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您想到了伤心事。”
沈香忽然问出这句话,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她懂谢青。
谢青的心情, 本该是阴郁的梅雨季, 偏偏小妻子一句话,撩开了那一重盘踞天幕的乌云。
谢青含笑,应了一声:“嗯。”
夫君变得坦荡了。
沈香半跪于被褥之上, 就着谢青那微微鞠躬、迁就她的傲然脊骨, 乖顺地枕在他宽阔的肩膀。
入鼻,熟悉的桂花香;入目,随夜风微颤的烛光。
油干灯草尽,谢青难过了也不懂发泄,一直这么燃着啊。
她为夫君感到委屈,小声说:“夫君, 您换一味香吧?”
谢青困惑地挨着小妻子,不明白她忽然的纵容, 所为何事。
“我近日没有杀人……”
“我知道。”沈香温柔地笑, “没有杀生也可以换香。您做事, 不需要有缘有故,就当是……我宠您一回。”
“好。”谢青仍是拥着沈香,久久不放,“小香觉得, 换何种香比较好?”
“夫君平日里外出入, 用帐中香或湿香都不好, 不如就用富贵贫贱红尘人皆能选的衙香吧。挑个荔枝香可好?其中香方嘛,就取清馥的荔枝壳来合香。”
“小香在戏弄我。”
“没有。”沈香弯了弯杏眼, 狐黠地道,“我不会戏弄您的, 我觉得荔枝香很可亲。仿佛……您落到了人间,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落入……人间?”谢青迷茫。
“嗯。您于我而言,是不通人情的神祇呀!”沈香使尽全力抱紧了谢青,她头一次,这样深切地感受他。她又说:“所以,您与众不同,并不是怪物。神明,合该区别于俗人。”
谢青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谈论他。
从小看多了旁人异样的眼神,就连他自己都懒得摘去身上的“怪物”头衔儿了。
谁知道,在小妻子的心中,他那样纯净无瑕,宛若六根清净的佛陀。
她不嫌他。
也一直,心存善意,至薄而腻理地揣度他。
沈香恋恋地磨蹭谢青的脸,低喃了一句又一句:“有时,我会想。您这样好,会不会哪天消失了。所以夜半醒来,我总往床榻摸一摸,能碰着您,心里就安定了。”
闻言,谢青一怔。心尖子上,莫名满溢出一股子酸楚。
他不懂该如何哭,他只能遵从本心,将沈香抱得更紧。纤细的脊骨掌在谢青的怀中,不堪一折,再用点力,沈香就会碎在怀中。
他不愿沈香破碎,即便不舍,也缓慢地松开了手。
他怜爱她。
谢青咬着沈香肩上的亵衣系带,轻巧地撕断了,薄衫推至娇人腿骨。
沈香打了个寒颤,伶仃的手臂都软下了,她仿佛一捧雪,在慢慢融化。
继而,沈香悸栗栗地感受身后传来的,绵绵的,一点热——是谢青咬了她微微下陷的一窠壑谷,尾脊上的腰窝。
想躲,但又不舍,只因谢青的亲昵举动,别样动情、别样有耐心。
他学会取悦她了。
动作不疾不徐,全凭沈香摇摇欲坠的理智催使。
明明是她寤寐求之的柔善,可她神志更不清了。
心猿意马,巴不得谢青疾风骤雨地来,别再磋磨她了。
这一夜,沈香睡得既好又不好。
半睡半醒间,只觉潇潇风雨落了一整夜,白日醒来一看,原来真的下了一场滂沱大雨。
粟米大的桂花落了一地,石阶上满是甜腻的花香。
谢青赴早朝去了,赶巧京兆府今日休沐,沈香可登门何家。
好歹是正经交际,她不携礼过去,仿佛不懂规矩。
沈香翻开库房,在谢老夫人的指点下,带了一只精巧的菊花琉璃碗。正好应上晚秋的景致,可以让何家夫人盛乳酪浇烤板栗吃。
一个时辰后,沈香抵达了何家,何夫人亲来迎的她。
沈香原以为立时就能见到太子妃,怎料何夫人是个谨慎人。
她并未提及此事,只带沈香入了茶寮,和一众官夫人们见礼。
沈香望着乌泱泱的大娘子们,心想:“嚯,还真是个茶会啊。”
她近日乃风头浪尖上的人物,诸位夫人彼此互换了个眼神,周夫人一马当先,揽了沈香过来:“谢夫人,巧遇啊。来来,咱们一块儿坐着吃茶。”
官夫人们口舌上的机锋是沈香难能应对的,她决定逆来顺受。
给什么吃什么,问什么答什么,夸什么笑一笑。
就这样混一天是一天。
哪知,一盏霍山黄牙茶刚放到沈香手上,周夫人立马夺了来。
她呵斥茶博士:“嗳嗳!不懂规矩!若是谢夫人怀了身子,茶汤苦寒,下肚出差池了怎么办!”
这话一出,众夫人又一阵缄默,竖起耳朵探听。
饶是沈香也呆滞了。
等会儿,什么怀孕?
周夫人抿唇一笑,对沈香挤眉弄眼:“谢相公前几日下衙了,还巴巴的给家内跑去买吃食。这事儿,我们都听说了。想来,是你怀了孩子,官人处处骄纵着,这才忙碌奔波?”
谢家头胎孩子,自然当心肝宝贝一般紧着。
若因“怀孕”一事,孙香独得谢青偏疼,倒情有可原,诸位夫人的心气儿也顺点。
她们有孩子的时候,哪个在家不是呼风唤雨?都是过来人。
沈香不蠢,一下就明白了关窍。
呃,夫人们之间的战役,真是累人呢!她要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今日还不好糊弄过去。
于是,沈香决定开始“做法事”了。她忸怩地一甩帕子,小家子气地嘟囔了句:“夫人们快别问了……这段时日,夫君不让我对外说私事。”
话一出来,大家伙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怀身子头三个月,实属阴阳混沌期,绝不能泄露天机的!倘若问多了,孩子可能坐不住,容易滑胎。
想到这个,她们又鄙夷地看了周夫人一眼。要是谢家的孩子因周夫人的话,有个三长两短,那她真是千古罪人。
周夫人被反将一军,忙磕磕巴巴地辩解:“我、我这不是关心谢夫人身子骨么?我出于好心呢!”
“无碍的,咱们继续闲谈吧。”沈香温柔地拉周夫人落座,贤惠大度的模样,更惹来夫人们的一阵怜爱。
当然,沈香蒙混过去了,几日后的谢青,倒遇上了点风波。
不止刑部衙门里,常走动的下司也对他挤眉弄眼讨红鸭蛋,就连六部九寺的官人,一见谢青便拱手:“预祝谢相公喜得麒儿、麟女。”
道喜次数多了,谢青回过味来。
他们是说沈香怀了孩子。
但,谢青不喜孩子,也唯恐沈香受累,一直有服用避孕事的秘药。
既如此……
郎君意味深长地扬眉,心下冷道:是谁不开眼,敢撬了他的墙角么?
倘若只是有心人编排几句荤话谣言,那他寻到机会,也得撕烂人的嘴。
另一边,沈香还在茶寮里坐着。
为了凑趣儿,何家请唱戏班子来院子里添彩。夫人们点了几折戏,正听得如痴如醉。
这个当口,奴仆差人来寻她,说,何夫人有事想邀沈香后院一叙。
该来的还是来了。沈香悄无声息地跟上了婢子。
何家后宅,画阁朱楼,九曲游廊,美不胜收,可见世家大族的家底殷实。
婢子拨开重重耶蒂珠帘,暖气拂面,烘去一身秋寒湿意。室内的泥壁上萦纡沉香,主人家大方,竟是将香木砌入了墙中,以火烤熏之。
这般雅致、奢靡,真教沈香开了眼。
沈香不过四下打量了一眼,还没来得及望向上首,便有娇女子起身逢迎她:“你是谢夫人吧?快请坐。”
沈香福了福身:“小香见过太子妃。”
太子非君,乃是儿臣。故而他的妻子,也不过是臣妻。
既与沈香平起平坐,她不好用谦辞自称,私底下还是随意一些。
太子妃笑了声,夸赞沈香:“谢夫人果真敏慧,我也不藏着掖着了。今日委屈你私下同我碰面,咱们坐下闲谈几句。唉,倒是想正大光明与你结识,只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被人瞧见了,牵连上你我夫婿朝中政事便不好了。咱们这算私交,没那起子功名利禄牵绊的。”
这话说得可太漂亮了,何家给谢家递帖子,不就是邀请谢青站位?偏生太子妃樱口一开,又糊弄成家常往来,蓄意消除沈香的戒心。
沈香只得见招拆招,笑答了句:“是,今日与您谈天,真有一见如故之感。”
太子妃以为沈香出身农门,说话少不得短见薄识,哪知,她和沈香来来往往切磋几句:谈农事耕作,沈香对答如流;谈诗词歌赋,她也出口成章。再问得深了,太子妃自个儿脑子都不够使。
她隐隐反应过来——怎么像是谢夫人迁就她谈天呢?
被人拿捏住七寸的感觉真不好,太子妃重重蹙眉,却不敢表露出不快。
没辙了,她推了推银鎏金梅纹盘里的衢州小食,同沈香道:“谢夫人是衢州长大的娘子,应当爱吃这道地方名点——蜜煎乌梅金橘子吧?”
太子妃在套近乎,不是诈沈香。
但沈香多留一个心眼子,没答话,只挑拣了一颗小蜜橘入口。
稍尝了尝,她温婉一笑,道:“这道点心工序繁复,乌梅去核后藏于金橘里,再腌制崖蜜数月才能成。吃着带点涩味,却极其下火去秋躁,太子妃平素能试着用它泡茶,午后品茗一杯,十足的闲适。”
沈香压根儿就没说这道点心是不是衢州产出的。
她只不过在家府里吃过,还特地问了谢青甜食的制作工序,这才记了个囫囵,足以今日糊弄糊弄太子妃。
幸好夫君没搪塞她,沈香问什么,他便极有耐心地答什么。而金橘泡茶的技法嘛……其实是谢青不爱吃甜食,又想陪家妻漫度时光,故而拿木镊子夹了一颗混入茶中,冲淡甜味。
听沈香说得头头是道,太子妃想起严尚的嘱咐,目露向往,道:“我幼年时也在衢州住过一段时日,如今想来,真真怀念得紧。如有机会,我定要再去一趟衢州的……既然是你的故里。到时候,我邀谢夫人同往可好?”
一道儿出游,这得关系多密切才能成行呢?可见太子妃焦心呐,闲话家常两个时辰就想和沈香成为心腹之交,太贪了一点吧……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
沈香没拒绝,她四两拨千斤,说了句:“有机会一定。”
那当然是猴年马月的事了,画饼子,谁不会呢。
太子妃面上欢喜,捏了捏沈香的手,一派圆融。
只是,她心里却知:啧,这个谢夫人看起来也不简单嘛!简直油盐不进。她在娘家坐了一个后晌,竟没撬出一句谢青的事,也没试探到谢家的立场,真教人恼火。
再谈下去,院子里的官夫人们就要起疑了。
太子妃还不想把拉拢谢家的事儿摆在明面上,她只得先行辞别,回了东宫。
见到严尚,太子妃叹气:“殿下,谢夫人并未告知妾身,关于谢相公扶储的态度。”
她懊丧,没挖出什么关窍。
得知妻子见到了谢夫人,严尚安抚夫人:“谢青那样聪慧的人,怎么不知今日何家设宴的目的?他肯放家妻同你接洽,其实已经表明了态度。至少他愿意接下后党递来的手,能成为咱们这一派系的人。咱们先三弟一步,把持住谢青了。”
“真的?”
“嗯。一臣不侍二主,他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的。”
严尚心里也很后悔。早知谢青如今能爬这样高,少时,他就不该放纵那群高门郎君欺辱谢青了。
那时,严尚不过想着,他需要的是庙堂文臣的助力,而非世代武将的谢家。与其善待谢青,倒不如同其他伴读的小郎君们打好交道。
只要他没对谢青动过手,便是助纣为虐又如何?他是储君,与臣子,日后都有和缓关系的机会。
这便是天家的底气。
幸好,如今攀交上关系也不算迟。待他一统天下,再重用谢青,稍作补偿便成。
但,令太子没料到的是,他夸赞的聪明人谢青,今日却背信弃义,接下了三皇子严谨的请柬。
谢青暗下赴了严谨私宅里的酒宴约,难得多留了两个时辰。
席间,酒酣耳热。
谢青贪了几杯酒,抬手支额,作醉酒的风流姿态,同严谨笑道:“谢某感念三皇子多年前的赠药的恩情,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严谨心神一动,欢喜地作揖:“如此,我便全依仗谢先生襄助了。”
他改口倒快,一句“先生”,将谢青拉入幕府,做他出谋划策的僚佐。
“三皇子客气。”谢青顿了顿,摩挲杯盏,意味深长地道,“我与您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也盼着三皇子前程锦绣……只谢某昨日为您卜筮了钦卦,显的是九三爻辞,大凶呢。”
“谢先生何意?”
“若处事无主,任人摆布,三皇子心里必存憾事。”
严谨听出谢青的意思了,他是说,如果他毫无作为,任严尚居于太子之位,恐怕他的夙愿便不能实现了。
严谨眼露阴鸷,朝谢青一拱手:“还望谢先生赐教,为三郎改运换命。”
谢青了然,淡淡问:“哦?不知三皇子所求,乃是何命?”
“谢先生,我也不同您说虚的。”他沉声道,“三郎所求,乃是天命!”
不破不立,严谨在谢青面前暴露了勃勃野心。
谢青会意,唇角的笑意渐深,教人看不透深邃心思。
“谢某欲贵极人臣,首要便是跟对君主。”他微微阖目,一派醉玉颓山,慵懒地道:“既如此,谢某如您所愿。”
第92章
十月, 各司各府衙门休沐,正巧赶上了立冬, 官家御笔一挥, 讨了个“官民同乐”的巧宗,直接连放两日假。
除却巡街使与金吾卫的翊府护卫要日夜宿守京城,旁的官吏基本都想待家里休憩, 或在私邸里组一个公卿大臣的聚宴, 为的是拉拢人情、缔结和睦关系。
逢年过节,多好的亲近上峰的由头?蠢蠢欲动的下司们,立马将帖子递进了谢府。谢青乃近年的新贵权臣,又是历代最年轻的相公,他定不能缺席的。只是谢青八风不动,行事也素来圆滑, 从不沾染党派纷争,唯恐被冠上“结党营私”的重罪, 怕是难请得很。
然而, 在诸位大臣眼中很难请的谢青, 此时正直勾勾盯着小妻子沈香收拾箱笼。
郎君长眉入鬓,面若刀裁。本是喜笑的人,今日却没那起子柔善心思,眸光比霜雪还寒。
谢青轻抿薄唇, 又问了句:“为何小香非去不可?”
语气里满满不悦, 恶意积蓄、酝酿, 蠢蠢欲动。
屋外,隆冬天里, 飘起了雪絮。绒绒的一团,落在猩红毡帘上, 被屋里的炭火盆子一烘,立马化成了水,打得布面上一排深深浅浅的黑点。
屋内燃了取暖的炭盆,窗缝得拉开一线,通个风儿,以免熏人。谢青自觉为妻子挡风,主动落座窗前,迎上霜风。偶有雪花栗米掺入郎君如云倾泻肩臂的浓密乌发,平添了瑞气,瞧上去颇有种山中仙人的娴雅韵致。
若谢青没有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凡人神情……那他就更像仙风道骨的谪仙了。
沈香放下将将要塞入包袱中的灰鼠暖帽兜梅花大氅,无奈地望向夫君:“和您说过三次啦!赵大娘的家宅前些日子被雪压塌了,是我和干爹,还有小五一道儿登门帮忙扫的雪,还请了泥水匠人重新搭建了屋棚。赵家大郎君归了家,知道老母亲险些被埋雪里的事,说什么都要请我们来村里吃口热乎的山猪宴。消息传得快,村长也知道了,故而特地全村合资办了立冬宴,感谢这些年官府里的照顾。我等不去,太不给面子,毕竟赵家村是贫寒小村落,怕官人们瞧不上小门小户的吃食,暗自伤心呢。”
谢青不满:“外诸司的立冬聚宴皆由官署主官们从公费中拨款承办,犒劳下吏。许大尹不过是抠门,不愿动用公费花销,这才带尔等上赵家村骗吃骗喝,搜刮民脂民膏。”
“夫君……”沈香说话嗓音稍稍严厉,“不可以说得这样难听哦。”
“嗯。”谢青改了声口儿,“那改成……许大尹良心发现,带你们上赵家村,官民同庆立冬节气。”
置气儿啊!说话一句赛一句的夹枪带棒。
沈香叹了一口气,上前伏于谢青的膝头,握一握他被风吹得冰冷的手。
“京兆府的官人们都去了,还带了不少吃食一道儿庆贺。我也是官署中的一员,缺席不太好吧?”
“有何不可?”
“那、那夫君也有刑部的聚宴要赴,您也不可能成日陪着我?”
谢青笑里带点洋洋得意:“为夫的官宴已悉数推拒。”
沈香没想到谢青做事这样任性,不由扶额。
看来从前她还在秋官衙门时,谢青老实参席聚宴,全是因她在场。
沈香犯了难:“您如今身兼相职,还这般恣意妄为,我怕他们说您倨傲。”
“说又怎样呢?”谢青的笑容里带一丝险恶,“又不敢在为夫面前提及。”
沈香懂了,倒她多虑了,反正谁让谢青不痛快,他就让谁后悔终生。
这就是身居高位的特权。
即便不满,他也得忍着。
沈香犹犹豫豫:“您是想跟着我一道儿去?”
谢青凤眸微亮,含笑:“赵家村冷么?要多披一件衣么?”
听语气,他是非常想去。
不忍心让夫婿失望啊,但沈香也很为难!
“可是,大家伙儿都认得您乃刑部主官谢相公。我一个小小的衙门幕僚,如何能结识你这样的大人物?虽说上一回祖母帮我用水鹅梨打点许大尹那处,他已然知道我和谢家关系匪浅了。”沈香开了个玩笑,“我总不能说,我是您养的外室吧?”
“不可,与小香名声有损。”谢青义正言辞拒绝。
“是极。”
夫君有了人情味,小香很欣慰。
“我可以做小香的外室。”
“……”
沈香无语,这厮倒是自告奋勇,抢着要当她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对话又僵持住了,雪簌簌地落,糊满琉璃木窗。
谢青沉吟:“小香于人前,早早暴露你是谢家的表妹了,若我用表哥身份与你同往宴聚,应当不算太僭越?”
“您很想去吗?”沈香望着谢青期盼的眉眼,不忍拒绝。
“小香要在外留宿一夜,为夫不放心,我也想在旁随侍。”
“随侍……?”
“嗯,贴身伺候。”
“……谢谢您。”
谢青赧然:“你我是夫妻,不必多礼的。”
虽然沈香很想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您了!
“唉,罢了,那您也来吧。干爹那处,我帮您说道说道。”
“好。”郎君心满意足地笑了。
沈香吩咐小舟和石榴待在谢家看宅,她和郎主在外留宿一夜,明晚不归府了。
只是下半晌,沈香和谢青要出门留宿的消息传到后院里头,教谢老夫人知道了,出门的贵客又多了一位。
谢青知道祖母也来,不由皱了皱眉:“祖母若想去,该用个什么由头?”
沈香干干一笑:“不必想借口,祖母和许大尹早年相熟,不过递帖问话,请柬就于一个时辰后送到府上了。”
平素从来不会为任何事慌神的郎君,头一次感到无措。
他略带点难以置信,问:“祖母和外男有私情?”
那他的祖父怎么办呢?虽然祖父早早入土为安了。
“您多虑了。”沈香扶额,“只是私交,您别说得这么难听。”
“好。”夫君听话。
翌日出府,沈香一如往常易了容貌,带上那半壁面具,必要时刻可以掩面,再着了一袭青松纹圆领袍。
出入京兆府,她都是以男子装束见人。
荷香院里,谢老夫人吩咐赵妈妈收拾吃食。带上不少荤菜、打赏的银锞子,以及杂七杂八的甜腻点心。
她看着喜静,其实也只是端着长者的威严。今日寻到机会,能同小辈们一块儿出府,她喜不自胜。
佛堂里端坐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捱到了出府的时候。
谢老夫人先一步登上了马车,又打帘儿,朝沈香和蔼地招了招手:“小香、啊不对,在外要喊你二娘子了。来来,乖孩子,上祖母车里坐。”
“这就来。”沈香笑着应声,倒是想走。刚迈步,她的手腕被谢青冷不防牵住了。
拉锯战,进退不得。
“夫君?”沈香回头,疑惑地看谢青。
谢青温柔地帮沈香理了理发间的雪花片子,又侧了清冷的眸子,望向车上的谢老夫人。
他盯着夺人妻子的祖母,唇角扬起人畜无害的微笑:“怎能让二娘子一人陪同祖母落座?不如孙儿也入内侍奉,尽一尽孝道,顺道问问祖母和许大尹多年前的交情,究竟深至何等程度吧?”
此言一出,谢老夫人顿感“晚节不保”。
为了防止孙子发大疯,她清了清嗓子,对沈香道:“祖母有些头疼,上车睡一觉先,不闹你了。小香乖啊,你同怀青坐一车吧。”
说完,赵妈妈搀着谢老夫人,两人慢悠悠入了车厢内。
顷刻间,防风的牡丹车帘落下,一只苍老的手伸出,还火速盖上了鎏金花卉车门壁板。
嗯……竟是个严防死守的做派,提防谢青入内。
“呵。”谢青收回目光,高兴地牵了小妻子上车。
郎君能独占娇妻了,他心愿得偿,一上马车便搂住了沈香。
车内一早熏了山梨合的香,香烟浸入木壁,经久不散。甫一入内,沈香还被香味儿撞了一鼻腔。
好在谢青心思细腻,瞧出沈香的不适,修长指节拨开窗帘一道缝,任香气儿随风雪,卷出车外。
散了一丁点冷香,沈香的脑子不再昏沉了。
她挨着谢青,恍恍惚惚意识到:嗯?她好像把夫君当成了人肉垫子了。
不大好吧……
沈香小心翼翼挪动腚,意欲逃离。
哪知,谢青觉察出她的意图,长臂一带,将她锁得更紧了。
“别动。”原本在闭目养神的谢青倏忽睁开眼,墨眸里的锐气一闪而过。
像是意识到面前的人是沈香,他很快藏锋敛锐,眼神春风化雨,变得柔和。
变脸真快!沈香弯了弯嘴角。
今日她静下心来陪谢青出门玩儿,才觉察到这般有趣的事——谢青好像一条毒蛇呀!
自小被她饲养,故而丧失了攻击性。
但,蛇郎君攀缠她、吐出舌信子亲近她,都只因他喜欢她。
若是对上旁人,谢青立时能尖牙毕露。
张开血盆大口,都不必下嘴。
仅仅那一声凶神恶煞的蛇啸,就能将人吓破胆了。
他只在她面前装乖。
而眼下,醒神儿的蛇郎君,正慵懒地抵靠在沈香的肩臂上。要睡不睡,每每沈香想脱身,他又绞她更紧。
谢青的呼吸滚烫,一星一点落入沈香竖起的雪白衣领,呼出的白雾氤氲她发后绒毛,不经意间撩起一阵细软的痒感。
没有更亲昵的动作,他似乎只是将沈香当成一根可卷着入睡的栖木。
沈香感到不到谢青的威胁,他好乖顺、可亲。
不知为何,沈香凝望着谢青,却觉得他更像妖邪了。
沈香下意识碰上谢青的胸膛,感受他的心跳。
扑通扑通,心跳声蓬勃。
唔……还好呢,夫君是活生生的人。
好傻啊。
她干了坏事,正打算抽身而退,本该纵容小妻子犯傻的谢青,却在瞬间擒住了沈香纤细的五指。
她被谢青一把扣住,进退两难。
郎君半阖着眉眼,手上功夫很了得。他细细把玩了一下她伶仃的指骨,从皮薄的腕骨,一路向下,游.走于指缝间,流连不去。像是惩戒动手动脚的小妻子,又像是满足他的一己私欲。
谢青睁开凤眼,语带调侃:“嗯?小香是在引.诱我吗?”
“啊?”她呆了一呆,脸上霎时间烧红了,“我……”
还没等她反驳,谢青已然摇了摇头,低笑着拒绝了:“你且忍忍,晚间再说。不出小半个时辰便到孙家府门口了,不够为夫尽兴,时间上也不允小香更换外衫,我不想委屈了小香。”
谁和他说这档子事儿了?!
“我什么都没想,您……污蔑我!”听到这话,沈香目瞪口呆,羞得简直要昏过去!
原来谢青一早就算好时辰,知道不足以作祟,这才作罢么?还有,她根本就没有起歪心思,忍什么忍呢!夫君好会污蔑人!
沈香愤愤然绞起了五指,又逗得谢青发了一场笑。
小妻子真有趣。
坊间街巷车水马龙,不少菜贩子在今日上新季的果蔬。酒肆与饭馆也拉起了新幡子,上面画着“蛤蜊”和“螃蟹”的图样,意思是楼子里新来了河鲜。若想为聚宴加餐,能来铺子里置办菜肴。食铺里就连新鲜的冬菜都有,秋季的时候,酒肆里冷藏冰保鲜的菜蔬,专为了隆冬天里准备。
马车在坊市里停停走走,人太多了,出行十分不便利。
今日各家都有聚宴,撞上了不少熟人。好在谢家想要轻车简从一些,没挂上“谢氏”的门帘,不然下司逐一拜会,碍于情面又不能不见,闹得更烦。
但是谢府的“平易近人”,也招致了他们的马车要给官人车轿让行的尴尬局面。
他们在车里枯坐,等久了,沈香不免要回头窥探一番谢青的脸色。
幸好,郎君神情淡漠,瞧不出很浓郁的杀心。
应该还能忍一忍吧?沈香心想。
今日谢青的耐性儿是小妻子给的。
他一面抱着小妻子,一面透过微动的车帘,冷眼静盯往来的马车,缄默不语。
郎君看着很乖,但沈香直觉,他在盘算不大好的事。
她不由问:“您在想什么?”
“我在算数。”谢青温柔地答。
“啊?”
谢青扫了一眼石青色毡帘,不怀好意地勾唇:“仗着门第高、要人避道的官吏已有十八家。看了一下家姓,有太常寺的太祝、太仆寺的中牧监……出门在外,各个都是嚣张跋扈的好手。真有意思,为夫想挫挫他们的锐气。”
“……”沈香沉默。
像是怕小妻子生气,谢青歪了歪头,细声细气找补了一句:“倒不是为了发泄私欲,而是为民除害。”
理由找得还挺动听。
沈香就知道——夫君一笑,生死难料。
她小声劝:“咱们也没挂家府的姓印帘幕,官人们不知身份开罪了咱们,实在人之常情。今日过节呢,夫君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同他们计较,放他们一马?”
“好,听小香的。”谢青咬了一下小妻子圆润丰腴的耳珠子,似乎纾解出一口恶气了。
他慵懒地说:“那就只小惩小戒吧。”
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沈香不管他。
如今的谢青在外人眼里依旧煞气腾腾,但在沈香眼中,谢青成婚后,宜室宜家,已是十足温柔的俏郎君了。
车夫在主人家的吩咐之下,清点了到场的马车,确定大家伙儿都来了,一声吆喝,他们又浩浩荡荡驶出城外,赶往赵家村。
赵家村知道今日京兆府的官人们要来,在许寿的提醒下,把消息瞒得严实,免得京兆府下管辖的几个县城县令趁此机会,各个来叩问上峰,闹不清静。
到时候,好好的村宴又染上官气儿,里外都不得开怀。
最紧要的是,许寿还邀了谢老夫人赴宴。
总不能在各个官人面前,抖出他和谢家的前尘渊源吧?招来诸多事端就不好了。
赵家村是个近山的村落,山边雪厚实,天气也冷上不少。村子里白墙黑瓦俱是覆了一层厚厚雪,银装素裹。由于深山老林习惯了隆冬天里的苦寒,苍木枯得比别处晚,遥遥望去,还是葱郁黛山,只不过淹了一层糖霜花粒。
下了马车,谢青给沈香的兔毛袖笼里塞了个焐手的手炉。怕她吃了风、受了寒气,谢青又翻检箱笼,为沈香拿出一件桃红盘金绣暖帽兜大氅披上。
待沈香整个人都严严实实笼罩入皮毛大衣裳里,一点风都不漏,谢青才放下心来。
谢青待沈香动作温柔,照顾细致,让跟来吃席面的衙役们不知所措。
他们瞠目结舌,小声询问孙晋:“那位郎君,没看错的话,应当是谢相公?他、他与二娘子怎会……”
难道沈香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神秘身份吗?!众人们心中的敬佩,油然而生。
沈香轻咳一声,道:“我是谢相公的表妹!他是我远房表哥!”
听到这话,衙役们才恍然大悟:就说呢!怎么孙少尹和许大尹都待沈香客客气气的,原来是有这么一重缘故啊。
谢青扫了一眼莽撞的后生们,长眉微挑。
啧。
一群乳臭未干的小郎君,腰间挎着把弯刀就当自个儿有能耐了。
单论相貌,倒都是歪瓜裂枣。
小香尝过他这样的山珍海味,对于淡饭黄齑,定下不了嘴。
他待那些年轻的独身郎君还是没什么好声气儿,今日执意跟来,谢青也是想趁机瞧瞧,沈香都在什么样的地界办公差。
谢青冷淡地朝一溜少年郎们颔首:“嗯,是她表哥。”
衙役们松了一口气,其实大家待聪慧伶俐的沈香都颇有好感。知她日日往来衙门,应当也是没成婚的小娘子。
谢青同二娘子没暧昧干系,那最好了,往后他们还能继续对沈香献殷勤。
言谈间,许寿下了马车。
他一派东道主的架势,里里外外招呼:“都是自家人!光在院外待着吹风是怎么一回事,快进来,咱们屋里坐。哦,还有车上的几只鸡鸭还有晒干了的豆瓜,帮本官拿下来。煮一锅水泡发了,晚间还能炖个鸭汤吃吃!”
此话一出,衙役们争前恐后为上峰办事。
赵家村的村民们在长者的指点下,也开始敲锣打鼓,放起爆竹,庆贺贵人们登门。
白事红事的仪仗,听在谢青耳朵里都一个样。
聒噪、刺耳,要人性命。
若不是沈香在这里,谢青定让所有人闭嘴。
响动震耳欲聋,他被吵得头疼。好在小妻子背着人,悄悄勾了勾他的手指,适时转移了谢青的注意力。
滑不留手的一点爱抚,熄下他渐生的火气。
暗通款曲么?谢青很喜欢。
沈香不想他使坏,那他就老实一点,好歹卖小妻子一个面子。
竭力顺下了蛇郎君蓄势待发的邪念,沈香偷偷一笑,郎君真好哄呢。
殊不知,谢青的乖顺,全是为了夜里的作祟做铺垫。
此时按捺下的欲心有多少,夜里喷薄欲出的动乱便有多少,定教沈香后悔夸赞这一条虎视眈眈、随身缠绕的毒蛇。
沈香上前搀了谢老夫人一把:“祖母,您当心足下!”
因沈香对外的身份是远房表亲,或许都不在五服之内,故而她顺着谢青来喊谢老夫人,最为妥帖。端看沈香和谢青这般亲昵,也有人猜沈香往后要入谢家宅院。毕竟亲上加亲乃士族家宅里常有的事儿。
谢老夫人下马车了,许寿听得动静,精神抖擞从院子里跑出来。
他一把老骨头了,还顶风冒雪朝旧相识一笑,一如多年前那般。
“慧娘子,好久不见了。”
“阿慧”是谢老夫人闺名。
熬到他们这个年纪,长者都死绝了,没几个有资格喊谢老夫人的名讳了。
听得久违的姑娘家称谓,谢老夫人怅然一笑:“许大郎君,你老了不少啊。”
许寿在家中排行大哥,长辈在时,也都喊他“大郎”。
老熟人寻到机会一碰面,彼此想起诸多前尘往事,满是皱纹的眼眸俱覆上了一层泪雾。岁月煎人寿,不过眨眼间,已是沧海桑田,时过境迁。
许寿擦了擦眼角,感慨:“我还得感谢二娘子,若非她入京兆府做事,恐怕我这辈子再没机会吃上慧娘子送的水鹅梨了。”
谢老夫人慈爱地道:“许大郎君该知道的,不是我不愿同许家往来,实在是这么些年,谢家不容易啊。”
一句话,道尽了无数心酸往事。
许寿知道外人在这里,不好说得再深了。
他和谢老夫人有旧时交情,谢府出事时,他曾雪中送炭,往谢家搬了不少东西,生怕没了儿子丈夫庇护的谢老夫人会过得不好。
只是,谢老夫人知道许家搭了手,没一回接下物件。
谢家瞧着光鲜,实则披了除却表面的华袍,内里险要得紧。
她不能再将许家拉进来了。
谢老夫人故作孀祖弱孙的姿态,断了各家祖辈的联系,也是为了保护这些同谢家有交情的世家大族。
君心难测,已带累了沈家,不好再拉外人蹚这一池浑水。
原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和许家碰上面,幸好今日还有个机会,两家人还能坐一处吃个饭,谈几句闲篇。
真好啊。
两人相搀着,一前一后入了家宅,而沈香盯着许寿发间的那一朵妖娆的凤爪菊出神。
今年冷得早,菊花早凋败了。若要买花,还得去花奴的温棚里择。
这种温棚需用炭火添温,培育时花费的心神与银钱都不少,价格自然不菲。
沈香问了孙晋一声:“隆冬季里的菊花,应当不便宜吧?”
她知道许寿有多抠门,他怎么舍得去买花呢?难不成为了见谢老夫人,老官人还花大血本置办了一身行头?
孙晋幽怨地看了许寿一眼,欲言又止。
他不敢上眼药,怕许寿给他小鞋穿。
还是孙婶娘上前来,为沈香解惑:“二娘子,实不相瞒,许大尹那花啊,是一大早,上咱们家掐的。夫君在院子里搭了个小温棚,耗费了几个月心血,就养了那么一盆金菊。他自个儿都舍不得修剪枝叶呢,每晚捧个小酒佐着,蹲棚里赏花。晨时起来,花都被捋了,差点没吐血。”
干娘为孙晋打抱不平,听得沈香汗如雨下:呃,她就说呢!许大尹何时这样大方了,原来是夺他人心头好,利自个儿私事!啧啧,老爷子心肝真黑呐!
说好了是聚宴,赵家村的人欢迎好各位官人便开始备饭了。许寿不知是真心肠好,还是要在谢老夫人面前挽回一下清正廉洁的官人形象,吃食都是自家带的,没搜罗民脂民膏。
不然这顿饭,沈香吃得内心有愧。
都是自家人,谢青也不摆官威了。沈香走哪儿,谢青跟哪儿,亦步亦趋,就像她的小尾巴。
害得小五他们想伺机同沈香套近乎都寻不到机会。
衙役们举斧头劈柴,展现郎君的臂力,那谢青就以手为刃,斩断柴薪;衙役们生火起灶,煮几道家常菜,展现厨艺,谢青就立刻霸了两三口大锅,数样硬菜并煮,压去小郎君的风头。
文及不上,武及不上,连厨艺家事都逊人一头。
衙役们甘拜下风,躲沈香远远的,心道:往后想要同沈香往来,这个表舅兄有点棘手啊。
旁观了一应荒唐事的沈香,顿感无奈。
她上前,抓起谢青的手里外打量:“您徒手劈柴,没受伤吧?”
“小事……”想到了什么的谢青,忽然又蹙起眉头,面露隐忍的苦相,“有些伤到筋骨,或许要小香寻一间僻静无人的偏房,你我入内,悉心照看一番才能伤愈。”
沈香莞尔:“您能说出这番话,可见是无碍。既这么,您自个儿把这桌菜煮了吧,也好让祖母尝尝您的手艺。”
她把锅铲子递到谢青手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香要去哪儿?”谢青问。
“我和孙婶娘上后院挖冬笋,才露芽儿,嫩得很!”
沈香回头,朝谢青灿然一笑。冬日起了雾,她眉欢眼笑,被白霭裹挟,平添柔媚。
难得见她这样高兴,谢青心尖子也泛起柔软。
他没阻沈香,纵她去玩。
乡下吃食,倘若奉上荤肉,便是盛情待客了。其他菜肉,谢老夫人和许寿都送过来了,赵家村的村民们拗不过他们,只推说杀好的猪、羊一定要煮了吃,好让他们尽一尽地主之谊。
谢青卸肢是一把好手,他抄起刀,面不改色地拆开羊肉,将羊羔子斩成三指宽的肉块。
不知谢青身份的村民,一看他手起刀落,动作利索,还和媳妇儿悄声说:“嘿,这个后生家里肯定是屠户,那一手拆羊的功夫,比县城里的刀匠还要老辣。”
谢青耳力强,听到这话,想到沈香耳提面命要他待人和善一些。
于是,谢青朝着人,微微一笑,答:“嗯,不过熟能生巧。”
至于“熟悉”的是哪一类肉食,那就不方便多说了。
羊肉丢入瓮锅中,煮去一波浮起的血沫子,捞出,用溪水清洗。随后,谢青为了祛除膻味,又丢入椒粒、蒜头、绿葱,以及杏仁炖煮,为了提鲜,他还撕了点鱼干入汤里。
这般煨了一个时辰,羊肉总算是熬到软烂,入口即化。
羊排骨用来熬汤最佳,有了这一道硬菜,主人家待客,面上便有光彩了。
余下的羊肉,谢青又用来油煎,混入大酱煎煮。
期间,村民送来自家酿的米酒,待羊肉蒸好后,可以淋酒添味儿。
许寿和谢老夫人寒暄完,又聊了几句这些年家宅的变迁,心里悬着的事儿总算落下,全了一桩遗憾。
再出门,他亲眼看见谢青下厨做饭,人都吓得要昏过去,忙问孙晋,怎能让谢相公亲自动手?即便他是晚辈,大家都是官人,也得看官阶谈高低的嘛!
孙晋唯唯诺诺说了声:“下官胆小,不敢拦。便是上司胡作非为,下官也只有干愣着的份儿。”
话里还带点委屈,许寿回过神来,孙晋难得犟一回嘴,是为那朵凤爪菊打抱不平呢!
思及至此,许寿尴尬地咳了一声:“罢了罢了,谢相公的祖母在场,就当让他全一份孝心吧。”
孙晋幽怨地看了上峰鬓边的菊花一眼。
许寿摘下花,放到他手里:“孙少尹,葬花也是一桩美差事啊。因爱花而更怜花,本官今日所为,不过是为了教你学会这个道理啊。莫要等失去时,才知好好珍惜。”
“……”孙晋叹了一口气,“您说实话吧,是不是谢老夫人不喜欢菊花?”
“孙少尹倒是个伶俐人,哈哈。”许寿拍了拍孙晋的肩膀,转身入了屋,继续和谢老夫人谈天了。
晚间,众人齐聚一堂吃饭。
院子里挂满了红绸布,屋檐下还点了迎亲时才用上的红纱珠络灯笼,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村民们是几人一桌,院子里头,几张红漆方桌并在一起,足够今日来的达官贵人们落座了。
桌上菜肴丰盛极了,有五味杏酪羊、酱焖黄鸡、冬笋鱼汤等等荤食。怕他们冷,桌底下还摆着炉具,烧了一堆红彤彤的煤炭。不过农家人用炭,及不上官人府邸,都是有烟的,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但在室外,又别样有意趣,大家围炉,都没过多计较。
席间,谢青忙着给沈香夹菜,连话都不插一嘴。
许寿看出点门道,奸笑一声,没多说旁的。年轻人么,就是淘气,哪个能瞒得过他的火眼金睛。
他兀自喝起农家酿的肉酒来,又往盆里丢了几个紫芋,烤好了分给谢老夫人吃。
孙晋还把着他的菊花伤神,孙婶娘看不下去,直接抓过丈夫的爱物,丢入火盆里。看着炭火舔上菊花瓣儿,灼烧出那一缕一缕的香烟。
嗅到花香味,沈香赞了句:“围炉焚香,婶娘倒雅致!”
孙婶娘笑了下:“我这是误打误撞,教你看笑话了。”
听得妻子和干女儿你来我往地谈天,孙晋嗅到老友凤爪菊的香息,又一时释然了。他闷了一口酒,给许寿敬了一杯:“这一年,赖您照顾了。”
许寿知他气性儿过去了,自己摘花的行径也不地道,忙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哪里哪里,老朽知道自个儿爱躲懒,府事辛苦二娘子和孙少尹看顾了。”
他们你来我往喝成了一团,其乐融融。
薄暮冥冥,星沉四野,今夜真是好夜。
官人们留宿,免不得叨扰村里。村长们给官人都准备了客房,夫妻住同一间,年轻后生睡大通铺,谢老夫人和许寿各自一间房,剩下沈香和谢青的安排。
谢青淡淡道了句:“我同二娘子一间便是。”
语毕,莫说醉酒的诸君,便是只尝了两口桂花蜜酒的沈香都被惊到了。
令她头昏脑涨的酒意褪去,耳根子渐渐生了火,一团面红耳赤。
谢青也太胆大妄为了吧!
听到谢青要与二娘子一间房,衙役们皆沉默了,再看二娘子只是震惊一瞬,并没出声拒绝,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啧啧,高门大院的贵公子,玩得真花呀!
大家装聋作哑,村民们又毫不知情这几人错综复杂的关系,就按照谢青的要求,安排了住处。
沈香知道,这事儿商量不了,谢青不会给她机会推拒的,只能装醉,半推半就,随谢青回了客房。
谢青白天做了饭,一身灶火烟气儿;而沈香吃了酒,沾了酒味儿,她也很不适。
两人都洗净了身子,又从箱笼里翻检出雪白寝衣换上。都不必沈香动手,谢青自个儿就乖巧地铺上了软绵绵的鸳鸯银红色被褥。
怕沈香冷,还用羊皮囊子灌了沸水,给她制了个汤婆子暖脚。
沈香刚绞干了头发,人就被谢青打横抱起,搂到烧了火的炕床上。
她一离地,双足悬空,沈香忍不住惊呼:“呀!您吓着我了。”
谢青弯了弯唇,意味深长地道:“吓人的事还没做,小香不该提前害怕。”
他又逗她玩,沈香挨着谢青胸膛,任他圈着她。
厚重的被子拉上腰腹,她窝在谢青的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同他叙话:“您今日把小郎君们吓坏了,偏要在他们面前出风头做什么呢?还用手劈柴木,生怕显不出您的能耐。”
谢青掂了掂怀中的小妻子,任她小小的身子骨蜷曲于他身上。
低头,郎君轻吻了一下沈香,道:“不好好较量一下,怎能让孩子们知难而退?我没有动手伤人,小香应当夸我。”
“是,您今日真是乖巧得紧。”
她仰头,勉力亲了亲郎君冰冷的薄唇。
这么久了,沈香还没明白。
她一旦纵容回吻,便是亲手解开了谢青束缚脖颈上的狗绳。是主人家容他入内的,所有欲.念与渴求,他都不藏了。
沈香逃不掉,她无处遁形。
谢青会将她卷入其中,一点点蚕食,一点点吞噬。
他还是喜欢身居高位,将小妻子受困于怀中。
墨色的眸子渐渐黝黯,皮囊之下,全是对沈香的非分之想。
谢青咬了下沈香的唇,顺着下颚山脊,一路往下。
司空见惯的亲昵手段,可每回谢青使出来都格外纯熟。
他是个中老手,总有法子教沈香沦陷。
只是一个绵长的、湿漉漉的、吻罢了。
亲的位置不对,便有了百种妙处。
沈香知道她不该怕的,可是每次被狩猎的谢青盯上,她总会忍不住毛骨悚然,兴奋与畏惧并存。
或许,这就是弱小猎物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吧。
她想谢青,饶过她。
谢青低低一笑,媚意与邪气横生,他只在她耳畔低语一句:“小香可以尝试求饶,但我不一定放过。”
是夜,沈香眼角潮红,尝试了许多次,但谢青只是耍她玩,没一次应允。
原来,邪神本就不会遵从凡人所愿。
……
翌日,他们一行人准备一大早就坐车归京。
沈香不愿让人看到她颈子上斑驳的花样式,早早披了兔毛大氅,先躲入车厢之中。
谢青猜到沈香不愿见人,定是早膳都不用了,他贴心捧了蒸好的枣泥米糕与牛乳碗子上车,伺候小妻子吃食。
沈香想起昨晚的荒唐,只觉夫君眼下乃假好心!
她嘟囔了句:“您真是坏心眼,如今伺候我吃喝,算是负荆请罪么?”
谢青轻声道:“倒是想知错不改,又怕没了下次亲近,只得悉心讨好小香一回。”
“您真敢说呀!”
“小香惯的。”谢青受了沈香一夜宠爱,面上全是事后的春倦,瞧着柔和极了,“多谢小香纵我、容我,如有下次,为夫还敢。”
沈香被他这一句狠话放的,一个哆嗦。
她顿觉手里的糕啊,它不甜了!
“……我果真不该以为您是大善人!”沈香苦恼地叹气,“如今入了您的宅门,怕是想逃也晚了呢!”
第93章
刑部狱, 高城深堑。
今年雪来得早,还没到腊月便累积起了厚厚的雪。
这样结实的雪堆子, 如有人穿过甬道而入牢狱, 长靴踏过雪砖,定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惊扰到狱卒。
不过, 哪个宵小闲来无事会来这地界?又不是劫狱。
近日还算太平, 牢里没新鲜人儿入内。典狱在狱卒们你一杯我一杯暖身米酒的糊弄下,打起了瞌睡。
深更半夜,大家伙儿辟了一间寂静的偏房,玩起双陆博弈,还拿月俸做赌注。原本只是怡怡情,后来玩得凶了, 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一时间烈火烹油。他们擅离职守, 怕被官人们发现, 典狱擅自做主, 拉上了门。
也是这时,两道黑影从天而降。
他们捧着一只瘦骨嶙峋的病鸟,行步如飞。最终,两人止步于乞丐的牢狱。
“咔哒”一声, 锁应声落下。
失去手脚的乞丐歪在床榻上, 直勾勾盯着来人。
他咧嘴一笑, 问:“两位,是来救我的?”
黑衣人们对视一眼, 忽然从腰后抽出一柄带刺的利刃,直直插.入乞丐的咽喉。突如其来的剧痛, 教乞丐话都说不出口,他呜呜咽咽,浑身痉挛。
乞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泊泊流出,任那一只不知何时低下头的病鸟啄饮。
病鸟喝了血,仍旧死了。
而乞丐疼得两眼发黑,竟忍不住落下两行眼泪。
雪夜里的皎月很亮,照出那两道醒目的泪痕。
黑衣人们低下头,用蹩脚的大宁语说了一句:“他会哭,不是圣子。”
两人正要离开,乞丐拼尽全力抓住了他们的衣袖。
黑衣人踢开了乞丐:“不是你。”
乞丐福至心灵,他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用破了口的咽喉,断断续续说话:“你们在找……和我一样的人?”
黑衣人们点头。
“怪物……他叫谢青!你们找谢青!”
乞丐狂笑,又被血呛住。
就这样,他瞪圆了眼睛,一命呜呼。
乞丐死不瞑目。
……
白玦从未这样焦虑过,它扑棱翅膀,于空中不住盘旋。
埙吹出的声音依旧萦绕白玦左右。
它鼓吻奋爪,发出一声凄厉的鹰啼。
良久,白玦似乎寻到目标,亢奋着,一路俯冲而下。
一望无际的草原,月朗星稀。
白毡营帐中,老妇人坐于上首,闭目养神。
她耳上穿金莲耳饰,指上戴鎏金红玛瑙戒指,身披虎皮绸袍,乃是白藜部落最尊贵的王。
老妇人像是困顿了,她微微点了点满是褶皱的下巴,思忆往事。
四十多年前,她还是明艳的姑娘。
因她是圣子的女儿,生来尊贵,很受白藜部落的爱戴。
她张一把鹿皮大弓,骑着最爱的枣红马,在无边无际的原野驰骋。
画面一转,她被囚困于营帐之内,怀里抱的是新出世的女儿。
“不能哭、不要哭……塔娜!不能哭!”女人崩溃地大喊,把孩子抛到了厚厚的被褥之上。
“哇——”那个尚在襁褓中、名叫“塔娜”的女孩儿受到惊吓,嚎啕大哭。
随之,冲入营帐的人,是身披虎皮绸袍的王。
他一点都不为妻子劳苦功高生下女儿而高兴,而是气得掌掴了女人一巴掌,怒斥:“明明是他的女儿,却是个没用的废人,连圣子都生不出!”
女人被打得嘴角溢血,五脏六腑疼痛不堪,犹如刀绞!
本该哀嚎,本该委屈,可是没人在意的话,哭又能给谁看呢?
她茫然地望向丈夫,眼眸无光。
女人只知道,今日她生下的孩子仍不是圣子。
她要生下如自己父亲那样的圣子,这样才能延缓白藜皇族人的恶疾。
圣子生来无情无欲,不会哭,像个怪物。
他们百毒不侵,血可入药,治白藜部落皇族人与生俱来的恶疾。
女人明白了,她今日生出的孩子,又是个没用的废物。
可塔娜再无用,好歹也是她的骨肉吧?
女人不想塔娜死,于是连夜派出忠仆,将女儿送往乌兰部落。
乌兰王妃是她的好友,他们会保护塔娜的。
而她自己……女人连夜去见了父亲。
她的身.下还有恶露,却无人关心。
或许有吧,但他们嘴里焦急地喊着“王妃”,怕的却是她一命呜呼。
她死了,圣子的血脉就断了。
白藜部落的皇族人,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她跪倒在父亲的囚笼面前,对父亲说话:“您知道吗?今日生出的孩子……又不是圣子。”
牢笼里坐着高大健硕的身影,他只是背对着女人,一直轻轻笑着,不会说话。
女人掩面哭泣。
她早该知道的,她的家族都是怪物啊!父亲从来不知关心女儿,他根本就不懂爱!
不会哭,只会笑。
力大无穷,嗜好血腥。
在古埙的挑唆之下,心智迷乱,便能做庇护白藜部落的先锋,上阵杀敌。
无人敢欺白藜部落,却又人人垂涎圣子。
皇族人崇敬圣子,故而圈禁圣子。
可是……世上已经没有圣子了啊。
“放过我、放过我!”
“求求您、救救我!”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忍不下去了。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
她抚摸身边的君主丈夫:“王,我找到法子……治你的病了。”
“真的吗?”
“嗯,请您笑纳。”
她笑着,把匕首死死刺入了男人的心脏。
血流不止,挣扎也无用。
女人眼眸里溅了血,妖冶美丽。
她冷冷瞥了一眼帐外的圆月——谁说圣子与生俱来,她不是也可以成为圣子吗?
不,今后她要成为王族。
能够掌控圣子的行踪的、不可一世的白藜部落皇族。
思及至此,老妇人骤然从梦里惊醒。
她叹了一口气,赤足下地。
月亮还是一样圆。
这么多年,她南征北战,合并了草原不少部落,也从乌兰部落口中得知了塔娜的下落。
她的女儿,嫁到大宁国了。
原本只是想结束圣子悲惨的命运,可享受到权力的好处以后,她忽然也想圈养这么一只怪物了。
她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了,但塔娜有啊。
年轻的、饱满如桃子的女孩儿。
生机勃勃,能孕育出新的生命。
她是疼爱外孙的好长辈,她会厚待塔娜的孩子。
至少……她不会让他早早死去。
“圣子应该回到他的巢穴。”
不是家,而是慈爱的外祖母塔舞为他亲手筑造的巢穴。
塔舞双手对插入厚厚的皮草袖笼,她再次走向了那个牢笼。
里面关着的男人,比她还老迈。
塔舞抬手,示意旁边的侍女开始吹古埙。
牢笼里的老人原本死气沉沉,听到古乐器传来的歌声,指尖动了一动,喉咙里发出粗犷的嘶吼声。
可是,他太老了,不能战了。
最后,老者倒下了。这一次,他全无声息。塔舞笑了下,她的父亲……像一条,被人,玩.弄到精疲力尽,而亡的狗。
没个人样。
“死了吗?”塔舞亲手了结了老父亲的命,怜悯地开口,“上一任圣子死了,我得尽快找到他的替代者。我的孩子,该归巢了。”
流离失所的圣子多可怜呢?她作为外祖母,不会让孩子寂寞的。
即便她知道,这个孩子生来冷心冷情,绝不可能感受到孤寂!
……
京城,谢府。
年关将近,各司各府都要处理诸多闲杂事。谢青作为刑部衙门的主官,各个官司办过的事儿都得呈于他面前审阅,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他累极了,刚归家府,偏偏又听到谢老夫人请了戏班子来府上唱曲儿。
咿咿呀呀的弦歌之声,绵绵入耳。
再悦耳也令人不快。真吵闹啊。
谢青微微眯眸,难得起了滔天的杀心。
他顷刻间记起,少时,他也很不喜谢老夫人在府上听曲儿。
每每撞见了,他总要发泄一番祟念。
某次猎了山猪,带回府上清理,还被小小的沈香撞见过一次。
那日的火气是怎么消下去的?他忘记了。
哦,桂花糕。
小妻子递来的糕点太甜了,他咬了一口,不愿再尝,偏偏小香很期待。
谢青以为,那时的自己是因父母的死而心烦意乱,现在想来,或许是祖母又设了堂会,而他不想听到乐声。
谢青手背上青筋微颤,蠢蠢欲动。
他似要动作,却被横生出的一只纤手,扣住了腕骨。
邪念尽消!
谢青茫然地回头,原来是沈香办好公事归府上了。
“您怎么了?谁给您气受了吗?”
沈香远远看到谢青伫立原地不动,郎君的凤眸里蕴含着她鲜少见到的戾气。
沈香担忧夫君,全然不顾大家闺秀的风仪,三步并做两步跑来了,眼下还有点喘。
“小香今日好早。”谢青微微一笑,捻袖帮她擦了擦鬓边的汗,“无碍,只是听到戏腔,有点烦闷。”
沈香抿唇一笑:“您小时候好像就不大爱听,每次祖母找人唱戏,我总能在后院里看见您。”
“哦?竟有这样的事吗?”
沈香说起的这些,谢青已然记不清了。或许是那时,他勉力压制心间生疼的郁火,没有留心左右。
沈香点头:“嗯!我窝在石亭子里吃桂花糕呢,倒想和您打招呼,但您一直看书,我就不敢上前了。”
沈香没说,那时的谢青比起如今的样貌是青涩多了,带点小郎君的朝气。
挑山式屋顶檐下悬两卷竹帘子,随清风微动,遮了一臂的日光。
乌黑竹影被日头打落,散在谢青俊逸的眉眼间,也零星散在他微蜷起的书上。
案几上,除了几摞书,就是一盏清香扑鼻的茶。
谢青以书佐茶,沈香以他佐甜糕,两相得宜,岁月静好。
这沈香幼年闲暇的时光,独属她的美好记忆,谢青一点都不知情。
第94章
雪满梅枝, 冬风凛冽。
沈香今日难得和谢青的休沐日凑到一起,小夫妻不必上值, 可居家待着休憩。
她陪谢老夫人说了几句话, 又送去了许寿递来的瑞圣奴(柑橘),这是前些日子光禄寺发给外诸司的,许寿不舍得吃, 全送到谢府上来。
沈香没回绝。
虽说谢青也给府上带了冬果, 府上不愁吃喝,但推诿老官人许寿送的柑橘,总觉得心上过不去这道坎儿,仿佛嫌弃他得到的御食没谢青的上乘一般。
快入屋了。
沈香远远瞥见寝室的藤纹格扇门洞开,门框横梁上悬两叶松霜绿毡毯,偶有风抖入, 掀起一个布角,流苏也跟着发颤。
屋里头燃了炭盆, 还丢了梨花香丸入瓦盆里灼烤, 门窗紧闭不好。
还没等沈香撩帘入内, 就听得谢青对着屋里的某处,冷冷开腔:“如你想活得体面一些,便离我妻远一点。”
对方不应。
又听谢青嗤笑一声:“不见棺材不落泪么?倒是个有骨气的主儿。”
此言一出,沈香忙奔入屋里。
只见得, 郎君撩起云峰白的宽衫大袖, 修长白皙的指尖正捻起莲花瓷碟里的小鱼干。
恶行被入屋的小妻子撞了个正着, 郎君不由抿起薄唇。犹豫间,他小心翼翼放下鱼干, 转而抽来白巾帕,慢条斯理地擦手。而谢青衣袍前, 蹲坐着一只六个月大的小猫崽子,雪白的四爪,头顶上赤金色的一缕黄毛,瞧上去可亲可爱。
敢情谢青方才那些狠话,都是对小猫放的?
郎君做了坏事,垂眉敛目,默不作声。
他多伶俐的唇齿呢?如若办错事了还不开口,便是在思忖应对之法——编借口糊弄小妻子。
沈香叹了一口气,上前帮谢青擦指腹沾上的鱼味。他不喜欢鱼干的腥味,每每嗅到都要皱眉。偏偏和猫崽子置起了气,翻动起猫食都无所畏惧。
沈香眨眨眼,问:“您是在欺负谢金吗?”
“没有。”郎君矢口否认,“它……非要姓谢吗?”
“是咱们府里头的猫,总得有个名字吧?您不喜它姓谢么?”
“也不是。”谢青想了想,如果沈香喜欢的猫不跟他的家姓,心里头好像也不大称意。
罢了,就这样吧。
谢青伸手,抱住小妻子,任她一个趔趄跌入他怀。
“您等等,我给您剥个黄柑。”沈香下意识照顾谢青,这让夫婿心里极其受用。
谢青的心气儿顺了不少,他虚虚圈住小妻子。一面看她纤纤素手理蜜桔外头的白色脉络儿,一面小声嘀咕了句:“我并不是针对谢金,而是不喜它跳上床围子、入床褥子里睡。”
沈香懂了,谢青不喜旁的活物上隐秘的内室,那是他的地界。
说来也好笑,郎君占有欲极强,平日内室打扫也鲜少让石榴她们搭把手,而是自己亲力亲为。
仿佛沈香的气泽,遭外人一碰便会破坏。
沈香剥好了柑橘,往谢青塞了一瓣儿。郎君没拒绝,乖巧地接下,颊侧难得微鼓,细细咀嚼,难得带点孩子气。
想让谢青出丑,哪料到他就是吃个柑橘也很得体。
沈香忽然想亲亲他,她转过身,攀上谢青的肩臂,在他脸上落下一吻。
平白无故被小妻子亲近一回的郎君,不过一瞬错愕,很快,漂亮的凤眸里便满溢欢喜。他把她抱得更紧了,屋内还冒着炭盆的热气儿,一蓬蓬的暖意,衣领子底下全是催生出的汗,针扎似的戳进脊背骨,倒没那么疼,只隐隐酥麻。
沈香膝下发软,仓皇地挪动。
偏生她胡作非为,倒引得谢青意动,又想作怪。
大白天的,沈香想……夫君还是给她留点颜面吧。
于是,她灵机一动,问起了旁的谢青感兴趣的事:“夫君,您前段日子要京兆府查的左卫率将裴温一案子已有了眉目,他在外确实用太子之名,收受过不少外诸司下吏的贿赂。左卫率府乃东宫十率府之首,朝廷正是严办‘官员贪墨’的节骨,裴温又不开眼,非要顶风作案往上撞。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
“小香哪处不明白?”
“若您痛恨天家,想毁了太子。但一个小小的裴温,恐怕不足以推倒太子。反倒是裴温罪状确凿入了牢狱,太子定会壮士断腕,弃了裴温。太子早早摘了痼病,往后没了遭人拿捏的把柄,储君之位只怕更端稳。”
谢青玩味地道了句:“谁说为夫会让严尚坐稳太子之位呢?”
“嗯?夫君,您在打什么算盘?”
“小香可知,世上没有惠而不费的夜餐。”
“您……”
谢青的指腹蛇一般,自她腰上游上来。搭拢住沈香伶仃的手腕,他终是绞住了她。
气息滚烫,攀缠上沈香赤露在外的长颈。
舌尖若有似无地勾缠,舔、舐,作弄不止。
谢青柔情蜜意地道,“若小香允我为非作歹一个时辰,我定将计策和盘托出。”
“夫君好卑鄙。”
沈香后悔不已。她本以为挑起这件事能逃过一劫,怎料她是把自个儿推到坑里,搭上了性命。
谢青技法愈发老辣高明了,可不是要了她半条命么!
……
刑部狱。
裴温蓬头垢面,呆坐原地,全无率领东宫府兵时的意气风发。
他茫然地望向铁窗外皎洁的月,仿佛还对自身的境况感到难以置信。他怎会落得这般田地?裴氏与后党关系密切,论五服干系,太子严尚都还得喊他一声表叔。
不过是依仗东宫门面,收一些小礼罢了,改日太子登上大宝,朝中里外便是想给他塞礼,他都未必会接。
何至于此!
牢门外,动静愈发大了起来。
有行礼的唱词,有嘈杂的人声。
裴温一抬头,见到严尚亲来迎他,面上一喜。偏偏他为了夺得同情,又得做出悔恨悲痛的模样:“太子,您信罪臣!我对您忠心耿耿,绝无谋害之心啊!”
严尚瞥了一眼早无领兵时风姿的颓将,他老迈、昏聩,能一直当左卫率将,也不过是皇后感念裴氏从前的固位之恩。
若他懂事便也罢了,谁让他不懂,还险些害了严尚的大业。
父君眼里容不得沙子,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得天家疑心。
严尚身为储君,已是位重,又怎敢再明目张胆拉拢朝臣,还偏偏用东宫麾下十率府的将率去牵扯京官?!
裴温,糊涂啊!
这厮该死!
若他不死,难熄天家怒气,也会牵连上严尚。
他不是皇后,他不需要强盛的外戚做靠山。
他是皇帝严盛的儿子,他只要好好依靠父王,做出乖顺的模样就好了。
严尚怜悯地望着裴温,从这个孩子的眼里,裴温读懂了很多东西。
天家人哪来的情深义重,别说保他官复原职了,眼下怕是命都护不住了。
裴温惶恐不安,他忽然抱住了严尚的腿,结结巴巴求饶:“殿、殿下,您记得吗?您小时候想吃宫外的桂花糖,是罪臣特地出宫买来,藏于衣里带给您吃的。罪臣是看着您长大的啊!您……您开开恩。”
严尚笑了一下,道:“多谢您当年的顾念之恩,只是如今,若我想吃一口糖,大批的臣子会前仆后继,为我买来。”
即为——您当年的恩情,谁又在乎呢?
裴温懂了,太子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了。
他有勃勃野心,为了登位,谁都能舍弃,包括他。
裴温挟恩图报,罪该万死。
他绝望地松开了手,仿佛已经看到自己人头落地。
严尚今日来,除了要裴温死心,也是想趁机告诫他一句:“您好生赎罪,我会厚待裴家人的。”
他在警告裴温,若是再攀扯出什么有的没的事,当心他下手黑,让整个裴家,为他殉葬。
裴温吓得仰头,他怎么也不明白,当初那个背地里喊他“裴小叔”的孩子,原来还有这样一副蛇蝎心肠。
是他被天家人骗了。
姓“严”的王家,哪里有慈悲心肠的种?!
严尚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这次,没有狱卒逢迎,仿佛无人知道有闲杂人等擅闯了刑部大狱。
来的人,是谢青。
他为裴温开了锁,领他上一间单独的刑室。
牢狱里总有种陈旧的腐血味,催人作呕,而谢青,竟气定神闲地取出火折子,为他煮了一壶粗茶。
他厚待裴温……为什么?
裴温颤巍巍接过茶盏,不明就里:“您是谢尚书……”
谢青叹息了一声:“方才的话,谢某都听到了。太子不慈,本官为裴将军不值啊。这样的东翁,你伺候着,定难受吧?”
裴温不答这话,他闹不清楚谢青的立场,不敢贸贸然吱声。
谢青挪来一把木椅子落座,风轻云淡地道:“若谢某有法子,让裴将军戴罪立功,你可愿一试?”
“你……你为何帮我?”裴温明白,世上没有白吃的饭食,谢青为何这般好心呢?
谢青微笑:“不过是互惠互利罢了。与其让忘恩负义的太子来保裴家,倒不如把机会攥在自己手上。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裴温知道,严尚那句作保的话不过是权益之策,等他人头落地,谁知道裴氏一族会不会被他带累。
既如此,他就要先下手为强,抢占先机。
至少,他不能拖累家族。
“好。”裴温答应了。
“裴将军是个爽快人啊。”谢青高举起茶盏,“来,我敬你一杯。”
明明是面容柔善的郎君,今夜就着月色,竟如鬼魅一般骇人。
就此,计成。
翌日,裴温告发太子严尚私下豢养私兵,还私藏新铸出的上万把横刀和弓矢!他有谋逆之心,意图逼宫造反,罪无可赦!
皇帝严盛震怒,下令彻查东宫。
严尚没做过亏心事,不怕君主搜查!然而令他傻眼的是,在他坊间的别庄里,真搜罗到了成千上万的武器装备。这么多的军需,没有三年以上的筹备,怕是锻造不出来。
大胆逆子!竟肖想了皇位这般久啊……
严盛怒火攻心,当夜便让政事堂的大臣们起早诏书,废黜太子。
好歹顾念一点父子之情,严盛没杀严尚,只将他软禁于掖庭冷宫之中。
“不可能!父皇,我没罪!”
“有人陷害我!是裴温!他这个狗贼!”
君王多疑,他不信严尚的说辞。
若非严尚要舍弃裴温,又怎会逼得下吏狗急跳墙,咬出主子家的秘密呢?!
严盛不在乎严尚究竟有没有反心,他只知道,蠢笨的皇子,不足以继承他的皇位。
而身陷囹圄的严尚绞尽脑汁都猜不出,那一批军.器,究竟是如何入他府邸的?是谁在背后捣鬼?!
实际上,这一批武.器乃是三皇子严谨锻造的军需,他早早起了反心,就等着有朝一日改朝换代。
原本谢青要他交出这一批军备,严谨还舍不得。
但仔细一想,区区几千兵马,要拉下他的父君,怕是不够,不如先废了兄长,再图日后。
谢青立了大功,严谨对这位手段高明的幕僚,几乎是言听计从。
私宅内。
谢青微笑,轻啜了一口茶,道:“若三皇子不放心,不如趁此机会,斩草除根。免得官家感念大郎君的恩情,容儿子寻到机会,再次起复。毕竟……废太子羞愧难当,自缢于掖庭之中,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您说对吗?”
“对、对!还是谢先生手段高明!”
严谨心里盘算着恶计,他要兄长……死无葬身之地。
第95章
京城十二月, 腊八那日,佛寺举办浴佛节。
香火鼎盛的紫竹寺派出了僧人, 命他们四下发腊八粥讨吉祥话。
僧人虔诚地捧着一只沙罗盆, 每到一户人家,便取来杨柳枝蘸水,轻洒上佛身, 为主人家祈福。钻的都是礼佛的高门大院, 官夫人们见着了,再不情愿也会递点香火钱,算是买粥了。
谢青不信这些,但想到沈香,还是打点了一些香火钱,端了一碗粥入屋。
半道上, 白玦忽然从天而降,栖于谢青肩臂。一股浓烈的檀香撞进主子的肺腑, 谢青寒着脸, 死死掐住了白玦的脖颈, 冷道:“这么多天,死哪里去了?身上全是西红花味(藏红花)。”
白玦一点都不怕谢青,被他下死手欺负,反倒兴奋地扑腾羽翼, 仿佛它知晓主人家不过在和它玩闹, 这便是掠食者的共通性。
谢青霎时间想明白这是什么味儿了, 他饶有兴致地勾起唇角,道:“哦?你这回路子倒跑得远……想来也就只有你母亲的部落能召你回去了。”
谢青松开了手, 放飞白玦。
随后,他嫌恶地擦了擦指缝沾染上的藏香。
没多时, 屋檐上,一道人影蹿过。
谢青飞石,不过一眨眼,将人打落。
“啊!”阿景狼狈倒地,“尊长,您下手忒狠了。”
“少聒噪。”谢青恹恹地开腔,把腊八粥递给阿景,“信给我,粥端给夫人。”
“是。”
阿景从怀中摸出严文送来的信,随后高高举着腊八粥,颤颤巍巍奔向了后宅。
信可毁,粥不能洒,让尊长知道,铁定剥他的皮!
谢青抖开信,扫了一眼,心下明了:严文要开始动身了,手下的兵也练得精锐。不少谢家旧部都投奔了祁州,地方兵精粮足,再由严文领兵,终能将王朝撕开一道口子。
事情渐渐有趣起来了……谢青微微一笑。
翌日,谢青上了一趟刑部狱。
雪落得愈发大了,狱卒们纷纷穿上加了棉内胆的袄袍。牢狱里冷,他们止不住瑟缩,手指不断摩挲,当差也懒倦不少。
直到一声凄厉的喊声传来——“裴温吞石自尽了!”
狱曹们各个抖若筛糠,这可是敢状告废太子的紧要人物啊!就这么死了,他们该如何给官家交差?!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大胆去请了刑部尚书谢青来主事。
谢青不愧是官场中浸渍的老官人,遇事八风不动,自有肃穆威仪。
他潦草瞥了一眼尸身都凉透了的裴温,遗憾地道:“啧啧,近日真是不太平,刚死了个乞丐,又来了个裴将军。咱们刑部狱累的杀业太重,想必是邪祟也要钻出来胡作非为了。”
上峰忽然说了一嘴怪力乱神的话,惹得两侧的狱卒们面面相觑。
这话,该接,还是不接?
还是狱曹懂事儿,忐忑地问了句:“咱们对上禀,裴温将军愧对东宫,一时想窄了,寻了短见,您看成吗?”
这般便不算刑部狱看管不力而导致的疏忽,全是裴温自个儿熬的苦果,罪名落不到刑部头上。
谢青不答话,他只是抽了一条洁白的帕子,缓慢地擦拭指缝,里里外外,直至纤尘不染。旁人擦手,都是为了除去指上惹人心烦的脏污,偏生谢青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浅笑,更像是借此动作静心。
一时之间,郎君正邪难辨。
真是多事之冬,祟雪落入红墙黑瓦的宫殿中,没被真龙天子的气势压制,反倒祸乱宫闱。
冷宫里,又多死了一条人命。
内侍监张福贵今儿穿了新的冬袄子,裹在紫色绸袍之中,神气得紧。
他奉皇命来给废太子送腊八粥,哪知阖宫静悄悄,连人声儿都没有。
怎么回事?便是冷待皇子,也不该这般清静啊。
一喊不开眼的小太监传话,还没等人回声儿,他竟发现檐下悸栗栗跪了一排青袍小雀子,原是随侍太子的小黄门全到这儿来了啊。
张福贵心里头咯噔一声,直道不好。
这群小人精,定是知道出了差池,自个儿脑袋怕不保,这才不敢往上报,擎等着他来主事。
畜生啊!这样坑害他!
“蠢东西们,跪在这里做什么?耽搁贵主儿的伺候,小心你们人头落地!”张福贵心存侥幸地嚷了句,给他们紧一紧弦儿。
哪知道,最坏的事还是发生了。
小太监眼泪婆娑,即便膝上冻僵了,任一步步行向张福贵:“大监、大监!已经没有贵人可伺候了啊!”
听得这话,张福贵险些吓晕过去。他扶着额头,切齿:“你混说什么?!来人,掌嘴!”
也是这时,同张福贵相好的宫娥哽咽道了句:“大监,太子他……去了。”
“什么?!”张福贵一下子昏了过去,还是小太监机灵,一个飞扑,当肉垫子挡住了张福贵直愣愣朝下砸的身子。
大监这时候可不能摔死。他死了,他们怎么办?
于公于私,小太监都是要帮张福贵挡住这一下血光之灾的。
张福贵没摔碎骨头,迷迷瞪瞪又醒来了。他急得焦头烂额,也没旁的法子,只得赶紧传太医,觐见天家。
临走前,他一记窝心脚,把底下的小太监踹了个半死,哭丧着脸:“你们、你们可害惨咱家了!”
他就说,怎么今日下了雪还这般乖觉,全来檐下候着。原是自己做不了主的事,非得把他这个内侍省的长官也拉下水。
宫里大大小小的奴婢,心都黑呐!
皇帝严盛的大郎君严尚死了。
服毒,死得这样轻巧,害他的人仿佛不费吹灰之力。
严盛颓唐地落座,缩在十二章纹样的黄袍大衣裳中,通天冠的十二旒垂珠挡住了他的脸。他比往日更死气沉沉,更老态了。
严盛时至今日还记得,他迎来第一个孩子时是何等喜悦的心情。
这是他的嫡长子,他愿意将天下交付于严尚,于是他早早册封严尚为皇太子,即便他后头又生了其他孩子,这份心意也不曾变过。
严尚虽不及严谨做事狠厉,却还算贤哲,他同大郎君的父子情分非比寻常,他能感受到严尚深切的孺慕之心。
因此,即便他犯下诸多错处,严盛对他都没起过杀心。
真当他是瞎了、聋了、哑了,猜不出背后是谁动的手吗?!
蠢货,罪该万死!
当夜,严盛传召三皇子严谨入宫。
严谨顶风冒雪,行色匆匆入了宫。入殿的时候,他披的那件大氅上的雪絮,经殿中的炭火催湿,融了一片,湿湿嗒嗒。
若是往常,父君早命张福贵给他沏热腾腾的姜茶暖身子了,偏偏今日罕见,什么礼待的动作都没有。
严盛不给三郎君权力,但是恩宠一贯是极致,正因这一份青睐有加,才催生出严谨的胆量与野心。
他觉得蹊跷,又有些惶恐。
仔细想了想,谋害皇兄的人,他都处理干净了,连牢狱里的裴温也死了。
死无对证。
说废太子愧对父君信赖,服毒自尽,也算说得通,不对吗?
既如此,严盛为何还要找他?为何还要审他?只要他咬死了不认……
还没等严谨走近,一盏茶便抛掷到他头上,从头到脚将他淋了一个透彻。
父君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他的颜面……严谨骇然地抬头,蓦然攥紧了五指。
严尚是皇帝儿子,他就不是了吗?!父君这样,让他往后如何做人?!
“是不是不服气?”严盛起身,冷冷逼近严谨。
他仔仔细细打量严谨,想看看究竟哪处出了差池,养出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儿臣不明白,还请父皇明示。”严谨不傻,他早料到父君会疑心兄弟相残,他怎可能露出马脚呢?一问三不知便是,横竖没有罪证留下。
“是你下的手,你害了大郎君!”
“儿臣冤枉!”严谨泪洒殿中,“父君,您不能只认大兄是儿子,不认我是您亲儿啊!您疑我,不怕我寒心吗?!”
他戏做的十足像,一双眼饱含热泪,万千冤屈酝酿其中。
严盛忽然笑了。
拙劣的演技,哪朝哪代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和他耍花腔,严谨真的不要命了。
严盛气笑了,他捏住乖儿的下颚,厉声道:“朕是君,你是臣。若朕要你的性命,无需罪证。你当朕不会防着大郎君谋逆吗?在朕的眼皮底子下,他如何敢私锻兵器?反倒是你……朕倒想看看你们真刀真枪地来,谁更胜一筹,谁能继承大统。只可惜,你们的手段都太稚气、青涩,被人玩得团团转尚且不知。”
听到这话,严谨的眼泪一下子窒住了。
他茫然无措地抬头,望向高大巍峨如山的父君。
一时之间,他感到了压迫力,也仿佛明白了……他太年轻,他的险恶手段,在父君面前无处遁形。
但他不能认啊,一旦认了,死路一条。
严盛也知道他不能认罪。严尚死了,他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
即便他人模狗样,狼心狗行。
“告诉我,近日谁同你密谋了?”严盛循循善诱。
严谨深深垂首,不敢开口。
他不知道父亲会如何处置他……
“三郎啊,父亲老了。”严盛叹了一口气,“大郎君已死,江山社稷与其落入他人手,不如紧着自家的孩子,毕竟你我还有父子亲缘。天家多情也寡情,朕心里有把秤,会掂量清楚的。可你再这般痴傻,我不放心把家业交给你啊……”
严谨犹如醍醐灌顶一般,整个人都活泛了过来。
是了,太子已经死了,父亲不可能再毁了另一个能继承皇位的儿子。
他心狠手辣,寒了父亲的心,却也因自家孤注一掷的手段,真为自己谋得了一条通天的路。
严谨匍匐两步,低喃了一句:“谢、谢相公……”
他没认罪,只是抖出了谢青。
皇帝要发落,那就发落他吧!
“谢青……”严盛眼眸寒冷,紫檀木椅子扶手被他攥得“咯吱咯吱”响。
他早该猜到了,谢家的孽种!
李岷死了,刘云死了,当年该死的人,十年内都死了。
谢家的手笔,他来讨债了……
只可惜,严盛不能明面上杀了谢青,那样会抖出谢青和严谨合谋杀害兄长的罪名。
而且,他查过谢青。
谢家明面上,唯有家妻孙氏偷偷和太子妃会过面。便是要定罪谢青,斥责他为三皇子献毒计,他也能朗声辩驳:“臣的家内只同太子妃的娘家打过交道,若说相帮,臣帮的不该是太子吗?”
这话一出来,严盛和严谨又能拿他如何呢?
特别是受他挑唆的裴温也死了。
一个残害兄长的皇弟,不能再被立为储君了。其他孩子又羽翼未丰,江山危矣。
谢青,是想要他的儿子尽数折损其中啊!
小郎君而下手真狠,竟做了个滴水不漏。
只能将这样的邪祟之子暗杀了。
如他父母亲一般,悄无声息断命……
谢青再聪慧又如何?他还是棋差一着,活不了了。
严盛是天之骄子,他有权,决定谢青的生死。
他决不能活!
第96章
沈香不知为何, 分外喜欢腊月隆冬。
每天见着雪便会心生欢愉,明明是凛冽的天气, 她却觉得一应事物都很好。
厚雪堆在石灯上, 像是一盏散发橘光的雪灯。庭院里无需掌灯,月光洒在雪地上就亮得出奇。
沈香本来是很怕黑的人,偏偏入住谢府以后, 她夜里不提灯也敢廊庑间来回晃荡, 有时不见踪迹,还会惹得谢青焦急,端稳的郎君难得连公服都不换,一昧儿蹿房越脊,招眼地攀墙,四下寻她。
好在沈香没有走远, 每回都会及时被夫君及时找到。
沈香牵起谢青的手,忽然生出一股子眷恋的心绪来。她想着, 能和谢青一块儿漫步回房, 真是一件惬意的事。
时候尚早, 沈香朝谢青行了个拜仪,如从前在官场中处事那般。
她促狭问他:“谢尚书,要不要一块儿围炉小酌?”
冬天里,士子文人们会围着一盆炭, 取暖、饮酒、谈天。
府上就他们两个有这一番闲情雅致, 正好凑局。至于谢老夫人, 大冷天拉到庭院里受冻,也太委屈老人家了。
谢青无异议, 全凭小妻子开心就好。
沈香说干就干,和伙房要了竹炭生火盆。竹炭比木炭耐烧, 气味儿不大,还没烟,唯一缺点大概就是价格昂贵了,幸好她的夫君家底子殷实,不愁这些俗人的吃喝。
转念一想,沈香又偷笑出声,怪道父母亲都想孩子嫁个好人家,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不花钱呢?
谢青帮着小妻子忙碌,余光裹挟沈香,饶有兴致看她脸上流露出的、各个细枝末节的小神情。她一贯喜欢暗忖一些稀奇古怪的琐事,私下里窃喜,仿佛偷吃了鱼干的猫儿。
小猫崽子全然不知,鱼干之所以应有尽有,乃是主人家蓄意放的饵料,全为了将她圈在身边。
猩红色的炭炉上架了一面网盖,谢青置了一壶盐茶烹煮,又摆了一只装满青梅酒的琉璃杯,沈香则端来一盆蛤蜊,逐个摆上镂空的铁网片。
谢青挑眉:“小香这是什么吃法?”
沈香嘴角上翘:“是许大尹教的,他说暖炉可摆上河鲜海味炭烤,待花蛤开口后再淋上菜油、豆豉酱以及蒜蓉,其味无穷。”
谢青一想到蒜味就蹙紧了眉心,他倒是不嫌沈香,只葱蒜的辛味太重,熏得他头疼。他不免疑心沈香是故意为之,这般她就能防止谢青趁机对她动手动脚了。
真为难呢,明明都是夫妻了,还不能时时刻刻亲香。
若沈香听到这句话,定会翻起一个白眼:您想亲香,可以呀!但您一天有停过几回么?她便是铁打的人,也不能白日上值做事,夜里还要受谢青少说一两个时辰的床笫磋磨吧?
不过好在,今晚的夫君,老实得不像话。
他们在落雪的夜里叙话,一切都很闲适。
谢青沏了两杯茶,端给沈香一杯:“小香捧着暖暖手。”
他是体贴的郎君,以妻子为重。
沈香接过青瓷葵口茶盏暖手,谢青顺势接过木镊子,帮她翻动吃食。像是凑趣,谢青还摆了两个蜜桔以及干红枣上去。
没多时,红枣甜腻的香味便四溢满院。
沈香要了一枚烘烫的枣子,丢入茶碗里浸泡。其实喝不出什么红枣甜味,单单看红彤彤的一团枣子悬浮于绿色茶面,心里瞧着热闹罢了。
也不知祖母睡了没有,沈香想把这份热闹给她尝尝。
于是,沈香朝石榴招招手:“石榴,过来。”
石榴抱着好动的谢金待在屋里头,一听沈香传唤,立马钻出抱厦。
“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沈香摸了摸被搂在怀里休憩的猫儿,端过另一盏放了红枣的末利花茶(茉莉茶),递到石榴手中:“我和尊长在院子里围炉煮茶,粗吃一回末利花茶,滋味不算好,你送去给祖母尝尝鲜。”
“好。我把猫儿放屋里头,这就去。”
石榴打算抱谢金回了花厅,那里有专门辟给猫儿的狐毛小篓。
沈香见了,又喊住她:“等会儿,你别闹醒谢金,待会儿溜进我寝房里,尊长又要不高兴。”
沈香回头,朝谢青狐黠一笑,故意看他笑话。
谢青没否认,倘若谢金再进他的内室,他定要让白玦把猫崽子叼出府去。
“夫君,我和石榴一道儿去送茶,马上就回来。你帮我看着吃食,可别烤焦了。”
沈香嘱咐谢青几句,提裙踏雪,离了庭院。
谢青噙笑,望着沈香娇俏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雾濛濛的雪夜里,再没她的踪迹。
他微扬的嘴角稍稍落下,掷出石子,喊来小舟。
月光笼罩的宅院天井,黑衣骑装女子从天而降,小舟伏跪于谢青面前,俯首待命:“尊长,您有何吩咐?”
谢青轻抿了一口沈香留下的茶,茶里还弥漫一股子樱桃口脂的滋味。他蹙了一下眉,放下了,心情却并不糟糕。
他静静看着面前的小舟:“贺叔没有告诉你,关于你父母的死因。”
“还不曾,属下快赢过贺叔了。”
“是天家。”
“什么?”小舟诧异地抬头,头一次这般胆大妄为,与谢青对视,“您说什么。”
谢青不耐地又说了一句:“你父母是谢家旧部军将,十多年前,天家将这些谢家将士,一并屠杀了。”
小舟双手紧攥成拳,她按捺不住杀心,肩膀都在雪夜里战栗。
“你生气,想杀人是吗?”谢青嗤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也有能耐和天家争个高低?”
“您为何告诉我这件事?”小舟不解,谢青做事从来都有原因。
谢青不语,风雪渐长。
他想到了沈香,于记忆中临摹小妻子的一颦一笑。
良久,他凤眸蒙上了一层阴鸷,莫名发问:“小香,很讨人喜欢,是吗?”
小舟想起沈香护在她面前的身影,明明她一点武功都没有,却愿意挺身而出保护下属。
小舟又想到沈香的吩咐,她很听话,现在每晚都会喝了热牛乳再入睡。
她喜欢小夫人,愿意以命护沈香周全。
小舟认真地点头:“是,小夫人待人很好,所有人都仰慕、敬重小夫人。”
“呵。”
谢青又是意味不明的一声笑。
果然,他的妻,那样耀眼,那么多人愿意照顾她、庇护她。
真好。
“记得。如有一天,小香遇到危险,你、还有谢家臣,要以命护她。若她死了,尔等全数陪葬。”
谢青下了杀令,小舟虔诚领命。
不必谢青说,她也会这样做。
但有一点,小舟不明白:“您为何不嘱咐阿景保护小夫人,偏偏寻上我?”
“本尊还没有那么大度,把自己的女人交由旁的男人手上。”
“我可以代您阉了他。”
“必要时刻,你这话也不失为好法子。”
“嗯。”
小舟和谢青达成了某个共识,而正在屋里啃羊腿子的阿景,忽然感到一阵冷噤,哆嗦了下,天真的太冷了。
谢青摆摆手:“你去吧。”
“是。”小舟前脚刚走,沈香后脚就回来了。
“夫君!我回来啦!”
沈香在远处喊谢青。
她不得体地牵起莲瓣粉云鹤纹兔毛裙,嬉笑着,朝谢青跑来。
是一副令人目酣神醉的景致啊——皎洁的月光下,疏影暗香。小娘子明媚的眉眼融入湿濛濛的雪夜里,她浑身镀上了一层银光,好似一只翩翩起舞的绮艳蝴蝶,颤动纤薄的翅膀,飞入他的怀中。
谢青伸手,接住她了。
该是风雪交加的夜,可沈香一入凛冽的冬夜,周遭就变成了山辉川媚的春景,令谢青心动神驰。
他遵循本能,抱住了他的月亮。
谢青把沈香搂得很紧、很紧,寸寸收缩,密不可分,他似要将她揉入骨血,合为一体。
夫君的拥抱一点都不轻柔,甚至带了极其强烈的侵占欲。
他要蚕食她,占有她。
好在,谢青再如何任性,沈香都不讨厌,也不害怕。
她习惯他的莽撞,也包容他的鲁莽。
沈香放松身心,感知谢青身上传来的脉脉温热,纵容他闷在她的肩窝,轻轻喘息,沈香还能听到谢青急促的呼吸,也能看到他微微战栗的肩臂。
是太冷了吗?还是他在害怕什么?所以才会这样患得患失。才会这样抖得厉害。
“夫君?”沈香困惑地看了他一声,“您很冷吗?”
“我只是想抱抱小香。”
谢青浅浅笑了一声,音调儿暧昧且缠绵,带点撒娇的意味,教沈香不好拒绝。
“那您抱吧。”
沈香小心抚了抚谢青的脊背,也搂住他,在郎君怀里深深嗅了一口气。
她喜欢谢青身上的草木香味,有种独属他的温馨感,能给予沈香一种难以言喻的归属感。
有谢青在的地方,就是家啊。
“您想抱多久都可以,我有一辈子时间陪着您耗呢!”
沈香说了一句俏皮话,她温柔地蹭了蹭谢青的脸。
随即,她的目光落在火炉上,“啊呀”了一声。
“您没帮我看着,都烤糊了!”
沈香跺脚恼怒,谢青失笑,松开她。
接着,郎君掬了一捧雪,熄灭了炉火,灰烬四散,烟灰滚滚。
沈香错愕:“您……”
“今夜小宴已散,我给夫人搭把手,咱们回房休憩吧。”
谢青朝她伸来修长的指尖,丰肌秀骨的一只手,沿着薄皮青筋的腕骨朝上看,正对上目秀眉清的俊脸。郎君出奇的漂亮,月下更显唇红齿白,撩动人心。
沈香的胸腔里,心脏猛地一颤。她悸栗栗搭上谢青的手,被夫君诱回了寝室之中。
这、这算色令智昏吗?
谢青的美人计,真是屡试不爽啊……
偏偏她定力不好,次次中计。
第97章
寝室, 暖阁中燃起熏炉,层层叠叠的桃红百花帘幔已垂下, 平添别样明丽, 春满人间。
雕镂喜鹊的床围子处,勾上一条红绸丝绦,长长的红带另一端, 绕上沈香伶仃的腕骨。
想要用力绕上筋骨, 又怕沈香疼,不敢莽撞。可皮肉薄嫩,稍稍一勒就微微下陷,绸带的边沿冷硬,烙在腕骨上,仿佛纤薄的刃。
是沈香自作自受, 故意逗弄夫君,说他可以为所欲为。
待谢青真要缚住她, 沈香又有点怕:“您要这样做吗?”
谢青笑得意味深长:“怎么?小香怕了?”
她一想到待会儿连躲避都难, 诚实地点头。本以为谢青会固执地冒犯, 意图满足他心间不住攀升的躁动。
哪知谢青只是坏心眼地逗一逗她,很快,白皙指骨翻动,轻巧地、帮沈香解开了绸带。
一团红丝带落到柔软的榻上, 沈香莫名一怔:“您今日……难得好讲话。”
“哦?照小香的意思, 为夫该霸王硬上弓, 不容你抵抗么?”谢青蓄意挨着她讲话,气息滚烫, 落在耳廓之上,不经意燎烧她的神志, 言语满是居心不良,“呵,小香竟好这一口。”
沈香莫名想躲,她也这样照做。
于是,她瑟缩腰身,靠到床帐内,缓慢摇头:“您污蔑我……”
谢青笑而不语。
又逃了。他是她夫君,可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为何总躲他?
谢青朝沈香伸出手:“小香,过来。”
刚欺负完人,又想骗她羊入虎口么?她好像不傻吧。
但床围子外外柔和的琉璃大泡灯映亮罗帐,绸面是绮丽的桃花满绣,入目便成了朦朦胧胧的桃林。而芝兰玉树的郎君端正地落座其中,他肩上搭的雪色寝衣还算规矩,只掠开了一条系带,一痕素净山脊若隐若现,那是谢青线条流畅的腹部肌理。
谢青没有束发,乌黑的长发倾泻下来,披散两肩。不是冷硬的发质,柔软得恰到好处,正巧绕上他俊秀的颊侧,勾勒出更为妖冶深邃的五官。
邪里邪气的郎君,歪头噙笑,谨慎地勾引她。明知邪魅丛生,却又故作姿态,告诉沈香:“来啊,他人畜无害。”
可是,每每谢青谦和地提出请求,她总不忍拒绝。
害怕郎君会失望,害怕他狭长的凤眸微微下视,流出落寞的神情。
她被他吃得死死的。
沈香叹了一口气,小心往前一步:“这样近,可以吗?”
不敢再多了。
她不要被他拆吃入腹。
“嗯。”谢青欢喜了不少,他小心碰上沈香的手背,扣在掌中,指腹摩挲,仿佛把玩一块温润的玉石。
被他挠得有些痒,沈香差点撑不住身子,她忍不住往前又爬了一寸。
也是弯起腰肢的这一瞬间,背上横出一段健硕的手臂,沈香猝不及防,被带入谢青的怀里。
他紧紧困住了她。
谢青难得这样霸道,手臂禁锢住小妻子,勒得沈香胸口都感到郁闷。
她紧闭双眼,等待郎君劈天盖地的亲昵怜惜。
但他像一座山,岿然不动。
丢脸的仅仅是沈香。
他在看她的笑话吗?沈香有点闹不明白谢青在做什么了。
若是往常,他肯定会遵循兽.性,撕咬开所有的禁忌衣物,求她迁就。
但今晚,谢青一应事都谨小慎微,不敢唐突、不敢放纵。他乖顺得不成样子,一昧紧贴着沈香,似乎一个拥抱就能满足他,从中获取慰藉。
可是,沈香能感受到蓬勃的欲.念。
毕竟小娘子纤纤的腰脊捱着一尺炙竹。
惊心动魄的炽热,等闲不好承受。
沈香想问,又不敢。
怕谢青本无邪念,反倒她一句提点,催生出那起子骇人的意动。
她不想自讨苦吃。
但,郎君今晚的古怪,又令她担忧。
别无他法,沈香还是打算孤注一掷,关怀一下谢青。
眼下要说的话,有点难以启齿啊。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悸栗栗出声:“夫君,您不想吗?”
蓄势待发呢。
装什么大尾巴狼呀!谢青从来不是正人君子。
他谦和一回,倒搞得她好难为情,沈香面红耳赤。
面对妻子的催促,谢青一怔,很快轻轻笑出声。
他吮上沈香的耳廓,牙关碾.磨,问:“小香意动?”
“没有。”
她矢口否认。她洁身自守,冰清玉洁!
只可惜,拒绝得太快,反倒沾了点欲盖弥彰。
又逗得谢青闷闷一声低笑,他没忍住,逼她侧头,吻上她的唇。
暗潮汹涌,沉浮进退。
不过是舌间的推.弄也别有一番风情。沈香掌心、后背,全生了汗,就连颈上也沁满了热汗。
是咸的。她没尝过,但谢青招揽了所有,又渡到她的口中。
好在,他裹挟唾液递进,只喂了一重咸涩的汗渍。
但,后来的事,让沈香惶恐不安。偏偏手脚被绞着,压根儿动不了。
要是谢青在眼下这一刻钟的作乱后,还执意压着她的下颚,再吻她,那沈香肯定能尝到旁的柔腻气泽。
那时,她必定会嗓音哽咽,哭出声来,骂他欺负人。
身子骨已经玉软花柔,手臂也酸麻,隐隐支撑不住了。连上衣都不曾褪下,为何还有百种花样?
沈香羞.耻到,四肢百骸都在蜷曲。
幸好,谢金及时跳入床帐中,解了沈香的围。
谢青的兴致被打断,眼底满是佯佯的情绪,且带一点微乎其微的不满。
他讨厌谢金,偏偏小猫熟视无睹,总偷偷钻被褥找沈香。
谢青单手就能要小东西的命,可倘若他这样做,沈香会生气。
对于小猫崽子,谢青连杀心都懒得起。
真是沈香的救星!再任谢青为所欲为下去,她觉得今晚一定要出丑了……沈香平等地痛恨郎君炙热的软舌与硬朗的指节。
她抱起谢金:“夫君是不是想赶走谢金?”
谢青蹙眉:“它不该睡在这里。”
“您有没有听说过灵宠的传说?家中爱宠修炼成灵物,若是贸贸然驱赶它,或许会招致恶事。”
小妻子为求自保,一本正经骗人。
“小香是指,若丢出小猫,会遭受灵物的惩处?”谢青微笑,“可我在小香心里,不正是邪魔么?论妖力,应当是我更胜一筹。”
说完,他还是拎起谢金,出了门。
郎君好歹有那么一丝良心,知道以宽袖为猫崽子挡风。
一阵飞檐走壁后,他寻到几名奴仆。谢青嫌恶地递过猫,并命奴仆们抱着猫,滚远一点。
办完了正事,心气儿总算顺了不少。
打搅夫妻生活,便是猫,他也绝不手软。
第98章
沈香原以为闲适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为了今年的除夕,她特地定了不少待客的蜜煎果子与佳酿。就连门神彩印, 她都打算花大价钱请丹青大拿来画, 图一个热闹。
可是,那一日,铁马金戈围绕住她的家宅, 整个谢府都被皇帝的铁骑府兵围困, 水泄不通。
沈香仓皇地走出院子,在看到上千甲胄雄兵的那一刻,她的瞳仁骤缩——怎么会有这样多的兵将围剿谢府?是谢青暴露了秘密吗?
而偌大的庭院内,谢青傲然屹立于雪灯之上。他应该早早算到今日来临,特地着了红裳。郎君的衣色偏暗红,袖摆点缀梅花满绣, 风涌衣袍,猎猎作响, 一片肃杀。
“夫君!”沈香拔高声音, 喊谢青。
谢青回头, 朝她温文一笑:“别怕。”
“我怎么可能不怕……”沈香的眼眸已然蓄起了泪,谢青料事如神,既然知道今日必有一战,又为何不早早逃生呢?他在想什么?或许有其他转机吗?
沈香能做的事, 便是不给谢青添乱。
其余的, 她只能祈求上苍。
抱歉, 她这般没用,遇到事情也只能藏于谢青的羽翼之下。
她终于明白自己有多任性妄为了。
她分明什么都做不了。
“夫君!”沈香又喊了一句, “请您……千万分小心。”
“是。”谢青的笑容温柔极了,“保护好祖母。”
“嗯!”
话音刚落, 谢老夫人就在赵妈妈的搀扶之下,快步赶来:“小香,小香……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人家惶恐不安,肩臂也在颤抖。
“祖母,没事。”沈香揽住谢老夫人的肩头,扶她回屋内。
门窗要紧闭好,她不能再给谢青添乱了。
“是天家、天家的人!”谢老夫人眼中俱是苦泪,“该死的皇帝!害死我丈夫、我的儿,连孙子都不给我留……我们谢家百年戎马,立下丰功伟绩,竟让严盛这样作践!”
沈香什么都没说,她担忧地望向屋外。
她做不了别的,只能搂住谢老夫人,一遍又一遍安抚她的心绪。
“都是我这个老婆子的错!儿子为了护我,不敢和天家争!孙子为了护我,又受陷樊笼。”谢老夫人凄苦无比,“小香,你放开祖母。祖母死了,你和怀青定能杀出重围。你们活得好好的,祖母就没什么可挂心的了。”
谢老夫人猛然一挣,冲向枋柱,竟是寻了短见。
见状,沈香扑身去拦。
“砰”的一声,四肢百骸都剧痛。
沈香望着谢老夫人,松一口气。
好在她护住了祖母,没让老人家受伤。
“求您、求您别这样好吗?”沈香死死困住谢老夫人,“夫君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们是逃不掉的啊。天下四海,俱是王土,便要逃跑,又能跑到哪里去?您要是死了,夫君定会愧怍一生,求您爱重自个儿好吗?”
沈香握住谢老夫人的手:“况且,夫君要我保护祖母,若我护不住您,他会怪我的。”
“那小香呢?”谢老夫人抱愧地问,“我害了怀青……”
沈香坚毅地道:“我也希望您能活下来,正因为您还好好活着,我们才有了主心骨,能同天家殊死一搏。”
“君要臣死,是官家要谢家死!与您无关啊,有没有您,谢家也难逃一死!”
“小香啊……”谢老夫人小声抽噎,她无助得像个孩子。
“我明白的,您心里难受。我们等一等,好吗?夫君一定会想出法子的,他多智近妖,定是有备而来,求您信他一回。”
这句话是假的,沈香也不知道谢青在想什么。
她仅仅趋于本能,想守住这个家,保护好她的家人。
可惜,天公不作美,连暮色都暗了下来。顷刻间,乌云密布,落起了瓢泼大雨。
雪还没化啊,这样寒气侵体,夫君一定很受罪。
沈香小心翼翼靠到窗沿边,幸好堂屋是琉璃制的窗,能隐约看到谢青与那一群擅闯家宅的府兵。
谢青这一回不是孤军奋战,他唤出了谢家臣。
第一次在人前暴露底牌啊,沈香的心凉了大半截。
若是不能突破这一重防守,她们都会被缉拿入狱。
谢家完了,真的完了。
沈香凝望谢青一身的红。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床笫之间,她问过谢青:“夫君为何动手时,都要着红衣?”
谢青修长的五指细细顺她的乌发,温柔缱绻地开口:“最起初只是不想让血花沾衣,后来一想,若身上沾了血,小香会担心。”
所以他欲盖弥彰似的,穿一袭红衣。
这般,即便作恶,他被发现,沈香也不会害怕。
算是体贴吗?谢青的柔情总教人感到惊奇,但她不嫌。
世上那么多古怪的人,缘何不能多谢青一个?
沈香悄悄拉开了一道窗缝,她的目光追逐庭院内厮杀的身影,心里焦急不堪。
官家没有多少耐性,府兵转眼间就和谢家臣缠斗在一起。短兵相接,腥风血雨。
到处都是淋漓鲜血,泼上廊庑,泼上黑瓦屋檐,军士们杀红了眼,连谢家奴仆都没放过。
装备上的悬殊过大,天家将士们的甲胄几乎刀枪不入,不少谢家臣丧命于府兵之手。唯有谢青还能执剑飞跃其中,挥刃杀出一圈重围。
残肢断臂,尸山血海,殷红的梅花几乎要染上天幕。
何等可怖的地狱……
沈香的内心今日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她紧攥双手,望着她的夫君不休不止,为他们挣出这一条生路。
朝廷为何要挥刃向自家人,明明是皇帝先下令杀害谢家勋臣的!
就因为他是君吗?所以可以轻易决定人的生死。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要用时,以大义逼谢家领君命;要弃时,又用家命逼谢家慷慨赴死。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君主?!
为何偏偏待她的夫君残忍?!
连神佛都不站在谢青这一边……
刀剑铮铮声不绝于耳,震耳欲聋。沈香捂住口鼻,四肢百骸都在颤抖,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
当年,谢安平和塔娜也这样无助吗?
仅仅是想庇护住家人,仅仅是想活下去。
他们会怪谢青一意孤行报家仇吗?可是,夫君他好委屈啊。
沈香心脏疼得几乎要裂开,她栗栗危惧,如影随形,盯着谢青。
求您、求您一定要看顾好自己。
不要受伤,不要死。
沈香忽然发现,谢家臣里,并没有小舟、谢贺、阿景的身影,而其他谢家臣,似乎一心要报家仇,前仆后继杀向这些皇朝严家麾下的走狗。
好怪。
明知是以卵击石,他们还要再战。
不像是冲锋陷阵,倒像是早知天命,背水一战。
他们执意赴死。
沈香浑身起一层鸡皮栗子,如芒在背。
她仿佛懂了谢青要做什么……他在交出软肋,好教天家知道,他所有防身之术溃败,再无回天之力。
他在骗严盛吗?
“夫君,回答我,好吗?”沈香迫切想要谢青的拥抱,即便带有血腥味也无碍,她不嫌的。
为了她而覆军杀将的英雄,她又有什么理由厌恶。
直到一支箭,射入谢青的膝骨,硬生生贯穿了他的皮肉,鲜血四溅!
是铁制的弓弩,他们下了死手。
谢青本该倒地,可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倏忽回头,对上了沈香的视线。
狼狈不堪的郎君与她对望,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他深谙沈香,知她在看。
不能在小妻子面前丢脸。
即便是这种时候,谢青还在安抚她。
沈香似乎看到夫君薄唇微动,无声对她说了什么。
但风雨招摇,她瞧不明白。
随即,她听到谢青朗声对敌军道:“不要伤害我的家人,罪臣谢青……归降。”
谢青为了沈香和谢老夫人的性命,心甘情愿弃了剑。
雨水冲刷之下,谢青双手垂落,指尖麻木,雨水湿了他的衣,而他的血,流了一地。
谢青不再负隅顽抗,他不想死在沈香面前。
“早这样不就好了吗?谢青,请吧,官家在宫中等你。”下令的大监张福贵推搡谢青一把,将他送出了谢府。
而屋里堆积成山高的尸首无人处理,唯有军士们把守里外,不让沈香他们肆意出入。
沈香拉开房门,冲出屋外。
她焦急地问:“你们想带我夫君去哪里?你们要怎样?”
太监催促沈香回屋里:“官家说了,只严办谢青一人,家眷不受牵连,不必面圣。这可是皇恩,夫人别不识好歹!”
沈香和谢老夫人再次被关回了屋里,宅院里唯有军士往返家宅、四下搜罗的声音。
他们在找谢青信印,他们怕他有其他助阵的党羽。皇帝说了,所有乱臣贼子都当绞杀!
沈香无惧军士们搜查,谢青为人谨慎,绝不可能留下罪证……那么他的死呢?他算到了吗?
沈香又记起方才雪地里,谢青那一抹无声的笑。
风雨渐弱,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了。
漂亮的郎君对她说:“不要哭。”
都要死了,还惦记她哭不哭吗?!
混账夫君!究竟想让她心疼到什么地步!
屋外的雨还在下,晶莹剔透的雨珠顺着瓦当滚落,连成一线,人间被一张雨水珠帘织作的网,裹入其中。
训练有素的铁甲骑兵骑着战马,长驱直入,奔向殿宇。
他们奉命,将罪臣谢青带到皇帝严盛面前。
邻近谢府的官人们,即使听到谢府的干戈也不明白,相公府上出了什么事。
若是犯罪,官家该下诏命大理寺的人缉拿罪人,可这一切仿佛都是皇苑中的私事。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打探都没门路,谁敢多嘴就要吃官司排头。
莫要惹火烧身较好,还是闭嘴吧。
雨水没能融化厚积的雪,遍地都是碎冰渣子,稍有不慎便会跌跤。
谢青也是个能耐人,膝骨受了这样重的伤,竟还能一步步稳稳当当地走。他像没有痛觉的怪物,面上一如既往噙着令人胆战心惊的笑。
血迹拖延很长,一路蜿蜒崎岖。随着他的血色衣袍入门,殿内也弥漫开一层腥气。
入殿之前,谢青的手脚俱被戴上了铁镣铐,内侍们也搜过他身,确认凶徒没留下任何行刺之物,这才允许他觐见皇帝。
严盛衮冕加身,九五之尊,端坐上座。
因他是王,世间万物,都得对他俯首称臣。
然而谢青没跪。
严盛是看着他受了膝伤,还能妥帖地走进屋里。
雪色与雨色间,一道红影拖着镣铐,踉踉跄跄地行来。
谢青究竟是邪神还是恶鬼,自红莲业火的地狱中爬出,还能这样处事不惊?
郎君长身玉立,静静站在海棠花纹铺地上。他凝望君王,轻轻弯唇,笑如大慈大悲的佛陀,触目惊心。
严盛被他的笑镇住,忽感一阵毛骨悚然。
君王怎能露怯?他不怕谢青。
只是他久居宫中,第一次见到这样骇人的情形,一时心间五味杂陈。
这是谢安平的孩子,谢家养出的骁勇善战、卧薪尝胆十余年只为了复仇的好儿郎。
严盛莫名腾升起一团妒意,他澎湃的心绪与十多年前的夜晚重合。
他畏惧谢安平会领兵攻入京城,夺去皇权。
严盛不止怕谢安平,他也妒谢安平。如今,他又妒恨起谢安平的儿子来。
谢家能养出这样厉害的孩子,偏偏他的儿郎,一个个都被谢青压制一头,甚至丧命他手。
丢人。
严盛缄默不语。
他也不必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彼此心知肚明。
谢青笑了声:“你没办法当众处置我对吗?若你有罪证,便会当众下诏定我的罪。您要保三皇子,而我达成了三皇子的夙愿,真的将他扶上了帝座。”
“住口!”严盛怒斥。
谢青在愚弄天家!他揭开三郎君严谨是何等心狠手辣的逆子,可严盛舍不得舍弃骨肉,还是要重用这个窝囊废。
天家,真有意思。
谢青笑得更深了。
他道:“我给您下跪,您放过我的妻子与祖母,好吗?毕竟,您也不想谢家的事闹大,对吗?这样掩人耳目来刺杀,您也走投无路了呢……”
严盛被他看穿了。
若是死个谢青也就罢了。
皇帝对外还能谎称谢青办皇差出了意外,丧命于京郊。官家派出府兵前往谢府,乃是特地告慰武将门庭的谢家,教女眷们安心的。
可谢家要是满门被灭,又有官家府兵出入家宅,坊间百姓与谏臣们一思忖,难保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即便要杀谢家家眷,也不该是眼下。
他要江山维.稳,不能轻举妄动。
当务之急是哄劝谢青早登极乐。
他作为君王,谎撒得多了,不过骗谢青几句,便能守住社稷河山,又有何不可?
思及至此,严盛叹息:“念你一片亲善家人之心,朕就允你庇护家人。好,谢家家眷可免于一死。”
“罪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今日离府匆忙,不曾与家妻道别。还望官家体恤,容我同家妻小叙几句贴己话……若官家不放心,亦可由她递上毒酒,亲自送罪臣一程。”谢青温声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罪臣没有旁的心思,还望官家念旧情,看在罪臣还算做过几件为民解忧之事的份上,给谢某一个恩典。”
严盛不语。
谢青莞尔:“否则,狗急了还跳墙呢,官家想要谢某老老实实自缢或服毒,怕是有些难度。”
严盛忖度一番,想到谢家能庇护谢青的杀手,均死于府兵的刀剑之下。
谢青欲颠覆皇权,不过螳臂当车。
他自知穷途末路,才会放下手中刃,尽早束手就擒。
严盛不愿同谢青拉扯,免得节外生枝。只要他愿意死,严盛便满足他的心愿。
反正这些谢家家眷也活不了多久了。
让她们眼睁睁看着乱臣贼子惨死才好,这般……严盛心里才快意。
“好。”
严盛应允,谢青也如释重负。
幸好君主爽快,否则他还得闹腾好些时候,才能逼严盛,放沈香见他。
还能再看到小香啊……郎君心情真好,到时候见面,要说点什么呢?
另一边,深夜的谢府,鬼气森森。
内侍省的太监连夜赶来府上。
他们推出沈香,要带她见谢青。
“大监稍待片刻,我去换一身衣裳。”
沈香眼疾手快,塞了个装满银钱的荷包给太监,没有给太监拒绝的余地。
张福贵正要拒绝,就听沈香低喃一句:“您当年求夫君拉刘大监下马的事,我都知道。”
此言一出,张福贵清了清嗓子,浑身不自在。
他于袖笼里,小心翼翼掂了掂钱袋子的重量,不言不语,默许沈香耽搁一程子功夫。
张福贵:“快去快回。”
沈香知道,念在这一份旧情上,张福贵会想法子为她争出一点时间。
谢青没吃饭呢,她要给他备一点小食。
于是,沈香足下利索地踏入后宅,命厨娘生灶做饭,自个儿则去梳洗更衣。
虽然不合规矩,但有大监张福贵作保,无人敢多说什么。
谢府做好的饭菜,大监都要命人试毒查验,确认无碍,才能允许沈香带给谢青。
断头饭由谢家自个儿备好了,还省去了掖庭里的麻烦。
待沈香拎着餐盒入牢狱,张福贵忽然喊住了她:“谢夫人稍待。”
他递给她一杯酒,道:“这酒,您端给罪臣喝。咱家嘱咐人下足了量,谢公子……不会痛苦的。”
“为、为什么?”沈香难以置信地望着小小一只酒盏。
她还以为万事都有周旋的余地,怎料夜里等她的,竟是阴阳相隔!
要她眼睁睁看着谢青死吗?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啊!
“我不能……”沈香想抗旨。
张福贵却道:“唉,谢夫人。若您不端酒给谢公子,也会有其他人喂他毒酒。您现在去,还能有一刻钟同谢公子说说话。”
闻言,沈香瞪大一双杏眼,她近日真的好爱哭。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滑落,刚换上的桃红花卉满绣袄裙也被她濡湿了,狼狈不堪。
她不能拒绝,她要见夫君。
于是,沈香僵硬地举着酒杯,动作生硬,如同牵丝傀儡。
严盛吩咐过了,这杯毒酒,务必要谢夫人亲手端去喂谢青。他们这些太监得在旁看着,不许出任何差池。
今晚,谢青必死无疑!
君王果真擅揣摩人心,竟知怎样能让谢青痛彻心腑。
沈香的手在战栗,掌心也发汗。她指尖湿濡,险些令酒盏打滑。
倘若这样落了地倒也好了,但沈香知道,喝不完这一杯,还会有下一杯。
谢青逃不出这个牢笼,千军万马等着他。
再厉害的凶神悍将,今日也难逃一死。
况且,府上还有谢老夫人。
奴仆们寸步不移地守着谢老夫人,生怕君王反悔,对老者痛下杀手。
没有人能搭救谢青。
就连谢青也放弃了自己。
他受制于人,插翅难逃。
当初谢安平和塔娜也是顾虑家人的安危,这才心甘情愿赴死的吗?
如今,轮到他们的儿子了。
为何苍天总这般无眼?诚如谢青所说的,神佛并不怜悯世人。
阴森可怖的牢狱,到处都是催人作呕的血腥味。铁窗透入月光,银白色的光瀑落了满地,寂静又凄清。
原来石阶一直这样冷,月色比霜雪还要冻人。
她看到谢青了。
牢笼里的身影,一如既往熟悉。
她想先哄夫君吃饭,于是沈香把酒杯放置在一侧。
太监见状,张嘴便呵斥:“官家的御酒,您可得捧好了!”
沈香如今不是什么要脸面的名门淑女了,她只是一个想庇护夫君的可怜小娘子。她全无体面,也无需颜面,凶神恶煞地呵斥过去:“我也得了官家的令,可与夫君饮酒前小叙一刻!你又算哪门子的腌臜东西,敢违抗圣命!”
“好利的一张嘴!”
太监正要发作,张福贵却难得保了沈香一回,他拉了拉手下人的衣袖,劝慰:“算了,只一刻钟罢了。”
想了想,再争也晦气,小太监被上峰告诫一回,立马作罢,任沈香步入牢门,同谢青相见。
谢青瘦了好多,许是近日没有食欲,又不吃饭,还受伤放了血,本该合身的衫袍放宽了许多。她捏了一下他的臂骨,骨相嶙峋,似是只裹了一层白皙肉皮。
他的衣袍底下都是血,膝上的箭伤处理了吗?还疼吗?
沈香碰了他,郎君缓慢回头,浓密的睫羽微颤,仍在怔忪。接着,他缓慢勾唇,露出一个欢喜的笑:“小香。”
他一如既往貌美俊逸,再落拓,他也能安之若素,甚至有闲心晒月光。
沈香望着熟稔的眉眼,忍住想要扑入谢青怀抱的冲动。
他还没有吃饭。
她很久以前就答应过的,要好好哄他用膳。
只是眼泪忍不住要充盈眼眶,沈香咬住下唇,浑身都在发抖。
食盒落地,沈香从中摆出很多菜:“这是金玉羹,用山药片和生栗子炖煮的,很软烂,应该合您的脾胃;这是鲫鱼粥,我熬了好久,鱼刺也剔除了,您吃着应该会很爽口……”
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与羹汤逐一摆在地上,牢狱里清苦至此,竟连一张方桌都不留。
怎能、怎能这样折-辱她的夫君。
谢青看了一眼菜肴,轻轻笑了声:“我还当小香会带红糖炖蛋,你擅长的进补羹汤,似乎只有那一道。”
他在说笑,他还记得沈香每次要给他滋补身体,送上的只有那一盅黑蔗糖炖蛋。
沈香并没有配合他笑,越听这话,她的眼泪越是忍不住往下落:“为什么您还能说笑话……这种时候,为什么您还能笑啊。”
谢青抬起指节,擦去她的泪:“因为不想让小香担心。”
所以他能说会道,杀人的时候还换了红衣。
但是他做得不够好,还是让沈香哭了一回又一回。
明明许诺过,只在罗帐中骗她哭的。
他这个夫君,当得真不称职。
“您别笑了。”
沈香心疼到难以附加,鼻腔酸涩,绵绵密密的针刺扎着她的四肢百骸。
她生了火气,拔高了声音:“您不要再笑了!”
谢青被沈香一吼,倏忽怔住,笑容淡了不少。
他对小妻子道歉:“对不起。”
沈香丧了气,眼泪扑簌簌往下落,滚入羹汤里。
她搅动汤勺,想要捞出眼泪,可是她做不到。
为何她什么都做不到?为何事事不如她的愿?
沈香到底有什么用……她是废物。
她好想救出谢青,好想以一当百,杀出重围。
正如夫君那日立于尸山之上,形同修罗恶鬼,庇护她一样。
沈香端起鱼羹,勺子喂上谢青的唇,哽咽:“您吃一点吧?”
“好。”
谢青乖巧咽下一勺鱼羹。
他伸出手,修长的五指落到沈香的发顶,揉了揉她乌黑的发髻。
生死关头,他还在安慰她。
他一直都在哄她:“不要哭。”
为什么夫君总要对她这样好?她明明是……过来拿走他的命啊。
沈香的眼睛又泛起了水雾,视线模糊,她都要看不清眼前俊俏的郎君了。
好在谢青会配合她,他一口一口咽下鱼羹,教她宽心。
沈香想,这一刻还能看到活生生的夫君,真好啊。
一碗鱼羹终于磨磨蹭蹭吃完了。
沈香该喂谢青毒酒的,但她拖拖沓沓,不肯去拿。
沈香握住了谢青的手,轻声说:“您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好吗?您那样厉害,本事通天,不可能会死的,对吗?”
谢青凝望小妻子哀求的眉眼,心脏仿佛被利刃刺中、剖开,鲜血淋漓。他多想给她一个好的答案,多想止住沈香的眼泪。
但他做不到。
“对不起,小香。”谢青叹了一口气。
他真的做错了,他不该起了俗世的欲念,蓄意招惹她。
小香应该快乐,而不是为他哭泣。他作恶多端,罪该万死,但沈香很无辜。
沈香的心如坠冰窟,一下子凉了。
她知道,她和谢青都是芸芸众生,他们命如草芥,无法逆天改命。
他的死期到了。
张福贵还有公差在身,不敢再教沈香耽搁。
他亲自上前,把毒酒递到沈香手里:“您请吧。”
沈香捏着酒盏,半天不动。
见状,谢青哑然失笑。
他和她争夺这杯酒,沈香死死不肯松手。
“小香,把酒给我。”谢青无奈地劝。
沈香含着泪,固执地拒绝:“我不。”
“小香该明白的,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沈香不傻,知道谢青不该说得再深了。
谢青如敢拒绝毒酒,执意缠斗,那么谢老夫人一定会死,就连沈香也会丧命于此。他为救家人,只能赴死。谢家可悲,好似一生都是屈死的命运。
而救亲人,还是见死不救,这个决定不该沈香来做。
谢青选择饮下毒酒。
他违背了小妻子的意思,却笑得很灿烂。
沈香记起,谢青不会哭,所以只能笑。
他现在……哭得很凶吗?
“喝了这酒,您会死的啊。”
沈香想要告诫夫君,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酒盏落地。
顷刻间,谢青累极了,也轻轻靠倒在地。
张福贵没有骗人,药量果然很足,药效发作了,谢青会走得很快,不会那么痛苦。
血染了谢青的衣袂,晕出朵朵红梅。
他连坐姿都没有力气维持了。
沈香记得谢青说过,他很爱红色,所以每每起了欲心,都要着一袭红衣。
那他爱自己的血色吗?现在的谢青很痛苦吧?
沈香终于回过神了,她弯腰,紧紧抱住谢青。
沈香终于明白,那晚,谢青为什么要抱她这样紧。
因为他不想放手啊,他不甘心啊。
沈香也不甘心啊,她不想谢青离她而去!
沈香扶着谢青的头,任由他靠在自己膝上。今日没有穿厚衣,也不知谢青枕得舒适么?
沈香收住眼泪,帮谢青整理鬓角的乌发,亲吻他满是热汗的额角。
她不能吻他的唇,谢青不愿喂她毒.药,他会生气的。
太监们知道谢青死了,松一口气,传了宦官去给皇帝严盛报信儿。
“我一直没同夫君说,您长得可好了。鼻梁挺秀,凤眸潋滟,唇廓朱赤,都是可入画的样貌。我怕夸多了您,更助长您的气焰,更要作怪,这才收敛了不少。”她低头,于谢青微颤的眼睫间落下一吻,“您不要闭眼好吗?您要是死了,我可怎么办呢?”
“我还想和您去乡下吃社饭,还想和您再过一次中秋。”
“再过几个月石榴和葡萄都快成熟了,我给您碾果子汁喝好吗?”
“您许诺我那么多事,要带我看红枫,要带我尝自家酿的青梅酒,还要带我上香山观星的……您不能言而无信。”
“夫君,您坚持一下,好吗?”
沈香自己也知道,她太贪心了。
坚持下来又有什么用?严盛等的就是谢青的死。为了勋臣的颜面,他赠了毒酒,保住了她们这些家眷的命。
谢家不能全死绝了,那样太难看了,也会遭人疑心。
皇帝场面上的花活儿是做足了,可腾起的杀心却下不去。
谢青,一定会死的。
沈香的眼睛都要哭疼了。
她原来也有这么多的眼泪,落入谢青的眼眸里,顺着他的眼角往下淌。
谢青借了沈香的眼泪,哭了一回。
谢青被小妻子晃得难受,他勉力抻起手,小心擦拭沈香的泪痕。
“小香说的,杀人要有缘有故,所以我没对善人动过手。恶人么,杀得太多了。今日要死了啊,恩怨两消……”他断断续续地说话,极要脸的郎君,今日竟口齿这样不清晰,“小香,如此一来,我算不算做回了一个世俗里的好人。”
沈香失声痛哭:“您是啊,您一直是啊!”
“那我也就……成了小香喜欢的样子。”
他唇瓣微颤,想抿唇一笑,可羞赧的表情做不出来,只能任由血顺着他的唇峰往下流淌。
谢青一直没忘记,她劝他从善。
她想他改邪归正,普度众生。
谢青做到了。
前尘的杀业,他也以命去偿还了。
即便沈香并没有执意要改他的秉性,小妻子总是很宠爱他……
沈香实在不懂:“您做错了什么啊?!为何要这样待您啊?!”
“小香,我舍不得你。”
谢青明明都要死了,却还是强撑起身子,靠近了沈香。
“那我求您活下来,好吗?”
她喜欢夫君的亲昵,所以沈香也凑近了谢青。
在外人看来,谢青仿佛在弥留之际吻她,但沈香知道,他附耳,对她说的话是——“子时,有内应。你与祖母,记得走。”
沈香骇然!
她怎么都没想到,就连谢青的死,也是他自己做的局。
他早料到君主不仁,会以他的血肉之躯伤谢家的心,故而他将计就计,为他们拖延了时间。
谢青不信严盛,所以为了庇护沈香和祖母,他藏下小舟等人作为底牌,护家人们出逃。
尽够了,如今他们安全了。
沈香是谢青的枕边人,又如何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呢?
若他没有身陷囹圄,不足以教君王放下戒备心,也无法暗中为沈香的出逃筹谋。
他真的很擅长抛饵料啊,以身为诱饵,吸引住皇帝严盛的视线!
他什么都算到了,唯独没有算自己的生路!
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您算无遗策,唯独辜负我!
“我恨您……恨您啊!”
沈香说着锥心的话,却抱着谢青不撒手。她埋首于谢青胸口,听着他的心跳,从蓬勃归无。
沈香想,就算她今天不来,谢青一定也留有后手,会命白玦或是旁的人告知她计划。
但他想见她一面。
见她做什么呢?让她亲眼看着他死吗?
谢青太残忍了,不愧是她深爱的蛇郎君。
“为我再留一留吧,求您不要闭眼。”
谢青闷闷地笑,时至今日,他还是学不会哭。他应该是世上最愚钝的学生吧。
“对不起,小香,我只是想再见一见你。”所以,他才让沈香亲自送来毒药。
“只不过,每一次,在你面前,都这样狼狈。”谢青吞咽着血水,咽喉间那一口气终是散了,“可能,我就是个怪物吧。”
多谢他的小妻子,肯爱上这样一只野性难驯的兽。
谢青想再对沈香说——“我爱你。”
但他怕,她太留恋他,往后的日子不好过。
本来学不会放手的,他想要什么东西,便会拼命占有。
但今日,他似乎明白了如何爱一个人。他希望沈香快乐,所以他想她忘了夫君。
“小香……忘了我。”
这样,他死后才能瞑目。
他受尽沈香的恩宠,此生没什么遗憾。如今,也是时候,该把沈香还给人间了。
“谢青!夫君!”
沈香起了一身的鸡皮栗子,她眼睁睁看谢青的手落下,看他停止了呼吸,没了心跳。
谢青的魂魄应该散尽了,他忍心舍下她了。
沈香疯了,魔怔似的高喊:“您不是怪物,您是我的夫君!!”
“谢青!你是我夫君!”
“如入轮回,请来找我!”
“谢青啊,请您来找我!来找我!”
沈香拼尽全力也没能留住谢青,这个人间,再没有她的夫君了。
她不甘心,死死抱住谢青不放手。他是她的,死了也是!
“我带您回家。”她费劲儿拖起他的身体,想带谢青回家,“我给您盖厚厚的被褥,教您的身子暖和起来,好吗?”
“您要怎样作乱,我都允您好吗?”
“我真的不让谢金上榻了。我不宠它,只宠您好吗?”
“您其实很怕冷吧?我们上马车,不要踏雪回去了。”
“夫君,你醒醒呀,我带你回家了……”
这一幕太催人心肠,侍从们于心不忍,但为了项上人头,还是要来阻拦。
这是圣命,他们不会让谢青归巢。
乱臣贼子,死后注定不得安息。
沈香今日全无体面,发髻散了,衣裳破了,头钗乱了。
她是柔心弱骨的小娘子,连夫君的尸身都不能保全。
“您不是疯子啊,您是我的夫君啊……”
她被人拉开了手,指甲都断了,指尖全是血。
沈香眼睁睁看着谢青的尸首被太监们拖走,他们要对谢青做什么?!连妻子都不能为丈夫收殓尸身吗?!怎能这样!
沈香该明白的。
谢青不能回谢家,他是死于一场意外,又怎能被谢家人找到呢?
谢青啊,可能弃尸荒野,可能挫骨扬灰。
沈香又想,她的夫君那样傲慢,死后变成孤魂野鬼也不愿低头问路。
会不会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想为他点一盏招魂的灯啊,一如洪荒那日,她唤回他的魂魄。
沈香希望谢青,死后也能入她的梦,她还想再见到夫君啊。
沈香眼睁睁看着谢青不见踪迹,她被人拉着上了马车。
“夫君!”
马车轧路,驶向谢府。
碧落黄泉,她和谢青阴阳相隔,真的永世见不到面了。
她没有夫君了啊。
第99章
谢青死后第二年, 祁亲王严文麾下的神策军已攻占了大宁国五州,夺了半壁江山。
严盛怎么都没想到, 皇兄弟里最不起眼, 也最没本事的幺弟,竟也能积蓄这样大的力量,与他一较高下。天家的孩子, 果然不容小觑, 各个狼子野心。
严盛恨不得生啖严文的血肉,他为了保住帝位,只得愈发得练兵、募兵、养兵,据守都城。而军需以及粮草,都是要银钱筹备的啊,国库都要被掏空了, 他便命地方官增加税赋,为朝廷牟财。天家的手, 终于伸向了弱小的百姓。
这一年, 天灾人祸, 加之战火,本就闹得民不聊生。严盛还不顾庶民的休养生息,一昧索取。很快,衣不果腹的百姓被迫背井离乡, 上别处去讨一条生路, 京城也涌现了大批大批无家可归的流民……
物极必反, 原本对严盛没有怨念的饥民们隐隐升起了怒火,他们发动了暴.乱, 伤了不少官兵。严文还没下手,严盛那头便乱了起来。
民变则兵变, 皇权怎允许下等的贱民罔顾尊卑,爬到头上来?
于是,严盛在宣德楼前亲手执剑,杀了一个人,以儆效尤。
血溅下楼门,洒了一地。
门下,弱不胜衣的流民比比皆是。他们不由自主仰首望着,直勾勾看着那一名揭竿而起、意图抵抗皇权的男人死于非命。
他太瘦了,皮包骨头,饿了许多天。
人群里,有人认出皇帝杀的男人。前段时日,他们还一起挤入官人们居住的巷子里乞讨。
男人说他的女儿饿了好几天,实在想吃口馒头。
如不是活不下去,谁想和皇帝谋反?
谁不惜命啊?如今他为了吃食,却要被皇帝压在平素用来下赦犯人、年节普天同庆的宣德楼前,当众处死。
天家不爱民吗?他不该开仓赈灾吗?可是皇帝的军队也要吃饭,没有多余的粮给百姓了啊。
大家看着那个男人惨死,忽然悲从心中来——他只是想要一口饭吃。
他的今日,也是大家的明日。所有蝼蚁一般的世人,感同身受。
暴君!
不知谁这样想,谁又这样喊——
“暴君!”
“暴君!!”
民心涣散,民怒沸腾。
严盛又用一贯的话术抚慰百姓,且再忍一忍,只要打赢了战,国土安定,民生自然鼎盛。
可是他不明白的是,百姓只想好好活着,他们不在意谁做君主,也不在意谁主江山沉浮。
而祁州那边,沈香知道都城不事生产,民穷财匮。严盛死守京师府兵,生怕被严文夺权,恨不得百姓都死绝,只留下骁勇善战的军士固守城池。
于是,她做了个大胆的决策。她招募了那些流民,允许严盛的子民们投奔叛军。不必他们从军,只要他们吃饱饭以后,能帮忙耕作农事就行。唯有自产粮草,才有本钱同严盛打持久战,长长久久地耗下去。
比起等死,流民们自然更愿意来沈香这一边混口饭吃。便是被冠上“叛国”的罪名又如何呢?都是宗亲兄弟的切磋,国姓还是“严”,又怎算得上国.贼?沈香故意放出这起子消息,说服了孤苦无依的荒民倒戈严文一党,祁亲王的阵营日益壮大了。
寂静无声的殿宇里,严盛坐于龙头宝座中,触手可及之处,摆着一柄削铁如泥的长剑。
“如果谢安平没死的话……”
或许有人能替他出战,守住万里江山。
在谢家将死去的十多年后,严盛再一次惦念起谢家人的好处。
何其可笑。
另一边。
隆冬腊月,又到了谢青的祭日。
也代表,谢青死了足足两年整。
沈香没找到谢青的尸首,所以只能用他穿过的旧衣立了个衣冠冢。
她贴心地往棺椁放了好几只亲手绣花样的荷包,与谢青作伴。
今日太冷了,谢老夫人没有来。
斯人已逝,祖母劝沈香节哀。
她嘴上应允,却仍会提前一晚忙碌吃食,为谢青的供品忙里忙外,就怕他在地下吃不好。
谢青服下毒酒的那晚,皇帝严盛如释重负,看守谢家的府兵都撤了不少,也正好给予了沈香他们出逃的机会。
小舟、阿景和谢贺打点好了逃生的事宜,开启谢府地底下的暗道,带一众人逃出生天,投奔严文。
彼时的严文早有谋逆之心,已暗地里攻下一个州府,地方官也换成了自家人,偏生天高皇帝远,他们执意要瞒消息,皇帝也不能立时知晓外界的事。
在天家不知道的地方,早早就变了天。
沈香背负家仇,执意要为枉死的谢青做点什么。她同小舟努力学防身的招数;也习医,为战损的将士们疗伤;她学识渊博,一心再研习兵书阵法,为严文出谋划策。
沈香成日里忙到精疲力尽,一个人当两个人用。
唯有这样,她才能暂时不去思念谢青。
即便后来,她连入睡都会感到畏惧。没有夫君的床是如此冰冷,她总会忍不住瑟缩身子。
沈香想起往事种种,觉得一切事都好似梦一场。
谢青离开她很久很久了。
夫君真的死了。
直到这一刻,沈香才有一种实感,才能慢慢接受谢青已经不在人间这个事实。
沈香笑了下,从食盒里端出一样样吃食,摆在墓碑前。除此之外,她还给谢青准备了礼物。
沈香拿出荷包,同坟丘道——
“您这样爱俏,地底下肯定成日里换新裳,我给您配了不少不同色的丝绦,你一天就能换一个了。”
“唉,您偏偏要死在冬日啊,瓜果菜蔬都不好找,想给您置办点好吃的,一时都寻不上食材,夫君还是一如从前那般任性。”
“要给您再焚烧几炷香吗?您想吃香火,还是吃桂花香烟呢?都说香火供奉多了,孤魂野鬼会化妖的。要不我试试,您化个妖身入我梦?”
“您当年安排得真妥善呀。孙家的人,您也捎带着救出来了。如今干爹为祁亲王守粮仓,阿楚又混了个小参将,都算是有自家的事做了。至于孟东城,说来也好笑,半年前攻的是他所在的州府。孟东城书读昏头了,本来要自缢献国,一见是我随的军,立马带衙役倒戈了,还指点我,他们正要通过漕运送往京城里的粮草所在,也算是一员福将。”
“夫君,怎么大家都好好的,唯独少了个您呢?”
“从来不知您是这样伟大的人,为何这一次却选择‘牺牲小我’了呢?您这样,教我连哭都没地方哭,明明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本不想同您说这么多乏味的事,您稚气得很,总不耐烦听,是不是?”
“那我不说了。”沈香仰面,她望着天穹,小心吸了吸鼻子,意图忍下所有的眼泪。可是眼泪越攒越多,视线模糊了。雪花落入眼眶里,一下便融化成泪水。
“我也想和您多说些高兴的事呢,只是一想到您,我就忍不住哭。我也就在您面前,还像个爱哭的孩子。”
沈香其实好想谢青,但她强颜欢笑,不敢让旁人担心。
她好想谢青再留下点什么给她,甚至是一个孩子。
想了想,又觉得算了。
不是谢青的话,没有意义。
如果能再见夫君一面就好了。
只可惜,今生怕是再无缘分。
“与君共白首啊……”沈香摸上冰冷的墓碑,含泪一笑,“等我杀了严盛,就来找夫君,好不好?”
白雪骤然落大了,仿佛要掩盖沈香的声音,哄她别哭。
……
半年前,白藜部落。
塔舞早在一年前迎回了圣子,全族都欢欣雀跃。
是她救了谢青,也可以说,是谢青故意放出白玦,引诱她来寻他。
谢青虽不得神佛偏爱,运气却是一顶一的好。
本以为会死,怎料他算无遗策,还是活了。
虽然眼下,谢青也没活得那么舒服,他生不如死。
谢青如上一任圣子那样,被锁入了牢笼。
塔舞原以为谢青会乖顺许多,怎知他异于常人,桀骜难驯,不肯为部落奋战,这让她出奇得愤怒。
塔舞端着牛肉,再一次步入白色营帐。
已经过了一年多的时间,血腥味历久弥新,还未散去。
由此可见,谢青的骨头究竟有多硬。旧伤换新伤,打了又打,什么招数都用过了,他就是不肯展现力量。
塔舞拿他没办法,又隐隐兴奋,如此坚韧的孩子,是历代圣子里最为天赋异禀的存在。如若他为她所用,那么白藜部落将再次迎来强盛时期。
必须要不择手段驯服谢青,即便剜下他的皮肉,教他吃尽苦头。
塔舞把熏烤过的牛肉摆在谢青面前,诱哄这个已经饿了三天的孩子:“当个乖孩子吧,展现你的力量给外祖母看。你是圣子,不该这样狼狈。你也想吃牛肉喝美酒,活得有尊严吧?”
“呵。”
谢青发出闷闷的一声笑,他抬起眼,一双凤眸黝黑,深不可测。只是上扬的眼尾教人知道他在笑,不知嘲讽何事。
随后,族人们眼睁睁看着被鞭打了无数下的谢青,又能蜷曲起脊骨,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们不由咽下一口唾液,相继后退了半步。
圣子果然名不虚传。
骨血百毒不侵,毒也毒不死,打也打不趴。
白藜族人们将圣子奉为神明,不死的人。
见此神迹,他们险些要给谢青下跪磕头了。
谢青踉踉跄跄,一步步朝塔舞走来。
接着,铁制锁链一牵,他又重重跌倒在地,仿佛塌皮烂骨的一滩肉。
明明是漂亮的男人,可他阴冷的笑容却让塔舞感到心惊胆战。
无法用凡间术法降服的人是什么?是怪物,是鬼魅。
她想到了冷心冷情的父亲,想到圣子生来冷血无情。
真是肮脏的东西……恨不得掐死他。
“给我打!往死里打!古埙呢?!吹起来!”塔舞把所有对于冷漠父亲的愤怒,全部发泄到谢青的身上。她不希望他活着,她想要谢青死。
但是她又舍不得圣子的能力,这样厉害的怪物,她要豢养起来。
反正圣子死不了,那就受尽折磨好了。
总有一天,谢青会对她俯首称臣。
“王,他是圣子……”
族人们都听说过圣子的名声,知道骁勇善战的圣子是如何杀人的。他们不敢开罪谢青,生怕被他报复。
“都已经被绑住手脚了,有什么不敢的?!你们是想违抗王命吗?”
塔舞冷眼扫过部下,皇权威压尽显,无人敢违抗她。
于是,长鞭再一次落到谢青身上,所到之处,血肉淋漓。
谢青不是感受不到痛,确实疼得钻心刺骨,但他懒得喊,也不想求饶。
世人都要他学会谦卑,他偏不。
凭什么呢?他就要恣意妄为,去反这个天。
不知下了多重的手,也不知打了多少下。
令人烦闷的乐声不绝于耳,撩拨起谢青满腔的杀心。
汹涌的欲心,险些压制不住了,好在还有鞭子抽打他,一直教唆他清醒。
鞭子划开肌理,翻出红艳的软肉,粘稠的血液滴滴答答,又满溢一地。
啪嗒、啪嗒。
鞭声骇人听闻。
谢青最终闭上了眼,乌黑睫羽没有颤动,静谧极了。
他缄默不语的时候,身上的凶相也褪去了。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塔舞不免想到了她父亲死时的样子——遭人欺辱导致丧命的恶犬。
圣子死了吗?
众人错愕,屏住了呼吸。
圣子也是人,也可能被打死的。
塔舞冷着脸上前,想要确认谢青的鼻息。
不应该吧……他的骨头那样硬。
就在塔舞靠近谢青的那一瞬间,郎君蓦然睁开了眼。他勾唇邪笑,一双凤眸染了血,亮得出奇。
他直勾勾凝望塔舞,一只手猛然挣破了枷锁,扼住了塔舞的脖颈。
“咔哒”一声,指节嵌入了骨脊里。
“你!”塔舞只发出了一声,而后窒息感扑面而来。
她怎么都没想到,其实谢青早早就摆脱了束缚。
他不过在装,一昧忍耐,擎等着反杀的那一刻。
骁勇善战的一条疯狗啊!
谢青臂力很大,手也越收越紧。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高举起塔舞,置她于死地。
真可惜啊,落在他手上,谢青呢,他的眼底没有丝毫怜悯。
随即,谢青微微一笑,嗓音低哑,犹如恶鬼——
“外祖母,训犬可不是这样训的。让我来教教您,可好?”
他盼着这一日的到来,忍耐多时了。
感谢小妻子教会他克制,才能让心急的郎君处心积虑这般久。
谢青自投罗网,也不过是为了夺得塔舞手上的王权。
眼下,他做到了。
呵,白藜部落的王,该换主了。
第100章
严文决定不日攻入京城。
不过军队从地方州府出发, 山高路远,行军要花费不少时间。若想半途中不耗损过多的马匹, 成功保存战力抵达都城, 那就得买到更好的马儿。
而草原乃牧马的最佳环境,胡族人也是养马的一把好手。
严文和胡族小部落有诸多交易往来,他们很多宝马都是从胡族人手里买的。
战事迫在眉睫, 他们还需要筹备更多的战马, 然而长久合作的马商却说,他们手上的货都被白藜部落买走了,一匹马不剩下。
白藜部落,沈香有所耳闻。近年,他们合并了草原霸主阿格塔部落,又降服了最擅长养马的乌兰部落, 一度成为草原势力最大的王庭。
若想打赢大宁国这场战役,最好能找到拉拢白藜部落的法子。有他们助力, 定无往不利。
沈香提议严文聘一位能够翻译白藜语与大宁语的外交官, 再由她出面, 进入白藜王庭,面见他们的王,谈一谈眼下的交易。
人大多惟利是趋,只要她摆出令人心动的条件, 何愁买不到战马?
而且, 沈香是柔心弱骨的小娘子, 王族见到她不会产生攻击性,能够更为放松地谈判。
再说了, 这两年,沈香给严文做幕僚, 里外出入,早早在人前混熟了脸。大家都知道她在祁州的身份与地位,也不会怀疑严文与白藜部落谈交易的诚心。
这事儿严文还在犹豫,毕竟她是谢青侄儿的妻子,他不想沈香深入蛮族腹地,特地冒险。
就连孙家人也在劝,沈香没必要出面,她这两年做的事已经够多了。
唯有沈香知道,还不够。她不能停下来,她要为夫君报仇雪恨。这样,谢青九泉之下才能安息。
怎料,他们还在胶着,白藜部落竟主动递来了藤枝儿,想与严文他们交好。
他们可以低价提供五千匹宝马,但他们的王有两个条件:第一条,倘若严文杀了大宁国皇帝,夺得皇权,需要广开商贸之路,促进两国之间的交易与交流;第二条,白藜王庭早听闻谢家将曾是草原人闻风丧胆的战神,如今仅剩下遗孀沈香留存于世,掌控着剩余的谢家臣。他们的王,想见一见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小娘子。
第一条还好说,第二条实在无礼,众人听着都觉得匪夷所思。
谢老夫人唯恐有诈,忧心忡忡劝说沈香:“小香要不别去了,哪有王族一心要见旁人家女眷的?那些草原人野蛮得很,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要是出了事,我可怎么和怀青交代!”
“就是啊,万一是鸿门宴呢!”孙楚也不愿意阿姐去冒险。
孟东城道:“会不会是香师父在外抛头露面的时候,被胡族人看到了?他们瞧上小香师父的美貌,打算强取豪夺,把你绑走当王妃吧?”
沈香斜了孟东城一眼:“再看话本子,就把你头摘了。”
闻言,孙家夫妻也担忧了起来:“唉,要不小香还是别去了。”
倒是严文摇了摇头,道:“白藜王庭不至于做这样下作的事,毕竟比起女人,皇族还是更看利益。他们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同我们撕破脸。”
沈香颔首:“我觉得主君说得对,白藜王庭再如何,也不至于为难我一个女人家。多谢大家的关心,不过这一回,他们既向我发了请柬,那我一定要去赴约的。”
严文虽还未登上帝座,但他在众人的心中,已是一方君万,故而他们都喊他“主君”。
沈香认为,谢青还是有几分眼光的,竟挑上严文揽了大权。
严文虽是天残,却有一颗仁爱之心,待军待民都温厚可亲。他擅治政,也肯听逆耳良言,甚至还在这样艰难的境况之下,还为流离失所的孩子们办起塾学。不仅郎君可读书识字,就连小娘子也能入学开蒙。
他甚至同沈香提过,若往后夺得皇权,沈香也可再次入朝为官。
他会给天下女子开女学,改科举制,允娘子们入官途,报效祖国。
这是沈香梦寐以求之事,也是谢青死前请严文应下的心愿,用以换取谢家旧部的归顺。
严文答应了这一笔交易,所以他会履行约定。
思及至此,沈香更加思念夫君了。
他将她的所有事都放在心上啊。
“诸君莫劝了,小香今日,一定要去。”沈香心意已决,朝他们行了拜仪,感念家人们的恩情。
大家知道沈香劝不住,也只得多叮嘱她几句“万事当心”,而小舟从梁上飞落,抽出一柄红宝石匕首,双手高奉,递给沈香:“小夫人,您带上这把匕首防身吧。”
“好。”
沈香一手握住了刀鞘,另一手揉了揉小舟的头。
她知道,小舟瞧着冷淡,实则心里也在挂念、担忧她。
翌日夜里,白藜部落的族人似乎格外看重这一次会面聚宴。
城外,他们早早驾了锦幄软轿乘舆,请沈香入座。
这架势颇有种迎亲的错觉。
沈香不由握紧了怀中的那柄匕首,战战兢兢上了舆车。
挂满鎏金莲花金铃子的珠帘与锦纱放下,沈香随着颠簸的车厢,一路朝草原深处行去。
小舟会在暗处随行,所以沈香并不是很害怕未知的前路。
软轿内缭绕沁人心脾的衙香,她细细嗅了下,似乎闻到一味若有似无的桂花香。
沈香知道胡族和大宁国多有私下买卖,香料便是时兴的交易物,故而也没往心上去。
软垫旁边,还摆了几袋子羊皮囊子装的美酒以及鲜甜可口的瓜果,对于不擅耕种的胡族人来说,这已经是上等的待客之道了。
看来白藜皇族确实对沈香很上心,诸多细枝末节都饱含善意。
这让沈香放松了许多。也不知是香味太熟稔,还是旁的缘由。
她陷入柔软的褥子里,闻着柔和的花香,不由蜷缩起身子,安心睡着了。
待软轿落下,沈香也没有醒。
侍从们不敢吵醒沈香,他们只是在轿子外静候,眼见着他们的王越走越近。
所有人迫于王的威压,不由自主低下了头。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挑开珠帘,霎时间,一线光泄入层层锦幄之中,照得熟睡的沈香。
她仿佛洒了一层金箔,宝相庄严,彰显十足的神性。
王,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他单膝跪地,躬下傲然的脊骨,虔诚地揽住沈香膝骨与后脊,轻巧将她打横抱起。
这等唐突的动作,惊得营帐上的小舟目露凶光。她疾步袭来,正要飞身截杀王族。
哪知,在她对上王那一双熟稔的凤眸,顷刻震惊到失语。
半晌,她喃喃:“怎么是您……”
“滚。”
“是。”
男人漠视他人,只小心翼翼抱着他的圣物,入了王帐。
沈香很久没睡得这样沉了,她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她缩在谢青的怀里,靠着他温热的胸膛,聆听他蓬勃的心跳声。梦那样的真实,好似她的夫君尚在人世。
可是越真的梦,醒来越伤人。
她忍不住又要翻身睡去,再补上未做完的美梦。却在闭眼的一瞬间,她想起……自己应该是在面见白藜王庭的皇族人,又怎会窝在睡榻中?
难道?
她环顾四周,身上披的俱是虎皮与狼皮的毛褥子,床帐外架着细长的金色灯台,矮小的案几上放两只鎏金蝎子式酒碗,斟满了烈酒,辛辣扑鼻。
好在她的衣冠整洁,没有被人唐突的迹象。
真奇怪,小舟竟没动作。
难道她不敌草原勇士,被人拿下了?
不好,她的人,有危险!
思及至此,沈香慌张地撩开床帐,还没等她落地,帐外倏忽映出一个高大的黑影。
是个男人。
身上挂了不少金银饰,随着步履的行进,传来一阵阵悦耳的珑璁声。
刚堂而皇之入王族私帐,此人恐怕非富即贵。
沈香摸出怀里的匕首,扣在袖中,紧紧攥住,掌心沁满热汗。
她和小舟练过几招,虽说手段没有老武夫那样毒辣,但制服普通的郎君还是绰绰有余的。
只希望,这位草原皇室郎君,不要是个练家子。
男人离她越来越近了,就在他撩帘,意图扣上沈香腕骨的刹那。
沈香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吓,迅猛挥出刀刃。
纤薄的利刃破风而出,猛然削断男人披散的几缕黑发。
“呀!”
沈香感到腕骨微微震痛,原是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动指.尖,敲下了她手上刃具。
她正要开口,一抬头,杏眸骤然紧缩——“是您。”
沈香幻想过无数次与梦中人相见的画面。
她以为眼泪会夺眶而出,她以为她会潸然泪下,她以为她会一诉衷情。
但都没有。
沈香只是蓄满了眼泪,眸中盈盈秋水。她想看清面前站着的这个魂牵梦绕的男人,可泪雾朦胧,遮蔽她的视线。
鼻腔好酸好酸,酸到疼痛,一直催她落泪。
心尖子也酥麻,绵绵的,浑身失了所有力气。
沈香抹去眼泪,眨了眨眼,她再度仰望面前的郎君。
是谢青啊,是她的夫君啊。
即便他没有束发,今日穿的也是胡族的王袍,衣襟稍开,珠玉项链若隐若现,浑身上下满满异域风情,但她知道,他是她朝思暮想的夫君啊。
沈香折起膝骨,挺立脊背,她意图离谢青更近一点。
“让我摸摸您,好吗?”她许久不曾对人撒娇了,如今的嗓音要多柔便有多柔。
“好。”
谢青乐意亲近小妻子,他低下睥睨众生的不恭头颅,仅做沈香的裙下之臣。
他任沈香触碰,任她确认虚实。
沈香抬指,细细触碰谢青的脸颊、鼻梁、额骨。
她顺着耳廓往下,能碰到谢青的喉结,微鼓的枣核儿,吞咽酒水时,极其撩人,勾人心魄。
再然后,她触到了谢青形销的月牙骨,还好他的肩臂肌肉健硕硬实,并不瘦骨棱棱。
他是热的,是活的。
骨相姣好,一颦一笑都美到妖冶。
是她的丈夫啊。
只是谢青身上平添了好多陈旧的伤,结了痂,蜕了皮,还有一道狰狞的痕迹。
有刀伤、鞭伤……
沈香看着纵横的伤疤,又忍不住落泪。
她颤抖着樱唇,小心吻上他的腰腹肌理。
眼泪黏在肌肤上,随后滚落,滑到她的口中,很咸涩。
“您很疼吧?”
沈香好心疼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谢青一定吃了好多的苦。
谢青原以为今日见面,沈香会高兴。
可他太笨拙了,还是惹她哭了吗?
谢青哭笑不得,轻巧叹息。
接着,他小心伸手,揉了揉小妻子的软发:“小香为何哭了?”
沈香低喃:“我心疼您。”
她怯怯地开口,忍不住靠在谢青的怀中。
谢青终于敢拥上沈香了。
他坐到床榻边,将小妻子抱到腿上,搂入怀中。
原本是怜惜的拥抱,渐渐施加了气力,越抱越紧,舍不得放。
好久不曾见面了,沈香每日每夜都在思念谢青。
她也拥住谢青,任她绞着骨头,蛮横地搂抱。
疼一点也无碍,只有用上气力,她才能感受到谢青的存在。
她任他恣意妄为,任他为所欲为。
久未谋面是筹码,可容谢青为非作歹,助长他的邪性。
谁让她很想她的夫君呢?
她巴不得他撕咬人。
沈香倚在谢青的臂弯里,感受他冰冷的指.尖在她发里游走,沿着她的耳后,渐次朝下,珍爱他的妻子。
不管昏天还是黑地,她都想和谢青混沌地纠缠在一处。
今日,是沈香主动吻的谢青。她好久没有和郎君亲近了,技.法生疏,险些闹笑话。
可是床笫之间的事,又有谁嫌呢?
谢青容她抚摸他如墨的长发,容她咬上他硬朗的指骨,软.舌翻搅,指腹心领神会这一重沸腾,一寸润渍,蓄意牵缠。
谢青明白,沈香在笨拙地讨好他。
她期盼他随性,期盼他高兴。
怎会有这样可亲可爱的小娘子。
他终是忍不住,覆上了她,纠缠了她,束缚了她。
郎君的手捻上沈香白皙的颈子,明明这双手极具力量,能折断任何人的骨脊,偏偏待沈香,他分外怜惜,一点重力都不敢下,生怕她受损,生怕她破碎。
她是他的妻,理应享受他所有柔情蜜意。
薄唇舔了又咬,焦色小痣吻了又尝。
像是要从头到尾,品尝所有,丝缕不放。
谢青的耐心比从前足了许多,他知道小妻子的来之不易,作弄得更加刁钻与猾黠了。
……
翌日,沈香骨头都仿佛七零八落,散了架。
郎君简直作祟!
她刚要颤动,谢青就搂住了她,以下巴轻柔地蹭她的发。
沈香没好意思说,许久不曾与谢青见面,再度亲.近,竟也有几分羞怯。
沈香莫名面红耳赤,闷入厚厚的皮褥子里。
不过能与谢青相遇,她很高兴,原以为世上再难寻到夫君,怎料他还活着,心是跳的,魂是全的,人是热腾腾的。
她再次拥有谢青了,真好。
片刻后,她小声问了句:“夫君,您为何在白藜部落?”
谢青难得餍足,他半阖狭长的凤眼,低吟了句:“唔……部落的王退位让贤,正好让为夫捡了漏。”
这话鬼才信。
但沈香并不想细究那么多事,横竖他回来这个人间就很好了。
“您定是有自己的道理,我不想问那么多。”她回头,亲了一下谢青的下颚,“您能回到我身边,我很高兴。”
“嗯,我也很欢喜,能够见到小香。”
“您不会再离开我了,对吗?”
沈香小声问。
“不会了。”谢青抱紧了小妻子,“再也不会。”
谢青吃饱喝足后,总归是个体人意的郎君。
昨夜的一场胡闹,沈香的衣裳已经不能穿了。
她面上烧红,幸好夫君早有准备,为她置办了两身女子衣袍。
沈香穿着精致华丽的狐毛袍衫,由谢青为她戴上金莲宝珠项链,再挽上简单漂亮的发髻,佩上繁复的珠串发饰。
她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忍不住捂住了嘴:“您准备好了女衣以及首饰,您是早有预谋,要骗我在外留宿一晚么?”
谢青被小妻子一惊一乍的反应逗得发笑。
他唇角微扬,饶有兴致地答:“夫妻间的风月计策,又算什么诓骗呢?不过是情趣罢了。”
拐-骗良家妇人!他还好意思说得这样冠冕堂皇。
比起沈香的盛装打扮,谢青则简易多了。
他披了一身素色的狐毛袍衫上身,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金色细绳束着,连金银饰都懒得佩戴,食指上仅仅套了一枚玉扳指。
哦,这枚扳指还只是为了拉弓之用,以备不时之需,临时起意要射-下哪个歹人的人头。
谢青一早就告知白藜部落的族人,沈香乃他的王妃。即使他们不通大宁语,见到沈香仍会蹩脚地喊一句“王妃”,再奉上热情洋溢的笑容,竭力讨好她。
毕竟,想留下圣子镇守部落,那就必须祈求沈香也留在草原。
不然,他们的王定会撇下族人,跟随大宁的妻子回归故土,再也不回部落了。
沈香也对他们报以一笑,她待所有人都温和可亲。
等他们洗漱完,准备吃些午膳时。
沈香临时想起一事,忍不住问:“夫君,我在白藜王庭夜宿不归,风声传出去,是不是不大好听?”
毕竟家人们都不知谢青成了白藜部落的王,她被拐入帐中彻夜不归,怕是孙楚他们都要暗搓搓排兵布阵来劫人了。
谢青烧炉子燃起铜锅,又丢入一块牛油膏子润锅。撒入牛肉干、奶豆腐以及糜子米,炒香以后,再沏入奶茶炖煮,这般,一碗锅茶就制好了。
他一面给小妻子准备吃食,一面说:“我已派小舟回城中报信儿,想来他们已知你境况,小香不必担心。”
城中人确实知悉了全部内情,但一想到谢青藏得这样深,好好的“久别重逢”聚宴不搞,非要把沈香拐入王帐里独占一晚上,害所有人提心吊胆……不得不说,这些后生玩得是真花啊。
而沈香捧着瓷碗里的牛乳茶米小口啜饮,不大喝得惯,但时不时看一眼夫君,用以佐饭,心里又十足的欢喜。
啊呀,这算色令智昏么?
她总是容易被谢青的美色蛊惑呢!
谢青知道她吃不惯草原的食物,因此,他也不打算在部落久留。
用完饭,谢青催来一匹马,抱起沈香,飞身利落上了马。
知道谢青要走,长老赶紧来留。
长老精通大宁语,是部落里的老人了,他朝谢青跪拜,哽咽祈求:“圣子不要抛弃白藜部落,请您不要舍下族人离开。”
长老跪了,族人们也有样学样,跪倒一地。
谢青本就是个杀戮性子,眼下有沈香在旁侧,他不想妻子不快,只能稍压下不耐,冷冷地道:“拦本王去路,杀无赦。”
怕一群傻子听不懂,他又用白藜语重复了一遍。
族人们自然知道圣子无情无欲的秉性,所以他们现在看到沈香能降服谢青,觉得不可思议。
能拉拢圣子、无需用锁链和古埙也能驱使圣子行动的女子,那是神明啊。
沈香一定是草原的神女。
长老换了个靠山跪地:“神女,请您劝圣子留下,请您怜悯白藜部落。”
沈香闻言,为难地看了谢青一眼。
郎君鲜少皮笑肉不笑,很明显,他对白藜部落的生活感到乏味,一心要走。
但,沈香看到底下乌泱泱跪着的白藜族人,又可怜他们。
好歹照顾了夫君这般久,她也要惦念人家几分恩情的。
于是,沈香道:“您放心,我们回大宁国办完正事儿就回来见大家。而且……我们和大宁国的王相熟,往后可以大开国门,任白藜部落的族人自由出入。到时候,我和圣子住在京城,你们随时随地都能来探望他,这样不好吗?”
这是长老从未想过的事,要知道百年来,大宁国虽不禁止边境与外族之间的买卖,却不允许胡人深入都城。
他们没有见过大宁国的繁华与昌盛,只道听途说,心生过向往。
若是能亲眼一见,真是了却心间一桩憾事。
“我们真的可以吗?”长老难以置信。
“可以。”沈香笑得灿烂,犹如耀眼金日,“你们的王,今日前往大宁国,就是为了帮你们达成这一桩心愿。请您再静候一段时日,有朝一日,我会在都城里,请大家喝江南的青梅酒。”
“好!”
“感谢神女,感谢王妃!”
“敬我们最爱的圣子与神女,敬我们的王与王妃!”
他们磕头礼拜,施白藜部落最高礼节。
沈香高兴,谢青却如释重负——难缠的人,终于肯放他们走了。不然马蹄踏去,几把老骨头,又得受重伤。
而就在这时,一声嘹亮鹰啸划破长空。
白玦窥见沈香,兴奋地扑腾翅膀,飞旋而下,栖于沈香的肩上。
沈香惊喜极了,她揉了揉白玦漂亮的长羽,同它说话:“好久不见了。”
白玦抖擞翅膀,作为回应。
见到这一幕的白藜族人们,目瞪口呆。
这可是白藜王庭世代养育的圣鸟啊,眼高于顶,一生只认一主,同圣子一般桀骜不驯。
就连圣鸟也认王妃为主啊!可见这位神女来头是真的不小。
也是,如果没几分神力,又怎可能驯服圣子呢?要知道,圣子是绝不可能动情.欲的!
谢青厌恶这些落于沈香身上的目光,他小气地搂住了沈香,以衣袍遮掩她,美其名曰——“马上风大,挡一挡。”
随后,漂亮郎君策着高头大马,搂深爱的小妻子,绝尘而去,消失于草原的深处,不见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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