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溽暑已褪, 如今是开秋了。见天儿凉下来,夏日纱罗葛单衣已经不能穿了, 好在还有公中发的春秋缎绸夹衣, 厚度适中,不至于受了风去。
昨夜官家着凉,今日罢免朝会, 参朝官们各自回事职的司府衙门办公便是。
秋老虎来势汹汹, 时冷时热,皇帝借机体恤朝臣,摆出贤德明君的架势。他命光禄寺给各个外诸司府衙送上一份紫苏炒河虾的御膳,以示恩宠。紫苏叶能够驱寒增香,也有盼臣子们保重身体之意。
大家伙儿得了赏赐,当然是对着宫殿的方向叩拜, 感恩君主。更有擅溜须拍马的官吏,已在内侍省的宦臣面前对生病卧床的皇帝哭出声来, 大有“下吏无能无法为天家分担病痛”的股肱之臣架势。
假惺惺。
对此, 任平之很是不耻, 他悄声同沈香道:“官家只是受寒,又不是患疾……我祖上迁坟都没他们哭得大声。”
沈香忙抬袖挡住任平之的嘴:“任郎中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虽说大家都是一个官署里的僚臣,但各司利益牵扯, 明面上一团和气, 难保私底下暗潮汹涌, 凡事都要留个心眼。
任平之听她提点,也不敢再说。他抱了一堆公文, 累至沈香案上。
“这些是工部侍郎王英贪墨一案退赃赎罪所缴的款项赃物,我们比部司的官人已经检勘过了录目, 你再详复一下。若是无误,便呈于谢尚书审计。”话说到这里,任平之忽然问了句,“若是由你去送文书,谢尚书会不会存心刁难你?要我代劳吗?”
“不必。”
沈香一下子反应过来,在外人眼里,她和谢青的关系已然势同水火了。
呃,谢青刻薄沈香不至于,但任平之过去就不一定了。
她笑了声,道:“都是为天家效命,分得清轻重缓急,他总不至于明面上为难我。况且,刑部短时间内查获王英藏于私宅里的贪墨赃款,乃是大功一件,他为保仕途平顺,急着将此案结果交付官家,又怎会这时使绊子。”
“倒也是,能破此案,真真为他政绩上增光,人家忙着入阁拜相,哪里会在意咱们。”任平之笑了笑,“哦,对了,头司的刘郎中说近日诸君为王英一案劳累多日,正好借着官家赏赐的御膳,咱们在官署中办一场会食,谢尚书那头已经允了。若是方便,咱们还可差遣家仆归府,同伙房讨一道菜,送来官署添彩。咱们刑部衙门的官人众多,一人带一道,晚间定然热闹。”
“好。”沈香难得有这样松泛的时刻,她伸了个懒腰,舒缓筋骨,“是了,就一份御食,谁带回家中去吃都不合适,一人一筷子分食又未免小家子气,不如办一场会食,诸君一块儿畅饮。”
不过,她嘱咐家奴带点什么菜好呢?
沈香目光落在案卷上,还是先办好公差,送去给谢青定夺时,顺道问问夫君的意思吧。
一个时辰后,沈香迈入谢青所在的屋舍内。他是衙门主官,有单独的一间居室办公。
许是敬重上峰,挪给谢青的院落不仅清净,还雅致,院中摆一口瓷缸,养着亭亭玉立的掌大红莲,粼粼水面红鱼窜动,加之一侧竹影潇潇,瞧着一派闲适自在。
已是晚衙时分,除了沈香和谢青两位主官,四司全散衙了。
说好了今晚设宴,僚友们下衙也没立时归府,反而是纷纷凑到了小东房先行布置起来。人数太多,唯恐桌椅不够,他们就往各个官司里挪来坐具。
不过再如何忙碌,也不敢到谢青所在的院子里寻东西,一个不落好,会被记恨的。
文臣们做事温吞又细致,依照沈香的经验之谈,没个把时辰怕是不能忙好。
思忖间,沈香已经进了屋里。
“砰——”身后的房门无风自动,一声巨响后,关得严丝合缝。
沈香吓一跳,再朝前望去,原本俯首阅卷的俊秀郎君已然抬眸,含笑凝望她。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夫君借用笔杆子封的门啊。
谢青不想外人窥探到内里事物。
沈香眼眸柔情百转,递上文书,道:“王英受贿的款项赃物,比部司已然收录其中,我也详复过录目了,并无差错。您看一眼,若是觉得妥当,便能上报官家了。”
“好,小香稍待片刻。”谢青接过卷宗,细细审阅。他于公事上尽职尽责,不会说笑打闹。有他在官署中坐镇,为沈香保驾护航,老实说她的心能安放上许多。
自打两人婚后,沈香还是头一次在谢青的官室内驻足这样久。以往递送文书,她都是办完差事便立马回官司了,生怕给上峰留下一个懈怠公差的印象。
如今想想,谢青那时是不是也在暗下渴求她多留一会儿?毕竟他对她的居心,仿佛一直不良。
沈香莫名耳廓生热,她疑心是门窗紧闭,透不出风。
今日已下值了,原地静坐着太像挨罚。沈香意图起身走走,四下看看,思来想去,又不敢造次。
她如坐针毡的样子实在可爱,谢青余光瞥见,勾唇,散漫地道了句:“内室帘后有一盏茶汤,是我今日刚从茶焙笼里取出的团茶。你若不嫌凉,可端去小吃两口。”
沈香被郎君温雅的嗓音一惊,定睛望去,十分确信他并没有抬起头来窥她。
咦?他怎么知道?
明明该专心公事的谢青,原来也会分寸许心神“关照”她啊。
有点窘迫。
“嗳,多谢您。”
沈香起身行至用于休憩时喝茶的内室,走到一半路程,她忽然反应过来一桩事——谢青不会这样马虎,供她喝凉了的茶水。
难道,是他看到她鼻翼生汗,故意拿话调侃她吗?
他是不是猜到沈香在想些什么不好宣之于口的隐秘事了?她心底呜咽一声,更惶恐了怎么办?!
沈香心神不宁地端茶,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举起的茶碗忽然被横于腰腹的白皙指骨截了胡。
——是谢青夺走了她的茶汤。
“嗯?”沈香不解,正要发问,却见谢青已抿了一口茶,靠近了她。
熟悉的桂花香气萦绕周身,勾了她神魂。
硬朗的指骨捻住小夫人的下颚,迫使沈香往旁侧偏头。
也是这时,郎君俯首,薄凉的唇印上沈香的嘴角。
他蓄意含温了茶水,往她口中哺去。
沈香的牙关被他撑起,被迫仰头,茶水于口中含混,她受他差遣,只能紧绷着身子,不住地吞咽。
茶汤确实不冷了,只是那略带苦涩的茶香满溢唇齿。
连带着她的舌根子,都被莽撞的亲昵,吮.得生疼。
谢青很是热情,昏暗的室内,一点翻动、搅匀的声响都被放大,震撼五感。
沈香四肢百骸都起了火势,教她膝骨发酸,微微战栗。
还是谢青怜香惜玉,捞她入怀,堪堪扶住了她。
不该道谢,他是罪魁祸首呀!
这个恨不得将人吃拆入腹的吻,所有沈香的气泽都被摄去了。
沈香只觉谢青犹如毒蛛,张开巨大的蛛网,将她笼罩其中。
一寸寸收紧,一寸寸绞杀,她差点不能呼吸,她在这一刻似乎感受到了谢青的失常与失控。
这就是谢青所谓的起邪欲吗?他好似说过,他很难掌控自己的欲.心。
还好,谢青理智尚存,他松开了沈香。
沈香气喘吁吁,掌心满是湿濡的汗。于光线朦胧的室内,沈香窥见谢青潮红的眼尾。
他喉头滚动,抬指抿去沈香残留唇边的茶水,舐入口中,一丁点都不浪费。
她该说什么好呢?总不能在官署中逗弄她啊……
虽说背着人行事的感觉,有那么寸许刺激,但她好歹知晓礼义廉耻的。
而她的夫君,仿佛没什么道德。
唉,近似妖物的漂亮郎君啊。
作怪的谢青还不知自己被小妻子责难,他微微一笑,竭力掩盖自己的罪行:“不过是怕茶凉了,所以帮夫人温一温。”
“偏要用这样的温法吗?”
“门窗紧闭,不好起炭火炉子温茶,以免中毒、窒息身亡。”
沈香记起她刚入屋就被阖上的门扉,好吧,原来她的夫君,在这一刻就设好了局。
沈香挑开话题,道:“那您的公文……”
“已审阅过了,小香做事很尽职谨慎。”
他一本正经地夸赞她,如果手不是探向她腰间就好了。
沈香叹气:“真不想在夫君为非作歹的时候,得您夸赞。”
她扣住蠢蠢欲动的谢青的手,笑道:“夫君,晚间会食要各家带一道菜来,你想好命奴仆送什么菜了吗?”
“夫人想吃什么?”
“唔,叫一碟子入炉烤羊肉吧,总要有点佐酒的荤食硬菜。夫君呢?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何物……”他倏忽一笑,温柔又动人。指腹又一次摩上沈香的唇,有意点眼,“小香竟不知吗?”
“……”好的,是她多嘴,她不该问!
沈香被他看得几乎要热化开,她心中警惕,深知此地不宜久留。
再这样下去,恐怕不好收场了。
第52章
“谢尚书?沈侍郎在你的官舍里吗?”
就在谢青按捺不住邪念的当口, 屋外传来了任平之的叫喊声。
“奸.情”被人戳破,谢青的脸色变得极为阴沉, 连带着脸上的笑容都满溢森冷的戾气, 教人浑身上下泛起一阵鸡皮栗子。
郎君杀气腾腾,很危险。
他欲行之事教人打断,任平之胆大包天。
沈香摆正了谢青的脸, 她薄凉的指腹触摸上他下颚的一瞬间, 谢青那一双犹如寒潭的眼眸终是泛起了些许温热。
沈香咬着言辞,一字一句叮嘱:“不可以……对任平之起杀心。”
郎君浅浅一笑,没有立时回答她。
避而不答,就是不愿意。
夫君真好猜啊。
沈香叹了一口气,再次诱哄他:“如果您同意,我就吻您一下。”
“吻?”谢青不动声色地喃喃。
小妻子的亲香, 是他喜欢的事物,很诱人。
“嗯。”沈香忍住羞耻心, 加大筹码的力度, “背着任平之, 吻你,不好吗?”
学会贿赂人的小香真有趣,她锋芒毕露,锐利, 如带刺的、绮丽的花, 亦是谢青没见过的模样。
沈香的公服明明没有被香炉熏过, 却散发着好闻的气息,引他低头, 深深一嗅。
谢青喉结滚动,邪念更重了。
“小香, 很坏。”
他被引诱了,他总是难以克制沈香的言语。明明是责难的语气,却带有无尽的宠溺与纵容。
和凶神做交易呀,沈香莫名发颤。
于黑暗中,她目光灼灼,又娇娇地问了句:“答应吗?”
怕筹码不够蛊惑人,沈香靠近郎君的修长的脖颈,舔了一下他的喉结。
湿润的触觉,教人邪念大动。
抱歉,实难忍受。
谢青皱眉:“我尽量。”
郎君终是松了口。太好了。
沈香应诺,低下头,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
她没想深入,本来是浅尝辄止的亲吻,偏生郎君作怪,禁锢住人的行进,舌尖翻搅,探得更深,浃髓沦肌。
沈香有点不适,脊骨起了惴栗。
抖抖瑟瑟,本该逃跑的,但她动弹不得。
沈香不慎观摩到起势的衣袍,他有了反应。糟了,她疑心谢青这样重.欲的郎君究竟能否收住火力。
他耐心不好,连带着克制力也不强。而她本该是勒住他尖牙的狗链子,却在今日破功,纵容他沉沦。
不好。大事不妙。
浓郁的香气,教谢青发狂。
他想侵入,想占有她,想掠夺沈香齿间芳泽,想教她独属他一人。
特别是屋外盘旋的人影,更是令他不快。
谢青挑衅地望向闭合的房门,掌控对于沈香的所有权。郎君杀意渐盛,又渐渐平复。
沈香知道,她该迁就谢青一回的,若是不允他,恐怕待会儿要生出事端。
咦?她分明觉着谢青很听话,给一点甜头好处就能掌控,可为何今日又端详出不对劲的地方呢?他倒是不作祟了,然而他所有目光仿佛都落于沈香身上。
唯有她是心尖上最甜腻的蜜意,唯有她不可损、不可弃、不可欺。
他不让旁人冒犯沈香,自己倒冒犯得很欢实。
好在郎君还是洞悉世情的,他知道再作乱,沈香会生气。
于是,谢青恋恋不舍地松开她:“你去吧,我等会儿再来。”
他们于公堂中已经分道扬镳,再一块儿来往,怕是不妥。所有阴谋阳谋都会前功尽弃。
沈香明白他的意思,理了理公服,先一步出了门。
院落之中,任平之来回徘徊,见她出来,才松了一口气:“谢尚书没为难你吧?”
沈香疲乏地摆摆手:“他既不喜我,总会拿捏住公差的疏漏,难免考问得严苛一些。”
任平之观她脸色发白,步履虚浮,叹了一口气:“难为你了,待他日谢尚书升迁去了别处,你就熬出头了。到时候二把手变一把手,我也算有靠山了。”
“希望那时,我还居于刑部侍郎这个官位上,没让那人拉下马来。”
“凡事看开些,何必这般自苦。”任平之也不知说什么话开导她,只得干巴巴讲了几句。
殊不知,两人并肩而行的画面正落入屋内的谢青眼底。
沈香为了一个外人求情……不高兴。
谢青目光粘缠于沈香身上,落到任平之背影时,微扬的唇角瞬间落下,一片死寂,肃杀之气浓稠。
不知是夜里山雨欲来,还是旁的缘故,谢青的心情真的很不好。
另一边,小东房已经挤满了人,被谢青一打岔,沈香都要忘记了喊奴仆送食来。出于下策,她于无人处丢了一枚石子,阿景应声而至。
她就知道,这些家臣会一直紧随谢青左右,看护他们。
阿景问:“小夫人,您有何吩咐?”
“帮我跑坊市里买一份入炉烤羊肉,再带一大份石肚羹来。切记,羊肉让沈家的奴仆送来,而石肚羹则由谢家送递。”
“是。”
阿景作势要离去,又被沈香喊住了。她环顾左右,悄声道:“我见你出入宫城如无人之境,既如此……尔等行刺不是很方便吗?”
阿景摇了摇头:“出入外诸司尚可,禁中却有不少高手侍从把守,莫说行刺,便是擅闯都难。况且尊长说了,不可冒进,以免带累老夫人。”
是了,沈香忘记了,谢家还在京城之中呢,便是报家仇,也不敢莽撞的,她也盼谢老夫人能够长命百岁。
“好,去吧。”沈香没再多问,放阿景离开。
没过多久,她的吃食便由奴仆们送到了秋官衙门里。
待开宴了,谢青被下吏三催四请,才操持着主官该有的体面排场,姗姗来迟。
众人平日里当差态度虽肃穆,但吃喝时,各个都眉欢眼笑,松泛不少。难怪平日里官吏接洽,都要在酒肉宴席之上,吃食总能教人敞开心扉。
刑部司的员外郎上官仪是刑部里的老人,年纪都六十多岁了,为人处世十分圆融可亲。他同沈香的关系也不错,虽说不算挚交,但明面上的寒暄还是有的。
他看了一眼沈香的仪容,惊奇地问:“沈侍郎,你嘴角怎么起了红印?”
此言一出,诸君纷纷望向沈香。
嘴角?
沈香想起昏暗的室内,那一个又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谢青挟制她,咬噬她这般久,没印记才奇怪了!
她迎上谢青温柔的笑眸,脸上一阵发热。
好半晌,沈香才含含糊糊说了句:“啊,许被蚊虫咬了,还未入冬,夏时的蚊虫仍活泛,实在太恼人了。”
说起这个,任平之也一拍脑门,道了句:“是了!今儿我看案宗时,脚腕还起好几个包呢,也不知官署里燃一燃野艾蒿有没有效用……”
说起这个,手伤好齐全的苏民奕忙赶来讨好谢青:“诸君都知道蚊虫多,还不在香炉里燃艾蒿吗?谢尚书皮肉细嫩,经不起叮咬的。”
此言一出,众人鄙夷地看了苏民奕一眼。敢情上峰经不起蚊虫肆虐,他们就经得起呗!这溜须拍马的水平可太次等了。别到时候自个儿没高升,反倒把同僚都开罪了个遍。
谢青与沈香明面上不和,这回会宴,两人也坐得很远。
任平之倒懒得理这些弯弯绕儿,他同沈香关系最近,捏了筷子,问出一句:“沈侍郎,你带的吃食是什么?”
沈香方才想起这茬子,笑说:“差人送了一道入炉烤羊肉,听说是钟翠居的看家菜,你尝尝。”
“那敢情好。”
沈香给任平之指点了摆在桌上的菜肴,还没等对方举筷去夹,那碗碟竟受了击打一般,无风自动,落了地。
“哗啦!”
香喷喷的烤羊肉啊,就这么撒在地砖上,暴殄天物啊!怪可惜的!
诸君肉疼地叹息,一个个懊悔此前谦让,没敢第一时间下箸夹肉,谁不爱吃肉呢。
唯有沈香见到这不新鲜的一幕,心头一跳。不像是巧合,倒如有人蓄意为之。
她扬起笑脸,温柔瞥向谢青所在之处——谢青端正坐在上首,姿仪婉和。
只是平日里都爱用视线追随沈香的郎君,偏生今时今日垂眉敛目,一言不发。
太安静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每每做错事了,他总这样低垂眼睫,装可怜,扮无辜。
唉,不必说,绝对是他干的。
散了宴席,沈香行色匆匆回了家宅。
她快步穿过洞门,拦住了谢青的去路。
小妻子张臂来迎,谢青不胜欢喜,他抻手,拥住了她,埋头于她肩窝细嗅。
呃……
沈香只是想阻拦谢青前行,并不是要投怀送抱。
罢了,不重要。
她看着郎君落寞的眉眼,又一次心软了。
沈香小心拍了拍谢青的脊背,问:“您今日为何要打落羊肉?”
“手法不够隐秘,倒教小香发现了。”他语带笑意,没有认错的自觉。
沈香也不会为难他,只好奇地问了句:“为何呢?”
“……”谢青不想开口。
“唉,糟蹋我的吃食,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没有糟蹋。”
“您……明明这样做了。”
谢青紧闭唇瓣,忍了很久,开口:“我不想任平之吃你的东西。”
她懂了,是拈酸吃醋啊。
何必迁怒一道菜,倒了真可惜。
不过,吃醋的夫君也很可爱。
沈香忍不住笑出声来:“夫君一点都不大度,好小心眼。”
谢青又有一堆歪理,笑说:“若是大度便要将你让于他人,我情愿这般小肚鸡肠。”
“也对。”她抱了抱夫君,“我没有生气,只是下一次,好歹别这么匆忙就击落菜食。”
“嗯?”
“那可是钟翠居的招牌菜啊,我也很想吃一口的,倒是没机会饱口福。”
听得这话,谢青才蔓延上一股子愧疚。
他低声道:“对不起。”
他知了错。沈香哄郎君认了错,很是自得。这样才好,慢慢教他,两相融洽。
“不过,为夫也没吃到自己想食之物,我们算是扯平了。”谢青冷不防说了这句话,语带促狭。
沈香懵了懵,后知后觉想起他要吃的事物,脸颊顿时烧红。
啊!她的夫君为何总这样坏心眼呢!还学会睚眦必报了!
第53章
是夜, 沈香睡到一半起身如厕,感知到身侧的被褥一凉。
谢青不在吗?
她疑惑地睁开眼, 室内乌黑, 并无人影。
沈香披衣下地,余光瞥见窗外亮起一团黄澄澄的光。
她睡眼惺忪地出了屋,只见谢青散着墨色的长发, 立于庭院中。月光倾泻于他修长白皙的指骨上, 更添几分温润。
而他的两指,衔拿一样沈香熟悉之物,毫不留情地抛入火盆之中,任由火焰将其吞噬殆尽。
火焰舔上衣袍,张扬、红艳。
——那是她今日穿的公服。
“……”沈香一脸静默。
有时她想,她即便和谢青完婚, 也看不懂城府深沉的郎君。
谢青耳力极佳,定是听到沈香的脚步声了。
但他迟迟没有回头, 说明他知道, 这样的行径, 沈香一定会生气。
知错照做,罪加一等。
特别是焚烧官家御赐公服,冒犯皇权,正常人都干不出这起子招惹是非的事。
沈香想叹气, 想教他解释。张了张嘴, 又觉得疲乏——天呐, 她仿佛苍老了好几岁!
最终,还是谢青踅身, 朝小妻子温柔一笑:“小香。”
又是让她心软软的美貌,加上那完美无瑕的笑颜……能骂他什么呢?夫君不会有错。
沈香拧了拧眉心, 什么都不想问了。
她走向谢青,捧住他的手:“入秋了,夜风大。只穿这么少就出屋,也不怕受凉吗?总要体恤自个儿的身子骨,别让我担心。”
“好。”没有挨骂的郎君凤眸都亮了,他笑意更甚,从背后搂住了沈香。
暖意绵绵不断自后脊传来,笼罩沈香周身。困倦褪去,她的脑仁儿也清醒不少。
谢青:“小香有什么想问的?”
沈香摇摇头:“我明日上身的公服还有么?”
她不在意谢青为何要烧衣,横竖她不责难他,只要别耽误她的公差,这样便够了。
“有的,我只烧了一身。”谢青的嗓音更柔软、粘缠,也更悦耳,勾人心神。
只?沈香头疼欲裂,她还得感激他的“宽宥仁慈”吗?
谢青依旧在笑。他以为,沈香发现他作祟,总会惩戒他的。
但沈香没有,纵容他一意孤行。她一直在包容他,宠爱他。
谢青第一次连心都要被沈香煨烫化开了。又起了一点难言的情愫,暧昧地沾惹,迫使谢青低下头,咬住了沈香毕露在外的白净长颈。
“您……”
沈香耳珠丰腴,被濡烫之舌裹挟,里外游移。唇瓣熟门熟路,撩起一阵痒。
沿着她敏锐的耳骨,走势一直朝后,缠绵于后颈的茶色小痣,很危险。
他在舔。
仿佛要擦拭去所有令他不快的、外人的气泽,教她独属他。
偏偏这时候作乱吗?
沈香搞不懂谢青了。
她哪句话撩起了他的兴致?明明最自矜端庄的郎君,竟在空旷无人的庭院里也要捉弄她。
不是谢青的性格呀!
“为什么?”她语带战栗,被欺得难受。
谢青不语,只是僵硬地停下了动作。
接着,他紧紧抱住了沈香,有力的臂膀勒紧,不容她逃离,也不许她拒绝。蛮横、霸道,一反常态。
良久,待沈香再要发问时,谢青开口了:“你的官服,有别的男人的气息,我不喜欢。”
“不喜欢,就要毁去吗?”
趋于兽.性与野心,随性而为。
“……”谢青不语。
沈香知他缄默,就是不想辩驳——谢青聪慧,他有许多句沈香爱听的“正常人”的言语来回答她,但他不愿意,他就是想暴露自己满是恶意的怪物一面,看看她能接纳到几分。
任性的郎君呀,一直在博取她的注意。
沈香对他仍旧很有耐心,只柔声说了句:“至少要给我留两身换洗的公服。”
她应允他做任何事,在不妨碍她日常起居的情况下。
谢青微微一怔,明明该欢喜小妻子的宠爱,但他凤眸里哀伤更甚——他好爱她,他离不开她了。那股异样的爱意压制了他的本性,教唆他囚住沈香,纳她入怀。
他想封住她的五感与口鼻,命她闭眼,令她战栗。
让沈香感受他、感受他、感受他。
仅他一人。
这是病恹恹的沉疴、这是不对的、这是会被沈香厌弃的。
沈香高高在上,乃他的神佛与菩萨,而谢青想拉神明入泥泞。
他意图禁锢佛陀,让沈香只庇佑他一人。
不可以吗?允他吧!
——求你,偏袒我吧。
……
沈香不明白,但她能感知到谢青的情绪。他心情不好,却又没有满溢的杀心。他只是哀愁地低眉,犹如梅雨天里携入庭院的冷风。
“我没有生气,您不高兴吗?”
“高兴。”谢青头一次没有笑,他紧抿唇瓣,“我只是在害怕。”
这是谢青第一次示弱,他对外一直强盛巍峨、不可一世。但他面对柔心弱骨的沈香,会感到畏惧。
沈香不解:“我听不懂,您能讲给我听吗?”
她不想去猜谢青的念头,她引诱他向阳、教唆他从善、勾引他投奔她,对沈香敞开心扉。
“如果有朝一日,小香死了,我该怎么办呢?”他迷茫地思索,很快又释然,“还好,我能与你同往。”
一起赴死。
没有沈香的人间,太无聊了,一片枯槁。
谢青不怕死,他只怕失去小香。
沈香被他这句肺腑之言震撼,四肢百骸都生涩、发麻,继而血液流转,生出暖融的花。
谢青还有一句话没说——死别尚可同往,若是生离,他定会折断所有企图侵占沈香的、歹人的颈骨。
教唆他妻奔逃的恶人啊,终究会死在他手里,一个不剩。
连他们的血,都会被放干。
“我不会离开您的,无论生离死别。你我,生同衾,死同椁。”沈香终是顺下了这一头野兽恼怒的翻毛。
她不畏惧谢青,亦愿意与兽为伍,厮守一生。
……
翌日,刑部狱,暮霭昏黑。
四下无人,月光照进铁窗,昏暗的囚室铺陈一片蟹壳青的亮色。
血腥味与腐臭味无孔不入,钻入鼻腔,催人作呕。
谢青今日心情很好,昨夜他的仓皇无措,终是令沈香心软。
诱她被绸带蒙住一双水灵的杏眼,折弯膝骨,任谢青肆意妄为。
整晚,他不知靥足地冒犯小妻子。
没有一点作为夫君的温柔。
倒是劳累沈香,没睡足觉,今日天擦亮,又要赶来官署办公。
他总得体人意一点,不能再欺负沈香了。
可是,秽念好难忍受。
谢青,好为难。
而底下被锁链囚住的邓炜,全然不知谢青是在思念妻子——他只觉得刑部主官谢青脸上端着温文的笑,内里却犹如蛇蝎,十分可怖。
他真的是惩恶扬善的官吏吗?为何让邓炜这样见惯掖庭阴司的宦臣都感到毛骨悚然。
邓炜等了很久,谢青终是开口了。
他笑问:“你想要留下那个孩子吗?”
谢青冷不防问出这句话,惊了邓炜一跳:“谢尚书在说什么?下吏实在不懂。”
“装傻充愣吗?”谢青单手支额,皱起眉头,“这里没有外人,你的话传不出刑室。”
邓炜咽了咽唾液:“您以为那个宫女怀的孩子,是下吏的?”
“不然呢?她可是你的对食。”谢青微微一笑,“即便没了子孙根,你作为人,也会有独占欲吧?总不能纵容你的对食,去同旁人有牵扯。”
邓炜不语,他不能认下这个罪。
谢青嗤笑一声:“也是凑巧,一次宫刑竟没让你折损阳刚,还蓄养了那么一点效用。你这么宝贝那物件,无非是想留下个传宗接代的子嗣。若我有法子保住那名宫女和你的孩子,你愿意告诉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事吗?”
邓炜不明白谢青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他有几分意动,又不敢开腔,怕谢青在设下圈套。
哪个太监不想有自己的孩子?他命好,留了一个,本不能奢望有日后,可眼下来了机会。
谢青要和他做交易……
“你应当知道,保下你的命不新鲜,保下那名宫女可就难了。刘大监既是你干爹,要救你的话,定是再净你一回身,顺道想方设法封住那名宫女的口。只是,他为了救你染这一身腥,代价太大,他还敢留你吗?邓炜,你会是一个隐患,待无人在意此案之后,你会变成一具尸体。”谢青云淡风轻地分析这事儿,“到那时候,你不仅没了命,连子嗣都没了。”
“我……”邓炜有点动摇了,他犹豫不决。
“呵,本官近日成了亲,心性都柔软不少,还能和风细雨同你谈买卖。”他眯眸,看了邓炜一眼,“若是以往,我有千万种法子能治你。总会让你知晓,你只能投奔我。邓炜,好好想想吧,你的时日不多了。”
谢青发下话后,起身走了。他对外人没有耐心,不想多留。
是了,邓炜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考虑了。若他舍弃了怀有他孩子的对食妻子,子孙根又被阉割一次,恐怕这辈子都不能有自家的孩子了。
况且,刘云又比谢青良善多少呢?都是恶鬼,一丘之貉。
若他从了谢青,好歹能保下自家暗地里的妻——不嫌弃他残缺之身,还想为他怀上身孕的傻娘子。
一次纵情,竟惹来滔天大罪,邓炜也是悔恨非常啊。
第54章
秋日三月为孟秋、仲秋、季秋, 如今是“三秋恰半”的时季,便到了中秋节。
赏月团圆的佳节, 古有《官书》记载节假日, 依旧制,京官们也是放假的,会有三日罢朝休衙, 普天同庆。
在此期间, 谢青已然想法子保下了那名宫女的命。手法倒不新鲜,他教宫女畏罪自尽,再服下假死的药物,待安插.入刑部官署的仵作细作验尸后确认死讯儿后,便将其偷梁换柱送出宫去,藏入荒郊私宅之中。此案虽紧要, 却也不过是一桩小事,皇帝日理万机, 不会在这样的事上多放心神, 宫女在宫闱的私通之人, 让刑部官吏继续往下查验便是。
沈香知谢青掌控了全局,心神放松不少,只待拿下邓炜,她便可打入刘云阵营内部, 为谢青通风报信;除沈香以外, 便是刘云也很松散, 那名宫女虽不知为何而死,但她死了真心省事不少, 就等沈侍郎为他办事,救他的干儿子邓炜出火坑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 这一回就给刘云添这样大的乱子,哼,早晚要弄死他!
沈香近日没旁的心事,居府时,还帮着谢老夫人烘烤了不少供中秋节吃的圆薄小饼,据说中秋节本没有吃饼的习惯,是尚食局前些年为皇帝备了一些小饼,官家觉着不错,赏给臣僚吃,大家伙儿才渐渐将中秋节吃饼同乐一事养成了习惯。
民间也乐得效仿皇家,为了揽客,他们还往饼里添了不少馅料,譬如胡桃杏仁或牡丹花泥崖蜜酱。沈香曾给谢青送过一回饼子,虽谢青笑着吃了饼,但她能瞧出夫君对甜口吃食不甚喜爱,也就没有多劝食。
哦,唯有一次破例,是任平之为沈香送了中秋节的饼子。谢青原本想丢弃吃食,又不敢在沈香面前作祟,故而一人独自吃完了所有薄饼,连半个都没给沈香留。
夫君于这事上,倒是一团孩子气。
沈香偷笑了一下,也没有过多苛责。因她深知,谢青本就如此。
他已经为她收敛很多,学会缩起尖锐的兽爪,学会忍耐……嗯,床笫之间的克制力不算,谢青还没节欲到那种地步。
不过最近,沈香总觉得谢青有些古怪。
他成日里亦步亦趋跟着她,无论何时,沈香回头,都能见夫君站在一丈远的地方,朝她温文儒雅地笑。
不仅白日,夜里也是如此。
他粘缠她,便是知沈香受不住,也要蛮横地占有她。
夜里入睡,沈香甚至能感受到谢青炙热如火的眸光。他凝视她,守在离床围子最近的那一侧,白皙的指尖拉上软缎罗帐,不漏入一丝烛光或是夜风。
起初,沈香以为是夫君体贴,知她睡时喜暗,有意替她遮光。很快,沈香隐约意识到,事情似乎没有那样简单。
她嫌热,谢青宁愿在床围子边上摆冰鉴,任寒气在室内蔓延、氤氲,也不肯撩帘透风。
他似死守着沈香的气息,无论情-事前还是事后。谢青偏执、乖戾地储藏她的绮靡风光,即便内室根本不可能无他传唤就闯入家奴。
谢青很古怪,他在害怕什么吗?
沈香只能想到这个原因。
是因他嫉妒任平之,所以醋劲儿在胸腔里翻搅吗?她待僚臣和善,有几分逢场作戏,也有几分朋友间的交情,但绝无男女私情的,况且任平之只以为她是个郎君。
即便这般,谢青也要心下不爽利吗?她不明白。
沈香口渴了,想下地倒一杯茶。
怎料还没打帘出床榻,谢青就扣住了她伶仃的腕骨,笑问:“小香想去哪里?”
“喝水罢了。”
“我给小香倒。”谢青披衣起身,给她斟了一杯温茶,亲自喂她喝。
动作体贴柔情,与往常无甚不同。
沈香一会儿以为自己多心,一会儿又觉察谢青确实诸多古怪之处。
思来想去,她还是打算和谢青开诚布公,讲清楚:“您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
“缘何这样问?”谢青歪了歪头,不解地看她。
“您有点奇怪。”
谢青微微皱起眉头,似是在困惑很多事。
良久,他嗓音清冷,发问:“是我近日扮作‘平常世人’的分寸出了差池吗?倒引起小香这般疑心。”
闻言,沈香呼吸一窒。
她险些忘记了,谢青没有红尘俗人那般的喜怒痴嗔,或许有,但他的情愫,仿佛仅仅对她。
谢青之所以能左右逢源,无非是他很会模仿庸人,他知何时该用雷霆语气开腔,也知何时要摆出喜面人的模样周旋。
他处处得体,待人接物熟路轻车,并不因他手法圆滑,而是因他聪慧,类妖的机敏。
谢青冷静、持重……抛却七情六欲,手段狠厉,不像常人,反倒像冷心冷肺的邪神。
偏偏,他待她不同。
谢青唯独待沈香温柔,仿佛她是他的软肋。
沈香倏忽间明白过来,他这般谨小慎微是为何了……他越爱她,便越会珍视她。只是分寸感不够强,他不知道应当如何把控。太浓稠的爱,就会限制她的自由。
这样不好。
沈香握住谢青白皙的指骨,小心抚弄,安慰他的心神。片刻,沈香小声问:“您是害怕我逃跑吗?”
谢青不语。
很快,他嘴角微微上扬,夸赞沈香:“小香,很聪明。”
“我不会的,你要相信我。”
谢青又一阵沉默,他忽然抱紧了沈香,把她囚于他的身前。
他咬了一下沈香的脖颈,又不舍地舔-弄。湿软却温柔的触觉,教人战栗,难以忍受。
待郎君索取够了,才愿意开腔:“我害怕失去小香。”
“我一直在呀。”
谢青的惶恐是为哪般呢?她明明一直留在他的身边,哪里都不会去的。
“我只是害怕有个闪失。”谢青柔声细语同沈香说这话。
以往,他自认能掌控时局万物,沈香在他的庇护之下,定能安然无恙。
可昨日,他感受到沈香无尽的包容与宠爱,他深陷温柔乡中,惊愕发现……他也会示弱与害怕。
皇权可畏,他还不够强盛。
若有朝一日,谢青护不住沈香,该当如何?
他不允许这种意外出现,他会战栗与心悸。
第一次,因为旁人,谢青产生了异样的情愫——原来,爱会令人惶恐不安。
他无惧自身生死,唯独不敢想象沈香的凋亡。
她要是死了。
她要是鲜血淋漓。
她要是倒在他面前……
谢青不准这样的事发生,但天道向来违背人愿。
在沈香受伤之前,他想藏好她。
谢青心绪不宁,唯有沈香待在他眼皮底子下,谢青才能稍稍安心。
他后悔拉沈香入局了,后悔她暴-露于人前。
可是,一旦他用力抓住沈香,她就会厌弃他的。
谢青也害怕被沈香讨厌,他无法接受沈香看他的眼神变得冷漠。
唉,他该怎么办呢?
比起世上再也寻不到沈香,总归还是保下她比较好吧?至少谢青还有机会能接近她,能闻到她身上的气泽,与摩-挲她柔软的腰肢。
沈香被谢青抱得很紧,一寸寸压入怀中,教她沉沦、悬溺于爱池。并不讨厌,她喜欢夫君的亲近,只是谢青的跼蹐不安影响到她了。
沈香不傻,不过眼下,她无计可施。
徐徐图之吧。
于是,沈香只能轻轻拍谢青的脊骨,教他放下心神:“我该做什么,才能让您放心呢?”
谢青起身,定定地望着沈香。
罗帐是满绣的,室内的光影照进来,把蝴蝶纹样的黑影打落至沈香的肩侧玉肤。她于谢府中闲散,夜里的雪色亵衣也时常因谢青的玩闹而垮垮缚着小带子,其中抱腹一痕银朱色花边若隐若现,婀娜冶丽。
谢青渴求沈香的亲近,还是吻上了她。
今日的夫君情动汹涌,一寸寸舔逗牙关,唇腔中,任意一星点的唾渍都被他搜刮殆尽。
吞咽唾液、蚕食人的心志。
难以招架,腰脊坍塌,一缕缕放下身段,又要滚入红被浪里。
沈香心软,任他索取更多。
是谢青的手段与伎俩吗?很难说。有时沈香并不能很好参悟他。
这样讲起,她好似高奉他,视若神明。
很得趣吧。居室中的小情小趣,独属夫妻间的蜜语。
他要吃了她,今日的谢青凶得很。
但好险,他理智尚存。
谢青松开沈香,与她气息交织,小声说了句:“我认识阿景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
沈香打趣:“他明明和我年岁差不多大,在您眼中,都是孩子吗?”
“嗯,小香于我而言,也是很得宠的小孩子。”
他说了句挠人耳朵的情话,臊得沈香脸红:“怎么突然说起阿景呢?”
“他刚入谢家的时候,是个雪天。那时,他在府门口捡到了一只饥寒交迫的狗崽子。”谢青竭力去回想这些与他无关的杂事,“小狗生了病,命不久矣。他求到我面前,要我寻大夫为狗治病。我嫌他聒噪,还是允了。不过狗崽子命薄,没能治好病,成日里窝被褥中哼哼唧唧,似在喊疼。阿景同府上的人不大熟,即便遭我厌烦,也要来询问我的意见。他问我,狗崽子得了病,这样痛苦,他很心疼,该如何是好?”
说到这里,谢青顿了顿,缄默下来。
“然后呢?”沈香小声询问后话。
“我劝他,不如取纤薄匕首,划开小狗的脖颈子放血,给它一个痛快。这般,至少挚爱之物,是丧命于自家手里,不会可惜。”谢青嘴角微微上扬,声调也软上不少,“但他不领我好意,看我的眼神……有了些许敬畏。”
谢青说得还算委婉了。
其实那一刻,他明白,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怪物。
高高在上、不通人情、与庸人行事泾渭分明的怪物。
阿景知晓了谢青的本性,往后愈发克己慎行。他倒是没不喜谢青,只是知道,顶上这位家主,可不是那起子很好亲近的长者。
而谢青把这件事记在心中,特意说给沈香听,絮絮叨叨的话语,如同告状的孩子。
沈香被这一重幻想逗乐了,她嘴角微翘,问:“您为何想要杀死小狗呢?”
“我帮它及早结束苦难,不是助犬为乐吗?”
“小狗若不愿意呢?”
“小狗不会说话。”
“所以您擅自决定了它的生死?”
“嗯。”谢青的面上春山如笑,“我没有坏心。我只是记得祖母说过,猫儿狗儿通人性,濒死之际,会跑出家宅,死在外边,因为不想主人家看着难过。我若是喜欢小狗,偏要教它死在我面前,看着它安稳死去,我才能宽心。”
“啊,原是这样。”沈香理解,却又不知该如何与谢青说这个道理。
过了很久,她抱了一下谢青:“但是呢,有些事情,是不能勉强的。”
“如果一些事,会让我心情不好?”他又出题考她。
沈香知道今天的谢青,愁绪很多,她让了步:“只要不伤人性命,您可以做任何让自己心情好的事。”
她为他退了步,谢青欢喜。
又是一声郎君的撒娇:“小香宠爱我吗?”
“嗯……!”
“你会允我做所有事吗?”
“会。”她面对眼眸纯净的郎君,总是没能把持住啊!
听到小妻子的许可,谢青顷刻间松懈心神,像是有了主心骨。
沈香好奇地追问:“您想做什么呢?”
“无事。”郎君笑得恬静。
殊不知,他柔情蜜意的皮囊底下,乱腾腾的心绪在翻搅、发酵,充满隐秘的恶念。归根究底,谢青只有一个信念,那便是——独占小香。
他待她于世上所有人都不同。
谢青没有怜悯之心,唯独面对沈香,充满仁慈。
他爱重死物,浓稠的血色才能教他起欲。
但今时今日,谢青变了。他的最爱,成了沈香这个活物。
活色生香的女子,勾惹他的心神。
她要活下来,她的命比他还紧要。
他实在是,太害怕失去她了。
因此,谢青决定,不择手段庇护沈香。
……
刑部狱里,邓炜再一次见到了谢青。
谢青将一只匣子递于邓炜之手,道:“打开看看。”
邓炜不知谢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听话,还是颠着双手上的镣铐,颤巍巍打开了——入目,是一团胡里花哨的血肉,小耗子的大小。
难道是……他的孩子?
邓炜害怕地叫嚷:“你、你!”
谢青笑了下,说:“慌什么呢?不过是剥了皮的田鼠,瞧着骇人罢了。”
他伸出手,一枚玉佩从袖笼里抖出。
邓炜认得,这是他送给对食宫女的定情之物。玉佩在谢青手上,说明他的妻子没死,她确实被谢青救走了。
邓炜的心神安放下来,大喜过望:“她在您手上?”
“是。不过,你得听话。否则你手上的赝品,亦可能成为真货。”谢青含笑点头。
“我明白了,多谢您。”
“那么,先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刘云同你究竟有什么阴司勾当?若不是能掉他脑袋的重罪,应当不会这样费心救你吧?”
原是要他把刘云拉下马来。
邓炜犹豫一瞬,又想,反正他出了牢狱也是死路一条。
于是,他横了心开口:“百年前天家是关外打进来夺的社稷,而祖坟建在关外。刘大监在藩镇任监神策军使时,曾派人寻过寝墓,盗了皇陵里的宝贝。后来心思动到无上皇的陵宫里头,与守陵的宦官以及建陵的工匠里应外合,挪了不少贵重物件盗卖关外与坊间。吏下便是当初守皇陵的宫人之一,得他器重,被大监寻法子调到宫闱中,成了寺人,方便他差遣。”
盗墓贼啊,有意思。确实,他的钱财来路不正,不然仅凭刘云一个内侍监,哪里来的财力,置办家宅与建造普济堂?他是富贵险中求,知道皇陵一旦封上龙门便不会开启,免得惊扰先祖。那么底下的宝贝无人验查,缺斤少两也不会被人知晓。
真聪明。也真的罪该万死。
“我要参与此事的官人名录。”
“我写于您。”
谢青很满意他听到的话,眼下夸赞了句:“你是个好的,我会善待你的妻与子女。待风声过去,我会给她换个清白籍口,放她出都城。”
“可以让她去禹州的铜壶镇,那是我的家乡,或许还有亲人在世。”
“好。”
“如此,多谢您了。”邓炜总算松了一口气。
谢青前脚刚走,沈香后脚便入了刑室。
想想也可怜,邓炜就是一枚棋子,被大人物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沈香倒没那么多话,原先路上同谢青打过照面,只递了匕首,道了句:“邓寺人,我乃刘大监派来同你打个招呼的。这是他要我转赠之物,你该知道如何使。”
邓炜看了一眼匕首,当然明白,这是要他自个儿再割一回呢!如今他受刑,浑身是血,多一处也没人能瞧出分明。
邓炜还在犹豫,沈香又打出一张亲和的叶子戏牌:“喏,这是大监教我送来的药,便是你失了血也不怕出事,能保你一命。听我一句劝,大监待你,真比亲儿还要宽厚,你莫要辜负他啊。”
邓炜明白,这是刘云想救他出去。
只是救了以后,凭他对刘云的了解,必要将他灭口的!况且谢青一定会抖出那起子事,不论是为了妻儿还是旁的,邓炜必死无疑。
思及至此,邓炜毅然决然抽出刀刃,解下裤带,刺往下.体。
沈香不爱看这等血腥画面,已然避过身去。
怎料,还没等她成事,忽然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行来,浩浩荡荡,来势汹汹。
还没等她离去,便有狱卒上前抱拳,道句“开罪您了”,随后一只手递来,蛮力上阵,霎时将沈香制住,押于地面。
“我乃刑部侍郎,尔等怎敢如此猖狂?!”沈香筋骨酸疼,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
到底来了何方神圣,胆敢动她这个秋官二把手?
谢青呢?今日的混战夫君可知?
她心中思虑万千,手足无措。
恍惚间,一道熟稔的人声响起,是温润的笑意——“好你个刑部侍郎,竟敢伙同刘大监,销毁邓炜‘秽乱后宫’的罪证!真真……罪该万死!”
沈香错愕,茫然抬起头。
入得她眼眸之人,竟然是身披体面公服的谢青。
为什么啊?!
沈香五脏六腑抽疼,满眼都是看不懂的难过与感伤。
眼前的郎君,极雅致、极俊美,也极其歹毒与狠厉。那一双凤眸骤雪寒霜,是她从未见过的漠然。
沈香一直得谢青偏袒,从未被他冷待过。
往事种种,都是谎言与欺瞒吗?
所有床笫之间的欢愉都是假象吗?不可能吧……沈香不确定了。
她不明白谢青为何要这样做。
她咬紧牙关,每抽一口气,内脏挤压,便牵扯起无尽的疼痛。
她只是死死盯着谢青,一瞬不瞬。漂亮的杏眸前,很快弥漫上一层水雾。
今时今日,沈香与谢青,隔山隔水的远。
她心里很疼,也很受伤。
第55章
沈香莫名想到那句谢青说的话:我若是喜爱, 偏要教它死在我面前。看着它安稳死去,我才宽心。
如今, 他起了杀心, 想杀害她吗?
不,她了解谢青的,她知他应当有苦衷。
可是这样秘而不宣地做局, 连同她一块儿瞒在其中。
罪无可赦!
“沈衔香, 你可知罪?”谢青摆出主官的姿态,喊她兄长的名讳。
他端坐于堂前,公服整洁,衣袖满香。官服是她夜里提香炉为他逐一熨烫褶皱的,而衣袖香,也是沈香亲自碾磨沉香调制的私香。她处处为他思忖, 待他还不够好吗?
沈香仰首,凝望谢青。他真如高岭之花一般, 四平八稳行事, 一点都不落拓或颓唐, 仿佛世情都受他掌控,断断不会有丝毫差池。
一瞬间,沈香也明白了,这都是谢青的奸计。
他知她聪慧, 一定会配合, 连招呼都不事先打点。
于是, 沈香低下眉眼,蔫头耸脑地致歉:“是, 下官知罪,一切都是受刘大监的差使。下官不过是想寻一处遮风挡雨的靠山, 这才鬼迷心窍,犯下诸多错处。”
朝堂之中,官人们俱行拜仪,鲜少有这样重的叩首礼。
沈香磕头,不过是为了还给谢青——这些年我受您的所有恩惠,悉数偿清。
沈香没有再抬头,满是血垢的地砖,唯有深色的、星星点点的水渍,一滴一滴落下。
是泪。
旁观的官人们皆唏嘘,沈侍郎的确与谢尚书不对盘,但也没必要铸下如此大错。她若谨小慎微行事,仍会是刑部衙门里的二把手,何至于此,这般狼狈不堪。
唯有谢青窥见沈香的眼泪,唇瓣抿得严密,指节也攥得死紧。她受委屈了,是他煎迫的。
“刘大监为何要处心积虑救你一个从七品的寺人?”谢青错开眼,冷冷望向邓炜,唇角的笑也令外人发毛悚然。
邓炜知晓,这是要他策反的时刻了。
横竖骑虎难下,他不如径直招了。
于是,邓炜说出了刘云同宦臣合谋盗皇陵一事。
此事牵涉甚广,事关重大,在场的诸君无一人敢应话。他们哪里敢沾染上这样的恶事,纷纷望向谢青,请衙门主官定夺。
而沈香听得这番话,原本升腾起的一处火热也在霎时间熄灭了。
事涉天家,而谢青却当众将她拉扯其中,没有事先同她商量。
轻则毁去沈香官途;重则诛灭她沈氏本家。
他分明是存心要她的命!
沈香偷偷窥探谢青那张漂亮的郎君面容,第一次,她觉得此人,心如蛇蝎。
谢青被沈香那一眼看得受伤,眼下却没有很好时机解释来龙去脉。她为何要这样看他?小香该知道,他再如何卑劣,也不会伤她分毫。
谢青没时间同沈香解释那般多的事,他命人将沈香押入监牢,还未查明案情之前,对本司官吏,自是要以礼相待,不可冒犯。
刘云的案子,虽罪大恶极,却极好调查,只需验证皇陵之中的陪葬缺物便知一二。都不必礼部测算起陵墓祭祖宗庙的凶礼日子,刘云便做贼心虚,径直吓晕了,躺倒在地。
之后的琐事——哪些官吏要连坐、哪些渎职慢待,皆由大理寺与御史台二法司的官人插手,一同查办,省了谢青不少心神。
唯独一桩事,谢青挂心,还需求官家应允。
宣政殿内,唯有谢青面圣。
皇帝严盛端坐于龙首靠背椅式宝座上,犹如佛像须弥座台,只是上位者并无佛陀的怜悯与慈悲。
“谢卿因何事急于求见朕?”严盛对谢青很欣赏,没想到他年纪轻轻便有这样的手腕,帮天子铲除佞臣奸-党。
谢青行拜仪,同皇帝不卑不亢地道:“臣下今日前来,是为罪臣沈衔香求情的。”
“沈衔香同刘云瓜葛相连,乃朋比为奸。谢卿慎言,你为谁求情,朕都可私下里卖你个颜面,偏偏沈家不行。”
闻言,谢青摘下黑帽幞头,褪下鱼袋,解开紫服官袍,所有宫中馈赠之物,谢青不顾颜面,悉数奉还。
他伏跪于地,替沈香,向官家请罪,再三叩首。
谢青的额心抵在冰冷的石砖上,对家仇敌人讨饶,他本就对外无情无欲,故而并不觉羞耻难堪,面色如常。
无甚,是他对不住沈香,理应不择手段庇护她。
唯有这般,才能赎罪。
谢青温声道:“官家若不轻饶旧部勋臣沈家,臣下恐怕无颜在朝为官。沈、谢二家本就是百年世交,两姓情谊已折损于臣下手上,若连沈家嫡支子弟也尽毁于臣手,恐怕日后臣下入了黄土,也要被先祖苛责。况且,臣下于官人们面前‘大义灭亲’已是狼心狗行,实不该做绝至此地步。臣下顾念两姓之好,也应事先提点……可臣下心胸狭隘,记恨沈衔香此前口舌之辱,便没有立时规劝,如今想来很后悔。求陛下,法外开恩,饶恕沈衔香一命。”
严盛也知,沈侍郎不过是受刘云唆使,这才冒险搭救寺人。沈家嫡支已凋败,倘若再杀沈衔香,便是要绝了沈家的后。
沈侍郎乃勋臣的孙辈啊,他也不好和礼待旧部的先皇交代。
严盛思忖一番,还是叹了一口气:“既如此,朕看在大卿的面子上,从轻发落——即日起罢免沈衔香刑部侍郎的官职,将沈衔香贬为庶人,今后不得入仕为官。”
“谢官家恩典。”谢青松了一口气,幸好,一切如他所料,沈香的命保下了。
她不会有暴露真身之险要,也无需再帮他踏入朝堂的角逐场,她安全了。
今后,沈香只需留在他的身边,受他的庇护,这般快乐活着便好。
沈香离开秋官衙门,还能远离任平之这样的蚊虫骚扰,谢青很满意。
从今往后,他的小妻子,独属于他一人。
严盛以九五之尊之姿仪,睥着底下俯首称臣的谢青。
谢青今日的话,看似在为沈衔香说情,实则是在全他的忠义。明明受沈衔香慢待,他还亲来为旧友求情,于名声有益。二十多岁的郎君,做事端稳至此,往后大有可为。
最要紧的是,谢青初次在皇帝面前暴露了昭昭野心。
严盛喜欢这样的臣子,若他无所求,严盛还要忌惮他几分,偏偏谢青有私欲。他想要功名利禄,想要天家荣宠,而这些,严盛正好能恩赐于他。
多好,他们是般配的君臣,严盛愿意满足谢青的欲壑,掌控他、操持他,直到谢青成为严盛手上最趁手的刃。
另一边。
局做了这样久,刘云总算栽在了谢青手里。
在行刑前,谢青亲去探望了刘云。
刘云如今过得不好,没人伺候他,去了子孙根的一把软骨头,才几日就白了头,塌皮烂骨一滩软肉,直愣愣盯着窗缝出神。
门板推动,刘云往门槛底下一瞥,是一双乌皮六合靴踏了进来。官靴,来的是官人。
他知道,是谢安平的种,谢青。
刘云叹息一声:“真是不凑巧,这回办事不谨慎,竟栽在你手里。”
谢青喜欢看他憔悴的蝼蚁样貌,饶有兴致地道:“大监以为,我只是用这一桩事来办你吗?那大监可太小看我了。你建造普济堂,插手卖官,倒斗皇陵,收受贿赂……大监记得哪一桩,我便有哪一桩的把柄。”
刘云目瞪口呆:“那你、你为何迟迟不发落我?!”
谢青温雅一笑:“我不过是在挑选,哪一样罪证,能够让大监落到我手里时,死得更惨烈一些。”
面前的稚嫩郎君,分明是翩翩少年,乳臭未干的年纪,应当能被他这样饱经沧桑的长者气势压制一头。可不知为何,他还是对谢青生出了畏惧之感,比他父亲谢安平更甚。
刘云瑟缩着,打了个哆嗦。
他恍惚间明白过来——谢安平再如何狠厉,好歹是个活生生的人,受人伦与礼法约束;而面前这个,不是人啊,他是鬼魅,没有心肝,为所欲为。
走,快走开!
谢青不会怜悯仇家,他只觉得欢愉。
刘云越怕,他笑得越起劲儿。
刘云简直要昏死过去——怎会有这样的人,看似温柔,实则骨头缝里都透着邪性!
多好呢?谢青盼这一天多久了?要不要把刘云的人皮献给父母亲?但血里哗啦的,大人未必喜欢。
罢了。
谢青沉吟一会儿,道:“你前些日子做的事不对。”
“你、你在说什么?”
“你给我的小妻子看了人.皮灯,很坏。”他批判刘云,简单粗暴。
刘云呼吸一窒,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沈衔香是女子?难道是……”
“猜得不错。”
“我、我要告诉官家,你们欺君罔上,罪大恶极!”
谢青笑了下:“恐怕没有机会了,因为今夜,我就打算留你点灯。”
谢青是要把他制成灯?不。不可以!
刘云吓得癫狂:“你怎敢滥用私刑,我、我过几日秋后问斩,你不能这样!”
“大监不觉得奇怪吗?此处好似不是监牢呢。”
谢青这样一说,刘云才回过神来,他没有在刑部狱里……他被谢青掳出来了。
刘云恍神间,颈部便一痛。是谢青执着匕首逼近了他,小心挑破他的皮。
谢青温柔地发话:“大监别动,破了相,皮灯就漏风了。”
“你……你这个恶鬼!”
“嘘,大监慎言,莫惊着我。否则我下手就不稳重了。”
刘云难逃一死,他不再求饶,反倒是恶狠狠地道:“你这个蠢货。你可知你爹娘俱是死在官家手里?你还一心为天家效命,效忠杀父母的仇家哈哈哈哈!你且等着,早晚轮到你,早晚轮到你!”
他原以为这话能刺激到谢青,怎料他犹如戴了一张菩萨笑面,八风不动。
良久,谢青答:“我知道,正因知晓,我才有心思隐忍至今。”
此话一出,反倒是刘云困惑不已了。
什么意思?
他早知道谢安平和塔娜是死在他们手上的?
刘云脸上疼得已经不能思考了,恍惚了很久,他像是想明白了。
“你既知道,为何……”霎时间,他难以置信地开口,“你按兵不动,是起了反心!你不只是想杀我和李岷,你才是那个乱臣贼子!”
“哈哈,有趣。”谢青的笑容冷下来,“只可惜,晚了。”
一声哀嚎,刘云僵直倒地,血溅三尺。
脏了衣袍,辱了沈香熏的香。罪大恶极啊刘云。
谢青放了一把火,还把那一尊他剜去眼睛的佛像推入火海之中,给刘云陪葬。
火势滔天,火苗舔上世间万物,将佛陀和刘云一块儿焚烧殆尽。
黑烟弥漫,谢青心情很好。
他知刘大监作恶多端,最怕见佛。那他心善,施恩于刘云。
……
沈香最看重的官途被毁于一旦。
下手之人,是谢青。
很难想象,前几日还柔情蜜意的郎君,今日就奋力将她推下悬崖,毫不留情。
沈香迷茫地回想,她应当同他说过,她不要蛰居后宅,不要被困方院。她野心勃勃,喜欢入官场同郎君们博弈,一争高下吧?谢青明明含笑听了,却没照着她说的做。
谢青一意孤行,怀着满满私心,而不是存有苦衷。
他不尊重她,他只是在满足一己私欲。
沈香明白了,柔情的眸子黯淡下来,恼怒地喃喃:“您太傲慢了。”
这一次,她不会轻饶他。若是沈香轻拿轻放,任他予取予求,不尊重她……那么,这条疯狗就再也拴不住了。
沈香被贬为庶人起草拟的罪旨还压在门下省的官吏那处,得核实无误才会下达。故而,沈香还得被押在牢里几日。不过她的际遇,官场之中人尽皆知,避她如蝇虫。
任平之来探望过沈香一回,他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你何苦同刘云牵扯上,如今这样,你让我……唉!”
这种时候,任平之也没有落井下石,或者和她撇清干系,沈香很感动。他确实待她很好,实乃挚友。
沈香摆摆手:“不必担忧我,横竖死不了。”
“即便不做官了,你也别自苦。日子还长着呢!沈家家业还在,你远离京城喧嚣,就此寄情于山水间,倒也不错。”
沈香畅想了一下,日后她远离都城,乘一叶小舟在江湖间漂泊,沽一壶小酒,烤几块猪蹄膀,躺倒于船板上观一夜星河,着实美妙惬意。
脱离了这个腌臜的官场,沈香的心境似乎都开阔了不少。
否极泰来吧。
沈香颔首:“是极,这样的日子也很有意趣。”
只是任平之教唆她逃跑的事,倘若教谢青听见,保准他吃不了兜着走。
知她还能自我排解,任平之松了一口气:“对嘛,你这样想就很好。”
任平之要下衙归府了,不便久留。
临走前,他拍了拍沈香的肩臂,道:“我听说了,谢尚书在官家面前为你说情了,他……总归也不算坏到极致,你担待些。好了,往后有事,尽管上任府寻我。不论你什么家世身份,我们总归是有僚友交情的,别忘了我。”
“好,那往后没我在刑部衙门罩着你了,你要多多保重。”沈香理一理衣袖,恭敬地行了拜仪,“任兄,我盼你官途坦荡、官运亨通。”
任平之笑着回了拜仪:“那我就祝你一路顺风,万事胜意。”
他们相视一笑,彼此眼眶都有些泪潮。
沈香劝:“好,你去吧。”
“走了。”
“嗯。”
任平之一走,牢狱便冷清了下来。
沈香翻动薄被褶皱,正要躺下来休憩一会儿,怎料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再次响起。
她以为是任平之有事要来嘱咐,又回来了,不经意问了句:“任兄,你还有事说?”
哪知,落于她耳侧的熟稔嗓音,不是任平之,而是谢青那不咸不淡的一句笑语——“唔,小香方才背着为夫,同旁人称兄道弟么?”
第56章
沈香浅浅一笑, 没应话。她想,谢青也是很有能耐, 明知犯了滔天大错, 还敢同她说笑。
沈香起身,上前握了握谢青的手,他的指腹很凉, 似是冒风入的刑部狱, 行路很匆忙。再一看鬓发,鸦青色的细丝被风吹得凌乱,略带颓唐,还是很俊美。最爱重面世楚楚衣冠的郎君,今日连公服都没穿好,袖缘翻折起裹乱的褶皱。
沈香缓慢上前, 伸出手来,软软捏住他的袖口。她不声不响, 如同往日那样体贴, 帮他逐一打点衣饰, 姿容柔情蜜意。
要是平素,谢青早拥上她,享受小妻子的温柔乡,偏生今日, 他不敢胡作非为。
他看不透沈香。
她应当生气, 也会恼怒的, 他也做好了要接受沈香惩罚的准备。
但沈香没有发泄愁绪,反而是如往常那样和谢青独处。像是水, 恰如其分融入了湖泊间,他觉察不出一丁点异样。又或许, 深渊之中,暗潮汹涌。
这种感觉不好,谢青知道,沈香在脱离他的掌控。原以为她往后如漂泊浮萍,离他会更近,但好似沈香很坚韧,攀附起旁的枝桠,跑得更远了。
谢青敛目,稍稍低下头,视线落于沈香白皙的后颈。
——想碰小香。
郎君喉咙不自觉一咽,骨结滚动,因沈香那一痕领口露出的素净雪脊,他难忍贪婪。
“我可以抱抱小香吗?”他难堪地发问,清冷低哑的话语里,有他自己都没觉察的谄媚与讨好。
沈香哑然失笑,朝谢青张开双臂:“当然可以。”
这样轻而易举接纳他吗?谢青难以置信。
但他不会抗拒沈香。
谢青如愿以偿抱住了怀里的小妻子,真好,她还在。
他低头,重重地嗅了一下沈香肩窝,沉溺于疏淡的兰草香。
他离她好近。
沈香嘴角牵起恬静的笑,任谢青肆意拥抱她,甚至她允他在颈子上啄吻,细密的温热,软舌的流连,谢青可以为所欲为。
谢青一面蚕食沈香的气泽,一面迷茫:她对他一如既往宠爱吗?还是欲擒故纵……
“你不生气吗?”谢青悸栗栗,问了一句。
他其实不敢问的,但他想和沈香消除隔阂,所以他必须要问。
谢青想和沈香和好如初,只是不知道他还有没有这个资格。
“您原来知道我会生气吗?”沈香眯起汪亮的杏眼,眼尾弯弯,俱是笑意。
她四两拨千斤把话打回来,倒让谢青不知道怎么接了。
明知故问。
最终,他诚实地应了一声——“嗯。”
知道,但还是要做,他罔顾她的意愿。
“小香会原谅我吗?”又是怯怯的一声,细微的撒娇意味夹杂其中。
只可惜,沈香现下不吃这套了。
“您猜,我会不会原谅你。”她笑道。
在这一刻,谢青隐约明白了。他从前觉得沈香纯白无瑕,很好掌控,那是她卸下心防,愿意被他了解;她若不喜,也可以高塑起心墙,拒绝外人往来。
“你在生气吗?”
谢青悟性很高,他平素不会对琐事上心,但他懂琢磨世人,他会殚思竭虑,勉力了解沈香。
“给我几个不生气的理由。”沈香勾住谢青的脖颈,容他低头,吻上她的樱桃唇,“您毁了我,毁得很彻底,我有什么理由不恨您?”
谢青窥探了沈香多次,确信她是以温柔的腔调说出这饱含恶意的话语。轻描淡写,是谢青没见过的随性。
他哀哀地祈求:“小香……不要恨我。”
太晚了。
夫君,你这次认错,太晚了。
沈香不答话,她只是献吻。这一回,她想当主导者。小娘子舌尖沿着谢青冰冷的唇峰,笨拙辗转,舔去郎君所有被风霜沾惹过的寒意。
谢青克制力并不强,被小妻子温情脉脉撩-拨,很快便没了分寸。
他托起她的腰身,抱她上了一侧的床榻。
谢青覆下身,缠绵地吻她的肩臂,再后来是脊骨。
要褪不褪的官服挂在雪臂上,莹润的色泽,俱是谢青宠爱的痕迹。
谢青打点过监牢上下,无人会来此处。他说过,他要给庶人沈衔香践行。
只是一个借口,他不会放她走。
往后,谢青要沈香一直陪在他左右。他会竭力赎罪,等待有朝一日,沈香重新说爱他。
“小香爱我吗?”谢青闷声问。
沈香不答话,权当没听见。她容他放肆,在肃穆的监牢中,行这样荒诞无稽的风-月事。
“求你……说爱我。”谢青低头,纡尊降贵,求她青睐与怜爱。
但沈香不给他,她不愿意。
得不到小妻子的轻怜重惜,谢青渐渐起了隐忍的心绪,他焦躁不安,企图撬开沈香的唇齿,逼她开口。
“小香?”
“小香……”
“对不起。”
谢青惶恐,他不喜欢这样……他想沈香理一理他,说两句话也好。
谢青从来不是能够克制邪念的人,偏生这一次,他强忍住了,潦草收场。
原来,这事也要你情我愿才得趣。沈香看着温柔,细心容他,但她不愿意同他说话,她在冷待他。
谢青心尖酸涩,从未有过这样绵密的痛楚。
他屈下膝盖,谨慎躬身,小心帮沈香拾掇好衣着,半点脏污都不留下。
谢青知道沈香面皮薄,所以他端了水,帮她一点点清洁这些狼狈与荒唐的印痕。
他想努力做到最好。
谢青很乖了,这一次他没有冲动,尽力得体,保全了沈香的脸面。
方才,他也颤抖牙关,吻得很谨慎、很小心。他想咬她,却没有故意留下红印。
谢青不值得沈香称赞吗?夸一夸他吧。
小妻子不热情了,不在意他了。
她对他的所作所为都没有留心,她是不是要抛弃他了?
谢青自哀自怨,沈香望向可怜兮兮的郎君。他的鬓边全汗湿了,连眼睫上都是水渍。她沥干帕子,帮他擦拭狼狈,一寸一寸拧净,下手时轻时重,仿佛要将往事的鸿爪雪泥,一并抹去。
“满意了吗?”沈香柔声问了一句。
明明不是怪罪的话,却无端端牵起谢青的心,令它高悬。
沈香是问她现如今的温柔小意,他满意吗?还是说的方才那一场荒唐事,他如愿了吗?
没有。没有!
“我……”谢青不敢应声,他怕激怒沈香,他竟畏惧起她了。
沈香也不在意谢青的回答,她低头,闻了谢青的衣袖,接连几日了,他都用那一味私香。
“看来您很喜欢这一味香。”
“是小香调的。”她主动同他闲谈,谢青欢喜地迎上去,抿唇一笑。
“很简单的,我教您。只要将沉香碾磨成粉,再添入黄熟香根……”
“我不想学。”
谢青第一次,这样冒昧地打断沈香的话。但他心里的恐惧更甚,他不想听。
“您真的很任性呀,总不好每次都劳累我调香吧?”
“……”谢青又是沉默,头低得更深。
沈香残忍地说下去。
除了调香,她还说了如何熏衣,并叮嘱谢青要绞干长发再上榻,不可因不喜奴仆接近便潦草行事,湿发入眠,老年会患上头风症。
沈香和谢青说了很多话,都是夫妻间细枝末节的生活。
原来她为他做了这么多,原来不只是他庇护她。
沈香很好,所以他才不愿意她有事。
他希望她能永远待他好。
谢青吻了一下沈香的唇,封住她的口:“我记不得这么多。”
沈香仍旧笑眯眯的模样:“夫君这样聪慧,怎会记不住呢?”
明明是夸赞,谢青听着却有点痛心。是讽刺吗?沈香对他怀有恶意吗?不会的,她不会讨厌他。
“小香稍待片刻。”
说了许久,谢青把吃食端到她面前。他特地带了饭菜,他知她这几日辗转反侧,定然没有吃好。
谢青把菜碟逐一摆出,是沈香喜欢吃的羊肉还有鱼虾,每一样菜都精致,汤汁也没洒出来。他虽飞檐走壁赶来,却将这些东西护得很小心。
谢青说:“是你喜欢吃的菜,我记得。”
沈香只笑不语。
你看,他有心,什么都会记得。偏偏忘记了沈香的宏图大志,偏偏不给她真正想要的生活。
“我怕菜凉了,还在食盒底下放了汤婆子温着,小香快尝尝吧。”
“好。”
沈香没有拒绝谢青的好意,她卖他面子,落了座,和谢青一块儿吃饭。
沈香还若无其事地给谢青夹菜,仿佛一对感情深笃的小夫妻。
她哄他:“夫君多吃些,近日你憔悴了不少。唉,我不至于吃饭的时候还苛待你,好好吃吧。”
沈香解开他的心防,对他好到极致。
小妻子怎会这样无尽包容他?
谢青一面感激沈香的温柔,一面又仓皇无措——万一是丰盛的断头饭,只最后一次共食呢?
他味同嚼蜡,潦草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沈香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她实在遭罪,在牢狱里烈火烹油似的煎熬了几日,压根儿没睡好。
好好吃饱饭才行,吃饱了才有气力做事。
沈香吃完了,坐一旁看谢青清理碗筷。夫君的姿容得体,修长白皙的指节端起脏碗,也仿佛是用上好兔毫建盏品茗茶汤。
明明是秀外慧中的郎君,为何要用这一具精致的皮囊造孽杀生呢?
她是普度他的观世音,她明明做好了救他的准备。
可谢青,偏偏要渎神。
一声叹息。
谢青指尖发颤,不安地望向沈香。他仍是笑容,但嘴角弧度略微逞强:“两日后,小香便能离开此处了。届时,我来接你归府吧?”
“不必了,我想一个人静悄悄地回去。您风风火火地来,那群老官吏必要维系与旧友的交际与体面。”沈香自嘲一笑,“我都落得这般光景了,还要给他们拉去添‘雪中送炭’的彩头,太委屈了。”
她不想被假惺惺的官场利用了。
沈香在自苦,是谢青害的。
谢青不敢言声。但他很想接她,不然他无法安心:“小香,我……”
“夫君,您还要违背我的心意做事吗?”沈香蓦然迎上谢青的视线,这一次,谢青在她不紧不慢的语调里,听出了一丝怒气。
沈香切齿:“最后的体面,求您全了我吧。”
她在求他,为这一件小事,他们用了很重的语气交谈,险些撕破脸。
“好。”谢青终于不坚持了。
他不敢再多说,他确实做错了。
好在谢青没有追问什么,沈香心神疲惫。
她知道谢青多可怜,多渴望有人爱他。曾经,沈香是一心想救他的。
但,当她发现。
即便倾尽所有,燃尽自己的烛火,仍旧照不亮谢青时,她醒悟了——她在竭尽全力改变谢青,可他不过是矫情饰行,诱她堕落。
谢青本就是嗜黑的邪神啊,他不曾从善。
今时今日,他更是为了独占沈香,而熄了她的光。
谢青把她爱重的官途毁于一旦,那她也要他万劫不复。
心痛的滋味,夫君也尝尝吧。如果他聪慧,应该反应过来,这是沈香最后的温柔——她最后教他何为“珍惜与后悔”。
只是从今往后,她不要他了。
两日后,谢青在谢府门边静候,夜越来越深,人影稀疏,近乎于无。
街巷冷清,没有半点人声,沈香也不曾出现。再往沈家探问,沈家老奴也没见到自家主子归来。
她不见了。
可能只是脚程太慢,耽搁了。
谢青自我安慰,殊不知,他掌心满是湿濡的汗。
谢青命阿景他们满京城寻找沈香,可是哪里都没有她的踪迹——沈香在他的眼皮底子下,消失了。她招呼都不打一个就离去了。
她要和他相忘于江湖吗?
谢青冷着脸,再次回到那一间沈香住过的监室。空空如也,他和她还在这里温存过,用过膳食,如今想起来,仿佛梦一场。
四下搜寻,他在薄被里摸到一张卷好的纸条。沈香塞进去的。
谢青强忍战栗,展开纸。
是沈香的字迹啊——“谢兄,你我今日和离,再无夫妻之名。勿念,勿寻。此后,几度风月纵他去,霜月解我丁香结。小香盼着您,平步青云,耸壑凌霄。”
所有情谊都会被严寒的岁月覆盖,她会慢慢忘记他。
她盼他得到所有功名利禄,而富贵余生,皆与她无关。
谢青明白了——她不爱他了,也不要他了。
在牢房那日的温馨相处,不过是虚情假意。她为了逃跑,和他虚与委蛇,麻痹、稳住谢青罢了。沈香害怕他,所以算计他。而这一回,沈香成功了。
不可以,她不能走。
快回来。回来。
他不会伤害沈香的。她可以惧怕任何人,独独不能畏惧他!
求你,回来吧。
第57章
谢青又杀人了。
一袭红衣迎风猎猎作响, 压住遒劲臂骨。他手背青筋骇然迸发,凌冽长剑铮鸣, 杀心仍旧滚烫。
血污染上他的华袍, 绮丽而妖冶,犹如恶鬼。
谢青心情很不好,靴尖踢开鲜血淋漓的残肢, 再往旁处去寻人。
谢青杀的都是十恶不赦的海捕凶犯, 他给自己留了余地——万一沈香哪日回来,发现他衣上换了很多味香呢?倘若他伤及无辜,沈香会生气,然后再次一走了之。
谢青不想留下隐患。
他借溪水清洗手上的血污,湿帕沾上指缝时,他又想起了沈香。
眉眼一寸寸黯下去, 谢青回了谢府。
“夫人回来了吗?”
“没有。”阿景禀报,“属下无能, 寻不见夫人的踪迹。许是……出了城?”
“再找。”
谢青抿唇, 他其实不愿意相信沈香离开京城云游四海, 她忍心把他舍弃得这样干净吗?
“是。”
他犹豫半晌,道:“城外也看看。”
“是,尊长!”
阿景走了,谢青转而步入沈家洞门。
他杀气腾腾, 劫了沈家的奴仆。
沈家与谢家世代交好, 谢小郎君对外也一直守礼温润, 何时有这样慢待家奴的时刻?
然而眼下,他们被粗粝的绳索捆作一团, 瑟瑟发抖。面前的谢青眸色凉薄,犹如恶鬼一般, 居高临下睥睨他们——“若尔等受伤,小香会来搭救吗?”
他病急乱投医,甚至想起了旁的恶毒路数。
沈香善良,定会出面救人的,只要把消息放出去……
谢青想见沈香一面,无论是用何种法子。
她没有回过沈家,身无分文,该会挨饿受冻吧?谢青很担心她,转念间,他又想到那日腰上失窃的金鱼符,是沈香拿走的。一枚金锻的鱼符,熔成普通的金锞子,用金银换物。她很聪明,应当能好好活着。
思索一番,谢青执剑而来,似要放他们的血,祭一祭杀心。
“啪!”
怎料,还没等谢青逼近,一记耳光就落在了他的颊侧,打得谢青头一偏,嘴角溢出殷红的血。
下手极重!
没见到旁人的血,倒是先见着自个儿的了。
谢青怔忪望去,原是谢老夫人。
他不恼怒,仍是端着笑面,给谢老夫人行礼:“祖母,您来了。”
老者拄着蟠桃手柄拐杖,冷脸呵斥:“怀青!你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
“……”谢青不语。
他总这样,不爱说的话,便藏在心里,面上温文一笑,敛目垂眉,装作在听。
“快给他们松绑!”谢老夫人高声命令家奴们动作,“快!”
无人敢违抗长者意思,很快照做了。
沈家奴仆逃过一场无妄之灾,他们受了惊吓,同谢老夫人道谢后便步履匆匆离去。
唯有谢家祖孙还在对峙,谢老夫人头一次对疼爱的孙子发这样大的火气:“你疯了不成?!”
谢青冷漠开口:“我只是想带小香回家。”
“怀青,我知你聪慧,算无遗策。但你以为,这世上的所有事都会如你所愿吗?你当我老了聋了瞎了,什么都不知吗?!你再这样恣意妄为下去,这辈子小香都不可能归府!”
“她会回来的……”谢青自己都没发现,他今日嗓音里多了一丝强忍的颤抖,“只要我找到她。”
谢青的煞气俱是藏于那一重人.皮囊子的笑面之下,残阳映入他眼,徒然升起一团深邃的暗红,极为可怖。
谢老夫人今日才知,平素有沈香挟制住谢青的煞气,逼得他从俗,压制邪骨。
沈香走了,他的戾气尽显,没人能按得住了。
谢老夫人一瞬息苍老了许多,她长叹一口气:“你不能伤害小香。”
谢青茫然地看了一眼祖母,他从不曾刻薄沈香,缘何这般出言?
“我会好好待她的。”
谢老夫人忧愁地凝望孙子,忽然问了句:“怀青,你有没有想过。若有朝一日,小香因你而死?”
谢青微怔,难得不知所措。
怎会因他而死?所有能伤害小香的人与事,包括那条官途,他都尽数毁去了。
沈香不必在外涉险,她留在他的家中,由谢青亲自庇护着。
她不会有事,她会无虞的。
除非他死。
“我……不明白。”
“野雀囚笼,不食生米。”谢老夫人悠悠然说出八个字,供他参悟。
谢青聪慧,很快明白祖母的提点——若沈香强行被谢青囚于宅院,她会拒食。沈香看似柔心弱骨却悍烈坚韧,他一昧逼她,或许会铸成大错。沈香不因外人而亡,倒因他寻了短见,那该如何呢?谢青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谢青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人间又失了颜色,变得无聊枯燥。
他回了房,指腹抚过所有沾染沈香气泽的事物。几日前,她还和他在罗帐里作闹,他们密不可分,亲昵纠缠。
谢青的贪欲太重了,他一点点吞噬沈香,企图将她整个人裹挟。
她是人,不是物件。
谢青其实没有坏心的。
他只是想触碰沈香的底线,看她能包容他的“作闹”至几分。可是他的任性妄为,带来了反噬。
她走了。
谢青后悔。
比起让沈香走,他更愿意纵她冒着生死的风险游走于官场。但谢青知道,这是他为了留下沈香所做的一时的妥协,乃权宜之计。时日长久些,他还是会忍不住私藏她,把她藏匿于巢穴。
除非……谢青学会克制。
克制欲-念,克制偏嗜。
“小香,我只是害怕。”
他往后还想覆灭王朝,报得家仇。他自身难保,不想沈香卷入其中,招致杀身之祸。
谢青畏惧,故而偏执地断了她的官途。
唯有这般,他才放心。
谢青也在此刻明白过来,沈香实在没有必要迁就他的恐惧,那是他的事。
他要小香快乐,这样她才会心甘情愿休憩于他身侧。再害怕、再不甘,他也只能小心翼翼守着她,颤巍巍触摸她,不招惹沈香的恶感。
等沈香有朝一日,愿意施舍给谢青一个陪伴的位置。而不是眼下这般,为了得到沈香,他往她的足上套脚铐,毁掉她所有生路。
她没有傍身之物,会不安的。
错得离谱。
“若是我夺得皇运,再为你续上这条官场坦途呢?届时,你会不会回到我身边。”
谢青想要补偿,亦欲赎罪。
他妥协了。珍视与宽待,乃人之常情,却是他一生奢望。这样复杂的情愫,他会为她潜心习得的。
到时候,谢青希望沈香,别再退避三舍,拒他于千里之外。
今晚,谢青还是在屋里留了灯。
他仍坐在窗边等,等一个绝对不会回家的人。
愿望落空。她真的没有回来。
翌日,谢青命白玦召回阿景。
残阳落下,猩红遍地。他眼底还是一片红,只这回,没再起杀心。
“尊上,有何吩咐?”阿景现身。
如玉的长指探出车帘子,带出一袋碎金。
谢青递于阿景,道:“去东巷任郎中府外蹲着吧,若有行踪可疑之辈叨扰,并以夫人的名义见任郎中。待他现身后,你委托他把这袋金子也一并交过去。哦,你掩身在侧督查,命他老实些,不可私吞钱财。否则,杀之。”
“是!”阿景明白了,是有小夫人的行踪了。
沈香不敢归府,在京城之中,她信赖之人或许就只有任平之了。
这一刻,谢青甚至在庆幸,他没有将沈香身边人赶尽杀绝。
阿景正要离开,忍不住又问了句:“若是属下找到小夫人,要带她归府吗?”
车上一阵静默。
谢青白润指尖轻轻敲击木窗,寒潭一般的黑眸深邃,望不见内里思绪。
他在“抓回沈香”和“保护沈香”中犹豫了很久。
最终,谢青叹息一声,选了后者:“护她离去。”
他在帮她……逃离自己。
正如谢青所料,沈香借了锻铁的铺子,熔了她从谢青身上偷来的金鱼符,一点碎金,足够她在外度过几日。她打算远离京城,只是身上没盘缠,又不敢回沈家。
思来想去,她还是花钱差了旁人,让他帮忙跑一趟任家,给任平之带个话——她要和他借钱。
哪知,带话的人刚到任家府门口就被阿景堵下。阿景把一袋碎金子交给他,凶神恶煞地道:“把这个东西带给那个小郎君,就说是任平之赠她的。切记,别想私吞,也别说我的来历,老子在暗处盯着你。”
对方看了一眼阿景腰上的长刃,吓得两股战战,哪里敢动手脚。
他诚惶诚恐把钱交给沈香,按照阿景的说法道:“是、是任平之给您的。”
说完,他连酬金都没要,屁滚尿流地逃跑了。
沈香颠了颠钱袋子的重量,感动得险些泪流满面:“呜呜,任兄,你真是个好人啊,该是你全副身家了吧?穷困潦倒,还全力相助。你且放心,待风头过去,我定会送信给沈家家奴,命他们替我还钱的!”
就这般,沈香踌躇满志,踏上了逃离都城的旅途。
而知晓一应境况的谢青苦笑一声,既松懈了心神,又怅然若失。明明是她最亲厚的夫婿,偏生妻子宁信他人也不愿求助于他。
嗯……和离书已下,他或许都不算是她的夫了。
恍惚间,谢青又想起沈香同他闲谈的,关于濒死小狗的事。
沈香当时欲言又止,她想说什么吧?究竟是什么呢?
这一夜,谢青还是梦到沈香了。
她仍如记忆中那样美好,她朝他温婉地笑,仿佛从未有过怨恨,他们也不曾离别。
谢青心情很好。
梦里落雪,靴踏蓬松的雪上,却不觉着冷。
寒风吹起沈香团花簇锦的广袖,柔软的衣纱被风翻折褶皱,犹如湖泊涟漪。沈香是谢青心中的神明,她要羽化飞升去吗?她把他舍弃在了人间。
他想抓住她。
他朝她伸出手。
但沈香却离他越来越远,这一条路怎样都走不到尽头。
谢青停下了步履,困惑而凄怆地望着沈香。他想她为他解惑,他求她渡他。
可是,沈香什么都没有做。
她只是狐黠地笑,明明没有开口,谢青却听到了她的声音——
“夫君,要不要问问小狗怎么想的?”
“小狗说,它想自由。”
谢青抿唇,没有言语。他宽袖下的指节已然紧攥,掐着那一枚玉扳指,膈应得生疼。
他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他明知她不快乐,却偏要逼她欢愉。
他做错了。
谢青终是释然地笑,得体谨慎、克己复礼地后退了一步。他忍住了,不再靠近她了。
亦如沈香所愿的那般,谢青仍是风姿绰约的温润郎君,面世时亲和圆融。
谢青同她遥遥相对,终是含笑,允了她:“小香,若这是你想要的。那么……我给你自由。”
第58章
一年后。
容州金垌县, 距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僻静县城,沈香应征了地方县令孙晋的幕宾(师爷), 协助县衙的吏役查证断案。一介女子, 妄图与学富五车的郎君们较量,还想晋升为地方官的幕僚。
竞争可想而知有多大。
沈香倒也没多宣扬自个儿的长处,手段太浅显了。
她只是碾磨提笔, 写了一首杂文诗赋。待沈香落笔, 衙内的诸君俱是围了上来。
他们本想着沈香这般大胆出手,写的定也是闺门小情小趣的春诗,得好生奚落一回不可一世的小娘子。
怎料她一出手,便是黄沙兵戎、马革裹尸等家国大义的辽阔诗词,其诗句看似浅白,实则喻义深远。境地悲戚, 令人恸容,在座各位无不潸然泪下。
“诸君以为如何?”沈香柔声问。
大家伙儿结结巴巴:“尚、尚可……”
见状, 孙晋好奇不已, 也亲来观摩。
一见沈香的诗句, 他顿时缄默了,心里五味杂陈。这般的惊采绝艳,便是应科举中的进士科一考,都能登科及第了吧。
可惜了, 沈香竟是个女子, 不然他真想认为门生。
沈家从前虽有门荫, 入仕不必应科举试,但要从小官往上爬, 那时朝堂风气又重华诗赋,沈香为不露怯, 自然是狠下功夫博览群书的。不过作诗一篇,于她而言,简易得很。
不过,今日作诗,沈香是故意的。
她有意以文采震慑旁人,也知,乡野意趣的诗词,在场的郎君们定瞧不上眼。世人汲汲营营,无非求功名一场。她取巧,以家国切题,更能料敌制胜。
但这样一来,这诗便只是“逢迎俗人”的劣作,她不欲留下。
沈香捻来纸张,递于明艳的烛火间:“只是献丑小作,入不得各位大儒的眼,还是烧了吧。”
话音刚落,她任火舌舔舐纸张,席卷而上,烧成一团灰烬。
行径磊落,半点不着意。
“哎哎!别啊!我还没背清楚呢……”
“杜三郎,你怎么还背诗啊?莫不是想抄诗化用成自己的墨宝?”
“我、我哪有,孟东城,你别胡说八道!等一下,你方才不也看得很仔细吗?还说我!”
……
他们吵作一团,唯有沈香神色镇定,不发一言。和她这样的京官比起来,眼前的后生们还是阅历太少,不够端稳啊。
孙晋年近四十才进士及第,当地方县令已有十载,因政绩平平,一直不得改官升迁。他知眼前的小娘子才高八斗,如此绝句竟也能毫不留恋毁去。也就是说,她腹中才华盖世,五步成诗,实不觉今日毁诗哪里可惜。
孙晋上前,对沈香恭敬行拜仪:“不知小娘子可愿为本官门客,助本官处理衙中琐事?”
“求之不得。”沈香浅笑,应下了。
计谋得逞。
沈香想求个栖身之所,小小女子在市井中生活不容易,自然要依靠个高山的。能攀上孙晋这一尊大佛,实乃她梦寐以求。
沈香恢复了女儿身,也停了拟作郎君声线的药物,她大大方方做回了娇滴滴的小娘子。
沈香如今有了新的家业,又遇到肯收留她、容忍她一展身手的明府(县令)东翁,再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待卸下在京中如履薄冰的枷锁,她才有种重获新生之感。比起当初她在京中任职,成日里与朝堂老臣们周旋,话中有话打机锋。
平心而论,沈香更喜欢眼下的闲适日子。
况且,她乃刑部官吏出身,手上做的事,也真正对了她的胃口。
加上沈香深谙官场之道,还习得无数勘案技法,东翁孙晋敬重地供着这位小友,断不敢因她是女子而轻视。
只沈香太过世事通达,便是乡绅之家都养不出这般气度的贵女。孙晋想留她,又怕她是罪臣之后,乃私逃的官奴婢。再三犹豫,他捋着白胡须,斟酌着问出口:“小香娘子离家这般久,家中大人不想你吗?”
沈香多聪慧的人,一点即通。她笑答:“东翁不必担忧,小香家中事不方便多说。不过我乃庶民,并非罪臣之女,断不会给明府家宅招致灾祸。”
孙晋被她这一番话说得汗颜,忙作揖道歉:“小香娘子作为我幕府之宾客,辅佐仵作与衙役断案洗冤,为本官政绩添彩,本官非但没有怀有感激之心厚待你,还猜忌你,是本官开罪小娘子了。”
沈香笑着同孙晋见礼:“东翁不必忧心,为家宅思虑乃人之常情。是我思虑不当,没有及时为东翁解惑。”
“就是啊!小香姐怎会是来路不明的歹人,阿爹你也太小心了。”笑谈间,从屋外窜入一个明媚张扬的少年郎,他乃孙晋嫡子孙楚。
孙楚刚满十八岁,正是翩翩后生。剑眉星目,笑起时,嘴角一颗虎牙,明艳笑容,照得人心境儿都透亮了。孙晋年逾四十才得来的儿子,待他很是偏疼,也正因孙晋的溺爱不明,将孙楚养成了泼猴的性子,见天儿闹腾,书是一个字都不看,更别说科考入仕了。
不过他同沈香倒投缘,一见她便觉亲厚,央求父亲请沈香做他西席,他能刻苦读书两篇。
当然,即便沈香出手,孙楚还是沾书就睡,没半点改进。
沈香也不强求,横竖各人都有活的缘法。孙楚不应文试,也可考虑入一入武举。
沈香朝孙楚微微一笑:“今日没去帮张主簿测河深吗?”
近日连天大雨,庄稼被洪涝漫上了。张主簿唯恐日后洪涝肆虐,依照《水部式》的指点,防汛抗洪,必要时刻,还得疏浚河床,防止洪水淹没农家住户。
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留心注意些,防患于未然。
孙楚挠了挠头,道:“阿娘半道上把我拦回来了,说家里就我一个闲人,还是男丁,得帮着她扛羊羔子回来。”
说到这里,孙楚惨烈地叫嚷:“啊!我身子沾上了血,还没洗过呢!熏着小香姐了,实在对不住!”
闻言,沈香怔忪一瞬。她习惯血腥味了,一时也没回魂。
这样的习惯,应当是和谢青相处时沾染上的吧?毕竟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邪神啊。
沈香弯唇,笑了笑:“无碍,我去帮一帮孙婶娘,她杀了羊,还要同厨娘操办伙食,定忙不过来了。”
“那敢情好!我待会儿也来,小香姐先去吧。”孙楚喜欢这位温婉的姐姐,一家子其乐融融,瞧着多好。要是小香姐能永远留在他家里,那就更好了。于男女情。事上,孙楚还不算开窍,但他觉着,往后的妻子,定是要比照沈香这样可人意的娘子来的。
孙家县令官宅,沈香很是熟悉。
她本想住在外院,怎料孙婶娘知她是孤苦伶仃的女子,硬是要拉她住进孙家:“小香不知道,金垌县看似长治久安,其实也有一些贼人见天儿作祟!就说前边的李寡妇,夜半就让人闯空门了,不仅劫财还劫色呢!你这样标致的小娘子,要是被人盯上就完了。你乃夫君的幕宾,本就属贵客,咱们府上空房还是尽够的。”
沈香想了想,确实,她独身在外,留个心眼较好,便也没推辞,这般住到了孙府里头。
一年的光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她偶尔也会想念谢青,但想念并不代表原谅。
她恨他的一意孤行,恨他的傲慢恣意,若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同谢青和离,头也不回地走。
但不可否认,沈香的的确确爱过谢青。
她记得他指腹的薄凉,落于她腰肢时,那激起的无尽战栗。
也记得他春山如笑的眉眼,殷切拥她,亲昵唤她“小香”。
或许不是杀人放火那般十足的恶,但她也着实被谢青所伤。
曾经她拥有的成就一朝覆灭。
那是她苦心经营十年的基业,来之不易。
特别是她身为女子,为藏身份,兢兢业业苦心经营了十年之久。
或许谢青存有反心,他只是想庇护沈香。但夫妻间,万事不都能细声细气商量吗?他这样不对,错得离谱。
她不该记起谢青的,他配不上她的喜欢,也担不起她的深情与思念。
沈香一直在忍耐。
事后又知,她其实只是自我折磨。
她隐忍爱-欲与情涌,惩戒自己。
沈香总这样谨小慎微地活着,不敢恨得彻底,爱得炽烈,她好累。
要不,算了吧。她坦荡恨他,也坦荡承认,抛开一切俗世规矩,她深爱他。
如今的零星爱.欲,掩在草木灰之下,只透出一丁点若即若离的灰烬,看似死灰,难保有朝一日复燃,星火燎原。
但沈香不吃第二次的亏,所以她会熄灭那一点火光。
正如谢青熄灭她的一样。
低眉垂眼,菩萨也有愁绪。
思忖间,沈香已闻到厨房飘来的饭菜香味。
她牵裙,端庄地迈入门槛,笑着迎上灶台前忙碌的孙婶娘:“婶娘今日怎想着宰羊了?可是府上要来什么贵客?”
孙婶娘一见漂漂亮亮的沈香就欢喜,亲昵地握住沈香的手,道:“小香快来,刚出锅的枣泥油糍,你尝尝。”
孙婶娘出身不高,嫁给孙晋的时候,对方还没有功名在身。如今当了官夫人,她也学不来高门贵女待客那一套,平日里寒暄娇客很是拘谨,怕闹笑话,不敢多加攀谈。
偏生府上来了这样一位仪容出众的小娘子,言行举止亦落落大方,她想着这回待人接物,定要出丑,怎料沈香对长者恭敬亲厚,同她一见如故。
主与客两相得宜,结下善缘,又怎让孙婶娘不喜小香呢?
孙婶娘喂了沈香一块吃食后,方才回答她的话。
“哦,咱们地方每年都会有‘提点刑狱公事’受诏到管辖的地方州县巡查官衙案件,还要审问牢狱里的囚犯,避免冤错。往常来的那位刘提刑是夫君早年的同窗,很好相与,只可惜他升迁入了吏部,提刑官便换了个官人。”孙婶娘忧愁地道,“这回来的,据说是刑部的主官,铁面无私得很。我也是听夫君说起的,他就连世家交好的挚友都敢弹劾,还把人拉下马了,这样的郎君啊,若是一个不顺心,交了恶,真不知怎样对付呢!咱们还是留个心神,好生款待吧。”
沈香听得这话,一阵头晕目眩。
她强笑了声,问:“这位刑部主官,姓甚名谁?”
一年过去了,保不准谢青已然升迁了,衙门主官早换人了?
孙婶娘抓耳挠腮,想了会子:“嗳,叫什么来着?哦哦,我想起来了!是什么……谢青!”
“……”沈香面露菜色,鼻翼也生出了热汗。
前夫来了么?那她要不要逃跑?
而正在外派地方路上的谢青,凝望阴郁的青色雨天,微微蹙起眉头,心情不是很好。
他总觉得哪处出了差池,难道是天阴教人烦闷吗?
当然,唯有神佛知晓,此乃预感——有“歹人”厚葬了他追妻之事,不仅填了一层土,还为坟茔添砖盖瓦。
第59章
当沈香得知, 谢青要留容州督查地方州府至少四个月时,她人都险些要吓晕过去了。
不过容州那么多府县, 谢青逐个儿拜会衙门, 再同官人接洽,详复往年案卷,三个月能完成诸多公事都算是夙夜在公了。
届时再遇上年关, 各地休假, 又得留上一留。一来二去,谢青怕是要赖在此地半年光景。
不过细思下去,沈香也知官家差遣他暂离京城,不算个巧合。近年来,他明面上累积的政绩太漂亮,官家有意拉他一把, 可谢青太年轻了。皇帝又不想宠臣这时太遭人嫉恨,故而采取一招明降暗升, 为他挡一挡暗箭明枪。
他一走, 刑部衙门主官的位置便空出来了, 皇帝定会挑一名老资历的刑部官员代管秋官。等谢青再回都城的时候,或许这名刑部官人就由副官转正了,而谢青也就能顺理成章能受官家提携,入阁拜相。
他是真要平步青云了, 沈香想来又觉得怅然。
“竟有几分羡慕。”
旧相识在庙堂, 春风得意日日登高;而她在外地, 颠沛流离踽踽而行。
沈香又想到了孙家的种种。
她难得遇上这样好的东翁,这样和睦的家宅, 而有了明府(县令)孙晋撑腰,衙门里原本瞧不上女子的县尉与主簿也待她客气得很。几桩案子合力办下去, 他们对沈香更是心悦诚服,俨然将她视为官署里头的二把手。
老实说,她舍不得眼下操持起的家业。若是每见一回谢青便逃一回,那她这一生都过得不快乐。
况且……谢青从前不是说他知错了吗?倘若他有心,今后或许不会再毁了她,那她何必杞人忧天呢?
不如再留一留,静观其变吧。
要是谢青还是一如既往傲慢与蛮横,那她再跑也不迟啊。
主意打定了,沈香松了一口气。如今想来,或许这些就是她真实的想法。她好不容易攒起的冲劲儿与野心,她舍不得毁去。
谢青来得比沈香想的还快,午时才知会了她,晚间府外就围满了各地州府赶来的官员。大家都是为了第一时间拜会上峰谢青的,免得被说不知礼数,日后他督查旧案时,还会被他穿小鞋。
看来谢青凶名远播……
沈香原本还想出府一趟,眼见着里里外外都是身着公服的官人,人都吓得愣在原地。
正巧撞见送食的孙楚,少年郎热切地朝她挥手:“小香姐!”
“阿楚,屋外怎么回事?”
她原本是喊他“阿楚小郎君”的,可孙楚嫌太生疏,硬是逼她改口。沈香若不改,他就蹲在窗棂底下成日碎碎念。被催得头疼,沈香只得应允了他。
沈香从未有过弟弟,在她眼中,孙楚开朗热情,正如她的小兄弟一般,很得她偏疼与呵护。
孙楚对着乌泱泱的官人们翻了个白眼:“都在等那位谢提刑呢!谁让容州一入境,最先撞上的县城便是咱们的金垌县。谢提刑要来家府上落脚,他们听到消息,苍蝇似的,全来了。”
“是‘趋之若鹜’。”
“都一样!”孙楚把梨花木食盒递给沈香,“小香姐,你今日就别出门了。要买什么,你和我说,我帮你带。这个给你,是我娘特地喊我送的吃食,说有大酱酥鸭,还有卤羊油……最丰腴的一条羊油羔子呢,她背着宾客,特地先割下来留给你的,说吃了大补,就连我都没份儿。”
沈香忍俊不禁:“你要想吃,我让给你?”
“不必不必,我和小姑娘家家抢食,多跌份儿啊!”
“是家姐!”
“是是,小香姐姐。”孙楚从怀中摸出一张字条,“还有这个,孟东城拜托我带给你的,是他新的诗作,说想请师父瞧瞧。”
孟东城便是一年前要默背沈香诗句那位郎君,他对沈香低了头,服了软,自个儿带了拜师礼在孙府外头跪拜。
沈香认下他,倒不因他灵心慧性,而是太丢人了。
郎君一见她就提着自家养的鸡鸭登门,怕沈香鞋上沾尘,还提出以人身为垫,庇护师长一程。没日没夜缠着沈香,更耽搁她查案办公。
烦人便罢了,偏生他早晚在衙门口蹲着,点头哈腰像个家厮跟班,嘴里喊着“小香师父待我搀你”,亲送沈香归府。
沈香至今还记得,孟东城脸上端着的笑,比宫中小黄门还谄媚。若不是她知他乃全须全尾的郎君,还当他祖上真有内侍的血脉,伺人工夫学得这样惟妙惟肖。
比起应科举试入仕,沈香想,他寻门道自宫入内侍省,没准晋升更快些……
沈香看了一眼纸上的诗句,道:“一昧追求平仄格律工整,却忘记诗赋用词的意境,有匠气而无灵气,你让他再参悟参悟《尚书》与《礼记》的经文。”
沈香推荐这些书籍是有自个儿深意在内的。
如今常科科举里,明经一门要加试贴经,而贴经的经文取自这类书籍。只要熟知诸经的经意,再以自个儿对经文的理解辨明义理,就能过试。
她在提前帮孟东城打基础,免得日后省试落榜。
哪知,听得这话,孙楚尴尬一笑:“又看啊?孟东城说,你可能在耍他,不想教他,天天喊他看书。”
沈香瞥了孙楚一眼,欲言又止。
县城里的县学先生大多都是乡贡的举人,没过尚书省的考试,中不了进士,做不了官。归乡以后,要么去县学里教书,要么就是自荐给地方官当幕僚,权看东翁会不会器重。
而沈香,正儿八经的常参朝官,如今纡尊降贵给他们讲通考要点,他们竟不珍惜?要知道,她若暴露真身,在外开价都能一两黄金一个时辰的授课呢!
沈香叹了一口气:“既如此,我与他师徒缘分已尽,让他重新挑个不耍人的师父吧。”
沈香作势要回房吃饭,孙楚也没再拦她,只挤出官员重围,把坏消息带给孟东城——“呃,我姐说你写的诗狗屁不通。哦,还说要和你断绝师徒关系。”
沈香不是说了吗?诗不好,让孟东城重新挑师父。
具体怎么说的,孙楚又没正儿八经读过书,他哪里记得,反正大概这么个意思吧。
怎料,孟东城听得这话,直觉天都塌了。
他何尝被师父这般嫌弃过,忙抱起自家最肥美的大鹅,狂奔孙府。
孙楚见他冲杀出去,这才反应过来——“干!你他娘的等等老子,府上都是客,你不怕冲撞啊?!”
孟东城哪里听得到孙楚的劝慰,他反正是个不要颜面的。
一到孙府,孟东城的身体就先有了熟识的记忆,瘫倒在地,脸垮得如丧考妣:“小香师父啊!你缘何不要我啊!”
而此刻,也是凑巧。
谢青的马车慢慢悠悠入了县城,正停在孙府门口。奴仆还没来得及搬脚凳来搀三品大员下车,面前横冲直撞来一名郎君,直挺挺躺倒在地。
车夫眼睛都看直了,一时呆若木鸡。
这、这是想讹人吗?!
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又听孟东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号丧:“苍天呐!我脑瓜子不比孙楚聪慧吗?!小香师父,您倒是和他多接洽,只独独慢待我一人!”
闻言,挨骂的孙楚上前就是一脚:“你他娘的哭就哭,诋毁我作甚?!”
“嗷——这么多人面前,你还敢打我,我不活了!我跟你拼了!”
“你他娘的有病吧?!”
……
场面很乱,两位血气方刚的小郎君当着诸位孙晋同僚的面上大打出手。孙晋想叫人来拦,又怕僚臣们知晓这是他儿子与相熟的小友,太丢颜面了。
怒火攻心,孙晋竟被气晕了过去。没多时,便有大夫来给孙晋掐人中续命。
谢青原本待在昏暗的车厢中闭目养神,听得喧闹,恹恹睁开一双潋滟的凤眸。他的薄唇抿得死紧,清俊的面容微沉,杀心腾腾。
方才没听错的话,闹事的郎君口中喊的是“小香”?
呵,又一个被小妻子抛弃的男人吗?
小妻子这一年……究竟都做了什么?红杏出墙了好些回吗?
谢青成了旧爱,及不上新欢。
白皙修长的指节打帘,谢青透过窗缝朝外粗略一瞥,端看两个满脸血的郎君互掐脖颈子,瞧不真切面容,应当及不上他十分之一的俊美姿容。
啧。
同他和离后,小香的眼光变差了。
只是,他观两个少年郎为了沈香出手,秉性莽撞,声线儿稚气清润,恐怕都才二十出头吧?
唯一的长处,便是青涩、年轻、朝气了。
谢青嘴角微微上翘,慈面菩萨终是动了火气——很好,她如今饥不择食,新欢只找嫩的,是嫌他年长么?粗莽后生哪里有他这样端稳的郎君晓得疼人呢?
小香短识了,心境愈发狭隘浅显了。
定是小地方风气不正,招惹的他妻,带坏了人。这样不开化的蛮荒乡县,合该管一管。
车帘撩起,暮色已然昏沉。奴仆怕谢青看不见路,特地提灯而来,给他照足。
雪亮的光映亮了谢青云浪纹紫底圆领袍,流光满溢。
他虽选了紫缎,彰显官身,在外却不着公服。横竖也无人敢疑心他的身份,只需排场摆正便是。
谢青踏软凳下车,抬起眼,便是一副得天独厚的姣好皮囊。他含着笑,那双凤眸笑意不及眼底,看着淡漠又冷情。
地方官员们想套近乎,一个个又不大敢接近。还是容州秦刺史上前来给谢青行拜仪:“谢提刑远道而来,着实辛苦,咱们专在孙明府的家宅里设下官宴,为您接风洗尘。若是您得空,翌日也可往州郡官衙里小坐,下官也好在自家近身招待您起居。”
秦刺史虽是四品官员,比起谢青只低一个品阶,但他是地方官,总低京官一头的。
官场里一贯是这样踩高捧低的规矩,一分一厘都算计得清楚。特别是他京中有人,早早听说过这位旧部勋臣谢青的威名,此人往后还可能官拜相公呢,不是好惹的人物,万万别开罪了。
刺史发话,谢青却迟迟不接茬。小官员们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大气儿都不敢出,心间惴惴不安。
这位谢提刑什么来头啊?提刑官也分两种啊——一种是上回那位,好吃好喝招待,人家舒舒服服住上三个月,说了句“诸君管制州县都蛮好的”,随后太平无事归京述职;还有一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做事雷厉风行,专挑同僚错处,手腕狠厉的要杀人的。前者好说,大家伙儿其乐融融,要是后者……诸君赶紧回去自查疏漏吧,早早收拾干净了,免得被高官拿捏短处,杀鸡儆猴宰了。
谢青其实很厌烦官场之中的人情来往,特别是这么多人聚集府门,惊扰了他的私事,惹得沈香都不敢外出见客。
真碍眼呀。
他心下叨念,面上却依旧温和:“诸君今日不该在各自辖区州县衙门里任职吗?怎一股脑儿全凑到孙府了?这般殷勤拜会……本官想着,应当不是做贼心虚,要提前疏通关系吧?哦,本官明白了,定是容州风调雨顺、长治久安,故而诸君无公事缠身,尽可四下拜客。”
明明是温热身躯的郎君,说出来的话怎骤雪寒霜一般冷得人发颤?
官吏们皆是汗流浃背,彼此对视一眼——好吧,谢青是第三种提刑官:人面兽心的。
众人噤若寒蝉,两股战战。
谢青的注意力却只在那两个情敌身上:“方才是何人在本官车前喧哗?”
闻言,官员们俱是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人能拉仇恨了!
他们慌忙道:“是、是孙明府的小郎君!”
“是了是了,顶没规矩,家中大人不教好,竟闹到上峰面前。”
“您受了惊吓吧?下官定要好好同孙明府说道一番。”
……
孙婶娘刚照顾完夫君,又想着出府拉儿子回来。哪知才刚出府门,就听得这些龟孙一个个在上峰面前上眼药,偏偏金垌县主簿、县尉又是小喽啰,在诸位地方高官面前屁都不敢打一个。
再这样颠倒黑白下去,她夫君不是要吃官司了吗?!偏偏眼下也没有能主事的人……
就在孙婶娘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时,沈香步入庭院,瞧见这一幕。
她抿了下唇,还是上前搀着孙婶娘,询问:“您怎么了?”
孙婶娘怕得险些落泪,她紧握住沈香的手,道:“孙楚惹事了!他招上了谢提刑,眼下正要被发落呢!”
闻言,沈香脸色一沉,咬住了樱桃小唇。
一年不见,她的夫君便成了这般睚眦必报的恶徒了么?她的确不想同谢青打照面,只是孙家待她有恩,沈香不是恩将仇报的小娘子。
她深吸一口气,还是撩裙,挤入乌泱泱的官人之中。
一名弱质女流忽然推搡官人们,迎向谢提刑,真真不合规矩,胆大妄为。
有下县县令想借此机会,在谢青面前邀功请赏。
于是,他朝沈香骂出一声——“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直视上峰的官颜?!”
谢青闻言,一记眼刀便飞了过去。
胆大妄为。
他似笑非笑:“你又算什么东西,竟在本官面前大呼小叫么?”
听得这话,小官吓得膝盖发软,跪倒在地:“下、下官知错,只是一时情急,才污了上峰的耳。”
“呵。”谢青一声呵斥时沉的脸,却在迎上沈香的那一眼里,冰消冻解,周身春和景明。
他许久不见沈香,眸子流连于她娇媚的姿容与润玉指骨,满心都是欢喜。
谢青原以为沈香会过得不好,他怕见到她憔悴的模样。可眼下,沈香着一身牡丹纹玉簪绿襦裙,乌黑鬓边插一支流苏白月玉簪,花颜月貌,丰肌秀骨。
谢青原本能克制的明媚心绪,在瞧见她的第一眼里破功,蠢蠢欲动。
渴求与邪念攀升,强行压制。
他好想碰碰她,只是他不敢。
说好了放她自由,又忍不住借公事见她一面。
而沈香在见到谢青的一瞬间,记忆里原本模糊的样貌又渐渐清晰了起来——他一如她所记得的那般典则俊雅。只是,她没有再和谢青重归于好的意愿了。
世情本就是存有缺憾的,这一点,谢青该明白。
沈香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低头,担忧地看了一眼旁侧的孙楚和孟东城——两个蠢货……猪脑子吗?!竟在谢青面前缠斗,她该怎么救他们?
沈香不免想到,若是谢青卑劣,私下里撩拨人情,蓄意勾惹,对她说:“小香想救亲友么?本官也不是那起子不近人情的恶人。唉,你我好歹夫妻一场,既这么,只需你陪本官春风一度,隔天起,诸事尽了。”
要是谢青胆敢对她说出这句话的话,那沈香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推出两位小郎君:“您杀吧,若是不解恨,凌迟也行。都是他们的命数,我不救了。”
而二傻郎君还不知自个儿被家姐卖了,还抱作一团,涕泪横流。他们感动,凝望挺身而出的沈香,意欲为沈香当牛做马。
沈香胡思乱想,愁肠百结。她有几分惶恐,迟迟不肯开腔。
一时,气氛凝重。
张主簿同沈香还是有点交情的,见她为保孙楚站出来,心间愧疚自己的怯弱胆小。他硬着头皮,出面帮她解围:“禀谢提刑,这、这位是孙明府的幕僚——小香娘子。”
“哦。”谢青柔声喃喃,“原是小香……娘子么。”
沈香缄默:“……”
一年不见,您说话能不大喘气么?吓人一跳。
而在座的诸君见谢青待沈香温厚,语调软到极致,生怕唐突佳人。
他们猛然醒悟——啊!原来谢提刑贪图美色,好这口啊?!早知就给人备好美人再登门叨扰了。
第60章
晚风又起, 颤动沈香轻纱薄裙,流风回雪。
沈香小心窥探一眼, 知晓谢青这次来金垌县没有其他衙门官吏随行, 不然见到旧友,难保不认出她身份。虽说沈香的嗓音已变,又穿衣梳鬓, 扮回女儿郎, 等闲也不会往旧友身上想。毕竟普天之下,容貌相似之人还是很多的。
沈香思忖世情,稍稍俯低了头,后颈绒发间,那一枚茶色小痣若隐若现。
谢青身量本就比她高,再加之姑娘家挫下颈骨, 自然将春景尽收眼底。
沾染无尽欲念的一颗玲珑小痣,似朱砂, 似金箔, 明晃晃的, 待人采撷。
谢青避开眉眼,为难地想:他没有要唐突小香的,只是月夕花朝,乱了他的心性儿。
沈香出头冒尖已是招眼, 她不欲过多现身, 于是朱口细牙一启, 软声道:“民女两个弟弟少不更事,开罪了谢提刑, 请您大人有大量,饶过他们一回。”
言语来回的周转与机锋, 她也打好腹稿,擎等着谢青来对阵。
也是奇怪,沈香掌心濡了热汗,竟有那么一丝怕他。
“好。”
莫名的一声,是谢青说的。
沈香错愕抬头,正撞入郎君温润如玉的墨眸里。他弯了弯唇,和煦地对她笑。
嗯?沈香有点懵了。这么容易就救下人吗?不和她拉扯一番吗?
沈香心间打鼓,扑通扑通,一时间闹不清谢青究竟成什么样的郎君了。
横竖人已救下。
沈香不会惹事多问,她给孙府家奴使了个眼色,大家伙儿忙齐力搀孟东城和和孙楚回府中疗伤。
沈香走了,谢青也没有多的动作。他仍旧垂眉敛目,指腹细细摩-挲佩上的水头极足的玉扳指,仿佛在忖度奸计。
他不开腔的时候,自有一股子凌然威压袭来,震得人彻骨严寒。
底下的官吏审时度势,眼下更畏惧了。
果然吧,不能开罪谢提刑,这厮油盐不进,若想弄死一个人,定教其尸骨无存。
嗯……但其实,谢青只是习惯不声不响揣度私事——小香止了拟男声的药了,娇媚的女声流滑入耳,勾人心魄。原来她的本音如此温婉动听吗?真可惜,他听不得更多了。
若是让官吏们知道,凶神恶煞的谢青仅仅在回味一些儿女私情,恐怕一口老血都得吐出来。
另一边,沈香今日太乏累了。
她到底是小娘子,宴席往来不必她出面。
于是,沈香早早归了寝室。上榻前,她去厨房提了热水来,简单泡了个澡,窝入锦被里。
被衾很蓬松,是用柔软羊毛填满的新被。明明还是炎炎夏日,却因近日不停落雨,天气寒潮,孙婶娘唯恐她受风着凉,一意孤行要给她盖上的。
这方面,长辈的任性,沈香虽感无奈,心里却很受用。长者的偏袒与包庇,有时就是这样不讲道理,也失了分寸感,却不让她排斥。
全心全意待她好,就如同……真正的家人一样。
沈香恬静地笑着,闭上眼,陷入黑甜的梦乡。
夜半时分,她被煌煌烛光照醒,睡眼惺忪间,她忽然想起,烛火还没熄。
沈香趿鞋下地,肩上只披了一层薄薄的葡萄藤纹松霜绿底长褙子。
刚要拿白瓷罩子盖灭火星,暖黄色的火苗一动,映出屋外徘徊的颀长身影。沈香对这一道影迹太熟稔了,从前红罗帐中,谢青也总要作怪。
交叠的缱绻啊,恍如隔世。
她叹了一口气,冲那一道明晃晃的人影:“您进来吧。”
门外身形儿一顿,似是局促不安,手都负在背后。
良久,郎君清冷的嗓音里,掺杂一丝受宠若惊:“我……可以吗?”
扮作衣冠楚楚的自矜郎君,明明窃喜心计得逞,却仍要对外装腔作势。
谢青,真是一如既往奸猾啊。
沈香无奈问:“若我不请您进来,您会走吗?”
“……”沉默。无尽的沉默。
郎君不爱听的事,他就缄默着,不欲作答。一年了还没长进,这般好看穿。
或许是怕沈香恼他,谢青隔门,含笑聊起旁的:“竟教小香发现了行踪,是我夜里叨扰你了。”
“您映在我窗纸上明煌煌的一个人影,皮影戏一般绞着,很难看不见吧?”沈香还要补回笼觉的,不想同他粘缠,“门没关,您进来吧。”
“是。”
小香要见他。
意识到这一点,谢青心尖梢头都粘着糖蜜汁子,满腔爽利。
硬朗地指骨搭在门上,小心翼翼拉开,唯恐夜风吹了沈香。入屋后,他又得体地阖上了门。
漏进来的那一缕风,携过郎君袖缘的沉香。绵密的心绪荡漾起,沈香后知后觉回过神来,这是她曾教他调的私香。
原来,他一直在用。
很难说这种感觉算什么,心尖上扎刺,生出绵绵的、密集的酸痛。如冷牙咬了冰碴子和酸梅一般,疼得刺骨,入骨三分。
也不是初初分离那股子痛彻心扉了,她不再对他死心塌地,也没觉得前尘旧事有什么割舍不了的。
只是遗憾、茫然,也无措。
原本相亲相爱的人,许诺白首余生的两个人,原来也会因世情而分道扬镳。
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她很想问谢青——后悔吗?
可沈香一旦这样问出,便是给他“死灰复燃”的机会。
她不愿意了。
吃过的苦难,再尝一回,剜心的痛楚,再受一次。
那不是痴情,那是傻。
她傻够了。
谢青却浑然不知自己已被沈香踢出局外,他以为苦心亲近,日后再偿还沈香想要的通天官途,他们有机会重归于好的。
但谢青不知,世上很多事,并不是谁错多错少,或许仅仅迟了那么一步,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勉强不来的。
两人静默着,谢青唯恐她赶他走,小心寻话谈天:“小香独身入住,不知再添些防备心吗?夜里门窗也不上闩,若有歹人潜入,该当如何?”
沈香笑了下,意味深长地道:“除了谢提刑,似乎没人会大半夜来女眷闺房探问。”
她喊他“谢提刑”啊,谢青落寞地低眉。
“抱歉,是我开罪你了。”谢青涩然开口,顿了顿,又强牵起一笑,“不过,小香没防备我,我很欢喜。”
蹬鼻子上脸的货色。
“……”沈香该怎么说呢?太困倦了,一时没想到?
罢了,两人都分开这么久了,她没有蓄意报复他的心思,已经过去了。
她不出声,谢青又没话找话:“小香何时有了两个弟弟?我不记得你母亲生养过旁的郎君。这般沾亲带故,会不会不妥当……”
他温和一笑,已是极力彰显圆融可亲。
沈香听得莫名:“谢提刑的职权倒广,您平素也督查地方海域与湖泊吗?”
“嗯?”谢青没有明白。
“管太宽了。”
“……”谢青懂了,沈香是骂他多管闲事。小妻子待他没有从前和善,总是带一身绒刺,扎人不疼,但知她浑身防备,他心情很难过,不敢唐突。
转念一想,好歹她搭理他,愿意同他讲话,没躲着他,应该也不算厌恶他到极致。
谢青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原来自己也有“粉饰太平”的天赋,能自洽至此地步。
许是怕被沈香遣走,他顺水推舟挪了一张圆凳落座,做出长谈的架势。
谢青的风仪端方,郎艳独绝,端坐于凳上,不似客,倒像主。
耍起赖吗?挺新鲜。
谢青没有再说话了,他只是小心看了一下寝房里外,从细枝末节的用具了解沈香——屋内没有郎君的用物,沈香仍是独身;女为悦己者容,可她的胭脂水粉不多,妆奁的头面寥寥几样,也没有谁同她深入谈过儿女情长,特意送她簪钗。
谢青的心里又升起微乎其微的希冀——或许他还有机会?
“看够了吗?可以走了吗?”沈香笑吟吟地问。
“好。”
谢青做事不拖泥带水,他竟真的起身,放好圆凳,拉开房门。
乖到不像话,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竟不是“烈女怕缠郎”的戏码吗?
门扉大开,风鼓上谢青衣袖的一瞬间,沈香喊住了他:“等等。”
谢青讶然,再度踅身——“小香?”
沈香咬了下唇,问:“你是为我而来的吗?如果是的话,我希望你能放下前尘。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往事我也不想再提起了。”
谢青眼底的光,一瞬间寂灭。他脸上的笑,亦缓慢隐去,第一次,郎君无措,不知该摆什么样的神情面对沈香。
谢青小声说:“我是为公差而来,没有想叨扰小香。”
“您不知我在此地,也没有特意做局来巡查?”
谢青顿了顿,落寞答话:“小香好聪明。我知你在容州,也有动一点点心神,特地往来这里。但我没有想困住你,我只是办差的同时,还想见你一面。”
“你为何会知我在此处?”
“阿景。”
沈香惊愕:“他跟着我来了?”
“嗯,大概一年。”
沈香头疼欲裂:“也就是说,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眼皮底子下?”
她忽然感到毛骨悚然,又牵起那么一丁点对谢青的恶感。
谢青洞悉人心,他看出来了。胸口豁然裂开一道口子,有锐刃扎入其中,不住翻搅,血气淋漓。
“没有。小香要自由,我便没有再看着你了。我只是命他护送你离开,请你信我,我这一次,真的没有监视你……”他莫名委屈,面上仍要笑。越是心绪不宁,越要用笑意找补,欺瞒世人。
沈香信他说的吗?他希望她信。
沈香不语。
她看着谢青怯声怯气的模样,眼尾微微潮红,似有潮气。
谢青如今颓唐落拓,她扬眉吐气了吗?
没有。
原来,沈香也会心疼他。
复仇来得一点都不快意,只是平添了折磨。
她如今想要释然。
沈香想平和的,和谢青相处,待他与众人无异,然后放下他、遗忘他,隐于江湖。
风雷渐响,夜里或许还有一场滂沱大雨。
沈香劝他回屋,临走前,只说了句:“谢青,多谢你庇护我一程。不过,我在孙府很好,往后也不需要你们看顾了。公差办好后,你带阿景走吧。你们回京城去,好吗?”
她软声软气说话,为了驱逐谢青。
“好。”
谢青知道,他囚不住她的,他只有应允的资格。
他没再纠缠了,人退出门去,门扉渐渐阖上。
一刀两断。
就在关闭至严丝合缝的一瞬间,沈香猛然抓住了门板,朝后拉开。
“哗啦”一声,惊雷响动,照亮了两人的眉眼。
于狂风肆虐中,沈香娇柔的容颜濡上一层夜色,清丽可人。
谢青茫然地与她对望,想伸手帮她拢那一层飘荡的衣纱,替她挡风。
如玉指尖朝上,还不曾触上衣料质地,又蜷缩褪下。
他不可擅自妄为,只能竭力克制欲念。这般,便不会伤害小香。
“小香,怎么了?”
沈香不知方才的那一股冲动是什么,在她对上谢青干净纯粹的一双凤眼时,所有喧嚣的暗潮都寂灭了。
她不忍心伤害他,但……她会惶恐他的挂念。
万一有朝一日,她没能忍住怎么办?
怎么办……
所以,沈香要残忍斩断所有可能性。
她要亲手,撕下那一屡屡攀葛附藤上心脏的浓烈情愫,即使谢青遍体鳞伤。
于是,沈香温柔地笑:“谢青,你我今生,真的缘尽了。”
谢青颤抖了一下鸦青色的睫羽,浑身发冷。
少顷,他笑答:“好。”
她说什么,他都会说“好”,连辩都不辩一声。
她在懊恼吗?没有吧。
接着,谢青真的走了。
这是沈香想要的自由,他愿意给她。
望着谢青渐行渐远的背影,沈香的鼻腔酸胀。她只是难过,但她……不该后悔。
行至一半路,夜雨滂沛。
谢青浑身湿透了,四肢百骸都寒浸浸的,眼睫也洇了水气,他竟也会战栗。
忽然想起从前,他对沈香说过,她害怕雨天,那他为她掌一树夜灯。
他不曾失约。
醍醐灌顶一般,谢青冒雨入屋,用瓷灯罩子护了一盏烛火,再次往沈香的院落中赶去。
他以衣袖护灯,掩住这一重焰火。
兴许还来得及吗?
他只想告诉她,他也不曾坏得这样彻底。
能不能……给他一次机会。
谢青一定听话,一定好好珍惜。
沈香心软的话,他们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谢青的心满涨起来,最爱洁的郎君,今日舍弃了所有的自尊心,即便衣袍满是泥星子,即便再无体面,他也义无反顾,朝沈香奔去。
一如当初,谢青为求下沈香一线生机,能心情平静地跪于皇帝面前,跪于杀父仇人面前一般。
纵有千般错,或许他也有那么一丝的善心。
是沈香养出的这一点善念,悬着谢青,不纵容他跌入红莲业火遍地的炼狱。
她一直在救他的,她是他的观世音。
“明明小香救我出来了,为何又把我舍下了。”
“渡渡我吧,这一次,我真的知错了。”
“我不再囚神了,请小香,垂怜一次。”
“求小香,视我为众生一份子,普度我一次。”
“求你,求你。”
……
直到廊庑尽头。
谢青看到了孙楚的身影,步履微滞。
才挨过打的郎君,刚敷好伤药就撑伞提灯朝沈香的寝房去了。
他去做什么?
谢青困惑不解,继而他看到……沈香为孙楚开了门,她欢喜地接过孙楚的提来的灯,迎他入内。
一瞬间,谢青手里的烛台被风吹熄了,连烟尘都不剩下,仿佛是荒唐的现世,仿佛一个巧合。
天雨不止,他心里的雨也不停。
终是晚了一步吗?
迟了啊。
原来,谢青也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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