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州太守官宅年久失修, 每补漆一道门楣,就要请宫中皇帝的旨意。官家唯恐朝中拨款修缮, 是地方官寻由头蓄意敛财。
住得太过于富丽堂皇, 定是贪财之辈。这是把刀子递给谏官,任由人捅,傻子才干。
因此, 家底子殷实的地方官大多会自个儿买外宅, 不住官宅里头。老宅子没人气滋养,日渐凋敝,更阴森了。
今儿,沈香和谢青要住的,就是秦刺史自家的私宅。
端看门前两只钩爪锯牙的石狮子就很有讲究,口舌里咬着的那颗球, 乃是上等的白玉。
沈香瞧不出门道,她只知今晚要办的事儿太多, 寻到那位上官夫人, 还要打好交道以便日后递请帖往来。
礼不可废, 沈香来时置办了许多见面礼:“这个官窑出的松鹤青瓷瓶可以送给录事参军家的娘子,那个翠玉观音可以送给司功参军家的娘子,如有夫人们领家中小娘子拜客,我还置办了不少花钗与金银镯子, 挨个儿褪下来送人, 足够分一分的了。”
沈香撩起衣袖, 给谢青看她纤臂上的一众物件。虽是镂空的金银饰,但镶嵌了珠玉, 还是很沉。
谢青怕她被压得手酸,轻轻托起, 任她分重量于他身上。
谢青轻抿薄唇,忧心地问:“累吗?”
沈香眨眨眼:“不累呀!倒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还蛮新奇有趣的。”
她是个天生的乐天人,想到待会儿应对诸位娘子的情形,狐黠一笑,学给谢青看。
“我可会应对了!看着好的,就摘首饰;比自己小的女孩儿,就揽怀里团一团脸,再轻松不过。”沈香为了让谢青信服,又补了句,“老实说,比官场中周旋要简单得多。再如何挑我的刺,她们也奈何不了我,谁让我夫君是大官呢!只有他们家中郎主被发落的份儿。”
狐假虎威的感觉很好,有种嬉戏人间的意趣。
谢青抱住小妻子,听她得趣,也微笑:“横竖有我坐镇,你也不必费心攀交。”
“不行的。我总得帮上夫君的忙,要想接近上官长史,最好是从他家眷下手。”沈香抖了抖手上的饰物,“她们都以为我不是正头娘子,在外轻狂拿大,我偏要恃宠而骄给她们看。蚱蜢一般蹦跳,汲汲营营拉拢众人,才符合我眼皮底子浅的小户心性。”
沈香连自个儿的戏文角色都起草好了,擎等着待会儿拉旗唱大戏。
两人在偏厅待宴,窃窃私语没一程子,婢女便提灯来迎沈香:“夫人,请您随奴婢来。后院设了女眷的花宴,只待您来开宴,一道儿赏花呢。”
她们恭恭敬敬唤她夫人,底下肯定有秦刺史的授意。谁不知谢青是有正妻的,在外头的这个小香娘子,不过是一时兴起的玩意儿罢了。他们不敢触谢青的霉头,好好顺他心意,捧着这位宠妾。
沈香心里头敞亮,她摆摆手,命婢女帮着提见面礼。临走前,又握了握谢青的手,娇滴滴唤了声:“夫君,那妾身去见客了。”
“嗯,去吧。”谢青依依不舍松了手,纵她离去。
而秦家的一等婢女听得那句“夫君”,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乡野村女,得两天高官疼爱,竟摆起谱来,也不知掂量掂量,自个儿几斤几两。
鄙薄间,她又偷偷打量一眼谢青。
夜里,官人穿了一身紫袍,贵气逼人。紧要的是,明明骨相削瘦的文人,却在风满衣袍时,勒出健硕有力的蜂腰窄背,叫人不敢小觑。加之容貌清丽俊逸,让旁人无端端艳羡起沈香来。
不过一个村妇,竟也攀上了三品大员的高枝儿,命真好啊。
整个秦家的女眷,谁不羡慕沈香呢?官夫人们早早就聚拢在后院,捧着秦刺史最宠爱的室焦姨娘讲话。
按理说,诸位官夫人都是正头娘子,对于嫡庶尊卑看得很重,偏偏所有礼制,在绝对的官权面前忘了个一干二净。
秦刺史的夫人早在五年前辞世,儿子与孙子都大了,秦刺史便没有再娶继室,反正他是州主官,一言九鼎。日常也无需家内外出交际、主持后宅。
前头夫人不争气,只生下一个嫡长女,其余孩子全是从焦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待嫡女嫁给心腹长吏为妻以后,秦家能当家做主的人,自然就只剩这位焦姨娘了。
其实,秦家先夫人是名门贵女,心底太纯善了,全然不知她不能生养,正是这位亲如姐妹的焦姨娘犯下的阴司功绩。
小地方,何等有违常理的事都能发生,万一焦姨娘祖坟上冒青烟,被秦刺史扶妾为妻呢?官夫人们早早攀交焦姨娘,也是为自家留一条后路。
毕竟女人家的枕边风,威力十足,都是为自家夫君筹谋前程呀!
秦刺史耳提面命,要焦姨娘好生款待沈香,毕竟沈香是谢提刑瞧中的小娘子,紧要的很。
郎主面前,焦姨娘自然乖顺,可人后,那起子不平的心绪涌起,又实难按捺下去。
给焦姨娘捶腿的捶腿,捏肩的捏肩,好好的官夫人,尽抢着奴仆的活计干——
“方才绿萼来传话了,说,这位小香娘子真当自个儿是个人物,竟喊起谢提刑‘夫君’了。真亲热,连过门礼都没办呢!”
“就是!谁不知她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在任上玩数月的女客,还真当自家是正头夫人了。这般上蹿下跳,也不懂往后会闹笑话!”
此言一出,夫人们哄笑一堂。
原以为焦姨娘也会被逗笑,哪知主家人不给面子,神情冷淡。
她们细细咂摸说出口的话,一个个吓得抖若筛糠。焦姨娘也只是一个妾啊,她们方才,怕不是含沙射影,趁机打焦姨娘的脸子吧?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说错话的庆海县尉赵夫人战战兢兢下跪,祈求焦姨娘宽恕。
焦姨娘柔声笑道:“赵娘子何必这样大惊小怪,教人瞧见,还以为我如何苛待你呢。”
“是、您宅心仁厚,怎会生我的气。”
焦姨娘不接这话,只是柔柔牵起发抖的赵夫人,纤指在她手背上抚了抚:“听人说,赵娘子今日淋雨,受了风。既然身子骨不适,明日的花宴,你就好生家中歇着吧。”
“我、我没有……”很快,赵夫人回过神来。这话不是焦姨娘担待她,而是有意将她从交际圈子里除名,往后不带她一块儿玩了。
焦姨娘表了态,自有培养了多年的左臂右膀上前来帮腔。她们一前一后按住赵夫人的肩臂,逼她落座:“您就好好养身子吧!”
而脱离了秦刺史下吏家夫人辖制的焦姨娘,冷冷勾唇,拍去了指腹上的香粉,仿佛方才触上的赵夫人,乃是何等腌臜之物。
没多时,耳报神婢女便到了:“焦娘子,小香娘子来了。”
按理说该喊“姨娘子”的,只是大家伙儿都知,秦家内宅就这么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不是内宅主母,偏更胜主母。
对上她,言辞里自然要卖点关窍,讨个好彩头啦。
“快请。”焦姨娘容色淡淡,心里却也很好奇沈香。
何等的人物,竟在几天内就拿下了京城中来的年轻气盛的高官……手段当真高明呀!
待她们真瞧见沈香的那一刻,俱是憋闷了一口气——原来是风姿绰约的小娘子,娇而不媚,艳却不俗,明明该满身婉约气质,却偏偏昂首阔步,带点文人风骨。
是她们昏了头吧?
为何会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散出的那股清冷气质所震慑?
沈香没觉出这么多门道,她只是头一次上女眷聚宴,颇有些不习惯。
下意识要待女客们恭敬,双手正交叠于额前,又想起她不该行郎君拜仪。
于是,沈香硬生生缩回了手,朝诸位官夫人福了福身,笑道:“小香见过诸位夫人、小娘子。”
她倒守礼,想来是谢提刑怕她出丑,事先提点过规矩。
没看成村妇的笑话,还隐隐被人压一头,诸位夫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但想着她是谢青的心头肉,不敢慢待,一个个面皮抽筋抽出一寸笑,迎沈香入内。
她们谄媚的架势,比逢迎焦姨娘还热烈,令焦姨娘心里头隐隐生出些许不快。
一群捧高踩低的货色。
沈香没忘记见面要送礼这一出,东一个白玉孔雀簪,西一个鎏金如意金镯。
穿金戴银的一双玉臂摆出,堂皇耀目。
官夫人们看着那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一瞬间静默了,想酸她一身金银铜臭气都说不口。
妇人们都掌过家,知柴米油盐贵,特别是地方外官月俸也不多,虽说可以从人丁税赋里捞点油水,但位卑言轻,钻进袖囊里的都是杯水车薪。发间的一只金簪戴了又戴,年年熔了打新样式,老金换新金,勉强撑场面度日。
一时见到真出手阔绰的主顾,她们难免转不过弯来,莫名自惭形秽。
小香娘子是真富贵,她们不过是强装体面的赝品。
区区村妇,哪里有钱?想必是谢青赏赐的吧?攀上那样俊美的后生,偏偏出手还大方。
众人都要浸入醋坛子里了,酸味弥漫,心里头真羡慕啊。
再不满,东西还是要伸手接的。
夫人们一面心酸,一面撺掇少不更事的小娘子讨好沈香。
沈香是个亲和的娘子,臂弯上套着的花样太多,她巴不得一件件送出去。
小姑娘家家嗓音甜,东西给得更多。
礼给完了,她同女眷们的关系也好到了顶峰。
女客们渐渐拨成了两派,绝大多数都是想哄着沈香的,毕竟眼前的便宜不拿真如蠢蛋。
焦姨娘一毛不拔,她们陪了好些年,手里都没漏什么钱财出去。就连她答应好的仕途好处,至今也不曾兑现过半句,不如讨好沈香了。
只是沈香一走,她们落到焦姨娘手里,再想缓和关系,怕更难了。她们只得两边都周旋,忙得陀螺似的团团转。
沈香不擅长应付官夫人们,但她不蠢笨,能钱财打点最轻便了,她没有时间长久去培养关系。
见贿赂得差不多了,沈香问:“今日上官夫人没出席吗?”
她任她们自报家门,没听见容州长史家夫人的名讳,再说上官夫人是秦家嫡女,地位高焦姨娘一头。若她来了,风浪眼里坐着的,就不会只有焦姨娘一人了。
唯有一个可能,她没到场?
这话一出,官夫人们都回过味来了。小香娘子是个野心大的,居然想结交仅低于秦刺史的上官别架啊。
她们对沈香道:“上官夫人三月前生了病,一直居家休养呢。焦娘子递过好几次请帖,都说身子骨不适,不能出面,我等也许久没见到她了。”
“竟是如此。”沈香笑道,“有机会也得登门拜会一下,毕竟都是官眷,我不能落了礼数。”
大家伙儿笑了一下,嘴上说“是呢是呢”,心里倒嗤之以鼻——“你一个连妾室身份都没有的女子,竟也配自称官眷!太抬举你了。”
倒是焦姨娘一听沈香问起嫡女秦如梅,终忍不住了,切齿暗骂:真有意思!来秦家做客,不同她这位后宅女主子打好交道,竟问起前头夫人留下的嫡女。看来这位小香娘子定瞧不起她妾室的出身,一昧想攀交嫡枝儿!小香再得宠也只是个妾,摆出正房的谱子,不嫌丢人吗?
焦姨娘心间忿忿不平,忽然升起一团小家子气……她想治一治沈香。
沈香挑起了秦如梅的话头,小心拉过一个秦家的婢女,塞了一样银簪过去,笑问:“上官夫人爱吃什么?我也好备礼登门拜会。”
婢女拿人钱财手短,支吾半天,说:“上官夫人少时在府里就爱吃油桃香糕,年年夏末都要喊灶房蒸糕。”
“真懂事,辛苦你了。”
沈香心里有了计较,把婢女的话记在心上。
接下来的花宴,沈香只想做个陪客,尽早抽身。
哪里知道,还是出了意外。
她跟着官眷们上船赏荷花,夜色浓密,人群熙攘。她没走稳路,被坏心的焦姨娘一绊,落入水中,湿了满衣。好在人工凿出的河并不深,沈香又懂一点水性,没出什么差池。
风一吹,水浸入骨头缝里,升起绵绵密密的冷意。
她淋成了落汤鸡,在诸夫人面前丢了颜面,焦姨娘还以为她会羞恼,怎知沈香只是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道:“倒教各位夫人看笑话了。”
是个厚颜的小娘子啊,焦姨娘意兴阑珊。
沈香落水的事,后宅婢女们叫嚷开,很快传到了谢青耳朵里,连院前郎君们的酒宴都听到了风声。
“啪嗒。”
琉璃盏碎成几瓣儿。
原本喧闹的宴席,随着谢青一只酒盏掷出,丝竹声戛然而止。
室内鸦雀无声,无人敢动弹,各个垂首,眼观鼻鼻观心。
谢青似笑非笑,对秦刺史道了句:“听闻秦刺史的后宅多年无妻君主事,中馈馔饮俱是由妾室代掌。本不想干涉秦刺史家事,只今日府上宠妾不成气候,带累家内受辱,还望秦刺史给个交代,否则本官往后颜面往哪里搁置?”
这话说得太直白了。
谢青竟为小香娘子掌了秦刺史一耳光,半点颜面都不留。
那个女子,不过是个妾啊……秦刺史倒想这样回话,可转念一想,焦姨娘也不过是个妾。
只是她生养过好些个子女,他待她是有几分情分的。
真糊涂,竟开罪谢青!
秦刺史赔笑,道:“府上女眷慢待谢夫人了,下官这就去好生告诫一番焦娘子!”
“呵。”谢青并没有见好就收,他冷冷看了秦刺史一眼,微微上翘的唇角,满是淬了毒的笑,“秦刺史,今日本官与你有缘,不若赠你一句公中古来的警世诤言——匠人寡断可致云楼倾陷。”
当着众人的面,谢青不能说得再深了。
秦刺史明白,谢青是要他决定焦姨娘的生死——上峰的登云梯已递出,若他一时不察,忘记接手,那可就追悔莫及了。
而投名状,正是焦姨娘。
谢青睚眦必报,不许宠爱的家妾遭人羞辱,故而秦刺史必须给他一个交代。
功名利禄和一个无足轻重的妾,还要秦刺史犹豫吗?自然是投奔入谢青的营帐,用焦姨娘的命,讨好谢青。
秦刺史既已做了决定,自然要做绝。
当夜焦姨娘回了房,还没同秦刺史软声细语说上几句话,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扼住了脖颈。他死死钳着她,眼底没有半分温存与怜惜。
焦姨娘双目赤红,她不明白为何今日秦刺史起了杀心,难道是她谋害先夫人的事暴露了?!可是、可是她本就病入膏肓,焦姨娘不过是看她可怜,这才多添了几味药,助她早登极乐!
焦姨娘足下扑腾,窒息感渐生。最终,她不甘地闭上了眼。
秦刺史还是顾念一点两人多年陪伴的情分,他给焦姨娘留了体面,对下人们道:“焦姨娘急病来势汹汹,一时没能缓过气儿,竟就此去了,本官……甚是痛心呐。”
秦家的家事到底没能惊扰到沈香。
她换了整洁的新衣,从后宅出来。
还没蹬上谢青的马车,就被郎君勾住腰带,猝不及防带入了怀。
兰蕙清雅的香味缭绕四肢百骸,她被闷到谢青的怀中,脊背升起一股子酥麻的暖。
他熨帖她,没有理由,又或许有理由。
沈香后知后觉回过神:“哦,我今日落水了。”
“我没能护住你。”谢青瓮声瓮气答了一句。
他又起了卑劣的心思,想独占沈香,想私藏她,不让任何人瞧见。
衣袍之上或衣袍之下的人,都归于他,无人能碰。
但是,小香会生气。不可为之。
谢青偃旗息鼓,只恋恋地咬了一下沈香后颈,像是惩戒,盼着出点血气,又不敢伤她,唯恐沈香疼痛。
软刀子割肉似的钝感,教沈香满心无奈。
“我没事。”
“嗯。”谢青不信。
“真的没事。”沈香小声说,“只是落了点水,湿了一层衣。”
她惯爱粉饰太平,把一应事都说得轻巧,罔顾他的关心。
谢青第一次生了一点火气,对最爱的沈香。
他嘴角挂着笑,清冷的眸子骤雪寒霜。
今晚,谢青宿在外头。
他抱她入了寝室,又叫了盛满热水的浴桶。
谢青小心放下沈香,任她兜头泡在水里,连衣带身。
随后,剥花瓣儿似的,逐一挑开衣袍。
入目,是玉肌与艳红亵衣。
他学沈香的话,风轻云淡地道:“只是落了点水,湿了一层衣。”
待沈香被他逼得只能躬身,分开膝骨,软绵扶住浴桶边沿时,她终于懂了——谢青睚眦必报,挑衅不得啊!
只可惜,无尽懊悔的话,悉数被摧毁。一整夜,谢青都没接受沈香的求饶。
第72章
谢青来庆海县不是专程吃喝玩乐的。
他有公务在身, 天刚露蟹壳青就捡起紫色官服,考虑早点上县衙详复审查旧案、核对律令文书。
县衙里几十双眼睛看着, 谢青不能带沈香一块儿办差, 只得同她白日分离,做夜里的恩爱夫妻。
一枚石子抛出,谢青敲打阿景:“护好小夫人安危, 如她出事, 提头来见。”
“是。”阿景惜命,他就是缺胳膊断腿,也断断不能让沈香少一根汗毛。
嘱咐完,谢青回头,看了一眼睡梦中的沈香。她昨夜受累,腿都站不稳了, 还要被他掐着筋骨,胡作非为。
哀求的小香很娇柔动人。
谢青抬袖掩唇, 轻咳一声。
郎君并不是没心肝, 他也知自己下手确实几分黑, 待小妻子不够温柔体贴。
熹光将至,本打算走,踌躇间,谢青又留下了。
阖上门, 回了屋里。被褥旁侧一陷, 是谢青坐着, 沈香一颤,慢悠悠醒转。
刚睁眼, 入目便是沐浴在光瀑之下的谢青,他浑身飞了一层金箔, 邪性与神性并存。
许是要办差的缘故,谢青的乌发早用桂花发膏子抿入幞头内,鬓角乌油油,一丝不苟,极其自矜清贵。沈香一时看痴了,恍惚间想起此前的荒唐——她的腕骨被修长白皙的男人指骨禁锢,他偏要背后拥她,紧搂着不放,也不许她逃。
沈香眼尾是起了水花的,桃红一片,不知是浴桶里的水,还是可怜兮兮的泪。
她想呜咽,下颚却被谢青钳过来,偏了头,逼她受吻。
舌尖,勾缠,绞杀在一块儿。
是沈香打了这场胜仗吗?她记不清了。
呼吸,有一口,没一口的。
软糯、粘-稠,满是迷乱的春-夜,想起来就心神不宁。
沈香又要高高拉起锦被挡脸了,她还浸在风月事里,谢青却早已脱身,得体地穿好公服,抓她出来面世。
“小香醒了?”谢青一见她就笑,十分温顺可亲。
“您还不上职吗?”
“再待一会儿……”他顿了顿,眯起狭长的凤眸,“小香缘何要躲着我?”
沈香面红耳赤:“明知故问。”
“为夫不懂,还望小香再指点一二。”
他说话声渐欲迷乱,又故意咬字,招惹她的神魂。明明隔着蓬蓬的被褥,偏偏清晰话语无孔不入,逐一钻入乌黑的被窝垛子里,摆布沈香的心跳。
她闷得慌,还是撩开了薄被,正巧被谢青拥了个满怀。
呀!被逮住了!
谢青抱着她,细声细气叮嘱:“我要出门办差事,你带上阿景,想去哪里都可以。不过入夜时分,等我回来。若换了住所,我会让白玦来找你。”
“好。”沈香记下叮咛,她鲜少有和谢青分别的时候,挨着郎君,“我会想念夫君的。”
黏黏腻腻半天,总算撒了手。
沈香看着廊庑底下静候谢青出门的猛禽白玦,忽然意识到……它似乎是能猎一头小羊羔子的海东青,不是专程通风报信的飞鸽吧?
别说,就连白玦自个儿都忘了。近日啄小米也挺欢实的,偶尔还会吃两口青枣和油桃。
幸亏它杂食。
沈香借了灶房,还买了两斤油桃,她按照阿景偷来的糕点方子,自己蒸了一笼屉油桃香糕。她嗜好甜口,还在内馅儿里淋了蜂蜜,滋味不错。
昨夜谢青有意在地方官面前袒护她,传一传“宠妾”的名声。
沈香经此一役,一战成名。只要报出她“小香娘子”的名头,等闲的官宦人家都会礼待她,谁让整个容州都没几个官阶高过她夫君的吏人呢?
沈香上了马车,命车夫往容州长史、也就是上官府驰去。她知道秦家嫡女名叫秦如梅,是秦刺史的嫡女。
要和她打好关系啊,沈香拎着吃食拜会,她总不至于不见吧?
秦如梅应当还没这个胆子,就连秦刺史都不敢动她,区区一个长史夫人,秦如梅即便病重,也断不会失了礼数。
上官家果然无人敢拦沈香。
府上管事昨日帮长史上官临备马,曾在酒宴外静候许久。
夜幕沉沉,正是酒酣饭饱。他险些睡去,冷不防听到一声碎盏,料定了宴席里头有人不快。
没有喧哗与吵闹,鸦雀无声。
这样大的威慑力……在座各个都是人精,猜到是哪处礼制不合这位谢提刑心意。回府后才敢开口打听,原来谢提刑被小香娘子迷得五迷三道,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无人敢慢待沈香,管事只一记清冷眼神扫过门房,点头哈腰请沈香入内。
“谢夫人当心足下,昨夜落了雨,泥泞得很,待会儿小人差婢子来给您擦鞋。”
“不必这样麻烦。”沈香平易近人,对细枝末节的琐事不甚在意,“我拎了礼来,听闻上官夫人久病,想拜访夫人,不知管事可否通传一番?”
管事眉眼间的愁容一晃而过,顿了顿,笑道:“小人这就去禀报夫人,您在花厅里吃茶,稍待片刻。”
“嗳,好,您忙。”
管事前脚刚走,后脚便有婢子来替。
上官府上的奴仆可比秦家眼高于顶的下人和善多了,待客都是笑眯眯的,给沈香端了蜜葡萄干胡桃奶酪冰碗子和桂花糕,怕沈香吃不得冰,又用上好茶团烹了茶汤放一侧待她啜饮。
在精致甜腻的家府糕点衬托下,沈香拎来的油桃香糕倒显得平平无奇。
呃……不会被嫌弃吧?
她窘迫了一阵,在心里小声宽慰:万一久病卧床的秦如梅就好她这一口,想吃点不一样的呢?毕竟自小就爱吃的糕点,总掺杂了一份回忆与童趣,是旁的甜糕及不上的。
沈香自欺欺人,但好歹压下心虚。
另一边。
绿荫葱郁,是院中培的名贵兰草。近日天气湿,催开了草木,兰花像观音纤柔玉指捏的说法印,脆弱却动人。
管事错开眼,撩帘入了里屋。他跟长史上官临的时间久,关系算起来还是远房表亲,他在府上地位很稳,是仅次于长史的男人。
不过这样无礼入女主子屋里叙话的奴仆,当真是头一回见。管事目下无尘,连秦如梅都不放在眼里。
“夫人,谢家娘子求见。”管事低头,禀了句。
“就说我不见。”
秦如梅躺在薄纱罗帐后头,她没有卧着,而是穿好了衣,倚靠于床围子边剥果子吃。
管事没应声,只瞥了屋隅角落里的一尊冰鉴,吩咐底下婢子:“都是重病的人了,还馋什么冰呢,搬出去,将屋子空出来。药膳也该烹煮了,端一碗安神汤来罢。”
“是。”
婢女很听管事的话,两下就挪走了冰鉴。
屋子里瞬间燥热,秦如梅气得大喘气:“你!你竟敢擅自拿大,撤我的冰。”
管事冷哼一声:“如今的局势,可由不得夫人使小性子。外头坐着的那位,便是秦刺史都不敢开罪,您比之官人们,又算哪个道上的人物呢?”
他不把秦如梅放在眼里,临走前,又敲打了一句:“一刻钟后,谢家娘子会来屋里瞧您。最好是早些收拾妥当,免得丢咱们郎主的人。”
说完,管事便阖门离去了,唯有秦如梅差点倒噎气儿,切齿一程子,说不出旁的话来。
没法子应对,她只得老实巴交整理了碗碟,由婢女撤下这些与“病患”身份不符的用具,安生躺回了床上。
沈香一入屋,就看到薄纱笼罩的床里睡了一个病恹恹的女人。眉眼瞧得不真切,沈香也没见过秦如梅,不知她长什么样。
沈香不好奇秦如梅的容貌,只是她没有理由撩帘拜会,尴尬地看了一眼随行的婢女。
婢女帮沈香禀报:“夫人,谢夫人来瞧您了。”
“快请进。”不远处传来女子气若游丝的声音,还算热切,没有冷待。
沈香松了一口气。
“打扰上官夫人养病,是小香不识规矩。”沉默一瞬,沈香又圆回这话,“只昨日刚同夫君来庆海县办公差,在花宴上没见着夫人,心里实在挂念。特地蒸了点糕登门,想让夫人尝尝。”
秦如梅原本不想吃糕,但记起管事耳提面命沈香的紧要。
她勉力一笑,卖沈香面子,吩咐婢子:“谢夫人亲手蒸的糕点,定是好的,拿碗碟来,我尝尝。”
“是。”
婢子接过沈香的礼,打开桃木食盒盖子,分出一块糕。
浓郁的桃子香味,一下子钻入秦如梅的鼻腔,教她重重拧起眉头。
秦如梅半天不下手,使沈香的心也高悬:“您怎么了?”
“这糕里头,夹了什么?”秦如梅莫名问了句。
这话让沈香感到奇怪,她小声答话:“只是添了油桃和蜂蜜混的馅儿,听说您……”
“爱吃”一词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婢子为难地告罪:“谢夫人,我家夫人吃不得油桃。一碰便会起疹子,嗓子眼肿胀,委实对不住您。”
“哦,竟是这样吗?”沈香圆融地答话,“无碍的,下回再登门,我备些夫人爱吃的。您看,胡桃芝麻饼,行吗?”
秦如梅放下碗碟,松了一口气,笑道:“可以。我很爱吃芝麻饼,劳谢夫人费心了。”
她客客气气应话,和沈香聊了一场,两厢都还融洽。
只沈香心里纳闷,秦如梅乃秦家的嫡女,对于她偏好的吃食,沈香亲自从秦家奴仆嘴里挖出来了。
那样仓促的对话,又有重金打赏,奴仆不可能临时起意诓骗她。
秦如梅也没刻意与沈香交恶的必要,故意摆脸子说不能吃啊……毕竟秦刺史都不敢开罪谢青呢。
没多时,药汤子来了。沈香心里道一句“开罪”,故意摸了一块油桃香糕,碾碎了内馅儿,匀称地粘于药汤的碗底。
秦如梅接过药碗,小心喝完汤药。
岂料,她刚放下碗,指腹就起了红疹子,出奇的痒。
低头一嗅,是油桃味儿,秦如梅赶紧催人端水来净手。
沈香这一回确认了,秦如梅的确吃不得油桃,她没撒谎。
仅仅是指腹碰到油桃内馅儿都发痒啊……
明明是秦如梅从小吃到大的油桃香糕,怎么嫁到了上官家,便推脱说吃不得了?奇怪,仿佛人都换了个芯子。
沈香满腹心事出了上官府,白玦在外接应。
想来晚间住宿的宅院换了地方,谢青怕她寻不到,早早就叮嘱白玦循味儿跟来。
沈香丢出一枚石子,阿景现身,车马齐备。
沈香坐马车上晃晃荡荡朝前行去,暮色渐暗,金橘色的晚霞衔连黑檐街巷尽头。
倦懒了一整天,沈香昏昏欲睡。
车帘忽然被夜风卷起,她窥见一侧的绣样布坊,不少漂亮花色的布搭在木架子上供人观赏,木柜台还展着一排排五颜六色的荷包。
沈香一个激灵,喊车夫——“停一停”。
她忽然记起,很久以前,她答应过要送谢青一个亲手绣的荷包。东一桩西一件的事,让她都忙忘记了,拖到今日。
沈香迟迟不送,谢青总不至于每日干等着吧?
不好说,郎君的心思比海还深。
沈香下了车,买了没有绣纹、清水脸子的荷包。一个山桃粉色,一个月白色。
她还买了绣线和针,打算连夜动工。繁复的纹样是赶不出来了,简单的样式,沈香能做点。
于是,她绣了几颗红豆,还有几节翠竹。
绣完了,沈香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怕人说敷衍。
好在,谢青应该不嫌。
他忙到夜里才归的秦家寝院,洗去一身的风尘,熏好了香,处处得体,方迈入屋里,询问沈香今日吃喝与见闻。
沈香如实说完秦如梅的蹊跷,又想起了两只荷包。
她羞赧地递了过去,小声说:“有些匆忙,绣得不是很好。”
谢青先是错愕,继而眼眸里燃起星星点点的烛光,他把荷包比在灯下,仔细打量。
“我很喜欢。”他抿出一丝笑,“从前在秋官衙门里,总看到官司皂役佩戴妻子所赠的荷包……心里也想小香绣一个赠我,又怕你劳累。”
所以一直挂念着、惦记着、悄悄盼着,却迟迟不敢说吗?
沈香想起以前的事。
从前她还在刑部衙门里办公时,谢青午间详复完案牍,总在院中那棵苍劲的松木底下吹风,时而闭目养神。
往来的皂役撞见过好几回,正对上谢青鹰隼一般锐利的眼,心里难免惴惴不安。
不止一次,时间久了,大家伙儿回魂。
他们齐聚一堂,私底下议论谢青——“够狠”!
自个儿劳累不说,还要成日里正颜厉色,督察他们办公勤勉与否。
害得他们连衙门团膳都不敢多花时间吃……
再后来,大家伙儿掐准了谢青在外巡视的时辰,有意无意避开了有他的路径,拉帮结派“孤立”谢青。
如今细思,谢青没那样复杂,他其实只是偷偷端详这些皂役腰间挂的绣品而已。妻子满怀爱意落的针脚,特地赠给夫婿佩戴,家宅和睦,有人惦念,真好。
谢青也想要,但他不敢和小香说。
沈香“噗嗤”一声笑开了,她亲了一下谢青的脸,促狭地取笑:“夫君好一团孩子气,竟会羡慕旁人有妻子送的荷包。”
谢青没有辩驳这句话,只微微一笑。
他把荷包看了好几遍,白皙修长的指尖摸上每一寸针脚。随后,他取出小枚的官印,放入新荷包里,系在腰间。
“如今,我也有了。”谢青的声音似凉风,极轻极柔,再寡淡的话语,沈香也能从中捕捉到一丝隐秘的欢喜。
他这样珍视沈香的赠物啊……偏偏她迟了这么久才给。
沈香的心跳蓦然漏了一拍,心尖子上忽然牵起了绵长的酸涩,带一点梅雨季的刺痛。
有点,心疼谢青。
第73章
秋老虎来势汹汹, 即便过了溽夏,屋里偶尔也会摆一摆冰山消热。不过这种天气没持续多久, 很快就有了秋月的凉意。
秦刺史不曾慢待她和谢青, 府上衣食住行都很好,甚至铺张浪费。贪官污吏的殷勤,都有代价。现在领受, 日后就得加倍偿还。
沈香用得很小心。
谢青却不以为然, 反倒替她殷勤地讨衣、讨食。
秋霜覆河渠时,紫蟹黄膏最肥美,谢青便差奴仆买来蒸食;香榧子九月里结果子,晾晒后碾粉,再用以炒跑山猪肉最酥香,他又特地喊屠户杀猪放血, 留几斤肉送往秦府……凡是沈香没吃过的新鲜食材,谢青都逐一为她办定, 兴师动众博美人一笑, 宠得实在不像话。
沈香受宠若惊, 主要是没习惯在旁人家宅里这样嚣张。
夜里,沈香战战兢兢问谢青:“咱们占秦家诸多便宜,没事吗?往后会不会不好抽身?”
他们是来黜邪崇正的,可不是来同流合污。
谢青噙笑:“小香若是不狠狠宰上秦刺史一刀, 他又怎敢信我真收他入麾下?”
沈香懂了, 他们待秦刺史越不客气, 对方越安心。而这一份安心,足够沈香查探更多消息。
还是夫君办法多, 沈香不再多问了,老实享受山珍海味。
她惬意地窝到谢青怀里, 还没眯眼睡上一会儿,谢青忽然凑近她的耳廓,低喃一句:“哦,倒是还有一桩,为夫忘记说。”
沈香瞌睡散了一半,迷茫抬头,看沐于灯火昏昏里的漂亮郎君。
看得眼睛都发酸了。小娘子水汪汪的杏眼迷了一层水雾,勾魂摄魄。
哈欠打到一半,下颚就被谢青捏上。他逼她对望,凤眸里翻搅着骇人的暗潮。
夫君软滑的长发蹭到沈香的颊侧,轻轻一掠,携带熟悉的兰草香。
她的心尖子像是被火灼了一下,绵绵的热,四肢百骸都催生出汗。
明明是很熟悉的人了,为何沈香每次被谢青靠近,仍会这样手足无措?倒没有讨厌,只是一点点紧张。
谢青慵懒地笑,似在作怪,又似诚心:“对外都道‘小香乃宠妾’,若你不使尽浑身解数勾为夫久留房中,怕是会泄露底细。”
“夫君,我不是三岁孩子。”
“嗯?”
“不好骗。”沈香无奈摇摇头。
“唔……倒是我失策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俯下身,于暖洋洋的锦被里,覆上沈香,“那就当为夫入戏太深,不得自拔吧。”
“嗳?!嗯?!等等!”再多的话,被那一下又一句无礼的顶撞,全压入沈香抽抽噎噎的嗓子眼里。
时至今日,沈香才明白。郎君若是想将她吃拆入腹,根本无需理由。
谢青还算有点善心,知道临时编几句说辞,粉饰一下太平,不至于那样霸道地冒犯她,一碰床笫之欢,举止就不近人情。
思来想去,谢青还是道貌岸然的坏郎君!真缺德啊。
沈香虽然想倔强地撑一回,哪知道郎君越战越勇,她终是忍不住累得闭眼昏睡,就连沐浴更衣,都是谢青亲力亲为。
这夜,叫了两三次水擦身,丢人丢大发了。
好在翌日,沈香来了月事。
她思来想去,心里平添几分酸楚……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感激腹痛难耐的癸水,能助她躲过夫君日以继夜的“疼爱”。
谢青知沈香腰疼,特地嘱咐奴仆,取黑蔗糖、姜丝与鸡蛋煨汤给小妻子喝。月事疼痛源于宫寒,先暖腹,再用手炉与汤婆子烘手脚,能减缓许多身子骨上的不适。
秦刺史府上专门派了个名叫“石榴”的婢女伺候沈香。听得这话,石榴诧异极了,哪家郎君会连女科药方子都涉足,他明显是一心照看沈香,这才专注于妇科医书。
沈香疼得满额头生汗,手脚瑟缩发虚。
石榴听说过焦姨娘的死相,心里怀疑郎主是为了讨好谢提刑,这才痛下杀手。生养过儿女的妾说杀就杀了,人情真凉薄啊。她们只是蝼蚁,卖身契都捏在主家,命如草芥,什么都不敢多说。
石榴能派到沈香的院子里伺候,其实她是很庆幸的,至少沈香出手阔绰,打赏也足,不少人削尖了脑袋也想进院子随侍呢!
石榴当然不愿好差事被人占了,于是她一面照顾沈香,一面闲聊陪解闷:“谢夫人想吃些什么吗?奴婢吩咐灶房的厨娘去做。”
“前两天的蟹黄馒头不错。”
沈香想到皮薄肉厚的馒头,咬一口,唇齿留香。
石榴愁眉苦脸:“不可。谢提刑说了,秋蟹性寒,吃了腹痛更甚,不能沾。”
“那来点白菜石锅煨鲫鱼,鱼汤浓郁,很下饭。”
“白菜清热下气,也是寒食,您少吃为妙。”
沈香瞠目结舌,连问了几样,都说吃不得。
她叹一口气:“那我能吃什么?”
说到这个,石榴就知道怎么回话了。
她笑道:“谢提刑说了,羊油排骨,草菇鸡汤都可……要是想吃甜口的,您还能尝一尝栗糕,栗子都是刚打下来的,很新鲜,甜味儿还重。”
“……”既然都有菜单子了,还问沈香作甚?!
沈香懂了,夫君在耍她玩。
不管怎么说,这顿饭,沈香都吃得很饱实。石榴伺候细心,沈香还把刚蒸好的栗子糕挪过去,喊她:“你也吃点。”
“这、这……奴婢不敢,不合规矩。”石榴体态圆润,平日里就是个好吃的。她的确馋糕,但也知府上规矩重,一个不留心就是挨罚。
她哪里敢和主子家共食?要是被人瞧见了岂不是小命没了?
沈香笑说:“那你帮我阖上门窗,风漏进屋里,我受冻了更难受。”
闻言,石榴乖巧行事。
待屋里唯有两盏贝壳灯罩煌煌冒光,很隐蔽。
沈香狐黠一笑:“现在总可以吃了吧?”
石榴反应过来,小娘子千方百计掩人耳目,原来是要供她一口吃喝啊。
她怯怯地捏了一块栗子糕,塞到嘴里,心里想:谢夫人也没有传说中那样“恃宠生娇”呀?她分明很平易近人的……
然而,识人不清的石榴全然不知,沈香喊她关上门窗,是想同她打听私事儿。
小姑娘家家,被几块糖糕就哄了。
沈香这个做大人的忽然觉得做贼心虚。
她轻咳一声,揣着手里的汤婆子,道:“你知道秦大娘子,就是如今长史家的上官夫人……她从前居府上很爱吃油桃香糕吗?”
石榴小心翼翼接过沈香递来的茶碗,咽下嘴里的甜糕渣子,小声答话:“知道!虽然那时,奴婢只是外院的扫洒丫头,近不得小娘子们的身。不过我每次上灶房帮厨娘子烧火时,都看到她们在剥油桃的皮,说是要用杵臼捣碎了混蜂蜜做油桃香糕。年年油桃熟了,府上就会采买好几十斤备着等大娘子催食。不过,讨好了大娘子,就开罪二娘子了。她不能闻油桃味,连碰都不行,手上会起疹子,送食需小心绕开她的屋舍。”
“等会儿,你说什么?”沈香受了惊,“二娘子……碰到油桃会起疹子?是不是不慎吃了还会嗓子眼红肿?”
石榴惊讶:“您怎么知道?”
“偶然在医术上看到过……”
“您真是博学多闻。”
“这位二娘子还在府上吗?”沈香问。
石榴摇摇头:“二娘子失踪了。”
“失踪了?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吧。二娘子乘车去往县官府上拜客,结果一整晚没回来。府上派人去寻也没寻到她,县官府上更是说没接到二娘子。”石榴叹气,“郎主觉得二娘子彻夜未归很丢人,大抵被歹徒掳了去,凶多吉少。又熬了三两夜,定连清白都没了。于是,郎主对外宣称二娘子暴毙,府上也不准提起二娘子了。”
说完这些话,石榴自觉失言,忙捂住嘴:“您可别说是奴婢讲的!”
“我省得,我也不想石榴出事呀。”沈香亲昵地开了句玩笑,心下有了计较。
沈香用吃食又骗出几句二娘子秦兰的事。
原来秦兰是秦家先夫人孕时,秦刺史醉酒和旁的婢子生下的孩子,两个女孩儿出生是前后脚,秦如梅打小就不喜欢这个庶出的二妹妹。
秦如梅明知秦兰对油桃起疹子,偏偏年年都催下人蒸油桃香糕。
未必吃得完,但馊了也要在各个厅堂里摆设,用以驱赶二娘子,像是打小鬼用的桃木和盐碟子一般,捉弄意味十足。
秦如梅和秦兰都是秦刺史的女儿,眉眼上会不会有几分相像呢?沈香忽然想到了一桩可怕的事,上官府上的正头娘子,真的是秦如梅吗?
夜里,沈香满腹心事先睡下了。
她没熄灯,留着给谢青照明用。夫君于公事上格外勤勉,手不释卷,常常要临近天明才回房。
夜深了,灯也灭了,是谢青回屋了。
沈香本想撑起身子和他说几句话,犹豫来犹豫去还是再次睡着了。
睡到一半,觉得口干。沈香终于睁开眼,原是谢青搂着她,小小的姑娘家蜷在郎君宽阔的胸膛前,格外有安全感。
沈香想挣脱下地,倒一杯水来喝。
若是往常,她一点动静,谢青早醒来,含笑帮她倒水了,偏偏今日,他迟迟醒不过来。
非但没醒,还把沈香抱得更紧。
郎君岣嵝脊骨,像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漂亮的眉峰紧蹙成黛山,薄唇抿成青白一线。他在出汗,额头不停沁出细密的汗。
沈香握住谢青的腕骨,甚至能感受到他微微鼓起的青筋,虬结纵横,抱她的力道很大。
他在微微发抖。
“您怎么了?”
沈香有点害怕,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青,怕他醒不过来似的,又用力搡了一下。
幸好,谢青还是被她唤醒了。郎君茫然睁开眼,无措的神情稍纵即逝。
他松了一口气,下颚抵在沈香肩窝,小心翼翼蹭了一下,笑问:“小香渴了吗?”
谢青是她肚子里的虫,她一记眼神、一个动作,内里所思所想,他都了如指掌。
可是今日,沈香发现,她并不是完全了解谢青的过去。
沈香转过身,帮谢青擦去鬓边的汗,语笑嫣然:“您……是不是还对我瞒着什么事?”
她没有怪罪,只是平和地询问谢青这些事。
谢青垂眉敛目,良久不语。
他一贯将这些事藏得很深,怎料午夜梦回,记忆匣子出了差池,还是漏了一星半点儿的猫腻出来。
沈香缓慢挪向谢青,珍重地抱了抱他:“我不怪夫君瞒着,见您这样,应当不是什么好事吧?”
连家仇都愿意告诉她,为何偏偏藏了能让他梦魇缠身的事?
谢青斟酌了很久,终于艰涩开口:“是一些……年幼时发生的难堪事。”
难以启齿。不愿暴露自己狼狈的一面。
他唯独,在沈香面前很要脸。
第74章
沈香今日才想起, 谢青很少和她说自己的事。
他同她讲过家仇,同她讲爹娘的死, 沈香于万千印象里拼凑出一个谢青, 却唯独少了他的自白。
谢青是没有俗人的情感,但不代表没有记忆。他分明记得的,也熟知人情, 明白是善意还是恶意。
沈香忽然为谢青感到难过。
她秀气的眉眼拧起来, 月光照亮昏暗的寝室,教谢青看见了。
郎君抬指,一如既往伸出凉薄的指腹,为她轻轻抚平褶皱。他仍是在笑,无论何时都只会上扬嘴角,好似慈爱的神祇。
“小香不要因为我的事不快, 我说与你听。”
只要小妻子高兴,他愿意奉上所有。
看啊, 谢青一直是温柔的人。
……
二十年前, 沈香刚刚出生。
那时的谢青, 不过六岁的年纪。
他自小持重,规矩教得极好。旁的小郎君正是猫憎狗嫌的年纪,爬树掏鸟蛋,下水摸鲤鱼, 闹得阖府乌烟瘴气, 偏偏谢青早早开蒙, 已然能静下心来看书。
好好的武将子弟,没父辈教导, 不会舞刀弄枪,纤柔举止如士人公子一般颇有风仪。
许是表达荣宠, 官家命他入宫中为皇子伴读,又或者,皇帝掌控了谢老夫人还不够,想让谢安平老实驰骋沙场,官家还要挟持他的儿子谢青。
碧瓦宫阙堆云积翠,御花园亭榭楼阁,风景奇丽。皇城之中,无一处不美,看得各个高官府上的小郎君们眼花缭乱。
唯有谢青神情淡漠,稚嫩的双手对插入袖囊,凤眸平视前方,不偏不倚朝前走。
多秀气的郎君。
披一身银狐小氅,出锋的狐毛雪白,衬得他更是容貌周正,唇红齿白。鹿皮靴底踩在绒绒的雪絮上,咯吱咯吱响。
那时,宫中年岁相当的皇裔唯有大皇子、三皇子,以及五皇子。
大皇子已十岁的年纪,又是中宫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指点课业的太傅自然要紧着这位可为潜龙府邸的未来储君。其余的郎君不过是个凑趣的彩头,得翰林学士老鸿儒几句教导,往后对外侍弄名声,将来世家大人们也会高看一眼,于仕途有益,这便够了。更遑论“伴读”一事,不过天家对外演绎的一出“君臣和睦”的戏码。
只是谢青当了真。
他敏而好学,又得老翰林从旁指点,学业日就月将。
大皇子严尚刚学完五经之一的《礼记》,谢青已然捧起《谷梁传》,精进由五经《春秋》研透而出的“春秋三传”。
他总快旁人一步。
最开始,皇子们都被谢青带起一波勤勉读书的风潮。但渐渐的,大家伙儿同谢青学识上的距离越拉越远。明明一日前才只是细小行距,没过三日,便成了无法逾越的沟壑。
他早立于高岭,旁人望尘莫及。
小郎君们精疲力尽追赶的同时,也意识到一件令他们羞愤不已的事——一个武将门庭的小郎君,家中无大儒指点,竟能压文臣子弟们一头。
谢青于读书上天赋异禀,是个神童啊。
谁甘心被人比较?即便对方漠然,全不在意他们的境况。
也正是这股子冷淡的心绪,让因妒生怨的小孩们不满。
谢青不将他们视为对手!他在羞辱他们,甚至看不起皇子!给他点教训尝尝!
谢青没有。
他不过习惯端着温文的笑,不管旁人的事。
他只是天生冷心冷肺。
他在宫闱之中受到了世家子弟的排挤与针对。
好在,同窗们漠视或冷待他,于谢青而言并无差别,他全不放在心上。
直到言语欺-凌渐渐转变为肢体上的冲突……谢青时常带伤归府。
谢安平战功赫赫,但常年居于边境,谢家朝中无人,文臣们并不忌惮这个留守京城的小郎君。
即便是交好的士族沈家,也未必会为了旧友之子出头,遑论谢青压根儿就没和家中大人告状。
总不能让谢祖母披上诰命服,为他出头、告御状。
太兴师动众,会被人笑话的。
这样说来,其实满京都在欺他们孀祖弱孙。
仿佛高门大院里酝酿出的一桩桩凄怆事,能让小官小吏心中翻涌起多少隐秘的快意。
谢青的沉默,并未得到小郎君们的同情,他们反而变本加厉。就连皇子们也袖手旁观,默许这一场欺凌。
谢青年纪太轻,太愚钝了,他不懂藏拙,不知自个儿既为臣子,便不可高于君主。他不能聪慧到锋芒毕露,教皇子们感到羞耻与威胁。
这是谢青为人臣必须上的一课。
冠冕堂皇的理由下,迎来了更为惨重的折-辱。
终有一次,小郎君们围堵住谢青,逼他走上结了厚厚冰霜的湖面,他们想看看冰雪结了有多厚,而谢青又能走多远。
这是匠人凿出的湖,养了鱼与夏荷。隆冬来临,对大人们来说,河水不深,但于一个年仅六七岁的孩子,水深足以致命。
特别是谢青畏寒,身上还披了厚厚的一层锦色棉裘衣,若落水浸泡,重若千钧,犹如坠河之石,会拽他沉塘。
髫龄郎君们,无意间,起了杀心。
原来,稚嫩的恶,也能是最纯粹的恶。
人性本恶,导德齐礼后,方会从善。
小郎君们想吓哭谢青,他们看他永远得体的微笑很不顺眼。
他是最守礼的孩子,把所有人贬入尘埃。
凭什么呢?
他们要谢青好看,逼他哭鼻子求饶!
大家面面相觑,眼底的戏谑更深。
接着,小郎君抽出打枣儿的长棍,狠狠戳谢青:“谢青,我的鞠球掉冰面了,你再往深一点,帮我捡来。”
“就是!你都上冰面了,搭把手的事,赶紧的!”
“戳他啊哈哈,快点喊他去捡球!”
……
哪里有鞠球?!湖面空空如也,望也望不到边,若他真去找球,那就着小郎君们的道了。
谢青不喜他们的触碰,又不想让人瞧出他的惶恐。
于是他笑得更灿烂,让人误以为他在挑衅,他在不屑。
小郎君们气结。
还有脸笑?!想来是不怕,也不疼。
戳他!推他!吓唬他!
他们搡得更深了。
雾沉沉的天气,雪又开始下了。皑皑白雪,好似芝麻饼上的糖霜。
谢青被风雪冻得发青的唇瓣沾了一点雪絮,他尝过了,不甜,甚至有点苦。
今日朝前摆官宴,小郎君们打算等家中大人吃饱喝足,一并坐车回府上去。没有人管束孩子们在御花园里的打闹,君臣同乐,也放纵他们的恶意发酵。
不远处的亭台,大皇子严尚和三皇子严瑾请教老翰林文题。
平日里他们有这样好学吗?谢青不记得了。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总之皇子们留住了能来救人的太傅。
仔细想想,从前谢青遭人针对的时候,皇子们也都袖手旁观,从不插足。
若有心帮助谢青,只要他们一个眼神,欺-凌谢青的孩子便会高抬贵手。
皇子们未必不知情,他们有意助纣为虐。
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全藏匿了私心啊。
皇权倾轧,世态炎凉。
掖庭里头的确冷情啊。
打枣的竹杆子两用,不仅粗壮能敲冬枣,还能折下柿子树的枝干。
杆子尖端被剔出了尖尖的罅隙,如针刺,戳人很疼。
谢青的皮肉被扎进去了一道口子,翻出一点细微的皮肉,衣袍底下兴许还流了血,很疼。
他不后退,故而遍体鳞伤。
谢青太倔强了,连弯曲膝骨这样简单的事都做不来。
他进退两难,足下不敢动,河面冰层受力太甚,已经微微开裂。
再往后会豁开冰窟窿,坠入冷池中,他兴许会溺死,也可能冻死。
要喊人吗?
谢青不想服输啊。
唯独不愿让这些欺负他的人看笑话。
他的硬骨头,惹来了更凶的袭刺。
小郎君们没了颜面,忍不住发了狠。
“再找长棍来!”
“反正没大人!”
“打他啊!他爹不在京城呢!没人保他的!”
“哈哈哈哈!”
谢青茕茕孤立,眸光坚毅,小小的手紧握成拳。他目视前方,冷淡地看着起哄的小郎君们。
嬉笑声真刺耳,惹得人心糟乱。
谢青恼怒地笑,咬着青涩的嗓音,轻轻启唇:“鸿胪少卿家的、大理寺正家的、司农卿家的……诸位郎君,有朝一日,谢青定会让你们子债父偿。”
他居然说出这样可怖的话……仿佛躯壳底下,并不是一个稚嫩的孩童。
小郎君们受了惊,手上棍子猛地一戳。
谢青没站稳,朝后倒去。
“咔嚓”一声,河冰霍然裂开。
咚——!
谢青落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孩子们吓得一哄而散,没人敢认这一桩恶事,先跑为妙!
毕竟,法不责众。
如谢青所想,他的衣袍泡了水。身子骨重若千钧,一直往水底沉去。
意识迷离间,谢青再度睁开漂亮的凤眼,隔着波光粼粼的水纹赏月。
还是习武好,多学一点东西,不至于这样被动。
也和祖母说了,天不冷,非要他多穿一层衣。
他打着哆嗦,怨恨起了父母。
如果谢安平和塔娜在京城之中,他有父母撑腰,或许就不会受人欺负了。
可是,家中大人啊,弃亲子于不顾,远赴藩镇,只为了保护这样一个愚陋不仁的家国。
何其可笑。
谢青犯了什么王法吗?他做错什么了吗?
谢青困惑地想,意识迷离。
月亮高悬,随着水波颤动。
他一直觉得皇宫森冷萧疏,每每入宫骨头缝里都发寒。
那时不懂,如今想来——宫墙四面峙立,人陷其中,可不就是一口口囚人的棺材吗?
太监们赶来及时,谢青得救了。
沈家郎君为臣友孩子谢青鸣不平,官家罚了这些为非作歹的小郎君们,连同他们家中大人也被罚了俸。
比之谢青受过的惊吓,真真无足轻重。
打那儿以后,谢青就不入宫了。他也学会了更圆融处事,只等着有朝一日,刀刃趁手,可见一见血气。
……
一瞬间,沈香忽然明白了,谢青为何那样紧张她落水。
他吃过苦,所以担心她也遭难。
谢青不知该如何保护沈香,才会极端地想要困住她。
好傻的夫君。
沈香好好抱了一下谢青,她埋首于夫君怀中,小声说:“若当时我在场,一定会把每一个欺负夫君的人都打趴下。教他们知道,您也是有人关心,有人罩着的。”
谢青听得沈香一番惩恶扬善的话,嘴角不由自主上翘,心情颇好。
“小香来晚了。”
“嗯?”沈香迷茫。
谢青煞风景地答了句:“所有恃强凌弱之人,我都尽数除去了……一个不留。”
看啊,这就是睚眦必报的谢青。
他怎可能忍气吞声,以德报怨呢?
沈香忽然笑出声,好好亲了谢青一下,夸赞:“夫君干得好。”
恶有恶报,是他们活该。
但她还是想告诉谢青,异于常人,不是您的错。这些罪,您不该受的。
第75章
重阳节将至, 大街小巷的茶楼与酒肆门口都架起花棚,绑缚长长的红绸绦, 底下摆无数菊花盆栽, 用以揽客。
沈香去看过两回,俱是深深浅浅的黄,有棣棠菊、喜容菊等等花品。
文人附庸风雅, 还好簪花, 沈香想起从前在刑部衙门里,每到花期,郎君们就会往鬓边簪花,添一缕风采,官家也是默许朝臣玩花的,从来没有拦阻过。
沈香嫌女相, 本能抵触簪花。许是担忧她不合群,谢青也不戴花。两位衙门主官都一派肃穆仪容, 底下官吏怕被上峰留下“不正经”的印象, 也纷纷不择花了。
搞得六部其他衙门都很没面子, 仿佛他们多不务正业爱俏丽,唯有秋官衙门一心扑在公事上。
如今没有避嫌的必要,沈香取来铜剪子截下一朵粉蕊桃花菊,给谢青插-入翡翠发冠间。她左右打量, 笑眯眯地说:“这般才好看。”
谢青就像个傀儡娃娃, 任她着衣打扮。见小妻子笑, 他也抿出三分温柔的笑意,他只待她这般柔善。
“夫君, 我想请你帮个忙。”
沈香鲜少主动和谢青要什么,头一回索求, 谢青微微怔忪,转而是悄然弥漫起的欢喜。这样代表,沈香偶尔也学会依赖他了。
“小香尽管开口。”
谢青的声音放得更轻,似乎畏惧打破这一瞬的温情。
“您能帮我要来石榴的卖身契吗?我瞧她是个好的,往后京城来往也该有个婢子随侍,不然旁人要笑我出门都不知摆排场。”
“可以。不过在庆海县随侍无妨,将她带回谢府还太草率,我不想小香涉险。”
谢青不必说得太深,沈香都懂。
谢家紧要,里外都是自家人。带回一个祸害入家府,那会惹出事端。
沈香点头:“嗯!那么请夫君帮我查一查石榴的来历,也正好看看她的为人。要是个好的,咱们领回去;若不好,往后归京时,就把卖身契还她,再给点钱财,全了这一场短暂的主仆情分。”
“好。”谢青揉了揉沈香乌黑油亮的软发,“马车在外等候,为夫得去衙门审阅案牍。留小香一人在府上,实在挂心。你切记,万事小心。”
“我省得。有阿景暗中保护,没人能伤到我。”
“……嗯。”谢青的笑颜微僵。
虽然是谢青亲口吩咐阿景从旁照看的,但由一个外人给予小妻子的安全感,他想起来还是通体不爽利……
谢青勾唇,转身的时候,凛冽的眼风扫过树枝,正巧对上阿景战战兢兢的视线。
杀气腾腾的邪神啊……吓得阿景险些跌下树来。
他不懂主子这一脸凶相是为何。阿景招谁惹谁了!他内心颇有几分委屈:我已经按照尊长吩咐离夫人一丈远了啊,再远一点就不能及时保护家眷了,还要我怎样嘛!
夜里,沈香收到了石榴的卖身契书。
不过是要个可心意的奴婢,秦刺史压根儿不当一回事,转头就喊管事的取卖身契书送往沈香的院子了。
沈香朝石榴招招手,催她至跟前:“你的卖身契书在我手上。”
还没等石榴回答,沈香出人意料地燃起烛火,任火苗将卖身契书燎成了一团灰烬。
石榴瞠目结舌:“夫人,您……”
她摸不清沈香的门道,忽然她膝头一软,跪到了地上。
烧了卖身契便是不认奴才了,夫人是要赶她走吗?
沈香没有搀石榴,只温柔一笑:“如今你是自由身了。”
“奴婢除了服侍人,旁的行当无一精通,离了府上,怕是连口饭都吃不上了。求夫人别不要奴婢!”石榴磕头砰砰响。
沈香挪来锦布桌上的糕点,特地选了一碟子糯米和红枣混合蒸熟的水晶龙凤糕摆在她面前。
“怎会?跟了我,好歹饭还是能吃饱的。”沈香顿了顿,接着道,“只是你贸贸然换了主子,我也不敢直接收了你。毕竟往后的日子举步维艰,我在谢府也未必好过……”
石榴懂了,沈香不会给自己添麻烦。若是不忠的奴才,她宁愿舍弃,也不会收入囊中。
她要跟着沈香过活,那就得表一表忠心。
这一招先礼后兵,把她吓得够呛:“夫人请放心,奴婢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您的抬举,奴婢就是路边的草,荒田里的泥,百无是处。”
沈香伸手拦住她的嘴:“不可自轻。”
石榴一怔,有几分错愕。以往的贵人娘子,都爱听她们说些尊卑高低的轻贱话,唯有同主子家泾渭分明,她们才算是个好的。
可是今日,沈香居然捂住她的嘴,和颜悦色劝她不要自轻自贱,便是言语上的糟践,她也不许。
因沈香是农家女出身,所以石榴这番话教她感同身受,不经意惹恼她了吗?
思及至此,石榴又悸栗栗地发抖:“是奴婢多嘴!是奴婢该死!”
“唉。”沈香没法子同她说清楚,只能递过去一块甜糕堵住小娘子的嘴。
接着,她又抖出一张新的和雇契书,挪至石榴面前:“不必你卖身于我,咱们有缘,签三个月的长契吧。这段时日,劳烦石榴贴身随侍,三个月后,你我再考虑要不要续契,你看可好?”
“啊?”石榴呆若木鸡。
和雇?也就是她不算卖了身子、任人宰割的奴婢,而是拿工钱的长工?她赎了身,往后是自由人了。天底下竟有这么好的事?为、为什么啊?
“不愿意吗?”沈香为难地问。
“愿意!愿意!”石榴胡乱往嘴里塞了糕,手指戳上红印泥,麻溜地签字画押按了手印。
“慢点吃。”沈香给毛毛躁躁的小娘子递了茶汤。
石榴习惯沈香细声细气的招待,已不会像第一次那般惊慌失措。
石榴忸怩了会子,心道:难怪谢提刑爱重沈香,这样温柔的女主子,还不打不骂手下奴仆,她也想长久追随沈香啊!
衙门里办公的谢青不知自己的情敌多了一个,偶然一个冷噤,他当是起风了,感慨秋日确实严寒,要给小香多添两件厚衣。
而语笑嫣然的沈香心里早打好了其他的算盘,她之所以要来石榴,是唯恐待会儿要做的事会牵连上小娘子。能赠她一具自由身,不教她任秦刺史摆布,这是沈香所剩无多的怜悯与慈悲。
唉,怎么办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跟着奸猾阴险的夫君,都学坏了。
沈香又上了一趟上官府,这一回她带了石榴。
秦如梅却不知,因上一回融洽的会面,她难得起身,拣了一件丁香淡紫襦裙,簪灵芝瑞兔钗,款款而来。
沈香擎等着她来,在秦如梅快要行至跟前的时候,她笑着提醒了一句:“小香唯恐今日置办的糕点有差池,特地带了秦家服侍多年的婢女一道儿随行,也好指点指点我有关夫人的吃食偏好。”
若秦如梅是个冒牌货,听到这话,她绝不敢上前一步。
她怕被认出来。
怎料,秦如梅只是足下一顿,很快又撩帘,笑着行来:“谢夫人有心了。”
她明媚的笑容,给予了沈香极大的震撼。竟没有一丝一毫惶恐吗?难不成是她猜错了?
沈香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会出错,趁秦如梅吩咐下人端茶倒水的时刻,她小声问石榴:“这位是秦家大娘子吗?”
沈香的发问,教石榴感到错愕。但她对沈香知无不言,很快回话:“是,奴婢应当没有认错。”
“唔……”
“怎么了?”
“无事。”
沈香弯唇,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秦如梅带沈香去后院赏花。上官府后院植了一片菊圃,残霞似的金菊迎风摇曳,花香馥郁。
闲话家常的气氛正好,秦如梅喊下人去蒸菊花糕来供沈香品尝。
婢女前脚刚走,沈香后脚想起一件可心事,语笑嫣然:“我前几日在夫人娘家见到‘玲珑’了。”
秦如梅一怔,小声喃喃:“玲珑?”
“您去年仍在娘家时养的拂菻狗呀!据说是西域高昌带来的名贵狗品,用的狗食都是取干虾子碾碎拌的粮,金贵得紧!夫君原本想带我去见一见,怎料狗儿乖觉,一见生人就咬,我亲近不得。又听旁人说,玲珑只亲近您,奈何带犬儿陪嫁不大好听,便弃在了娘家。”
沈香似乎在为秦如梅深感遗憾,微微摇了摇头。
私下里,沈香小心扯了一下石榴。
婢子聪慧,知道自己现在是沈香的奴,自然主子说什么,她就是什么。
于是石榴也忙不迭道:“玲珑可想您了,您一出嫁,它茶不思饭不想,就连骨头都啃少了。”
主仆俩一唱一和,秦如梅艰涩一笑,给了点反应:“是吗?那改日要去看看玲珑了,我也想它得紧。”
此言一出,石榴沉默了。
唯有沈香笑颜灿烂,拍了拍秦如梅的手:“无碍的,改日我差养犬的婢子带玲珑来上官府给你瞧瞧。”
“不必了。”秦如梅叹息,“何必徒增伤感呢,夫君不喜猫狗,家中留了味儿,他会腻烦。”
“也是,那就不强求了。”沈香捻起一块菊花糕,小口咬着。
秦如梅是一年前嫁入上官府邸的新娘子,而秦兰失踪于两年前。
也就是说,这两年秦家发生的事,秦兰并不知情。
拂菻犬的事,是沈香胡诌的,只不过想诈一诈秦如梅。见她害怕暴露身份,慌乱间应下“玲珑”,沈香可以确定,眼前的女子……是个假货。
秦如梅敢来对阵石榴,无非易了容,不害怕暴露真身。
要熟知秦如梅,又眉眼相似,方便化骨易容……若沈香没猜错的话,眼前的女子应当是秦兰。
沈香心生一计,用菊花茶时,故意不稳,溅上秦如梅的脸。黄褐色的茶渍濡满了秦如梅的衣领,淡紫色的上襦衣在茶汤子的晕染下混成了浓棕,丑得很。
沈香故意抖开帕子去搽,作势要为她擦脸。
秦如梅知晓她的意图,奋力挣扎起来。
谁知,沈香扣住她的腕骨更紧,惹得恼怒了,她压低嗓音,温文道:“二娘子,别躲!脸上染了茶渍,便不好看了。”
喊她什么?二娘子?!听得这句话,秦如梅如遭雷击。她僵直身体,半天不敢动,身子骨瑟瑟发抖。
沈香勾唇,笑中带一点狡黠,又想擦脸。
接着,秦如梅扭得更厉害了。她全无官夫人体面,一心要逃跑,拉都拉不住。
沈香知道自己力气小,制不住她了。情急之下,她往旁处抛了一枚石子。
阿景应声落地:“夫人,有何吩咐?”
“抓住她!”沈香道。
阿景不过一记手刀,立马敲晕了挣扎的秦如梅,任她颓在地上。
上官夫人遇袭了!
廊庑底下的奴仆们瞧见这一幕,无人敢上前。她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做什么好。情急之下,家奴们去寻了管事来主持公道。
只可惜,在管事赶来的途中,沈香已然用茶水化开了秦如梅脸上的装束。返璞归真,原形毕露。
她拉石榴辨认,郑重其事地问:“她是谁?”
那熟悉的眉眼,不是秦如梅,而是……石榴目瞪口呆,惊呼:“怎么会是秦兰二娘子?!”
“石榴真乖,回府上,夫人赏你香糕吃。”
沈香笑眯眯地夸赞,至此,她终是知道这对姐妹花的鬼把戏了。
管事来晚了,他一见地上倒着的秦兰便知,她们姐妹的事都暴露了。
他切齿,心里暗怪长史上官临糊涂!色字头上一把刀!
从前被庶出二娘子秦兰勾走神魂,故意做局把她养在家中。秦刺史器重他,要嫁嫡女秦如梅过门。多好的高升机会?傻子都知道,秦兰没有秦如梅金贵,弄死个庶出的,好好待嫡出的娘子不就好了?
他偏对着干!甚至纵容刁妇外室秦兰入府招惹嫡姐,姐妹俩缠斗,慌乱下伤出人命……
管事真的乌发都要掉一大把了!这个秦兰真不是省油的灯,既然允了她顶替嫡姐身份当正头娘子么,便聪慧些,偏偏蠢钝如猪,把柄递到了谢家人手上。
死定了。
小香娘子分明是冲着秦兰来的……是谢提刑的授意吗?她想做什么?
不论做什么,今晚沈香都别想出府门!
管事起了杀心,他下令,召集了一帮穷凶极恶的府丁,困住了沈香。
若是杀了这个知晓太多秘密的谢家宠妾,他们能活,还是会死?
只是眼下秦兰的身份毕露,若是让秦刺史知道嫡出爱女丧命,那就全完了。
暮色沉沉,廊庑一围灯龙,火光冲天。
刺棱的刀剑声响起,火把照得刃芒缭乱,大批持械的恶徒自四面八方鱼贯而出,将沈香和阿景团团围住。
州县的地方官果然不可小觑,竟会私下里豢养打手。
沈香没想过兵戎相见,怎知管事是个聪明人,才几步路就想出对策。
想同她鱼死网破吗?有意思。
“长史不愧是州幕府之长,连麾下主事的奴仆都这样有胆识与主见,可替主家人行事。”沈香撩衣裙落座,坐姿满是官吏架子,明明是娇俏的姑娘家,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威慑力。
“本也是好心好意请您府上做客,可您偏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管事冷着脸,与沈香对望……这个宠妾,看起来没那样简单。
沈香知道一时半会子逃不了,她也不着急了,捧了一盏菊花茶,慢慢吃起来。
才抿一口,沈香微微蹙眉:“有没有哪个体人意的娘子帮我热一盏茶?菊花干瓣儿浸茶汤久了,有点苦。”
她还是爱喝黑蔗糖姜茶啊,毕竟小日子还没走嘛。
第76章
死到临头, 她竟还有闲心吃茶!分明是不将他放在眼里!管事切齿。
沈香环顾四周,屋檐下悬的华盖绸灯倾泻朦胧的橘光, 照得锋镝寒芒尽显。风吹过弯刀刃面, 劈出呜咽的呼啸,可见刃具削铁如泥。
州府当真乱得不成样子,竟敢私造兵器, 风气太狂了。
沈香一面思忖, 一面放下茶盏。她打算拖延时间,于是朝管事笑:“管事何必动怒,吃杯茶下下火气吧?”
只可惜她来了月事,凉茶越吃,小腹越疼,还是别沾了。
管事知道, 他和沈香无甚好谈的。这里没有一个人能活,便是秦兰, 也可以斩了。
待祸端铲除, 他再和上官临商议应对之策吧。
于是, 管事冷着脸,双指并拢,做了个“杀”的姿势。
凶徒们听令,手持刀刃冲杀上去, 场面混乱, 刀光剑影。
还是动了手啊。阿景抽出软剑, 足尖一踏桌面,以星流霆击之势杀出重围。
锦桌一倒, 沈香才喝一半的菊花茶险些落地。她吓得手抖,堪堪抬手去接, 怎料茶盏刚稳稳落入掌心,一抹浓厚的血气扑面袭来,原是血花沫子泼入了茶汤,不能喝了。
“可惜。”
沈香只得悻悻然放下茶碗,毕竟她没有饮人血的习惯。
管事不知阿景武艺这样高强,蹑影追风似的步伐,两下就掳下一颗人头。人山一样杀手,被阿景拦着,竟不能近沈香半分!
擒贼先擒王,唯有先对付沈香,才能逼阿景弃械投降。
管事打定主意,从怀中摸出一把尖利的匕首。
他疾如雷电,趁阿景对敌不备之时,朝沈香伶仃的背脊霍然刺去——!
纤薄的刀刃划开夜风,啸鸣不止。鱼腹白的一道银光晃入她的余光,沈香抬眸,正对上锐不可当的匕首。
要死了!
情急之中,她闭上了眼。
痛感比想象中来得迟,沈香隐约觉察出,那不是额上的伤,而是沈香害怕之下、指尖掐破掌心传来的细微疼痛。
“啪嗒。”
浓烈腥臭的血液滴在她的面颊之上,猩红的血蜿蜒而下,滑入脖颈。老长的一道血痕,好似香火树下迎风飘荡的红绸。
意识回笼,沈香才想起方才听到的声音——是一支鸣镝破空而出,铿然击碎人骨,将杀心渐起的管事囚于他那一具躯壳之中,逼他的魂魄散于人间。
管事轰然倒地。
沈香睁开眼,目之所及的门洞石阶处,站着长身玉立的郎君。
原是谢青啊。
只见他手执着鹿皮长弓,扣着翡翠扳指的指骨,青筋振颤。郎君眉目冷峻,薄唇紧抿。通体的槿紫色圆领袍不曾沾染血色,却比修罗还要嗜杀,腾腾煞气。
他动了怒。
想用佛家的剑树刀山之刑洗涤人间。
沈香第一次看到谢青生这样大的火气,就连她都有几分忌惮,蓄意灭火,又不敢贸贸然上前。
完了。
今日的夫君恐怕杀心不止。
待长史上官临紧跟其后入了府门,谢青指尖微动,一记石子掷出,门扉阖得严丝合缝。
所有人都被囚在上官府中。
府上全是血,一片血海尸山,把上官临吓了一跳。
他是个胆小的官人,霎时伏跪于地,战战兢兢地道:“谢、谢提刑,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青似笑非笑:“本官同上官别架一道儿归来,你家府里的动乱,本官又怎知原委?”
若不知原因,谢提刑之前为何见他县衙这具弓箭好看,非要捏掌心把玩归府?
哪有这么凑巧的……
上官临又恍惚一瞥,看到管事表兄额上那一支开了颅骨瓢子的镞箭。
顷刻间醒悟过来,是他手上的人动了手!
再一看梅红血色尸首包围住的沈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表兄动粗,竟想杀小香娘子了!当真糊涂啊!
沈香的腿骨终于能动,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沾上的灰。
她走向谢青,朝夫君讨好一笑,希望能熄一熄他的火气:“您消消气儿,我没事。”
谢青不答话,微微勾唇,笑得瘆人,压迫感十足。
沈香做贼心虚,她第一次这样畏惧谢青。转念一想,也是她不对,太轻敌了,差点教管事的暗袭得逞了。
沈香不敢看他凌厉的凤眸,转而凝视谢青的手。他的指腹微动,像是战栗,没多时,她大胆握住了郎君的掌心。硬朗的指骨因小妻子的触碰一瞬间紧绷,沈香小心翼翼抚慰、摩-挲,一点点软化他不宁的心绪。
“我没事儿,真的。”沈香笑着哄,“您来得真及时!”
若不是白玦撞窗报信儿,他们夫妻俩就要阴阳相隔了。
谢青冷笑一声,不应她这话。
今日的夫君很生气啊,沈香苦恼。
上官临见到悠悠然醒转的秦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定是她的身份败露了,想要小香娘子闭嘴,这才引发诸多事端。
他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谢青已经没了耐心和外人周旋,他只冷冷道了句:“上官别架,本官急着归家训妻,不同你歪缠。若想守住秦如梅的秘密,你便帮本官做一件事。”
“您、您讲……”
上官临骑虎难下,脑子都是乱糟糟的,又没管事为他献计,他几乎是对谢青言听计从。
“秦刺史藏赈灾银的宅院,在何处?”谢青冷冷问出这句话,吓得上官临一颤。
他结结巴巴:“没、没银子!”
“呵。朝廷派发的银锭子,铸以国号赈灾字样,若是想市面上流通,需熔银、毁户部铸印。那样一大笔的钱,怎可能花销得了?”他言辞间都是认定了秦刺史贪墨,又道,“既你无用处……”
郎君笑得邪性,掌中的弯弓被风吹得发响。
谢青沐浴于月色之中,居高临下,冷冷地道:“猖狂贼人竟入容州长吏府刺杀,阖府上下无一生还,就连上官临别架也惨遭毒手。本官既为差遣地方的‘提点刑狱公事’,自要为僚臣鸣不平,不能让上官别架负屈衔冤,凄凉亡故!”
上官临一时没明白话里的意思——他还活着啊?为何谢青说阖府都死了?
过一刻钟,上官临懂了。
他、他是要杀了自己!再贼喊捉贼为上官临查证凶犯!死无对证,还不是任他决断?谢青……竟对官人们起了杀心!
上官临哪里见过这样的恶徒,额头上满是湿濡的汗水。
他深知秦兰乃致命把柄,若让人知晓她杀了秦家嫡女秦如梅,秦刺史定然饶不了他!可是,他抖出秦刺史的辛秘,他就能活了吗?
上官临脑袋一团浆糊,他不敢不应谢青的话,但眼前这位主子,也没给他留下能活命的康庄大道啊。
沈香深知这样摆平不得上官临,她叹了一口气,道:“上官别架,若是您愿意助谢提刑一臂之力,拿捏住秦刺史贪赃枉法的罪证。我等可对官家言明,您这些年并不是同秦刺史狼狈为奸,而是忍辱负重,为得罪证而蛰伏于他左右。如今时机成熟,沉冤昭雪。您乃功臣,而非佞臣,保不准还能政绩添彩,得以升迁呢。届时,谢提刑就是您的门路,有他在京中疏通,何愁不能摆脱这小小的从六品地方外官职事?”
不管会不会帮上官临,先骗了再说。
而且沈香这番话,其实说到了上官临心坎儿里去了。他虽是容州地方官二把手,但是他知道秦刺史太多秘密,他绝不可能放人升迁的。拿嫡女联姻拉拢,有器重,也有警告,两家是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只是今日,上官临的秘密抖出,他和秦刺史肯定是做不成正常的岳丈与女婿,既如此,倒不如“大义灭亲”,谋个前程。
沈香为他虚设了平步青云的美梦,上官临深知眼下也没旁的法子。
于是,他顺坡下驴,接话:“是!下官早知秦刺史乃贪墨奸-党,这么多年,下官如履薄冰,终是打入内部,谋得他的信赖。谢提刑,下官愿为秦刺史贪污赈灾银一事佐证,请您定要助下官一臂之力,让容州受苦受难的百姓,得以拨开乌云见青天啊!”
他声泪俱下,演绎了这一场戏。
谢青虽对上官府的人恼怒,却也知眼下没旁的法子脱身。
他冷淡应下,虚虚扶起上官临:“上官别架这些年辛苦了,本官定会在官家面前替您多多美言。而秦刺史这般寡廉鲜耻的官人,不让其伏法受诛,本官心气儿实在难平。唉,路途虽艰辛,但为了一方百姓能安居乐业,吾辈万死不辞。”
“正是了,谢提刑高义啊!”上官临称颂连连,心里倒骂:谢青分明是黑吃黑,还装得大义凛然。
但上官临不敢讲。他换了一门靠山,唯谢青马首是瞻。
未免夜长梦多,谢青命阿景连夜护送沈香回了金垌县,留他一人在庆海县处置秦刺史,挖出那一笔笔赃款,以及为修筑堤坝而偷工减料所购买的次劣用料款项名册。有了上官临助阵,秦刺史又没时间藏匿赃款,也无法疏通上下司府的人情,竟真被谢青瓮中捉鳖,就这么死死压制住了。
而先行一步归金垌县的沈香可以确信,谢青是真的生气了,他那样粘缠人的郎君,绝无可能主动离开她。
沈香不知谢青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这一桩州刺史贪墨案尘埃落定,已是两月后的事。干爹孙晋告发秦刺史有功,吏部考功员外郎判其一等考第,又有皇帝抬举,计功行赏,孙晋得以升迁,举家于年后上京述职,迁调哪个衙门官署的职官,就得听从吏部铨选拟注了。
这年十一月,孙楚争气,过了州县兵试,成了武举人,先一步跟朝集使上京参加兵部试了。
混世魔王一走,家里一下子冷清了下来。孙婶娘不见谢青归来过年节,心里为这对小儿女担忧:“谢家郎君怎么连封信都不给小香送来?你们是不是……”
沈香宽慰干娘:“我们关系很好,并无不妥。”
这话说出来,沈香自己也有点心虚。
毕竟她和谢青打那晚以后,两个月不见。她委托阿景给谢青送去许多应季的吃食、御寒的秋衣,甚至用花布包了一叠厚厚的家书,但不知为何,谢青就是不回信。送货归府的阿景禀报沈香,说尊长看了,但什么都没说。他要庇护沈香的安危,不能久留,很快就被谢青赶回金垌县。
沈香头一次这样惴惴不安,盼着谢青给她回点话,就是写一句“一切都好勿念”也行,偏偏谢青锯嘴葫芦似的,什么都不讲。
但又一想,应该没什么事吧?毕竟他还惦念她的安危,让阿景随行。
又过了半月,沈香没等到谢青写的家书,倒等来了他的人。
第77章
沈香许久没见谢青了, 初初看到的第一眼,还有点陌生与疏离。
谢青穿织金云纹圆领袍, 外罩一件暗鹤纹云杉绿底宽袖秋衫。乌黑长发没有包布巾, 用一支竹骨玉簪束发,清秀俊逸。只风起时,衣袍飘逸, 细带勒住郎君紧实有力的窄腰, 背影看着削瘦了不少。
这两个月,谢青过得不是很好。
沈香还幻想过,谢青会不会如俗人那般,没了妻子在旁边督查便成日里花天酒地。如今一打照面,她发现是自己多心了。夫君憔悴,都要被公差榨干了。
能者多劳, 膏火自煎嘛。
沈香促狭一笑:“您近日很累吧?看着人都清瘦了。”
“接连两月没怎么合眼,专程为了忙地方州县的公差。”谢青看到小妻子笑, 自个儿也没藏住笑意, “好在一应事务都打点妥当了, 如今空出一个多月的空闲,可陪小香过年关。”
他还是没忘在小妻子面前邀功请赏。
言毕,谢青含笑打量小妻子,她穿一件白狐毛镶边鹅血石红对襟长褙子, 襦裙乌亮的鬓发簪一朵时兴牡丹绒花。纤腰雪峰, 肌骨丰腴, 哪处都富丽堂皇。可见这些时日,她吃好睡好, 无不顺心之处。
沈香心疼地揉了揉谢青冰冷的指骨:“您受累啦。”
“身上累倒好,只心累药石无医。”
谢青还是藏了火气, 话锋几番周转,绕了回来,嗓音清冷。
沈香面上讪讪:“心累?是谁这样大胆,开罪我夫君了?”
“小香明知故问。”谢青无奈叹气,“原以为你会知错,居府上反思二月。怎料小香瞧着精神头倒很好,一丝憔悴都无。家书里也写满了金垌县游记,生怕为夫不知你游山玩水多惬意。”
说到最后,还带点若有似无的酸劲儿。
离了他,她也过得很好啊。谢青一面欢喜,一面又怅然,他无足轻重。
沈香眨眨眼,意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那日我知夫君定会及时赶来庇护我,心里一点都不慌。我这胆子,分明是夫君养的。”
说话时,沈香声音娇娇的,全是欢喜与柔情。
谢青想给足小妻子惩戒,一见她明眸善睐开腔,又不忍心了。
他只能莽撞地搂住了沈香,将她兜头罩入自己怀中。
沈香小心翼翼回抱谢青,指尖顺着他的后腰,一寸寸寻上去,能摸到骨珠嶙峋的脊,好在腰腹肌理健硕如常,只清减了些软肉。是瘦了,没她督促,谢青肯定忘记一日三餐。
没事儿,她帮他补回来,好好看着他用食。
郎君的胸膛宽阔,靠在衣襟处,泊泊的体温沾染耳廓,蓬勃的心跳如火峰喷薄,轰隆震耳。她能知晓谢青是活生生的人,他圈着她不放,囚着她,很有安全感。
馥郁的花香钻入肺腑,谢青袖囊里掺的香粉真杂,可不止一味。
沈香想到了什么,挑起眉头,阴恻恻问:“夫君……杀生了?”
谢青勾唇:“几个奸-淫-女子的贼人,抓到官署里也不肯认罪,非要小娘子拿出罪证,事情闹得有些大。”
“这种事,姑娘家不顾名声敢报官都是鼓足勇气,又怎可能留证,供官人验身。所以,夫君杀了他们?”
“嗯。”
“嘿嘿,夫君干得好。”
沈香抱谢青更紧了,她觉得今日的谢青多添了几分人情味。
知小妻子欢喜,谢青嘴角轻轻扬起。
他的确杀了他们。
但事实是,他嫌这些恶人闹得聒噪,吵到他奋笔疾书写律令笺注,这才动手,嗯……自力更生,讨了个清静。
他要见沈香,不能让繁忙的公差耽搁他的行程。
小两口在孙府门外歪缠半天,迟迟不肯入院。孙晋和孙婶娘急得团团转。他们不敢叨扰上峰与妻子团聚,可把贵客干晾在门口也不是个法子。
思来想去,还是孙晋这个当家做主的男人开了口:“咳咳,谢提刑舟车劳顿,还不曾用饭吧?快请进,先喝杯茶汤,歇歇脚,下官立时差人厨娘备饭。”
孙婶娘也笑:“就是就是!小两口别杵在门外啊,回房慢慢侃,被褥都是新晒过的,松软得很。天凉了么,小香搬到炕床的屋里了,烧了炕,正暖和,谢小郎君坐车累了就先靠靠。”
孙婶娘这话其实没有旁的意思,偏生听到沈香耳朵里,闹了个脸红。
她和谢青许久不曾见面,小别胜新婚,正是热切。入了屋里头,又是香软的被子,又是蓬蓬的炕床热气儿,难保谢青不会起什么坏心思。
如果可以,沈香不想这么懂谢青,流泪。
她要推诿一番吗?虽然沈香也很想念谢青。
思来想去,沈香还是顾念郎君身体,不让他继续留外头吹风了。
她拉他来了另一个黑瓦白墙的院子,石墙上砌了木雕寿桃形夹樘什锦窗,透过薄贝窗板,可瞧见淡紫色的木槿花,影影绰绰开着,景致极好。
一推屋门,炭火的热气扑面而来,沈香忙开了一道窗户小缝隙,透透风。
她近日喜欢调香,寝房内全是各类香料,味道很重,不知谢青住不住得习惯。
咳咳,有种干坏事被抓包的窘迫,偏偏她没有理由把丈夫赶出门去。
“我给您提水沐浴吧?”沈香朝外喊了一声,“石榴!郎主回来啦,你去帮忙打几桶水来。”
“嗳,好!夫人等我,不要一刻钟就给您办妥当啦。”
石榴那日见了上官府的血腥事儿,原本要被阿景灭口的。然而在沈香力保之下,她捡回了小命,成功活了下来。沈香想给她钱,反正秦家不能留了,她可以拿着钱自谋出路,但石榴不要,她就是想跟着沈香过活。
石榴想得挺好,她本就是没爹娘的孩子,拿着钱也没旁的去处,倒不如跟着沈香,她这条命是夫人救的,她合该报恩。
小娘子心眼子可太死了,沈香哭笑不得,却也没赶她走。
后来小舟奉谢青的命,把石榴带走了一遭。不过半日,又放回沈香身边,说石榴往后可以供女主子差遣。
回了金垌县后,沈香倒是私底下和石榴打听过:“小舟带你干什么去了?”
“就给我吃了一颗糖丸子,说我乖乖听话,一心保护您,也不乱说府上事的话,每个月都会给我解药续命;要是我不听话,一个月后定毒发丧命。”石榴捧着孙婶娘炊的枣泥赤豆馒头吃得正香,嘟囔了句。
沈香听得心里“咯噔”一声响,怜悯地摸了摸小娘子的头:“委屈你了。”
“没事啊!反正奴婢不跑,一个月吃一回药的事。况且谢家多好啊,每月发月俸,顿顿还有炙鸡腿吃,这样好的东家,奴婢提灯笼都找不来,哪里还想跑啊!”石榴狡诈地笑,“而且奴婢听说啦,您原来是谢家的正头娘子啊!跟着您,那奴婢前程似锦,往后吃香喝辣。”
“……”沈香沉默了一下,想想倒也是。
只要石榴够乖巧,那谢家对下人的待遇,必是京城里最好的一户。毕竟勋臣世家,家底子殷实极了。
她没自苦,沈香也就放下心了。日后京中官夫人圈子里交际,她身边定要有个可心意的婢女随侍,免得旁人取笑谢家内宅。要知根知底的孩子,又得听话……石榴就很合适。
一刻钟后,家厮和奴婢很快给谢青打好了水,屋里就剩下沈香和谢青二人。
沈香拉过遮光的山水屏风,供谢青在后头沐浴更衣。
郎君显然是疲乏了,没有推辞,径直步入竹骨屏风后。
室内光线很暗,唯有地灯倾泻几道黄芒。谢青的身影落于画屏之上,能清晰看到他修长的指骨伸向衣襟,宽衣解带。
沈香往炕床靠了靠,透过内室缝隙,看到谢青缓慢解开盘扣与系带,褪下了里外几层衣。
衣袍底下的刚健腹肌,块垒分明,线条极其流畅。没入热气缭绕的水中,浸湿了肌理,盈盈透亮,很是惑人。
特别是乌黑的长发不曾修剪,披下肩后,落入水中。于木桶的热水里团成一蓬蓬悬浮的黑水藻,如同湖泊鲛人,满身邪性。
本不想做宵小行径,观摩郎君梳洗。
但谢青浓密眼睫湿濡、剔透露珠黏在睫羽要下不下的样子实在勾人,沈香忍不住多瞧了几眼,背地里,吃吃两声笑。
不管谢青啦!沈香端过一食盒蜜桔与果脯,窝在炕上吃喝。她特地取一个黄橘煨到褥子底下烘炕,待果皮微热以后,她细细剥开,取出一瓣橘子,下地,奔到谢青面前,递于他唇边:“夫君。”
谢青闭目养神,几欲睡去。听得沈香温声软语一句唤,震颤鸦青色的睫羽,睁开眼,柔声问:“给我吗?”
睡眼惺忪的郎君,总带点恍惚与钝感,很好戏弄。沈香起了坏心,呶呶嘴:“不给,只是让夫君眼馋一回。”
说完,她抛高橘子,用嘴去接。嚼吧嚼吧,咽下。
看呀,吃不着啦!
沈香挑眉,一股子坏小子的纨绔劲儿,惹得谢青无奈摇头,也无端端升起一团燥。
“小香在做坏事。”他下了定论,“我也要效仿。”
“嗯?!”
什么?
正所谓——“乐极生悲”。
还没等沈香高兴多久,她的眼前,忽然横生出一只雄劲有力的臂膀,掐住了腰肢,将她扑通带入水中。
兜头一瓢水,沈香湿了满衣,整个人都发懵。
“您……”
谢青揽小娘子坐于他胯骨,勾唇笑道:“方才小香温声软语一阵哄,倒教为夫险些忘记正事。”
一边说,一边撕裂了小娘子仅剩的衣裙。
沈香新裁的衣裳破了,哀嚎一声:“我才穿一次呢!”
“比起衣饰,眼下小香还是想想……如何给为夫降一降火气。上一次,小香很坏。”
一语双关,一个是说她两月前不顾自身安危对上上官府管事;另一个是郎君积郁了两月的邪火。
“我们要不要迟些再……啊呀!”谢青容不得她多话,趁她小心翼翼开口时,指尖已然覆上了她的后颈。
温热、湿润的指腹,在耳后与发间游离。
沈香厚厚的发髻忽然被穿插濡湿了的指骨,紧贴头发根儿,莫名引发一重重战栗。
她被死死扣在谢青怀中,上下俱是动弹不得。
这一回换郎君来吻她了,沈香被迫上仰下颚,柔软的舌尖自咽喉往上,攀附肤臂,滑入她的唇齿。
平白封住言语,沈香坐立难安,偏偏谢青乖戾,他一寸寸搜刮、碾磨,丝丝入扣。
舌根都酸涩不堪,再躲开,又被抓牢,死死不放。
俱是侵占性,狂风骤雨一般袭来,摧折她的神魂。
她不该招惹他的,分明知道谢青不会抑制本心。
特别是他“有缘有故”,更能欺负人了。
沈香想抵抗,又没了气力。似乎要遭不住了,低腹一阵阵酥麻,勾得她神魂颠倒,心猿意马。
……
再度醒来,已是暮夜沉沉。
沈香浑身酸痛,但好歹她衣着很得体,谢青抱着她,闭目养神,睡得正香。
她小心挪动身子骨,没一会儿又僵直四肢。
唉,沈香发觉浑身上下被重锤了一回似的,酸痛连连。
回顾之前的事,沈香只记得,她被谢青束缚住手脚于背后,全无防备……衣冠禽兽!
沈香恨得牙痒痒,正要咬上谢青一口。
漂亮郎君便于梦中睁开了眼。
一双凤眸凌冽,看似满满戾气,却略带笑意。
谢青抬手,如玉指尖抵在她唇瓣上,低喃:“怎么?夫人又有所求?”
呸!沈香不敢这么回话。
她干干一笑:“没有没有,尽够了。”
“那就好。”坏心眼的郎君,单手支额,笑眯眯地道,“我还当小香胃口极大,一两个时辰都不够餍足呢。”
“……”沈香一阵神思恍惚,等等,竟折腾了这么久吗?夫君果真不是什么善类!
天色昏黑,屋舍黛瓦与山峦相接,仿佛丹青墨卷。窗缝漏出一线光,飘入一阵饭菜香。
沈香累极了,正是饥肠辘辘。
恰巧石榴在屋外催促:“郎主,夫人!孙明府喊奴婢催你们起来吃饭!”
沈香不愿自己的窘迫模样被人瞧见,她做贼心虚似的爬起身,迅速挑了一件雪青色白莲纹襦裙,似是怕受风,她还添了一件丁香色兔毛长褙子御寒。
慌忙间,沈香于层层叠叠的衣物里碰落一样事物——原是她给谢青亲手绣的荷包呀!
沈香捡起荷包,亲自帮下炕穿衣的谢青系上。一面打结,一面腹诽:夫君果然很喜欢她送的东西呀,竟随身佩戴,还挂了两三个月,也不挑衣色搭不搭配饰,好孩子气!
第78章
十二月, 腊月隆冬天。
今年金垌县冷得迟,雪下得比往常晚, 但第一场初雪, 沈香还是喊谢青来看了。窗户嵌着削薄的蚌贝,即便打得再透,仍是看不清雪景, 沈香索性把窗户拉开。
只是凛冽的风, 掺杂了白花花的雪絮,受了暖潮气就改变风向,一团团往沈香衣襟里钻。她冻了个哆嗦,好在屋里有炕床,不至于太冷,只是露外头的面皮受了霜雪。
小妻子瑟瑟缩缩的样子, 被谢青瞧个正着。郎君无奈,拎件狐毛大氅裹住她。
为了不使外衣滑下姑娘家小巧的肩头, 谢青从背后拥住了沈香。
观雪时, 沈香猛然被纳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错愕间,足下都团起了汗。
是谢青啊。
她仰头,对上温柔的夫君弯唇,春山如笑。
“夫君好贴心。”沈香夸他。
谢青领受夸赞, 心情很好。
雪缠绵了两天, 累积了厚厚一层, 院落银装素裹。
趁有日光,沈香命阿景搬出箱笼, 收拾出一个空的红漆木箱。
高墙外,有马车在等, 是前往京城的车。孙家老夫妇怕俩傻大儿孙楚和孟东城,在京城中缺衣少食,特地去车马行雇了人,想赶在除夕之前给他们送点冬衣与吃食。
孟东城比孙楚先进的京城参加秋闱,两个月前放的榜,虽名次稍低,但也考中了进士。对于金垌县这样十年出不了几个进士的穷乡僻壤来说,孟东城真乃文曲星下凡,孟家的地位一下水涨船高,门庭若市。
不过沈香知道,孟东城光是中进士没用,还要经过吏部的释褐试,才有可能拟注授官。即便真成了公家人,最起初也是九品芝麻官,小子想平步青云,路还长着呢。
不过沈香经干爹娘提醒,一时间想到了谢老夫人。许久不见祖母,她身体还好吗?
谢青在外过年关,祖母一人居府上,定是惆怅。沈香要给祖母送点东西回去,也顺道让俩兄弟拜会一下祖母,陪着过年,凑凑趣。
沈香把腊羊腿肉干包好,塞到木箱里,转头问一侧侍立的谢青:“夫君,若让孙楚和孟东城去探望祖母,会有哪处不方便吗?”
毕竟谢家门第高,而孙楚和孟东城,一个武举人,一个是才入仕的文科进士。平平无奇的小人物,却能入谢青三品高官的门庭。沈香怕往后传出风言风语,对谢青不利。
谢青不以为然地道:“哪家没几个打秋风的远房亲戚,不妨事。”
“倒也是,小香乃农家出身,一应亲眷都是乡下人,入不得贵人眼。平素还依仗夫君接济,真是难为您了!”
沈香故意嗔怪,逗谢青玩。
谢青负于身后的指节微动,稍显局促:“为夫不是这个意思……”
清冷的音调儿里莫名带点可怜,郎君垂眉敛目,生怕怕讨了沈香的嫌。
沈香一笑:“噗嗤,我知夫君的意思,夫君是心直口快。”
沈香知道,谢青分析利弊时一针见血,在她面前,他不会刻意圆融言辞,扮作“正常人”。
“嗯。”
得了小妻子的体谅,谢青心情很好。他又抱了抱沈香,心绪安定不少。
沈香想到之前在上官府遇袭,谢青明明那样紧张她,还动了一场滔天怒火……
沈香很了解谢青的,正如他从前为了留住沈香,不惜毁她家业。
那次生死攸关,他受了惊吓,却什么都没做,太不合常理了。
“上官府那日,夫君很害怕吧?”沈香问起这件事。
谢青:“嗯。”
“为什么没有困住我?”
闻言,谢青微怔。
片刻,他老实道:“有想过……”
沈香笑了下:“你想过啊……”
“嗯。”谢青薄唇轻抿,“但是,我怕小香再一次离开。”
没有沈香作伴的夜晚变得好漫长,他不想再忍受一次孤寂。
沈香怔忪很久,她的心尖忽然牵起一股子绵长的甜意。
夫君为她压制了兽-性,学会了克制。
他为了她,一昧退让啊。
“夫君这样很好。”沈香转过身,踮脚,献上一吻,“我很喜欢。”
小妻子又一次夸他了。
谢青唇角微扬,低头,回应了这一个浅尝辄止的吻,不夹杂任何汹涌的、企图令怀中人折腰的欲心。
另一边。
京城,谢府门口。
鹅毛大雪压上花枝,娇艳的腊梅被乱雪摧残,低了头,伸向高墙外。
孟东城想摘下梅花簪发,被孙楚抬手一打,疼得龇牙咧嘴。
孙楚瞪他一眼:“没规矩!咱俩是来拜客的,你还摘谢府的花。”
孟东城抖了抖身上的白细布圆领宽袖襕衫,轻咳一声,道:“这不是想给老夫人留个好印象么?总要穿戴体面一些。”
“省省吧,别给阿姐丢人!”
快要过年关了,天冷得很。孙楚这样皮肉紧实的少年郎都多披了一层兽皮毛裘,偏偏孟东城这样的文弱小郎君还硬着筋骨非要穿襕衫,生怕人不知道他如今乃进士似的。
孙楚懒得理他,拎了一手的腊肉就往谢府钻。
孟东城在后头追问:“你都带了什么来拜客?咱们年礼送轻了,会被人小看的。特别是小香师父乃谢家正头娘子,咱们不能丢师父的脸啊。”
往后孟东城也在京中,大家伙儿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于自己的身份,沈香便没有瞒着他。不过孟东城知晓的事没孙家多,顶多听到沈香乃谢青的妻室,不是妾。
孟东城大为震惊,怪道沈香学识渊博,原来都是谢青日夜言传身教。怕不是嫌沈香农家女出身,所以夜里还要教妻规矩吧。
如此一想,嫁入高门也挺累得慌,小香师父吃了好多苦头。
这话要是让沈香听到,定又要闹个大脸红。谢青夜里的确有教她不少东西,不过那些都是上不得台面的闺房之趣,人前不能提起。
听到孟东城的叮嘱,孙楚也拘谨了不少:“高门第的婆母长辈啊,肯定很难伺候。阿姐可能在府上受了欺负,这才跑到乡下来。”
孟东城醍醐灌顶:“是了!你小子聪明啊,这样猜,合情合理。”
“闭嘴吧你,老子一直聪慧。”
孟东城本来想还嘴,在谢府上,他又不敢造次。
两人幻想出谢老夫人严厉刻薄的嘴脸,一时心情愁云惨雾。
要不是想帮家姐送吃食,孙楚还不愿登谢家的门呢!他和孟东城不一样,没有攀交权贵的心思,在别人家里束手束脚,怪闷得慌。
原以为谢老夫人是个板正肃穆的老人家,怎料她一听孙楚和孟东城:一个是小香干弟弟,一个是小香徒弟。
顿时,她欢喜得合不拢嘴,早早就差遣赵妈妈打理好府内外,再收拾两间僻静清幽的客房,供小客人们入住。
孙楚他们一进门,谢老夫人便上前亲迎两位年轻力壮的小郎君。
谢老夫人一左一右拉住孩子们的手,上下打量,亲热地道:“不愧是小香的阿弟和徒弟,身量瞧着挺拔,人也俊俏。”
孟东城还知道点礼仪,当即行了拱手礼:“晚辈孟东城,拜见谢老夫人。”
经挚友一提醒,孙楚也记起了规矩:“晚辈孙楚,拜见谢老夫人。”
“小郎君家家的,和谢家祖母客气做什么?”谢老夫人招呼他们进花厅里,催促两个小孩儿用午膳,“你们是小香的亲眷,往后也是祖母膝下的好孩子,可别生分了。来来,娃娃远道而来,定饿了吧?吃些糕点垫垫肚子,待会儿祖母喊赵妈妈上硬菜。”
谢老夫人的热情,把两位小郎君唬了一跳。倒没有畏惧她,只是太亲近了,教他们颇有些不好意思。
孙楚悄悄说:“咋办,谢家老夫人也太好了,我这礼似乎有点轻……”
“早和你说了啊。”孟东城挠挠头,“不过看样子,小香师父在谢家很受宠,上下老少都疼她呢,那她跑什么?”
“谁知道呢,可能就是想外出散散心吧。唉,我的确小觑阿姐了……没想到她这么招人喜欢。”
两位小郎君窃窃私语的期间,谢老夫人已将他们眼前的碗塞满了甜糕,堆得犹如小山高。
孙楚看着一大碗吃食,心里震惊:有一种胖,定叫“祖母喂的”。
谢老夫人许久没见外客了,谢青从小持着规矩不让人逗弄,好不容易有了个小香,人又被孙子护崽子似的霸着。如今来了孟东城和孙楚,可不是让她一腔慈爱祖母心有了抒发之地吗?
她巴不得两个小娃娃多留几天谢府陪陪老人家,这几个月,谢老夫人太寂寞了。
俩兄弟被谢老夫人接连不断的夹菜,喂得肚子滚圆。
实在吃不下了,他和孟东城对视一眼,翻出见面礼来。
孙楚拿出沈香给谢老夫人准备的吃食,喊了句:“谢家祖母,我姐给你准备了不少东西。”
他被逼着喊“祖母”,原先不大好意思,但谢老夫人坚持,孙楚也就不和老人家对着干了。
“这是山羊熟肉干,阿姐担心您脾胃不好,特地煮熟了再晾晒的,抹了层崖蜜,蒸热了就能吃。”
“这是一坛子鱼松肉,咱们金垌县靠河,晒了不少鱼干,阿姐让人蒸熟了鲈鱼,敲碎鱼骨肉,再用黑蔗糖一块儿炒出来的鱼松肉,说给您拌粥吃最好,一烫就软了,还不硌牙;哦,还有这个!这是乌鱼子,盐渍过的,不晓得您爱不爱吃,反正她送我这儿了,您尝尝鲜。咱们那里用乌鱼子佐酒吃的,您应当也不喝酒吧?”
孙楚抓了抓耳朵,想了想老太太应当不吃酒,白带了这么多。管它呢,凑合尝尝吧。
他怕谢老夫人嫌乡下人家东西寒酸,怎料谢老夫人拿帕子抹起了眼泪。
孟东城慌得要死,赶忙追问:“您怎么了?是吃食不合口味吗?”
小郎君们着急询问,惹得谢老夫人一笑:“瞧我!吓着娃娃们了,祖母没事儿,就是被小香惦念着,心里头热乎。”
她一直知道沈香是个好的,毕竟是自己拉扯大的小娃娃。
谢老夫人之前生怕沈香在外头东躲西藏,会饿着、冷着,不只一次想拎棍子敲打亲孙子谢青,骂他狠心,竟逼走孙媳妇。
眼下她知道沈香聪慧,即便在外也能得了孙府这样的好人家庇护,谢老夫人心里欣慰。
今日她慈眉善目,礼待孙楚和孟东城,一个是存了感激的心,另一个则是两个生龙活虎的小郎君实在得她眼缘。
孙楚的土产刚拿出来,谢老夫人便知道了,这些吃食都是沈香根据她的口味精心准备的。
谢老夫人感慨万千,小香也在挂念她啊。
好久没见到小香了,谢老夫人心里头泛酸,又掖了下眼角。幸好过完年,大家都归京了,又是一家子喜气和睦。
谢老夫人擦干了泪,笑问了句孙楚:“怀青那小子,可有让阿楚带点什么归府?”
孙楚懵了一下:“姐夫啊?好像没有……我没在信里看到姐夫准备的吃食。”
亲孙子的冷待,一瞬间憋回了谢老夫人的泪花。
她切齿:“……倒是死小子的秉性。”
谢老夫人就知道,她这个乖孙,定觉得府上吃喝都好,不用特地准备旁的年货。横竖有钱,要吃什么喊下人买就是了。
真真是个没心肝的臭小子!谢老夫人白养他这么多年了!
远在金垌县的谢青没听到这些碎骂,他一大早起身,披了一件织金山河残阳图酡红底衫袍上身,于无人时,蹿房越脊,飞身入深山密林,不见踪迹。
今日沈香是被孙家老夫妇的惊呼声吓醒的,待她穿衣出门,才瞧见府上所有人并排站立,僵直地远眺眼前走来的郎君。
沈香拉开人墙,错愕地抬眼。
只见俊秀的郎君着一袭红衣,蹁跹踏来。他白净的颊上满是殷赤血色,一双凛冽凤眸也被血气照亮,蕴含暗红底色,仿佛茹毛饮血的野兽。
沈香被谢青吓了一跳,再看他肩上扛着一头足足两百多斤的山猪,似是明白了什么。
昨夜吃酒夜宴,席间,孙晋聊起地方趣事,说金垌县的一家猎户求亲没钱财准备聘礼,去山上猎了一头凶猛的野猪回来,给老丈人添彩。山猪肉多贵重,百斤肉卖出去,娶个媳妇是尽够了。猎户骁勇杀山猪一事,一时成为美谈,婚后,他果真待小娘子温存,是个极好的女婿。
沈香嘴角一抽,心想:夫君不会是想在干爹面前证明自己,这才上山打了猎吧……
而看着赤手空拳打死山猪,且归府邀功请赏的女婿,孙家老夫妇骤然沉默了。
良久,孙晋艰涩问出一句:“贤婿……一贯如此英武吗?”
沈香哈哈干笑:“是啊。”
孙婶娘忽然担忧起沈香的身子骨来,有这么精力旺盛的郎婿,女儿家岂不是要吃很多苦头?
她拍了拍沈香的手,叹息:“小香辛苦了。”
沈香温文笑纳干娘的宽慰,心道:不辛苦,命苦。
金垌县年节有吃山猪宴的习惯,每每年节,猪肉的价格便水涨船高。因这只飞来横猪,孙家都不必出门采买猪肉了。
他们还送了张主簿以及衙门衙役几十斤肉。
县令出手大方,大家伙儿都受宠若惊。张主簿问:“猪肉要不少钱吧?我看肉行近日又涨了几文钱,真黑呐。”
孙晋讪讪一笑:“还成。毕竟年后咱们就难能再见了,僚友们都吃顿好的吧。”
“唉,也是。今后再见,恐怕就是我上京述职之时了,孙明府,您往后入了京,一切小心啊。”
“我会的。张主簿,这些年也多谢你从旁佐事,本官在京中盼着你有朝一日升迁,咱们再处一衙共事。”
“一定!”
两人想起了离别的伤心事,又和孙婶娘要了两壶酒与鱼干碟子,凑一块儿追忆过往去了。
孙婶娘担心丈夫喝多,又拦不得老朋友谈天,只得不满地热了酒,亲自送去隔壁饭厅里头。
谢青和沈香在旁边帮忙孙婶娘灶房里的活计,听到孙晋和张主簿的谈话。
谢青抿唇,小声问了沈香一句:“岳父是不喜我猎来的这一头山猪么?他为何不说猪肉是女婿进献的,偏要在外搪塞,说是肉行买的?若岳父不喜……为夫可再去寻一头皮肉紧实的,送到孙府上。”
谢青想起昨日寻山猪匆忙,随意盯上一只便下了手。的确没有考虑太多旁的事,教小香失了颜面,是他疏忽了。
沈香听到这话,手上的碗筷扑通落入水缸里。
要是让谢青再上一回山打猎……
谢青出动,再加上一个喜欢跟着尊长发疯的阿景,与随时随地要和谢家臣比拼的小舟……很好,三疯出战,尸横遍野,半边山都能血染残阳。恐怕他们归家时,阖府都要被鲜血淋漓的飞禽走兽塞满了。
一想到这个血-糊糊的画面,沈香就头疼欲裂。
她扶额,缓和了一下情绪:“不必了,夫君。”
“真的吗?”
谢青犹豫不决,他凡事都爱做到最好。
沈香拉住他,郑重其事地道:“干爹没有不喜欢,只是觉得夫君太能干了。他怕外人眼红孙家招来了这么好的女婿,年关闹不快,这才谦逊了些。您知道的,像您这样能文能武的郎婿太少见了,光是这头猎来的山猪就让邻里追问肉行了,再来一头,那还得了?”
最要紧的是:文臣职事的谢青能徒手能打死一只山猪……这种事说出去,也有点不好听吧。他还是当她柔心弱骨的倜傥小郎君好了。
得到小妻子的夸赞,谢青心情颇好。
他一派文雅的姿容,小心抬袖掩唇,羞赧一笑:“小香喜欢便好。”
看,漂亮夫君还是很好哄的。
第79章
据大宁朝的《假宁令》所说——年节给假七天, 自临近除夕的三天到元日后三天。
大街小巷扬起各式各样的锦绸幡子,以绚丽颜色迎接新年。不少店家还会在除夕前推出新菜, 以撒暂这种“先惠后利”的方式, 分给诸位食客尝尝鲜,若觉得荤食、酒品口味不错,便可入店家购买成品, 带回家中供除夕夜团圆饭时品尝。
沈香跟谢青上街采买年货的时候就尝过玲珑斋里分食的山煮羊, 羊肉连同杏仁一块儿用小瓮炖煮,软烂清淡,吃起来很爽口。沈香吃了觉得好,要了一碗羊肉。
正好入冬,店家聪明,在食盒里装满了压实的雪, 继而放上羊肉碗子保鲜。这样冰冻,置个两天, 羊肉都不会烂, 正好能当除夕夜上桌的硬菜。
除了羊肉, 沈香还买了酥黄独。
谢青没见过这样式的吃食,笑说:“一股子紫芋味。”
“夫君鼻子真灵。”沈香狡黠地道,“就是用煮熟了的紫芋,再沾上碾碎的胡桃粉、芝麻碎以及崖蜜混的面衣, 放油锅子里炸出的芋头小饼。吃起来油味大, 却很软糯香甜, 我前些日子常买,您要不要尝尝?”
谢青对甜食不感兴趣, 摇了摇头:“不必了。”
知他不喜,沈香坏心又起, 故意高举起油纸包住的酥黄独,递到谢青唇边:“您好歹卖我个面子,尝一口嘛!”
“大庭广众,这般不好。”谢青颇有几分为难。
沈香眨眨眼,没想到夫君很在意仪容,竟不愿当街吃食。
谢青不想,那她更要逼迫了,谁让她偏好勉强夫君呢?
不过,沈香好歹给谢青留了那么一丁点面子,她拉他到昏暗的巷子,再一次送上甜饼:“此处无人,可合您心意了?”
谢青微笑,纤长指节扣上沈香的腕骨,高抬起炸芋饼。
明明凑到唇边了,就是不咬。
郎君刁钻,稍一偏头,吻上了沈香的唇。
“轰隆——”沈香的脑颅里百种烟花爆竹炸开。
等、等等!这算什么?!
趁沈香错愕,谢青轻巧撬开牙关,舔咬了一回丁香小舌。
到底是白日,谢青只浅吻了一下,很快离远了沈香。
“居家时,我任小香予取予求;在外,还望小香顾及为夫颜面,不要强人所难。”谢青像一只老狐狸,笑得眉眼弯弯,“唉,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俊秀的郎君难为情地侧目,凤眸清冷,指腹轻擦过薄凉唇瓣。明明是行-凶者,却偏偏做足了惹人怜爱的撩人姿容,勾人神魂。
“分明是夫君在诈我……”
沈香内心流泪。姜还是老的辣!
她被摆了一道,再不敢同谢青叫嚣了。
除夕前夜,谢青同孙晋闲谈公事,心情不错,多饮了几杯屠苏酒。
他兴致好,苦的便是沈香。昏昏欲睡的小娘子被晚归的夫君拥住,郎君软磨硬泡摧折,在昏昏欲睡的情况下,沈香也被谢青折腾了大半夜。
想起来真是羞恼……隔天沈香直接睡过了头,到傍晚时分才睡眼惺忪睁开眼,有了一丝清醒。
好吧,实话是,吃了酒的郎君醉玉颓山,一双凤眸媚眼如丝,实在撩人。他挤入被窝垛子,坏心揽住小妻子的腰肢,咬耳,慵懒地请求:“小香,疼疼我,好么?”
气音儿裹挟人耳,挠得她心尖尖上发痒。
怎么不好呢?
沈香自己意乱情迷,也没把持住,就这般半推半就成了事。
好在除夕这日,孙家忙夜宴,还要招待宾客,并没有人注意到沈香的缺席。
沈香醒转了,迷茫一看,屋内红漆花腿方桌上,一应菜品摆得正好。猜也知,是谢青专程给她开的小灶,用以饭前垫垫肚子。
沈香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该说谢青贴心,还是不贴心。
他要是真有良心……麻烦子时后禁房事,谢谢了。
“小香醒了?”
谢青端来巾栉、骨刷与牙药膏子,供沈香洗脸刷牙。
不知昨晚沈香是不是被谢青摆弄、邀吻,渡了太多酒气,她脑壳子宿醉一般疼。
幸而洗漱后,谢青给她端来桂花山蜜糯米圆子,吃了两口,甜食下肚,总算缓过了神。
沈香问:“干娘在灶房里忙活吗?”
谢青颔首:“是。他们堆了庭燎篝火,喊张主簿一道儿来炙烤山猪肉。不过灶房里还没备好菜,要想吃除夕夜宴,恐怕还得一个多时辰,你先歇歇。”
“不好再躺了,要被人笑话。”沈香不想大家伙儿担心她身子,每每来猜她哪里不舒服。
就前两日,孙婶娘看她白日里犯困,还担忧地暗示沈香,要不要给她请个大夫瞧瞧。怕她是喜脉,自个儿不知道,年轻媳妇儿没经验,耽误孕事。
沈香耳廓发烫,只能以月事刚走,巧妙圆了过去。
一想到谢青的欲心,沈香心里很是发愁。难不成夫君有塔娜胡人的血脉,这才特别身强力壮么?她就是犁地的牛,也得隔三差五歇一歇吧!
谢青道:“小香只管休憩,旁的事,我来处理。有为夫坐镇,无人敢笑话我妻的。”
“是,我全依仗夫君庇护。”
沈香领受谢青撑腰的恩情,决定不同谢青掰扯太多,眼下先应对完除夕夜再说。
今日,沈香给自己和夫君都准备了新衣。
她挑了月兔捣药绣纹樱草紫底夹兔毛袄裙,梳了灵动的双蟠髻,乌黑油亮的发间插了一支鎏金桂花葫芦翠玉簪子。头面是谢青赠的,典雅极了,听说是铺子里的俏式。
沈香本就容貌稚气,衣饰上了身,打扮起来兔儿花儿的,更添几分小娘子的青涩朝气。和持重的谢青站着,不像他妻,像独得他偏疼的家妹。
再看一眼谢青,今日衣着真贵气,穿一袭云水蓝仙鹤纹袍衫,指上搭了个翠玉扳指,腰上挂着无暇白玉,长身玉立,端的是清俊飘逸,器宇不凡。怕他冷,沈香还给谢青拿了件雪狐对襟大氅披上,供他御寒。就是那一枚明明不应衣色的荷包,谢青偏要偷偷系在腰上,怎样哄骗都不肯摘下。
谢青牵沈香出门,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瞧着真喜庆。小两口感情好,连带着官吏们对谢青的畏惧都减弱了不少。
一个疼媳妇的郎君,再阴险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除夕宴席上,大家纷纷把上位让给谢青坐。
谢青简单说了几句“福延新日”的漂亮话,大家终于敢动筷子开席了。
他自个儿没吃几口菜,尽是给沈香夹菜:“尝尝这个盏蒸羊,还有这份金玉羹。”
凡是好吃好喝的,谢青全给沈香舀了一份,直把小娘子的小腹喂到滚圆。
一时间,沈香想,谁说谢青和谢老夫人没有祖孙相呢?劝人进食这一点,真是一脉相承。
夜里,谢青和沈香吃饱了先下桌,老辈人还在喝肉酒谈天。
他们十指相扣,沿着暗沉沉的巷弄散步。远处传来孩童们的嬉戏,间或震耳的爆竹声。
漫无目的地走,谢青笑问了句:“小香想去哪儿?”
沈香想了一会儿,傻气地答:“不知道。但跟着夫君走,到哪里都好。”
她一派天真烂漫,娇声儿喜人。
谢青扬起嘴角,心情忽然很好。
璀璨烟花的映照下,沈香不仅看到了火树银花,还看到了谢青晃人眼睛的明丽笑容。
“您总是对我笑。”沈香问出口。
谢青反问:“不喜欢吗?”
“喜欢。”
“您看到我,心情就很好吗?”
“是。”
“为什么?”
“大概是,我爱小香。”
谢青啊,明明是不懂情爱的怪物郎君,竟有朝一日参悟俗人的七情六欲。他莽撞、狂妄地朝她低下头,对她说世上最动人的蜜语。
沈香收到谢青的心意啦,她狐黠一笑,决定收养这一只不为世情所容的野兽——“是,我也爱您。”
她欢喜地回应谢青,于灯烛辉煌中,与他相拥。
第80章
沈香为了见客方便, 对外都稍作易容。
乍一看,认不出她本体, 但熟知她的人, 能依稀辨认出五官。
新的眉眼,孙家人看久了,也就习以为常。
才过完年关, 肩负皇命的官人们便要马不停蹄上京述职了。
冬雪消融, 湖泊累积的一层冰裂开,要化不化,漂浮于水面上,加之岸边绿草如茵,像一个个被沸水冲开葱花鸡汤底的馄饨、角儿(饺子)。
这个比方新奇有趣,沈香学给谢青听。
郎君阖上公文, 无奈一笑:“小香饿了?”
“有点。”
沈香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小腹,才刚吃完早膳呢, 她只是嘴馋。
谢青从容不迫地拎出一个包袱, 芭蕉叶团窠纹方巾打开, 露出一个黑漆雕花攒盒。
食盒精巧,指尖一拧便触动了关窍,七八个匣子打开,各个隔室堆了果脯糕点, 有蜜煎冬瓜、雕花糖霜橙皮、木瓜干、油桃干、乌梅糯米糕等等。
沈香随意摸了两样果腹, 一面吃, 一面朝谢青笑,感激夫君的体贴。
伺候好了小妻子, 谢青唇角微扬,继续审阅他的公文。差事太多, 总要忙里偷闲办公,连赶路途中都不能好好休憩。
沈香垫了肚子,见上京的马车迟迟不动,担心孙婶娘的行李没搬完,拣了个轻纱幕离遮面便下了车。
打瞌睡的石榴看到夫人,忙上前给她搭把手。
沈香顺势把多余的油桃干塞她手里,杏眼弯弯:“给你的打赏。”
夫人记得她爱吃甜口啊,石榴受宠若惊,接下吃食,小心塞嘴里抿着。
地上还有冬后积水,绣鞋底子再高,也会受潮。这种时候,沈香就无比想念官人们穿戴的鹿皮黑靴,好歹鞋帮子不进水。
前头有喧哗声,沈香轻提起衣裙跑过去。
原以为是孙晋和人发生了口角,怎料临近了才知,金垌县地方百姓浩浩荡荡,一帮人自发来送行了。
一看到沈香,刘大爷不和孙晋粘缠,转而把竹篮里枯草垫着的土鸡蛋塞到她怀里:“小香娘子,这是山里跑的鸡,生下的蛋补得很哩!孙明府不收,你收下啊?”
刘大爷怕礼物太磕碜,搓了搓手,不好多说旁的。
沈香记得刘大爷,他的儿子在外做船工,娶了新妇便不肯归家了,生怕还要赡养老爹,自己少了花销。老人家守着旧宅,平日里就帮人抬抬米袋赚几个钱补贴家用,可怜得很。前段时间大水冲垮了家,眼见着刘大爷要无家可归,是衙役们帮他修补了家宅,还给了赈灾的抚恤金,这才能勉强活下来。
沈香瞧了眼鸡蛋,惊奇地道:“这蛋是您说的那只‘富贵’下的?”
那时候老人家看着建好的家宅抹眼泪,说新家住着踏实,但他相依为命的鸡却被大水冲走了,又不是水鸭,可不得淹死了?
刘大爷一听就笑:“是咯!富贵儿回来啦!也不是水鸭,咋脑壳子啷个灵光,竟知道游水哩!”
闻言,孙晋叹气:“您自个儿平日里也辛苦,统共就几个蛋,留着自家吃嘛!何必还巴巴的送我这儿来。”
不是嫌弃,而是担心老人家自己都不够吃。孙晋知道农家人纯善朴素,有什么都紧着外人。他就是不想自己要上京城的消息传开,这才悄摸定了启程的日子。生怕大家伙儿搬空家里的吃食,执意给他送行。
“既然是刘大爷的一番好意,干爹您就收下吧!”沈香把鸡蛋塞到孙晋怀里,又招呼石榴,“把我车上的那个小荷包拿来。”
“是。”
没多久,石榴送来了荷包,沈香转交给老人家,道:“还没和您贺节,是晚辈失了礼数。您既携礼来我这儿拜年,我也该还礼回去。这点喜钱,您收下,讨个吉利。”
刘大爷瞧了一眼,荷包里不少银锞子,他被唬了一跳:“这……这怎么使得嘛!”
“您不收下,这鸡蛋,我也不好意思收啊。”
刘大爷的心意总得交出去,一时间,他骑虎难下。
刘大爷眼眶发酸,从荷包里摸出一枚银锞子,其余的,还给了沈香:“小香娘子,再多的,老朽不敢拿了,这样便尽够了。咱们有来有往,可别生分哩!”
沈香收回荷包,笑着握了下老大爷的手,道:“是了,这般才好嘛。您往后看顾好自己身子骨,若是有什么事儿,县衙里还有张主簿在呢!咱们官民一体,亲如一家人,里外都会相帮的。”
“那是呢!”刘大爷哽咽了两声,“好官走了,老朽心里舍不得……”
这话一出来,前来送礼的百姓们俱是沉默了,受过孙家照顾的子民拉起衣角,纷纷抹起了眼泪花子。
大家伙儿七嘴八舌开口——
“是啊,我们都舍不得您和孙明府。”
“上一回多谢小香娘子救我和闺女,要不是您,我和孩子都丧命于洪荒里头了。”
“也多谢孙明府空出官舍收留咱们暂住,大家心里明白,朝廷的官粮没那么快发下来,先前吃的粥米,都是您不顾上峰开罪,擅自开了官仓发放的。还为了咱们四下奔波,游走于州县各府衙门,求来那么多救济粮……”
“多谢孙明府!”
孙晋于官场上定不是机敏通达之辈,甚至愚钝不堪,连送礼疏通人情都不懂,这才被迫待在犄角旮旯小地方做官,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也不得升迁。但大家伙儿心里门儿清,他再“蠢笨”,对于百姓来说,也是个好官。
孙晋待人温厚,御下也没架子。便是缺粮少食这样鸡零狗碎的事,只要饥民上衙门呈报,孙晋就会想法子帮忙,甚至先把自家的禄米分发给饥寒交迫的流民,供他们应应急。
老百姓的想法很实在,孙明府能升官发财,他们为他感到高兴。可好官走了,他们记起这么多年的相处,心里又难受,十分不舍。
沈香对孙晋笑道:“看啊,干爹。谁说您政绩欠佳?县民们对您的爱戴,便是考绩优异的证明。”
“嗯!”孙晋热泪盈眶,心中感念万千。
张主簿斟酒来送,他给沈香还有孙晋都倒了一杯,虔诚行了官礼:“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下官盼您与小香娘子归京一路平顺,往后万事胜意。”
“张主簿,您多多保重。”沈香饮了酒,小声同他道,“若遇到难事,也可差馆驿的吏人上京给谢家报信儿,我能帮便帮。”
“多谢小香娘子,有您这句话,我心里真是踏实不少。”张主簿连连拜谢。
孙晋将酒一饮而尽,深深躬身,还了众人一礼:“我孙晋,能与诸位相识一场,实乃人生之大幸。往后山高水远,许是无缘再见。今日就此别过,愿金垌县的各位,诸事亨通,遂心如意。”
“您也走好,一路保重!有空要回来看看呐!”
一场饯别酒后,鞍马踢踏,车轮碾土,总算开始了归京的路途。
沈香于泥泞地里站了许久,绣鞋上沾了不少湿泥。上马车时,她怕脏了谢青铺陈的暖脚毛毯,特地褪了鞋袜,赤足跑到谢青身侧。
伶仃白皙的脚踝,于裙摆间晃动,若隐若现。
还没来得及落座,高抬起的脚就被谢青顺手捉了来。
“呀!”沈香倒在软垫上,不疼,只是受了惊。
谢青双掌裹挟住玉足,帮沈香暖脚:“别动,再滚两遭就跌跤了。”
沈香想喊,到底不好意思,只能曲起膝盖,任谢青为所欲为。修长的指骨先前握手炉,已被煨烫,再握上她的脚腕,绵绵不绝的温热传来,沈香一点都不觉着冷。
车厢昏暗,一缕缕兰草香萦绕通体,香得馥郁。
沈香随马车颠簸了会子,竟昏昏欲睡,就此倒在了谢青怀里。
谢青蜷回了烘足的手,顺势捞起了小妻子。郎君温柔,怕她脚下受风,还顺势拉开狐毛大氅盖在她膝上。
沈香身姿娇小,又被厚实的毛氅包裹得密不透风,窝在谢青怀中,睡得更沉了。
看着沈香恬静的睡颜,谢青勾唇一笑:“好吃好睡,小香倒是惬意。”
哄了她入眠,夙夜匪懈的郎君又惦记起公务。
于是,谢青一手揽着爱妻,一手捧起一份案卷,借着车厢内摇摇晃晃的宝盖月色大泡灯,不疾不徐翻阅起来。幸而他的动静很轻,不曾惊扰沈香沉梦。
马车颠簸,一路入京。
眼下,岁月静好,万事皆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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