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府内,姬清一直安安份份,也不吵着出要府。


    听说最近喜欢上了宋神医的医书,时常翻看,有时候翻出来又扔在一边的那一页,正好让苦思解毒之法的宋神医茅塞顿开,也就不恼他翻看。


    还听闻,姬清还学着宋神医的模样玩起了草药,摘药、研粉,弄得似模似样。


    姬珩深感欣慰,干脆找来更多医书和草药供两人使用。


    其实,这两日姬清是忙着为季榛榛制作祛寒丸。


    案子一直没有头绪,成顺帝一时心中感慨,突然想见一见这个嫡子如今长成什么模样?干脆摆驾到了康王府。


    阖府上下成惶成恐的接驾。


    成顺帝鬓角斑白,一双眼眸锐利如鹰隼。


    “免礼吧!”成顺帝道:“不在宫内,都随意些,朕来看看老七。毒解的如何了?”


    “儿臣惶恐。”姬珩再次起身跪下,“解药尚在研制。”


    “加快进度,以免毒性潜伏体内太久,损害老七的身体,缺少什么就跟朕提。”成顺帝又问:“神医可有说,这毒解了,就能与常人无异?”


    姬珩不敢隐瞒,“神医曾言,心智损伤已成定局,即便解了毒,七弟也恐难恢复,只能慢慢调养。”


    成顺帝微微颔首,姬清能不能恢复正常倒是其次,如今证实了,姬清的痴傻不是天生的,这很关键,他就说自己的龙种不可能有问题。


    “这孩子才出生那会儿,一贯聪明伶俐,实在可惜了……”成顺帝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话语间,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姬清居住的院落。


    姬清早已接到消息,等在院门口。


    “这孩子,愈发懂规矩了,不错。”成顺帝拉起正欲行礼的姬清,拍了拍他的肩膀,此刻看着这孩子,竟觉得顺眼了许多。


    姬清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成顺帝看着姬清天真带着傻气的笑容,原本觉得两个皇子同住一个王府,不成体统,打算把人带回宫,现下却犹豫起来,心里真心实意的冒出几分怜惜。


    自己这几个儿子,一个比一个有想法,却还自认为聪明,唯有这两个是真安分。一个先天体弱,没几年好活,一个心智不全,如今住在一起,倒有几分抱团取暖的意思。


    姬清怕自己控制不住心中的怨恨,干脆蹲在地上玩起泥巴,借此掩饰住自己剧烈起伏的心情。


    虽然不知道父亲因何被处斩,但想必都越不过这位。


    姬清心想着,找机会必须回一趟季府。


    成顺帝离开之后,又赐下不少滋补的东西,让宫人送进康王府。


    这恩宠自然也传到了大皇子广王,三皇子燕王等诸皇子耳中。


    “一个痨病鬼,一个痴儿,能翻出什么浪花!”燕王嗤笑,转头备下一份厚礼,以他和姬蓉的名义送入康王府。料想姬蓉看不上姬清,生怕传染傻病的模样,肯定不会自己备礼。


    七皇子中毒命不久矣,皇上都带头探望了,他们这些皇子自然要意思一下,做出兄友弟恭的样子。


    二公主姬妤来看望姬清这日,恰巧大皇子广王也来了,二人便没有久留,说了几句吉祥话,吃了半盏茶就离开了。


    姬清从小到大一直痴傻,与废物无异,没有挡了谁的道,故与几位皇子皇女,明面上关系都过得去,谁见面了都会逗弄姬清两句,聊表关心。成顺帝最乐意看到这种平静和睦,兄友弟恭的模样。


    岳王姬放和最小的皇妹姬萌,虽然人没到,也都送来了慰问品。


    次日,姬妤公主再次上门。


    茶换了两盏,终于说出此行的目的。


    “本宫,有些难言之隐,想见一见宋神医。”


    宋老立刻被请了过来,隔着纱帘为姬妤公主细细把脉。


    其他人包括康王在内都避嫌退了出去,倒是漏掉了在一边吃点心的姬清,反正以姬清的心智也听不懂,二人便没避着他。


    “这位夫人,似是不孕之症。”为了保密,没有告知宋老姬妤的公主身份,是以宋老以夫人相称。


    “可有医治之法?”姬妤心中一松,她什么都没说,单凭把脉就查出了病症,不愧为神医,愈发急切问道。


    宋老遗憾摇头,“夫人这是先天之症,打娘胎里带出来的,老夫治不了。”


    姬妤眼里的光,一点点暗淡下去,


    成婚多年,她一直无所出,原本驸马娶公主是不能纳妾的,但她想为驸马纳一房妾室继承烟火,结果驸马始终不同意,她反而更加愧疚。


    这种闺房之事难以启齿,她下了很大决心,才来请神医诊治,却是这样的结果。


    姬清垂下眼帘,宋老说的有道理,但也不是全然无救,最多子嗣艰难一些。


    罢了,只能以后再想办法,帮姬妤皇姐一把。


    ……


    入夜后。


    姬清换上轻便的黑衣,以黑巾遮脸,从王府后门悄悄溜了出去。


    街道上空荡荡的,远远地,有打更声传来。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连续敲了三次,三更时分,夜已经很深了。


    哪怕白日里繁华喧闹的上京,此刻也陷入了沉寂。


    黑漆漆的街道上,姬清一路走得飞快,很快就到了季家破败的府邸门前。


    他深深看了一眼大门上的封条,上前摸着,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他跟妹妹每次在门口一边玩耍嬉戏,一边等着父亲从宫里归来的日子。


    季太医经常要值夜,但每次回来都会先抱一下妹妹,然后考校一遍他的医学常识和药性药理,若是答错了,手板会挨一下戒尺。


    母亲就在一旁,脸上不经意露出心疼的表情。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父亲打的听上去声音很大,其实不算疼,事后还会趁他睡着了,悄悄跑到他房间里,帮他擦药膏。


    正因为对他太好,他感受着父亲母亲和祖母的宠爱长大,所以当初知道父亲把他当成女子,要求他嫁给一个男人的时候,才会那般抗拒,才会那般难以接受。


    姬清绕着围墙走了一段,停在一棵老树前,踩着树枝,攀爬上围墙,跳入里面。


    杂草都有一人高了,姬清在杂草地里就地一滚,翻身爬起来,环视四周。


    入目一片荒凉。


    房门大敞着,厅堂里面桌椅横七竖八翻到,花瓶瓷器这类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搬空了。这里是他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的地方,也是在这里——


    姬清穿着大红礼服,三跪九叩,拜别了父亲、母亲和祖母,当时他满心怨愤,没有留意到,又或者注意到了,只是他心有不甘没有在意。母亲和祖母哭肿了一双眼,眼中满是不舍。父亲虽然没有哭,却眼眶通红,藏着背后的手掌微颤。


    现在回想起来,仔细教养大,寄予厚望的儿子,嫁作他人为妇,他们心里也一定也不好受极。


    季清川没有兄长,他犹记当初上花轿的时候,是父亲主动走到他前面,弯下了腰,想要背他上花轿。


    他听着围观众人的指指点点,只觉得倍加羞愤难堪,心中记恨着父亲以死威胁自己出嫁之事,一把推开父亲,自己跨步上了花轿。


    没有回头看一眼,被他推的趔趄了好几步的父亲。


    当初他走的决然,如今再看这里,只剩满心惶然。


    药田也是一片荒芜。


    在这里,父亲第一次教他认识草药,第一次栽种草药,后来他领着小小的榛榛在这片药田翻土,浇水,在这里挥洒汗水,如今全没了。


    姬清径自走到药田的一处角落里,在墙根处翻找了一会儿,这里曾经种植过一种奇毒之草,是父亲季正卿治疗番邦使臣之后,作为谢礼偶得,中原腹地没有这种毒草。


    毒草的生命力一向旺盛,应该没那么容易枯死,若是能找到,自己身上这种奇毒就有了以毒攻毒的办法。


    找到了!


    不等笑容扩散,姬清便失望了,这株草已经枯死了。


    没希望了吗?


    姬清一屁股坐在地上。若没有这个以毒攻毒的法子,一点一点拔毒,浑身痛不欲生,生不如死都是小事,但以后离不开体弱多病,三步一喘五步一咳,彻底成了药罐子。


    寿数方面,若他自己来,能比宋神医拔除的彻底一些,应当还能拖个二三十年。


    罢了,这么长时间都是捡来的,够他为季家翻案就成了,只要翻了案,榛榛便不再是罪臣之后。


    姬清起身准备离开,突然发现毒草旁边的石头缝中,竟然有一株幼苗奇迹般的活着。似乎是毒草的种子恰巧落到这缝隙中,石缝下面阴暗潮湿,侥幸存活了下来。


    他连忙蹲下,小心翼翼的把幼苗挖出来,包裹好之后放入衣襟中,长舒了一口气。


    走出药田,姬清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他一步一步地走,一步一步地看,只觉得浑身发冷,寒彻骨髓。


    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姬清眼角渐渐湿了,视线有些模糊。


    想到自己与父亲的最后一次在书房里发生争吵,他被羞愤冲昏头脑,竟然口不择言,现在想来,父亲那一瞬间佝偻的腰背,姬清心如刀绞。


    如今物是人非,一切都晚了,他来不及道歉,来不及后悔,也来不及救自己的家人。


    姬清怀着沉重的心情,推开书房的门。


    电光火石间,姬清的肩膀被人猛然扣住,像铁钳似的难以撼动。


    会是何人?他心中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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