堪啊。
不喜的石楠花味,怪道都说这是用来制合.欢散的秘方,原是气息太相近了。
要熏很多次香才行。
沈香实在不知该如何说眼下的心境,她一贯觉着上峰是光风霁月的风骨文臣,直到她挨近了他,知他底下涌.动怎样的邪骨。
即便难为情,沈香还是问出了声:“您……从前在官署里就这样吗?”
“嗯?”谢青微讶,“这样?”
“我今日,还穿着公服,您就起了兴致。”
若谢青一贯对她感兴趣,禁不起撩拨,那他会不会从前就一直强忍着某些不为人知的辛秘欲.念?
她兢兢业业办公,将他视为上峰时,他其实就在想如何将她拆吃入腹了吗?
若真如此,那还挺……胆大妄为的。
谢青勾唇:“我一直知小香是小娘子。”
他不小心说了秘密,沈香也猜到了。
“是。”奸诈的郎君。
“也知你是我未婚妻。”
“嗯……”
“既如此,对未过门的妻子起一点非分之想,不合乎情理与道德么?”谢青郑重其事地答了这句话。
沈香幡然醒悟。
啊,他有百来句话可以搪塞她。特别是对于床笫之事。
“况且,”谢青笑得意味深长,“今日是小香先招惹我的,为夫才是受害的那一个。”
他变坏了,竟能气定神闲说出这样一句话,还隐喻一层痛心疾首的意思。
沈香捂住了发热的脸,好半晌,才呼出一口气:“夫君学坏了。”
谢青实在是个好学的郎君,他笑着答了句:“小香教的。”
好比她的计谋黑心肠是谢青教导的那样,他于情爱上的条分缕析,也是沈香逐一点拨的。
究竟是好还是坏的?个中滋味,冷暖自知。
沈香回寝院沐浴了一番,终是解开束缚她春山的绸布,扮回了女儿身。
今夜又没能好好用膳,谢青愧怍不安,难得把宴席设在寝房之中。
他横抱沈香落座床围子,又用小勺舀粥喂沈香。
郎君的温驯举止实在令人心动,垂下浓密乌黑眼睫吹散热气时,烛光晕染,更添几分独有的俊美,教沈香恍了神。
她忽然笑起,问:“您知道自己很温柔吗?”
谢青一怔,纤薄的眼睑微颤,狭长的凤眸凝一团雾,似在思考。
半晌,他笑:“小香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
他以往觉着,令人畏惧才好,这般无人敢来招惹他、冒犯他。
时至今日,谢青又觉得,被人爱慕也很好。无论他做什么样的事,都会被偏袒、被看重,他一贯所求的,便是这份独一无二的担待。
所以,他才会喜欢沈香。
这样温馨的岁月让人爱不释手,一定要长长久久,不容许任何人破坏。
否则,浓郁的爱意后,定是滔天的恨意。
郎君又笑了,真是喜欢笑的男人。
沈香咽下一口粥,等着他喂第二口。
因太闲适,沈香还哼起了童谣。
屋外落了雨,淅淅沥沥一阵响,敲击着黑檐瓦当,打湿了漆柱。阴冷的天气,屋里却一片暖色圆融,仿佛另一个世界。
沈香吃饱喝足,也劝谢青进一碗粥。
小两口褪去外衫,只留雪色中衣,窝在榻上一块儿休憩。谢青扯了薄被,搭上沈香的肩头,唯恐她吹了风冻着,极有耐心地哄。
沈香被谢青有一下没一下地拍背,人昏昏欲睡,将要睡去时。
她开了口:“夫君。”
“嗯?”谢青难得有一瞬困意,倒教她唤醒了,无奈笑笑,“怎么了?”
“我今日的戏,该教您放下心了吧?”
沈香多聪慧呢!自然知道,若她演戏不够狠、不够稳,谢青怎愿意拉她入局。
他在等她的表现,她也没教他失望。
小夫人确实有自保的能力,他应当由她放手一搏。
谢青正了正身子,搂她靠在怀中。他攥着沈香纤细的五指,小心摩.挲、打量,指尖红润透亮,好似水光极足的玉。只是太脆弱了,稍稍使劲儿,就能折断。
要想活下去,就得打磨这一双手。要覆满老茧子、要有力量、要能一招毙命。
不累吗?
“小香会不会后悔?”谢青像是问她,又似在问自己。
“不会。”沈香翘起嘴角,“我的命,是您救的。”
她没有忘记,在无数个她想一走了之的夜里,是谢青留下希望,哄她活一天,再多活一天。
“我……”谢青迷惘,他自己都不知,他原来待她,有过怜悯与慈悲吗?
“所以这次,轮到我来救您了。”
沈香温柔,且坚定,告诉他这句话。
“多谢你。”谢青其实不知该谢什么,但头一次,他的四肢百骸里窜动的不是冰冷杀意,而是暖流——古怪的、绵长的、鲜活的,足以蚕食他理智的柔情。
“小香,我愿意交付你,我的所有秘密。”
他妥协了。
如果这是沈香要的,那他给她。
这股冲动,与其说是“夫妻间的信赖”,倒不如说他单方面的讨好,他愿意做所有沈香会夸赞的、会喜欢的事。
第39章
除了中原大宁国以外, 其他都是化外之地。
胡族蛮夷所居的土地不同,根据方位分为东西南北四处, 即为:南蛮、东夷、西戎、北狄。
而北狄, 便是居住在北方草原的胡族。
三十年前,北狄起战变动静。
谢青的父亲,定国将军谢安平领命平定蛮夷, 护卫边境之土。
北方的胡族大多都是游牧民族, 擅骑马,体力强悍,部落众多。若是两方以骑兵对阵,怕是难以一战。但好在谢安平只是为了防戍边境的藩镇,以攻为守,借助强弩阵与滚石, 胡族人便是有心进犯也难以攻城,短时间也不能踏入大宁国半步。
军镇节度使一职本是由亲王担任, 但北狄战事作乱太突然, 皇帝便暂任谢安平为节度使, 好执掌全权军政,方便御敌。而他所在的平阳镇离京城太远,唯恐朝廷援兵支援跟不上,皇帝又下令, 实行了募兵制, 给予谢安平边境征兵职权。
要知道, 此举极为冒险,若谢安平拥兵自重, 割据地方,那社稷定会大乱。然而官家不蠢, 若边境守不住,届时休养生息多年的胡族人破开城门,杀进大宁国,那他再想把这些蛮子赶出国土就更艰难了。
眼下的境况特殊,此招虽为下下策,另一重厉害来想,却也不乏是上计,端看谢家后人还有没有忠骨。当然,皇帝明面上做到了对勋臣谢家的信赖,私底下也有一番自己的小动作。
最近天子的臣子,除了朝臣便是宦官。皇帝对臣子会留一手,但对宦臣天生便有一股子亲近感,也许是知他们的命脉已除,一个无法享受情爱的无根之人,自然也养不大野心,因为泼天富贵,他们也无福消受。再说了,这些人生来便要对天子俯首称臣,当天家靴下的奴仆。用臣子,倒不如用一个阉奴来得省心。
于是,皇帝派出陪着自个儿长大的大伴儿太监刘云,命他任监神策军使,前往平阳镇协助那一支谢安平手下的神策军。嘴上说是帮着将军情上报天听,好第一时间派来补给与粮草,但明眼人都知,这是皇帝想要制衡谢安平,官家把持着军备粮草,还是怕他起谋逆之心。
刘云坐上前往藩镇的马车,靠着窗围子,捻帕子净手,心里发笑:“怕人家节帅起异心,把人瞧成野心勃勃的男人,倒不把咱家当人。咱家的俗欲是被一刀尽了,可不起秽欲,也会起恨呐!天家想要咱家尽心尽力卖命,却连个做男人的机会都不给咱家,真有意思,心真狠啊。”
官家不派府兵了,纵谢安平在地方镇子上招兵买马。看着是给他天大的特权,实则也存有私心。皇帝不愿意割舍手上用以宿卫都城的精悍兵将,以免京城兵力弱,防守出差池,他要用谢家将,又忌惮谢家,也不想将各道兵马遣调平阳镇,以免增加神策军的兵力人马。
思来想去,皇帝只得任谢安平招兵买马,更深一层,其实他是想借此令谢家将军的名声狼藉。毕竟要招募一批新兵蛋子上前线,总得一番苦役欺压历练。谢安平在藩镇抓人服兵役,闹得家破人亡,自会凶名远播,丧失人心。
毕竟谢家将擅长同北狄作战,守卫了藩镇几代人,在地方百姓心目中,仪容等同于天神,已不将天家放在眼里了。皇帝不能再看谢家将起来了。
天家留了这步棋,却不想藩镇真出事儿。故此,军器衣粮还是要及时供给的,至于给量多少,谢安平有没有私心,他就得通过刘云这边得知情况了。比起谢安平,皇帝更信随侍左右多年的伴儿刘云。
谢安平又一次登刘云府上请求他早日上奏札子,同朝廷讨要军需。
今日他倒是没吃闭门羹,只不过刘云大病初愈,说话都直喘气儿。见了谢安平,他恹恹道:“上回不巧,劳节帅白跑一趟。这病来如山倒,一时没能撑住,休憩了几日,倒是耽搁节帅的事儿了。”
谢安平把着腰间的重剑,神色冷峻且漠然:“大监无需介怀,眼下将战况告知官家也来得及。”
“哦,节帅今日来,是为谈粮草补给一事……”刘云为难地道,“不是咱家不愿意帮节帅的忙,而是上个月咱家就以军需吃紧讨了一回粮草,才过一个月,又要同官家拿东西。说句难听话,咱家是皇帝派来督查军情的,咱家看藩镇里太太平平,也没节帅说的那般水深火热。三番两次讨衣裳讨粮食,国库那头也仓促不是?要是官家误以为咱家同您合谋捞财,那真是冤枉,咱家连死了的心都有了。”
听得这话,谢安平身边的少年郎谢贺就要抽刀而出,砍了这个阴阳怪气的老阉人:“你又没出城看过,怎么知道战事有多紧张?!昨晚我们就遇袭死了一百多个弟兄,听说还有部落要来增援,过几日破开城门,看你脑袋掉不掉!”
他睚眦欲裂,半道上被谢安平拦下来:“阿贺,不可无理!”
“是。”
谢贺看了平静如常的谢安平,强忍住怒火。
小喽啰被谢安平拉下马来,逗得刘云发笑:“嗳,这就对了。什么事儿不能心平气和吃一盏茶再说呢?干什么动刀动枪的,顶没规矩!”
刘云摆起谱子来,反正他这份刁难,是官家特令的,也是刘云必须给谢安平的“赏赐”,这些人再不耐烦,也得生生受着。
只是,刘云还是低估了谢安平的杀神戾气。
还没等他落座吃到一口茶,手足便腾空了,原是肃杀的谢安平一下子拎起他的后颈,作势要托着他朝外走。
“节、节帅……谢安平!你大胆!”任刘云将衣袖拧出花来,也逃脱不得谢安平的手劲儿。
被当成狗似的匍匐拖行……
颜面啊,他的颜面啊。
这个莽夫!无礼至极!
谢安平冷笑:“大监不是要瞧战况吗?在藩镇内,一派国泰民安,您怎看得见?不若我带你上前线一探究竟?到时候,刘大监便知战况险要,肯帮本帅讨军需了。”
他是在威胁刘云!若刘云不肯好生办事,他也有千万种法子折腾死刘云!别看他如今修身养性,可本质上还是一派兵匪气儿。煞气不这样重,又如何能镇压住底下的将士呢?在战场上,刀剑无眼,不是几句礼数教条就能化险为夷的。
老阉党,国难在前,还玩官场上的那一套花活儿,真想弄死他。
谢安平手里的刀起又落,最终还是按住了杀心。
刘云怎不知谢安平是蓄意教训他呢?只要他没死,留口气儿就行,还不是任人捏扁搓圆?不行,他和谢家这个疯子说不清楚的,他不能犯在谢安平手里。
于是,刘云率先服了软,笑道:“不就是同官家说军情险恶吗?打战又不是抛谷子种地,自然一朝一夕变幻莫测,是该及时上报天听的。咱家今日就上书官家,节帅稍待!”
听得这话,谢安平满意了。
他松了手,似笑非笑看了刘云一眼:“哦,刘大监既有要事在身,本帅也就不强求你同往战场了。改日得闲,再邀您一同上阵杀敌,建功立业。毕竟,这才是男儿家的爱国血性不是吗?”
此言一出,刘云面上青一色白一色的。他没了子孙根,就连嗓音都尖尖细细,没半点男子气概。
这厮是在嘲讽他!他竟敢……刘云深吸一口气,假笑着送几位离开府邸。
待府门阖上,他面上立马沉寂下来,对手下干儿子发话:“清点一番方才见过这一幕的奴仆,把他们的招子全给咱家挖了!你也小心些,若办事不当,咱家连你一并处置。”
“不敢不敢,儿子全听干爹吩咐。”跟着来藩镇的侍人吓得跪地,战战兢兢,连头都不敢抬了。他自然知道要把这些人都杀了给干爹解气,否则落地的,定是他的项上人头。
今日之辱,刘云铭记于心。
他斟茶,好脾气地笑了声:“十年风水轮流转,您且等着咱家的后招。咱家不才,虽是小谋小略,也能给节帅亮一手,什么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呐!”
……
谢安平回了住所,昨夜他们遭到北狄最大的阿格塔部落的突袭,阿格塔骑兵来势汹汹,特地趁夜半攻打藩镇。来的人太多了,用了上千火箭与滚石都难能抵抗,还是他领了七百人从敌军后方包抄,斩断他们后方援军,这才堪堪逼退游牧蛮夷。
听闻还有小部落要投奔阿格塔,一同攻打平阳镇。届时,敌军人数众多,不知死伤还要多少。得想个法子同其他藩镇军道借兵,总不能让人进藩镇屠了城,天家那边看到血战晓得厉害以后,才逼都城那边下令调遣府兵增援。
虽说这招不乏是个好点子,既解气,又能敲打天子一回。
只是谢安平刚揽了一批镇上的壮丁入伍了,他同人家爹娘信誓旦旦许诺过,会护好一兵一卒的性命,他不能言而无信,也不可将他们的命视如草芥。
“可恨。”
偏生生灵涂炭的时候,还要玩弄权术!
天家真是疯了。
谢安平已一夜不曾闭眼,今日了却一桩心事,他本想休憩一两个时辰。
怎料还没等他睡下,谢贺忽然背着荆条跪到谢安平的身前:“谢将军,阿贺是来负荆请罪的。”
“请罪?若是为了刘云一事……”
谢安平以为他是为了顶撞刘云一事,正要出声饶恕他。
“不,不是的。”谢贺咬紧牙关,一股脑儿说出,“昨夜,我派出一支队伍偷偷劫了支援阿格塔的乌兰部落,粮草是没抢到,不过我们把他们要送往阿格塔和亲的公主带回来了。我想着,这样要紧的人捏在咱们手中,就是个可以休战的筹码……”
“也是个可以正式向大宁国宣战的理由!”谢安平重重闭眼,“你糊涂啊!”
谢贺怎么都没想到这一点,结结巴巴:“不、不会吧?毕竟是公主,他们不会不管她死活的……”
“一个‘尊贵’到,能被父兄轻易送出去当礼物,用以讨好大部落的小娘子吗?”谢安平嗤笑一声,“她的命,无足轻重。”
第40章
但, 人已经劫回来了,仇也结了, 再送回去怕是不能够了。
谢安平沉思许久, 还是开口:“人在哪儿?”
谢贺道:“柴房里。”
“不可对妇孺动手。”
“知道!您说过的,大宁将士有风骨,真刀真枪来, 便是敌国俘虏, 凡妇孺孩子,咱们也不伤人。”谢贺背诗似的嚷出这句话,随后邀功请赏似的朝谢安平一笑。他最是看重将军,这条命就是将军给的,为谢安平赴汤蹈火,他在所不辞。
谢安平颔首:“嗯。”
良久不语。谢安平心里算计着这位公主究竟能派上什么样的用场。
说来讽刺, 他也成了这样卑鄙的人,心计算到女子身上。只是谢安平知晓, 他不过动一动脑子, 已算得上光明磊落, 若是敌军,他们还有屠城欺压的卑劣手法,真论高低,谢安平哪有那些蛮子狠毒。
谢安平心事重重, 没睡成, 还是去见了公主一面。
他原想着被敌国抓住的小娘子, 定是荏弱的可怜模样。岂料对方看起来脑瓜子有点不灵光,一见谢安平就笑, 还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谢安平因她这一笑皱起眉来,沉吟了许久, 还是用阿格塔语,和她说了话:“我不会伤你,不必怕。”
两国交战,总有商谈的时候。北狄人学了大宁语,而谢安平自然也会学敌军部落的语言,这样才好谈条件。
倒是公主听到他说胡族语,惊愕地话都说不出来。她磕磕绊绊老半天,用阿格塔语答话:“我不怕你伤我,我认识你。”
“嗯?”谢安平想了想,他自小就是跟着父亲在边境从戎长大,父亲战死后,他便从少主子变成了新一任“定国将军”,胡族人认识他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公主羞赧地摸了摸鼻尖子:“你救过我。”
此言一出,谢安平沉默了。
他何时同这个女人有过干系?
“真的!”公主杏眼亮晶晶的,对谢安平比手画脚,“你以前和你父亲来过乌兰部落谈事情,我好奇中原人长相,曾经骑了黑娃偷看你们。黑娃吃了不干净的马草,发了狂,我差点要被马踩死,是你砍死黑娃,救了我。”
公主忘不了少年飞身而出的飒爽模样。那时,谢安平护在她面前,一个恍神,他手中薄刃一闪而过,黑马便应声倒下。虽然腥膻的马血溅了她满身,但金日下,谢安平从天而降,仿佛守护草原的神祇,令她迷醉。
再后来,她想见他,却没那样的机会了。
公主说的这些事情,谢安平都不记得。
于他而言,这种英雄气概的事实在陌生,他要保家卫国,要算尽战局烽火,根本无暇顾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也只有公主这样冰清玉洁的小娘子,才有资格怀春,在闺帐中伤春悲秋。
他也有点厌烦这样的交谈——不好说原因,就好比贫户连下一顿的米都凑不出来,而富贵人家却打算烤了一整只羊羔,只吃酥皮与柴肉之间的那一点点丰腴的羊油脂膏子肉。暴殄天物,不是同路人。
谢安平还没想好如何处置公主,眼下见她生龙活虎没出问题,他便打算退了。
知意中人要走,公主不满。
她胆大妄为拉住谢安平,笑道:“嗳!你等等。你抓我来,是想阻止乌兰帮助阿格塔吧?我告诉你阿格塔部落的主营帐在哪里,你留下来好不好?”
阿格塔部落是游牧民族,本营总在草原上迁徙,不属于部落的外族人压根不知道蛮夷居住的地方,更遑论要包剿王族内部了。
闻言,谢安平惊骇且不解地睥了公主一眼。
他缄默很久,说了句:“你可知,你这般是国贼?”
“我们是部落,不是国。”
“……”谢安平有点头疼,按了按额心,“我不信你。”
“为什么?”公主不明白。
“你很可能在撒谎,你没有帮我的理由。”
公主懂了,她道:“我和乌兰现在的大汗,也是有仇恨的。他是我父亲的特勒(弟弟),为了加入阿格塔部落,他联合阿格塔部落的王,杀了我父亲,继承了乌兰部落的王座,以及兄长的财富,还依照收继婚,娶了我母亲,我也就此成了他的孩子。如今,他野心勃勃,还想要把我送给阿格塔可汗……我跟他当然有仇啦!”
说到这里,公主又羞怯地笑了下:“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喜欢我这么久,还特地派人来劫亲。”
“……”谢安平有点不能明白公主跳脱的想法,他又沉默了很久,艰涩回答,“只是一个意外,我没有蓄意劫亲。”
“乌兰最是仰慕强者。我已经被你劫持到你的营帐里了,我就是你的阏氏(王妻)了。”公主翘起嘴角,“你们不是有句话说‘夫唱妇随’?我往后是愿意跟着你的。而且你要是听我的话,去偷袭阿格塔王裔营帐的话,我就成了叛徒,再回部落,我会被五马分尸喂狼的。”
她破罐子破摔似的,坐到了地上:“反正我没地方去了,只能留在这里。”
谢安平抿唇:“若你真给我军提供了主营帐的所在,倒是大功一件。既是功臣,大宁国会善待你的。”
公主笑得眉眼弯弯:“我不要大宁国的善待,我只要你对我好。这样吧……你喊一声我的名字。”
“名字?”
“叫我塔娜。”
谢安平知道“塔娜”在乌兰部落代表“月亮”,只是眼前的小娘子肌肤并不是白雪皎月一样的玉润,而是成日里骑马奔跑于草原上,肌肤被日光晒成了健康的铜色。他垂眸,第一次仔细打量眼前的女人,她眉眼很精致,瞳色也和他们不一致,满满异域风情。塔娜没有戴耳铛,却打了耳洞,纤薄的耳骨上串了两条银色流苏链子,日光下烨烨生辉。仪容古怪,略带点放浪形骸,且很嚣张。
这样的样貌不符合大宁国人对于“美人”的凭准,甚至要说她“品相不佳”,但谢安平却觉得她算特别的,蠢笨的脑子又夹杂狐黠,笑容维持着皇族的不可一世。
说讨厌,也不讨厌。
不过她太蠢了,竟不知谢安平是什么样的杀神……小丫头片子也敢来谈条件,还不知死活撩拨他。
谢安平没应声,反倒是纳闷地问了句:“你说这么多话,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塔娜又是一笑,这次露出漂亮的贝齿:“我好怕喔。”
很好,她在耍他。
塔娜噘嘴:“快喊呀!你们大宁的男人好婆婆妈妈……”
“塔娜。”谢安平着了她的道,耳廓莫名发烫,“该你说了。”
“嘿嘿,好。”塔娜满意地指点他,“王族营帐在黑狐河以北的方向,我要去的地方就是那里。阿格塔为了这次战役准备了很多马,包括乌兰部落也送过去好多宝马。那么多的牲畜喝水吃草,必然要在湖泊旁边扎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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