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微宗主的声音借助灵力传遍山间,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浑厚钟声再现,足足十二响,传彻四野。
钟声回荡,符文激活。
囚笼割裂舒展,每根栏杆皆化作粗链,一端接地,另一端则与笼中少年颈上铁环相连。
缚妖环绯芒大盛,半昏厥的少年当即被剧痛惊醒,嘶吼出声!
他拼命挣扎,却被各方锁链死死牵制原处,甚至只能半伏跪着,连直起背脊都做不到。
十数条铁链凌乱碰撞,竟造成了一种虚幻重叠的迷乱效应,使在场本就不多的与会者各有恍惚、气血浮荡。
翡寒衣抿了抿唇。
以他的神识,自然能感受到方圆千里的灾厄秽气皆被调动,由万物之中升腾浮现。
浓云飞雪中,深赤色的庞大漩涡于少年头顶成型汇入,化作皮肤下无数蠕动爬行的灰线,使得那双本就不够清澈的金红兽瞳愈发狂乱浑浊,有如逐渐苏醒的妖魔。
叶氏父子皆是初次经历此景,面色一时有些发白。
叶澄咽了口唾沫,蹭到萧泽玉身后大着胆子道:“泽、泽玉君,这样真的……真的好吗?”
那少年他才在山下见过,狼狈又可怜,如今更叫人惨不忍睹。
直至此刻,他才发现萧泽玉隽秀的眉也蹙着,眸光同样有些沉郁。
“祓灾……向来如此。”
萧泽玉闭了闭眼,轻叹一声:“自十年前……那件事后,世间灾厄秽气忽而强盛,隐有吞噬万物之势;奉神司遍寻全界,方找到承托厄力的‘灾介’,又据此定下祓灾规则。若非如此,怕是恒界早已苍生哀哭、白骨撑天。”
硬要在一个人与无数人的生命间做选择,谁会被抛弃不言而喻。
叶澄抿唇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前者不着痕迹转移了话题:“先前林间纠纷,还要多谢叶道友通知,某才能及时赶到。只是不知,道友是如何结识那位的?”
叶澄一怔,茫然回忆道:“近日妖魔异动,我下山历练,谁知没走多远就撞见那位被妖物围攻,遂出手驰援。对方说感念我襄助,愿与我结伴同行,相互关照,我也没想到他竟是、竟是……”
他越说声音越小,面色也开始古怪起来。
萧泽玉也一瞬无言。
感念相助、结伴同行、相互关照……这些字眼搁常人身上都没什么,可若与殊华圣君挂钩,便相当耐人寻味了。
当今修界第一人,怎会无法应付区区几只灾兽妖物,还要等人来救?
萧泽玉隐约觉得这位圣君可能有些自己的目的,正欲细细琢磨,神情霎时一凛。
……他听见了。
正层层叠叠、源源不断逼近的轰鸣雷声,并非来自天际,而是源于众人脚下的连绵山脉!
不祥预感涌现,久远记忆登时由识海深处茫茫席卷而至。
他想,他知道殊华圣君为何而来了。
与此同时,倚在云头的翡寒衣打着呵欠,终于坐直了身体。
直到地面开始震颤,隐约有低沉昏茫的吼声传来,在场其他人才有所察觉,面露惊色。
因祓灾大会一事隐秘,妙微宗三百余名弟子皆被严令留在房间不得外出,此刻更是茫然无措,不知发生何事。
“这地动……”
妙微宗主叶池面色煞白:“是天魔,竟是天魔!!!”
“天魔……?”
萧泽玉右侧一弟子狐疑道:“那东西不是被翡——唔唔!”
人名尚未出口,他就被孟凡尘一把捂住了嘴,抢白道:“执刑令!天魔是不是要破封了?”
他这完全是没话找话,可萧泽玉却并未发怒,视线掠过二人,只是轻轻颔首,神情凝重地望向祭台边缘。
浓云翻卷,群山剧震。
漆黑魔息突破桎梏直冲云霄,死气顷刻弥散遍野,侵蚀生灵。
天魔之威,叶家父子十年前便见识过。此刻眼见巨大黑影再次冲出地底,威势甚至更胜从前,心中不由一阵绝望。
反观萧泽玉,却似乎突然发现了什么,面色蓦地一片惨白。
“师……”
他眼圈泛红,唇瓣翕动又生生忍住,转而快速交代道:“我去牵制天魔,还请诸位师弟尽快完成仪式,将灾介带走!”
孟凡尘几人也知事非儿戏,当即点头:“是!”
萧泽玉再无顾忌,沉眸低唤一声:“晗光!”
清幽剑吟再现,泠泠光华伴着青年倏然消失的身影飞入天际,直迎天魔。
翡寒衣抱臂踏云,神识远远跟随战局移动。
那天魔确如系统所言十年连晋七品,而萧泽玉的修炼速度受体质所限委实算不得天才,以其如今修为,倒还真逊了那么几筹。
更何况,这小子剑诀频出,拼命攻的却非天魔要害,而是意在取下它胸口处几乎只露一截玉柄在外的残剑。
那剑翡寒衣认得——灵剑“听春”,他还是翡照月时亲手锻造的本命剑。当年断折后被他当做阵心,同魔物一起封入了地底。
他稍稍有些意外,尤其是在刚“复习”了一遍萧泽玉当年如何将自己心脉震碎的情况下——彼时深恶痛绝、此刻舍身救剑,情绪竟都不似虚假,着实有趣。
那天魔灵智不低,自然也瞧出了对手目的,当即换了打法,甚至故意空门大开引诱对方攻击;后者果真中计,刚欺身上前试图拔剑,便被一爪子拍飞,跌落云端。
翡寒衣袖手在侧,没有半点拉他一把的打算。
所幸萧泽玉反应不慢,当即掐了御剑诀,这才借助契剑险险稳住身形。
他压下口中腥甜正欲再试,却闻一声低哼被天风送入耳畔:“恒界第一仙府,就教出你这么个货色?”
萧泽玉一怔,下意识循声望去——
纷茫云海中,无数冰花幽幽盛放。
剔透花瓣舒展,发出晶玉擦碰的泠泠脆响,一袭雪影身披云气,踏花而来。
天风忽盛,近乎顽皮地将遮住他面容的宽大兜帽扬起一角,却只堪堪露出一隙冷白颌线,与颈侧点点光华绚烂的翡芒。
萧泽玉垂首行礼,视线却不由自主跟随那翡芒摇曳:“拜见圣君。”
翡寒衣随手拢好帽檐:“剑九思闭关了?”
萧泽玉:“是。”
翡寒衣冷笑:“所幸,否则见了你怕要被气死。”
萧泽玉头埋得更低:“能得圣君赐教,泽玉三生有幸。”
“赐教?”
翡寒衣忽然笑了一声,轻描淡写抬起右手:“你还不够格。”
在体型堪比山岳的魔族面前,他更像一只渺小蝴蝶,轻易便可撕碎。
天魔根本没将来人当回事,一抬爪子,却听得一道似曾相识的嗓音:“十载光阴,你就这点长进?”
字里行间的嫌弃丝毫不加掩饰,简直要把“废物”二字扔到天魔脸上。后者当即大怒:“蝼蚁,找死!!!”
滔天魔息狂暴肆虐,眼看要化作滔天巨浪兜头罩下,那白衣人却只是曲指一弹——
一道流光飞落,仿佛夤夜萤火,没有半点威慑力。
可天魔巨大的身躯却断线风筝般倒飞而出,重重砸入山间,魔浪顷刻分崩离析,溃败消散。
萧泽玉:“?!”
天魔:“……?”
它躺在废墟堆中缓了好一会,才如梦初醒般望向掐着洁尘诀的翡寒衣,大嘴开合半晌,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还是翡寒衣拢着袖子,踏花悠悠飘来,摇头惋惜:“不行啊,修炼太懈怠了。”
天魔:“……???”
它有些恍惚地往肋下被击中处一摸,竟捏出枚白玉棋子;又狐疑地盯了那人纤细精巧的下巴尖半晌,终于恍然大悟:“是、是你——”
十年前它首次降世便被一名可恶的人类修士封印,除他之外,绝不会有旁人晓得天魔命门就在右肋下三分!
……这人蹲点守它的吗???
险些被同归于尽的恐怖回忆开始重播,天魔战意尽消:“……你有完没完??!!!”
翡寒衣满意点头:“态度不错,看来需再闭关勤修几载。”
天魔:“……”
它斟酌片刻,压低声音:“那、那个,要不俺们还是先商量商量——”
翡寒衣点头:“好,就五百年吧。”
萧泽玉:“……”
天魔:“?!”
小山似的身躯试图挣扎,却被冷冽灵威死死压制,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
翡寒衣闲闲伸手,剑指凌空一划,破碎散落的封印竟自发重组,再度结为一道光华凌厉的遮天剑阵!
阵纹中轴,残剑听春隐约显现一点翡芒,锋利无匹,却又生机盎然、春意绵绵。
萧泽玉捂着左胸,死死盯着那处的眼眸一亮,终于忍不住喃喃开口:“师尊……”
而天魔挣扎未果,不甘怒吼:“可恶!老子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封印完成的刹那,一枚玄黑魔种于众目睽睽下射入灾气漩涡,顷刻顺流而下,融入少年体内!
濒临崩溃的混乱气息顷刻攀至顶点,连着缚妖环的一根铁链终于不堪重负,砰然断裂。
在众人惊恐目光中,碎裂脆响接二连三响起,那少年也渐得自由,踉跄着站直了身体。
红黑交驳的烈焰几乎将他身形吞没,唯有那双猩红兽瞳依旧鲜明。伴着粗重凶戾的呼吸声,是残暴无情的妖魔正在苏醒。
萧泽玉一惊:“不好,灾介失控了!”
他催动灵力试图出手,翡寒衣却比他更快。云气散聚,曳地白衣已然背对众人,浮现于“灾介”面前。
仿佛雪神临世,周身尽是皎皎无瑕、溶溶似月的白,即便身处阴沉昏暗的浓夜,也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胸口炽热无比,翡寒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失控少年;而对方则因气势受到压迫本能反抗,低吼一声,曲指成爪,猛然发难!
翡寒衣扬眉偏头,却好巧不巧被勾住帽缘珠链——
“嘶啦——”
裂帛声响,万籁俱寂。
颊边传来久违的痛感,他随手一抹,丝绸包裹的指尖当即染上刺目血红。
兜帽滑落,三千银丝失去束缚,如月华流泻,淌入白裳雪浪深处,当真冰神玉魄、风华绝代。
在场诸人惊艳至极,几乎忘记呼吸;可翡寒衣却肩膀微颤,仰头大笑出声!
群山寒风止息,终于云开雾散、雪霁天晴。
萧泽玉御剑落回人群中央,正见殊华圣君拉好缺了一角的兜帽,回首笑道——
“这个人,我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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