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纯白不备(一)
面对他这副模样,落薇忽地觉得自己有些紧张。
很久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情绪了。
她成为皇后这几年来,在朝中见过各色臣子,满怀抱负的、笑里藏刀的、心狠手辣的,她与众人周旋,从他们身上学来许多,又用学来的东西邀买人心、收纳心腹,得心应手,不知何时把自己变成了如今这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只要能够看穿对方的心思,看穿对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就算是与玉秋实和宋澜的对峙,她也从不觉得自己落于下风。
可是他……
从他在岫青寺出现的那一刻,或许更早,从他跪在琼华殿的海棠之前,轻声细语地将她在西园命案中所有的计较一字不差地猜出来的时候。
落薇就清清楚楚地明白,面前这个人,有朝一日一定会成为令她忌惮的敌手。
可是这样的思绪竟然没有让她恐惧,而是让她生出了一种心惊肉跳的喜悦——当日她在廊下大笑,也是因为这种心情。
落薇自己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棋逢对手的欣然,还是窥见机遇后,宁愿玉石俱焚,也要尽力抓在手心的疯狂。
她自小长大,性子中有母亲的天真良善、有父亲的宽厚儒雅、有宋泠的持身中正……成长中的每一个人,都变成烙印留在了她的身上。
而最深最痛的一道伤疤,是失去他留下来的。
落薇反复去想,从前她一定会厌恶这样失去掌控的感觉,但如今她甘之如饴,甚至从这样旧秩序的破坏中获得了诡异的满足感,或许是因为她已经独身在天地樊笼中待了太久太久,只有行于危崖的惊险,才能让她感觉自己仍然活着。
所以叶亭宴过于危险,有什么要紧。
与他越过边界、生出这样错乱的暧昧关系,有什么要紧。
至少眼下,他能够帮她对抗想要对抗的庞大力量,为她一个人的战争送来兵刃和粮草。
那便足够了罢……将来会不会死在他的手中,能不能叫他死在自己的手中,都是将来的事情啊。
落薇重新抬起头来,看向面前跪着的叶亭宴。
不知为何,想清楚了这些以后,她忽而觉得,对方似乎也没有那么难看懂了。
无论是初见时不顾礼数的道中相逢,还是后来高阳台上的大胆邀约,以及岫青寺中、麓云山后的一番纠缠……他并非不能将自己的情绪掩藏得毫无破绽,只是懒得如此行事罢了。
她先前情绪紧绷,认定这样心思幽深的人物不可能对自己有旧情。
现如今豁然开朗,落薇忽然明白,对叶亭宴而言,“有旧情”和“便宜行事”根本不算矛盾,他投奔她,是权衡利弊之下最利自身的选择,为何还要费心将有利无害的情绪收敛。
毕竟他又不是什么尚儒爱道的十全君子,想要便直白索取。
求权柄、慕声色,本就是天下男子所求,他亦不能免俗。
于是落薇勾唇笑了起来。
她弯下腰去,刻意贴着他的耳侧问:“叶大人,该怎么叫你瞧见本宫的诚心?”
叶亭宴的手紧了一紧。
落薇伸出手指来,作弄般地拨弄了一下他额间的几丝碎发,见他反应,更笃定了自己想法,越想越觉得有趣。
或许真是从前打交道的人都太过正直了些,她几乎忘记,美貌也可以做杀器。
她看透了他,便重新掌控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在你死我活之前,这一丝丝微渺情意,谁有,便是谁落下乘。
叶亭宴没有看懂她突如其来的转变,低沉道:“娘娘觉得呢?”
落薇轻轻用力,回握住了叶亭宴,另一只手则顺着他的鬓发下落,重新摸到了他的侧脸。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想错过他面上任何一丝微小的表情,语调也不自觉放轻了些,几近气声:“叶大人会看见本宫的诚意的,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两件事想要问你。”
叶亭宴屏息,听见她道:“其一,你就对我说一句实话,你几次三番不顾危险地与我会面,真是为了当年旧情?”
她不再叫“叶大人”,也不称“本宫”了。
叶亭宴这次没有慌乱,他几乎有些放纵地任凭自己将脸贴在了那只手上,半真半假地一口咬定:“娘娘要听实话,便是不止当年,点红道前惊鸿一瞥,臣是……一见钟情、见色起意。”
她知道这也不是全然的真心话,不过正好落在预想中。
落薇面上笑意更深:“其二,你在北幽时,送了陛下一副《丹霄踏碎图》,此举,何意?”
叶亭宴不料她会问出这个问题,怔了一怔,片刻后才反问:“娘娘可知何意?”
落薇语焉不详:“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笃定此举能得陛下欢心?”
叶亭宴忽地感觉她的手很冷,冷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微微侧脸,离开了她的抚摸:“娘娘可知,臣家中亦有兄弟多人。”
落薇平平道:“我自然是知晓的。”
“自少时,父亲母亲便偏爱兄长,每每出征总要携他同去,而我总是被留在家中的那一个。”叶亭宴道,“美其名曰爱无偏倚,实际上我从小就知道,只有珍爱,才不舍得叫人离开自己的身边。”
“父亲母亲,大兄二兄,都是很好的人,我心中也是敬重他们的,可长期活在这样的偏倚之下,我并非如表面上一般不在意啊。”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兄长葬身幽云河之役时,我悲痛欲绝,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悲痛中,就是掺了一丝奇异的快意在——上天总是公平的,夺了我的爱护,便用他的寿命补偿。我尚且如此,陛下这位自小不受宠的皇子,又该如何?”
他倒是十分坦诚,自己内心深处那些不堪的恶念,就这么毫不遮掩地袒露在了她的面前。
落薇听得有些恶心,脊背阵阵发冷。
她想起宋澜十分欣赏地告诉她,叶亭宴早料到了有人会拿他与沈绥的关系作筏子,在沈绥出事的第一时间便作了义愤填膺的檄文。
怪不得……怪不得北幽短短几日,他就能让宋澜全心信赖、引为知己。
不是他洞察人心,窥破了宋澜的心思,而是他们太过相似,最能理解彼此不可见人的幽暗。
她有些笑不出来,却撑着没有让自己面上露出破绽,叶亭宴还在继续说,一字一字落在心中,像一条条毒蛇。
冰凉肆虐,纷乱不堪。
“我知晓陛下得皇兄多年照拂,心中该是有情,可我也知晓,没有人甘愿一辈子充当被照拂的角色,人君尤甚。我献图陛下,也是一赌,如今便是赌对了,君知臣、臣知君,该是佳话,娘娘如今是陛下的妻,也应当能体贴他旧日不可言说的苦痛罢?”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连舌尖都有些麻木。
这些话于落薇而言,只是寻常一番剖白,可于他自己,不啻凌迟之痛。他分明知晓他们的无情,可还是那么希望能在她面上看见一丝因这些言语而生出的厌恶。
再大胆些,再异想天开些,他们多年的情分,她或许会为死去的储君不平一句,哪怕只有一句呢?
幻念全然落空。
落薇听了,面上没有一丝变化,也没有露出任何神情,一片彻底死寂的空白。
沉默片刻之后,她甚至重新摸上他的脸颊,意味不明地赞了一句:“好,甚好。”
那一瞬间,叶亭宴盯着她纤细的脖颈,感觉自己真的很想杀了她。
在圣贤书中长成的前二十年,他从来没有生出过一丝暴虐的情绪,可如今面对着她,他愈发觉得,或许有朝一日,自己会舍了所有的“风骨”“道心”“儒教”,与她纠缠到金石俱碎、兰艾同焚。
不过如今,觊觎君后之妄行,他都无畏,背弃天恩之苟且,她都坦然。
彼此纯白不备、身心不定、道之不载[1],或许也能算一种殊途同归罢。
落薇闭着眼睛,终于想清楚了叶亭宴哪里与宋泠相似。
形貌先不说,若把宋泠比作中天之月,把宋澜比作夜色之深,那叶亭宴就是分明一片漆黑,却偏要为自己捉一抹月光,来尽力掩饰。
之前她不够了解他,总觉得虽说此人心计深沉,但无端一片皎洁,秋水为神玉为骨,说不得诡计之下别有洞天。
原是她太过思念,生出巨大错觉,光是拿他与宋泠相比,都是对宋泠的侮辱。
求什么气韵风骨,生什么不平期望。
她冷笑一声,刚刚睁开眼睛,还没有说话,便被一股蛮力从端坐的凳上扯了下来,正正栽到叶亭宴的怀里。
叶亭宴扯过她来,揽在怀中,他原本是跪在她脚边,此刻便顺着这番动作跪坐下来,见她慌乱神情,他心生一丝快意:“娘娘,问完了吗?”
落薇恼怒了一瞬,顷刻便定了下来,瞧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无端生厌,偏他熏的又是茉莉檀香,她闭上眼睛,就能以假乱真。
难道他以为,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肆举动,便能够掌控了她去么?
她根本不在乎,这算什么禁锢。
于是落薇忽然用力,将手抽了回来,随即两手捧住叶亭宴的脸,在他唇边落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你瞧见本宫的诚意了吗?”
叶亭宴没料到她的举动,身体一僵,沙哑唤道:“娘娘……”
落薇却道:“不要说话。”
她闭着眼睛,貌似很专心地吻他,但他应她所求噤声之后,立刻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
她亲吻时,在想着谁?
如今他不过是一个外臣,她就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她在朝中心腹良多,还有谁得过这样的对待?
总归如裴郗所言,绝不单只有他一个罢了。
于是叶亭宴有些恼怒地伸手摸到了她的后颈,反客为主,狠狠压了过来。
落薇紧咬着牙关不肯松缓,叶亭宴在她下唇上轻轻咬了一口,趁她不备,才如愿深吻下去。
床笫之间,落薇憎恶宋澜的亲吻,几乎从未与他有过这样缠绵纠葛的时候,然而叶亭宴不是有求于她的小皇帝,也干脆地撕下了那张君子假面,肆无忌惮。
这次他没有因为她的妄为而无措,落薇甚至不懂他从哪里生出来的这些炽烈情绪。
叶亭宴如同渴水一般吻她,心中却漫延过来一片哀意。
他想起他们第一次亲吻,是在相识第十年的春天。
苏舟渡病重,他随父皇频频出宫,亲至府中探望,少女一袭素衣,坐在海棠花树下的木窗前发呆。
他知晓,高帝和苏舟渡有意为他们二人定下婚事,礼部这几日甚至已开始拟写聘太子妃的令旨。
落薇抬起头来,看见他在花雨之下走近了,于是露出一个笑容来:“太子哥哥。”
册立储君之后,她就改了口。
他干巴巴地问:“我新得了一块璞玉,想刻了之后赠予你,你喜欢什么样式?”
“都好。”
落薇红着眼睛坐在树下,他在她面前静默地立着,花落满了二人的肩头,然无一人拂去这有情之物。
直至他下定决心,低低开口:“薇薇,礼部已经拟旨,但我仍想问一问你——”
“你愿意嫁给我,住进东宫来,成为我的妻子吗?”
他们相携过了这么多年,心照不宣,但直白表述心意还是头一次。
这样的话出口,就算他知晓她的爱慕,还是忍不住紧张起来。
落薇没吭声,他舌尖微苦,逼迫自己继续说:“你若是不愿被皇城束缚,或是……心中另有他人,也直白告诉我就是,老师将你托付给我,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好好照顾你的。”
仍是无人回话,久到叫他忍不住心里打鼓,几乎不敢抬头。
回过神,少女已经从窗前跳了下来,一路小跑着扑进他的怀中,甚至主动踮起脚尖,送上了一个生涩的吻。
他又惊又喜,珍爱地抱紧了些,听见她恨恨地说:“宋灵晔,你是个傻瓜!”
转眼一瞬,前尘往事如云流散。
叶亭宴微微睁眼,见落薇闭目蹙眉,很不安乐的模样,他胸口滞涩更甚,忍不住吻得更凶。
落薇本意只是想瞧叶亭宴如同上次一般吃瘪的神情,再说虽然他不配,但她将他当做旁人吻下去,心中便有一分恶趣味的羞辱意。
如今被他捉住,倒显得是她将自己送入虎口,连道理都说不通。
落薇生了恼意,想推开他,却被他一手攥住手腕,反复摩挲。
他手指上的茧,想必不仅是握笔,更是长久握刃才生的。
她吻过去时,波澜无惊,然而随着他的侵占,她心中紧张陡然暴涨,心头怦怦乱跳,叶亭宴浑然不觉,气息威慑迫人,让她恍惚觉得,此刻能够呼吸,似乎都要依赖对方的恩赐。
落薇眼前发白,终于寻到一丝间隙,便使了所有力气,奋力将他向外一推。
动作比心思还快。
“——啪。”
叶亭宴被她用力的掌掴打偏了头,素白面颊上立刻浮现出一个红色的掌痕来。
他一愣,伸手摸了摸自己侧颊,不怒反笑,甚至将另一边脸也凑了过来:“娘娘打得痛快么,打一巴掌换一个吻,臣觉得上算得很,不然娘娘再赏一个?”
落薇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觉得嘴唇和方才打他的手心都痛得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恨恨道:“叶大人可算讨到诚意了罢?本宫有些倦了,不如我们来说说正事罢。”
叶亭宴半揽着她的腰,朗声大笑。
“臣遵旨。”
两人一番刀光剑影、针锋相对,又将谋算絮絮述说了,起身才觉今日纠缠得久了些,所幸叶亭宴和常照如今奉命办案,晚了也有说辞。
落薇在冰冷地面上与他纠缠良久,起身觉得腿麻腰痛,叶亭宴却恍若未觉,见她踉跄了一步,甚至主动过来,扶住了她的小臂。
一座旧殿之中,最容易朽坏的是当年看起来最华丽的锦缎,她私下遣人收拾,先换了殿中褪色的垂帘、床帐,后重贴了窗纸,扫尘除灰,静室焚香。
叶亭宴侧过头来,目光一晃,又看见了内殿那顶更换过的床帐,到口的关怀突兀吞了回去,换了一句流连浪荡的:“是娘娘着人修缮了此地么?可巧,臣最爱青色、最爱兰色,回去便将自己的帐子也换成一样的。”
听出了言语中的调戏意味,落薇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是吗,那叶大人厌恶什么色彩?”
叶亭宴佯做思索:“唔,容臣想想……”
落薇没好气地道:“思索出来别忘了告知本宫,本宫明日就派人将此地一切都换成那般颜色。”
叶亭宴笑道:“娘娘这般在意,真是厚爱。”
落薇学着他的神情假笑:“自然,大人不必谢恩了。”
夕阳华彩,正是万千气象,大殿门一开,叶亭宴下意识地伸手一挡,侧过了脸。
这让落薇忽地想起一事:“对了,上次本宫叫冯内人问了一句,大人原有眼疾?”
叶亭宴默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道:“娘娘心细如发,臣……早年失算,被人设计关押,后于黑暗之处乍然见光,瞎了一段时间,旧疾绵延不治,时常复发,娘娘见笑了。”
落薇有些意外地重看了一遍那双眼睛,心里不知为何颇觉得遗憾,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叶大人出宫之前,可要找个地处遮一遮面上淤痕。”
叶亭宴便伸出双手,温文道:“求娘娘赏赐。”
落薇瞪他:“本宫能赏你什么,难不成赏你一柄团扇,叫你遮脸行走?”
叶亭宴无辜道:“只要娘娘肯赏,臣不介意。”
于是落薇无法,只好将烟萝唤来,叮嘱她去寻个宫人借一盒匀面香粉来,务必要最常见的款式,不能窥出来处才好。
烟萝领命去后,二人在高阳台上稍等。
正值夕阳西下,天际红霞密布,叶亭宴站了一会儿,从袖口处掏了一方蒙眼的丝帕:“值此美景,理当同赏,可惜臣不能直视,朦胧时才勉强能看,娘娘为臣系了可好?”
落薇心知,就算自己拒绝,对方也定要继续言语纠缠,既然如此,不如省了这一番功夫。
于是她干脆接过来,一言不发地将那帕子绕过了他的眼睛。
他比她高,便弯下腰来。
隔着朦胧的丝帕,他依稀看见她在咫尺之处,头一低便能亲吻的地方。
手指拂过他的发丝,眼睫低垂。
她与从前一模一样,连认真的神态都与他梦中所差无几。
叶亭宴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软了一下。
走不出往昔牢笼的只有他一个人,他千方百计地试探,想在她身上探寻出一些旧情未忘的证据,然而无一例外,总是落空。
可纵然对方无情至此,他仍旧不能自拔。
尽管他闭口不谈,不愿意承认,甚至在裴郗面前编造借口,希冀着将自己也骗过去。
但这一刻,他无可救药地意识到,他想要的真的很少,所谓的诚意……不需要炽热的唇、绵延的吻,能够温柔地、安静地看过同一轮夕阳,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
入夜之后,烟萝秉烛越过一重又一重院落,走到琼华殿最深处时,她瞧见落薇正在灯下写字。
宫人们纷纷退去,烟萝将蜡烛安到烛台上,才走到落薇近前来。
她低头去瞧,落薇正在临帖,刚写了第一句。
“仲尼梦奠,七十有二”。
如今她已不临兰亭、不写飞白,完全弃了从前的喜爱,一切书法,推翻重来,等闲更是不肯施笔墨,落笔变幻无常、字迹不一——是吸纳了从前的教训。
烟萝只看了一眼,便道:“小人为娘娘制了碗凉丝丝的酪来,娘娘吃了再写罢。”
落薇抬头便看见铜镜中的自己红唇微肿,只得无奈地停了笔,端了她递来的碗碟,低头示意道:“你来瞧瞧这字如何?”
烟萝这才发现她所临碑帖并非唐人笔墨,而是书在一张瑞鹤笺上的,她低头细细辨了,发现一侧落的印是“自白”。
便错愕道:“这是太师的帖?”
落薇道:“是太师临的《仲尼梦奠帖》,我从旁人处得了,拿来钻研一番,都说见字如面,框架风骨,或许也能窥其心意罢。”
烟萝看了半晌,随后道:“傍晚娘娘归来,所述太少,小人前思后想,还是觉得只凭那驯马人的一面之词便想扳倒封平侯,实属不易。”
落薇笑起来,却没有回答她的疑问:“阿霏,你记不记得,你初来琼华殿时,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
“我记得,”烟萝思索片刻,便道,“那时绝望,我问娘娘,太师在朝中根深蒂固,又与陛下沆瀣一气,怎么看,我们所行之路都是死局。”
“是很难的。”
“随后娘娘便告诉我,修剪一株病梅,并不是将它的主干硬生生地掰正,而是从细枝末节入手,一根一根剪除他横生的枝节,这些枝节之间,又各有不同,剪法也不同。若落在朝中,便是说太师周遭之人,有见风使舵者、利益相连者、各怀鬼胎者,种种不一。”
“对左右摇摆人之人,当今朝局,该行何策?”
“小人以为,怀柔为上。”
“那利益相连者呢?”
烟萝一时哽住,斟酌片刻才道:“斩断利益实属不易,或许……有攻心计。”
落薇赞了一句,道:“正是如此,对于玉秋实这样的居高位者,最难的便是一一顾及手下。叶亭宴挑封平侯开刀,便是因封平侯乃是玉秋实众多拥趸之中,与他关系最近、利益牵涉最多之人。”
“这样的人,他势必也会下最大的力气来保,但是无妨,从林召在暮春场被那个驯马人反咬时,这一局的结果便是稳赚不赔。”落薇喝完了那碗酪,顺手搁了碟子,“封平侯算不得聪明人,只消宋澜中计,将二人送进朱雀司,封平侯必然慌乱,向玉秋实求助。这时候,咱们这位太师大人就会面临一个非常微妙的问题,这人,他保是不保,该下多少力气去保?”
烟萝逐渐明白了她的意思:“陛下疑心这样重,朝中不会有人比太师更懂,毕竟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利用这点铲除政敌,于是此事太师若是贸然插手,便要冒被陛下疑心的风险,太师为人谨慎,想清楚这一点,必定左右为难。”
“只要他开始摇摆,这一局就算是成了,”落薇重新提笔,写了第二句,“方才我听叶三道来,只庆幸他没有投到旁处去,这一把刀若是对着我的,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应付。”
她瞥了一眼原帖,运笔飞快:“回来之后,我往深处想,更觉有趣,林召已然入彀,无论救不救得下来,只要他死了,这一局就破不了,说不得连封平侯自己都会被牵涉进来——春巡归来后,政事堂算开年大账,可有许多亏空呢。”
烟萝心中跳了一跳。
去岁江南天灾,赋税少收,禁宫内还失了一场火,修缮尚未完成,国库正是缺钱之时,叶亭宴若在宋澜面前提上一句,宋澜难道想不到此处?
落薇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悠悠地道:“无论如何,封平侯都要血亏一场,能不能保命都要看造化,如此,玉秋实与封平侯也必生龃龉。试想,封平侯尚且如此,其他人又该如何?寒心一生,冰封千里,想回暖可就难了。”
烟萝为她研墨,缓缓想来,摇头叹道:“此计当真诛心,小人听着心惊肉跳。”
落薇伏案写字,不知想起什么,笔尖一顿,浓墨落了一滴:“不过,世间确实无人能够算无遗策,叶三的谋划到底还是出了变数——他本想趁宋澜遇刺时射出一箭,博他更多信赖,谁知一番筹备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竟还有一人借了他的东风。”
烟萝道:“小人听说了,好似是琼庭中一名姓常的学士。”
“他若是太师的人,同叶三打擂台,倒真是一出好戏,不知能唱成什么样子,”落薇打了个哈欠,道,“罢了,你我便先看戏罢,就算出了变故,他也该应付自如才是,如若不然,当真是辜负本宫的期望啊。”
“戏若唱得好了,咱们还能再添一把火呢。”
宋澜今日本要来寻她,她借口受了惊吓,推辞了,如若不然,还不知能不能睡个好觉。
帖子临完,落薇拾起来看了一眼,不屑道:“太师的字,想必是早年间便定了形,其间充斥着本人一丝也无的风骨,帖中所叙,他也全然不惧,可见字如其人,实在不准。”
烟萝顺着她的目光去看,只看见后半段写的是——
未有生而不老,老而不死。
形归丘墓,神还所受,痛毒辛酸,何可熟念。
善恶报应,如影随形。
必不差二。[2]
第26章 纯白不备(二)
前殿熏香,纱雾飘拂,政事堂堆满了大胤开国以来几百年的古籍,高比廊柱,群臣肃然端坐在书山之下。
为首的玉秋实一袭绛紫官袍,面色凝重。
隔着珠帘,落薇瞧了一眼。
殿中不算明亮,她先看见的是对方的白罗方心曲领,天圆地方、象法天地。
宋澜轻咳了一声,刘禧便上前去,将搁在众臣之前的金枝烛架上最上端的一支蜡烛燃了,随后和他的徒弟刘明忠一同往帘前两端一站。
于是众人便知,今日一场议事如此算是正式拉开了帷幕。
照大胤惯例,本该是天子坐堂上,诸臣围坐论政,只是如今宋澜尚需垂帘,皇后又自请退早朝,商议过后,只好每月月中开政事堂一次,请帝后同至。
玉秋实身侧摆了一鹤形香炉,正是云山缭绕,然而他今日心中并不安定。
距离暮春场刺杀案已近十日,这十日以来,禁中无一丝消息,安静得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这样的平静,却远比雷厉风行地处置了更加慑人。
林奎山十日来频频登门,求他救命,他虽儿女众多,正室嫡出的儿子却只有这一个,自小便疼宠骄纵,倘若折损此处,便是要了他半条命去。
林召此人在汴都声名狼藉,是位横行霸世的花花恶少,这几日他派人打探,手下人回禀,林召早些年间手中不仅有人命官司,更是牵扯过天狩二年承明皇太子办的那场科考舞弊大案。
当初林奎山花了大价钱,才让林召在那场大案中勉力保了一命,自此之后,林召在汴都收敛风头,老老实实地过了两年。
直至太子遇刺后,他才松了一口气,大摇大摆地重回了花街柳巷。
玉秋实冷冷地想,倘若他有这样的儿子,大概早就打死在祠堂当中了。
可这样不争气的东西偏是林奎山的命根子,他与林家关系亲密,于情于理也该为他将嫡子的性命保下来。
只是林召牵扯的不是一般的案子,那可是御前行刺,说不得便要定为谋逆、同诛三族。
玉秋实心中明镜一般,知晓这无用之人必定是被人设计了,但宋澜却未必会这样想,如若不然,他便不会如此沉得住气,足足十日都不召他进宫相商。
他还在思索,那边户部的老尚书已经展开了手中的书卷,开始絮絮念叨今春各部的收支进项。
宋澜春巡一事大费周章、花费不小,但也尚属情理之中。
可今岁江南春旱,赈灾要钱,去岁禁宫失火、尚未修缮,也要钱。
种种事项,竟让今年一季便有了二百三十万两的亏空。
户部尚书张平竟今年已经六十有二,仍旧中气十足:“……春巡原是北方边事,幽州难守,我朝北方疆域,四部联盟虎视眈眈、时常扰边,老臣与枢密素无来往,也要说一句,这一项开支,如何能削减?”
张平竟历经两朝,算是政事堂中最为滑不留手的老狐狸,当初宋澜初上位,落薇与玉秋实明争暗斗,他却硬是在此间明哲保身,谁也没得罪。
先帝当初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将户部掌财政的大权放心地交到了他手上。
他为人虽圆滑,骨子里却依旧是正统的儒门书生,虽说握着财政大权,倒也鲜少中饱私囊、贪腐结党,稳稳当当地在户部待到了如今。
张平竟开口之后,与玉秋实亲近的礼部尚书蔡璋便接口道:“张大人所言甚是,然江南春旱一事,也不得不管,礼部已提章奏请,纵清明将过,陛下也该往燃烛楼和太庙祈福求雨,上天感知诚心,必会普降甘霖。”
刑部尚书胡敏怀听了这话,冷笑连连:“礼部每每逢灾,总要废话连篇,蔡大人无论何事都主敬天,天地祖宗能否助陛下破了暮春场刺杀一案、充盈国库,解决如今大患?”
“……”
众人三言两语,便激动得几乎掀桌争吵,玉秋实回过神来,本想搁了手中的茶盏以作警示,不料他还未动手,便听珠帘之后皇后突地道:“各位相公,稍安勿躁。”
诸臣连忙噤声拱手,偶尔几个也只敢私下撇了撇嘴。
宋澜隔着珠帘看了落薇一眼,落薇扶着手边冰冷的黄金座雕,冲他笑了一笑:“如今是多事之春,诸位相公立身为国为民、心中急躁,吾与陛下明白,只是这事,总要一件一件做。”
玉秋实还在思索落薇这话什么意思,她便继续道:“暮春场刺杀一案乃是要案,虽说陛下遣御史和朱雀同办,总还是要经典刑寺和刑部的手,今日之后,二处与御史台商议,开公审以断——想必如此,敏怀便无异议了罢?”
胡敏怀方才夹枪带棒地讥讽礼部,也是对宋澜重用朱雀和御史办案的不满,听了这话岂有不应之理,连忙叩谢:“殿下圣明。”
可若是刑部、典刑寺同开公审,凭借叶亭宴的本事,林召便是绝计保不下来的。
落薇叫他起身,不待玉秋实开口,便从容不迫地抢白:“礼部奏请上太庙,吾以为,甚好。奏准,陛下于京郊祈雨十日,朝中诸事,吾与太师共议。”
天子冠冕珠玉乱撞,宋澜侧头去看,落薇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众臣见小皇帝平静地坐在珠帘之后,然而此时,他心中却并不平静。
刺棠案后,玉秋实假意将他推出来,制造权臣幼帝的假象,实际上二人早已串通,落薇素来当他是懦弱无依的皇子,略一心软,便为他铺平了登基之路。
宋澜知晓落薇出身名相世家,世代守正忠君,而她封后之后也并未辜负他的期望,不仅将手头政务处置得井井有条、给足了他长大的机会,还在争议一起时便作让步,撤去了早朝的珠帘。
如此一来,他是否亲政,便变得不再那么急迫——皇后半放权之后,朝中只有玉秋实辅政,众人看来,是他恐惧玉秋实的威势,但实际上,他对朝政和玉秋实的把控,远比众人所料要多得多。
于是宋澜干脆放手,将不怎么重要的朝堂中事下放,任凭落薇和玉秋实斗法,他自己只要培养心腹,等待二十岁弱冠后顺理成章地亲政。
到那时,他便不再惧怕皇后知晓旧事了。
当然,利剑悬于头顶,他不会全心信赖,只是当年知情人死伤殆尽,如今留下的除了死尸,便是直接相干的凶手。
落薇没有机会得知这件事,便不会有对他不利的理由。
而今日——
虽说落薇辅政良久,朝臣们听不出什么端倪来,但是宋澜自己心中清楚得很,这是落薇第一次事先不与他商量,便直接代他做了主。
她为何突兀行事?
难道朝堂浸淫良久,她也品尝到……权力的滋味了么?
宋澜一边这样想,一边道:“皇后所言不错,边事与农事,皆是关系国朝的大事,不需分轻重,至于国库……”
他略一思索:“去岁秦岭以北果实丰收,大获其利,朕想着,或可增赋税,使南北互济,或可引植株,使旱地有收,皇后以为如何?”
落薇没吭声,玉秋实便道:“臣春时便上过劄子,此为两全其美之策,臣以为甚好。”
张平竟抱着怀中的象牙笏板,瞄了一眼,却如皇后一般,没有言语。
政事堂诸人散去之后,宋澜与落薇一同乘辇回乾方殿,途中他前后思索,还是低声吩咐了刘禧的徒弟刘明忠:“你去琼庭寻叶大人,传他至乾方后殿等候。”
刘明忠领命去了,宋澜刚刚抬眼,就瞧见了面前二人正在经行的一片废旧宫室。
他心中一动,扬声道:“落辇。”
落薇的步辇就在他身后,皇帝过来相迎,她就着他的手下了轿:“陛下,怎么了?”
宫人们在原地等待,只有刘禧和烟萝远远跟随,宋澜牵着落薇,顺着道旁的青石板路向庭院深处走去,言语中依稀有怀恋之色:“阿姐记得么,此处……是我们初次相逢的地方。”
落薇本等着他开口询问方才政事堂中事,不料他这样沉得住气,于是她便抬眼望去,口中道:“子澜说笑,我怎么会忘记呢?”
目之所及,是一片梅林,梅花开放的时节已然过去,林中如今只剩枝干,虽有打理,却不精心,
梅林后,一片寂寂失色的荒芜宫苑。
落薇的心沉沉地往下坠了一下。
她想起旧事,想起她五岁随着父亲进宫,六岁便被传入宫中,成为了宋泠胞妹、舒康公主宋瑶风的伴读,与诸位皇子公主一齐出入资善堂,偶尔还会被皇后留宿。
说起来,她在宫中的时日竟比在家中还多。
听资善堂中先生教诲、习琴棋书画、春猎、随皇帝出巡……一桩一件,她记得清清楚楚,又印象模糊。
当时身边的人如今已经不剩几个,偶尔夜梦醒时,她都会怅然发觉自己又忘记了一些人的面孔。
若是非要择几个印象深刻的地方、不能忘却的时候,此地便算是一处,时候……大抵是昌宁十一年的岁末。
那一年落薇九岁半,宋泠还不到十二岁。
高帝在汴都为宋泠修建未来的府邸,地方已划定了,只待开春后破土动工。
在那个尚还晴好的寻常冬日里,落薇与舒康公主及宫人们捉迷藏,无意间闯入了一片略有荒芜的宫苑。
她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不多时便迷了路,只好顺着生了青苔的石板路一路往深处走去。
在那条路的尽头,她第一次见到年少的宋澜。
第27章 纯白不备(三)
园子里有许多梅花,香气清幽,小径尽头是一口砖石砌成的方井,落薇一路贪看梅花,走到井口近前才听见窸窸窣窣的人声:“谁?”
声音一滞,似乎被吓了一跳。
落薇走近了些,在那口井的背后瞧见了一个少年。
他蹲在井边,手中捧了一块咬了一口的点心,嘴角还留着残渣,脸颊消瘦,愈发衬得一双眼睛乌黑圆睁。
少年身上穿了一件昂贵的印花茱萸锦袍,只是袖口破损抽丝,还杂着深浅不一的污渍,已是陈旧不堪了。
况在这样的冬日里,再昂贵的锦缎也不能御寒啊。
“你……”
落薇躬下身来,还没问出口,那少年便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噌”地一声跳了起来,死死攥着手中的点心,后退了好几步。
远方适时地传来呼唤声:“六殿下……”
六殿下?
听了这个称谓,落薇飞快地思索了一番,脑海中只浮现出了一些模糊的印象——高帝如今仅有六个皇子,除却早早之藩的大王,二、三、四、五都已到了开蒙的年纪,她在资善堂皆见过。
只有最年幼的六皇子澜,还从未来过资善堂。
六皇子的母妃原是皇后侍婢,随皇后住在琼华侧殿,只是后来不知因何禁足兰薰苑,便鲜少在众人面前出现了。
皇帝不至,兰薰苑与冷宫无异,宋澜母妃体弱,可不知为何,高帝并未为他寻找身份更高些的养母。
于是宋澜自小便居住此地,由内监和教养姑姑服侍。
瞧他如今的样子,似乎过得不太好,是照应的宫人不尽心吗?
呼唤声传来之后,落薇还在回想着这些旧事,对面的少年便顾不得许多,飞快地将手中的点心一口塞进了嘴里。
那点心还剩了大半块,险些将他噎到,落薇见他捂着喉咙翻起白眼,连忙抽了自己的绢子,一手为他擦拭嘴角的碎末,另一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六殿下,缓些吞咽。”
话音将落,一个膀大腰圆的教养姑姑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还没将面前的场景看囫囵,便开口训斥:“郎君让奴婢们好找!”
落薇听她言语之间毫无尊敬,不免有些惊讶——皇城之内最是规矩森严,她还从未见过如此放肆无礼的宫人。
“姑姑怎可这般呵斥六殿下?”
听见声音,那教养姑姑掐着腰抬起头来,才看见一侧身着杏粉霞光厚锦袍的小姑娘。
虽然年幼,但她面容姣好、穿戴讲究,说话时耳边的白玉坠子一晃一晃的,在暖冬的日头下映着白光。
那教养姑姑并不识得落薇是谁,但略扫一眼便知是皇城之内的贵人,忙换了一副笑脸:“贵人不知,六殿下顽劣,奴婢们只是担忧他受伤,才急急找来呵斥的,若有冲撞,还望贵人恕罪。”
落薇尚未回话,一侧的少年便扯住了她的袖口,似乎是觉得自己的手有些脏,又飞快地撤了手。
少年声如蚊讷:“姐姐,我没有顽劣,只是太饿了。”
教养姑姑拧着眉头,但碍于落薇在此,不得不将口边的埋怨咽了下去:“午膳才过不久,郎君不宜再进食了。”
落薇侧头看了一眼,反而去捉了他的手,往来路走去:“无事,殿下跟我来罢。”
见二人要走,那教养姑姑唬了一跳,连忙跪挡在了落薇面前:“贵人不可!陛下圣谕,进资善堂之前,殿下是不许出兰薰苑的。”
“落薇!”
有人唤了一声,顺着那条逼仄的青石板路跑了过来,落薇远远望去,见是舒康公主,便高兴地挥了挥手,略一踮脚,又看见宋泠也跟在宋瑶风身后。
这下那教养姑姑再无不识之理,连连磕头:“奴婢给二殿下和公主请安。”
宋瑶风团团跑近,她身上的红色披风镶了一圈雪狐狸毛,看起来暖和极了:“你怎地到这里来了,亏得皇兄带我找到这里,要不我定然寻不见你。”
宋泠则一眼看见了落薇手中牵着的宋澜,他尚来不及与落薇说一句,便忍不住蹙眉关切:“岁寒,六弟穿得太少了些。”
教养姑姑跪在地面上告罪,不敢抬起头来,宋泠没有理她,脱了自己的墨狐大氅披在宋澜身上后,才不咸不淡地开口:“起身罢。”
宋瑶风拽着落薇往一侧走了几步,跟她咬耳朵:“……你怎么撞见他了呀,你不知道,母妃不得宠就罢了,他出生时,司天监特地上奏,称他生辰不祥,有孤克之嫌,还是离远些好。”
宋澜瑟缩着抓紧了宋泠的外袍,似乎听见了二人的话,红着眼睛朝她们看了一眼。
落薇心下十分不忍,小声反驳道:“天象之说虚无缥缈,他若只是离群也就罢了,可是你瞧他穿得这样少,平素肯定过得不太如意。”
宋瑶风多瞅了一眼,也觉得有些可怜,踌躇道:“说得也是,六弟虽不祥,好歹是我们手足兄弟,爹爹只说叫他开蒙前不许出宫,这些下人怎么这样欺负他?不过今日皇兄呵斥过,他们以后定然不敢了。”
宋泠为宋澜系好了衣带,絮絮问了几句。
他比宋澜长四岁,却高了一个头,宋澜平素少见他,怯怯地不敢说话。
于是宋泠叹了口气,伸手摸摸他头顶的圆揪,认真道:“你是皇子,有人欺侮,便罚,罚不得,便唤我来……我回去也替你求一求爹爹,叫你早日来资善堂听学罢。”
宋澜抱着他的胳膊,又望向落薇,哽咽地说了一句:“多谢兄长,多谢姐姐。”
落薇和宋泠兄妹一起离开兰薰苑,临行前还回头看了看那站在井口的少年,他眼巴巴地看着几人的背影,见她望来,还冲她挥了挥手。
宋泠在她身侧垂着头,十分愧疚地道:“爹爹不许,我从前竟忘了来瞧瞧六弟,若早知道他……唉,终归是我这个兄长不好,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他失了外袍,于是落薇便贴近了些,用自己的披风裹住他的手臂:“二哥哥别难过,以后我们好好照顾六弟,明日我就叫人给他送果子来。”
宋泠拍拍她的脑袋道:“薇薇也知道照顾人了。”
他每次这样拍,总叫落薇觉得他在哄孩子,于是大怒:“我也是姐姐,当然懂得照顾人!”
宋泠勉力从愧疚情绪中抽离,忍不住笑了起来。
光秃秃的梅花枝条之间,他仪态端方、温和儒雅,见她一脸不高兴,就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少年手上只戴了一个白玉指环,拂过脸颊,触感温润。
小姑娘气鼓鼓地从地面上捡了一捧未化的雪,来不及团成雪球,就朝他扔了过去,他佯作气恼,拾雪回击。雪粒在冬日的阳光之下朦胧四散,少年和少女的身影,也在微茫的雪光间渐渐消逝了。
不过须臾,梅花枝干后变得空空如也,一片沉寂。
“阿姐?”
宋澜的声音再次将她从时刻萌生的幻境中拉了回来。
不知道踩到了什么,落薇踉跄了一步,宋澜连忙扶稳了她,如同旧时宋泠的习惯动作一般,伸手半揽住了她的肩膀。
落薇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缓了许久才让自己勉力清醒过来。
宋澜在她耳边轻声询问道:“冷吗?”
落薇摇摇头,勉力露出个笑,回握住他的手:“不冷的,方才就是有些出神,想起那时……那时你年纪小,还没有我高呢,蹲在井边吃一枚绿豆糕,险些噎到。”
宋澜眨了眨眼睛,想起这些事,神色舒缓了一些:“是啊,我初见阿姐,便得了庇护,只觉得姐姐是神仙真人、天女临世,那日之后,阿姐还差人为我送了整整一食盒的果子。”
“那时候,除了在宫宴上,我从没有见过那样精致漂亮的点心呢,蜜煎局顶顶好的雕花蜜饯、香橼子,鹿鸣饼、五香糕,他们连着为我送了三日吃食,第三日有一道……”
“有一道蟹酿橙。”
“对,对,我长成之后,再也没有吃过那样好的蟹酿橙,是膳房中的老师傅辞官了么?”
落薇平静地回答:“那是我与你皇兄一同做的。”
宋澜忽地沉默下来,半晌后才凄清一笑,仿佛在轻声自问:“是吗?”
他垂下眼来,看着落薇——如今他已长得比落薇还高了,来政事堂议事的冠冕未去,珠玉乱撞,是天子沉沉的威压:“阿姐为何要应了礼部,让我一人去太庙祈福?”
落薇没有躲闪他的目光:“用人者罪人,为君者罪己,陛下节衣缩食、为国祈祷,本该是为君之道。朝中之事,陛下不必担心,我和太师为陛下守着便是。”
宋澜眉心微蹙,没有因她这话解惑。
落薇分明知晓他即将弱冠、有意亲政,按照从前她的行事作风,此时应当劝他事必躬亲,不要放权给玉秋实才是。
可今日她突兀做主,要他离开皇城十日,给出的理由又含混不清,除了自作主张,难道是她要趁这十日……去见什么人、做什么事么?
宋澜心中一凛,思前想后,缓缓下定了决心。
不知是不是他疑心过甚,总觉得落薇近日反常,不如借此机会,将朱雀卫和叶亭宴同留皇城盯着她。
若能探清她的目的,他心中也更有数些,若她并无贰心,也好定定他的不安。
他还在心中细细盘算,落薇却已将话题引到了别的事情上,她往前走了两步,随意地在廊前坐下来,继续与他叙旧情:“话说那日别后,不久便是除夕,我虽遣人送了吃食,却一连许久都躲懒没有进宫。随后先帝春巡,将我带了去,再次来时,便是夏日里,在资善堂中遇见子澜了。”
宋澜顺着她的言语回想,没有说话,落薇瞥他一眼,见他眼睫微颤。
“是……阿姐和皇兄,又救了我一次。”
第28章 纯白不备(四)
夏至深时,资善堂园中的芭蕉郁郁葱葱,一片欲滴翠色,临近窗前的几扇,还隐约能见淡淡的墨痕。
落薇换了揉蓝薄衫,手提食盒,蹦蹦跳跳地走在宋泠身前。
春巡时宋泠赠了她一把好剑,落薇十分高兴,缠着随行的燕少将军教她用剑。
好不容易学会了,想要回来舞给宋泠看,却不知道哪里惹了他不高兴。
宋泠足足三天没理她,今日才纡尊降贵地先跑来找她说话,落薇亲手做了置于冰碗中的蔗浆樱桃,总算将人哄好了。
随后二人便想起宋澜来资善堂后还未去见过,于是重制了一碗,一同来寻他。
宋澜已换了件干净的黑色襕衫,漏了一襟雪白中衣的边儿,戴幞头,因无内监服侍,便自己背了小小的书箱,正慢吞吞地往书堂走去。
落薇瞧见他后,刚想扬声呼唤,便被宋泠拎着后颈拽了回去。
她有些不解地顺着宋泠的目光转头,却见穿金着玉的五皇子淇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气冲冲地挡在了宋澜身前。
宋澜拽着书箱的背带,小声唤:“五哥。”
话音未落,宋淇便飞起一脚,正正地踹在了他的胸口位置,宋澜不防,痛呼一声后仰面跌倒。
书箱磕到阶上,内里的纸页散落了一地。
宋淇气急败坏地喝道:“你放肆!竟敢……”
离得不算近,剩下半句没有听清楚。
落薇眼见宋澜被踹得连面色都有些白了,急忙地想上去阻止,宋泠却半揽着她没有撒手,神色微冷地继续听二人对话。
宋澜捂着胸口,不知说了什么,于是宋淇更怒,一手打翻了他刚刚捡起来的书箱:“你生辰不祥,母妃又是兰薰苑幽禁的贱人,爹爹和二哥肯叫你来,已是天恩浩荡!你居然还这般不知轻重,蓄意……”
他说着便要再动手,宋泠顺手摸了腰间玄铁制成的宫令,借力甩了过去,正正砸中宋淇的手腕。
宋淇余怒未平又被勾起,一把接住那牌子后,龇牙咧嘴地转头怒斥:“谁敢——”
说了半句,他突然瞧见了来人,于是立刻改口,有些心虚地结巴道:“二、二哥。”
落薇上去扶起了宋澜,宋泠负手走近,冷声道:“欺侮幼弟,出言不逊,老师和先生们素日的教诲,你忘得一干二净?”
宋淇垂着头嘟囔道:“兄长不知,是这小子先……”
宋泠道:“你手足兄弟,当如何称呼?”
宋淇立刻改口:“是,二哥,臣弟知错了。”
他哭丧着脸朝落薇挤了挤眼,落薇冲他挑挑眉,以示自己无能为力——她平时与诸皇子关系尚佳,五皇子虽性子跳脱些、顽劣些,总归不是恶毒心肠,今日这般行径,将她也吓了一跳。
宋泠叫宋淇致歉,宋淇却死活不肯,僵持了半天,还是宋澜先道:“无事,皇兄,是我自己……做错了事。”
宋淇瞪了他一眼,宋泠见调和不得,只得道:“你自去慎戒堂领罚罢。”
“是。”
宋淇冲他行礼,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落薇无奈道:“阿淇平素并不如此,你们这是怎么了?”
宋澜却不愿多言,只是拍拍身上的尘土,朝二人端正地行了个礼:“多谢皇兄和阿姐相护。”
宋泠事后得知,原来在宋澜来资善堂这三个月里,十分不受待见,每每都是独来独往,还常得宋淇捉弄。
饶是如此,他还是坚持每日来进学听训,晨起暮归,守时地给诸位先生问安,从来不曾抱怨。
宋泠见他无人照顾,便在内侍省指了个资历老些的刘禧过去照料,刘禧为人持重,十分尽心。
自此之后,宋澜在资善堂内跟着宋泠来往,成为了与他关系最密切的皇子。
落薇给诸位皇子公主带宫外的新奇玩意儿时,总会多带给他一份,私下唤他出来,又殷殷叮嘱:“子澜若是有何难过之处,要告诉我们,有我和阿棠哥哥在,定然不让别人欺负你。”
宋澜不好意思白拿她的礼物,但无旁的可送,只能以他在兰薰苑收集晒干的梅花相赠,他送了,又觉得有些拿不出手,躲在海棠树后不肯出来。
闻言才高兴地应了一声:“阿姐和皇兄,真是全天下最最好的人。”
……
落薇仰着头去瞧那些梅树,忽地落下一行泪来。
宋澜知晓她是在怀恋宋泠,心下不悦,又不能开口,忍了又忍,最终只是轻轻将她揽进了怀中。
落薇靠在他的肩上,听见他低低的声音:“薇薇不要伤心,我陪着你。”
于是落薇便知他如今应当是难受到了极处——不是因旧事和她伤情,而是明明身为凶手、却不能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苦忍。
他从前就不叫“二哥”,总是规规矩矩地唤“皇兄”,现如今,他连一句“皇兄”都不肯在她面前说了。
她带着些报复快意,眼泪流得更凶,最后与他相拥,哀哀地道:“下次出宫时,还是要去汀花台上的。”
宋澜搁在她肩上的手抓得她生痛,可她知晓这是宋澜的怒火,只觉快意。
“好。”
离开之际,落薇回头看了一眼荒芜零落的兰薰苑。
宋澜登基之后,他母妃从此处搬离,从此再也没有旁人住进去过。宋澜着人封了兰薰苑旁的宫门,只留了这片梅林和简单几个宫人,惫懒地照料。
她伸手拭去眼尾的泪痕,心中唾了自己一句。
或许宋澜永远也不会知晓,她的眼泪也曾为他流过——为他纯白的消逝,可那滴泪混在那些令他愤怒的怀恋之中,怎么分辨得出来。
躲在海棠树后的少年终归不再。
或识乾坤大,空负草木青。
*
那日与宋澜在兰薰苑久坐之后,落薇刚回琼华殿,便听闻宋澜将叶亭宴召去了乾方殿后书房。
她与烟萝摆了棋盘弈棋,叫她猜这一步的用意。
烟萝便笑道:“娘娘突然在政事堂诸臣面前叫陛下上太庙,他推辞不得,自然会疑心娘娘的用意,召心腹去,是为了在宫里留一双眼睛。”
说到这里,她“啧”了一声:“不过,应当也不只一双眼睛,小人倒是好奇,叶大人虽是文臣,却是将门出身的,陛下再宠信些,会叫他进朱雀吗?”
“自然不会,”落薇一口否定,落了手中的黑子,“他可比朱雀得用多了,科考一途,虽能擢拔寒门学子,可如今士子,有谁不是考前便受各派拉拢、居于世家的?制举出身的清白孤臣,万金难求,玉秋实之后,宋澜太需要这样由他一手扶上来的相才了。”
烟萝道:“那位常学士……”
落薇便摇头:“宋澜于制衡术最有心得,怎会将宝压在一人身上。况且,若无常照,单有叶三,恐怕暮春场护驾之事,他心中都要嘀咕,说起来,叶三终归还是不够了解宋澜,常照误打误撞,倒是帮了他的忙。”
烟萝一一听了,若有所思。
她与落薇将那盘棋下到末了,才轻声问:“娘娘在政事堂中的举措,是否过于冒险了些?叶大人出现之前,娘娘没有这样心急,您便这样笃信他斗得下太师?”
落薇紧紧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笑道:“时机到了,有些事情不得不行——斗不下,左不过再换一枚棋,我只担忧他除去太师的行动太快,让我来不及布置就要被迫与他正面对上,两相对比,好像还是后者更可怕些。”
*
三日后,皇帝拟准出宫祈雨,刑部和典刑寺却因暮春场的刺杀案犹在争吵不休——叶亭宴和常照已然议定了两省、六部并殿前侍卫中所需追责的人,而林召与那驯马人中,究竟是谁行刺杀,仍旧难解。
刑部和典刑寺互相推诿,无人敢定论,于是公审的日子也是一推再推,最后宋澜听得烦了,便叫继续扣着,待他祈雨归来后再开公审。
他行此举,落薇心中便多少有数了些。
宋澜着叶常二人和朱雀主刑,还拖了这么久压着不松手,便是认准了林家在刺杀中并不无辜。
退一步讲,就算林召无辜,宋澜恐怕也想等自己祈雨归来后慢慢地收拾了林家——国库正急,先前落薇托张平竟在政事堂议事时刻意夸大些亏损,兼之叶亭宴对于林家富可敌国的暗示,果然叫宋澜心动了。
林家倒台,不仅是剪除了玉秋实的左膀右臂,更会叫更多的人对他隐约不满。
届时一粒火种,便可燎原。
而宋澜出宫跪太庙,匆匆几日,看了叶亭宴的传信,却发现落薇并无任何异动。
这几日,她除了每日到乾方后殿与玉秋实等人议事外,连琼华殿都没有出过。
搁了叶亭宴的传信,他又看了常照和刘明忠的,得到的答复一般无二,似乎是为了避嫌,落薇如今比平素出门还少,既没有会见外臣,也没有借机行任何可疑之事。
叶亭宴和常照一人到琼华殿拜会一次,落薇留人说话,都是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将人送了出来。
宋澜缓缓焚了手中的信,心中暗道,果然是他前些日子太过紧张的缘故。
落薇准了礼部,要他出宫祈雨,或许只是单纯地为他的名声着想。
十日一晃而过,宋澜回宫时从街市中过,消瘦不少,虽江南仍未有落雨的消息,但众人皆赞天子年少仁厚,是明君之象。
于是他更笃定,回宫后先去寻了落薇,与她一番痴缠,她也仍旧温柔体贴,叫他将提起的心一分一分地落了回去。
殿中燃了浓郁熏香,约摸接近早朝的时辰,宋澜被脚步声惊醒,落薇便披了薄纱去问,回来缓缓地道:“张平竟大人不好了。”
张平竟是老臣,与苏舟渡还颇有几分交情,平素看着精神矍铄,却不料已是病入膏肓,强撑着罢了。
这番发作起来气势汹汹,才不得已叫人知晓的。
第二日落薇便出了宫,亲至张府探望。
令她意外的是,张平竟居然留了叶亭宴在近前说话,听闻她来了,忽地称精神不佳,将叶亭宴一并赶了出来,叫他与落薇在前堂候着。
张平竟的病榻之外,是一片昏昏的中庭,仆役们为避凤驾都已退下,落薇将自己带来的人也打发了,开口便问:“你与老大人是何时相识的?”
叶亭宴眨了眨眼睛道:“方才。”
不等她开口,他便继续:“一别十日,没想到陛下不在宫中的日子,臣倒比平时更难见娘娘了。”
落薇幽幽道:“叶大人不必忧虑,这回陛下寻你、寻朱雀、寻旁人盯着我,一无所获,下次便不会了。”
叶亭宴拱手作揖,一脸真诚:“娘娘这是欲盖弥彰之计,臣敬服。”
落薇懒得与他在口舌上争,干脆忽略了他的话,径直问:“明日便是刑部公审,不论结果如何,封平侯被拉下水来总是板上钉钉,只不过本宫有些好奇——陛下是因封平侯的家财才动心,这刺杀一事总归得给个说法,叶大人预备好说辞了吗?”
叶亭宴把玩着自己手指上的白玉扳指,闻言抬头,朝她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此事的说辞……”
他凑近了些,香片味道也逼近:“臣好像没有预备好,明日若是臣的计划出了纰漏,将自己也拖下水去了,娘娘可要……救臣一命啊。”
第29章 纯白不备(五)
落薇蹙眉,不解其意,思索片刻忽地想起前几日叶亭宴提起常照时的神情,闻说此人智谋策略,并不在叶亭宴之下,若他是太师的人,是否会让他忧虑一番?
而叶亭宴说了那一句之后,再不肯言及其他,只是信口开河、东拉西扯地说起了些琐碎的事。
一会儿是夏日将至而江南仍旧无雨,一会儿是昨日在东市买了一匹天水青的布料,金明池外荷花结了骨朵,有鸟横过都城,遍见冶游男女;他经过坊间,听见些隐秘旧闻;张公病症严重,话都说不囫囵……
他说得兴致勃勃,并不在意她给出什么反应,落薇有些头疼地支手坐在堂前,听久了,竟觉得心中反倒平静了些。
或许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自从天狩三年以来,她斟酌前后,每一步都是临深渊、履薄冰,身处皇城深处,似有看不见的东西在胸口越压越重、越积越多。
如同当日去往点红台的道中,她戴了黄金雕琢的凤凰顶冠,上缀一颗万金难求的东海明珠,华彩照人、尊贵无匹。
能够得这样一顶冠,是世间许多女子的梦想。
很可惜,她不属于这些女子,这顶金冠与这座皇城如今带给她的,只有沉重的迫痛。
这些家长里短的街巷趣事,如此俗世、寻常生活,已经有太多年不曾有人在她面前说过了。
落薇呆呆地坐在张平竟的前堂当中、一面“敬天悯人”的匾额之下,非常耐心地听叶亭宴说了许多。
在他口干舌燥地说累了,拾起一碗茶来喝的时候,落薇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起这种事,但此时此刻,她确实充盈着想要讲述的欲望:“我忽然想起一个故事。”
叶亭宴很认真地看她,继续喝着手中的茶,没有说话。
落薇也并不在意他有没有听,只是自顾自地道:“好似是野史中记载的故事,我自己都忘了是哪里看来的……说大胤开国之前的乱世中,有位意欲夺位的藩王爱了一位女将军,女将军为他出生入死、扫平敌寇,登位之后,女将军便入了他的后宫。”
叶亭宴听到此处,嗤笑一声,评价道:“蠢材。”
不知在骂那位藏良将的藩王,还是甘折翼的女将军。
“虽说帝王登基之后仍有旧日情谊,但将军被困宫中,终日与胭脂锦绣为伍,尖锐的羽翼一寸一寸被磨平,甲胄失去,比刀枪剑戟更深的痛苦便日渐显露。战场上挥挥刀剑,就能抵御外敌,可在这皇城中,君王要宠爱他人、要生猜忌,将军手中没有剑,又有尘缚加身,该以何物抗争呢?”
叶亭宴紧紧盯着她的面孔,猜测着她讲这个故事的用意。
——你在为这样的故事害怕吗?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将军一把火焚了自己的宫殿,帝王相救不得,一夜白头、形貌疯癫,从此之后遣散了后宫,专心守着坟冢,孤寂了一辈子。”
说到这里,落薇突然笑了。
分明是凄凉哀索的故事,她讲完了,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笑个不停:“爱至深时,两败俱伤,好一段荡气回肠、恨海情天,叶大人,你喜欢这个故事么?”
叶亭宴低垂着眼睛,越想越心惊,恨不得此刻就将她拥到怀里,止了这样的笑声。
在她的言语中,他竟听出了青春和茂盛的腐坏。
心中的刀刃磨得锋利尖锐,是玉石俱焚的自毁。
在回到汴都之前,他总以为落薇是喜欢宋澜的。
可若是如此,今日这番言语当中,怎么会带着如此浓郁的哀色?他在故事当中,只听见了被困深宫的无望、被爱人辜负的惨重,和渴望抗争、却空空如也的双手。
难道……是宋澜辜负了她?就如同他初初来时的反复告诫——宋澜已是多疑帝王,虽然得了许多人的扶持,但他不会全心信赖玉秋实,更不会全心信赖她。
她背弃了他们十几年的情分,捧着心去投诚,却换来了这样的猜忌——是这种事,叫她五内熬煎、痛不欲生吗?
身体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在虚空中痛快大笑,狂喜地跺着脚,大喊“你背叛了我,似乎也不曾快乐,这是你的报应”,另一半则凄凄垂泪,痛苦地反复询问:“若是早知今日的结果,你还会不会做从前的决定?”
纷乱思绪叫他不堪其扰,听了落薇“喜不喜欢”的询问,也只是含糊地敷衍了一句:“这样的故事叫人惋惜,年来逝者如斯,两个人都是得到过、又失去,留给了彼此绵延良久的痛苦罢了,世间情爱,皆是如此,谁能免俗?”
两人说了这许久,终于有医官在外轻轻叩门,说张公好些了,请娘娘进来。
落薇站起身来,路过垂头思索的叶亭宴,忽地站定了。
叶亭宴抬起头来,发觉不知何时,这张脸上的哀伤茫然,竟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医官就在门外,隔着窗纸都能看见身影,而皇后娘娘在那块“敬天悯人”的匾额之下,大胆地伸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来不及开口,蔷薇香气便逼近,落薇揽着他的脖子,状似暧昧地贴近了他的耳边,几乎要吻过来的姿势。
言语却讥讽嘲弄,一丝哀情也无。
“只有你们这些男子,才会说‘留给彼此痛苦’,才会觉得故事的帝王失去了什么,”她说,“这个蠢货失去了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失去,只是想让自己好受些罢了,我敬那将军的痴情,但倘若我是她,一定不止让火焰焚烧在自己的宫中。”
她轻声细语地说完了这串掷地有声的言语,随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恢复了从前的模样,笑眯眯地说:“叶大人与本宫一同进去罢。”
也不等他回答,抬脚就走,叶亭宴怦怦乱跳的心终于沉下来些,也松了一口气。
她是在他眼前长大的人,从初见开始便美丽端方、明亮大胆,就算这些年来一直收着性子扮有礼的世家淑女,但他心中明白,她一直是当年春巡时得了一把剑便要立时学会、想要什么都从不犹豫的少女。
紫薇不曾在宫阙深处枯萎,她的花期那样长,就算不见光,也不是状似坚韧、移到宫室中就会泛蔫自弃的一叶荻。
想到这里,他便忍不住唇角上扬。
为这不曾改变的繁盛。
转头就将方才的幽怨全部忘记,直至夜深时,叶亭宴才恍然发觉自己当时竟然没有产生任何疑问,哪怕只有一丝疑问。
——她随口讲起这个故事的用意是什么?
她似乎并不是他幻想中与宋澜琴瑟和鸣、偶尔耍些手段也只是为了自保的皇后。
今日这个故事,她分明是在隐晦地暗示,她心中仍有“火焰”,只是下落不明。
*
落薇来到张府之前,没有想到张平竟病得竟然这样严重。
不久之前,她召对方说话,模模糊糊地请他在政事堂议事时夸大些今春的亏空,对方心领神会,对她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
谁料如今人便倒在了榻上,行动艰难、神志不清。
人老后实在脆弱,她只瞧了一眼,便有些不忍地移开了目光。
张平竟的夫人正守在一侧,拿帕子为他温柔地擦手,一时竟然没有听见落薇进了门,直到张平竟咳嗽了两声,她才侧头,红着眼睛起身告罪:“妇人给娘娘请安。”
落薇连忙伸手去扶,将她安回椅子上,张夫人勉力笑了笑,冲她解释道:“从前也犯过一次,不知怎地就说不出话来了,家里只有我还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不得不贴身照顾着。”
苏舟渡从前带她来过不少次,落薇与张夫人十分相熟,此时却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只好干巴巴地道:“张公吉人天相,此次也定能逢凶化吉,今日我来,也是为了让夫人安心些,陛下拟准张公正一品荣休,另有封赏,正在和礼部议号。”
张夫人只是惨然一笑,并不在意。
两人正在说话,叶亭宴便跟着进了门,重新向落薇和张夫人行了礼。
不知为何,张平竟看见他来后,又变得激动起来,张着嘴含糊费力地说了几句。
落薇正是纳罕,张夫人却听懂了,拍了拍她的手背:“娘娘与小叶大人稍待,老头子这是有话对你们说。”
她起身,预备带着仆役离去,临到门口,却又折返。
她揽住落薇的肩膀,就如同从前她还不是皇后时一样亲近:“薇薇,我知道今上登基之后,你定觉得老头子与你生分了不少,他这个人拗得很,有话也不会直说。自从当年出了那样的……你封了皇后,他心中别扭着,虽说户部的事情办得尽心,但总归觉得可惜,若是冒犯了,你别往心里去。”
张夫人这一番话说得含混不清,落薇却奇异地听懂了。
张平竟年轻时,于理账一道有奇才,只需一把算盘,一下午就能将户部混乱的月账理的清清楚楚。
苏舟渡带落薇上门拜访友人时,总是能听见算盘噼啪乱响的声音。
“舟渡稍待,等我将这个月的账算完了,再招待你。”
那时候顽皮,落薇等得无聊,趴在张平竟的案前,使坏将他的算盘珠子乱拨两颗,张平竟从来不生气,每次都是淡淡地瞥她一眼,闲下来时伸手将珠子拨回原位——落薇至今都不懂,他是怎样精准地记住这些珠子的位置的。
后来宋泠也常来。
张平竟对宋泠和对落薇无甚不同,每次都笑眯眯的,将家中的果子摆出来招待,苏舟渡调侃他是天底下最油滑的人,隔天就得了他送上门来的两桶香油。
这些年,落薇总以为是她和太师的争斗太过显眼,才叫张平竟不动声色地远离了她,以求明哲保身。
却不曾想,他的理由竟然是这样的。
当年张平竟见她和宋泠相处,常常调笑,叫二人早早将婚事定下来,落薇冲他扮鬼脸,宋泠也脸红。
园子里飘满了絮,纷乱惹人。
宋泠十二岁就封了储君,高帝的偏爱明目张胆,从来不介意他与朝臣结交,除了资善堂中奉师礼的苏舟渡和方鹤知,张平竟也曾于户部处事中教过他不少道理。
落薇一时心神大震。
原来、原来这个世间还有人和她一样,在殷殷期待未来的天子长成,他虽一生油滑、从不涉事,总还有圣君明臣的清晏梦想,所以在她毫不犹豫地另嫁时,张平竟才暗暗疏离了去。
千言万语,一片缄默。
落薇关了门,走近了那个真心爱护过她、爱护过宋泠的老人,握住了他皱纹横生的手,张平竟看着她,一向精明含笑的双眼似乎也闪烁了些泪光。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也很想解释一切,可如何能够开口?
最后只憋出含混一句:“张公,你放心。”
张平竟费力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随后看了叶亭宴一眼,无声地张嘴说了一句,可惜唇齿抖得太厉害,落薇仔细辨认,也只听出他说了一句:“你们……”
叶亭宴走到近前来,取了桌上搁着的一支竹杆毛笔,轻轻放在了他的手中,又将榻上的小几拉近了些。
二人的相处流畅自然,仿佛很早之前就相识了一般。
张平竟接了笔,由他扶着,颤颤巍巍地斜着身,在宣纸上落笔。
字也抖得不成样子,所幸还能认得出来。
落薇死死地盯着叶亭宴,却见他面上神色淡淡,没有慌乱,也没有躲闪。
她低头看去,本以为张平竟要写下什么叮嘱,谁知道他哆嗦半天,笔尖上的墨淋漓滴落,最后只写了两句。
——万古如长夜、万古如长夜。
后来他精神乏了,落薇与叶亭宴一同告辞。
穿过张府园中狭窄的廊道时,有白色的絮在身侧纷纷扬扬地飘,不知是杨絮还是柳絮。
路走到尽头,皇后的白藤舆就在眼前,叶亭宴与张府的下人一般,躬身候在了一旁,恭送她离开。
落薇回头瞥了一眼,忽地示意他走近些,随后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问:“当年你来京,与皇室诸子都有交情,承明皇太子尤甚,随后你启程回北幽,可曾再与他来往过?”
叶亭宴眨了眨眼睛,答道:“不曾。”
“撒谎,”落薇飞快地道,“幽云河一役时,他为叶家求过情,言语中说与你有书信来往,本宫记得,你们当年颇为投契,叶大人都忘了么?”
第30章 流水今日(一)
“旧日往来罢了,哪里能记得这么清楚?”叶亭宴不忙不乱地回答,“娘娘何出此问?”
落薇观察着他面上的神情:“叶大人方才说,今日才与张公相识,何以如此熟稔?”
叶亭宴淡淡道:“张公德高望重,我听闻他突兀病倒,特地前来拜见。来前,我顺手从张公府邸前的街巷中买了一包绿豆糕,张公本不想见我,不知为何后来又肯见了,相见之后,张公含混地说了许多,人也虚脱过去,才让娘娘等了这么久。”
他说到这里,歪了歪头,反问道:“娘娘可知道这其中的缘故么,臣思来想去,没想明白,张公莫不成是将我认成了旁的什么人?”
张平竟能将他认成谁?
身形样貌,分明不同,行为处事,更是天差地别,只有那一双眼睛有些神似,她在点红道初见对方之时,一眼对上他的目光,便生了莫名其妙的心悸。
后来相熟,才能感受到其间的错落,就连眼神也并不相仿——叶亭宴双眼有疾,时常泛红,兼之其间的心机算计,哪有旧人澄澈干净的目光。
张平竟病中朦胧,生了魔蠹,念着旧日之事,闻到那绿豆糕的气味,便将他认成了旁人。
这也是常事,天狩三年之后,她不也是……时常沉溺幻相、不能自拔么?
想起那包糕点,落薇心中抽痛了一下。
一别数年,连宋泠都离去了这么久,那做糕饼的店家却还在啊。
落薇掩饰着情绪,反复去看叶亭宴的神态,对方却坦然自若地回望,什么都没叫她看出来。
担忧自己失态,落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便扶了烟萝的手,转身上了早已预备好的白藤舆。
坐定了,她定了定神,才重新掀起一侧的纱帘。
叶亭宴还在原处站着,冲她拱手行礼。
落薇便道:“张公病中糊涂,哪里还能认出什么人来,叶大人多思了。”
叶亭宴定定地看着她,忽地开口道:“是他罢,如若不然,娘娘为何问起我们的交情?”
落薇攥紧了白藤舆的纱帘,面上露出一个得体微笑,装作听不懂他的话,避重就轻道:“叶大人,明日刑部公审御前刺杀一案,你还是做些准备的好。”
纱帘拂过他的面庞,随即便远去了。
皇后的车舆经过窄巷,前后跟随了许多垂首的宫人,落薇正襟危坐,行至巷口,鼻尖萦绕一股炒绿豆沙的香气,这才回过神来。
隔着纱帘和人群,她瞥见了熟悉的店家,店家和他的妻子都已老了,那家的小男孩也长成了抽条少年,落薇努力去想,却发觉自己已经记不得他们的模样了。
而此刻他们都恭敬地跪伏着,脸贴地面,她看不清。
落薇收回目光,开口唤道:“烟萝。”
于是车舆一停,烟萝掀帘进来,应道:“娘娘。”
落薇吩咐道:“回宫之前,你到燕氏旧宅去一趟,请何夫人帮我寄一封信去幽州,让小燕帮忙,好好地查一查这个叶三,尤其是他这些年与汴都的往来。”
烟萝答了个“是”,又疑惑道:“娘娘怀疑什么?”
落薇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有那副《丹霄踏碎》,我本不该生这样的疑心……寻常的事情,宋澜必定已查得一清二楚,小燕在幽州多年,比宋澜派过去的人更晓当地事,便请他慢慢地、细细地查,真有什么不妥之处再告知我罢,若没有,就当是我多心。”
她回头看了一眼,声音也更低了些:“方才那做糕饼的店家,为了区别绿豆与红豆,总喜欢以红曲在绿豆糕上印一轮月亮,是弯月,你去时,也买一块来尝尝罢。”
*
凤驾去后,叶亭宴在张府门口徘徊片刻,还是重新走了进去。
他一路缓行,至张平竟所在的堂前,恰好遇见张夫人。
张夫人将他带来的绿豆糕摆进了盘中,正捧着那铜盘,预备进门,见他不免讶异:“小叶大人?”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绿豆糕,苦涩笑道:“叶大人可算是误打误撞,虽说卖这糕饼的商铺就开在这条街上,可老头子上下朝时,心中挂记的事情太多,总是想不起来买。从前是皇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来时,常买了带来,如今娘娘正位中宫,不得闲了,家中仆役买来他又不喜,都以为他不爱此物,算起来也有多年不曾吃了。今日你带来,他欢喜得很,旁人瞧不出来,可我是瞧出来了的。”
语罢,她突然发觉自己说得多了些,连忙道:“小叶大人勿怪,人老了,总是爱絮絮叨叨的。”
叶亭宴没答话,张夫人有些疑惑地看他,却见他不知为何眼睛红了些,察觉她的目光,却微笑道:“无妨。”
张夫人不明白他的用意,却见他隐约有些伤怀,便多问了一句:“小叶大人与我家张公有旧吗?”
“有的,”叶亭宴出神地答道,“很多年前进京一次,与张公下过一盘棋。”
张夫人温言笑道:“小叶大人怕是记错了,平竟不会下棋。”
叶亭宴也笑:“是吗?”
他忽地掀了身上的深兰袍服,跪在了堂前突兀不平的石子路上,张夫人一惊,还不待阻止,叶亭宴便仔仔细细地冲着前堂无人处磕了一个头。
堂中蜡烛灭了,一片深深中,只能遥遥看见那块高悬的“敬天悯人”的牌匾。
他行了礼后,一句话都不说地转身就走,张夫人满心疑惑,想唤住他多问一句,却忽地觉得他的背影有些眼熟,一时竟忘了开口,就站在原地,眼瞧着他消失在了柳絮纷飞处。
*
第二日刑部与典刑寺同开公审,落薇与宋澜并坐审席北边的古画屏风后。
为免偏颇,帝后循例并不需亲临,来也是高坐堂后,鲜少直接干涉。
审席前,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与典刑寺卿三人并列,左侧便是宋澜就此案亲命的侍御史叶亭宴和临时委任的常照,右侧是玉秋实与政事堂中吏、工二部的主事官员。
明帝执政时期,曾有一场著名的变法,而后变法拟定的《削花令》虽被废,“慎刑”的规矩却传了下来,是而遇此类极有可能连坐的大案,总要皇帝并政事堂、三司、六部中三品以上的官员俱议。
待林召与那驯马人被提上殿来,众人俱是一惊,只见林召虽然背上有些杖责伤痕,但也只是隐约透了些血来,而那驯马人遍身血污,虽能勉强跪伏,确是伤得重了。
林召刚到堂下,便朝上哐哐叩首,大哭道:“陛下,冤枉!”
主审的典刑寺卿便喝道:“刑犯噤声!”
大胤刑律中规定拷囚有时限,二十日内只许杖一次,林召和驯马人没有落在刑部和典刑寺狱中,而是被朱雀拷去,本就不合法典,现如今模样,又明白昭示,朱雀审问,并不依照律例行事。
有个肃立的谏官当即便有些忍耐不住,若不是皇帝不在台前,怕是要立时上谏言。
他同僚连忙拉住了人,以眼神示意今日不可扰了公审,就算行谏,也要等到来日早朝上去。
落薇瞥了宋澜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丝毫不觉有何不妥。
宋澜未必不知林召轻狂,恐怕不敢妄行此事,但他总要比旁人多想一些,譬如林召从前的诸般行径是否只是为了今日之事作掩护?倘若如此,这便该是个金石一般的人物,恐怕遭了刑讯也无用。
这样想来,还是审问那身份低微、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驯马人更方便。
宋澜进资善堂的时日晚了些,因为得了宋泠的看护,也未被资善堂中诸位先生以“违拗律法”之名责打过,是而对于诸位御史、谏官持法典的严苛便没什么感觉。
落薇微不可闻地嗤了一声。
典刑寺卿开始依照律例问起话来,林召便道上场只是近日于射御一道颇有进益,想要抢个彩头好风光些,谁料那马突如其来地发了狂,叫他措手不及。
驯马人便哭诉只是依职上场救人,哪里想到林二公子带着他拔了那把剑,更不知晓那古剑竟然开了刃云云。
这些言语众人已经翻来覆去地听了许多遍,宋澜深觉头疼,有些不耐烦地靠在椅上。
虽说他有意借此机会叫封平侯出些银钱填了亏空,但心中总是对于谁行刺杀、为何刺杀有十分好奇,皇位犹如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他深知此类事宜今后必定不会少,登基以来公开遇见的第一次,总该严刑重罚,以求威慑。
刑部早已将那驯马人的身世来处查了个底朝天——他是宫中侍卫出身,早年间因犯了错被黜落,幸而于马术颇为熟稔,才没有被直接放出宫,而是贬到了暮春场。
禁宫对于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语焉不详,据他自己所言,不过是碎了贵人茶盏这样的小事,如今改朝换代,宫中的人都换了一批,哪里还能证明真伪。
如此情形,若双方皆是平民百姓,总能以同谋大逆论处,然而林召是封平侯嫡子,封平侯又与玉秋实亲近,稍有不慎便会得罪宰辅,三司反复商议,实在是不敢随便定罪。
眼见连公审都要陷入僵局,叶亭宴忽地起了身,自堂前传了一个证人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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