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同样的制作工艺,同样的黏土,但为什么一个砖窑里就是会有青红两种颜色呢?
这个问题陈庚年很难跟烧砖工匠们解释清楚。
实际上,这取决于烧制过程中有没有接触到空气里的‘氧气’和‘水’。
砖窑里的氧气和水充足,烧制出来的砖瓦就会呈现红色。反之,水和氧气不足,就会呈现出青灰色。
氧气越少,砖瓦的颜色就会青的越纯正,颜色更显大气。
传统方门窑并非完全密闭,封窑以后无法彻底阻挡空气流通,只有部分砖瓦运气好,会呈现青灰色。
而圆形门窑,则是完美解决了这个问题。
至于为什么八年前这个砖瓦窑产出的砖,很多都是碎裂砖呢?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
“走,我们去淘洗黏土那边看看。”
陈庚年示意几位工匠跟上:“本官虽然担任了砖瓦窑的厂长,但平时还是要以县衙公务为重。你们这边,暂时由周茉全权负责。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今日本官会带着你们走一遍流程,将一些要点诀窍告知你们,你们仔细听好了,尤其是周茉。接下来三个窑的砖瓦,是要搭建县衙,以及四个厂子的厂房,不能出差错。等下个月开始,生产出来的砖瓦,就要拉去凉州售卖了。”
听到县太爷这话,众人都心头一紧。
尤其是周茉。
这么重的担子压下来,她不紧张那肯定是假的。
陈庚年见状笑了笑。
有压力,才会有动力嘛。
按照他的计划,这三个砖瓦窑,都将会生产价格更昂贵的青砖瓦。
因为青砖瓦需要淋水,还得绝对密封,无论是工艺上,还是操作流程上,都很难全民参与生产。
但红砖就不一样了。
等到了明年,各个村子都有钱了,就可以考虑在每个村子都挖一个单独的方形坑窑。这样村子就可以自产红砖,然后大家集体盖砖瓦房子。
至于今年为什么不推广红砖瓦窑?
一是因为民众们没有钱,一嘛,像是这种全民建设,步子绝对不能迈太大,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如今县衙本身事务就够繁忙了,又开了四个厂子,北部还在挖掘窑洞。要是所有村子再开始挖窑制砖盖房子,那是真顾不过来。
到时候一旦安全问题失控,就彻底乱了。
另一边,工人们将反复淘洗、祛除石子、砂砾的黏土倒进大圆坑里,然后倒进清水,准备用牛在圆坑里来回踩踏。
这个踩踏过程要持续整整一天,才能让黄黏土和水彻底融合,增加其黏性。
“县太爷!”
“县太爷您小心点,仔细这牛冲撞到您呐。”
干活儿的汉子们瞧见陈庚年,纷纷神情恭敬的打招呼。
陈庚年摆摆手,示意他们做自己的。
随后看向周茉等人,笑道:“先前你们做出来的砖瓦会碎掉,其实原因很简单,不是因为你们工艺有问题,而是跟晾晒有关。做出砖瓦坯以后,立刻拿到太阳底下晾晒,江县这边阳光太烈,会直接蒸发砖瓦坯里的水分。这就导致送进砖瓦窑以后,高温烘烤会让砖瓦破碎。所以,趁着今日砖瓦坯还没有开始生产,你们得搭建临时棚区。稍微能遮挡一下风雨阳光那种简陋棚区就可以,建造好以后棚区可以保留,以后生产的砖瓦,都要先在棚区里慢慢风干到五成湿度,再转移到阳光下直接晾晒。基本上,砖瓦坯在棚区风干半个月,就可以了,转出来以后晾晒两天,就能送进窑里了。哦还有,这个大圆坑里碾压好的黄黏土上面,得盖一层麦秸秆,防止水分蒸发,因为水分蒸发严重会直接影响砖瓦坯,这种情况烧出来都不是破裂,而是直接碎掉了。至于其余的问题,你们都比我专业,本官就不在这里指手画脚了。等半个多月后,砖瓦坯进窑的时候,本官再来盯着,告诉你们具体该如何操作。”
交代完毕以后,陈庚年转身离开。
留下一群工匠们手足无措。
不是,县太爷这就走了?
那可是整整三个窑,以万为单位的砖瓦啊!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周茉。
大家的意思很明确,是你技术首席,我们都听你的呗。
事实上周茉在心里都快要哭出声。
她没有在县衙待过,不知道县太爷有做‘甩手掌柜’的习惯,如今骤然成了一个厂子、一百多号人的管事,心里实在是虚啊。
万一到时候砖瓦还是破碎该怎么办?
她真的能跟县太爷说的那样,烧制出全部都是青色的砖瓦吗?
正当周茉心里忐忑的时候。
旁边的大圆坑里,不知道哪个粗心工人,竟然倒了一筐红黏土进去。江县的黏土大部分都是黄色,但偶尔也能挖出一些深红色的。
这个其实不影响砖瓦质量。
但在圆坑里的牛,似乎受到了刺激,开始在坑底来回发癫似的奔跑,溅起各种黄泥,最后竟然在人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跳着爬出了大坑。
“快快,快把那牛拉住。”
“老天爷啊。”
一时间,人们纷纷躲避,还有人上去牵牛绳。
刚才县太爷在,大家都不好意思,都在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现在县太爷走了,一个个都浑身干劲十足。为啥,因为这是大家第一天上班嘞,咱们以后可都是工人咯,不管什么事儿,都得冲上第一线!
努力为砖瓦厂搞创收,努力升职加薪!
折腾了好一番,大家才把牛给制止住。结果好家伙,在场人有一个算一个,身上全都是黏土。
周茉也被溅了一身黏土。
但她甚至都来不及去处理,见牛被制止住,赶忙说道:“去挖黏土的工人那边交代一下,不要再挑红黏土了。”
在砖窑厂,甚至在江县,周茉现在就是个传奇人物。而且,大家要想升职,肯定得在周茉这里好好表现啊。
一听到她发话,当即有好几个工人热情响应。
“好的周经理!”
“不是周经理,是周管事!”
“是周技术首席,你们不懂别瞎说,闹笑话咧。”
周茉‘吁’了一口气。
随后又想到了什么,又说道:“对了,还得分出十个人来,建个简易场棚。用来风干砖瓦的,不用建造太仔细,结实好用就行。”
“建场棚?这个我会!”
“我也会我也会!”
周茉话音落下,当即就有一群人呼啦啦站出来去建棚区。可这边人一走,没人淘洗黏土了啊!
她急道:“其余人呢?”
仔细一问才知道,大家要么去挖黏土,要么去挑黏土,或者在整理旧砖窑,还有的在清点砖瓦模具,以及收木柴。
没辙,周亮等砖瓦工匠只能顶上去淘洗、踩踏黏土。
这边人刚顶上来。
那边又有工人大声喊道:“周管事,周经理,周——算了,咱们得建多大的棚区啊。”
“要建——”
周茉张口就准备回,可话到嘴边又卡了壳,对啊,建多大?等她再去仔细问问县太爷!
但现在又不能不建,于是说道:“算了,我跟你们过去看看。”
一路上,到处都有人在忙碌。
甚至还有人在吆喝:“半道上有人摔跤了,谁去替一下。”
立刻有人应声:“我过去!”
“你去个蛋,这坑窑还没收拾出来呢。”
“有人摔跤了没听到吗,那事儿更重要。”
“那行行你快去快回。”
乱,真的乱。
不是那种乌烟瘴气的乱,是一片热火朝天的乱。
大家都是第一天上班,都干劲十足,都急于表现,都忙着‘搞创收’。
甚至周茉去看棚区建造场地的时候,又被建筑厂的人喊住:“周经理,我们曾经理喊您过去,三砖窑地下似乎挖出水了,得重新挖。”
周茉眼前一黑。
“挖出水了?”
“那这可咋整,娘嘞,完蛋了。”
“赶紧换个地方继续挖啊。”
“场棚究竟建多大——”
“明天能不能开始做砖瓦坯哦。”
开工第一天,周茉甚至都没来得及吃饭。
还好有他哥周亮帮衬,才算是勉强把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处理好,明天总算是能烧砖了。
这么一天下来,周茉觉得自己人都快没了。
-
另一边,养猪厂也没好到哪里去。
孙成昨天虽然给大家泼了冷水,可仍旧压不住众人想要‘上进’的劲头。
养猪厂的所有员工,还真一个不少全来了。
这天的任务说简单也简单,其实就是暂时搭建一个临时办公场棚,和一些临时猪圈,还有,先前县衙定好的猪崽,民众们会一一送过来。
确保猪崽没问题,第一批猪就可以先劁了,然后开始饲养。
张阿花自告奋勇去建临时猪圈。
结果大家这边才刚开始忙碌。
有个大肚子的女人推着板车,送来了两只猪崽,这是先前县衙预定好的。
板车推到养猪厂以后,大肚子女人哎呦一声,捂住了肚子:“我怕是要生了。”
娘嘞!
当时包括临时厂长孙成在内,所有人都傻了。
咋大着肚子还来送猪崽呢?
女人解释道:“家里男人去北边挖窑洞了,家里儿子闺女还小,只能俺自己来了——哎呦不行,嫂子,你给我准备点水,扶我坐下,我自己生——”
张阿花虽然生了李泉,可这辈子还真没帮别人接生过。
她去帮忙的时候手都是哆嗦的。
另一边,又陆续有猪崽送过来。
临时猪圈盖好了,劁猪工人开始给猪崽劁猪。
猪崽哭的震天响。
坐在场棚里生孩子的女人也跟着嚎,哎呦了许久也生不出来。
孙成去外面忙了,好像说是物流厂帮忙采办的第一批饲料到了。
没多会儿,饲料被一袋袋送进来。
“妹子,妹子你坚持住啊,我这,我这也不知道咋帮你。你这样,你躺这饲料袋子上,这上面软和些——”
张阿花攥住那产妇的手不停安慰,与此同时还担心外面劁猪工人是不是把猪劁出问题了,咋猪叫的这么惨。
由于着急,她一不小心扯开了一袋子饲料,随后她豁然站起来,扯着嗓子喊道:“厂长!厂长,让物流厂的人别走,有一袋子饲料,精饲料和麦麸子掺混了!咱们得再查一遍,哎呦我的娘!”
张阿花话喊到一半,突然听到孩子的哭声。
一回头,果然是生了!
“花婶儿?你说什么,饲料有问题?我刚才都打开检查过,没问题啊,而且件数、价格都是没问题的。”
听到饲料有问题,孙成也很急,着急忙慌小跑着去找张阿花,结果一进场棚:“哎呦我的娘,这就生了!”
“对对,饲料就是有问题,厂长你看,这明显是精饲料和麦麸子混合的,这俩能一个价位嘛!”
张阿花手忙脚乱去抱那小孩子,还不忘给孙成说饲料的问题。
结果一个回头看到孙成目瞪口呆的表情,当即反应过来:“不行不行,男的不能来这里,你赶紧出去!哦,你是厂长,不行不行,厂长也不行,你先出去,反正饲料有问题,让物流厂给个解释。还有还有,让这妹子的男人过来一趟,她男人在大江村,叫啥?妹子,你男人叫啥来着?黄三?叫黄三!”
孙成狼狈的转身就往外跑。
他也算是在县衙经过历练的,可现在这场面,让他怎么不慌嘛!
惊慌的孙厂长,跟物流厂那边的人核查,可怎么核查都查不出来,为什么有一袋饲料里是精饲料和麦麸子混合的。
这可是牵扯到信誉度的问题啊!
物流厂的人不敢托大,急吼吼回去找经理顾真。
顾真没辙,只能一袋一袋饲料再次核对,又把今天负责采办饲料的人都喊来问话。最后才查出来,原来饲料没问题,是有个卖家热心民众见采办的人太辛苦,主动帮忙抬饲料,结果不小心把一部分精饲料,给倒进麦麸子里去了。
那这也怪不得一直查不出来。
等这事儿解决完,两边厂子的人都累到快要昏厥。
包括建筑厂那边也在崩溃。
起因是,北部紧挨着的两个村子有仇,结果勘测地貌的人没把这事儿打听清楚,导致两个村子挖窑洞的时候,竟然挨得紧紧地,在一个山坡相遇了。
本来以前有矛盾,至少还隔着一段距离。
好家伙,现在贴脸挖房子,那火气分分钟冲上来,从翻白眼,到口出狂言,再到干架,那叫个一气呵成。
邵安一个总工厂长,最后沦为劝架的。
脸上还不知道被谁挠了一下。
有趣的是,所有的厂子都在闹腾。
但今天第一天上工,最后大家还是把活儿给干下来了。
本质上是因为心态。
虽然闹腾,虽然乱,但每个人都在使劲儿,这些劲儿虽说使的乱七八糟,可也勉强是朝着一起使的。
晚上,忙碌一天的厂子工人们疲惫下班。
他们这么一群人走在一起,想不惹人注意都难。
“快看快看,县衙的工人下班啦。”
“他们瞧着可真精神板正呐。”
“那肯定,这些都是咱江县的人才,厉害着嘞。”
“你说他们上班的时候都在忙碌些什么?是不是每个人都很有干劲儿,大家都在闷头干活儿,把活儿干的又快又漂亮。”
“绝对的,用县衙的话说,他们看着就很专业!”
听着周围民众们赞叹、艳羡的议论,再回想自己今天这‘忙碌’的一整天,工人们眼神飘忽,神情尴尬。
娘嘞,他们这班上的感觉跟闹着玩儿似的。
这么想想,县衙里那帮年轻差役们可真厉害啊,短短几个月时间,就从一世祖成长到如今的地步。
他们以前还笑话过人家差役们嘞。
现在自己当上了工人,才懂这里面的门道有多艰难。
但没关系。
差役们能办到的事情,咱工人们铁定也能行!
张阿花也是这样想的。
甚至回去的时候,还非常斗志昂扬。
可不知道怎地,上班第一天似乎也没干啥重活儿,人就是觉得特别累,差点睡过头。
次日天刚蒙蒙亮,李泉在外面敲门:“娘,娘!赶紧起床,你再不起来就要迟到了!你们养猪厂辰时敲锣,迟到一次扣一文钱!”
张阿花猛然从床上坐起来。
她才上班第一天,她不能迟到,她可是得当厂长的!
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张阿花迅速去洗漱,可从身体到精神都有种困恹恹的疲惫。
李泉给他妈塞了一个麦饼:“来不及了,走走,边吃边走吧。”
张阿花愣愣道:“不是,一样都是得上班,你咋这么精神?”
李泉看着倒是半点不蔫儿吧,甚至还一脸神采奕奕:“娘,一会儿等你去了养猪厂,什么都懂了。”
懂什么?
张阿花没懂。
神奇的是,等她一路紧赶慢赶来到养猪厂,抢着啰声响起之前签到以后。一抬头,瞧见已经有好几个同事,在跟着厂长后面一起巡视猪崽的时候,还真就懂了。
因为,总有同事比你更会卷。
张阿花沉默片刻。
随后一抹脸,把脸上的疲惫全都抹走了,撸起袖子就走了进去。
想当厂长?
卷啊,卷起来啊!新时代江县打工人,从学会内卷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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