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虞文德以为谢听之是受到虞乔卿的威胁而不敢开口时,少年轻启薄唇,不慌不忙道:“长姐所言甚是,是听之犯错,理应受罚。”
听到这样的答案,就连虞乔卿的神情也带着片刻愣怔,随后她冷笑一声。
倒是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不过即便这样,也不会让他和那个便宜娘的印象在自己心中有任何改观。
虞文德显然也没料想到,目光在他脸颊上的伤口逡巡着。少年白皙的皮肤下隐隐透着青筋,鲜血渗透着,格外显眼。
“当真?”虞文德转身看向虞乔卿,后者抱着暖炉,垂眸若有所思。
少年垂在身旁的手指微微蜷起,又舒展开来,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应答,“嗯。”
虞文德一时语塞,清了清嗓子,瞄了眼还在跪着的丹音,示意她起来。
虞乔卿长叹一口气,轻啧着,“都同爹爹说了,责罚小辈本是长辈的本分,奈何爹爹不信。”
少女的声音柔软又透露出坚韧,晶亮剔透的水眸中带着些许目中无人,高傲地像是扬起脖颈的天鹅。
虞文德一时语塞,视线落到一旁的下人,见对方身子颤抖,也知晓问不出什么话来,良久才憋出来一句,“即便是真的做了什么错失,听之也是刚来,何必罚得如此重?”
连这张俊俏清隽的脸都打红了,这要是传出去,还以为左相府虐待母子二人。
虞乔卿嗤笑着,“爹爹若是对我有怨言大可以直接说出来,又何必拐弯抹角。”
一想到昨日在前堂发生的事情,虞乔卿便气不打一处来。
爹爹何时用那种语气同她说话?自小她就是含着金汤匙长大,若不是,若不是这个谢听之……
话音刚落,虞文德怒甩着长袖,指着虞乔卿怒声喝道:“谁允许你这般同我说话!没大没小,你娘当初是怎么教你的!”
还真是自己把她给宠坏了,以至于虞乔卿如今说话都不把他放在眼中。
似乎是提到了某种禁忌,虞乔卿像是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声音也尖锐不少,瞪圆杏目不可思议道:“我娘?你怎么还有脸面提她?”
“我的好爹爹,她如今还躺在灵堂上死不瞑目呢,夏柔云就带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种鸠占鹊巢,你让我娘在九泉之下能安心吗!”
这句话几乎是吼叫出来的,积压在心中的情绪也在这一刻爆发,虞乔卿泪眼涟涟,胸口剧烈起伏着。
“啪”的一声,在场的人都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虞乔卿的脸侧向一边,右手颤抖着抚摸上脸颊,不可置信地看向虞文德。
男子也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双唇颤抖着。
自虞乔卿记事起,这是虞文德第一次打她。
脸颊处火辣辣的,但仍然不及心头的痛。虞乔卿微微弯腰,胸口像是被人撕裂开。
这才不到一日,她爹竟然就为了这个人打她?
谢听之抬眸,只见少女的双眼蒙上一层水雾,高傲如开屏孔雀的神情也黯然,鼻头通红,像是天都要塌下来一般。
少年眸光闪动着,黢黑如不含杂质的水晶里流淌着莫名的情绪,面色冷峻。
虞乔卿就要冲过来撕扯着少年的衣衫,“都是你,都是因为你,若是我娘泉下有知,绝对不会放过你们母子二人。”
虞文德拦在谢听之面前,气得胡须颤抖,“够了,你现在这副模样,和街上的那些泼妇有什么区别!”
声音回荡在并不宽敞的屋内,虞乔卿身子一僵,发丝凌乱,全然没有平日桀骜和不可一世的模样。
她想,自己现在一定像是落水狗般任人嘲笑。
所有落在虞乔卿身上的目光,都让她觉得无比难堪。
“左相大人,长姐也是恭顺之人,沉浸在悲痛中,况且本来就是听之的错,莫要为了我而责备长姐。”谢听之从虞文德的身后站出来,柔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而这些话落在虞乔卿的耳中,只觉得刺耳。
听闻此言,虞文德满意地看一眼谢听之。
不愧是夏柔云一手教导出来的孩子,知书达理,满腹经纶,以后若是有可能,还能承自己的爵位。
只是可惜,这眉眼像极了他的生父,只有这一点让虞文德感到无奈。
虞乔卿嘴角勾起,看向谢听之的目光怨毒嫌恶,“我和爹爹的事情,不必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原先她还不信,现在果真应了丹音的那句话,自己越是无理取闹,越会让谢听之这等小人有可趁之机。
“长姐……”想到日后自己在府内水深火热的境地,谢听之唤了一声虞乔卿,却被对方给打断。
“不要喊我长姐!”虞乔卿狠狠擦拭着自己的落泪,匆忙扫过谢听之的脸,如同在看栏中的家畜,多一眼都觉得脏,“日后要是再在我的眼前乱晃,休怪我不客气。”
扔下这一句话后,虞乔卿拂过水袖,目光定格在谢听之俊逸的面庞上,留下一个警告的眼神,撞开杵在门外的下人便离开了。
丹音见自家小姐离去,也欠了欠身同虞文德告别,紧跟着虞乔卿的步伐。
*
这件事情过去没两天,果然就不见了谢听之的身影,两人住在同一个院中,按理来说应当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可虞乔卿竟然是连半个人影都见不到,似乎谢听之和夏柔云的出现只是一个梦。
如此甚好,也省得脏了自己的眼睛。
院中的霜雪融化,一大早就见丹音拿着笤帚,在门口的石阶上扫雪,听到开门的声音,她转过头来,正好撞见虞乔卿惺忪的睡眼。
“小姐怎么不多睡些时辰?”丹音将笤帚斜靠在木门上,上前搀扶着她,把虞乔卿带入屋内,又给炉子添了些暖气,房内热起来,浑身也觉得苏醒过来。
这几日虞乔卿都没怎么拾掇自己,只要一闲下来就去灵堂看前夫人,要么便是抄写经文,为卞月灵多烧些。
她以前最是瞧不起这怪力乱神的东西,只觉得可笑,如今褪去任性,到也能够静下心来,好好诵读那些博大精深的书文。
丹音收拾好书案上薄薄的宣纸,上面隐隐有夏柔云和谢听之两个人的名字,浓重的墨水洇着,想必书写时的情绪定然是激动的。
“小姐也不必这样忧心,你看那谢听之明显是知道小姐的厉害,如今也不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晃,知道避风头,”丹音自说自话,开始替虞乔卿盘发,女子发丝柔顺,摸上去如绸缎般,“至于那个夏柔云,更是和我们八竿子打不着,除非家宴,否则也见不上面。”
眼见着丹音拿出往日的素银簪子,虞乔卿抬手制止,摸了一根不那么素的银簪,示意她别在自己的云鬓间,“这还是娘亲在世时,我及笄赠予我的,可惜我竟然是一次都没有戴给她看。”
卞月灵的棺木被安置在坟冢中,如今的灵堂内,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牌位。
丹音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虞乔卿,故作开朗道:“说到这个,小姐如今年纪大了,如此貌美,真是让那些世家公子看红了眼。”
这话说得倒是不假,虞乔卿虽然养在深闺里,可左相平日对她甚是纵容,偶尔的一次抛头露面也被画师画下来,流传到街坊,自此虞乔卿的美貌与才学被人广知,上门提亲的人更是踏破门槛。
只是卞月灵在世时,舍不得捧在掌心的娇花就这么被人给采撷,而且虞乔卿也并无心上人,干脆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养了这么多年。
等到丹音收拾完后,看着铜镜中少女的容颜,也忍不住暗暗惊叹。
上辈子的虞乔卿,必定是天上的仙人,否则怎么会生得如此貌美动人?
然而只是失神片刻,丹音立马反应过来,凑在她的耳边道:“小姐肚子饿了吧,丹音去让膳房准备些吃食,也省得待会用功没有力气。”
虞乔卿沉默着颔首,小姑娘又从衣柜中翻出一件暖和的衣服放置在床榻上,阖上门离开了闺房。
想着约莫还有段时间,虞乔卿在房中呆着也是无趣,兀自披上丹音为她准备的衣裳,刚打开门,迎面的冷风几乎将她吹倒。
“今日的风可真冷。”她喃喃着,一抬眼正好隔着院子望见少年颀长的身影。
谢听之背对着她,将院中那一株几乎要枯萎的藤枝扶起来,头上落下白雪,更添一份出尘的谪仙气质。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和皲裂盘虬的枝干形成鲜明的对比,睫毛垂下,眼眸专注地盯着手中的藤蔓,弯下腰将其耷拉在旁边的深红栏杆上。
站在他身旁的家丁见状,捧着手中的绳子绕过来,把蔫巴的藤蔓固定在红柱上,还用绳子裹上一圈。
这样藤蔓便不会受冻,来年也能抽出新的枝芽。
思及此,少年嘴角翘起,如云雨初霁,眼中温柔而又缱绻,气质便是人世间最纯善的词句也难以比拟。
虞乔卿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谢听之,也不走上前,倒是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走上前去找茬。
丹音拎着食盒转个弯,刚好见自家小姐衣衫单薄站在寒风中,忍不住着急,小跑着过来,“如此冷的天,小姐怎么穿这么少便过来了?”
这句话隔着不远的距离,也传到少年的耳中,他似乎也注意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抬起头和虞乔卿对视,刚巧撞进少女冷冽的眸中。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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