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催春暮(三)
昏暗室内熏香冉冉,只有烟萝坐在落薇的身侧,持着扇子为尚在梦中的她遮挡檐下迸溅的雨滴。
落薇握住对方冰凉的手,怔然道:“又是一年清明了。”
烟萝低声道:“娘娘保重。”
落薇醒了醒神,拭去眼泪,问:“他如今在何处?”
自知晓真相之后,她私下里再不肯叫宋澜的小字,连“陛下”都吝啬,总是直呼其名或是称“他”。
烟萝便回道:“昨日玉贵妃在御花园逗猫,被猫伤了手臂,哭闹不已,他许诺出政事堂后便去陪伴,玉贵妃痴缠,现下他已去了披芳阁,明日便是清明假中,不需早朝,他今夜定然不会再去别处了。“
落薇笑道:“你训的那些猫倒有些用处,改日我也向你聘一只,来解闷逗趣儿罢。”
烟萝笑着摇摇头,岔开话头道:“娘娘上次说,那人多智近妖,不知是好是坏,如今可有定论?”
落薇扶着云鬓,翻身起来:“没有。”
烟萝便道:“那娘娘今日还要去见他?”
落薇道:“见,为何不见,如今他得了宋澜这样的信赖,我若不见,送到旁人手里,日后他化成利剑,刺回我的胸膛来可怎么好。”
烟萝迟疑道:“可若不能探知,这样的聪明人娘娘用起来未必趁手,小人已为娘娘探查过,他身上疑点重重,进京来决计不止为了求取功名。虽说那年叶老将军战死,他入京见过娘娘后念念不忘,但年少情谊,真的足以维系至今么?”
“傻烟萝,你一查便能查出来的‘念念不忘’,能有几分是真?”落薇笑道,“你查出来的左不过是他在北幽多番打探过我的消息,若他有心,这些皆能提前布置。你还真以为他有意投靠我,是靠着我们那两分忘得干干净净的旧情?”
“这样的人,心中是不会有情的,他选了我,不选宋澜,是看得清宋澜的薄凉,至于太师……”落薇拨弄着手边一只凤头钗,意味深长地继续说,“幽云河一役当年疑点重重,他撇得干净,心中未必不想为他叶家翻案,况且我看,他与太师似有旧怨。就算猜错了,宋澜有意捧他,太师也容不得他入门下。”
烟萝默了片刻,道:“到底是小人想得少了些,如娘娘所言,此人向娘娘示好,也不过是权衡利弊下的谋略罢了。”
“自然,他与我有共同的敌人,借来一用也是无妨,”落薇道,“说到底,我在朝中虽有心腹,可他们无一不是清流儒士,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终归是做不得的。”
见烟萝神色忧虑,落薇便轻轻拂过她的肩膀:“你不必担忧,我心中有数,自然能开出宋澜、开出旁人给不起的条件。”
烟萝道:“旁人给不起,小人才更要担忧,步筠决意舍身,不仅是因为心中愧悔兼伤,更是不希望娘娘为此弃道、悖逆心肠。娘娘与步筠都是世间天真大善之人,因旁人之恶堕落自身,小人觉得不值得。”
落薇一怔,旋即苦笑:“步筠和你,都把我想得太好了些,从我知晓一切的那一日,便已弃道而去,决计不能身不染尘了。罢,罢,何必提些这些感伤言语,我只告诉你,我能给的所有,算上自身,皮囊血肉,无一不是身外之物,你当比我更懂这个道理,况且他……”
她顿了一顿,没有说完这句话。
黄昏宫门落锁之前,四下点起了灯来,有宫殿开始传菜,雨后的烟雾笼罩在皇城上空,宫人低头行走,神色匆匆,无暇关心别处风景。
落薇穿行过林,解了身侧的披风,再次走上那座高台。
换了朱红官袍的叶亭宴今日没有扮做侍卫,他背对落薇,坐在台上生了青苔的石桌前,官帽已去,夕阳剪影。
落薇在心中补全了没有对烟萝说完的话。
“况且他比起宋澜,似乎更像一些。相貌仿似,只有东施丑态,风神玉骨,才好气韵相合。”
*
叶亭宴坐在石桌前,有些出神,直至手臂处传来凉意,他才发觉雨虽停息,但残余石缝中的水汽沾衣而湿,在朱色衣物上晕开了一片深红。
天晴雨收,阴霾退散,悬在半空的夕阳艳丽衰靡,此处宫室破败,又逢暮春晚景,直是锦绣皇城中一处失落世界。
上次在高阳台相见亦是黄昏。
藏书阁散班时辰在申时中,然总有沉迷书籍的官员忘了时辰,到酉时初才匆匆离去,只要叶亭宴在酉时中宫门下钥之前递牌出宫,便可寻机来此与落薇密见一面,届时只说自己也是沉迷事务,便可瞒天过海。
藏书阁离高阳台前繁林不远,他又十分熟知此间小路,就算不更衣袍,也自信不会为人所见。
更何况金天卫变更首领之后,改了昏巡路线,最近的一条也离繁林百步之远,落薇谨慎,敢来见他,一是知晓他挑选之地合适,二亦会再做打点,以求万无一失。
叶亭宴摩挲着微湿的袖口,忍不住以手拟笔,反复琢磨着“见”字的写法。
逯恒死后,他在刑部处理了相关事宜后方才回府,用过晚饭,裴郗与当日同叶亭宴一齐搜寻逯恒住处的侍卫上门拜访。
这侍卫名为元鸣,原是燕氏军中兵将,后来伤了左耳,不能随燕家军远征北幽,便暂退下来,在刑部领了个闲职。
但此人心细如发,做事扎实,很快得了上峰的赏识,在宋澜寻刑部心腹组建朱雀司时,他便被师父带了过去,得了朱雀为纹的衣袍。
朝中从无人知,他早年曾受过承明皇太子的恩惠。
那日叶亭宴与朱雀司中人一同搜查逯恒住所,结束之后乘轿告辞,路转长街无人处,他便听见帘外元鸣压抑激动的声音:“小人元鸣,拜见殿下。”
叶亭宴未掀帘相见,只是叹了一句:“默生,辛苦你了。”
元鸣道:“当初接到殿下书信时,小人犹不敢信,今日一见,才知……殿下回京来,怎地不曾知会小人?”
“如今情形,实在不必再称殿下,”叶亭宴道,“我回京来亦是突然,拖到今日才与你相见,实非我愿,今日叫你来,原是有桩要事相托。”
元鸣道:“但凭殿下吩咐。”
叶亭宴道:“我虽随朱雀司一同查了逯恒住处,可你我心知肚明,此不过是走个过场,入夜后,你拿了钥匙,再去查探一番,瞧瞧可有不妥之处。”
元鸣应声而去,今日过来,想必就是为了报与他知。
只是叶亭宴并未料到,元鸣在他住处并未寻到旁的东西,唯一寻得的,是他床榻之下剩的半张熟宣。
据元鸣所言,这纸张有印痕,原应有更多,只是不知被何人事先拿去,只剩了角落里不起眼的这半张。
之所以是半张,是因另外一半已被火燎去。
残余纸页上只有两个“见”字。
叶亭宴反复去摩挲那两个字,越写越觉得心惊。
如果他没有认错,那分明是落薇的笔迹。
她少时习的是簪花小楷,后来长大些,总觉得中规中矩的书法不合心意,苦临兰亭,又不肯照本宣科,后见飞白书,两相结合,自有一套书法心得。
那“见”字一撇,比右侧弯钩长了半分,丝丝露白,是她最常的写法。
可是皇后缘何要与逯恒书信往来?
在他未接手西园命案时,宋澜便亲去了朱雀司,问了一夜,后担忧牢狱中的逯恒胡言乱语,趁早拔舌伤手,叫众人问无可问,以“情杀”草草结案。
叶亭宴心知,就算逯恒仍活着,恐怕也不会吐露缘由的。
身后传来衣料与地面摩挲生出的响声,他手指一僵,敛了这些思绪,回首行礼:“臣给娘娘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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