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郁,月华如水,倾洒一地碎银。周围万籁俱寂,无人打理的窗扇,被凉风挂的晃晃悠悠,偶尔能听到几声虫鸣。


    而陆景深却只能听到姬清平静的呼吸声,他第一次距离一个人这么近,借着夜色甚至能看清楚,这个人浓密纤长,微微卷翘的睫毛,精巧高挺的鼻翼。


    七皇子,以前他听闻过,是一个精致美貌的瓷娃娃,眼睛虽然漂亮,却目光呆滞,口笨舌拙。


    然而,实际却不同,姬清本人的眼睛不但漂亮,还很灵动,可见传言不可尽信。


    “将军,这回别乱动,坚持一下,等手指发青,就可以拔针了。”姬清直起腰,收拾起银针。


    陆景深轻轻点头。


    姬清转身开始打量书房,屋里一地狼藉,显然已被人暴力翻找过,医书乱七八糟扔在地上,姬清翻找了一阵,将一本手札抱在怀中。


    这是父亲随手记载的针灸经,上面一字一句都是父亲亲手所书,以前翻开的时候都要小心翼翼,如今竟被随意丢弃在这里。


    姬清眼眶蓦然红了,他侧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压下心里的钝痛,不着痕迹地拭了拭眼角,将手札小心翼翼的收入怀中。


    再抬头时已是面色如常,他拿起桌上垫纸用的毛毡,卷成一个卷,递到陆景深嘴边,示意他咬住,捏起一根银针,道:“我现在要把银针插入将军的手指,十指连心,将军忍一忍。”


    陆景深面无表情的道:“来吧。”


    银针刺入,陆景深的肌肉瞬间绷紧,手却纹丝不动。


    为了减轻陆景深的痛苦,姬清手指飞快,很快给十根手指都放了血。


    血珠顺着针尖一滴一滴流出,变成暗红色的冰渣子,掉在地上。


    姬清松了口气,眉目舒展,“现在感觉如何?”


    陆景深眨眨眼睛,感觉到体内的冷意渐渐缓解,胸口也不再那么痛了,


    姬清取下毛毡,俯身靠近,“现在可以取针了,经过这次排毒,将军身上不会再那么痛了。”


    温热的指腹落在光裸的皮肤上,陆景深瞬间浑身紧绷。


    姬清温声道:“别紧张,这次不痛了。”


    由于光线不好,姬清靠得极近,陆景深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


    令他忍不住放松,思绪都变慢了。


    从童年练武,到少年上战场,多少年了,从未有人告诉过他,不会再痛了,从没有一个人……


    这样的话,没想到会从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口中听到。


    他看着姬清精巧的耳廓,忍不住想,后宫的生存也极为艰难吧,也只有那种杀人不见血的地方,能让一个皇子中毒,假装痴傻这么多年。


    谁能想到,一贯只会装疯卖傻,默默无闻的皇子,居然身怀绝世医术。


    “银针刺穴以后每日一次,明日未时我自会去将军府上。”姬清把药瓶扔给陆景深,“这是祛寒丸,用的药材比较普通,虽然对将军目前的症状效用有限,但聊胜于无。先每日三次,一次一颗口服,这两天我会尽快赶制出效果更好的祛寒丸。”


    针都取掉了,陆景深坐起身,正在整理衣衫,闻言一顿,有些傻眼,“每日都要?”


    “怎么,将军怕疼?”姬清挑眉,“将军该不会以为,这一次就能把寒毒拔干净吧?将军这条命,如果不医治,活不过半载,这还是把即将到来的盛夏算在内,如果放在严冬,五个月都够呛。”


    “那需要施针几次?”陆景深蹙眉。


    “视大将军的身体情况而定,大概需要四个月到半年,切记这期间不可动武,否则寒毒攻心,神仙也救不了。”姬清严肃道。


    他已经想好了,陆景深承了他的救命之情,不怕他不把季府的事告诉自己。


    ……


    将军府书房内。


    从季府回来,陆景深就一直枯坐在这里,不知过了多久,整个人如同玉雕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的过分。


    他的面前放着一只檀木匣子,盖子打开着,里面满满当当,是陆景深这一辈子的愧疚。


    若是姬清在此,就能看到,里面其实是厚厚一叠信件,每一封信上面都写着他的名字,季清川。


    北疆环境恶劣,又处在战火中,物资匮乏,营帐里没有取暖之物,天寒地冻的,刚写一个字,墨就冻住了,需要再一点一点研开,再写,一个字,一个字的,写一封信,往往需要一整夜的时间。


    信是一封接一封的,送回了将军府,可是,却没有来得及送到季清川手里。


    现在,清川再也没有机会看了。


    他亲手射杀了无辜的人,有资格活下去吗?


    当初季正卿院使来求他,娶季清川进将军府,为了季清川能摆脱季府的命运,不受季府连累。


    他救不了季府,本以为能救下季清川,给对方一处安静平和的栖身之地。


    洞房花烛那天,本想告诉季清川,今日让他以出阁之礼嫁进门是迫不得己,其实他们不分嫁娶,可以相敬如宾,如果他不愿意,也可以分院别住,互不打扰。


    可是这些话终究没能说出口,陆景深就上了战场。


    再见面的那日,成了陆景深挥之不去的噩梦。


    终究,他还是没能救得了季清川。


    愧对季家,愧对季正卿院使,愧对季清川……


    一阵气血翻涌,陆景深强行压下喉咙间的一股腥甜。


    倒是没有以往夜里那么剧痛难忍。


    自从中了寒毒之后,每逢夜里疼痛难忍,不论用什么方法缓解,都是杯水车薪。


    没想到,今日被七皇子医治一番,倒是缓解了不少。


    久违的,黑寂长夜不再那么难熬。


    七皇子?有点意思。


    恐怕任谁也没想到,幽居深宫的痴儿,唯一的嫡皇子,居然是正常的。


    这么多疑的皇上,竟然半点都没发觉?


    陆景深动了动僵掉的身体,起身时微微一晃,很快稳住身形,步伐沉重的推开书房的门。


    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


    ……


    未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悄停在将军府的后门。


    寿春掀开车帘,姬清从上面跳出来。


    今日只带了寿春一人出来,两个男人出门更方便一些,夏喜沉稳,善烹制菜肴,便留在王府里研究美食。若是一个人都不带,康王那边定会生疑。


    虽然姬珩为人靠得住,但是为了他的安全,在准备万全之前,姬清不想把他也扯进来。


    毕竟装傻欺君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多越危险。


    将军府早已有人等在门后,听到响声,立刻开门把姬清迎进来。


    “奴才陆刚,拜见七殿下。”


    “免礼吧。”寿春道。姬清站在一旁装傻。


    将军府不如王府那般富丽堂皇,处处透着庄严,里面的仆役很少,都是退下来的老兵,寡言少语。看到姬清也目不斜视,无人议论,整个府里处处透着冷清。


    穿过曲折的回廊,陆刚把姬清带到一处偏厅,拱手道:“请殿下在此稍后,奴才这就去通传。”


    姬清扫了一眼,别说床,连张榻都没有,施针肯定不合适。


    “不必了,去找将军。”姬清转身往外走。


    ……


    书房内,案几上放在两个茶盏。


    陆景深正与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相对而坐。


    “如今咱们带回来的镇北军只有区区五千人,剩下的全都归了定远侯麾下,我看皇上就故意找借口收了你一大半兵权,卸磨杀驴也没这么快的。”


    郭闯长着一张刚毅正直的脸,说话时却带着一股子痞劲儿。


    当时季清川身死,陆景深又昏迷不醒,郭闯只能上书陆景深重伤未愈,延后归期。陆景深昏迷了整整三个月,归期一拖再拖,等他醒过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上书请奏守孝一年,热孝期满再归京。


    皇帝虽然没有降罪,但却借着这件事,以陆景深需要养病为借口,收走了一半兵权。郭闯气坏了,就连皇上亲封了他一个游骑将军,都没有多少喜色。


    他是当年陆景深在战场上,从死人堆里翻出来,并一手挺拔起来的,对陆景深极为衷心。两人相交多年,共同经历多场战事。


    “上面那位疑心重,以后这样的话别再说了,收回兵权只是试探,如今定远侯镇守北疆,我们正好可以腾出手来追查劣质兵器一事。”


    郭闯狠狠锤了一下自己的手心,“这倒也是,不出咱们所料,果然是从上京就掉换了。”


    “加紧查,背后之人身份不会低……咳、咳……”陆景深没忍住,轻咳了两声,嘴唇泛青,面色也比以往更苍白了些。


    郭闯脸色一变,焦急道:“慎行,你是不是寒毒又发作了?”


    慎行是陆景深的字,是父亲陆长策给他取的,目的是让他在君威之下,每走一步都谨而慎之。


    “没事。”陆景深道。陆景深琢磨着,要不要把七皇子打算替他医治的事告诉郭闯,不是不相信郭闯,而是怕万一没医好,岂不是害他白白高兴一场。


    他们去年在北疆的时候,不止有孟军医的诊治,他们还找了无数大夫。但是有大的希望就有多大的失望。


    听到陆景深这句没事,郭闯本能的就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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