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春寒料峭, 才消融了霜雪,枝桠便禁不住春雨滋润, 发起了绿芽儿。翡翠一点大, 沾在高墙黑瓦上,生机勃勃,格外喜人。
谢府正堂垂脊, 鸱吻高高翘起, 正对上天边的重峦叠嶂。远处山桃开得早,粉白黛绿的一团,瞧着心情颇好。
为了应景,沈香今日梳了百合髻,乌油油的发间,一左一右各戴了一朵金莲镶珍珠米簪。身上穿了件粉桃红银绣纹锦绸窄袖袄子, 下搭花树对鹿纹百褶裙,袖口与裙摆一圈儿雪白兔毛, 很是暖和。
沈香原想着, 晚上可这般穿, 赴国子祭酒家摆的嫡四子满月酒席。怎料她刚要出门,就被谢青抓回来,硬生生披了件鹤氅。
“不可贪凉,吹了风要闹头疼。”
夫君白皙的指骨搭拢于她腰腹, 漂亮的指腹捻住系带, 利落打了花结。
沈香问:“您今夜也是晚归吗?”
“嗯, 小香记得先睡,不必等我。”
谢青低头, 吻了一下小妻子的额心。
“好吧,我会为您留灯的, 记得用点膳再入睡,别累坏身体。”
谢青归京以后,因政绩出彩,被官家封赏,除去本官职刑部尚书,还加授衔“中书门下平章事”。
就是说,即便他并非宰相正职,有了这个头衔儿,他也成了大宁国的相公之一,可参与政事堂,与诸相共商国-政。而孙晋初来京城,吏部拟注新的官职还未有定论,只能居府待着,等上头消息。
夫君往后的职权更大了,这是高升啊,不少人想同谢青打交道搞好关系。
奈何谢青油盐不进,他们便另辟蹊径,企图同沈香接洽。
不老实的官吏们啊,手都伸到内宅来了。
沈香不想事事得谢青庇护,她决定当一回他的贤内助,开始游走于官夫人内宅里,为谢青打掩护。
今晚便是沈香赴的第一场官宴。
国子监的主官,正三品的祭酒博士设了官眷家宴,为了庆祝自个儿老来得子,祭酒夫人特地给各家官夫人下了请柬,邀人一道儿府上小坐,赏一赏春花,看一看才满月的小四郎君抓周。
论品阶,国子祭酒和刑部尚书谢青打了个平手,但论实权,教书育人的国子监还及不上掌管律令裁决的刑部衙门,故而谁攀交谁,真说不准。
不过,国子监掌管各类官学,麾下的国子学乃大宁国最高学府。其中国子学与太学又专门收官吏、宗室子弟入学。大宁朝尊师重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其人脉错综复杂,朝中交情之广,又是各家官吏都眼馋不已的存在,无人敢开罪。
毕竟大家伙儿都想给子孙后代打好师长交道,腆着脸儿要凑局。唯有沈香这样还不曾生养的娘子,才难能体会其中厉害。
谢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农门妻,孙香要来这次满月酒宴的消息,不胫而走。便是没有国子祭酒范家的请帖,官夫人们也彼此求个通融,想要赴一回宴。
好吧,孙香这个名字,乃是沈香临时取的,借了孙家的名头,改了个妥帖的名讳,反正真假压根儿无人在意。
而官夫人们对年轻有为的贵公子谢青有多眼热,那么她们对这拿捏住清贵郎君的谢夫人就有多好奇。当然,除却探究的心思,也带点不怀好意。不知天高地厚的庶人,也妄图挤入官眷圈子里,怕不是会闹出笑话!
便是谢青疼爱她,为她寻了一门小官孙家当干亲抬身价又如何呢?还不是农家女出身,不曾受高门贵女的家教熏染,定半点淑女谈吐都无。
至于要和沈香搞好关系,还是私下里拉帮结派,只谈面子情。那就得当日观望一下各家夫人的态度了。
京圈一贯如此捧高踩低,世态炎凉,没有真情可言。
沈香送谢青赴朝会,她则回府准备吃宴的见面礼。
谢青唯恐沈香遭遇不测,调走了阿景,转而让小舟换上婢女的衣裙,随身保护沈香。
沈香和小舟不算熟悉,不过她年纪和石榴差不多大,平素冷着一张脸,不爱开口。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要不是沈香指点她仿照石榴走路,定叫人瞧出端倪。
小舟虽不苟言笑,对沈香倒忠心耿耿。
就连阿景嗅到吃食味儿,不请自来,都险些没被小舟卸下一只腿。
“干!小舟你疯了?我可是自家人!”
阿景捧着削断的一截乌发,心疼呵斥。
小舟收匕首入靴,寒声:“郎主说了,若有敌袭近夫人一丈之内,便要动手。况且,夫人没有发话传召你。”
“哇,你竟觉得我是敌人吗?!你好伤我的心!”
阿景蹲树上不敢下来,蝉鸣似的滋儿哇乱叫。
沈香看了一场戏,朝树上抛了个羊腿给阿景,又转而摸了摸小舟的头,夸赞:“你做得很好。”
小舟头一次得主子家这样亲昵夸赞,眸光微怔。
为什么夸她?她只是奉命行事……
可发间软软的指触,她又不讨厌,心间似有潺潺流水涌起,软化她几近寒冰的心脏。
她又有心跳了,成了鲜活的人。
小舟看了一眼沈香,垂下眼睫,迟迟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终,沈香身边的三个侍从都收到了吃食——小舟是一匣子蜜煎;石榴是一碟杏仁酥;阿景是三个烤羊腿。
终于哄一群孩子们安静下来,沈香内心流泪:当个雨露均沾的大人,真是不容易啊。
临近傍晚,碧瓦漏过初春残阳,鸦雀歇檐,天色昏昏。
沈香出府,石榴搀她上了马车。小舟习惯飞檐走脊,本来打算蹿房行路,还没来得及跳上高树就被沈香喊住了。
小舟一愣,回头。
夕阳下,沈香撩帘,露出一张清丽可人的脸。
沈香不习惯重粉黛眉,因此,面上妆容不厚。白里透红的清水脸子,日光照耀,如花儿温婉娇艳。
她笑着朝小舟招招手:“上车,咱们一道儿坐。我知小舟武艺高强,可天天风里来雨里去,你就是铁铸的人,也会累的。”
“您……是在关心我吗?”小舟下意识问出声。
“嗯。”沈香大大方方承认了,“你和石榴年纪都小,瞧着同我小妹一般。总不能我这个阿姐坐车,倒劳累你们奔波吧?那我心里过意不去。”
“……”小舟又是不语。
不过这一回,她很听话,老实上了车。
“小舟,你也吃。”
车上,石榴朝小舟讨好一笑,往她手里塞了一个枣泥糕,邀她“同流合污”。
是沈香特许石榴在车里吃喝的,当然,若是谢青在,她可不敢这么没规矩。
小舟捏着枣泥糕,缄默不语。
其实她很早就想说了,她不爱吃甜食。
可石榴和沈香的目光殷切,她忽然不想辜负她们的期待,百般无奈,只能低头,小心地咬了一口糕。
嗯……太甜了。
小舟鼻腔莫名一阵酸,眼尾泛起一点红。
早说了不爱吃,差点甜齁出眼泪。
国子祭酒范府的宅院买在凤尾坊,这里离皇城近,不少皇亲国戚都在此处买了私宅,有钱的达官贵人也会斥资购下根椽片瓦,就为了能同勋贵攀交。不像沈、谢二家,图清净,家宅买得远。
一有车轿来,范家有头脸的管事就会上前,小声询问:“请问贵客是哪家的官眷?”
谢家车夫不卑不亢道了句:“刑部尚书府上的。”
一听是三品大员,管事心里有了计较,堆起笑脸来,点头哈腰逢迎:“您请、您请。”
他亲自为沈香的马车开道,将人迎入拜客的正门。
明明是后来者,娘家也无权势,却妻凭夫贵,先被请入宅院。
见着这一幕的官夫人各怀心思,有妒恨,有怅然,顺道骂自家夫君不争气,没给妻女脸上争光。
宴席设在聚雪亭,说是建在湖上的八角亭,其实沿着高翘起的亭檐朝外搭建,高高挂起毡毯,改造成一个能容下百余人的遮风棚。
石榴在秦刺史府上学过规矩。
地方官越缺京圈里的热闹,越爱东施效颦,学大都城的行情,自抬身价。
或许忧心沈香在外受冷待,谢老夫人特地喊了赵妈妈从旁指点石榴。苦练了三五日,小娘子总算有了成效,像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婢女。
谢老夫人本想让赵妈妈也一并跟去,又觉得不妥。排场太足,显得沈香胆怯,一团小家子气。
沈香没想到一场家宴还有这么多名堂,不免头晕目眩,感慨高门夫人也不是那样好当的。
思忖间,沈香人已入了范家。
聚雪亭的帘子一打起,入目便是烟琢墨石金旋子彩画的八角穹窿藻井。木雕垂莲,偶绘法印手势,瞧着诸天神佛庇佑,富贵显荣。
怪道要在亭台设宴,原来亭子底下别有洞天。
哪里是设宴呢,分明是蓄意攀比,风气真奢靡。
沈香感慨官吏内宅里的门道,忍不住四下打量,恍惚间,被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亲昵地拉住了手。
沈香懂察言观色,看她身侧全是簇拥的官夫人,便知,此人身份非比寻常。
官眷碰面,基本都是按照丈夫的官阶来排尊卑,沈香不急着行礼,只温文笑了下,待人开口。
还以为沈香会露怯,怎料是个胆大的,夫人们对视一眼,心里嘀咕,面上不动声色。
为首的娇妇人笑道:“您瞧着面生,该是谢相公家的夫人吧?我家官人事职都水使者。”
沈香有印象,都水监掌管湖泽、桥渠诸事,居京中的衙门主官便是都水使者,正五品上。她记得,那位主官姓周,眼下的妇人,应该就是他的妻子。
于是,沈香彬彬有礼地道:“周夫人,幸会。”
此话一出,大家皆惊讶。本就想着不暴露姓氏,有意刁难一番沈香。
哪里知道一个农门女竟也知晓官场中的人事。
难不成谢相公怕她宴席出丑,夜里悉心教导过她朝堂事?
就连她们,想要知道门庭间的门道,都要一回回携礼赴宴,同各家夫人细细打听,方能窥见一斑。
家里丈夫才不管内宅里的关窍呢!啧,谢青的确疼爱她啊。
周夫人的底细被沈香看出来了,她浑身不得劲儿。
她娘家虽是官宦世家,但家中官人品阶及不上沈香,俗世意义来讲,地位是比沈香低的。
再不满,周夫人也没流于表面。
她仍旧拉过沈香,热情邀人落座。周夫人和沈香唠家常:“谢夫人自小在乡县长大,应当很懂农事吧?”
这话看似在挑沈香的专长来攀谈,实则有意贬低,提点在座诸位关于沈香上不得台面的出身。
人声嘈杂,听得这话的夫人们纷纷侧目,思忖周夫人今日哪里生出的胆子,要这般挑衅沈香,也不怕给夫君揽祸,开罪谢相公。
沈香其实没她们想的那样小心眼,她并不避讳周夫人的提问,反而是深思熟虑如何说道农事。
她想起此前在金垌县当孙晋幕僚时,她帮着张主簿收田租,曾亲自下地干过农活。
沈香颔首:“略懂一二。”
“今儿凑巧了,您是行家,给咱们讲讲务农如何?”一副看笑话的模样。
“好。”沈香想了一会子,道,“如《享先农乐章》一诗所言,家国百事农桑为先,耕田益稷,粮为民安之根本。近年雨多田涝,影响粟麦收成,不少地方州县减了赋徭……”
说起这些,沈香头头是道,实乃个中行家。
夫人们本想看沈香自乱阵脚,讲些鸡鸭鱼虾的乡下琐事,哪知她一开腔,洋洋洒洒的农业大论。话语里引经据典,微言精义,便是高门贵女都不一定能如沈香,说出这一番剖玄析微的务实见地。
毕竟她是融入过百姓的生活,不像世家大族,只会些纸上谈兵的泛泛论调。
无人敢说沈香的不是。
周夫人的算计落了空,一时有些讪讪。
沈香原来并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家女啊。她还以为沈香为了蒙混过关,会蓄意卖弄,说些引人发笑的虚头巴脑之言。
谁知,她还挺有文化的。
几人圆了场,同沈香说了几句面子情的话,便没再多说旁的了。
一个时辰后,沈香随众人前往后宅,凑趣儿看小孩抓周。
小郎君喜欢金光闪闪的物件,捏了个金算盘,惹得范夫人眉头一皱。虽说大宁朝不轻商贾,但孩子不入仕,非要经商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于是,范夫人缄默着掰开孩子的手,硬生生塞了一本《诗经》过去。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眉欢眼笑地夸赞小郎君聪慧,日后长大定是饱读诗书的文人雅士。
沈香看得目瞪口呆,干干赔笑,脸都要笑酸了。
一顿饭,摆盘漂亮,口味真不如谢家精细。官夫人说话也很乏味,她不耐烦听,但出于涵养,没有表露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沈香食不知味,忽然很想谢青。
原来,她离了他半日,心里就会很舍不得。
一定不是别人家菜肴难吃。
正出神,周夫人忽然出声,问了沈香一句:“谢夫人,方才听您说,您的本名是孙香?”
沈香记起之前同各位夫人寒暄,大家自报家门,说娘家是哪一个州府的嫡支世家,抬抬身价。
唯有沈香,说的是容州孙家,后搬迁到衢州长居。
夫人们听说过,谢青就是在衢州查案时,与夫人相识相知的。
沈香迟疑着,笑应了声:“嗯。”
周夫人故作亲昵挨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周夫人是有话要说?”
沈香知道,若她不问,周夫人能在她旁边唯唯诺诺一整晚。
“您知道谢相公从前的事吗?”
沈香内心:出生以后,关于夫君的事,她基本都知晓。出生以前的事,她想知道,也没法子探知。
不过,周夫人只是外人,应当不知谢青家宅里的私密吧?
“您说。”
沈香忽然精神振奋,来了兴致。
周夫人小声:“您可千万别同谢相公讲啊,我只是好心,忽然想起了,特地和您提个醒儿。”
“我省得,您都是为我好。”
“谢相公曾经和世代交好的勋臣沈家有过婚约,那名未婚妻便叫沈香。听说她生得花容月貌,很得谢相公的心意。只可惜天妒红颜,才十多岁便得了急疾,香消玉殒。谢相公思念亡妻,多年不曾有婚约,就是给他牵线搭桥,他也推诿。只是谢相公男大须婚,不好这样空着家宅,因此……”周夫人闲时定是个爱听说书的,悬念卖得恰到好处,吊足了人的胃口。
沈香再蠢都该反应过来了,周夫人这是给她上眼药呢!
周夫人想暗示沈香,她乃谢青未婚妻的替身。穷极一生也及不上那皎洁白月光的。
只是,有没有一种可能……沈香作为替身本尊,如今正完好无损坐在她们面前,听曲儿嗑瓜子呢?
“啊,这个。”沈香为难地接了一句话,引得席上诸位夫人竖起耳朵,频频侧目。
既然都这么碎嘴子,爱听逸闻趣事,沈香就给她们点的庭燎猛火里添点菜油。
她扶额,语带凄怆:“难怪夫君非要唤我‘小香’,还时常说我同故人长得相像……竟有这么一层渊源么!”
“唉!”这话一出,在场的夫人们对上沈香,便没有了最开始的敌意。
原来她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不过被郎君的一腔痴情而卷入凄苦的红尘事中。有那么一星半点儿怜悯之心的大娘子们甚至对沈香表露出了同情之色,还捏了捏她的手——郎君薄幸,您真是受苦了。
而官署里头,尚且不知自个儿身败名裂的谢青忽然一阵冷噤,他不由拢了拢公服,蹙眉暗道:“夜里果真起了风,好在小香是披了鹤氅出门的。”
第82章
谢青忙好公差并未径直归府, 而是绕了远路,特地登了一回吏部尚书王家的门。
深夜拜访, 王尚书便是恼火也不敢端在明面上, 毕竟大家都是六部主事,谢青还兼着相职……有的是法子给他小鞋穿。
王尚书穿戴齐整,冒着夜寒, 踱步向待客的花厅。走得太匆忙, 衣摆扫过廊庑间的立柱灯,灯箱面上题有“吏部尚书”四字,可见他对于官职的爱惜。
王家郎主心急火燎入屋内,一见伶俐的侍女在厅内用红泥小茶炉烹煮茶汤,他松了一口气,幸好底下人聪明, 没有慢待谢青。
“谢相公深夜到访,是为了公差, 还是私事?”王尚书朝谢青拱拱手, 见了礼。
本可以喊“谢尚书”的, 然而新官上任三把火,谁不爱官运亨通,他为了奉承谢青,有意提及宰相公职, 也算是一种“示弱”。
然而, 谢青并不领情。他没因这句讨好而春风得意, 眉眼依旧是舒缓的笑弧,持重得教人不安。
王尚书落座, 谢青终是开了口:“府上用的明月茶么?倒是清香扑鼻。”
“谢相公喜欢的话,待会儿我差管事的给你包几斤带府中尝尝?”
“不必了, 若我拿了王尚书的茶,您喝什么呢?往后许是只有白露茶吃了。”
此言一出,王尚书险些惊到跳起来。
他神情凝重,切着牙关。底下人再能耐,也不知谢青这话里打什么样的机锋,能让郎主受到惊吓!
唯有王尚书知道,几日前,皇帝赏赐六部九寺五监春茶,让光禄寺论品阶来赠茶种,他和谢青的本官都是六部尚书,得到的都是峡州名贡明月茶;而六品以下的官吏,分到的便只有白露茶了。
谢青明显在敲山震虎,故意胁迫他,暗示自个儿有手段能教他官途不顺。
这厮……奸诈!定有所图!
王尚书同侍女们使了个眼神,赶走闲杂人等。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王某愚钝,不知谢相公话里意思,你可否直言?”
谢青温文一笑:“既如此,谢某也直说了。王尚书应当知道,那位立功上京述职的孙县令,乃本官家内干爹,也算谢某的岳丈。”
“你是想……吏部出力,帮着安排职事?”
“正是。”
“这回孙县令立了大功,升迁个六品京官不是不可……”
“谢某听闻,京城之中,京兆府少尹一职还有空缺,官位不曾旁落。”
王尚书被唬了一跳:“谢相公,慎言!那可是从四品官,我便是通天能耐,也扶不上孙晋登位啊!况且那么多五品以上的具员留在薄书名册上,擎等着公家制授职事官,哪里轮得到孙晋嘛!”
听得这话,谢青非但没有知难而退,笑意甚至更深切。
他从怀中拿出一封名册,递于王尚书面前:“这样的事,王尚书应当做过不少吧?你核对看看,名录上的人,是不是都花钱打点过吏部了,若有不知规矩、没花销银钱的蠢材,你告知本官,由谢某来帮你惩戒。”
他言辞凿凿,誓要为王尚书出头。仿佛他合该这样,两人乃一条贼船上的同-党。
王尚书骇然。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翻开名册。
凡是携礼拜谒过王家的王孙贵族,册子上,一个不漏。
谢青究竟查到了什么程度?!他怎会知道这些……王尚书不敢问啊,他也不敢和谢青撕破脸。
谢青仍是笑:“不知此物……可否助王尚书铸造孙晋那一把通天的云梯?”
“尽、尽够了。”王尚书认栽,他斗不过谢青。
与其和他撕破脸,倒不如先借孙晋稳住谢青,趁此机会,他早早销毁那些能留作话柄的罪证才是正道!
谢青归府,已过子时。
他在小西房沐浴更衣,又烤了一会儿火,这才回到寝房里。
他似乎害怕惊扰到沈香清梦,阖门的动作轻柔,没闹出很大动静。
然而,还是吵醒了沈香。
小娘子脆生如茭白夏藕段子的手横出罗帐,迟疑了一瞬,再撩开重帘,探出一张稚气的脸。
沈香没有梳发,乌黑长发倾泻于双肩,雪肤红唇,灼灼烛光下,美得动人心弦。
她还是为他留了灯。谢青意识到这一点,凤眸温柔似水。
他把沈香高高抱了起来,搂住怀中,健硕有力的臂膀正托住小娘子的臀,搂得稳稳当当。
亲昵却熟稔的动作,一气呵成。
怎么这样会哄人呢!
沈香正对着谢青微微敞开的雪色衣襟,透过缝隙,能看到他形销骨立的月牙骨,随着肩臂微动而折出一泓沟壑,仿佛能盛酒。
有时,沈香不那么正经地想,若是在谢青的锁骨处淋上浓稠的春酒,以他做人骨器皿,再饮上几口,滋味会很好吗?但她的舌尖得在白皙肌骨上舔-弄,谢青应当连一刻钟都忍不了,媚眼如丝的郎君能瞬间转变立场,蛮横地覆上她身吧……
沈香也不想这么懂夫君啊。
见小妻子出神,谢青好笑地问:“小香在想什么?”
沈香紧张,一慌乱就小心抚颈后的小痣。
谢青笑得更厉害,他鲜少这样放肆、张扬地……取笑她。
沈香恼怒,瞪起了杏眼,想要呵斥不规矩的郎君,可是话说出口,又只能嗔怪出一句——“可恶!”
谢青终是止住了笑,他促狭地道:“小香每次担忧,手就会抚动后颈。”
沈香一愣,如遭雷击。
啊这个,他早知如此,却从未提点过她吗?
沈香纤手又要抬起,硬生生收住了。
她面皮薄,忽然无措,耳廓烫得通红,火烧火燎。
小妻子都要被他逗得熟透了,谢青心情更好。
清俊的郎君微微眯起狭长的凤眸,靠近沈香,啄吻上她的长颈。
他故意把她放在高桌上,将她的手腕束缚于锦布桌面。二人乌黑的长发纠缠在一块儿,难舍难分。
被囚住了,被困住了。
沈香双手只能折起肘骨,衣袖下滑,露出一大段藕色的雪肤。
也是谢青乐见其成之物。
他刁钻,咬了一下沈香的腕骨,不疼,但软绵、湿-滑的触感,教她不适。
悸栗栗,浑身发抖,淋了雨似的,腕骨自下,没一处干燥的好地儿。
他总要濡湿了她。
然后肆意妄为,掠夺沈香唇齿里所有满溢出的唾液……接连不断汲取、而后咽下。
又是令人犯困的一夜,沈香醒来时,谢青已经忙公事去了。
她心疼谢青这几日早出晚归,特地给他煮了点补汤。放了点晒干的枸杞果子,再往煲汤盅里加了黑蔗糖以及鸡腿肉。
沈香想到谢青不爱吃甜,糖放得更狠了。
哼哼,惹怒妻子,要付出代价的!
只是昨夜玩闹到后半晌,一打岔,沈香竟忘记问谢青为何晚归了。再忙碌的公差,也不可能留到后半夜啊!
今晚,谢青早早归府,正好被沈香逮了个正着。
小妻子提灯来迎,小巧玲珑的身影,瞧得人心滚烫。
谢青又要抱她,刚抬袖,竟被害羞的小娘子躲开了:“别闹!”
漂亮郎君失望地缩回了手。
沈香把灯递给了谢青,牵起失魂落魄的郎君,一块儿回了府中。
月色莹亮,沈香忽然发问:“夫君昨晚为何过了夜半才归府?秋官衙门亥时就要上匙的,不可能留您。”
“夫人太懂官场事也不好,但凡犯上一点恶,立时会被抓包。”
“您别逗弄我,快说!”
沈香听出谢青的戏谑,心里头恼怒夫君天天不正经。
她越要听,坏心眼郎君越卖关子。
谢青如今很懂抛饵料了。
他明明身穿得体的紫袍官服,威风堂堂。偏要自损威严,躬下身来,凑到沈香面前,费心费力讨一个吻:“若得夫人亲香,谢某定知无不言。”
见状,沈香攥紧了小粉拳,想给他一下。
但最终,小妻子还是屈服于官人-淫-威,踮脚,亲了俊美无俦的郎君。
小娘子凶巴巴:“可以说了吗?”
“自然可以。”谢青得了好处,眉欢眼笑,“我为岳丈谋了点好处……小香觉着京兆府少尹的位置如何?”
沈香蹙眉:“从四品的京兆少尹?!干爹不过是地方六品小官,便是升迁,连跳两阶……会不会太快?还是说,您想往京兆府里安插线人?”
她知道谢青是什么样的郎君,不会做无意义的事。他既要孙晋去京兆府,那便是有所图。
京城的州府衙门,称之为京兆府。官司上峰便是京府牧,掌管州府诸事,再往下又有京兆尹为县衙官署主官,掌都城事宜;而少尹乃京兆尹副手,可从旁佐府事。
“倘若干爹当了京兆少尹,您就可洞悉京城里外发生的诸事了!”沈香茅塞顿开。
谢青赞许:“小香很聪慧。”
“不过,少尹一职事,乃香饽饽啊,您不好帮孙家拿下吧?”
“事已办妥。”谢青意味深长地道,“毕竟,我同吏部的王尚书有点交情。”
沈香拜服:“还是您厉害呀!”
谢青捏了下沈香肉乎乎的脸,心情颇好:“而且州府县衙里的公事不似六部外诸司那般,用人严苛,甚至能从民间寻能人异士帮衬佐事,豢养几个幕僚府上献计也无伤大雅。”
沈香懂了:“您的意思是……特地给我留了余地,能让我,像在金垌县那样自请为幕府僚臣,协助干爹办差事?”
她一瞬间鼻腔酸涩,他真的把她的话记在心上了。
谢青点头:“小香不喜欢吗?”
“喜欢!”
小妻子抖着两包泪,抬眸,杏眼湿润,我见犹怜。
她吓到谢青了。
“既欢喜,又为何哭呢?”谢青心疼地帮她擦泪。
“不知道。”沈香眼泪掉得很凶,“只觉得……您越来越像个好人了。”
“……”听得这话,谢青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他为难地想,是平日里风月事凶相毕露,吓坏小妻子了吗?那要技法再温柔些么?可是,不想呢。
还是要小妻子紧着谢青,专程为他哭得梨花带雨才好。
沈香不知的是,才仅仅过去一刻钟,谢青心疼她的想法就全变了:他还是想好好犒劳自己,独占一回小妻子。
而感动的沈香全然不知夫君的坏心,还温柔地捧了补汤喂谢青:“这是我差人炖的甜汤,专程为了给夫君进补的。”
谢青一怔:“小香是觉得为夫太累了么?”
沈香想到谢青早出晚归忙公事,郑重点头:“嗯!夫君最近看起来好疲惫啊……”
她在质疑他体虚么?很好,谢青要让沈香明白一点——不可疑心男人不行,此乃大忌。
第83章
转眼间, 入了溽暑。李子、金杏成了时兴的果子,谢老夫人时常喊赵妈妈买两斤, 自家留一点, 又给孙府送些过去,明里暗里都把孙家当成正经的姻亲往来。
孟东城被派遣到外地县衙当县丞,临走前和大家聚了一回宴, 辞别时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诗赋, 被沈香批了个“空有虚浮辞藻”的评语,蔫头耸脑上了路。
不过途中,孟东城打开沈香给他准备的箱笼,里面全是新裁的冬衣、夏衣,还有一些晒干了的贵重草药。他知道师父心里还是惦念徒弟的,脸上乐开了花。
嗯, 他就带着小香师父的期望,好好帮衬县令, 治理一方水土, 等有朝一日升迁, 大家京中再会吧。
孟东城可不能丢师父的脸啊。
而孙楚考中了武进士,被派到祁州历练。
据说皇帝严盛的弟弟严文先天不足,一出生就是个跛子,令先帝不喜。满弱冠的年纪, 甫一出阁, 便自请出京, 将府邸开在了祁州。
如今严盛执政,他作为皇弟, 也被抬了身价,成了祁亲王, 食邑一万户。
不过祁州并不属于他的封土,官家为了兄弟颜面,还是给他册授了个都督之职。但大宁国实行府兵制,地方不开战,朝廷是不会派兵过去的,严文看上去是一等军职,其实“大都督”之名,仅仅是个虚衔罢了。
是月,沈香戴云纹面具,身着男子圆领袍,作为孙晋的幕僚,跟着出入京兆府办公。大宁国小娘子为了出行方便,便是着男子袍衫也符合礼制。而协助衙门办公差的能人异士,不论男女老少,有才能就会被奉为座上宾。
这一点很合沈香的心意。
她出门在外,翩翩风仪,瞧着是个俊秀的小郎君,一开腔又成了女声。
衙役们这才回过神来,来了个有能耐的小娘子啊。
不过孙少尹都不介意,他们计较太多,反倒显得狭隘了。毕竟几年前还有仵作娘子帮府衙验尸呢!都算是一门活计。
今日,京兆府休沐,沈香不必去衙门里帮忙。
日光透过槛窗,落下几道长短不一的光,好似金莹莹的银耳凉糕。案几上,石榴佛手团窠纹长颈花瓶斜插一团白槐花,沾上几分艳阳,雪亮如神泽。
那是昨夜,谢青为她折下的花,用来添室内香的。
沈香摸了摸一侧凉透了的床面,睡眼惺忪问石榴:“夫君什么时辰去的官署?”
石榴想了一会儿:“大概是寅时。”
“这么早,天还没亮呢。”沈香不由蹙眉,“他吃了吗?”
石榴摇摇头:“奴婢没见着。郎主一出屋就嘱咐下人轻手轻脚伺候,别吵醒您。接着,人就往大门走了,奴婢看外头车夫都套好了马,该是直接进宫里上朝会。”
沈香懂了,这是饭点儿都不愿意赶了。
她发了愁。夫君总这样,一忙起来,膳食不用,夜里归家又迟,他空腹一整日的光景,身子骨可怎么受得住呢!
沈香忽然起了个念头,晚衙时分,她想上一回刑部衙门,给谢青送个饭。
掐着散衙的时间,沈香入了官署。
外诸司看守并不像宫闱里头那样严苛,常有官眷送吃食到衙门里,看顾夫君与僚臣,顺道做一做人情。
沈香去看望夫君,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而且她易了容,还上了妆粉,声线儿又改回了女音,任大罗神仙来,也断然猜不到她曾是秋官衙门二把手沈衔香。
许久不曾回官署,沈香有一瞬息的怔忪。才迈入门槛,她的指尖就忍不住抚上沥过新漆的门扉,眼眸里满满都是眷恋。
“请问这位小娘子,您是哪家的官眷,来衙门寻谁的?”
沈香跟前,忽然传来熟稔的人声儿,把她唬了一跳。
沈香抬眸,竟见到了任平之。
她欣喜地笑,想开口喊“任兄”,又觉得不合时宜。
任平之看她的眼神疏离、客气,应当是认不出她来了。
沈香福了福身:“官人安好,我是来寻谢相公的。”
任平之一下猜出她的身份,忙回礼:“原是谢尚书的家眷,失礼了。谢尚书还有几卷公文要批阅,您可自行上西院寻他,那边有另辟给衙门主官的官舍。”
“多谢官人。”
沈香正要离开,又听到遥遥一声唤——“小香?”
是谢青在喊她。
这一句,恰巧引来了任平之的侧目。
沈香对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问踅身的任平之:“官人可是有事要嘱咐?”
“没、没有。”任平之挠挠头,“实不相瞒,我有一个僚友,也叫‘小香’。当初在官署里,他同谢尚书的交情笃深。故而,我一时听岔了。”
沈香怅然:“那您的这位僚友如今怎样了?”
“杳无音信。”任平之失笑,“不过,我和她约好了。如有机会,一定要上京城来寻我叙旧。”
沈香心里微热,原来她的朋友,都在想念她啊。
她含笑:“任官人放心,您的旧友一定会来找您的。这么久没来信,想必是日子过得很好,这才没顾得上旁事。”
“若真如此,我倒放心了。”
“夫君唤我,先失陪了。”
“走好。”
任平之同沈香道别,散衙了,他没有公差待办,得归府了。
才走两步,任平之足尖一滞。、
等一下,她刚才,是不是喊他“任官人”?谢家的官眷怎么会知道他的姓氏?
转念一想,许是谢青居家时说起过官署诸事,任平之晃了晃脑袋,也就没多想什么了。
另一边,沈香和任平之闲侃好久才来找郎君。
抬眼一看,谢青面上温文的笑比平素多添了几分阴鸷。
沈香打趣:“您不会是吃醋了吧?”
“唔……”谢青沉吟,倒不答话。
他止住步子,忽然握住了沈香的腕骨。
虽有宽袖公服遮挡,但在官署里卿卿我我,还是闹了沈香一个脸红。
她决定不再挑衅夫君,先入谢青的官舍再说。
好歹夫妻交流,也要顾及颜面,掩人耳目一番。
官舍里挂着几盏荷叶宝盖红纱堂灯,两重莲花灯坠,下垂飘带,书着君子箴言。案几上,数卷公文累积如山,菊花瓷碗里茶气腾腾,竟是刚刚起的身,方才谢青一直在室内翻阅公文。
“您特地来接我了。”沈香回过神,心头一暖。
谢青轻哼了一声,语带促狭:“只是一打照面,便看到小香在外沾风惹草。”
他是真吃起了飞醋!还这样坦率!
“哪有!我好歹是挂念您才来的官署。”沈香吃吃直笑,高举起腕上的红漆酸枝硬木食盒,“我给您带了炙板鸭,还有几样小菜,您垫垫肚子。”
知道小妻子是为自己而来,谢青的脸色好上不少。
他撩起公服,帮沈香布膳。
狭窄的官舍中,两人盘腿,落座毡毯就餐,别有一番意趣。
谢青给沈香夹了一块蜜汁烤鸭肉,道:“小香同任平之寒暄,我不是很生气。至少,你还有一个可以借钱的挚友。”
此话一出,沈香的筷子都要落地了。
差不离两年前,她刚跑出京城,身上没盘缠,和任平之借了点钱。
眼下经谢青提醒,一个大胆的念头,自心间油然而生。
沈香好奇心起,问出了话:“等一下,您为何会知晓这件事?!难道那一袋钱……”
谢青勾唇:“不敢多给,唯恐小香起疑;又怕送少了,小香没吃没喝,风餐露宿。”
原来她能成功出逃,私下里还有夫君的帮助啊。
沈香面上讪讪,忍不住摸了摸鼻尖子。
谢青挑明这个,分明是小心眼,不愿沈香把功劳记在任平之头上。
门窗没有关紧,漏了一丝风进来,凉风习习,却吹得人燥热,面红耳赤。
沈香缄默吃完了膳,今晚的刺激可太大了。
谢青还要忙公事,她决定陪谢青看案卷到深夜,再一块儿归府。
有小妻子在旁相伴,谢青定然觉得好。
只是官署里枯燥,也不知能拿什么事物供沈香消遣,他抬头看了一眼架子上的书,都是律令,并无杂书,沉闷得很。
沈香会意,和谢青讨了纸笔,用以消磨时间:“我想给任平之写一封信。”
谢青困惑地问:“写什么?”
“两年了,我都没给他写过信,好歹他也是我衙门挚友。”
一想到沈香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把任平之丢到犄角旮旯里不管,谢青的心底升起了一团隐秘的欢喜。
他微笑,同意了小妻子的请求:“好。”
沈香搬了一张小案几,于谢青面前铺开纸,又取玉蝉镇纸压制翘起的边沿。她伏案斟酌言辞,差点失神,咬了一笔头墨汁。
谢青看案牍时鲜少分心,今晚破了例,时常添几笔夹批,就掠视一眼沈香。
小娘子的发髻抹了桂花水,烛火摇曳中,明光瓦亮。落笔白纸时,她微低了头,后颈细绒绒的软发,一颗茶色小痣若隐若现,愈发诱人。
想闹沈香,又觉得今夜景致甚好,不忍心打破这一重静谧。
沈香最终决定,给任平之写这两年的见闻。
一直想着来日方长,总有一日能围炉夜话,她便也没有及时联系任平之。
时间久了,沈香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时日并不如她想的那样多。
她日日忙碌,想着谢青管辖刑部,任平之一定出不了差池,却忘了对方不知她的近况,或许日日挂念,夜不能寐。
思忖间,沈香下了笔:“任兄,见字如面,你近来可安好?既是家书,言辞便也朴实些,不取锦心绣腹之文藻,少些卖弄。这样,才不显得你我生分。”
“任兄勿怪,时隔两年方才提笔给你书信,实在是平素繁忙,抽不出空闲……”
她告知任平之,她这两年寄情于山水间,过得很快乐。
她和花奴学回了如何将折下的花养得长寿,说起来很简单,只需摘下牡丹等花团,用烛火燃起根柄,再入添了水的花瓶,便能养得馥郁饱满;她也去了偏僻的乡下,每到秋日,庄稼成熟,百姓们就会拿出佳酿,摆一桌社酒席面……
沈香和任平之说了许多风趣的事,大多都是她在金垌县的见闻。
她想让旧友放宽心,一字一句都是桃源生活。沈香看开了很多事,有了新的家人,也在洪水里学会了放下过去与珍惜爱人。
她真的生活得很好,也没有自苦,任平之尽可安心。
……
这一夜,小舟和阿景各拿到一封信,分别是郎主与夫人给的:一封是沈香写的,送往任府;另外一封是谢青写的,信封外只写了个“文”字,送往京外的祁州都督府。
翌日,任平之收到了沈香差人递来的信。
天还没亮,他就着烛光读完了信文,嘴角牵起欣慰的笑容。
“知道小香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任平之一直将她视为好朋友,两年没有小香的音讯,他还以为她不记得京中诸事了,也忘了他。
原来,小香只是蛰伏于市井之中,体会百态人生。
看到她诸事顺利,他心安了。
任平之珍视这一封类同家书的信。悉心折好后,他将其放到收纳书信的木盒,好生收藏于书房。
第84章
祁州, 亲王府。
祁亲王严文收到了一封京城送来的信,他翻动书信, 认出这是旧友谢安平的儿子谢青送来的。
扫了一眼内容, 他同下属道:“将这个名叫‘孙楚’的孩子,调入都督府近卫一列。”
“是。”
祁亲王阖了阖目,把信件塞入匣子中, 与其他的信封收纳至一处。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 就藩亲王们上京述职,皇兄严盛特地置办了一场秋日巡狩。
祁亲王是老幺,一出生因腿疾,不受天家待见,便是父君也嫌恶他,觉得他丢尽了自己的颜面。毕竟威严的真龙天子, 血脉上乘,又怎会生养出这样的残疾皇子。
严文自小便知, 就是他再有读书的天赋, 父君也不会高看他一眼。先天的腿疾, 注定让严文生来就与帝位无缘。
因他的羸弱,抢阳斗胜的皇兄们故意同他划分干系,泾渭分明,时常以戏耍他为乐。
便是那时, 皇兄严盛掌了大统, 而皇兄们也早早成了家, 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了。
那日,狩场的排场很大, 角弓嗡鸣,烽烟四起。秋后的深山, 飞禽走兽缺少粮食,便会满山逃窜,也极容易被陷阱中的诱饵吸引,正是狩猎的好时机。
亲王们在皇帝严盛面前设下赌局:皇亲宗族子弟俱出动打猎,一日内,若是谁狩的猎物最少,便要当众罚酒一坛。
严文因腿疾之故,不擅骑马,也不能过多饮酒。一旦喝多了,他的腿便疼痛不堪,难以行走。
因此,这个赌注是故意针对他的。
皇兄们促狭,想看他笑话,等着他卖乖求情,当着各位皇嫂的面儿,丢一丢人。
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所有人都这么想。
但严文却觉得极其伤自尊心,从前年幼被戏弄便罢了。如今,他是刚娶了妻的。他的妻子温静虽是文官小户出身,却温婉可亲,即便被圣旨压折了筋骨,逼着自己嫁给了他,也从未厌弃过他的腿疾。
犹记得成婚那日,严文心悦温静,迟迟不敢褪下婚服。
他喜欢温静的谦和,心间莫名升起了一股子自卑与羞愧。
严文害怕他肌理蜷缩、膝骨狰狞的腿会被温静看到。
他畏惧家妻眼里的嫌恶,即便她很有涵养,那情愫稍纵即逝。
严文又要破罐子破摔,躲开了。
怎知,温静拦住了他的去路。
“我给郎君脱衣,好吗?”
温静笑着望他,眼眸里全是柔情。
严文不忍拒绝,鬼使神差应了一个“好”。
他想着,她见到了伤处,自会知难而退。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少师知道他没有被帝王立储的希望,一直冷待他;兄长们知道他没有一争皇权的可能,拉帮结派欺辱他。
严文一直都是被放弃的那个人,如今他在妻子面前也抬不起头。
可是,温静没有嫌他。
她帮他擦了身子,望向他的腿时,眼底只有真挚的心疼。
她的动作更加小心了,细腻、温柔,也不知是不是下手轻柔,又或是巾帕上沾了热水,连同严文被霜雪覆盖的心脏都软化了。
温静秋眉微蹙,小心地问他:“夫君的腿,疼吗?”
严文一怔。
原来,也会有人关心他——腿疼不疼。
再后来,严文还知道,原来温静早早就见过他的。
严文不如皇兄们得宠,住在宫中的时间不多。他在宫外有皇子私院,闲暇时,也会穿一身不显贵的青色袍衫,登上寺庙里的佛塔高楼,凭栏阅卷。
温静入寺祈福,正遇上一场淅沥大雨。
挂满姻缘红绸的月老树下,她仓皇一抬眼,正对上眉眼冷峻的青衫郎君。
仅仅一瞬,严文错开了脸,继续翻阅下一页书卷。
他不知的是,温静早早将他记挂在了心上,午夜梦回,总会想起那一日的春雨。
郁郁苍苍的老山里,有个俊逸的郎君落座高台,如佛陀、如神祇,眼中漠然,不存世人,唯有读不懂的晦暗故事。
她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读她。
……
严文望向温静,不敢应皇兄们的赌约。请不要逼迫他了,他不想让妻子丢人啊。
幸而这时,谢安平站了出来。
他单膝下跪,对皇帝严盛道:“祁亲王不便骑马狩猎,不如由臣代祁亲王出战。”
秋狩本就是为了庆贺谢安平连战皆捷,严盛又怎会不给他面子呢?
一代战神要参赛,那定是魁首啊。他们这些“酒囊饭袋”哪里及得上嘛!到时候高下立见,真真自讨没趣。
大家伙儿意兴阑珊,赌约一事便打哈哈略过了。
看啊,不过是皇兄们酒桌上一时兴起的笑谈,却险些折损了严文的傲然脊骨。
都怪他的腿……
严文不语,心情沉闷。
不过,他很感激谢安平出言相帮,寻常臣子,断不会故意在酒酣耳热的席上,扫天家兴致。
谢安平心思细腻,为了他,开罪了君王。
夜里,谢安平来毡帐寻过严文一次。
他郑重地对严文道:“祁亲王倘若因腿疾之故,不喜骑马,可练一练箭术。挽弓狩猎,勤习臂力,亦能夺魁。”
他给严文指点了另外一条道儿。
谢安平径直揭开他的伤疤,不带任何鄙薄,坦然地陈述他的弱处。他是真正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将军,底下兵卒受了伤,残肢断臂乃家常便饭,于他而言,严文的残缺并不算什么值得挂心的大事。
就连严文自个儿都不觉得,谢安平言辞哪句冒犯了。
他由衷感激谢安平的坦率。
至少,谢安平把严文,当成了一个正常人交谈、相处,而不是低人一等的弱者。
那日后,严文和谢安平私下里便有了来往,渐渐成了至交。
谢安平在藩镇行军,缺食少衣、朝廷压粮不放的时候,严文还私下里偷偷运送军需,背着刘云等人,接济过谢安平麾下的神策军。
雪中送炭,他们是过命之交啊。
直到谢安平遭受君主严盛的打压,尸骨无存。
临死前,谢安平除了给谢青留下血书,还事先联系了旧友严文,恳求他庇护谢家的孩子。
严文应允。
自此之后,谢氏一脉,便和严文有了牵扯,谢青同这位叔伯的关系,也甚是密切。
另一边。
京城,谢府。
谢青回府笑眸很冷,似是夹杂怒气。
沈香追问,他只摇头说无事。
实在没法子,沈香只得传召随行的阿景,探问缘由:“阿景,夫君在衙门里可是受欺了?”
阿景听到这句话,惊吓很大。
他确认了三次,才知道沈香并非说笑。哪个官吏有能耐欺负谢青?招惹恶徒,不缺胳膊断腿都是好的了。夫人定是关心则乱,说胡话了……竟把尊长认成了纯洁无瑕的小白花。
阿景思来想去也没记起谢青被谁压榨了,嘟囔半天,说了句:“哦!我想起来了,尊长归府的时候,曾撩帘,飞出石子,绊了都官司郎中苏民奕,还教他磕了一颗门牙。”
沈香记得这位苏民奕曾开罪过自己。
但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谢青也早早惩戒过了。他总不至于这样小心眼,想起来就火气大,时不时要再罚一次吧?
阿景这边问不出的缘由,沈香只得去找谢青。
刚一入寝房,热气缭绕,画屏上映出郎君披发的清逸身影,拨云撩雨。
沈香暗骂谢青洗个澡都要调风弄月,她避开眼,只躬身去探滑落在地的公服。甫一伸手,沈香恰巧摸到一只塞了官印与牙牌的荷包。素色绸面上,落了几点黄褐色的酒渍,格外醒目。
谢青这样爱惜荷包,绝不可能脏了爱物……沈香醍醐灌顶,明白了原委。
她偷笑,步入屏风后。
寝房有暗阁,谢青特地命匠人凿了个浴池,似是怕沈香半夜睡迷糊了,不慎跌落,还在四围砌了一臂高的玉砖,看着珠光宝气。
此刻,仙姿佚貌的郎君,湿了乌黑长发,微斜了头,正倚在玉壁上,闭目养神。
池水热气腾腾,袅袅成团,如坠瑶池阆苑。
沈香偏要扰神。
她双臂扶上玉池围子,下巴垫于杏花满绣衣袖,轻轻唤:“夫君。”
“嗯?”
谢青听得小妻子娇娇一声喊,他施施然睁开眼。黑睫羽湿了水,松针一般挺翘纤长,媚态横生。
这几日,谢青成天忙京官租地、润笔受贿的案子。
顺藤摸瓜查了小半个月,总算在今日结了案。
夜里官衙摆了酒水宴庆贺。他再不想吃酒,一双双下司不安的眼睛望过来,谢青还是卖面子浅抿了一口,算作开宴。
看到沈香,谢青很欢喜。他醒了神,劲腰微动,利落地游了过来。
谢青动作很快,像是湖泊里藏匿的神秘鲛人,与沈香对望。
沈香只是稍眨了一会子眼,面前就多了个凤眸清亮的俊美男子,心间牵起绵长的暖意来。
“夫君睡着了吗?”
“嗯,吃了一点酒,有些困倦。”谢青老实答话。
他入过池了,衣物尽褪,一丝儿不挂。
水顺着郎君如墨长发滑落,冷硬的眉骨与刀裁的颊侧俱是湿漉漉的,嘴角还噙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平添上不少邪气。
沈香问:“夫君今日伤苏民奕,是因为那一只荷包吗?”
原是为了外人,同他兴师问罪么?
谢青眼眸微黯,喃喃了句:“他向我敬酒,手抖得很,脏了我的腰饰。”
不高兴。
这厮真的胆大妄为。
谢青清冷的话里听起来还有几分委屈啊……沈香失笑。
不过一瞬间,她想起另外一桩事:“嗯,不过苏民奕的手有旧疾。而这旧伤,好像是夫君两年前打折的?”
那时候,苏民奕误会她和谢青不和,特地跑去和谢青说过她的坏话,结果惨遭报复……
闻言,谢青一怔:“是么?”
他不记得了。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沈香笑得花枝乱颤,没想到算无遗策的谢青也有失手的一日。
小妻子偷着欢喜,缠枝薄纱披帛底下,小巧圆润的肩头不住抖动,瞧着诱人极了。
谢青唇角扬起,心情也跟着变好了。
沈香戏弄够了,又促狭地说起旁的事:“夫君今日的样貌,倒很像我在乡县里听过的志怪故事。”
“嗯?”
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闲侃,险些绕晕了不谙人情的郎君。
沈香嘿嘿两声笑:“听说苗花县里有个寡妇……”
谢青恹恹:“传闻是从金垌县流出来的?”
“嗳?您怎么知道?”
谢青侧头,手背遮挡了一下翘起的唇角:“两县素来不合,互相抹黑的事不少见。”
这话一出来,沈香又觉得是自己思虑少了,的确如谢青所说的那样,志怪故事很可能就是个谣言。
不管了,她偏要说。
“哎呀没事儿,咱们就听个趣儿。某天,寡妇夜里路过河畔,偶遇一名眉目俊秀的郎君。郎君总半个身子浸在水中,笑吟吟地望她。天时地利人和,寡妇动了心,故意夜夜晚起,经过那条河。终有一日,她看清了那名郎君的下半-身。”沈香神秘兮兮地凑近,“嚯!好家伙,那郎君根本不是人,而是人身鱼尾的鲛妖!”
“然后呢?”
“然后寡妇就被鲛妖带下了水,成了精怪的压寨夫人。”
“没了?”
“没了。”
沈香清了清嗓子。
其实还有,不过话本后头绘声绘色描述的都是那起子男女之事。沈香当时和张主簿一面骂“伤风败俗有辱斯文”,一面搜罗着看完了。
他俩头一次见人鱼恋,还挺新鲜。
谢青眯了眯眸子:“夫人的意思是,我很类妖吗?”
“这个……”沈香呆了呆,不知道这话是接还是不接好。
怎料,谢青没给她旁的时间思考。
他张开健硕的手臂,忽然挟住沈香纤纤腰肢,将她高举起,一同倒入水中。
“哗啦!”
两人全成了落汤鸡。
沈香被这一阵仗吓了一跳,心脏扑通扑通如擂鼓一般停歇不下。再睁眼,她已湿了衣裳,覆在谢青宽阔的胸膛。
郎君沐浴,全是返璞归真的皮囊。碰哪处都不好,沈香局促,里里外外动弹不得。
她不安,脸上、脖颈上全腾升热气儿,烧得小娘子面红耳赤。
她越羞臊,人越娇。
偏偏,谢青坏心起来,执拗地舔上她的耳廓,咬了她丰腴的耳珠子。
哇,怎会如此!
沈香刚要挣扎,伶仃的腿骨被人压制住,堪堪圈上郎君的腰身。
谢青还在闷闷发笑,低声戏弄:“既如此,我便效仿一回鲛妖,掳个凡尘小娘子,为我开枝散叶。”
“……”荤话一句接着一句,沈香都要被他撩拨晕了。
再回魂时,某人已然得了逞。
第85章
近日, 京兆府得了一笔朝廷的拨款,用以修缮内堂的团鹤平棋天花。
京兆尹许寿诚惶诚恐接下了这笔修缮金, 闲暇时和孙晋、沈香嘀咕:“往年修葺衙门的好事儿, 从来不会落在咱们京兆府头上,今年真是奇了。要知道,外诸司衙门日日抱怨, 要给公堂里补新漆、固梁枋, 上折子和官家要钱,户部嫌多事,没一回批的。咱们这样的都城小衙门,倒取了巧,拿到了钱……我就说前几日送审理好的案卷上刑部衙门,怎么那些眼高于顶的台省官都同我道喜, 原是为了这么一桩事。”
府衙忽然多了一笔公费,这是天降横财, 谁不舒心呢?体面的官署里坐着, 晚衙干吃茶都能发笑。
孙晋一如既往老实巴交, 说不出什么恭维人的漂亮话,倒是沈香这个庙堂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油炸鬼(油条)老练。
闻言,她逢迎了一句:“京兆府毕竟是京城的门面,总得门楣齐整些。黎民百姓遇事儿都先寻上都城京兆府, 若门庭老旧, 丢的是天家的脸, 官家又怎会不上心呢?”
这话听得爽利,许寿捋了捋山羊须胡子, 笑道:“还是二娘子明事理啊。”
沈香在京兆府中没有暴露本名,日常出入, 脸上也戴着半壁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对外,她说家中行二,衙役与京兆尹便都唤她“二娘子”了。
京兆尹许寿比孙晋老迈,大了八九岁,已经是快要致仕的年纪。
沈香能看出来,他是个难得的油滑人,不算大恶,亦没有大善。
御下手段抠门,破了案子也不知公堂中设宴,款待吏役。但又不属于冷情人,倘若自家县衙的下吏开罪了上峰,他为了保人,能舍下老脸,巴巴的携礼亲自登门道歉,上赶着护崽子。
这么说起来,倒真有点“父爱如山”的隐忍况味。
许寿见府衙里头来了孙晋和沈香两个勤快人,他乐得偷闲,眼下摆摆手,又撒谎说老了头风犯了,要去后院瞌睡一会子,让他们自便办公差。
沈香想起谢老夫人今日要她转送给许寿的礼,她忙拦下人。提了两个油纸包递过去,一个给孙晋,一个给许寿:“这是祖母要晚辈给两位上峰送的吃食,一个是卫州白桃,一个是水鹅梨。夏桃吃了暑气重,许大尹成日里头疼,憋了暑气就不好了,您吃下火的水鹅梨吧,白桃就给孙少尹。”
许寿嘴上道这怎么好意思,手上已经捧来了瓜果打量。
他奸猾地笑了声:“老朽也不和二娘子客气,你这油纸外包着的宝珠纹绸布,可比梨子贵重多了,想来你的家底不薄啊?”
沈香一愣,咦,这厮真是个老人精啊!
她刚要辩驳几句,就见许寿摇头晃脑偷懒去了。
待许寿走了,孙晋战战兢兢地问了沈香一句:“小香,修缮衙门一事,可是你与谢相公提的?”
“没有。”沈香茫然摇摇头,“不过前几日,好似说了一嘴,衙门里头总是落灰,天花壁板不大牢靠。”
几日前,沈香迟迟归府,正好和谢青碰了个正着。
她忙碌一整日,累得手脚发软。
甫一抬头,晚开的梨花树下,清贵的郎君提了一盏琉璃莲花灯,立于石阶上,等她归府。
夜风满袖,吹得谢青一袭宽袖长衫起皱,涟漪层叠,飘然若仙。
沈香心间欢喜,三两步跑了上去。
见状,谢青忙撂下手灯,将她抱了个满怀。郎君笑逐颜开:“小香今日好迟。”
沈香眨眨眼:“出了几桩案子,在帮干爹忙呢。”
“你发髻间怎有砂石和漆片?”郎君忧心忡忡地问了句。
听得这话,沈香急急抬手去摸乌发,果真夹杂了一点尘土,她羞涩地道:“可能是官舍年久失修,天花落了漆。”
“唔……小香受苦了。”
“啊?不辛苦,小事儿!”
……
沈香霎时想起这一桩事,小声嘟囔:“难道这笔钱是夫君的功劳?”
不管了,横竖都是她占便宜,给谢青记一桩大大功德便是了。
还没等沈香入公堂帮孙晋整理案牍,衙役小五上前来报:“孙少尹,二娘子,不好了!石龟村发生了一桩命案,村官做不了主,上报衙门,等着咱们派衙役去看看呢!”
沈香和孙晋对视一眼,她道:“孙少尹,今日劳您一人整理案宗,我跟着小五去看看。”
“好。”孙晋忧心忡忡地招呼人,“把周仵作带上,也好有个人在旁帮衬。”
“是。”沈香领命,风风火火登车,赶往石龟村。
京城乃大宁国都城,城外还围着不少小乡县。怕管辖起来太乱,市井百姓的民生琐事全推给了京兆府来管理,庙堂官吏的要案则由三法司督查。
看着是鸡毛蒜皮的庶民小事,实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总有忙不完的事,俨然一个小朝廷,府衙治理也举步维艰。若是不凑巧,一朝撞上一堆事,光是分门别类都累死个人,更别说得来一日闲暇了。
事儿闹大了,功劳被外诸司的官人们揽了去;事儿太小了,上峰又责怪京兆府无能,区区小事都办不好。
府官们夹紧尾巴做人,光是里外疏通人情就要拽掉一把头发。
故而,来了沈香这么一个能帮着做事的能人,许寿恨不得夹道相迎,又怎会在意她是不是女人家。
况且,她只拿点月俸,还不贪功名利禄呢!
这是什么?!这是京兆府行善积德多年才修到的活菩萨啊!
眼下,活菩萨又为了上峰的政绩忙碌去了。马车骨碌碌,一路驶向石龟村。
到地方,沈香下了车,端稳走进死者的院落。
还没来得及入家宅,就被一名身结五彩锦缎绦子宽大袍衫、手持三重宝莲拂尘的婆子,迎面拦了下来。
她神情肃穆,手端一碗黑狗血,呵斥:“这位小娘子莫要莽撞入内。死去的女子并非被凶徒所杀,而是前世冤亲债主索命,若你非要坏了因果,小心遭到轮回恶报!”
沈香客气地行礼:“我和周仵作乃是京兆府派来验尸的吏人,职责所在,还请老人家不要为难我等办公差。”
沈香话音刚落,朝小五使了个眼神。
小五会意,对付刁民,只能以武力恐吓。他弹出腰刀,纤薄的刃面照上神婆的脸:“老人家退步!官人办差,容不得庶民阻拦!”
“嗳!尔等愚昧,执意要触怒妖邪,怕是要遭天谴!”神婆撂下一句狠话,“若尔等不信,老身便做一回法事,让尔等瞧一瞧妖邪的能耐。”
言毕,她不顾众人阻拦,口中念念有词。一手执拂尘挥舞,另一手高举起血碗,泼上窗纸。
顷刻间,血色落下,窗纸显现出一个“滚”字!
鬼怪显灵了。
村民见状,乌泱泱跪倒了一片,祈求妖神谅解,不要降祸于家宅。
就连小五也被眼前的阵仗吓到,一时间瞠目结舌,不敢动弹。
唯有沈香抬步,走向窗纸,细细端倪。
她胆大妄为,竟伸手摸了摸“鬼迹”,小五忍不住开口:“二娘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晚辈得罪了。”沈香踅身,朝神婆又是一拱手,“来人,将她拿下!”
“二娘子?”衙役们面面相觑,“咱们贸贸然行事,会不会遭天谴?”
“拿下她!”沈香发话了,官威还是比神威更重的。
衙役们道了句“开罪”,一左一右挟制住了神婆,任她奋力挣扎也逃脱不得。
沈香上前搜身,从神婆的袖囊里摸出一截蜡烛。
她高举白烛,对百姓们道:“白蜡无色,且不融于血或水,以此来书写‘神迹’,必能显灵。”
这话一出,大家伙儿便知自个儿上当受骗,顿感尴尬。
沈香没闲工夫安抚百姓,她问:“神婆是什么时候来的此地?”
“大概是两个时辰前。”
“对,神婆是第一个来的宅院!”
“原来她没有神通,一直在装神弄鬼啊……”
“我上回还花两个铜板和她买了求财符呢!”
村民们七嘴八舌议论,沈香从中获取了不少讯息。
她沉吟一声:“这桩凶案,应当和神婆脱不了干系。”
周仵作纳闷:“咱们都还没开始验尸,二娘子的结论是否太过草率?”
沈香摇了摇头:“您看到神婆手上端的那碗黑狗血吗?”
“这又如何?”
“鸡血或是狗血,一旦盛入碗中,不出一个时辰便会凝结成块。您再看窗上的血水,神婆来此已有两个时辰,血水竟还未凝固。”
神婆冷哼:“老婆子我说了,这是妖邪之力!”
难不成真的有鬼?
村民们都是老实人,哪里和官府的人打过交道。见神婆振振有词,还敢和京兆府的官人叫嚣,他们不免倒戈,心里又发虚了。
“不是妖力。”沈香微笑,“是您往血水中添了三七。三七粉这一味药材,用于人身,可活血化瘀。为了辨别三七粉的真伪,民间常用猪血块来试其‘化血’能耐。若是血块遇上真的三七粉,可在一刻钟内消融化血。”
霎时间,神婆哑口无言。
神迹被拆穿了……她顿时汗如雨下,只喃喃了两句:“人……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人。”
沈香不答话,眼下还是验尸要紧。
她和周仵作一并入了家宅,翻动死者。
在查验尸身这方面,周仵作是行家。
他里里外外检查一番后,对沈香道:“死者死于刀刃劈砍,致命伤在脖颈。凶手应当比她高,力气也很大。对方从背后袭击的女子,伤痕大多落于尸体左侧,从伤口截面来看,此人的惯用手是左手,乃左撇子。”
沈香环顾屋舍,没有箱笼与衣橱被翻动的痕迹。
杀了人就跑,家宅还处理得这样潦草,没有藏尸,也没有遮掩。
仿佛以此为乐……也无惧官人们查探,他在自寻死路。
凶手不是为了谋财,难不成是私人恩怨吗?
但看刀痕,只致命伤下手重了些,旁的刀痕都留了余地,也不像是泄愤。
案子里处处透着古怪,不知凶手意欲何为。
沈香在门边寻到了凶手踩过血痕留下的足印:“您看,凶犯的脚掌颇大,和神婆对不上。”
沈香回头,再看一眼神婆惯用的手,她是右撇子啊。
根据她日常用手的厚茧痕迹、足印、以及神婆和死者身高的比照。
沈香初步判断,下了结论:“神婆不是杀人凶犯,但……她有备而来,定早知这一场血案,或许是共犯。”
第86章
沈香决定把神婆带回京兆府的牢狱里, 暂留几日。
暮色沉沉,星辉四野。起风了, 该归府了。
沈香对小五道:“尸体带回衙门里细验一番, 再留下几个弟兄四处搜罗。这种情况下,他定不会带着凶器逃跑,罪证或许就抛在荒野, 便是没寻到人, 也能找到作案凶物。”
“是,二娘子放心吧,下吏知道如何行事。”
沈香是没有官身的小娘子,衙役好歹是胥吏,对她卑躬屈膝,实则大大的不合规矩。但他们觉得沈香身份不一般, 愿意听她调遣。
沈香又嘱咐了周仵作一声:“夜里劳您辛苦一回,看看死者衣上有没有沾染血指印。倘若有, 请您临摹下来, 往后抓住嫌犯还能比照一回指印, 确认凶犯真身。”
“二娘子谨慎,老夫必然留心。”
几人的差事都安置好了,沈香不是搜罗罪证的衙役,没必要留下添乱, 免得晚归教谢青担忧。
沈香刚到谢府门口, 谢青果真在等她。
今晚, 郎君没提灯,不过府门口倒新挂了几盏两重桃花宝盖灯坠的吊灯。灯屏上刺满绣四季花卉, 绒绒的、一溜儿烛光,不刺眼, 但雪亮,巷弄都被照明了。
沈香问:“夫君是怕我寻不着归家的路吗?把府门牌匾照得这般亮堂,眼睛都要晃疼了。”
小妻子一贯促狭,竟开起他的玩笑。
“既如此,小香闭上眼,我牵引你走。”
谢青心情颇好,伸出修长的指节,轻轻覆上沈香的眼睫,莽撞地将她的光挡住了。
沈香哪里知道谢青城府黑厚,还能见招拆招,她霎时受困于郎君身前,受他挟制,逃脱不得。
作茧自缚。沈香忽然想到这个词。
谢青揽着她入府。
夜风被男人高大的身影遮挡,沈香的脊背吹不到风,闷闷的热,仿佛被裹入了厚重的壳里,周身俱是谢青的气息,熟悉的、清冷的桂花香味。
近日他真温顺,竟没有换香。
沈香莫名想起谢青是很喜欢甜腻的血气,他硬生生克制住了野性,也临时改了口味。
见不见殷红血渍都无所谓了。
他有妻了。
沈香意识到,她成了谢青的独宠,是谢青这个掠食野兽的掌中之物。
平日能看到郎君人畜无害的笑容,不觉得凶险,今日看不见路,也瞧不见人,谢青与生俱来的腾腾杀意压迫着人。沈香全凭感觉依赖谢青,脊骨竟会有几分不合时宜的战栗。
她被他拥着呢。
沈香倏忽停下了步子,她能透过指缝的光,感知到环境的变化。
他们穿过很长的廊庑,眼下入了屋里了。
这算什么夫妻情-趣吗?
该松手了,别故意戏弄她。
沈香想这么说。
可还没等她张嘴,沈香觉察到谢青的腕骨微动,青筋震颤。
他的掌心换了个位置,人也慢条斯理立于沈香面前。
滚烫的呼吸近在咫尺。
谢青作怪,他还是没有松开束缚,还她自由。
再要问什么,沈香的樱桃小唇就被封住了。
暝暝夜晚,谢青又伺机吻了她。
沈香浓密的睫羽微微战栗,好似蝴蝶的纤薄的翅膀。
谢青冷硬的指骨依旧拦在两人之间,像大婚时的红绸盖头。
沈香看不到漂亮的夫君,只能凭这一个细腻又绵长的吻,纤悉地感受他。
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却处处都碰得到。
一蓬蓬炙热的呼吸纠缠在一处儿,密不可分。
明明是唾液的拉锯,却能引得尾骨酥麻。
连带着腿心都发软,要站不住了,又被坏心眼的谢青堪堪扶住,动作轻柔,甚至带点怜惜。
这是谢青所求吗?
沈香意识到,他分明是知道她难耐的,他是故意的。
寝房黑黢黢的,箱笼与案几都仿佛笼罩上了一层雾纱。
她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屋里的灯可能也被谢青一记手刀熄灭了。
漆黑的室内,任意骚动都被放大。
耳边是谢青轻微的低吟与吞咽,她仿佛听到郎君的喉结滚动,撩人的一颗胡桃核儿,躁动与祟念,几不可查,稍有所感,便震撼她的耳廓。
他在尝她啊……
吞下的,都是沈香的气泽么?
沈香觉得,她的肺腑里,都卷入了无尽的桂花香。
这是谢青带来的吗?腌在花里的郎君啊,骨头缝隙都浸入了异馥。
艳骨。
谢青不止皮囊美丽到惊心动魄的地步,连肌骨都妖冶到令人毛骨悚然。
沈香一时之间,产生了莫名的倦意与酥软。
她算是同怪物一般的郎君结合了吗?所有人都怕谢青,唯独她恣意妄为,敢触碰他、敢感受他。
她任他牴触,任他支配。
她那些绮袖罗裙明明一缕缕滑落至地,沈香越来越自由,却觉得粘稠的蛛丝任顺着脚踝与腕骨,一点点黏附上四肢百骸。
沈香莫名羞臊,又想躲了。
偏偏谢青不容她逃跑。
他终于松开遮蔽沈香眉眼的手,允许她透过槛窗,看一看皎洁的月亮。
然而,谢青只是在欲擒故纵。
她得了他的体谅,要付出的代价却更多——那便是沈香热汗淋漓,要接纳他至更深处了。
先是紫色公服落下,荷包里的官印砸地,啪嗒作响。
再是梨花水纹满绣抱腹亵衣的系带破损,也接连离了主人家,混入一地凌乱的官服之中。
……
后来的几日,沈香说什么都不让谢青在府外等她了。
郎君倒是听话,的确不在府外等了,而是隐于街巷的某个屋脊之上,暗中窥视他的小妻子。
偶尔沈香撩帘子透风,一抬眼,同屋檐上谢青对视了一眼。
她按了按额心,归府时,沈香败下阵来:“您还是在府门口等吧,老在人屋上盯着,我怕哪天人家把您当成宵小,报上京兆府去。”
“好。”
得了小妻子的偏袒,谢青心情很好,眼角眉梢俱是带着温柔的笑意。
两人一并入府,谢青突然想到一桩事,问沈香:“为何会有乞儿,在无车马经过的暗巷角落里乞讨?”
沈香呆了一会儿:“嗯?”
“这几日时常见到,心里有些奇怪。”
“许是才入行不久,不大好意思人前讨钱吧。”沈香叹了一口气,“这种时候,您不该袖手旁观,应当上前给一点银钱救济。毕竟谁都有落魄的时刻,咱们也要多多体恤他人的苦难。”
谢青没有拒绝,毕竟是小妻子要他“怜悯”,好歹装也要装一回善心肠,给沈香一个面子。
“嗯,我省得了。”谢青微微眯眸,语气里带一点不怀好意,“如有下次,我定听一听他的苦衷。”
第87章
沈香今日外出办差事, 又得晚归。
她唯恐谢青在等,特地喊来随侍左右的小舟:“帮我回府上报个信儿, 若是回府晚了, 夫君不必为我留灯。”
“是。”小舟唯沈香马首是瞻,应了一声便踏檐而去。
沈香昨日撬开了那神婆的嘴,对方老实交代了, 她其实是想为自己的孙儿遮掩罪案。
她的孙儿打小便有几分凶残血性。
凡是神坛上的供品, 如鸡鸭猪牛一类,他都会偷去肢-解。
街坊邻里知道神婆会做法事、有神通,嘴上客客气气。
可一私底下却不让自家娃娃和她的孙儿往来,生怕碰了神婆家镇鬼的坛子或是不干净的符箓,惹来邪灵,招致灭门之灾。
神婆想到孙子不招人待见, 平日里没有其他玩伴,秉性阴郁些, 情有可原。
或许是小孩子家家玩心重, 大了就好了, 她没再管他。
直到一日,她发现孙子不满足于死物,甚至对活物下了手。
七八岁大的孩子,拿菜刀猛然剁下鸡头, 那样血腥的场面, 他竟还立于草棚里, 哈哈直笑。
明明是酷暑,可神婆看着血色弥漫的屋棚, 仿佛伫立冰天雪地里,腿都被骤雪冻得僵直。
神婆的孙儿, 是个疯子啊。
她好希望那个孩子能哭一哭啊,像个正常人一样,可他就这般捧腹大笑,似炼狱里的恶鬼。
孙儿下手的次数越来越多,人也越长越高大,有时,他的恶意甚至会对准了那些孩子。
神婆怕出事,只能把他锁在家里。
可是孙儿是活生生的人啊,他聪明,晓得逃跑。
锁链与家宅困不住他了。
终于有一天,他跑了出去。
神婆知道,完了,全完了。
这一只吃人的鬼,被她亲手放出去了。
听到这里,沈香一怔。
神婆的孙子杀了无辜的人,他死有余辜。
可是,他和谢青又那么像……是谢青的同类吗?
沈香的心间牵起绵长的痛感,迟迟的,犹如冻伤后的灼痛。一时之间,她想到了乖巧的夫君。
自打出生以来就端稳微笑的郎君啊,宝相庄严,如莲台上的佛陀。
倒是超度了众生,送恶人下六道轮回。
不过手法恣意妄为了些,主打一个“恶有恶报”。
曾经的谢青,也为世人所不容。
沈香想,可她的夫君不是恶鬼。
他被她调教得很好了,也很听话。
改邪归正的家犬,不该遭世人白眼与唾弃。
至少,谢青没有伤害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弱者,和神婆的孙子,一点都不一样。
沈香心事重重回了都城。
路上,她记起谢青的荷包脏了。于是,她喊车夫停车,她要去坊间重新挑几个素色荷包,顺道瞧瞧有没有旁的玉珏等等腰饰,给谢青送几样礼。
唔……沈香笑眯眯地想,狗狗不知隆冬腊月天里加餐是为了什么,但狗狗看到丰盛的荤菜,心里一定知道,主人爱它。
她心间又藏了燎炉似的,升起一团绵密的暖流。
她想看夫君欢喜地笑。
沈香买了螺甸紫素面荷包,回家可以费些心力,绣个繁复一点儿的纹样,总不能让谢青官署僚臣们,一年四季只看他佩那几颗红豆竹叶片子吧?万一下司们私底下笑话谢青的夫人手艺不精,那多丢当家主母的颜面呢!
想着,沈香还挑了一串紫檀木菩提佛珠,绳结用的是外形嶙峋的红玛瑙。
暗沉的红色,符合谢青的嗜好,再有“小妻子赠物”这一名头添彩,手串定会被他盘包浆。
这种切实的幸福小日子,教沈香心情愉悦,连带着之前的沉闷都一扫而空。
晚间,京城没有宵禁,夜里坊市点了灯。
落过雨的石阶仍湿着,巷口屋檐伸出一截黑峻峻的老树,挂的花灯流下富丽的光瀑,青石面上一阵粼粼的橙芒。
“啪嗒”一声,水洼被人踏碎了去,溅起无数雨星子。
坊市里的人越来越多了,沈香没寻到自家的马车。
倏忽,她如芒在背。好似有什么人死死盯着她,带有强烈、凌人的威慑力。
沈香下意识回头,正见暗巷角落里,蹲着一个乞丐。
他头发凌乱,脸上全是脏泥,就这么一瞬不瞬望着沈香。
手里的破碗盛满了雨水,没有一枚铜板。
沈香想起谢青前两天的问话——为什么有乞丐要在讨不到钱的暗巷里乞讨?
她很想告诉他为什么。
可是下一秒,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中,沈香被乞丐的奇袭撞到,口鼻闷入一股子麻沸散的气味,唇舌发僵,就此昏了过去。
小舟被她支走了。
而落单的羊羔,很容易被饿狼盯上。
沈香遇难了。
再度醒来,沈香待在一间满是粉尘的陈旧仓房内。
乞丐在她面前磨刀,霍霍声不绝于耳。
沈香吓得大气不敢出,她的手脚都被绳索束缚住,偏偏唇齿没有塞上布团。由此可见,这里一定远离了住宅,乞丐不怕她呼救。
若是沈香愚钝,大声喊人,还可能激怒他,更早毙命。
思来想去,还是拖延时间比较划算。
她闭眼又要装睡,乞丐却冷笑开口:“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沈香无法,只得睁开眼,一言不发,望向足尖。她不能看乞丐的脸,这样还有机会谈条件,求他放了自己。
乞丐打量沈香许久,纳闷地问:“你怎么不喊人?”
沈香心平气和地答话:“你不怕我喊。”
乞丐一愣,忽然狂妄大笑:“哈哈哈哈,你好聪明!”
“过奖。”沈香抿唇,“你放了我,今夜你我就当无事发生,好吗?”
“我费尽心思要抓你,又怎可能放你离开?你今晚死定了,还是好好想想,被我分成三块好,还是六块好。”
这招行不通啊,沈香微微蹙眉。
她大概猜出眼前的男人身份,他是神婆的孙子,那个杀人凶犯。
乞丐刀磨好了,指腹微试了一下刃面,刚触上就破开一道口子,血珠满溢。
乞丐欣喜若狂,发疯地舔了一下指尖的血珠子,对沈香笑:“好了,轮到你了。”
他朝她步步紧逼,眼底只有汹涌的杀意。
乞丐不想和沈香谈判,他不过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他嫌她多管闲事,非要追查。他巴不得快点卸下沈香的手脚,看她这样漂亮的女郎,浸入一团炽艳的血梅池子中。
被血泡住口鼻,肺腑里全是灼人的疼痛。
向他求饶啊,他虽然不会心存怜悯,但他很爱听女子死前的哀嚎。
沈香皱眉:“我劝你最好放了我。”
“哦?”
“我从你祖母口中得知你的样貌了,衙门里海捕文书也早早请了丹青画师绘制小像,你在劫难逃。若跟我乖乖上衙署里自首,保不准你尚存一线生机,不至于秋后问斩。”
“你在撒谎!”乞丐生了气,“我跟了你这么久,还和你打过照面,你没有一次认出我。若你知道我长相,早喊衙役逮捕我了!”
此言一出,沈香知道这人是有备而来。
她绞尽脑汁,思索对策。
霎时,福至心灵,沈香被他点醒了。
“你说,你一直跟着我?”沈香嘴角上翘。
“是又怎样?”
“那你有看到我和一名样貌俊秀的郎君在一处吗?他的腰上系了红豆青竹荷包。”
乞丐被沈香问懵了:“你死到临头还这么话多作甚?”
“死也让我死个明白吧?”沈香依旧温和,“你究竟看到没有?”
“看到又怎样?”乞丐没了耐心,他的克制力实不算好。
想也是,谁会和猎物废话?
“看到了啊。”沈香笃定地说,“那你死定了。”
乞丐高举起匕首,作势要刺下。
“开什么玩笑?!胜者是我!我抓到你了,现在你会死在我手上!”
“你只能死在我手上!”
沈香望着乞丐高举起的刀尖,月色下,纤薄的刃面散发刺目的寒芒。
他在虚张声势。
乞丐很紧张自己的游戏遭到破坏,所以要逼沈香住嘴。
他暂时不舍得动手,还想再和她玩一会儿。
家猫逮耗子的玩法,要把鸟雀玩到奄奄一息。
沈香强忍住畏惧,故作镇定地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在看着猎物的同时,也有猎人在盯着你?”
“猎人……”
“是啊,他会杀了你的。”
“不可能!”
乞丐睚眦欲裂,世上唯有他最擅作恶,没人能从他手里抢走猎物!
他要证明自己。
杀了沈香,亲手拆分了她。
刀刃啊,一定会破开沈香的脖颈,任那甜腻的血浆四溢。
就这样,下手吧!
乞丐狠狠落刀——!
利刃坠下,携带起的风很凉,刃面刚磨过,应当锋利。
沈香不敢看血肉模糊的画面,她偏了头。咬紧牙关,重重闭上眼。
她没有在恐吓乞丐,她说的是真心话。
谢青比任何人都要看重她,不可能忽视她身边的异常。
倘若真有人跟踪沈香,谢青绝不会袖手旁观。
沈香在赌——野犬和家犬,究竟谁更烈性。
不止乞丐嗅到她的血腥味会发狂,谢青也会啊。
“那么,来救我吧,夫君。”
……
刺啦。
浓稠的血液喷涌了沈香满身,预期的痛感并未传来,眼前倒下的人,是那个动手的乞丐。
只是废了一条执刀的臂膀啊,好在没杀生。
沈香松了一口气。
劫后余生,她才知道,原来手脚心都沁满热汗,她怕得几欲发抖。
沈香一抬眸,正对上身着紫袍公服的冷面郎君。
苍茫夜色下,谢青犹如杀出地狱的罗刹恶鬼,煞气暗涌,凤眸里酝酿滔天寒意。
蓦然到访的家犬,真及时,教人欢喜。
很有安全感。
谢青没归府,身上的紫衣公服都不曾褪去。
他见到小舟的时刻,立时想到了那一名乞丐。
谢青怕沈香出事,掠食猎人的眼神,他比任何人都懂。
对方盯着沈香。
所以,谢青一散衙便心急火燎赶来,救下家妻。
小乞丐的命实在不好,他必死无疑。
郎君瞥了一眼血泊里挣扎的乞丐,凉薄勾唇:“哦?不巧,走岔了门,竟遇到劫匪了。”
“谢尚书,您等等我啊!”
谢青背后,忽然窜出了苏民奕。
散衙后,他们的线人传来密报,今夜坊市有官吏会做行贿交易。
他本想跟着上峰外出,揽这一回功劳。
哪知谢青钻入偏僻的小道,竟为了救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娘子。
看样子,另外一桩大案要黄了。苏民奕邀不到功,痛心疾首。
沈香看到苏民奕,心道:“不好,熟人在,可不能让外人知晓,京兆府的二娘子,实则是谢青家妻孙香。”
她得堵住谢青的嘴。
于是,沈香急中生智,先声夺人:“谢表哥,救我!”
一声娇矜而仓皇的呼唤,镇住了谢青的步子。
他深深看了沈香一眼。
夜色下,小妻子浑身都是外人的血,一副我见犹怜的可怜容貌。
谢青似笑非笑:“……表哥?”
哼,小妻子闯祸不自知,嘴巴子哄人倒亲昵。
闻言,苏民奕一愣:“您、您在京城,还有表妹啊?”
沈香做贼心虚地低眉,好在脸上有面具遮挡,不怕露馅儿。
谢青慵懒地应了声:“嗯,远房表妹。”
苏民奕醒了神儿,忙招呼外头跟来办差的刑部衙役们入内,缉拿伤害上峰表妹的歹人。
他拱手,向谢青请示:“谢尚书,歹人该如何处置?”
“手足打折了,剩一张嘴便是。”
“啊?”
苏民奕呆若木鸡。这样凶残的刑罚,他委实被吓到了。
谢青不紧不慢地说:“讯话招供么,不是有口就行?”
“是!”苏民奕心间惴惴不安。
怪道都说谢青是笑面虎酷吏,原是这么来的。
不过歹徒杀人,本就死不足惜……
苏民奕前脚刚走,谢青后脚便解开了沈香手脚束缚的绳索。
沈香得了自由,想要站起。下半-身却仿佛不是她的。
呃,她腿麻了。
沈香端着尴尬又不失淑慧的笑容,悄悄说:“谢表哥,我的腿脚略微不便,站不起来。”
谢青轻轻扬眉,朝她伸出修长的指尖。
坏心眼的夫君微微一笑:“给你搭个手,表妹。”
这话里胁迫意味好重!
沈香两次三番涉险,不顾自家安危,谢青确实该生气。
可她不是料准了,谢青一定会救她吗?
若说她胆大妄为,不还是谢青养的肥胆子?
沈香缩了缩脖颈,小心把纤手递给了谢青。
夫君的手掌冰冷,冷不防冻了她一下。
下一刻,沈香忽觉手背一沉……谢青居然趁机摸了她一把!
“……”她呆若木鸡。
趁着没人看他们的时候,沈香切齿,小声警告:“您别扮个急色鬼行吗?哪有表哥会轻薄表妹的?!”
谢青蹙眉,略微不满。
——居然还有脸不高兴!沈香扶额。
良久,谢青遗憾喃喃:“当小香的表哥,真无趣啊。”
“……”是呢,倒是委屈您了!
第88章
苏民奕还是放心不下那一桩大案子, 他打算邀上峰一块儿突袭,抓一抓佞臣。
哪知, 苏民奕一回头, 正见谢青潇洒地一甩衣袖,将沈香打横抱起。
沈香惊呼一声,刚要下手捶自作主张的夫君, 就对上了苏民奕震惊的目光。
凉风习习, 四目相对。
夏夜的风,寒透人的心腑。
沈香沉默了,她在想,编个什么样的理由可以完美混过去。
实在编不出来,她讪讪一笑,试探性地问苏民奕:“官人, 您觉得……我和谢表哥眼下为何这般亲近?”
苏民奕本打算置身事外,怎料沈香一句轻飘飘的话, 把他拉回了危险的旋涡中心。
苏民奕也干笑了一声:“下官愚钝, 猜不出来, 还是让谢尚书为我解惑吧。”
问题踢鞠球似的,又抛到了谢青的面前。他不愧是腌臜官场里腌制入味的老油炸鬼,张口就是坑蒙拐骗:“表妹身子骨弱,又受了一场惊吓。本官身为兄长, 理应慈幼, 不过帮扶一回罢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 面上笑意也浅浅,宛如端人正士。
如果谢青没有在苏民奕转身的时候偷吻她, 沈香或许真信了“夫君实乃谦恭君子”的鬼话。
苏民奕颔首:“原是如此,谢尚书宽厚, 待家人也亲善。”
谢青微微勾唇,并没有领受苏民奕的夸赞。
他抱沈香上了一辆马车,嘱咐苏民奕一句:“时候还早,你我便去细作给的窝点宅址瞧瞧虚实。”
“是,下官这就安排两路人马。一队跟着咱们抓贪官污吏,另一队把歹人先押回刑部狱里……”苏民奕忽然迎上谢青冷厉的凤眸,回过神来,“大刑伺候!”
“嗯。”谢青满意,撩帘入了车厢。
门帘子一打下来,车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沈香忙滚出谢青温热的怀抱,嘟嘟囔囔:“您世事通达,怎会不知表亲间也有男女大防呢?况且您还是有家室的郎子!”
谢青勾唇,不语。
沈香看到他那意味深长的笑颜,悟了:“您是在故意戏弄我?”
“表妹好聪明。”谢青夸赞了句。
接着,郎君整了整衣袍,不让袖口留有褶皱。
便是在暗处,他也很注重仪容,绝无半点狼狈之处。
沈香不解:“为何呢?”
“表妹以身涉险,惹恼了表哥,不该受罚吗?”
“……”
她懂了。
谢青看着一派云淡风轻,实则底下的火气还没消呢。
沈香知道今日是真的有些过火,她之前再三承诺,往后谨言慎行,不会冒进行事的。
是她失言在先。
于是,小娘子娇滴滴地伏上人膝,有意扯下青竹色的袍衫,露出一星半点儿圆润肩头。
沈香媚眼如丝,为自个儿说情讨饶:“夫君饶过我这一回嘛!今晚罗帐之中,随您处置,可好?”
她在玩火。
她欲使美人计,出卖柔弱身子骨,博君一笑。
沈香知道谢青对她的渴求。
因此,她故意捉弄他、欺负他。
毕竟,谢青对她,少有克制力。
诚如沈香所想的那般,谢青的确起了邪念。
欲心攀附,渴念暴涨。
郎君眼睫低垂,墨瞳里暗潮渐生,尽是翻涌的慕求与冀望,绵绵不息。
但,他不想入套,按捺住了兽-性。
谢青轻描淡写扶起沈香的双臂,搀她靠到别处。
沈香愣了:“您……”
“表妹请自重,这般拉拉扯扯,若让表嫂瞧见,她会生气的。”郎君做戏,为难地婉拒。
“……”沈香欲言又止。
算您狠!
马车骨碌碌地行驶,一刻钟后,他们抵达涉事的酒肆。
谢青抛掷暗器,发出信号,命小舟与白玦守着马车。
他则下车,同苏民奕办差。
忙碌了近一个时辰,谢青才重回沈香身边。
绸布车帘一掀起,煌煌烛光落到沈香眉眼间。入目便是沈香一点又一点的下巴,后颈融于光尘中,细软的肌肤覆上一层雪色。
睡着了么?
谢青唇角微扬,对车夫压低声音:“归府吧。”
他轻手轻脚坐定,任沈香没防备,扑通栽倒他的膝上。
“傻娘子。”哑然失笑。
谢青怕她磕疼了,用掌心护着沈香的鬓边,半壁面具、锐利的簪子,均被夫婿顺手拆解下来了。
说来好笑,醒时不让沈香靠近,待小妻子睡熟了,又千万分想亲。
谢青还是遵从本心,垂首,于小娘子睡到酡红的脸侧,落下一吻。
抵达府上,已是深夜。
设晚宴前,谢青把小舟唤至庭院中。
今日沈香遇难一事,谢家臣早早知道消息。他们忧心小舟护主不力会被谢青责罚,可没尊长的传召,他们又不敢冒进上前说情。
免得被谢青视为大不敬,罚小舟更重。
接着,不知谁踹了人群里的阿景一脚,害他险些双膝跪地。
阿景回头,怒:“哪个鳖孙踢我?”
谢贺叹气:“快去找小夫人,求她来保小舟。”
谢贺是看着小舟长大的,他知道这个孩子多实心眼,若尊长执意要罚她,即便是断手断脚,她也会抽刀自戕。
她没有心肠,忠也是愚忠。
闻言,阿景忙闯入后宅,拍门,闹醒了沈香。
“小夫人,江湖救急!求您救救小舟!”
“我马上来!”沈香趿着鞋下地,发髻都没梳,散着发奔出门去。一面跑,她一面捞随风晃荡的银红色披帛,劝阿景,“慢慢说,别着急。夫君在哪儿?”
“在隔壁拾景院。”阿景气喘吁吁,“小舟今日没护住您,尊长、尊长想罚小舟。”
听得这话,沈香蹙眉。她是知道谢青御下多凶残,平白无故就能废人筋骨,今天小舟险些铸下大错,怕是连命都难保了。
思及至此,沈香的步伐不由加快许多。
小舟不能有事。
好不容易赶到了庭院,俊逸的郎君刚落坐花树下,斟好两杯酒。
而他的靴前,小舟单膝跪地,俯首听命。
见是沈香来了,谢青冷峻的眉眼顷刻间春风化雨,柔和不少。
他朝她伸手:“小香,来。”
沈香咬了下唇,小心翼翼搭上夫君的掌心。她尽量不触怒他,用轻描淡写的语调,问:“夫君是在这儿饮酒赏花吗?”
装聋卖傻的伎俩,谢青不接,只笑不语。
沈香没辙儿,开门见山:“您是想罚小舟吗?”
谢青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下属,怜惜地抚了抚沈香的脸——“小香不喜见血气吧?”
“是,我不喜欢。”
夫君忽然发问,沈香听出他话中有周旋余地,忙不迭点头。
“既如此……”谢青犯了难,他冷冰冰地盯着小舟,“面前这两杯酒,你自个儿挑一杯饮下。其中一盏,我添了鸠毒,也算是全了这么多年的主仆之情,给你一个痛快。”
小舟很看重沈香,今日的确是她疏忽,险些害了小夫人的性命。
既做错事了,理应受罚。
“属下领命。”
沈香听得目瞪口呆,一个疯,一个傻,凑一块儿真是要命。
就在小舟伸手取酒杯的时刻,沈香打翻了这些酒器。
“小夫人?”小舟蹙眉。
“不能喝!”沈香呵斥。
小舟不动。
“来我这儿!”沈香蛮横地把她拉到身后。
小舟:“您不必为了我,和尊长发生口角。”
“你不要说话!”沈香呵斥小妹。
她张开双臂,挡在谢青面前,固执地护住小娘子。
这般护崽子,仿佛谢青是洪水猛兽。
郎君不悦,凤眸里带了一丝冷意。
他嗤了一声:“小香不要拦为夫调教这一批刁奴。”
“夫君!”沈香紧抿红唇,“您说过,谢家臣是我的奴,所有人唯我马首是瞻。”
“嗯?”
“我既是他们的主子,那他们的命就该由我发落!”沈香坚毅地仰首,“我要保他们……您说了不算!”
“是么?”谢青像是听到了一桩有意思的事,他笑容逐渐灿烂,教人辨不清内里情愫。
是盛怒吗?还是欢愉?
郎君的城府好深,外人很难看透。
“小香想违抗我。”谢青下了定论。
沈香不愿背叛谢青的,可她不能牺牲小舟的性命。
是她一意孤行,带累小舟,全是她的错。
沈香:“对不起您,但小舟……归我。”
谢青没开腔,他只是静静地看了沈香许久。
“呵。”接着,郎君莫名哂了一声笑,闷闷的,不知是喜是悲。
谢青不再逼小舟抵命了,他起身,信步回了寝房。
谢青一走,旁观的谢家臣们纷纷跃下屋脊。
他们头一次,没谢青的指示,擅自行动。
乌泱泱的人单膝跪于沈香面前,自发地、虔诚地低了一头。
像是在举行什么肃穆的仪式,庭院鸦雀无声。
不过一炷香,所有人蹿房越脊,躲入暗处,消失无踪。
沈香懵了:“这是……”
小舟道:“谢府的家臣们在认您为主。”
“我?”
“嗯。”小舟看了一眼洒在花树下的酒水,蚁虫爬过,尚有一息,不似含毒,“夫人,其实您不必保我。那两杯酒……未必掺了鸠毒。”
这一回轮到沈香困惑了。
她喃喃:“若酒里无毒,夫君何必大费周章,执意罚你?”
小舟摇头:“属下不知。”
霎时间,沈香福至心灵:“夫君是想帮我立威啊……”
她宅心仁厚,怜他人之苦难,以慈悲心济世,护了小舟一程。
谢家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小舟认主,即为谢家臣归降。
他们承沈香的恩情,从今往后,谢家臣便是沈香手上最利的刃,任她差遣。
沈香茫然地望向亮起烛光的寝房,心尖蔓延起一寸许不安。
谢青在想什么呢?
夫君的心思讳莫如深,就连她这个枕边人,时而都难能参透。
第89章
沈香安抚了小舟, 命她今夜宿谢府外头,任何人传召她都不必听, 横竖沈香才是她的顶头上峰。
这话分明是防着谢青杀个回马枪。
夫妻俩为了“争”一个外人, 彼此提防,闹得挺没脸的。
小舟忧心忡忡:“若我离开夫人一丈远,我担心您的安危……”
沈香噗嗤一声笑:“有你们尊长在, 你还怕我涉险不成?”
小舟怔忪, 道了声“是”。
她关心则乱,当局者迷。竟会看重沈香至此地步,连尊长都不放心。
沈香也是个敏慧的人,怎么不知小舟的忠心。
她温柔地摸了摸小娘子的头,同小舟道:“尊长不是个坏人。”
“嗯。”
小舟不一定信,她只是愿意听沈香说。
“去吧, 好好睡一觉,睡前让伙计热一碗牛乳给你端来, 饮下再睡。”
沈香小声叮咛小舟衣食住行, 惘然想起, 谢青也一直这样嘱咐她——这是长者对晚辈的柔情呀。
小舟道别。
她真的听话,出府,找了一间夜里还亮着烛光的客舍。
付了房钱,和衣睡下。
她一如既往冰冷, 除了接主人家的任务, 便是麻木地吃穿住行。
险些陷入黑甜的梦, 小舟骤然睁开眼。
她下地,出屋子, 猛地踹开堂倌儿的房门,动作一气呵成。
小舟杀气腾腾, 对上堂倌惊恐的双眼,她冷硬地开口:“给我……热一碗牛乳。”
堂倌被夜闯门户的女侠吓了个半死,原以为她要劫财,怎知只是讨一碗牛乳。啧啧,小娘子们出门在外真金贵。
心里怪罪,面上不敢慢待。
没一会儿,一碗温好的牛乳便端到了小舟手里。
碗里没加糖,喝起来的滋味……除了醇厚的奶香,并无异处。
小舟不懂,沈香为何坚持要她喝这个。
不过温热的牛奶入腹,脾胃真的暖和很多。入睡时,手脚不冒寒气了,小舟睡得很香。
另一边,谢府。
沈香在庭院里小坐了一会子,这才擎了一盏灯,往寝房行去。
想到之前她和谢青剑拔弩张的架势,沈香不由摸了摸鼻尖子,面上讪讪。
夫君在生气吗?
她为了旁人,和相濡以沫的夫婿吵架。
沈香不敢回屋里,步子时快时慢,直到窥见房门留了一道光缝儿,她的周身才暖起来。
夫妻间的小默契啊。
他给她留了门,他是盼着沈香进来的。
沈香窃喜,轻快地推门入内,探出一颗脑袋,里里外外打探:“夫君?”
谢青听到小妻子怯生生的一唤,踅身看了她一眼。
沈香这才注意到窗边伫立的、那个清拔孤削的身影。
呃,原来他一直盯着屋外,特地等她吗?
沈香窘迫极了,方才踌躇不前的模样,一定被人瞧了个正着。
好尴尬……
还没沈香开口,谢青抬手,握住了她的指尖。小娘子本该温热的五指,吃了一夜的雨后凉风,如藏了一窠雪,冰冷极了。
谢青不知为何,叹了一口气。
他细细帮她焐手,搓暖指腹。
“我没有受冻。”
夫君一如既往温柔,沈香脸上的笑容明晃晃扬起,逗得郎君扬起唇角。
“小香不必怕我发火气。”他低眉,吻了一下她的手,“再如何,我都不会迁怒于你。”
沈香顺杆子往上爬,问了句:“那我很得夫君的宠爱吗?”
“嗯。”
“您原谅我今日的莽撞了?”
“没有。”
“咦??”
等一下,这和您刚才说的话不一样,自相矛盾了啊!
小妻子受了骗,难以置信,瞳仁都放大了。
有趣。
谢青又想发笑。
最终,居心不良的丈夫低下头,郑重地咬上了沈香白皙的脖颈,舌尖游移。
其间,谢青狎昵低语一句:“小香说要诚心取悦我,以消为夫怒火。不知眼下,还作不作数。”
“……作数。”她哪里敢惹他啊!见好就收呗!
“既如此,今日小香自便,好么?”
他解上她衣,循循诱之。
“啊?”沈香一个悸栗栗,似是懂了。
夫君花招真多,原是打这样的算盘,逼她自力更生!
沈香早该知道的,郎君最擅秋后算账,怎可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呢?
而这一只插翅难逃的鸟禽,在野犬的亲热围剿之下,炖煮了一夜,熟得更透彻了。
次日,沈香太累了,一觉睡到日晒三竿。
她同京兆府告了一天的假,没有上衙门当值,打算一整日居府里待着。
孙晋看到谢府来传话的石榴,和她说了一嘴关于神婆案的处置,让她带话给沈香。
神婆的孙子犯下杀人大罪,在刑部狱里招了,对杀人一事供认不韪。
倒有过那么狂妄的几句话,诸如说死在他手上的大娘子活该,是她故意要怜悯他这个恶人,允他入屋,给他端水喝的。若大娘子聪慧一些,不放歹人入屋,他也行不了事。
受害者也“有罪”!
他狞笑着,用污秽的言辞,挑衅主判谢青。
不是人间的阎王爷吗?就让你看看,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的杀业吧。
怎料谢青无动于衷,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他只嫌乞丐聒噪。
听得烦了,谢青起身,从衙役腰上抽出一柄弯刀。
紧接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卸下乞丐一条腿。牢吏们都没来得及眨眼,那柄沾满血气的长刃又收回了衙役的刀鞘中。
谢青慵懒地擦拭指尖脏污:“怎样?如今,你也活该吗?”
不凑巧,面上溅了梅花珠子,他抬手一抹,血山嶙峋。
乞丐不知是该哀嚎,还是该后退。
还没等他反应,谢青探出修长的二指,捏住乞丐的下颚,他无处可躲!
谢青凤眸淡漠:“感激我吧。人前,我懒得治你。”
乞丐第一次感到惶恐,他后悔对沈香下手……竟遇上谢青这样的恶徒!
再傲然的筋骨,在谢青的雷霆手段之下,也塌皮烂骨了。
乞丐认了罪,而谢青还了枉死的可怜女子一个公道。
当然,衙门的吏人们至今不知:谢青动手,未必是为死者鸣不平,可能只想给沈香出口恶气儿。
谢青处置完牢狱里的事,打算离开。
乞丐被拖下去候斩之前,忽然朗声喊了句:“谢青!”
竟敢直呼谢相公名讳,衙役们惊得欲上前捂住狂徒的唇齿。
谢青止住步子,回头,瞟了乞丐一眼。
对方满身是血,咧齿一笑:“我能感觉到,你我是一类人。”
闻言,谢青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饶有兴致地答:“不一样。”
“什么……”
“我得家妻偏爱,而你人嫌狗憎。”
“……”乞丐皱眉,目送谢青越走越远。
等会儿,这人到底是当众放狠话,还是存心炫耀来着?咋让人听不明白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沈香这边知道乞丐处以死刑,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恶徒若在坊市里逃亡,还不知会有多少娘子要丧生于他手。
乞丐也是个恃强凌弱的卑鄙小人了,见人下菜碟。知道女子气力小,容易得手,专门挑姑娘家使坏。
死得好!
沈香难得待在府上。
她起身挑了件鱼莲绣纹丁香淡紫底长褙子,下搭一条喜蛋红花鸟裙。
她喊心灵手巧的石榴帮着盘了个简单的发髻,又簪了一朵珍珠米绒布梨花。
铜镜前左右打量,沈香满意笑了。明艳雅致的装扮,见谢老夫人正正好。
谢老夫人知道孙子孙媳妇白日都有公差要忙,每每归府都夜半了。
她想同小香叙叙话,又怕娃娃院子里来回奔波太劳累,故而只得喊赵妈妈日复一日给两个孩子炖些进补的汤汤水水,哄人夜里都喝一碗。
今儿原本打算回小东房眯一会儿,却听到堂内珠帘滚动,小人儿沈香巧笑嫣然入了屋子。
谢老夫人喜上眉梢,忙拉了孙媳妇的手,左右打量:“今儿没上京兆府当差呀?”
“没呢!特地空一天,留府上陪陪您。”
沈香嘴巴甜,没说夫君昨晚做的混账事,害得她腰酸背痛一整天。
这话不管真假,老人家心里听着都欢畅。
谢老夫人搂着小娃娃拍背,笑得合不拢嘴:“哎哟,还是我们小香会疼人。”
沈香在外都是体面的官夫人了,可每每待在谢老夫人跟前,她还是那个被祖母一口一口哄喂桂花糕的孩子。
她安心地靠在谢老夫人怀里,同长辈闲话家常,享受这一刻的闲暇。
聊起许寿,沈香道:“许大尹可是个能耐人,上回我听祖母的话,给他带了水鹅梨,他竟瞧出我的家底子来!”
说到这里,谢老夫人捏了捏小孩的脸,笑眯眯地道:“许寿可是个聪明人。”
“嗳?您怎么知道许大尹的名讳?”
谢老夫人难得窘迫了一阵,含糊道:“哎呀,祖母也算在京城里活了大半辈子,哪家的破事是我不知情的?”
“是吗?”
“咳,好吧。其实这位许大尹,同祖母年轻时有几分渊源。”
“您讲讲?”沈香捧脸,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从谢老夫人口中,沈香得知了一桩辛秘往事。
原来年少慕艾,许寿曾倾心过谢老夫人。两家都是适婚的郎君小娘子,曾有过往来,也是那时年少,谢老夫人赠过他宝珠纹绸布包的水鹅梨。
再后来,谢家祖父看中了谢老夫人,虽是满身腾腾煞气,却颇有手段,独得谢老夫人青睐。就此,她嫁入了谢家,成了谢家的主母。
谢老夫人之所以要沈香送礼,不止是为了帮她讨好上峰,也有提点许寿之意——这位乃我看重的小辈,念在旧情,请您多担待她几分。
沈香今时今日才知,原来她遇上的人都宽厚,大家都在宠爱她啊。
沈香心尖柔软,看来,她也是个福泽深厚的小娘子呢!
第90章
炎夏恼人, 热一天过一天,待冰鉴里的冰渐渐减少了, 秋天便到了。
秋老虎来势汹汹, 沈香嫌弃肉腻味,难得婉拒荤食,馋起了素点心铺子的野蕈油煎饼子。只可惜她下值同那间食铺并不顺路, 只得委托谢青散衙时分, 帮着带几样酥饼、烤馕归府。
三品大员兢兢业业忙碌公务之余,还要顾念家中小妻子,忙里偷闲拎饼子回家,一时成为风尚。
这般切实、落地的宠妻行径,惹得官夫人圈子眼红不已。不少官吏散衙了还不能立时回府上吃酒听小曲儿,家内非得逼着他们东奔西跑, 带点零零碎碎的胡饼茄鲊归家。
仿佛这样,就能挽回所剩无多的颜面, 不至于被农户出身的孙香比较下去, 输得太难看。
但一个是威逼利诱得来的宠爱, 另一个是心甘情愿的偏疼,高下立判。
虽说孙香是占了“未婚妻替身”的便宜,可官场中人最擅追名逐利,实在得紧。夫婿温柔体贴便是了, 还要什么“心间唯一”呢?不纳妾已经是顶好的郎君了。
故此, 她们早早熄了较量的心思, 只求夫婿能向谢青看齐,待正妻多几分真情与体贴。
夜里, 沈香一入府便收到了何家递来的请柬,说是府上打算给养了十年的梧桐树做寿, 特地设了个茶寮,邀谢夫人同往。这是家宴,请的娇客不多,还望沈香能够给个薄面,赏光赴宴。
这事儿沈香做不得主,她怕给谢青添乱。
于是,夜里吃晚膳时,沈香同谢青说起此事:“夫君,您同太常寺的何乐卿相熟吗?”
“不算熟悉,不过点头之交。”谢青给她夹来一块炖煮过、入口即化的鱼巢膏子,温声,“怎问起这事?”
沈香将请柬递于谢青过目,犹豫不决:“我不知该不该赴宴。”
“小香在顾虑什么?”
“我记得何乐卿乃太子妃的父亲,何家是太子妃的娘家。若我登门,岂不是胁迫夫君站位?”
沈香不傻。
如今朝堂风云莫测,虽说皇帝一早册立中宫所出的嫡长皇子严尚为储君太子,有意泯灭其他皇子蠢蠢欲动的上位野心。
然而一日王朝没更迭,王权之争便一日不会罢休。
年幼的皇子便不在明面上提及了,除了那些羽翼未丰的皇弟们,眼下迫在眉睫的险恶事,乃是提防三皇子严谨暗中作祟。
毕竟他和太子严尚的年纪相差不过三四岁,难保严谨表面上兄友弟恭,都是伪装出的假象,只为了独得皇帝严盛的偏疼。
谁不馋江山社稷呢?
三皇子严谨隐燃的火头啊,春风一润,便熊熊燎原。
没当上皇帝之前,太子严尚不敢姑息任何杀心与邪念,他不会掉以轻心。
况且,君心难测。
严尚也说不好,他是真得父君偏宠,还是皇帝为了庇护真正疼爱的三皇子,特地册封他为储君,故意推他至风口浪尖,为爱子严谨挡一挡刀。
太子严尚的母亲虽为皇后,却不得皇帝宠爱;反倒是严谨的生母钱贵妃,独得圣眷十多年。她稍稍吹一吹枕边风,就够严尚喝一壶的。
今日特地给沈香下帖子,分明是想拉拢朝臣,还不是借太子妃的名义,而是用娘家的声口儿,这般就能规避“结党营私”的罪名。
“倒是个谨慎人。”谢青勾唇,“小香看,请柬上特地指出‘梧桐树下设茶寮’——凤栖梧桐啊,其中便点明了两重喻义。”
“两重?”沈香不懂。
“一是凤凰乃后位之象征,早早告知小香,太子妃会亲来娘家赴宴;二么,凰鸟择木而栖,这是在敲打谢家,劝我等择贤主而拥侍。手倒伸得长,敢逼起谢某来了。”谢青微微一笑,似是觉得有趣。
这话一出来,沈香头都大了,她不免嗔怪:“您还有闲心笑?眼下被人盯梢,还卷入党派之争。怎么说都是一场鸿门宴,我还是推了?”
“小香去吧。”
“嗯?”沈香盯着谢青,想从他漂亮的凤眼里搜刮出什么提示,“您打什么算盘?是想站后党吗?”
谢青语出惊人:“为夫么,自然是得空便赴三皇子的家宴。”
“……啊?三皇子和太子,您都要吗?”沈香被他绕晕了。
谢青打了个哑谜儿:“皆是天家的孩子,总不能厚此薄彼。小香说,对吗?”
“我不明白。”
“小香不必明白,随心去玩便是。”他给她拢了拢落下的披帛,“登门后,也好告诉我。何家待客,都用的什么茶。”
既然谢青都气定神闲,那沈香也就坦然参一回茶寮,不再自寻烦恼了。
待沈香再坐直了身子,继续吃饭时,忽见碗中吃食堆积如山。
敢情谢青一面和她聊天,一面手也没闲啊。
一心两用,紧着她的吃喝,怕不是把她当小孩儿哄饭。
谢青看着小妻子胡吃海塞的吃相,心情愉悦。
垂眼间,又想起几日前,三皇子严谨为一名官奴婢的案子,登过一回刑部衙门。
严谨嘴上说是为父君分忧,实则是伺机寻谢青,以少时“伴读”一事套近乎,拉拢关系。
他回忆往昔,同谢青说起:“小时候,谢尚书看书入迷,总跌跤受伤。那时,我年幼面子嫩,抹不下脸来寻你戏耍,也只敢送点伤药,示一示好。我对谢尚书其实很有眼缘,一直想攀交,可你却已出宫了……”
闻言,谢青只笑不语。
他不是眼神儿不好,看书入迷。而是那一群纨绔子弟,特地在谢青的必经之路设下路障,害他受伤。
严谨的确给谢青送过伤药。
只可惜,那一日,谢青为了避开作乱的小郎君们,特地窝入假山窟内温书。
待的位置也是巧,正挨着钱贵妃送亲子严谨读书的地段。
透过石缝,谢青影影绰绰能瞧见他们母子二人。
本想走,又怕惹来一身骚。
耐性不好的小郎君只得呆坐回原地,熬上一熬。
外头,钱贵妃打理爱子严谨的衣袖,温声道:“伴读郎君中,有一名谢氏子弟,他是安国将军谢安平之子。谢家几代勋臣,战功赫赫。若三郎往后想同大郎君争一争高下,拉拢谢青许是不错的选择,待大时,凭借少时交情,他可助你一臂之力。”
“是,儿子都听母妃的安排。”
“真乖。”钱贵妃亲了严谨的面颊,递过去一瓶伤药,“听闻谢青小郎君前几日在宫中受了伤,他能落得水去,定是孤立无援。你暗地里塞给谢青疗伤的药剂,温声哄劝几句,他必对你感恩戴德。不过人前你们还是少些交往,免得帝后起疑心,于三郎不利。”
“儿子明白了。”
真不凑巧。
这样的阴司算计,恰巧落入正主的耳朵里。
说他坏话呢。
谢青听得这一段“母慈子孝”的对话,唇边缓缓牵起一个凉薄的笑。
欺他、伤他、辱他,还要拿他当傻子么?世上怎有这样好的事。
想死的话,那就靠近他试试。
之后,谢青故意以前段时日的“落水受惊一难”为由,再不入后宫当伴读了。
……
月明星稀,暮色苍茫。
犯了秋困,沈香今日倦得早,放下罗帐,催促绞干了头发的谢青入床围子。
谢青慢条斯理一转身,正对上小妻子那沐于烛光下的、柔和的眉眼,心间,鬼使神差,弥漫起一团缱绻温情。
他微微眯起漂亮的丹凤眼,问沈香:“所有人近我,皆欲利用我。那么小香呢?你对我,可有所求?”
沈香不明白夫君缘何问出这句话,她只是迟疑了一瞬,撑起身子,小心搂上了谢青。
被香香软软的小身子一拥,熟悉的兰草香氤氲,谢青身子一僵。
沈香蹭了蹭谢青,与他耳鬓厮磨。
随后,她抚了抚郎君的脊背,绵绵地道:“我有所求啊!我想……夫君能一生一世陪在我的身侧。”
“这样啊。”谢青勾唇。
他也拥上了家妻,轻轻闭了眼。
想起从前的事,倒是让他受惊,问出这么一句傻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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