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谢安平趁阿格塔部落无防备之时, 引一千擅骑射的精兵包抄了王裔主营。执着火弩的精兵来势汹汹,部落的骑兵不敌谢安平, 死伤惨重。
谢贺抓了一名居于上首的德高望重的老者, 作为待会儿他们杀出重围的人质,赶来的阿格塔部落可汗见状,失了分寸大喊:“不要伤害可敦(太后)!”
胡族把地位最高的女性称为“可敦”, 谢安平猜, 谢贺逮住的这位应当是可汗的母亲。
谢贺听到胡人讨饶就痛快,他正要执剑逼出老者颈上一点血线吓唬可汗,就被谢安平厉声呵斥:“不可莽撞!”
谢安平恨这些胡人,却不代表他会伤害妇孺。他这份心慈手软于天家而言,定是罪孽深重,但也因他待万物仁善, 才会拼尽全力护住手下的兵卒,受人爱戴。
谢安平道:“你的骑兵伤亡数千人, 近一年恐怕已无力同大宁一战……我还你可敦, 但你也要放我手下的弟兄离去。”
可汗怎样都没想到一个不留神, 家就被抄了。
这些大宁国的人怎会知道阿格塔部落的迁徙轨迹?这是行军的秘密,除非……
可汗眦裂发指:“是塔娜!是塔娜告诉你的,对吗?”
谢安平没应这一句,只冷冷再发话:“我说了, 我的人, 全须全尾带走后, 自会把可敦还你,否则……”
“好、好!”可汗不敢同他掰扯太多, 眼下救母亲的命最要紧!除却血脉亲缘这一点,母亲所属的大部落也是要拉拢的势力, 不好开罪。
他还是放了谢安平离开,好在有“可敦被擒”一事作掩护,不至于败得太狼狈,否则真要打起来,可汗剩下的骑兵未必能顺利斩杀谢安平。
谢家将真是奸诈,多年来同北狄争斗,早已学会了他们养马练兵那一套,麾下养的骑兵比之草原胡族,不相上下。今日真见谢安平领兵作战,可汗这才意识到,他们虽守城不进攻,但并非毫无还手之力,大宁国已经不是百年前任人摆布的软骨头了。
攻城之事,恐怕得从长计议。
谢安平如约还了可敦归家,他不会伤害老人,于良心上不安。
只是翌日,阿格塔部落的可汗还是来城外叫嚣了:“谢将军!我敬你是个血性男人,也很感激你信守承诺送回我母亲!阿格塔可以同大宁国休战一年,但和谈条件是,把叛徒塔娜交还给阿格塔。”
谢安平立于城墙之上,俯视底下全副武装的草原悍将。
他知道,可汗不是为了救自己的妻,而是想把塔娜这个叛徒带回去惩戒。
她让他们伤亡惨重,已是千古罪人,绝不可能留下性命。
谢贺闻言,早早把塔娜绑来。
交个女人就能赶走这群蛮夷的狗,那可太畅快了。
众人都希望谢安平交出塔娜,就连塔娜自己也知道,今日恐怕难逃一死。
唯独谢安平不动声色,不知在思忖什么。已是寒冬腊月,天地间飘起了茫茫的白雪。雪霜落于他轮廓锋利的唇上,很快融成润泽的水渍。
他犹豫不决,为了一个女人。
原因很多,谢安平一时难能说明白。
他以为塔娜会骗人,带有豪赌的心思,领了一队人马包剿阿格塔王族,若是败了,他必将万劫不复。
可是塔娜诚实,她说了实话。
谢安平成功破了这个局,合该感谢塔娜。谁料这时,竟有人逼他交出她的命。若真如此,言而无信之人,就是谢安平。
他说过会善待“俘虏”,却对一个小娘子撒了谎,不能忍受。
谢安平又想起塔娜天真地朝他笑,说她成了叛徒,回去定会被五马分尸。她不知他的秉性,若他是阴险恶毒的人,那她十条命都不够死的。
不想……辜负她的好意。
谢安平重重闭眼,朗声对底下的可汗道:“阿格塔部落是战败方,你们没资格同大宁谈条件。”
今日是逼他给人,明日又提出无礼的割让协议呢?
他们是战胜国,应该摆出高位,而不是任人摆布。那样,打赢了战役又有什么好处?况且,谢安平借偷袭一战,也提前探了可汗的底。他并没有谢安平想象中那样强悍,如今的大宁国还能守住社稷峥嵘。
可汗没想到谢安平会拒绝这样惠而不费的好处,又或许他聪慧,早知可汗元气大伤,近一年本就没有对战的能力。
今日,可汗也不过是借“塔娜”一事,开一个和谈的口子罢了。
两军心知肚明,本该交出胡族俘虏,谢安平也乖乖顺坡下驴的,而不是这样撕破脸,气氛胶着。
谢安平想得更远,要是他真交出塔娜,那么往后,谁还敢信谢家将?物尽其用后,便弃如敝履,这样的名声传开,对谁都没有好处,那些胡族俘虏也不可能再信“招安”的鬼话了。
可汗和谢安平对峙一番,终是笑了声,切齿:“也罢。谢将军,那咱们后会有期。”
谢安平目送胡族大军离去,待人走后,他才缓步回了城中。
雪下得更冷更大了,至少这样的寒冬,藩镇百姓是安全的。
在刘云眼里,谢安平竟能不战而胜,击退胡族大军,真是盖世之才。但他同谢安平有过节,他越是强悍,越让刘云觉得伤眼,他所受屈辱便不能及时讨回了!真可恨……
刘云想到了那一名曾送往谢安平住处的胡族公主,微微眯起眼眸,心里有了算计。
另一厢,藩镇战事将熄,谢安平也收到了官家封赏的旨意,命他入京领赏。说的犒劳勋臣,其实谢安平也知,这是打算“杯酒释兵权”,皇帝不会允许他无战事的时候还留在藩镇,调教他手底下的兵,必要将人囚于身侧,才好安坐龙椅。
不过谢安平在边境征战数载不曾归家,母亲每每只能同他家书互慰,定是思儿得紧,他也该回去一段时日,膝前尽一尽孝心。毕竟父亲战死之后,最苦的便是母亲了。
谢安平想着一堆家中琐事,冷不防撞上了个小娘子。
他定睛望去,原是塔娜!
“你怎么在这里?”谢安平忙忘记了,都没能安置她的去处。
塔娜倒是笑得意味深长:“你前几日为什么保下我?我以为这次肯定死定了!”
谢安平愣了,顷刻,答:“我只是不喜拿妇孺来当和谈条件,况且你是大宁国的功臣。”
“是吗?”塔娜饶有兴致地靠近,“你其实是怕我回去会死吧?”
“……”也算原因之一,但被这个女人说出来,怎生这样不爽呢?谢安平皱眉。
“嘿嘿,那我要奖励你。”
塔娜趁谢安平不注意,忽然抬手,勾住他的脖颈,接着印上一吻。
谢安平身子一僵。隔了很久,他才回过神来:“你……身为女子,该知廉耻!”
“谢安平,你耳朵为什么红了?你、你不会从来没被女人亲过吧?”塔娜捧腹大笑,“哈哈哈哈!”
谢安平抬腿就走,塔娜追上去——
“嗳?!大宁国要是悍将战胜归来,没有小姑娘爱慕勇士,主动献身的吗?!和我们乌兰真的不一样!我们喜欢强者,要是有英雄归来,姑娘家都能随时表达爱慕之情的!”
话一顿,谢安平回头,古怪地看了塔娜一眼:“你也对其他草原勇士表达过爱慕之心?”
她不是说,他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吗?
原来不是唯一,她心里英雄很多?
谢安平有种……受骗的感觉。
塔娜呆若木鸡,挠头想了半天:“那倒没有,你在我心里分量还是很重的。主要是,这些年也没人敢杀我的马……咳咳。”
“……”谢安平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为什么要和她纠缠这些小情小爱的问题!
“谢安平!你不会是吃醋吧?放心吧,我心里的英雄名次,你肯定是论第一的。谢安平,你等等我,我想知道,我如果回京城见你的母亲,要带什么礼物?你母亲喜欢马吗?不然给她带一把红宝石匕首?啊,我王宫那把匕首好看,就是没带过来,好可惜啊。”
谢安平被她吵得头疼,身上旧伤都似要发作了。
忍无可忍,他拧了拧眉心:“不必带!母亲喜静。”
闻言,塔娜忸怩:“嗳?谢安平,你发现没有……你同意带我回去见你娘亲了呀!”
“……没有。”他入她套了,女人真难缠。
“我们哪天启程?”
“你留下。”
“坐马车好不好?我没有坐过船,阿贺说坐船很晕。”
“阿贺?你和谢贺什么时候有的交情?”
“嗯?我说话他听不懂,不过我拿棍子把我们的关系画给他看了。他看完以后,待我很好,还喊我什么来着,我想想,你们大宁语好难啊……”塔娜腔调古怪地说出一个词,“哦,他喊我——夫人。”
说完,又换回阿格塔语。
小娘子揪住了谢安平的衣袖,满脸期待:“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是说你愚蠢。”
塔娜一脸嫌弃:“肯定是喊我阏氏啦,我才不蠢呢!”
谢安平挑眉:“你知道还问?”
“嘿嘿,这不是想听你亲口解释么?”
谢安平已经不想和她讲话了,他迈开长腿,大步流星走向内院。怕塔娜来烦他,还特地嚷了句:“别跟来!我已经几日没休憩了,我要睡一觉。”
“哦!那我在屋外等你。”塔娜还是很贴心的,真没有跟去了。
难得耳根子清净,谢安平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每睡两个时辰,就能听到指尖掏窗洞的窸窸窣窣声,没多时,幽怨的女声传来——“谢安平,你睡醒了吗?”
“没有。”
“那我再等等。”
“……”
烦躁,好想把她丢出去。
谢安平头一次后悔自己纯善,竟怜悯起这样一个缠人的精怪。
他一面烦她,一面又觉着屋里太安静了。待睡到了夜里清醒,谢安平难得记起了塔娜,他允她进屋里。
只是连喊了几声,塔娜都不见踪迹。
人去哪里了?
谢安平跃上屋檐,搜寻了一番,却见到一滩淋漓的血迹,以及一段银色细链。他记得,这是塔娜的耳饰。
她出了事?!是胡族人来劫的吗?
谢安平想了想,不至于。先不说军机要镇里外防守有多严苛,再来阿格塔部落退兵,并非只战马折损一事,还有更深层的缘由——是他们知晓了大宁国骑兵不弱,唯恐战变会损兵折将,这才以“交出塔娜”为条件,抛出和谈休战一事。阿格塔部落做好打算要暂退一段时间,不贸贸然进军,同谢家将争斗。
可汗是聪明人,不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叛徒女子而耽误侵略大计。
那么,唯有一个可能了。
能在藩镇之中横行霸道,与他作对,唯有内鬼。
“刘云,老阉货。”谢安平沉了脸,“领兵征战时躲后头,国泰民安倒出来作祟了。”
第42章
刘府。
刘云今日好雅兴, 特地称了几两东川小团茶来吃。
红泥小炉子烹着满载雪水的茶炉,小口噗噗冒着热气儿, 没点茶艺, 再好的茶叶品相,也只懂粗吃。
刘云奸诈一笑:“粗人嘛,还要什么细吃法!”
刚斟好了茶, 谢安平便不请自来, 径直闯入府中。
待见到刘云,他假模假式地赔罪:“来得匆忙,忘记让府上门房通禀一声,还望刘大监恕罪。”
刘云翻他一记眼白,心道: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什么好心。
他给谢安平看茶:“来者是客, 节帅吃茶呀!”
谢安平瞥了一眼团鹤白瓷茶盏,没有伸手, 唯恐有诈。刘家的东西, 他可不敢入口, 以免教刘云算计。
见他迟疑不决,刘云发笑,叹息了一声:“这茶可是好东西,节帅不吃, 可惜了。”
谢安平没心情同他打官腔, 只冷声问了句:“我府上丢了个人, 刘大监可知她去了何处?”
“您府上的人,我怎会知晓?”
“也行。若他日查出来, 这事儿同大监有关,谢某记仇, 绝不会善罢甘休。”谢安平微微眯眸,“一年后胡族再起异动,我等定然会再回藩镇共事。哦,有句俗话不知大监听过没有——‘天高皇帝远’,官家无瑕顾及边境,自又是请大监来藩镇分忧。”
这话明面上听着是哥俩往后两相融洽,还要一块儿处事,何必闹得乌眉灶眼;私底下却还有另外一重意思——若是真惹恼火了谢安平,他一不做二不休,把刘云办了,尸体处置好一些,恐怕皇帝也没法子为刘云做主,连收尸都不能够。
刘云脸色一下子阴沉,他切齿,好半晌说了句:“近日不是为了庆贺节帅旗开得胜么?西市办了灯会,热闹得紧。想来您府上的那位娇客,应当是前往西市观灯了。”
他特地点眼,说的是“娇客”而不是“贵客”,刘云分明知道丢的人是“塔娜”!
谢安平握剑鞘的手一紧,抿唇,心道:“很好,仇结下了,来日方长,咱们慢慢报。”
谢安平离开刘府,踏上檐角,翻身上了枝桠。他沿着四通八达的屋墙,一路冲杀至西市。
明知是鸿门宴,他也要去。
塔娜是大宁国的功臣,该礼待她,而不是教她受苦。
他给自己寻了个救人的由头——大宁国是礼仪之邦,他会对她客气一点的。那么,倘若今日顺利救回塔娜,他便允她上京城,看看大宁国的繁荣昌盛。
可谢安平不知的是,刘云在他走后,熄了一炉香烟。
他叹息地道了句:“燃情香得有药茶作为解药,方能自救。我劝你吃茶,你又不吃,平白辜负我好意,那便怨不得我了。咱家是不敢伤你,可临走前恶心恶心您,又有何妨?西市可是个好地方,咱家特地绑了个民女,给您这位常胜将军助助兴呀!”
要是谢安平药效起来了,难敌燃情香药的功效,奸.淫了民女,那百姓那边,便有说头了。再厉害的家将,也不该欺负自己人。
至少得损那么一星半点儿的民心吧!皇帝大抵不会办他,至多劝他将人纳为妾室。毕竟江山社稷为重,一个女子无足轻重。
他倒要看看,这回受百姓爱戴的谢安平,又该如何收场。
……
暮色沉沉,花灯如火龙,蜿蜒山势,次第燃起。
谢安平在西市寻到了塔娜的其他随身之物,是她的衣料,被剪成了一条条,绑在树枝附近。这一身衣裙是谢安平委托谢贺置办的,他自然识得。
这些人将塔娜怎么了?
谢安平头一次对僚臣起了杀心,即便趁一时意气杀了刘云很难收场,他也想试试看。
只是这样会冒犯天子,会葬送谢家的前程,甚至牵涉到谢家安危……毕竟谢老夫人还被留在京城之中,此举也是皇帝有意为之——母亲是人质。
正因有这条狗链子束缚谢安平,才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再忍一忍……虽然不知这样苦难的日子该忍到何时。
终于,谢安平在山腰处,寻到了一间破败屋舍。
就在他想要入屋一探究竟时,忽然嗅到了一股子脂粉香。四肢百骸的血脉涌动,似在沸腾,翻搅不止。浑身上下烧灼着,仿佛浸在烙铁的火池子里,观眼前的景象都有了虚影。
不同寻常的热,是中药了。
为何?他在刘云府上分明什么都没入口。
谢安平恍然大悟,是那香烟!他该喝刘云手上递来的茶,刘云料准了他不喝,这才中了奸计。
可恶的阉人,他想受死!
谢安平猛然抽出刀刃,划开了臂膀上的皮肉,血液喷涌而出,痛感召回了他的理智。
原以为这般就能清醒过来,怎料这药效太大,摧折心智,因失血过多而虚弱的身子骨,此时更无法凭借本心控制了。
糟了。
就在谢安平要倒下时,柴门被人推开。
粼粼月色下,凤眸入目的人,是塔娜。
谢安平皱眉,后退一步,困惑问:“你没事?”
塔娜笑了声,上前搀住了他:“乌兰姑娘哪里那么好降服?我被劫到这里,又看到地上有个昏迷的大宁小娘子,心里也就明白了。你放心,那个姑娘我已经放走了。”
“既如此,你怎么不逃跑?”
“我在这里等你呀!”塔娜笑得张扬恣意,“我辨出她身上洒了草原催.情的花粉,料定了你会出事,所以我在此,呃……守株待兔?或是,趁虚而入?”
她忽然用大宁语说出这个词,一副高高在上的猎人姿态。
谢安平的耳廓更烧了,他不满地问:“谁教你的大宁语?”
“阿贺呀!”
“很好,待本帅回去,自要罚他。”谢安平用力推开塔娜,他不愿意她近身,“你快走!”
塔娜身上的气息太好闻了,他有几分意动,心猿意马,亦很怕自己破功。
趁他还有意识,快滚吧。
谁知塔娜本就是想着不好的事。
她意中人“身娇体软”,不正好得偿所愿么?!塔娜怎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她体贴地抱住了谢安平,菟丝花儿一般攀缠上了他。
月色暧昧,蠢蠢欲动。
塔娜大胆地咬了一下谢安平的颈子,笑得热情:“谢安平,让我看看你们大宁男子血气方刚的样子,好不好?”
嘶——令人抓狂的一句话。
被衣袍遮掩的剑鞘有了动静。
谢安平此时才懂,塔娜名字的含义——月中神女。
她朝他妖里妖气地蛊惑,明明是温热的嗓音,骨子里却似冷冽的、高高在上的月,诱他神往,诱他伏跪。
月亮坠落了。
他要伸手去接吗?
谢安平的意识渐渐涣散、雾化,于风中涌动,战栗。
他有点疲惫,思绪混沌,又前所未有的清醒。
谢安平这一次,没有力气推开塔娜。
他看着她主动逢迎,看着她搔首弄姿。
还不曾酿成大错,别逼他了。
不知廉耻,本想这么骂,又觉得不合适。
他自己也并非什么好人。
谢安平抿唇,还是扣住了塔娜解开他衣襟的手:“你等等。”
塔娜歪头:“嗯?夫君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真是狡诈啊,连大宁语的“夫君”一词都学了!
太阳一样耀眼的异域女子,生疏、青涩地学着祖国的词汇,离经叛道地讨好他……
要命的勾人。
谢安平要输了,他头一次折损于女人的膝下。
他颤着嗓音,说:“你不会后悔吗?”
塔娜微笑:“你们大宁国的男子不能和胡族通婚吗?”
“并无律令明文规定。”
“嘿嘿,那就是可以暗通款曲?”又夹了一个带生的大宁词语。
谢安平头疼地按了下额头:“禁止你同阿贺学大宁语!”
“啊?那我想学你国的话怎么办?”
“唉……我来教。”
他输了,这一次输得很彻底。
塔娜手脚不干净,痒痒的,开始解他的衣。
谢安平快要被她“色令智昏”的模样气晕了,他切齿:“你等等!我还有话说。”
塔娜噘嘴:“大宁男人果然婆婆妈妈的……”
“最要紧的一桩,我要同你事先道明。我父亲战陨于同胡族交战的战事中,母亲她不喜胡族人,即便你的部落同当年的战役并无关联。”
这话是说,谢安平乃守礼的君子,他若真从了塔娜,便会担负起责任。
塔娜是一时畅快了,不过和他成了家,日常起居定会受气,母亲那一关便很难过。
塔娜了然:“我知道了。”
“你不怕?”
“你们大宁国还是看重子嗣的吧?”
塔娜忽然问出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谢安平又要被她搞晕了。
“所以?”他不明白。
“我早日给你母亲生个孙子孙女,哪里还有那么多工夫来烦我。夫君,你努努力哦。”大宁语说的是真顺口啊。
“……”谢安平缄默了,他真的低估了这个女人的面皮。
厚如城墙,不知羞耻!
心里这样骂,某个谢姓郎君身子倒是很老实。
只不过今夜风好月好,其间有细微的淋漓骚动与喘息,隐约还夹杂着几句小娘子怪里怪气的惊呼——
“谢安平!你技法这样生疏,不会是第一次吧?!”
“你闭嘴!”
……
嗯,除此之外,其他都还蛮和谐、蛮融洽的,可喜可贺。
虽中了刘云的计,谢安平却也成功抱得美人归。他稀得同老阉人计较,横竖回了京中,两人暂时也无交际了。
眼下两人最要担心的,还是同谢老夫人开口说明塔娜身份一事——任谁知道自家孩子娶了个门不当户不对的胡族女子,都得气昏过去吧!
第43章
原以为谢老夫人那关最难过, 怎料母亲比谢安平想的开明得多。
带着塔娜归京的谢安平不解,且再次强调了一句:“塔娜是乌兰部落的公主, 是胡族人。”
谢老夫人慈眉善目的脸一变, 重重皱起眉头来。
谢安平松了一口气,嗯,这才对劲。
哪知, 谢老夫人问了句:“蕃国的公主都吃什么啊?为娘听说胡族人茹毛饮血, 那咱家也不好总拉着人吃米、面,要寻头羔子宰带血的活肉给你媳妇吃吗?哎哟,生肉吃起来血气重,还得好生养着的,为娘瞅瞅哪家的牛羊养得肥美些,你待我打听打听。”
“娘, 儿和塔娜还未成亲。”
喊‘媳妇’不合适。
“没成亲你就敢和姑娘家住一个屋啊?”谢老夫人痛心疾首,捶了谢安平胸口一拳, “你该不会是强了人, 逼她成的事吧?”
“……”谢安平缄默了, 他倒是想为自己洗涮冤屈,说是塔娜霸王硬上弓,可这样太跌小娘子的颜面了,他还是什么都不说吧。
谢安平不放心, 仍说了句:“您记得父亲战殒的事……”
谢老夫人此刻才明白过来, 儿子这般谨慎问话, 是为何意。
她释然一笑:“你爹为国捐躯,于大义而言, 是死得其所。为娘的确恨那些发动战乱的胡族,可调遣你爹, 让咱们谢家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还是顶上那位,要真都怪起来,为娘管得了那么多吗?该怪那些需要谢家将庇护的百姓?还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天家?又或者是怨恨起挑起战事的胡族人,把大宁国化外之地的蛮夷统统杀光?这笔账不能这样算的。要都怪起来,为娘后半辈子也不必过了,成日里待佛堂记仇家名讳录目得了。”
谢老夫人把旧事看得这样开,谢安平也欣慰许多。
他不能侍奉母亲膝下,这么多年教她受了不少苦。他最怕她自苦,好在谢老夫人也知如何自我排遣,那他便放心了。
谢安平颔首:“母亲,您放心吧。当年父亲对敌北狄时,乌兰部落非但没有加入战局,还为了部落发展,暗中支援大宁国,为那时的战役添了不少物资。虽说如今乌兰部落的皇权更迭了,但好歹塔娜那一支皇裔血脉是干净的,手上没沾父亲的血。”
这也是谢安平年少时同父亲一块儿进入乌兰部落谈事的缘由,他们的军需一时半会儿到不了藩镇,需要拉拢小部落,打赢一场迫在眉睫的战役。
而乌兰部落想要大宁国的物产,他们答应私下里送一批马给大宁将士。
这些胡族小部落,不是依靠大部落庇护,就是依靠大宁国关照,墙头草似的保持中立,等闲不会加入战局。除却这一回,塔娜的父亲被害,她的叔叔生了异心,夺走了王位,执意参战,带着乌兰部落投奔阿格塔部落,自寻灭亡。
“我知道,我儿必不会做教为娘伤心的事。”谢老夫人笑着拍了拍儿子的手,“人家小娘子人生地不熟来咱们大宁国,她又帮你御敌成功,算是断了归家的路,若你再待她不好,那她真就无家可归了。多疼疼她,可别把媳妇气跑了。”
“儿子知道。”谢安平没料到谢老夫人这般好讲话,那塔娜运气倒好,遇上了她这样温厚的母亲,往后的日子应当也不会不好过了。
谢安平夜里回入宫面圣,正好把塔娜的事过一过明路,请官家赐婚。
皇帝知晓谢安平定下的妻子塔娜是这一回与阿格塔之战的功臣,倒也没说什么,好脾气地赐了婚,还笑着夸赞了一句“虎父无犬子”,谢安平如今已经成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大宁悍将了。
谢安平望着这个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天子,心里蓦地一沉——没见过战场血气的儿郎,却操持老气横秋的语气,在帷幄之中运筹,出些纸上谈兵的谋略。
他一想到这一回若非塔娜叛变,还不知京中军需几时能送往地方藩镇。毕竟饿肚子还要提刀应敌的军将们,唯有死路一条。
好在他早想好了法子,安排地方百姓开始种植与畜牧,同草原上的胡族一样,囤积吃食。
这般,朝廷中再起恶毒心计,他的兵也不会深受其害。
既要他保家卫国,又提刀背刺他。
怎会有这样的天子……说句难听的,这般折腾下去,不出百年,大宁国定又有一场风雨了。
是皇帝自个儿折腾自家的寿数!
只是谢安平前脚刚走,皇帝严盛就砸碎了一只兰草绘纹白瓷茶碗。一时没留神,他的掌心被碎片划开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子淅淅沥沥往下落。太监们瑟瑟发抖,跪了一地。
严盛嗤笑一声,终是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将怒火宣之于口。
不能轻易疑心旧臣啊,说出去的话都是刀子。
这里没他信得过的人。
“传刘云见朕。”
“是。”
内侍们急急忙忙奔波,一面传太医,一面寻刘云。
严盛的伤口不深,上了药,包了白巾就好了。倒是刘云见状,装模作样跪倒在地:“陛下何苦为那起子小人动怒?”
“小人?”严盛笑了,“堂堂安国将军,在尔等口里,竟成了为非作歹的小人?刘云,你大胆!”
“奴该死!”
刘云抬手便扇了自己两个耳刮子,要打得响亮、漂亮,喝堂会彩那般,还不能沾了血,污贵人的眼。这宫里,一记眼神、一个话音儿都有门道,掌控不好度,便是死路一条。
皇帝的话是说给外人听的,随侍的奴仆鱼贯滚出了殿门后,刘云才敢斟茶,给严盛消消气儿:“安国将军,老奴是不敢讪谤,老奴骂的是那起子忘国的佞臣!嘴上说为国捐躯,结果自家后宅就起火,同胡族皇亲勾结上了!谁知胡族公主献计一事是真,还是小人故意这般说起,为自家联姻添彩呢?倒是厉害,后路都给自家想好了,国要是出了事儿,转头便成他族驸马投敌呗。”
刘云给严盛上眼药,蓄意搬弄是非。
这样小伎俩的怪话,傻子才听不出来他说的是谢安平。
殿内无外臣奴仆,皇帝也不必虚张声势做给旁人看。
他盯着碧绿的茶汤面,若有所思地道:“你的意思是……谢将军起了反心?”
“这话奴不敢说。”刘云讪讪一笑,“谢将军保家卫国,战功赫赫,是藩镇百姓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奴只怕啊,谢将军家中的这位亲眷没点爱国骨性,乱了谢家往后骨鲠之臣的血脉,怕是谢老将军泉下有知,也会痛心呐。唉,谢将军真是糊涂!”
“呵。”严盛冷笑一声,不语。
良久,皇帝问了句:“看你和谢安平不对付,是在藩镇喝饱了气儿回来的?”
刘云和君王相处,这一点是真的聪明。他不搬弄是非,在主子面前就演出个全无心计的样子,让主子帮他摆平恩怨。
说到这里,刘云抹起了眼泪花子:“奴也不瞒陛下,他一回回同奴讨军需,奴怕陛下怪罪,不敢立马应了。您猜怎么着?他提溜奴的衣颈子,喊奴上阵杀敌去!奴要是有那能耐,扛着一把大刀也就上了,奴这样的人上战场,可不是添乱么?!况且,奴是陛下任命的监军使,即便他瞧不上宦臣,也该给陛下留点颜面……”
自古以来,君王都不傻。他未必信全了刘云,不过是老阉奴的话正合他心意。
严盛杀心渐起,眼下却不动声色,只无所谓地笑了笑:“谢将军不过同你开个玩笑,也值当你特地来朕面前搬弄是非。退下吧,朕有些乏了。”
“是。”刘云摸不清皇帝的心思,但他知道,先前那番话,该是皇帝想听到的。否则,执掌予夺生杀的君王又岂会这样轻易饶过他呢?
今日这步棋,还是走得冒险了……要不是谢安平实在难缠,刘云也不会冒进行事!真是该死的,上次的局竟被他破了!
……
谢府,入夜时分。
塔娜今日在谢安平的指点下,蒸了桂花崖蜜米糕。
她端着一碟子糕点,独自去了谢老夫人所在的院子,嘴里还在默念那几句新学的大宁话——“娘亲,糕点,您吃。”
虽说腔调有点怪,但好歹有模有样。
怎知,她才到厅堂,谢老夫人也鬼鬼祟祟地转过身。
两人互看了一眼手里的食盒,尴尬一笑,对此举心照不宣。
塔娜端出糕点,干笑:“您吃,糕点,娘亲。”
一紧张,话的顺序说错了。
谢老夫人也摆出一碟子片好码放的生鱼脍,说:“塔娜,吃。”
她说多了怕塔娜听不懂,阿格塔的话实在太难,彼此眼神交流,明白双方都有“交好”的意思便成了。
就是塔娜看了一眼鱼肉,又想起这几日常常送往小院的生肉片,笑容变得更尴尬了。
夫君不帮她澄清“她虽是胡族人但也吃熟肉”一事,还以此逼迫她多学一点大宁话,甚至床笫间欺压她、顶撞她,伺机一句句讽刺她——“嗯?此前撩拨本帅不是很得心应手吗?现下吃干抹净,又说大宁话难学了?”
她不就是笑话过他夫妻生活技法生疏吗?!至于记恨到现在吗?!
虽然时间长了,塔娜明白,夫君似乎不只是上阵杀敌有过人之处,渐渐的,长处露了面儿,也是她开始招架不住了。
塔娜忽然有点点后悔,她是不是不该嫁到大宁国来,她对谢安平此人很“面善”的印象,也近日出了差池……
塔娜重重一声叹息,心道:果然,远嫁的姑娘是没有好结果的!
第44章
二十五年前, 塔娜怀有身孕。
阿格塔记恨几年前被大宁国突袭主营致使撤兵之耻,这一回来势汹汹。
谢安平分身乏术, 照看不了塔娜, 便命人送她归京,由母亲照顾。正是多事之秋,皇帝严盛不蠢, 这时非但不会招惹谢家人, 还会“恩待功臣”,护住谢家骨肉。毕竟妻儿与母亲都捏在他手里,这样才好逼谢安平奋力抗战,庇佑大宁江山。
塔娜和谢安平成亲已有五年,在夫君耳濡目染之下,大宁语说得十分流利。光听声儿, 恐怕都不会以为她是个胡人,只是那双琥珀色的金眸太招眼了, 时常同京城圈子里的官夫人们格格不入, 赴官宴也常遭受慢待。
好在她和一墙之隔的邻府沈家夫人杜月华脾气相投, 杜月华性子胆怯,她又大胆张扬,正好互补上圆缺。两人相处十分融洽,日常有人往来, 倒也不寂寞。
谢老夫人乐得这个胡族儿媳妇有人陪, 还特地在家府中辟了间留宿的小院, 专供杜月华休憩。虽说此举惹得沈家郎君不满,他在朝为官, 平素十分忙碌,每每下值回府, 就想浅尝一番夫人的温柔乡,怎料一日日同门房打听起来夫人去向,俱是待在谢家用膳,心里恼火可想而知。
偏生他是个温润有礼的郎君,心里有火气也不好当面发作,只夜里故意作怪,于床笫间劳累自家夫人,消磨去杜月华的精力,强行白日留她在府上休憩。
翌日,塔娜左等右等寻不来杜月华,便挺着个大肚子登了沈家府门。
塔娜是谢节帅的爱妻,腹中揣的又是人丁稀疏的谢家子弟,母子都是金疙瘩,谁敢拦她?门房非但不敢阻挠,还一路点头哈腰请塔娜入沈家,就差没跪下给人当脚垫子踏路了。
塔娜被人小心翼翼伺候,浑身不得劲儿。
她拍了一下肚子,笑道:“没那样精细!我们乌兰部落,怀身子的母亲还上马射箭呢!”
那一掌拍得啪嗒响,小厮和随行的赵妈妈魂都要被吓得离体。赵妈妈直呼“阿弥陀佛”,心疼地道:“少夫人,您留心点儿!哥儿姐儿肉嫩,担不起这一下巴掌呀!”
塔娜是知道谢家奴仆多细致,要是她执意折腾孩子,母亲待她温柔,待手下人却不一定那样温驯了。她隐约听说过的,谢老夫人年轻时掌家是一把好手,那些个惩治魑魅魍魉的煞气,也就老后的这些年礼佛才清减了些。
她也不想折腾下人,讪讪一笑便住了手。
杜月华听到动静,出远门来迎。她是典型的江南美人,羞花闭月,我见犹怜,真就是水做的妙人儿。
每每见到杜月华,塔娜都能明白为何大宁的郎君们都爱这样高门出身的温婉娘子,她这样草原上的糙女子,她也爱啊!转念一想,塔娜又觉得自家夫君谢安平眼光十分怪……他竟对柔若无骨的娇软小娘子毫无兴趣,也很烦那些屡屡朝他暗送秋波的俏丽佳人。
暴殄天物啊!
嗯,这个词,塔娜用对了。
塔娜上前搀杜月华:“你今日怎么不来谢家?”
杜月华不好意思教怀有身子的塔娜相扶,她不着痕迹绕开手,转而挽上塔娜,亲昵地道了句:“身子骨……有点不舒服。”
塔娜惊喜:“你怀孕了?”
杜月华羞怯摇头:“没、没有。”
“那是小日子来了?”癸水来了的话,得好生休憩啊。
杜月华怕她一直猜下去,更教人疑心。
于是,她拉塔娜进内室,小心解开衣襟,给她看底下痕迹:“郎君夜里下手有些急躁,我怕上谢家被谢家婶娘认出来,不大好意思。”
红痕遍地。
塔娜倒吸一口凉气:“你夫君够猛的啊。”
“……”杜月华脸更烧了。
“啧,不懂怜香惜玉怎么行?你多娇弱的身板,万一受不住呢?”塔娜给杜月华出谋划策,“要不这样,夜里你也别归府了,上谢家住着,你不能太好脾气,日日容他胡作非为!”
杜月华若有所思颔首:“嗯,近日确实很劳累。”
她体恤夫君公事辛苦,每夜给沈郎君炖煮滋补的红枣兔肉甜汤,还在汤头里窝上两个农家山鸡蛋,这样大荤进补下去,又怎会不勾起人的心火呢?
特别是美人灯下,烛影婆娑。娇妻乖顺温柔可人意,沈郎君能把持住都不算个正常男人了。
偏偏杜月华温柔,总听夫君的话,任他予取予求……她不能这样下去了,她要站起来。
杜月华道:“塔娜说的对,我也该拒绝夫君几次的。”
塔娜看着一颦一笑都漂漂亮亮的大宁小娘子,心绪飞得老远。
她忽然奸猾地道:“嘿嘿,要是我这胎是个小郎君,咱们结个娃娃亲吧?”
杜月华错愕地看了塔娜一眼:“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她倒不排斥同谢家结姻亲。
沈、谢两家于百年前辅佐无上皇夺得江山社稷,建立了大宁国。两家乃旧部勋臣,又是交好的世家,祖上曾有过姻亲,只是后辈大抵婚姻随心,便没有强行亲上加亲。
如今塔娜提出这一茬子婚事,不失为一门好亲。
只是沈家门楣及不上谢家显赫,她怕是高攀……
杜月华问:“这事儿,你和婶娘商量过吗?”
塔娜笑道:“我的儿子,我还能做主!娘也时常念叨沈家家风好,喜欢你得紧,又怎么可能拒绝?”
“要是生个小娘子呢?”
“那就等你往后有了郎君,娶我家的!我生的孩子,我知道,就好你这口……”塔娜要是个男人,那定会想方设法撬沈家墙角了,反正她是胡族人,自小听的都是强者应有尽有那套,没什么道德的。
杜月华被她惊世骇俗的话逗笑了,抬袖掩唇:“那我家小郎君可享福了,有个大几岁的小娘子关照,事事儿都领着他!”
这话虽是笑语,却也算个婚约的雏形。
待塔娜真生下一个小郎君,谢老夫人便笑眯眯做了主,把婚事儿定下来了。
郎君比姑娘家大个五六岁都不妨碍的,也就没了其他顾虑。
塔娜一生下谢青,月子还没养足就回了藩镇。她爱的是谢安平,心里一团火热,也只想追随夫君过活。她和大宁国的小娘子不同,乌兰部落的孩子一生下来便抛给部落的大人们,大家一块儿教养,从小就得学习各项谋生手段,与牛羊马为伴,没大宁国后宅里那样精贵。
塔娜信赖谢老夫人,觉得孩子交到她手上再无不妥之处,总比上战场见真刀真枪成日里见血要来得好。
可她却忽略了谢青的想法,他是活在大宁国严苛教条环境里的郎君,旁人都有父母亲陪伴左右,唯独他一个郎君孤零零的,磕着碰着也没大人的温声软语安慰。久而久之,郎君的性子便养得内敛乖僻……他不愿意暴露真性情了,反正没人疼他,没人在乎他的感受。
他是爹娘不要的孩子。
既如此,那便笑着吧。
难过也笑,愁闷也笑。
见不得他好,他更要笑。唯有这样,狼狈、无措、不堪,便没人能看他的笑话。
谢青小郎君啊,一直是立于不败之地的。
第45章
二十年前, 谢青五岁。
杜月华刚巧怀上了孩子,腹中可能是年幼的小郎君谢青的妻。
若这一胎是郎君, 那就是两家没缘分, 婚事便得日后再慢慢商议了,反正都有规程。
杜月华记挂开朗直率的塔娜,连带着对谢青也很好。
只是小郎君守礼得紧, 明明该活泼泼的年纪, 却已有大人的稳重风范。板正着稚嫩的小脸,操持着小拳,稳稳当当一步步朝杜月华行来,恭敬朝她见礼:“沈婶娘好。”
杜月华偏疼这个小小年纪就要守住门庭峥嵘的郎君,温柔地摸了摸谢青的头,道:“小郎君今日用过早膳了吗?”
谢青本想说用过, 奈何腹中空空,水声作响。他倒不觉窘迫, 只乖巧笑了笑, 糯声答话:“不曾。”
老气横秋的话, 满带孩子的稚气。
杜月华哑然失笑。
她牵起他的手:“走,同婶娘一块儿去吃粥。”
“嗯……”谢青错愕了片刻,没有拒绝。
他小心感受杜月华握住腕骨的掌心,仰头望着温柔的女子, 最终, 他的目光落在沈家大娘子高高隆起的孕肚上。
沈婶娘怀了孩子。
待这个孩子出生后, 他会获得沈家大人们的宠爱。
到那时,婶娘还会牵着他的手, 邀他用早膳吗?谢青似乎起了一点难言的郁闷心绪,他很羡慕沈家的小孩。
杜月华余光瞥见蔫头耸脑的谢青, 抚了抚肚尖子,问:“小郎君希望婶娘生个哥儿还是姐儿?”
男孩或是女孩吗?
谢青抿唇:“都好。”
他虽不敢太依赖杜月华,但他受过沈家的恩惠。只要是她的孩子,应当也会同她一样有个好性子,那么郎君或是娘子,都很好。
杜月华难得促狭,逗弄了一下谢青:“要是小娘子,往后就得同你成婚了,你喜欢吗?”
谢青还不大能懂“成婚”是什么样的事,不过他明白,若是成了亲,他就不是独自一人了,夜里也不必害怕寂静,他会有小妻子作陪。
应当……很好吧?
谢青没有回答这话,反倒是软声问了大人一句:“倘若您的女儿,嫁到谢家,您觉得好吗?”
四两拨千斤呀。
杜月华没料到小人精居然会反将一军,这孩子真是早慧!这样聪明的小郎君,往后定有大造化。
她笑得更欢畅了,把幼小的谢青按到怀中,拍了拍他的脊背:“有小郎君这样的好孩子护着,沈家小娘子一定会过得很好。”
“是吗……”谢青有一瞬茫然。
他从来不知,他也算是个“好的”。
他不想辜负杜月华,那他待她的孩子,便好一些吧。虽不知如何待人算是良善,但他会模仿世人行径,至少待未来的妻子态度温和一些的。
谢青闭上了眼,耳畔似乎能听到婶娘腹中涌动的水声,还有细微的擂动。
隔着一层薄薄的肉皮……那是他未来小妻子的心跳吗?是个活物啊,他第一次,期待起她的出世。
希望是个小娘子吧,他也想身边有人能陪一陪了。
四个月后,杜月华生下了一对龙凤双生胎。谢老夫人同坐婆一块儿接生的孩子,产房血气重,郎君们只能被留在屋外静候。
谢青听到两声嘹亮的啼哭声,又听到奴仆前来同沈大郎君报喜:“尊长!夫人生了一对龙凤双生子,请您赐名。”
沈大郎君欣喜若狂,不顾下人们的阻拦,冲进产房中,虚虚伏跪于杜月华跟前:“华娘,你辛苦了。”
“夫君你看,如今有儿有女,真好啊。”
谢老夫人也欢喜极了,她的孙媳妇儿算是有着落了!
她笑着推搡了下沈大郎君:“快给孩子想个名!”
“是了是了,我都要高兴糊涂了。”沈大郎君笑答,“哥儿衔着姐儿来,多好的兆头,既这么……郎君叫沈衔香,娘子便叫沈香吧!”
他们欢欢喜喜地谈论着日后,殊不知杜月华的眉眼却一寸寸黯下去。
她能感受到身子底下不断涌出的血,也能感受到四肢百骸的生气儿渐渐涣散。拼尽全力生下的两个孩子,似乎也消耗了她的寿元。
杜月华可能……命不久矣了。
她含笑,眼眶里满满泪雾。
她多想再陪陪夫婿和孩子们啊,希望这一切只是她多心。
杜月华错开眼,目光落在门帘间隙处,那里站着一个削瘦的小孩儿身影,她辨认出眉眼,是谢青。
小孩聪明,一下瞧出她的不对劲,忧心忡忡同她对望。
杜月华招手,唤谢青上前。
她捧着谢青细软的小手,小声“嘘”了一下,示意他噤声。
谢青垂眉敛目,半晌不语。
杜月华小声问:“小香往后就得小郎君来照看了,你喜欢吗?”
这么多年,祖母总拿娃娃亲来捉弄他,谢青年幼时便知,他的小妻子会出生于沈家。
他犹豫很久,小声问出口:“她是我的妻吗?”
杜月华没有笑话谢青,而是郑重其事,仿佛托孤那般,对他说:“是呢,小香今后就交给小郎君了。”
“嗯,那我定是喜欢的。”
谢青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其实他期待沈香的诞生。
他是寂寞的郎君,自小没有父母亲在身边,祖母也有一大堆庶务要处理,夜里便精神不济,早早睡下。他知事也懂事,故而不曾时常叨扰长者。
而现如今,沈香入世了。
这是世人皆知的、独属他的妻。
真好,他要私藏她,要庇护她,要好生守着她。
只是,谢青也怕,这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
若她不愿意呢?
因小娘子是杜月华的孩子,他不想为难她。
那便等她再大一点,让她自己做抉择吧。
要是她愿意成为他的所属物,那谢青必然不会放开她了。
真好,他也有人陪伴了。
……
杜月华死了,她生产时气血亏损,没能熬过小月子里的调养,撒手尘寰。
沈大郎君待妻情深,其妻死后便一蹶不振,也辞官隐退,居府避客。
或许他认定是这一对儿女害死了自己的妻子,他不再照看沈香与沈衔香,反倒是谢老夫人迫于无奈,遵从杜月华的遗嘱,帮着照顾孩子们的起居。
沈大郎君没了生欲,最终还是跟着杜月华一块儿奔赴黄泉。他午夜梦回,总想起自家的妻子胆小怯弱,怕她死后亡灵畏惧,一个人漂泊于世凄苦无依,这才一同随行。
他答应过她的,碧落黄泉,他陪她同往——“所以,华娘,我来为你引路了。”
谢老夫人不敢将真相告诉沈家两个孩子,他们已经够可怜了,怎能让他们知晓,父母亲皆因他们而死,甚至父亲自尽时,还是怪罪孩子的。
对外,谢老夫人都说,沈大郎君是病入膏肓,不治身亡。
实在命苦。
谢青偶尔也会去看望一下将来的小妻子沈香。
她正吃奶羹,嚷着“谢哥哥”,冲他笑得天真无邪。
才两三岁,话说得迟,不大利索。
拨浪鼓落了,沈香作势要爬下软榻去捡。小身子摇摇晃晃,可别跌到了。
谢青唯恐她受伤,帮忙拾掇,递到孩子手里。
沈香摸来糖饴,塞到谢青口里:“吃。”
不经意间接住了。
谢青含着甜腻的糖,丝丝蜜意泛滥。
“快些长大。”他莫名催促了一声。
想说点什么下文,谢青自己也没想明白,于是闭了嘴。
谢青七岁了,七年的郎君娘子不同席,虽说沈香还是个孩子,但他得礼待她。
于是,谢青没有多留,转身走了。
又过了两年。
谢青如竹骨一般抽条儿,长成了长身玉立的大郎君。人还不算高,却能从优雅骨相里观出日后俊秀的神仪。
他如往常那般来到祖母住的荷香院。
院落里热闹非凡,不等谢青入屋,他就被一个热情奔放的异域女子搂到了怀里。
“您……”
谢青没来得及开口,面颊上就被亲了好几口。
是塔娜和丈夫谢安平归京了,他们打算小住一段时日,也终于有机会好好看望自己睽别已久的孩子。
“长这么大啦!”塔娜笑着揉乱了谢青挽的发,“我是你的母亲,我叫塔娜。”
她热情大方介绍自己,那艳丽的金眸仿佛太阳,夺目耀眼。
谢青待她是有抵触心的,但凡谁被父母亲抛下多年,都不可能很快热络。
但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戴假面过活,闻言也只是温柔一笑,恭顺地答话:“见过母亲与父亲。”
“真乖。”
塔娜掐了掐谢青的面颊,全然不在意小子怪里怪气的掩饰。她相信血脉亲缘,相信母子连心,他们分离再久,也会彼此挂念的,谁让谢青是她腹中怀胎十月生出的孩子呢?
谢安平的思儿情绪比塔娜不着痕迹得多,他只是拍了拍谢青的肩,同儿子说:“来庭院,陪为父练练。”
谢青的笑里有一丝嘲讽:“父亲,抱歉,我不曾习武。”
谢安平不傻,观这小子入屋的步履与稳健的下盘便知,他天赋异禀,便是无人从旁指点,也能自学成才。
好苗子,只可惜他在外从戎,守关多年,不曾亲手指点过谢青。
“过来。”谢安平往他怀中抛来一柄剑,发下话来。
谢青明白,他的谎话拙劣,被父亲看穿了。
啧。
讨厌这样自以为是的父亲,也讨厌在父亲面前无处遁形的自己。
塔娜没去看小崽子和老子的切磋,她知晓了闺中好友杜月华的死,伤神了很多年,如今她只想看看那个定下的儿媳妇沈香,还有杜月华的儿子沈衔香。
她远远瞧见一个身穿大红小袄的小娘子踉踉跄跄奔来,扎着两个珍珠米蝴蝶发带小揪揪,灵动可爱,闷头往谢老夫人怀里扑。
还没等小沈香搂住谢家祖母大腿,半道上,她就被一个雪脯丰盈的异域女子捞到怀里。
塔娜一眼就认出小沈香,她举起小娃娃转圈,又搂怀里耳鬓厮磨,爱不释手地揉搓小孩的脸。
奶娃娃比她家小子香多了,她忍不住下嘴,亲得沈香晕头转向。
什么?
沈香受了惊,眼瞳都震撼。她朝谢家祖母求助,心里盘算着——这几日都不要来谢家讨甜糕吃了啊!谢家婶娘太热情了她好害怕啊!
另一边,谢青还是被领到了空旷的庭院中。
谢安平执着木剑,与他对打。最起初谢青还想稍微掩饰一番,哪知父亲并未手下留情,打得他节节败退。
不知是这些年的苦闷积攒太多,还是旁的什么缘故,谢青渐渐起了邪心,出招也愈发迅猛。
是想羞辱他吗?
可恨!
谢青不过是九岁的儿郎啊!
为何要让他一个人留在京城,为何要抛下他……
谢青有很多话想问,却不稀罕再问了。
迟来的宽慰,便是施舍。
他不要,他嫌恶心。
谢青同谢安平斗得酣畅淋漓,汗与泪一块儿落下,最终湿了满面。
“啪嗒”一声,谢安平猛地击了一下他的腿骨,逼谢青收起手里的剑势。
谢青不敌重创,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喘息。
他仍是笑:“父亲……果然厉害。”
谢安平拍了拍少年郎的肩膀,道:“我把谢贺留给你,他是我出生入死的弟兄,往后由他代我,指点你武艺。”
“为何不是您亲自……”
谢青这时才知,其实他嘴上说不在乎父母亲了,其实还是眷恋家人的陪伴。他对塔娜和谢安平仍怀有孺慕之情,父母亲缘总归是融于骨血,实难割舍。
“小子,待你大成那日,为父在藩镇等你。”
“好。”
谢青应下了。
虽然他的爹娘辜负他,哄骗他这么多次,但他还是愿意,最后给他们一次机会。
最后一次,一家人团聚,不要再骗他了。
第46章
十五年前, 平阳镇。
谢安平利用其妻塔娜,策反了当时已是草原第二大的乌兰部落, 成功击败了阿格塔部落, 还将藩镇领地朝外扩了百亩,供藩镇的民众畜牧牛羊。藩镇百姓们被阿格塔部落的蛮夷欺辱这么多年,总算扬眉吐气一回, 还逼这些狗.杂.种割让土地, 真心畅快。
而这一切荣耀,俱是谢家将赠予的。
正是谢家几代人守卫边境,才让他们有命活着,不至于被胡人铁骑践踏尊严。
谢安平在百姓心中,俨然成了战神,无人不爱戴他, 无人不敬重他。
大家观战局这么多年,早知帅府的几径势力争斗, 对于那位时常给谢安平使绊子的监神策军使刘云, 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百姓争相唾弃, 更有甚者见他的官轿行来也不行礼避讳。
刘云见他们蔑视官人,轻贱皇权,气得瑟瑟发抖:“反了!这些刁民真是反了天了!”
“大监消消气,如今战事平息了, 自有法子治谢安平!”出言规劝的人乃李岷, 几年前他用亲妹子投石问路, 作为敲门砖,和刘云接结了姻亲, 打那儿以后,他便被绑在了刘云的贼船上。
也不知是刘云的功勋, 还是官家有什么旁的想头,他被天家任命为节度副使,居于谢安平麾下做事。
大家心里头都有一本账目,自然知晓,皇帝的意思是:让谢安平领着李岷操练,好顶替他的缺儿。
任谁知道这一步棋心里都不畅快,偏偏谢安平沉得住气,他真带李岷总兵,教他如何行军布阵。
李岷受宠若惊,没想到谢安平这样好讲话,身上的权势说放就能放下,眉头都不眨一下。李岷自认,若是换成他,那还真不好说舍不舍得抛开这些年积攒下的功勋。
怎知,他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谢安平是将职权发放给他了,可是那些兵将眼里不认兵符印信,只认将领,没有谢安平首肯,就是他拿兵符总兵,兵卒们也不会听话。
李岷受此大辱,心里怎可能意平!
他将话传到刘云耳朵里:“大监,您瞧瞧,这些将士都被谢安平豢养成自家的府兵了,拥兵自重,他想做什么?!自立为王吗?!”
“打嘴!”刘云拍了李岷一巴掌,“这话焉能乱讲?!人家是耿介忠臣,是咱们能指摘的吗?”
“唉。”
“咱家也不是不信你,只是凡事都要有个证据……”
“您的意思是?”
刘云给李岷递了一颗干枣儿,笑道:“总得拿捏到人家的罪证嘛!”
李岷懂了,这是有大计策,他冷笑接下了蜜枣儿,且等着谢安平的死期吧。
他和谢安平的梁子是早早就结下了的。
当年,一次敌袭。他为了活命,随手抓过一名守卫的兵卒,用他的肉身挡掷来的长枪。
他侥幸活下来,那名兵卒却死了。
这一幕教谢安平看在眼里,他气得双目猩红。
待敌袭平息后,他径直抓住李岷的衣襟,当着上千军士的面痛殴他。
李岷不敢反抗,颜面尽失,只得仰首大喊:“您这样是做什么?!都是在朝为官,您太无礼了!”
“无礼?!你贪生怕死,轻贱将士们的性命!我留你一口气在,已是顾全了天家的颜面!”
“我是将军,他不过是个兵卒。能护我一程,是他荣幸!”
“住口!你就比他高贵多少吗?!杂种!”
谢安平拳脚相加,李岷被打得像条狗一般跪地。
那时,他就想,不过是比他官阶高些就敢这样欺凌僚臣!他定要要谢安平后悔,他一定要谢安平死无葬身之地!
刘云抓了平阳镇的一名小娘子,命李岷将其□□至死。
他们趁谢安平外出之时,特地将此事嫁祸给谢家府邸的一名将士。
待谢安平得到消息赶来时,那个名叫“王进”的将士已然奄奄一息。
他浑身都是血,流得那样多,那样浓稠。伤口不是胡族人刺出来的,而是自家人。
王进似乎是在装死,他留了一口气,等谢安平来。
听到将军来了,王进眼睛发酸。他指尖发颤,沾了红梅一般的血,往谢安平所在之处爬来。
他仰着头,望着战神一般耀眼的谢安平。明明是个大男人,这时却委屈地血泪横流。
他说:“将军,我、我没有……”
“将军,我记得……您说的,没有欺负妇孺。”
“将军,我没有……”
他咽下无数猩血,哽咽、含糊说出这句话,接着,声音慢慢弱了,渐渐归无。
“我知道,我信你。”在王进的手垂下的一瞬间,谢安平握住了他粗粝的五指,重重拍了拍,“都是好将,都是好将!”
刘云对谢安平道:“咱家知道,节帅近日立大功,要归京了,手下人一时高兴,难免看管不严。只是在外逞能便罢了,欺辱到自家人身上,还闹出了人命,这就不够意思了。不过是一只闯入门闹事的家雀,咱家越俎代庖处置一回,帮您处理干净,您也省心不是?”
谢安平看了王进一眼,道:“胡说八道!王进于三年前腿侧受损,已不能人事,如何会欺辱小娘子?!”
这是大家伙儿众所周知的秘密,于男儿郎来说太过耻辱,等闲不会提及。
刘云这伙人自个儿犯了错,竟想要他谢家将士顶罪,欺人太甚!
闻言,刘云笑出声来。
他朝李岷飘了一记眼风,李岷抛出一样鲜血淋漓的事物:“您不过是为恃强凌弱的家臣们开脱罢了!只是不巧,如今‘死无对证’,怕是也不能验证您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了。”
“啪嗒”一声落地,众人定睛望去,各个骇然。
那物件,竟是王进的子孙根!
这群阉党,这些畜生!
他们怎敢动用私刑?!
是可忍孰不可忍,在场的军士们纷纷怒火中烧,拔出刀剑!
刘云见状,高举起兵符:“反了尔等!我乃监神策军使,尔等目中无人,是想要我的命?!是想罔顾天家的旨意?!真是谢家教出的好狗,竟不把官家放在眼里!”
谢安平实难能忍受这样的屈辱,他手里刀拔了又按下,杀气腾腾。
若是咽下这口气,往后他该如何面对谢家将士与出生入死的兵卒?若是不忍,一时痛快杀了刘云,那他们刚打赢胜战就动了官家的人,这是有反心,无人能容!
骑虎难下啊!
好,好你个刘云,竟给我出这样的难题!
谢安平冷笑连连,最终,他还是举刀,划开了刘云的衣裤。
“哗啦”一声,刘云那无根的残缺之身毕露于数千军士面前,一览无余。
众人哄堂大笑,笑声不绝于耳。
刘云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狠招,人都要气得背过气儿去。
谢家……
“谢安平!”刘云不知该说什么话,他忽然畏惧成千上万的军士,忽然害怕他们手上舔过外族血气的锐刃。
害怕他们发了疯,要将他斩杀。
刘云贪生怕死啊,他不敢叫嚣,也不敢多说什么。
只凄厉地,再次嘶吼出一句——“谢安平!”
他一定!一定会杀了谢安平!绝对会!
谢安平没有理会他,只是对将士们道:“脱下衣袍,裹住小娘子的尸身,好生安葬她。还有我们的弟兄,他时日无多,给个痛快,也带走吧。”
他心很痛,但也只能忍气吞声。
官场如战场,不可轻举妄动。
他若急躁,手下的人都得赴死。
大宁将士,抛头颅,洒热血,该死在对阵的战场上,而不是家府内战,太小家子气了,他不允许。
只可惜,这事儿还是传到了皇帝严盛的耳朵里。
一个阉奴受辱,他全然不会在意。他忌惮的是,刘云拿出兵符印信也无法驱使这些谢家将,一整支实战多年的神策军啊……在关外同草原骑兵历练过这么多年,见过血气开过刃,哪里是他那些豢养京中的府兵能奈何的。
他压不住谢安平了,若谢安平忠心耿耿倒还好说,要是人家起了异心呢?
只要谢安平活着,他就能凭口舌驱动那些效忠于他的兵将。毕竟这是谢安平一手调教出的好兵,是他的手中刃。
变天了,如今受拿捏的人……是天家啊。
这样的祸端,他不允许。
只是谢安平战功赫赫,又帮着他平定北狄,严盛不能因一己私欲动他,得想个法子。
严盛夜里不得安睡,每每入梦便见到谢安平提着寒光粼粼的长剑,走向他。他听到谢安平狂妄大笑,对严盛说:“国是我谢家护的,庙堂是宏才大略的沈家守的。你这样只会在营帐中纸上谈兵的官家,又有何用?不如龙椅换个人坐坐。”
“哗啦——”
刀刃斩下,破开床围幔帐。
“啊——!”严盛自榻上坐起,冷汗涔涔。
他睡不着了,差人喊了一盏滋补的杏酪枣泥麦粥来食,压压惊。
严盛养尊处优多年,半点不知塞外风沙有多割人,也不知有多少将士用血肉筑造城墙,挡住那些野心勃勃的入侵进犯的敌军。他以为兵将驰骋沙场,是心甘情愿为他而死,为皇权而奋战,他不知,将士们心怀大爱,仅仅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家。而这个家里有妻有女,有父有母,他们只是恰好生活在了大宁国土之中。
保家卫国,不是为了强占土地,而是为了心中的大爱。
人世间最难能可贵的,便是爱“人”啊。
君不懂如何爱人,怎可能护民。
严盛从一开始,便走错了路。
严盛还是打算杀了谢家这对受人爱戴的夫妇,他畏惧谢安平,也畏惧他的胡族妻子塔娜。即便塔娜是友军的公主,但有了胡族第二大乌兰部落的协助,若是谢安平起了反心,那塔娜便是增援兵力的关键。
他们都不能活。
严盛不能明面杀他们,会招来风言风语,他只能做个卑鄙小人,暗下动手。
于是,严盛劫持了所有跟着谢安平出生入死的谢家将领,他们有总兵的能力,将士们也认他们的脸,不能留存于世。既是大宁国的臣子,那么就该听君王的话,毫无怨言赴死,即便是“莫须有”的罪名。
这是军令,也是君令。
他们令君主畏惧了,所以必须“英勇就义”,来宽君主的心。
来啊,给朕看看你的忠心吧,谢安平。
……
谢安平知道今日难逃一死,眼前的谢家将尽数被围剿,残肢满地,血流成河。
他们一定是挣扎过,不甘心,所以才会乱刀斩杀。
不能死得这样不体面啊,不能伤他们啊。
谢安平头一回有了泪意与无奈,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
他只是跪下来,给弟兄们磕了个头。
谢安平愧对他们。
今日死的是这些跟着自己报效国家的勋将,明日就要害死他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母亲了,还有他的儿子谢青——是他和塔娜盼望着、爱着的孩子啊。
他想,幸好一两年前,把谢贺留给了谢青,谢贺能幸免于难,还会替他们照看好谢青。
谢安平为了家中老小,必须遵从君主的旨意,老老实实赴死。
刘云领着严盛赐的毒酒,命李岷给两人送去。
他怕谢安平发大疯,自个儿不敢露面。
其实他大可放心,谢安平的母亲与儿子都在京中,他穷途末路了,只会好好听话,不敢再给家人惹是生非。
谢安平接过毒酒,对李岷道:“今日,本帅会饮下毒酒,于无人知晓的荒郊野岭死去。唯有一件事,希望你们能把话带给天家,家中母亲与稚子无辜,还望官家饶他们一命。”
多荒唐的话,明明是功臣,却不能活在世上。只是李岷不懂这个道理,今日能死谢家,他日不也能死李家吗?真愚蠢。
刘云听他讲话还算冷静自持,似是想哄他快点自尽一般,笑道:“节帅放心,您只管走好,身后事自有天家照料,必委屈不了您的家宅!”
“如此……甚好。”谢安平讽刺地笑了一声,喝下了毒酒。
他没有把毒酒递给塔娜,他不敢看妻子的眼睛。
然而塔娜却无所畏惧,径直端起酒盏,递到唇边。
“等等,这酒有毒。”谢安平道。
塔娜眨眨眼:“我知道啊,我如今大宁话说得可好了,全听懂啦。”
“那你还……”
“你们大宁国不是有句俗话叫‘夫唱妇随’吗?我会跟着你的。”她说完,将毒酒一饮而尽。
毒性没那么快发作,还给他们夫妇俩留了点时间。
喝完了毒酒,刘云和李岷松了一口气,他们躲得远远的,生怕被俩夫妻伤害。
谢安平没有说大宁话,而是改口,说了阿格塔语和乌兰语。
夫唱妇随嘛,塔娜也跟着他一块儿说。
这算是谢安平最后的倔强吗?至少不想以“安国将军”的身份死去。
谢安平伸手抚上塔娜的脸,她的眼眸金灿灿的,比金日美丽。他很少夸赞她,不是不愿意,而是羞怯。
说起来很好笑吧,他一个饱经风霜的大男人,在面对爱妻的时候,竟也会害羞。
谢安平笑了下,对塔娜说:“你很漂亮,是草原最美的姑娘。”
塔娜也笑了:“我知道啊!我一直都是草原最厉害最美丽的姑娘!所以你娶了我,真的不亏!”
“我对不起你,跟着我,你吃了好多苦。”
他不敢这样说,他怕她责难。
但谢安平知道,再不说就没机会了,他不想留有遗憾死去。
塔娜热情地抱住了丈夫,她埋首于夫君微微发颤的肩头,小声哄他:“我没有后悔过,我很高兴能和你结为夫妇。你一定不知道吧?你救我那次,你英姿飒爽的模样就成了我年少时的美梦。我嫁给你啦,心愿成真,真的很幸福。我和你生了孩子,留有我们的血脉,还跟你生活了那么多年,你一直对我很好。”
“平时五大三粗的男人,竟知入内室时在炭盆边上烘手,驱散寒意后,再来抱我。明明没有起夜的习惯,却知我夜半会口渴,特地睡在外侧帮我端茶递水。夫君一直都是很温柔的人,我只觉得自己幸运,能和你在一起。”
她说了好多话,腹部阵阵绞痛,咳出了一口血。
谢安平感受到肩头一热,泪水不自觉滚落,他死死抱住了妻子,温柔缱绻地抚摸她的头发。
“对不起,我没有起兵造反。”
“对不起,好不容易国泰民安,我不想再给百姓招来祸端。”
“对不起,我为了母亲和谢青,不敢同皇权较量,一争天下。”
“对不起,很对不起,下辈子我当牛做马,补偿你。”
塔娜咬了一下谢安平的颈子,但是她没了力气,只能留下一丁点猩红的血色印记。
她目光涣散,好似看到了草原。
一望无际的草原,太阳挂在天上,烤得人身上那层牦牛皮衣也发烫。
她对谢安平说:“不要当牛做马,下辈子,你还当我的夫君。”
这句话,好似让谢安平的心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四肢百骸都在颤抖。
他何德何能,他配不上她。
“好不好?当我的夫君。”
“好。”谢安平应下了,他把塔娜抱得更紧。
他想和她融为一体,彼此成为对方的骨与血,密不可分。
下辈子,一定要有下辈子。
他想和她只做一对长命百岁的夫妻,不要国难,不要家仇,不要血雨腥风。
他想和她平平安安或者,归隐于现世。
谢安平忽然想起了父亲。
他的父亲,是上一任“安国将军”。
他为谢安平挡住了射来的长矛,他的膝骨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护住身后的孩子。
那日飘了大雪,皑皑的,柔软的雪,落了满地。红白辉映,血花也更耀眼。
谢安平也想当父亲那样铁骨铮铮的男子汉,想和他一样,战死沙场,守护心中大爱。
他做错了吗?他辱没门楣了吗?所以落得这样的局面。
为何啊?他明明爱着大宁国啊。
为何啊?要这样对待他啊?
为何啊?谢安平不明白啊……
他心力交瘁,呕出了一口血。
他还是不肯松开怀里的爱妻,他唤着塔娜的名字,和她一块儿闭上了眼。
谢安平亲吻塔娜的面颊,笑着,说:“你总说我不解风情……如今我解了,你不要睡过去,好不好?”
“夫君,我好累。”塔娜与他耳鬓厮磨,喃喃,“夫君,下辈子,我还叫塔娜。”
“好,那我也还叫安平。”
“夫君,我等你来找我。”
“好,我一定会去找你。”
“夫君,草原好美啊……”
“嗯。”
谢安平仿佛也看到了举目千里的草原,他无忧无虑地躺在草地上,感受风声。
而马蹄轻快,眯眼望去——他心爱的姑娘塔娜,口中叼着一根翠绿的草,红裙蹁跹,骑马的姿容张扬恣意。她眼里只有他,一昧朝他奔来。
谢安平一直在等他的草原姑娘,而她,也真的如约来了。
这一定……是下辈子会真实发生的事。
谢安平,一定找到塔娜了——他最心爱的妻。
第47章
谢青被骗了。
他早说过, 爹娘不是好人,他们抛弃他, 不要他。
谢青卸下心防去接纳他们, 结果还是落得这样的境地。
从今往后,他不会期盼任何人,也不会再信赖任何人。
谢贺当着谢青的面吹了口哨, 一只鼓吻奋爪的海东青压低翅膀, 自天际盘旋而下,俯冲入屋檐,立于谢贺臂膀上。
谢贺取下海东青尖喙衔住的衣布,上面写了四个血字——“弃武从文”。
这是让他弃了“安国将军”的头衔儿,入仕当文臣。
谢青是聪慧的郎君,一观便知究竟, 这是父亲的字迹。
他认得。
谢青曾背着人在书房之中,仔细端详父亲留下的一些兵书夹批。
他面世时常说, 他自八风不动, 今后无关人间七情六欲。
实则冠冕堂皇的一番话, 也不过是为了遮掩,谢青耻于让人知晓这些心底辛秘——他也只是个稀松寻常的小郎君。
渴望一家团聚,有人爱他。
许是越得不到越想要,渐渐成了沉疴, 亦扭曲了他的秉性。
谢贺带着谢青一起, 跟随海东青的行踪, 去了那个全是谢家军士尸山的地方。
尸体烂了数月,白骨森森, 一团腐臭,无人打理。
谢青带走了父母的尸首安葬, 并燃了一把火,烧了整个宅院。
惊雷天里,荒郊野岭起山火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许是皇帝误以为这等丧心病狂之举惹了神威,也没有派人一探究竟,主要是怕遭天谴。
就这么一场火,把一场灾厄,烧了个干干净净。
熊熊烈火啊,烟熏火燎,仿佛佛前燃的香火鼎。
香烟上九天,直达天听。
南无观世音菩萨,可曾听闻六道苦难众生?
为何不救善人?
为何包庇恶人?
那样猩红绚烂的火烧进谢青眼里,他简直要捧腹大笑——“您这一生多可悲?保家卫国,最后连尸身都没人替您收。这世上,做好人真难啊,好人……一点都不长命。”
“算是施舍您吧,我替您报仇,还了养育之恩。”
“不过,我不会继承您的衣钵,做个好人了。我既不庇护您的君,也不再爱世人。”
“今后,我要做妖邪,而不是心存怜悯的神佛。”
……
那时的谢青,是这样起誓的吧?小孩子狂妄又狼狈的言论,如今想来,真是不够端稳啊。
谢青记不清了,太久远的事,过去好多年了。
想起来就头疼,太阳穴口一阵阵痉挛,疼得他想皱眉。
沈香默然听完这个故事,一些周折情节的前因后果,稍作思忖,便能知悉。
“夫君。”沈香忽然唤他。
姑娘家伶仃的手轻轻搭拢住了谢青的五指。
郎君的手背很凉,霜雪似的冻人,指骨白皙修长,指腹鲜少厚茧,全然看不出是习武之人。
她忽然缠他,谢青心里欢喜。
谨言慎行的小娘子,拿柔情蜜意哄人都细致,丝丝缕缕的枝蔓绕过来,得他应允才敢放肆。
沈香小声,体人意地问:“您这些年,很辛苦吧?”
“辛苦吗?”
谢青困惑了一瞬,没能立时给个回答。好似饮药汤子习惯了,因此觉不出苦味。
“今后我会陪着您。”沈香主动覆上谢青,靠在他的怀中,小心翼翼试探他。
“好。”
谢青微笑,眼尾都扬起喜人的弧度,若是沈香把谢青比作一棵树,兴许能发现他发梢都长出娇艳的花儿。
沈香如今懂了,郎君便是难过也会笑的。
她倚着他的肩臂,一寸寸游上来,最终,同秀致的谢青对视。
寝帐帘幕遮蔽,热气蒸蒸,仿佛万物都要融化开来,汪成一滩深春甘露。
沈香难得献吻,她磕磕绊绊临摹郎君的熟稔伎俩,情是缱绻了,可技法实在磕碜,上不得台面。
小夫人好热情啊。
谢青哑然失笑,回敬她,眸色都带些妖冶与懒倦。
他把着她的腰,此前拆解过外衣,如今只剩下纤薄的一层绸纱。
裹挟所有半遮半掩的,一痕雪色春山。
郎君埋下首去,倏忽发问:“小香此前说,想要于公事间帮为夫吗?”
沈香被他的动作一惊,落了水似的,只觉得琵琶骨湿濡。
她颤抖,悸栗栗答话:“嗯,在外你我掩人耳目,疏远些。这般,我好帮您做事。”
谢青一笑,媚态横生:“就如兵家引经据典的那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是吗?”
“算……是吧。”
“那么小香知道,陈仓里会发生什么吗?”
“啊?”
等一下,陈仓不是楚汉之争的一处地名吗?
在此地,还应当做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吗?
“呵。不明白吗?那么,我来教小香……”
郎君的声线儿软绵,好似山间取来的一径雾霭梨花香,薄纱一般的湿气缠着她的面门,教她呼吸一窒,气儿都喘不过来。
仿佛要被封住五感,溺亡在其中。
言语间,他入薄衾,以指腹指点,她分开膝骨,唆使她跪缠于他身上。
“等等!”
沈香不过愣了一下,很快便知郎君手段高明,且来势汹汹。
竟教他得逞了!
她想着,郎君好坏,偏生这时候故意逗她……
夏雨绵绵,下了一整晚,沈香迷迷瞪瞪昏睡。
再抬头,沈香迎上郎君的眸光,耳廓发红:“您醒了啊?”
食髓知味的谢青正绞着沈香的发,笑问:“不再睡一会儿吗?”
他早早醒了,不过馋沈香姣好睡颜,一直不曾起身,心里盘算着往后的日子——怎么办呢?从奢入俭难,他似乎再也过不了没有沈香的日子了。
“用过早膳了吗?”沈香打了个哈欠,仍是困倦。
“今日休沐,不必起这样早,你再睡会子,迟些时候,我唤你。”
“好。”
谢青昨夜下手太重,沈香被闹得很累,她委实没忍住劳累,又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地还是湿的,幸而今日没了乌云,天光正好,已日晒三竿。
沈香透过窗缝,细思昨夜的事,影影绰绰的人影子。
悬浮、飘零,一掌荷叶骨于风雨中招摇,碎了个透彻。
她记不清明,只知彼此都亲密,还有谢青落在她颈后的,那一个紧接另一个缱绻的吻。
是她故意招惹他在先,实在活该。
飞蛾扑火,极为凶恶,又甘之如饴。
沈香捧了捧发烫的脸,不再多想了。
今日刑部衙门的官吏不必办公,可居府休憩。
她知道家府有武艺高强的家臣把守里外,不必过分忧心,于是挑拣了一身荔肉白底落花流水纹襦裙上身。
许久没打扮成小娘子的模样,实在新鲜有趣。
沈香洗漱好,先上了荷香院和谢老夫人请安,离院前,顺道打听了一下夫君的行踪。
“怀青一早就去书房里看案宗了,也是奇怪,成了亲倒改了性子,晓得疼人了!还特地知会我,让我不要打搅小香休憩!”谢老夫人眉欢眼笑,带些揶揄。
她是过来人,自然明白这话里深意,闹得沈香一个脸红。
“夫、夫君确实疼人……”沈香期期艾艾应了几句,忙去寻谢青了。
她是有那么一丁点羞恼的,任哪个长辈被新婚燕尔的小辈这样叮嘱,都很难不想歪。这不是、不是坏她名声吗?可是细细想来,又觉得责难谢青很没有道理。
夫妻敦伦,实在人之常情……就是谢青下手有点不知轻重。
沈香叹了一口气,还是自个儿忍住了怨怼。她上厨房打听谢青用了多少膳食,知他只囫囵咽了几口就到书房里批阅卷宗了,心里又很心疼。她吩咐了几样菜,待厨娘煮好,亲自送去给谢青吃。
想想也对,谢青毕竟是秋官一把手,哪里得闲。
衙门主官嘛,官高任重,日日公务缠身,即便休沐,也仅仅是把公文从官署搬到家宅。
好累哦,她该为夫君分忧解难!毕竟她也是衙门二把手!
有时,沈香也很好奇,谢青嘴上说不管人间事,可他断案却十分内行,为民请命亦相当勤勉。沈香都闹不明白——究竟是谢青乃演戏的行家,执意要披好这一层“纯臣忠良”的皮囊呢?还是他爱重黎民,却偏偏对外口是心非?
或许,他天生就是这样矛盾的人,带一丝神秘的韵味,诱人来猜。
怎样都好,只要办了为民除害的实事,谁管他动机纯不纯呢?
红尘中哪有非黑即白的说法,未免太一团孩子气了。
等到沈香入了书房,这才傻眼——
“呃,夫君,这好像是我该批注的案卷……”
谢青温文一笑:“不过顺手,一并看了。这般小香就能再多睡一会子,不必操劳了。”
啊,夫君这样勤勉,原是帮她那一份公文也详复了啊。
沈香怯弱地缩了缩脖颈子,说话都不敢高声了。她行了拜仪,恭恭敬敬道谢:“您辛苦了。”
“举手之劳罢了。”谢青仍是笑得温柔,同夜里凶恶的仪容截然不同。
沈香现下很难讲这种感觉,就好比,她是私塾里学问次等的学生,而“文曲星下凡”的同窗为了让她不挨塾师先生的骂,熬夜替她写了功课。
但,她睡到日出三竿……罪魁祸首不就是谢青吗?!
咦,如今还让她承他的情。咬手帕,夫君真是很狡猾啊!
第48章
沈香一踏入书房, 才知这里改了陈设。
那一尊养了许久的佛像被谢青挪走了。
为什么?细思缘由,沈香想起那日的荒唐, 面上讪讪。
竟在圣佛面前啊……谢青是不信鬼神之说呢, 还是胆大妄为?
不过佛祖慈悲,吃了数载的香火,也该受用了, 定不会怪罪夫君的。当然, 要是让沈香知道,谢青多年来故意戏耍神明,她肯定要急得昏过去。
沈香记起了芦花团纹红木食盒里的餐食,将其逐一摆到一侧用来放茶点的长案上。
“您再用些吃食吧,我吩咐厨娘给您备了野蕈笋干鸭肉汤,还置了一份冷淘面。怕来来往往几步路, 面变驼了,面也被我特地放盆装的冷河(水)里, 如今捞起来抖到汤里吃正好, 弹牙劲道得很。”
她怕谢青不肯用膳, 像个开食肆的掌柜,卖弄起好口彩来。
谢青鲜少被人哄劝吃喝,仔细一听,倒有点新鲜。
祖母知他会拿主意, 不爱管他的事, 府上其余人又没那个胆子劝食。
唯独沈香, 如今成了他的妻,掌着他的里外。
谢青不排斥的, 甚至有几分欢喜。
他心里绵绵升起一团暖意来,嘴角微微上扬。若是寻常郎子, 这般窃喜是要压一压,偏偏他不,欢喜就要恣意随性。
窗板被凉风推开,谢青盈风满袖。本就是俊雅骨秀的郎君,被一抹喜色衬得更为春风和气,很可亲。
郎君又笑得这样惑人呀,沈香莫名跟着笑。
都不必谢青开口,她就知,他是允的。
于是,沈香开始布膳,谢青也洗净了手上墨迹,过来搭把手。
沈香摆好了一应吃食,待摆菜时才觉出厨娘的用心。原来她置办了好几种煮熟的冷面,有宽扁的、细长的,还有槐叶冷淘——这是取绿叶榨出翠汁子,用以和面,再切成青色面条烹煮。
难得府上人为了一顿餐食这般费时费力。
沈香问:“夫君要吃哪种面?”
谢青不挑拣:“都好。”
既这么,她便各色都给他夹了一团,码放齐整后,又淋上鸭汤,后用腌胡瓜与大酱猪肉丁作为浇头。
好在鸭汤是温的,两相调和,缓和了冷面的凉,入口也不冻肚子。
书房里放了寒浸浸的冰鉴,加之谢青怕沈香嫌鸭汤腻口,又给她沏了乌梅子茶。冷面凉茶,午后的这顿饭食吃起来惬意凉爽,相当舒适。
沈香吃饱喝足,余下的碗碟就是谢青帮着收拾,再差遣奴仆来撤走了。
饭后洗漱好,沈香信手翻阅起刑部卷宗,疑惑地问了句:“都官司的官奴婢名录怎会落到您手里?不该由官司吏人先审阅一回吗?”
刑部都官司,主管官奴婢的发配役吏,凡是十岁以上的官奴婢,每年十月都得红膏印臂,由都官曹司查验名籍。其中不仅是太监宫女,还有犯了错事的罪臣之后。不少官宅、公府,或是掖庭缺人手,就是推搡这些官奴婢顶上的缺口。
各司管各职,不过一桩小事,没必要谢青这个刑部主官兴师动众揽差事,这般显得底下官人很无能……除非,他是另有所图。
沈香了解谢青,他不会做无意义的事。
她问:“这一卷上,您圈了朱砂笔迹……您特别看顾这个名叫‘邓炜’的寺人是为何?”
谢青听小夫人问话,勾起嘴角,玩味地道:“邓炜是内侍监张福贵‘举荐’的人。”
“张福贵?”沈香知道,掖庭内侍省置两名内侍监为一省之长,互相牵制。除却刘云,还有一名宦臣便是张福贵。
“是。小香听过他吗?”
沈香颔首:“听说他原本是皇后跟前的执御刀寺人,因巡狩时为官家挡箭有功,这才得了皇帝青睐,高升至宫闱宦臣最高官。想来是个伶俐人,刘云凭三十多年的资历才熬到大长秋,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后生,竟也能和刘云平起平坐。”
沈香知道谢家同太监刘云有多少条人命债的仇恨,不会说他好话。但在官场,这厮奸诈至极,就算沈香不愿,也不得不承认,刘云已混成了人精。这样的妖物,竟还被张福贵压了一头,足见后生可畏。
“小香真是聪慧。”谢青不吝言辞夸赞她,“这位张福贵,似是同刘云有过节,特地收买到我跟前,想同我做一笔交易。”
“一山难容二虎,既都在内侍省共事,难免起摩擦。他是想借您之手,把刘云拉下马来吗?”沈香皱眉,“他知晓您和刘云以往的过节?”
谢青摇摇头:“谢家的辛秘旧事,世上除却刘云和皇帝,恐怕已无人知晓。”
“既这么,他着实胆子大,竟敢把手伸向朝前的官吏身上。”沈香吃了一惊,“结党营私啊……他用什么贿赂您?”
谢青饶有兴致地道:“他拿成事后的整个内侍省收买我。”
沈香倒吸一口凉气:“这小子,胆儿够肥啊。”
“艺高人胆大,他这般肆意妄为,我倒起了几分兴致。”谢青笑得不怀好意,“若助这样的人登上云梯,不知宫闱会成怎样的光景呢?”
“您打算帮他?”
“不一定,姑且瞧瞧他的本事。若是个懂绝活的,助人为乐乃为夫美德。倘若他不争气,给刘大监吃个憋头,也很得趣。”
“……”总归谢青葫芦里没卖什么好药,除了弄死仇家,还是弄死仇家。
说到这里,沈香又不明白了:“他要弄死刘云,又同这个名叫‘邓炜’的寺人有何干系?”
“尚寝局的宫女有了身孕,却并无被官家幸过的记册,而张福贵告密,说这名宫女偏生同邓炜走得很近,许是对食。一些事,说起来倒辱了小香的耳。宦官去势,每两年都要查验一番,有的一刀不干净,来年还得再挨一刀,而这个邓炜,年前曾以刘云干儿子的名目,逃过省内宦官的查验。正巧,这点把柄被张福贵知悉,攥在了手里。”
沈香懂了:“张福贵是猜到邓炜没把子孙根斩干净,宫女的孩子极有可能是他的?这般秽乱后宫的名头压下来,官家必要震怒……”
毕竟哪个男人能容忍同他人共享后宅?简直是奇耻大辱。
便是皇子皇孙不可能出自官奴婢的腹中,也不能饶恕此事。
“只是,邓炜出事,又同刘云有什么紧要?就算他是刘云的干儿子。”沈香不觉得刘云会为了一个从七品的小小寺人东奔西跑,那点干亲情分,可能都没有家养阿猫阿狗来得密切。
谢青指尖摩挲杯壁,慢条斯理地道:“张福贵说了,刘云同邓炜像是私底下有什么秘密往来。他必会追来刑部一趟,保下他的干儿子。”
“这样笃定……”沈香如梦初醒,“看来是邓炜有刘云的把柄?刘云怕他嘴巴子不严,惹是生非,必要把人先保下来?”
“应该是这般。”
“邓炜在何处?”
“哦,已与那些接触过怀孕宫女的内诸司吏人们一并押入刑部狱了。”谢青来了兴致,笑眯眯地问,“小香猜猜看,若是刘云求告到刑部衙门来,他会如何保下自家干儿子?”
这个不难猜。
沈香笑答:“既要摆脱嫌疑,自然是在官家觉察之前,先行将邓炜再净一遍身。这般,也算全了‘死无对证’的说头。”
谢青想起谢家旧事,嗤笑一声:“招数真不新鲜。”
“张福贵将此事告知您,是想咱们做什么呢?”
“自然是查出邓炜同刘云背地里的那些勾当,好助他诛锄异己。”
“您答应了?”
谢青笑道:“小香觉得,为夫是那样沉不住气的官人吗?”
“自然不是,您比狐狸还精明。”沈香也爱夸赞夫君,“您在吊着他?”
“不错。看着一群人狗咬狗,很有趣不是吗?”
明明是温润的郎君,却能笑得如此邪性。
“您还真是坏心眼啊……”沈香擦擦汗,“不过,刘云既来了刑部,他做贼心虚怎敢找您谈事儿,而我明面上同您分道扬镳,是他最佳的下手对象。我猜,刘云一定会寻我接洽,这一回由我为您效犬马之劳吧!”
“刘云不是良善人。”谢青不想她涉险,最后问了一次:“小香若想全身而退,现在还来得及,横竖沈家已被我择出去了……”
“夫君,你不信我吗?”沈香作势又要溢泪花。
谢青怕了她了,服软:“我没有……”
她只是逗他玩。
沈香一笑,半跪上软榻。
她膝行靠近,珍爱地捧起谢青俊俏的脸,递上他冰凉的额头:“且看着,这出戏,由我替您的角儿,一定帮您唱到圆满。”
第49章
宫里头, 各司各府的门道都很多,秦镜高悬的秋官衙门也不例外。毕竟要想为民请命, 最紧要的便是保住官帽。若是连官人身份都没有, 那遑论解民倒悬。
这世间本就是人情往来圆滑周道,方可立足的。
故此,刑部官署特地辟出一间小东房用于招待高官。
此处算是极其富丽堂皇的一间小室了, 墙上书满了增辉的壁记与松鹤壁画, 博古架摆上了御赐的鎏金鸿雁流云纹茶碾子,就连圈椅底下的软垫都是牡丹双面绣绸面,瞧着精致又贵气。
沈香记得,这间小室,有时还作为公堂,用于同僚间的会食。
不过她不常来, 平日里若有旁的官署吏人拜访,她总有避嫌, 往来待客推脱给尚书谢青与四官司郎中接待。她没有为人情往来费心过, 只想着闷头办公差、查案子就好。如今忆起, 她毕竟是官署副手,哪里那么好躲懒,该是谢青帮她挡了风雨。
夫君的恩惠无处不在吗?她从前竟没有想到这一层。
思忖间,刘云的靴便递至沈香眼底。沈香一撩深绯色袍衫, 挺胸抬头, 露出十一銙金带, 为自个儿鼓劲。
刘云如今是内侍省长官了,乃三品宦臣, 故而同谢青一样,能着紫色圆领窄袖袍衫。虽是去了势的宦臣, 但他乃皇帝大伴儿,又是多年的天子近臣,无人敢开罪他,大家伙儿见了别府上峰,都老老实实行拜仪。
沈香也不例外。
她行了礼,笑问:“何事这般郑重?竟劳烦起刘大监亲来官署。”
刘云如今也有五六十岁了。只是他在宫中吃穿用度精细,又有宫膳悉心调养着,皮肉还紧致,一点都不显老。
他是个惯爱装体面的人,此时慈爱地笑起:“沈侍郎亲迎,真是给咱家抬颜面了。于公,咱家这回来官署,是奉官家的旨意,来给刑部衙门送御膳的——昨日官家吃了一道莲房鱼包,觉得不错,特地命尚食局的女官给内外诸司送去会食。正巧咱家也是掌侍皇帝的官人,自也要为官家分忧,来送一回吃食。”
他话音儿落到这里,沈香回过味来,接茬儿:“那于私呢?”
刘云笑而不语,只曼声道了句:“沈侍郎,咱们可否借一步说话?”
“刘大监请。”沈香特地为他打帘,迎刘云入了厅堂内室,“各官司的僚臣们都在办公,四下无人,刘大监尽可畅谈。”
言语间,沈香又殷勤为刘云烹了一盏寿阳茶。
刘云噘尖了嘴,小口尝了茶,赞叹茶香。隔着袅袅的热气儿,他不动声色打量沈香。
良久,刘云开了腔:“还未来得及祝贺沈侍郎!此前你同谢尚书一道儿破案,寻回李岷将军之子李佩玉,真是立了大功。”
总算开门见山了,沈香不慌不忙地答话:“原本好好的一桩事,怎料那群劫匪太猖狂,谋财不成竟敢蓄意报复,一把火放入将军府中,将李家父子都烧死了。唉,都城之中,还敢行这样狼心狗肺之事,真没天理!刘大监问起这事儿,是因官家闲暇时为此事忧心吗?下官定会勤勉督案,早日给官家一个交代。”
李家就是皇帝赐死的,他压根儿就不想谢青继续往下查,以悬案结束便是了。
这一点,刘云倒是不知晓。皇帝不会对一个阉奴多言计策。
刘云听她言之凿凿,不似作假,心下又不好揣测她的用意了。
沈家同谢家究竟私交到何种程度?听闻沈衔香与谢青关系不和,此事属真属假?
刘云眯起一双狐狸眼,笑了下:“咱家听说,沈侍郎跟着谢尚书查案时,去过衢州金志山?”
刘云问起这个,沈香心里“咯噔”一声。莲花庵就在衢州金志山,而他们被李岷的暗卫追杀,也是在庵寺出的事。
不过那时,沈香扮作的是女儿身,也不知李岷手下人究竟认没认出来……刘云定然知道普济堂被谢家人拆了,他同谢青不对付,就得寻思弄死谢青。不过他又很好奇,谢青都摸到普济堂了,缘何没用这个把柄来对付他?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刘云抛来了藤蔓,他在揣测沈香,蓄意发话诈她。
——他在猜她是否早知内情。
沈香决定铤而走险,她叹了一口气:“刘大监不知,谢尚书与我,私交并不算好。平日里亲厚,也不过做戏给官家看,毕竟沈、谢两家世代交好,是君主喜闻乐道之事。那日前往衢州金志山,他明知案情线索,却怕我揽功夺宠,将我一人舍下,留在驿站之中,自个儿携了一名相好的小娘子外出奔走。您应当知晓他娶的农门妻吧?什么‘他重伤了得农家女救治’,简直一派胡言。分明是此女出身不好,百年前祖上乃罪臣之后,他想掩人耳目成亲,这才假造了一个局,就连官家那边都推辞封诰了。啊,这话我同您交底便是,您可千万别对外宣扬,咱们官署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若是抖出消息,下官这边实在难做啊。”
刘云心疼地拍了拍沈香的手背,道:“咱家省得,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委屈沈侍郎了。”
“唉,小事罢了。”沈香掌心里已全是热汗,她不知这样的借口,刘云信了多少,但好歹搪塞过去了。
刘云是记得那时谢青带着一名女子逃亡,若真如沈衔香说的这般,倒也合情合理。
只是他要问的事,在官署中谈论极为不方便……
刘云放下茶盏子,作势离开:“今日叨扰这般久,咱家也该回宫里了。改日得闲,再来寻沈侍郎闲侃。”
沈香正要相送,走了两步,追问了句:“您方才说的‘私事’是?迟迟不讲,倒教下官很好奇。”
听得这话,大太监驻足,似笑非笑地斜了一记眼风,睥着沈香——“非亲非故,也不好劳烦沈侍郎替咱家分忧不是?若沈侍郎有意换个衙门靠山,可三日后戌时来东坊的翠云居门前静候,自有人迎你见咱家。内侍省虽说干涉不到朝前的外诸司,可好歹是官家眼皮底子下的人,吹吹枕边风,倒是比奏札子递上来的话顺耳多了。”
他丢下饵料,诱惑沈香投奔宦臣。他给她摆了平步青云的天梯,且看沈香愿不愿意登台了。
沈香没有立时答复,只深深鞠躬:“下官送刘大监回宫,您当心足下,慢走啊。”
她自然愿意打入刘云的阵营,只是仅仅凭借一席话,她就倒戈——谄媚上峰的目的太明显了,刘云未必会信。
这样瞻前顾后,慎重行路,才像她这种“好拿捏”的小人物。
既开演了,就得万无一失。
待刘云走了,沈香才感到腿软。她虚扶茶案子落座。腚下的软垫真踏实啊,她悬着的那颗心也稍稍放下了。
只是掌心仍诸多热汗,摸茶盏润喉,手上都打滑。
还是谢青入了屋舍,信手接住了险些摔碎的瓷碗,递到沈香唇边,小心喂她一口。
“方才怕吗?”
沈香抬眸,见是谢青,笑得见眉不见眼:“闲谈时还好,事后想想,有点受惊。”
特别是她知道刘云那层皮囊子底下蛰伏怎样的凶性,连公爹谢安平都对付不了的人,她能堪大用吗?
沈香看了一眼自个儿的掌心纹路,曾有先生给她算命,说她的寿数很长。
不会轻易死的。
谢青抚了抚沈香的脸,温柔称赞:“小香做得很好了。”
“是吗?”
“嗯。”
今日和刘云切磋,沈香方知凶险。
她道:“还有一事,我必须要做。”
“嗯?”谢青不解。
“今夜,咱们去拜祭一回兄长吧。”沈香的唇色抿到青白,“我不知这事是对还是错,但我明白,无论我做什么,兄长都不会怪我的。”
沈香要做的这件事惊世骇俗,世情所不容。
奇怪,她和谢青成了同路人了,都在“作恶”,离经叛道的“恶”。
月黑风高夜,她拿着铁锹,一下又一下凿开了兄长沈衔香的墓。
明明是沈香执意要这样做,眼泪却落得很凶。
假惺惺吗?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小娘子哭得抽抽搭搭,我见犹怜。
谢青被她作闹到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
他既心疼她,又暗叹小娘子何苦自我折磨。
“要我帮你吗?”谢青没有俗人的欲.念,干伤天害理的事,心里负累也不重。他手上够脏了,虽都是歹人的血,但也很教他恶心。他可以帮沈香的。
“不要!”沈香吸了吸鼻子,声音瓮瓮的,“从前都依仗您的庇护,如今也轮到我为您做些什么了。我可以的,您且看着。”
明明是夏夜,怎会这样冷,教她瑟瑟发抖。
沈香咬紧牙关,继续往下刨土。
终于见到了沈衔香的棺材。
沈香撬开棺木,用重器砸碎了兄长的尸骨。她是刑部的官人,知晓男女尸骨的差异——男尸的骨盆腔高而窄,女尸盆低且阔,还有眼窝的不同……有经验的仵作一查便知。
她要毁去所有能辨别尸骨性别征兆的部分,要让世人都以为沈香已死。
否则,沈香的墓里竟葬着一具男尸,她的女儿身便会暴露于人前。
这是隐患,得尽数除去。
沈香没有退路了,她要和谢青出生入死,命脉相连。
棺材里只留下一堆白灰了,一截尸骨都没留。
沈香阖上棺木,再次盖上了土。
大功告成,该庆贺的事,她却更想哭了。
“夫君,有酒吗?”沈香茫然望着兄长的墓碑,浑身寒浸浸的,牙齿也在打颤。
谢青撩袍,就地落座。他抻手,执拗地揽她入怀。
“夫君?”沈香受了惊。
“夜风大,我替你挡一回。”谢青的嗓音很温驯,听着便教人放松。他温柔地环着沈香,为她斟酒。
“你能喝吗?”这是农家酒,很辛。谢青忧心忡忡地问。
“能的。”沈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气太呛了,烈得她眉心紧蹙。烧酒入喉,烫了她的舌,一路燎进肺腑,满腹都是火热,起火了。
浑身难受,但还要喝。仿佛越痛苦,赎的罪越多。
她战栗不止,不知停休地喝酒。
直到天上霜月成了两个,谢青也被笼入一团迷蒙水雾之中。
沈香颤抖肩头,还是如同幼兽那样哭了。她最爱重兄长了,却为了谢青,毁了他。
“阿兄,对不起。”沈香爬到墓前,给沈衔香磕头。
“哗啦——”凉风吹乱了花枝。
这时,白色山花落到她的肩头,仿佛兄长有意随风而来,竭力安抚她。
沈香知道,阿兄最爱她了。
他不会怪她的,她只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她做了坏事。
“不要自苦。”谢青劝了句。
沈香失魂落魄跪着,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谢青叹气,他还是灌了一口酒,走向沈香。
小娘子稍稍出神,修长指尖便捻上她的下颚。
“唔?唔——!”沈香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夫君竟哺她吃酒,蓄意惊扰她的心神。
可是,可是。
他诱她专注,诱她醉心于他。
她没有反抗啊。
沈香能感受到软.舌,擦过她的唇齿,舐去所有残留的酒味。
谢青那样强盛,又那样柔情缱绻。
他在安抚她,他希望她别哭了。
沈香胸口破开的那个大洞,似乎被谢青堵上了。狼狈的血迹没了,嶙峋的伤疤也渐渐愈合,密密结上了花。
是谢青的花,沈香总觉得夫君是一棵花树,他一笑,芳华便满枝桠。
他在尽力哄她。
手段有点高明,教她晕头转向,意乱情迷。
沈香脸颊红扑扑的,好在谢青心存怜悯,最终将她松开。
沈香差点窒在这一个绵长的吻里,她气喘吁吁,拍了拍狂跳不止的心脏。
“太放肆了,怎能在阿兄面前?!”沈香头一次对夫君发了脾气。
谢青饶有兴致地笑,像一只蛊惑人心的狐妖:“那你如今还想哭吗?”
“啊?”
但被谢青这样一打岔,沈香确实忘记还要如何伤怀。
她破涕而笑:“不哭了,兄长应当也不想我哭。”
沈香踉踉跄跄上前,紧紧抱了一下墓碑,深吸一口肩上的花香。
“对不起,阿兄。我毁了你在红尘的人身,但我相信,你若是知道这般能庇护我走得更远,你乐意我这样做的。阿兄要入轮回、要投胎、要有来世,小香啊,一直想念阿兄。”
这就是沈香与谢青的不同——她不会怀疑家人对自己的爱,她恣意妄为,家人都是准允的。只要她能过好自个儿的日子,家人便有了慰藉。
于这一点,沈香深信不疑。
往后,除非是官家亲来搜她的身,否则她的女儿身绝无机会暴露于人前。
今日,沈香的软肋已毁,她能更坦荡前行了。
第50章
三日后的夜里, 沈香还是依时抵达东坊的翠云居。
翠云居是一间酒肆,不少百姓会来店里沽一壶酒, 斩一斤佐酒的卤猪肉带回家中吃。肉香四溢, 诱得人驻足不前。沈香今日想到刘云就没心情吃夜食,饿了好些个时辰,早已饥肠辘辘, 脾胃都要不适了, 奈何眼下也没很好的用饭时机。
她蔫头耸脑抚了下小腹,想起谢青。若是夫君在就好了,他定会给她买晚膳,照顾她起居。
想到夫君,沈香上扬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下去。她见他,总是很欢喜。说到谢青, 沈香不免又思忖另一桩事——晚间正逢刘云出宫,谢青若想报家仇, 命谢贺跟着她游入刘云私室杀之, 岂不快意?
谢青不是蠢笨的郎君, 他不可能想不到这点。
迟迟不做,便是他不愿。
为什么呢?他不想为父母亲报仇雪恨吗?郎君谨慎,定有别的打算。难道……他的复仇路,不仅仅如此?
沈香如梦初醒, 且为夫君捏一把汗——于君主而言, 此乃狼子野心。
怪道要摘出沈家, 谢青竟然是打着这样株连九族的算盘,太冒险了……
她的思绪被一记拉扯打断, 沈香侧目望去,原是一名婢女在牵她的衣袍。婢女对沈香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又张嘴给沈香一观究竟——不是她无礼,而是被割了舌头,发不出声音。
刘云做事,真是谨慎又狠辣。
沈香被黑布蒙上眼送上青帷小轿之前,她隐隐听到熟悉的鹰唳,心下了然:是谢青的海东青白玦跟来了。它听主子的命令,私下里护她安危。
谢青给她介绍过他养的猛鸷。
母亲塔娜的那只海东青活够二十年死了,死之前,它带来了一只顽劣的雏鹰,可能是它的幼崽。海东青属万鹰之王,极通人性,它愿意舍弃草原追随塔娜而来,也希望它的孩子能继续追随谢家子弟。
不过,谢青想要这一只鹰,便得自己驯服它,逼它认主。熬鹰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若真想鹰隼服气,须日夜盯着它,不让其休憩,不让其吃喝。看似煎熬大鹰,也磋磨肉眼凡胎的俗人。
沈香觉着有意思,问他:“那夫君最终是如何驯服白玦的?”
“五六年前的事了。”谢青皱眉,回忆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含糊一阵,他支着额,慵懒开口,“为夫不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具体如何驯服的海东青,我已忘了。不过也不是常人那等熬鹰的法子。”
“可惜了,我猜一定很有趣。”
“哦……我想起来了。熬鹰倒也不难,我不过是拎了一柄刀子,同它道,若是不帮我抓回那只逃窜入山的羊羔子,我今夜就烤鸟儿吃。嗯,过程很轻松,它竟能听懂人言,也畏惧尖刃,很快为我效命。唔……这点也不知是不是它母亲教的。”
沈香嘴角一抽,心道:果然,夫君才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男人,他怎可能会浪费时间和一只鹰同生共死煎熬着呢?定是会另辟蹊径折磨白玦的。
小轿颠簸、摇晃。
沈香想着谢青,时辰过得非常快,转眼到了城外远郊的一处宅院。院落四壁不挨官道,尽是峥嵘的草木,郁郁葱葱。
刘云换了一身远天蓝底菊花缠枝纹圆领袍。居家的打扮,看样子今夜是不回宫中,反倒宿在外头。
沈香不知宫闱内务如何运转,但刘云也没那个胆子玩忽职守,既能出宫,兴许私下里领了官家什么差事,这才在外过夜。
她如今是刘云请来的客人,恭敬见礼:“来得匆忙,都没能给大监备些见面礼。”
刘云笑答:“何必如此见外!说到礼嘛,俗物咱家也不爱,倒喜欢些有意趣的。”
“意趣?”沈香问,“您真是风雅之人。”
“沈侍郎过奖了,咱家少时没读过几本书,腹腔里的那点子墨水,都是入宫后跟着官家才耳濡目染了些。哦,说起这个,沈侍郎擅工笔丹青么?”
沈香羞赧地笑了下:“不怕大监笑话,下官画技实在拙劣,登不得大雅之堂。”
“好歹是世家子弟,比咱家这起子俗人握笔是工致得多。我这儿有几盏素皮囊子的灯,想借沈侍郎的丹青妙手,添上几笔风流写意,也不知沈侍郎愿不愿意赏脸?”
“您客气了!”沈香躬身,“能为您效犬马之劳,乃是沈某的幸事。”
“好,好!”刘云大笑了两声,眉欢眼笑,瞧着十分高兴。
他引她绕过廊庑,直奔一间富丽堂皇的偏房。不是寝室的格局,天花拼着沥粉贴金的雕木平棋,色泽绮艳炫目。
沈香定睛望去,目光落在挂在梁枋上的几盏堂灯,中间燃着细微的烛光,黄澄澄的一豆光,比天上星还孱弱。不是火光不够足,而是灯骨外裹的那层皮太厚实……肉色的皮,不属于任何一样她见过的、长毛的猛禽。
此乃肉身皮子!她猛然想起那些从普济堂失踪的小娘子,她们被交到老太监手上,然后呢?杳无音信。
为何啊?因为她们都死了……
“呕——”她想吐,又不敢发出声音,只能硬生生忍住了,把难受压回嗓子眼里。
沈香不能露出任何端倪,她回过神来,明白刘云在试探她。他对她之前说的那些借口还心存疑虑,不敢轻易用她,所以他领她来看那些无辜小娘子的“归宿”。若沈香见过普济堂的人间炼狱,她定会知晓刘云的用意,随后方寸大乱。
——这个恶鬼!他怎敢!
沈香怜悯这些无辜枉死的女子,她定会为她们报仇。
请等等啊,沈香会想法子为她们消除怨气。
她袖袍下的五指紧攥,面色微微发白,再害怕、再恼怒,沈香也没有旁的动作,只是疑惑地凝视这些皮灯。
见状,刘云微微挑起眉头,细声细气问:“沈侍郎猜,这是何种活物的皮?”
他想给她添一把火,助助兴致。
沈香笑了笑:“刘大监让下官来猜,下官才疏学浅,实在猜不着,总归不至于是人/皮囊子!”
“哈哈哈,沈侍郎真有意思。”刘云对抄袖笼,抬了下颚,“来人呐——还不快给沈侍郎看座?递上丹青颜粉,供沈侍郎作画啊!”
他是有意作弄她,逼她“献丑”。
开弓便无回头箭,沈香不能退缩。
不是怕的时候,除非她想死在这里。
沈香深吸一口气,执着婢女递来的绘笔,沾了水与金箔粉,靠近了皮灯。
越往前走,腥气越重,皮囊子似是覆了一层防腐的蜡,皮色惨白,还没糜烂。
沈香踮脚,吹熄了灯腔里的火光。四周暗了许多,她感到毛骨悚然,腿都在发软。
沈香只得借着旁侧的灯光,强忍住战栗的肩头,小心落笔。她心存慈悲,欲超度亡魂。
于是,沈香用金笔默下了《地藏菩萨本愿经》的经文,又绘上了秀水青山,盼其来世降生于仙境桃源。
傻大胆。
刘云没料到这位沈侍郎是真不知皮灯所为何物,竟没有半分畏惧,还照他的话绘了丹青。由此可见,谢青的确没将普济堂一事抖露给他。
想也是,若沈侍郎知晓这些事,又怎会羊入虎口?人又不傻。
沈香写完画完,放下笔,心平气和同刘云道:“大监,我已作完画了。”
“是吗?来呀,燃灯!咱家要看看沈侍郎的墨宝画卷!”
刘云一声令下,皮灯再次燃起。
“哔啵——”烛火跳动。
这一回,孱弱的烛光借着金箔粉尘的光势,折射出夺目的流华,金光灿灿。那一句句佛经自肉皮透光而出,仿佛门徒佛子对天梵唱,超度众生!
居然是经书?!
“大胆!你这是蓄意骂咱家心狠手辣?!”刘云震怒,他以为沈香在挑衅他。
沈香忙行礼致歉:“大监莫气!不过是沈家自小礼佛,不喜杀生。今日嗅见死物血气凶相,方才起了慈悲之心,想以经文禳解活物亡魂。下官无意开罪大监,还请大监恕罪。”
她一派诚惶诚恐,不似造假。
刘云还有事要她帮忙,强压下心气,不计较她到底是真傻还是装疯卖傻。
刘云抚了抚胸口的怒气,冷哼道:“咱家不管你到底在想什么,既要入咱家的麾下,那势必要拿出些诚意来……”
“还望大监明示。”沈香叹了一口气,“实不相瞒,秋官衙门里,下官已得罪了主官谢青,往后怕是有不少苦头要吃,再不搜罗些门路留以后用,恐怕来不及了。下官是真心想投奔大监门下,还请您给我一个机会。”
她满心无奈,脊背弯得真诚。
刘云咂摸一番,还是开口:“既这么,咱家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给你一个机会也不是不可……咱家有个名叫‘邓炜’的干儿子,前两日连同内诸司的吏人一块儿落到刑部狱里头了。他牵扯上的事儿,你该有所耳闻。那名怀孕的宫女自然是和咱家干儿子没关系,可防不了某些阿猫阿狗从中作梗,以此生事呐!毕竟眼红咱家高位的人太多了,咱家爬得高些,往后庇护你也稳当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监所言极是。您想让下官怎么做?”
“倒也不难……只需你刑审邓炜时,寻个隐秘的当口,教他把子孙根再剔干净些,不怕掖庭狱复验的宦臣们查证便是。免得他那玩意儿还有动静,到时教人抓住把柄,跳黄河里都洗不清!”
刘云发下话来,总算是把私事交代出去了。
沈香连连应诺:“好,下官定会努力办妥当差事,给大监献上这一份‘投名状’。”
“嗯,你去吧。”刘云对沈侍郎没什么好感,交代完事便赶人走了。
沈香刚走,刘云回头望了一眼满屋子的皮灯。
他最厌烦神佛,也抵触神佛,平日里连佛珠都不盘,仿佛阴司事见了光,便要被上苍清点罪孽,罚他死后堕入畜生道。
这个沈衔香,胆敢触他霉头。真是没眼力见儿,怪道一直被谢青压上一头。
刘云皱眉,骂了句:“把屋子里的灯都烧了!看着真晦气。”
奴仆们从命,踩着高凳逐一摘下皮灯。
堆在院落里的堂灯层层叠叠,挤在一块儿,仿佛尸海。
泼油燃火时,连同沈香写的那一卷经文也一并烧入地府。烟灰袅袅,直卷上天。
也是凑巧,此举真似沈香特地为亡故的小娘子们诵了一场《地藏菩萨本愿经》,超度了这些无家可归的、可怜的冤魂鬼魅。
……
沈香归谢府的时候已是子时,她原以为谢青已经睡下,怎料屋舍里一直燃着灯,他在等。
沉沉夜雾,寝房的烛光出奇的雪亮。无尽光瀑自门缝溢出,流了一地金辉,好似日光炙烤过的细沙。
她渐渐走近,门也被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拉开。谢青着一袭月白袍衫,立于门边,朝她盈盈一笑。郎君拆卸了发冠,如墨乌黑的长发梳于胸膛前,用一根竹纹纤绳束缚,很是闲适松散。
“小香今日过得好吗?”谢青柔声问她,语带关切。
沈香步入廊檐,待她的手递到谢青掌中,两相比较才知,原来她在发抖啊……
谢青脸上笑意更深,煞气也重:“看来,不是很好。”
沈香不想讲话,她双膝发软,险些要跪下,是谢青探出手,搭在她的膝骨下,将她拦腰抱起。
沈香被颠入郎君的怀里,她没有抵抗,只用冰冷的额头紧贴谢青微扯开的领口。衣下,皮肉温热,和先前触碰过的死肤不同,是活的。
忽然,鼻腔发酸,沈香莫名掉下两滴眼泪。
谢青心疼地吻过她的眼,惊得小娘子睫羽孱弱发颤。
他搂她入了内室的浴池,着衣同她一块儿浸入水中。
端正的衣冠沾湿了,紧紧贴.合肌理,热水让周身回温。沈香紧靠着夫君,终于不那么冷了。
她浑身湿漉漉的,倚上谢青,闭目养神。
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外衣都剥离了。
郎君无辜地道:“怕湿衣教小香不适罢了,为夫没有坏心。”
沈香轻笑,跨于谢青腰侧,同他面对面凝望:“夫君,我今日好害怕。”
谢青揉了揉她的发:“你看到了什么?”
“鬼魅。”沈香舌尖子都发抖,“他把人.皮做成了灯……”
谢青皱眉:“竟让小香看这般脏污的物件吗?倒是胆大妄为。”
“我……第一次起了杀心。”
闻言,谢青挑起眉头:“对刘云吗?”
“嗯,我好像听到了小娘子们在哭……可我帮不了她们。”沈香咬住下唇,“我要杀了刘云。”
“好。”谢青纵容沈香做任何事,“从前我能屠神,但为了小香,今后我也能杀鬼。”
他在哄她开心。
沈香既然把刘云比作恶鬼,那他就如她的愿,替她斩妖除魔。
这时,沈香才反应过来,谢青似乎一直以为自己是凶神。
他不知自己是个好人。
那她来教他。
沈香搭上谢青的肩,微微挺腰,教自个儿坐得更端庄些,挨谢青更近些。
她擦去谢青额上因隐忍而出的汗,小心捧上郎君的下颚,密密落下吻,自眉心至唇角,柔情百转。
“夫君知道吗?菩萨本无相,亦男亦女,亦人亦花草,可为世间万物。”她笑得温柔,“您不是作恶的邪神,您是我的菩萨。”
要命的蜜语,如夺命弯刀。
正中谢青的要害,破了他的俗戒。
谢青扣住了沈香的窄腰,咬住她的雪颈。
郎君于律弄间笑说:“好。那么从今往后,我便当小香的人神,只普度你的众生。”
他归降了,认命了。谢青决定,余生忠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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