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流水今日(二)
这证人原是暮春场的洒扫黄门,约莫只有十七八岁,进门时瑟瑟缩缩、话都说不囫囵,待见台上众人,更是两脚一软,险些直接栽倒。
“小、小人给诸位贵人请安。”
叶亭宴离席过去,亲自扶了他的小臂,示意他直身。
那内监见是他后,大大松了一口气,结结巴巴地问安:“叶、叶大人。”
叶亭宴温言道:“若水,不必紧张,当日对我说过的话,如今尽可对诸公言语,圣天子坐明堂上,必不使一人冤屈。”
落薇远远地瞧见那边的常照眉头紧锁。
显然,二人一同调查此案,这位人证,叶亭宴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
得了叶亭宴的安抚,那位名叫“若水”的小黄门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再次叩首后,声音便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了:“小人若水,原是暮春场中侍马、洒扫之人。”
上首的典刑寺卿道:“人证在暮春场刺杀大案中有何见闻,可细细道来。”
若水连忙应了个“是”,又说:“陛下预备来暮春场行猎,是而提前半月,众人便开始清扫打理,平素常来跑马的贵人近日也少来。小人记得……这半月间,只有林二公子并几位好友仍旧常来我处,场中射御、打马球,本还想到林间,只是主管不许,给推拒了。”
林召急道:“我那只是因着暮春场春猎将至,勤加练习罢了。”
叶亭宴“啧”了一声:“汴都城如此之大,金明池、清恬园,乃至林氏私邸,何愁找不到第二块练习之地,二公子这话却有些牵强了。”
林召正欲再说些什么反驳,方才开口的典刑寺卿便咳嗽一声,只对若水道:“继续讲。”
若水怯生生看了林召一眼:“得罪二公子,小人也只不过是据实以告罢了。虽说二公子常来,倒也并非不合规矩,那日叶大人来暮春场查案,反复问了几遍,小人才想起,还在一处见过二公子……”
“那日贵人遣派侍从,将做彩头的那柄宝剑带进场来,送到陛下那里之前,曾经迎面撞上二公子。当时随行送剑擦拭的,正巧是小人与小人的同屋,二公子当时不顾阻拦,捧剑与周身好友仔细吹嘘了一番。”
一语说罢,场中哗然。
众人前后多番调查,暮春场中查看剑刃的宫人却十分笃定——“纯钧”作为彩头入场之前,曾被反复检查过,进入暮春场的,定然是未开刃的古剑。
可到二人共同拔出之时,却成了一把利刃。
这中间,肯定有人寻机更换了剑身。
叶亭宴和常照查过那柄被换了的剑,发觉是有人精细地仿制了纯钧的剑柄,而后安了最最寻常的剑身以假乱真。
若水之意昭然若揭,侍卫检查之后、转呈帝后之前,他曾经见林召动过那把剑!
林召面上一僵,嘴唇哆嗦了几下,却没有说出话来。
在场众人都是老狐狸,如何瞧不出来他这是个心虚的表情。
若水连忙再次伏身,鼓足了勇气道:“小人如何敢欺君,当日与林二公子同行的有许多人,只要将他们叫来,一问便知!”
台上的典刑寺卿一时没敢说话,刑部尚书胡敏怀则扫了玉秋实一眼。
玉秋实会意,搁了手中的茶盏,飞快地问道:“你方才说,是与人一齐瞧见了二公子捧剑,先前他常来暮春场,知情者恐怕也并非你一人罢?有人却偏择了你上来做人证,这其中可有什么说法?”
他言语之中意有所指,怀疑若水是叶亭宴刻意安排的人。
如今场上局势多变,随便一句话都有可能改变风向。
叶亭宴站在若水身侧与玉秋实对视,一言未发,若水则连忙摇头:“叶、叶大人之所以选了小人,除了这两桩,其实更多的是因小人在射御之前,于后山林间洒扫时,捡到了这样东西。”
“太师总要让人将话说完才是,”叶亭宴温和地接口,随后挥了挥手,毫不畏惧玉秋实的目光,“将他捡到的东西呈上来罢。”
端着证物上来的是裴郗,他无视众人各异的目光,径直将东西呈到了三司近前:“若水将东西拿出来时,叶大人就知,需寻个见证,便托了我保管,御史台上几位同僚都见过,我得了以后,立时将东西封在了御史台中,定然是做不得伪的。”
胡敏怀站立起来,先于典刑寺卿瞧见了他呈上来的证物,刚刚瞧见,脑中便“嗡”地一声。
若水在林中捡到的,是金天卫短刀上的黄金穗子!
一切疑惑立时便有了答案——春猎当日,只许携带弓箭,众王公子弟、豪爵贵族都不能带利刃。
于是当日场中有利刃的只剩了两类人。
一为朱雀,私下跟着皇帝的暗卫,无人敢去其兵刃。
另一便是金天卫,天子身侧行日常保护的禁军第一队。
若水完全没有察觉到场中的紧张气氛,坑坑洼洼地补道:“二、二公子在射御大赛开前,随众人一同在密林行猎,小人守在密林道上,眼见着二公子追一山鹰而离群,又听见有贵人疑惑二公子去了何处,这才、这才……”
不必说完,众人便补全了他的意思。
一切便顺理成章了起来——林召欲行刺皇帝,勾连了金天卫中一人,提早请他仿制了纯钧的剑柄、安了剑身,那名金天卫当日将这柄仿制的利刃带进了暮春场。
随后林召借口行猎离群,与他在山林中相会,拿到了那柄剑,又掩饰着撞上送彩头的侍者,将剑更换了。
他马术上佳,却控制不了自己常年的坐骑,生生等到有驯马者上来,与他一起冲向御前,届时双人一同拔剑,成功与否,都可以将罪责推到那驯马者一人身上。
这样的谋划天衣无缝,若非与他勾结的金天卫不慎遗失了金穗,本不该出一丝纰漏!
只要林召一口咬定自己无辜,三司碍于封平侯与玉秋实的关系,肯定不敢直接定罪,就连宋澜,都要斟酌再斟酌。
落薇听见屏风前典刑寺卿低低报了一声“是金天卫配饰”后,平缓的心便开始怦怦乱跳起来。
——好精彩的一场谋略。
那名叫若水的黄门恐怕真的不是叶亭宴特地安排的,不过说是特地安排的也无不可——他在叶亭宴的精心布置之下,无意间为他做了最好的见证。
林召为人混账,在宋澜不得势时好似还与他有些龃龉,林奎山当日组织射御大赛,恐怕就存了叫儿子大出风头、赢了那把剑后献给皇帝拍马的心思。
故而林召在春猎前反复地来暮春场练习,也在这时,叶亭宴择好了栽赃人选。
至于离群猎鹰、吹嘘宝剑两件事,随便拎一件出来,听起来都没有什么大不了,若是细想,还会觉得林召在一群狐朋狗友面前将剑换了,未免太过荒谬。
但在他的刻意引导之下,若水将这几件事循序说了,一定能将众人带到他编造的“真相”当中。
若非她事先知道此事是他的“大礼”,恐怕被他绕进去,还会觉得自己很聪明。
现在想来,那一日,叶亭宴根本不是刻意跟着她到后山密林中去的,他是为了去扔那枚黄金穗子!
旁人不知,落薇确是清楚,逯恒下狱赐死之后,金天卫易首,将原本刀上悬的墨绿穗子换成了金色。
内侍省将穗子送到金天卫的长风堂中,近日事多,众人更换时间不一,真要查起来,未必能查出是谁多拿了一个、谁少拿了一个。
而整桩谋划中最精妙的不过是这个黄金穗子。
因为它明白清楚地告诉宋澜,金天卫中有人与外臣勾结。
但宋澜查不出是谁。
除了能扳倒封平侯外,经此一事,整个金天卫在宋澜心中便成“不可尽信”之人,从逯恒到如今,落薇不难预见,今日过后,宋澜身边原本最得用的禁军便不复存在了。
金天卫都是宋泠亲自培养出来的人,放到战场上都是好手,而且忠心无二、见长风令如见旧主。
如今宋澜拿着令牌,就算是落薇,也不能从这群人中探知皇帝的吩咐。
既不能探知,不如毁去。
这才是叶亭宴要送她的大礼。
他猜出她对逯恒下手,顺理成章地以为她忌惮整个金天卫,于是用这样的方法向她献诚。
密密麻麻的战栗从后背侵袭而上,落薇将这一切想明白了,竟有一滴冷汗不听话地顺着额角滴落了下来。
再看宋澜,只见他满脸阴沉,一语不发。
于是她便知晓,今日一场审判已在宋澜心中完成了。
恰巧那遍体鳞伤的驯马人听了这些话,挣扎着起身,在阶前用力叩首,听得人心惊肉跳。
“小人无辜!小人无辜!”
林召则在这接连不断的指控中彻底傻了眼,此时他再蠢都知道自己恐怕栽进了旁人的圈套之中,但人证物证俱在,丝毫不知如何反驳。
他胡作非为多年,此时终于察觉到巨大的恐惧,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此为……陷害,此为栽赃,你、你们……”
宋澜冷冷地咳了一声,在屏风后开口道:“朕乏了,既然审刑已毕,三司将人提了,严刑拷问幕后主使罢。”
这便是为他们落了定论。
典刑寺卿和御史中丞连忙松了一口气,与玉秋实交好的胡敏怀有些迟疑,却不得不随另外两人一齐应道:“是。”
林奎山今日因避嫌未至,玉秋实此时也算将叶亭宴的谋划想了个透彻,犹不信一玉面公子能将权术玩弄到如此地步,正在惊疑不定,却听另一侧忽地传来一个声音。
“叶大人说到这里,可巧了,臣突地发现,臣也有一位证人,拾得了证物。”
叶亭宴微微一滞,抬眼看向离席起身的常照。
常照向他拱手行礼,随后自身后唤了一人,同样捧了证物,向台上走去。
“叶大人问了暮春场众人,臣也问了,也得了一个洒扫黄门的证物。当初见此物时,臣不晓得它有何用,可听了叶大人言语,臣却发觉,它还是值得呈上来的。”
宋澜没有忍住,起身看去,落薇也跟随上前,看了一眼就心神大震。
这洒扫黄门拾到的,是当日她抢过来、射到林间的翎花木箭!
常照缓缓地道:“叶大人说林二公子离群入深林,林中又有金天卫配饰,十分可疑。这翎花木箭上雕了一片叶子,是叶大人特制的佩箭,如此,臣也想问,叶大人当时是否也曾离群、独上后山?是否与林二公子合谋,或是……也不能免去嫌疑?”
落薇朝外走了一步,站在能瞥见叶亭宴的一侧,冲他投去一个深深的眼神。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叶亭宴所言的“救臣一命”。
可如今情形,她怎能跳出来言语,称当日叶亭宴是在后山与她私会?
叶亭宴的目光从常照挪到玉秋实,随后掠过落薇,顿了一顿便飞快移开了。
“我策马独行,确实无人作证,”他平静地道,“翎花木箭,也确实为我所有,辩驳不得。常学士之疑惑理所应当,然清者自清,无甚可惧,那便请刑部将我拿了去,与林二公子一同用刑罢。”
第32章 流水今日(三)
公审就在最后这突生的变故中结束了,三司俱表,当即议定那驯马人无罪,只是他牵连此中,终归推脱不得。
典刑寺卿得了上意,许他修养些许时日,预备入夏后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流放北疆充军。
林召则立刻被刑部中人拖了下去,先前在朱雀司中,宋澜碍于众口不能对他用极刑,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刑部依律行事,顺理成章。
也不知能从他口中审出什么。
总之封平侯府被拖下水已是不可避免的事,或许宋澜还希冀从他口中听到一些别的事情,譬如这样精密的计划,背后是否有玉秋实的手笔?
林召被拖下去时大哭大闹,声音凄厉地嘶吼“冤枉”,似乎是预料到了自己的遭遇。
堂中众人心思各异,但几乎都顺从了叶亭宴的思路,认定了林召并不无辜。
唯一麻烦的就是最后被常照反咬一口的叶亭宴。
刑部想要拿人,不得不先看宋澜的脸色。
而宋澜只是目光复杂地瞧着叶亭宴,半晌没有言语。
最后才开口问了一句:“叶大人当日真的没有遇见旁的什么人为你作证么?麓云后山不比密林,猎物稀少,你又是为何射出了那支箭?”
叶亭宴跪得笔直,声音不变:“臣见树上落花一朵,一时兴起,拉弓射花,忘了拔下那支箭,确实是无人同行的。”
宋澜“嗯”了一声,突然转头问:“皇后以为如何?”
“臣妾以为……”
落薇攥紧了袖口,片刻之后又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松了手,她慢条斯理地抚平了方才的褶皱,波澜无惊地道:“陛下不好偏颇,还是要查一查的,倘若果真无事,也好为叶大人洗去些嫌疑。”
叶亭宴一哂,没有抬头看她,只是谢了恩:“多谢陛下和娘娘的信任。”
宋澜便叹道:“如此也好。”
听了这话,刑部中人才敢上去,对待叶亭宴却与对待林召截然不同,皆是客客气气的:“叶御史,请。”
叶亭宴温文道:“有劳了。”
*
公审毕后,宋澜将常照召去了乾方殿,落薇心神不宁,辞了他,择一条小路回宫。
她身侧只跟了烟萝一人,两人顺着宫中道路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
烟萝见她神情,想上前去问一句,可还没来得及开口,斜刺里便冲出来一绿衣臣子,猛地在她面前跪了下去:“臣裴郗,拜见皇后娘娘。”
烟萝被他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一步,喝道:“放肆!”
落薇看清了人,便按下了烟萝挡在自己面前的手:“小裴大人,所为何事?”
二人是从琼华殿后的花园绕行,此处多有假山池塘,还摆了许多奇花异草——这些花草原本是宋澜登基第一年时,为落薇庆生,特地从天下各处搜罗来的。
只是在那之后,她再也不曾前来看过。
此处值守的宫人不多,又是皇城后殿与琼庭交界之处,裴郗在这里出现,想必是早有打算、特来拜见的。
裴郗比叶亭宴年纪轻些,倒是颇有嫉恶如仇的刚直之气,他见了她,既不卑躬屈膝,也无趾高气昂,只是照规矩行了礼,开口道:“叶大人托臣为娘娘带一句话。”
落薇道:“你说。”
裴郗抬起头来看她,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似有一丝讥讽之意从他眼中一闪而过:“不过为他带话之前,臣也想问娘娘一句。”
烟萝在一侧紧皱眉头,闻言便冷道:“小裴大人僭越,娘娘是何等身份,如何能答你的疑问?”
裴郗却不闻不问,只是紧盯着落薇道:“叶大人素来体弱,刑部三十二把手过的是什么样的刑讯,臣不信娘娘未曾听闻过,那日叶大人在何处,旁人不知晓,娘娘总不会不知晓罢?娘娘就这样看他受难,却不管不顾么?”
当日烟萝寻机出了暮春场,是而全然不知落薇的去处,听了这话才觉得有些不对。
落薇眼睫微动,重新打量起面前的年轻文臣来:“他倒是信你。”
裴郗道:“不过皮毛尔。”
“那本宫来猜猜小裴大人要带的话,”落薇眼瞧着他,突然笑了一声,“翎花木箭……他这样的人,怎么会随身携带昭示身份的箭矢?就算那一箭不是他自己射出去的,既有布置,难道他想不到箭落林中、会将自己牵扯进去?”
裴郗的面色微变,不自然地喃喃道:“这……”
落薇不待他说完,便飞快地继续道:“他分明将一切都盘算好了,说不得连常学士找到的‘人证’‘物证’,都是他送到他眼前去的。若水突然出现,为这场刺杀案定了首犯,他破案破得这样顺利,若不寻机把自己陷进去,怎么能服众、怎么能让陛下笃信?”
她从乾方殿一路缓行,思索得出神,如今将一切想清楚了,又瞧见了宋澜摆在这里的各色花草,心中烦躁,越想越气,不由冷笑道:“他叫你传给我的话,大抵是一句忍辱负重的‘不愿连累娘娘清誉,万请缄口’罢?那小裴大人也为本宫带一句话给他——”
“他说要送本宫一份大礼,到头来却想连本宫一同算进去,实在太蠢。你告诉他,不要在本宫面前玩弄这样的心术,他又不是什么青春少年,总不至于想着本宫会因这样的事觉得歉疚、觉得情分上对不住罢?当日他为何到麓云后山上来,他自己心里最清楚,本宫看,可不算冤枉了他。”
裴郗已经彻底听傻了,讷讷地跪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落薇一口气说完,只觉得心中畅快了不少,定了定神便恢复了从前气定神闲的模样,见他情态,还十分好心地多说了一句:“少为你家大人鸣不平,他哪里是个会吃了亏的性子?你叫他在刑部多尝些刑罚,罚得越多,陛下越信他,怕什么,总不会叫人死了的。”
语罢,她绕过裴郗,抬脚就走,再不管他有什么反应,走了两步才听见裴郗在身后告罪:“臣今日冒犯娘娘……”
她回头看了一眼,忽地觉得对方有些熟悉,情不自禁地开口问了一句:“本宫从前是否见过你?”
裴郗抬头瞥了一眼,又迅速低下:“不曾。”
于是落薇不再听他言语,径直离开。
直到进了琼华殿前的那片园子,烟萝才追过来道:“小人虽不知当日之事,却多少听懂了些,这叶大人在暮春场中翻手为云覆作雨,机关算尽,实在可怖,娘娘是说,就连今日他入刑部,也是事先盘算好的?”
落薇恨声道:“此人实在可恶,迟早有一日,本宫必除之后快。”
她许久不失态地说这样的负气言语了,烟萝听了都有些诧异:“娘娘……”
落薇这才回过神来,苦笑道:“本宫被他气昏头了。”
园中的宫人守礼地分列两侧,冲归来的皇后屈膝行礼,落薇一路穿过残花凋零的园子,瞧见廊下的紫薇已经泛出了些隐约的红色。
她突然抓住了一侧烟萝的手,唤道:“阿霏——”
烟萝抬起头来,看见对方出奇冷静、却又似燃烧火焰的目光:“我突然想起……这样好的机会,不如咱们也冒个险,为这叶三的盘算添一把火罢。”
*
虽说刑部尚书与玉秋实交好,但在这样的关节,哪里敢随意处置要案中牵涉的皇帝近臣,况且瞧这叶亭宴病恹恹的模样,别说闹出人命,就是典刑重些,都要担忧第二日刑部便被御史台弹劾的劄子淹了。
故而有御史前来探望送药,刑部中人也不敢阻拦,立时便放了他进去。
裴郗将落薇的话一字不落地转告了,其间有几句想不起来,便只说了些大致意思。
叶亭宴倚着身后玄铁的牢门,听完他的话,便十分愉悦地笑了起来。
他今日受了第一顿刑,打了二十庭杖,掌刑之人极有分寸,留下的都是皮肉伤,叶亭宴不肯除衣,此时绯色官袍之后渗了不少血迹,大笑之时不免冲撞,当即便痛得表情扭曲。
裴郗咬牙道:“公子居然还笑得出来?”
叶亭宴便小声感慨:“算计她就没有一次成功过,本还想叫她心中怀着愧疚,好歹可怜可怜我,没想到这都被她看出来了,果然是长大了。”
裴郗冷哼一声:“皇后无情才会如此,对待……更别说只是可堪利用之人了。”
叶亭宴道:“你不懂,聪明自有聪明的好处。”
裴郗见他身上伤痕累累,人却乐不可支,又气又恼:“公子绝顶聪明,却还要把自己弄出这幅惨状。”
“你就是不懂皇后说的道理,罚得越多,陛下越信我,怕什么,总不会叫我死了的。”叶亭宴费力地翻了个身,瞧外瞥了一眼,“你早些去罢,无谓多留,这场案子到了收尾的时候,我在这里,说不得还比在外面更安全些,况且,我还有别的事做呢。”
裴郗也听到了似有人来的声响,于是从袖口掷了一瓶伤药来,起身告辞,叶亭宴伸手将那瓶子攥在手中,低言:“多谢。”
与裴郗错身而过的,正是居于叶亭宴隔壁、刚刚审完被抬回来的林召。
今日只是第一日,林召状若癫狂、歇斯底里,受刑不过两种便数次昏迷,胡敏怀心中还存了几分希望,连忙叫人将他泼了冷水、抬了回来。
两人所居之地是刑部最深处的囚牢,只有谋大逆的囚犯才会被投至此处,本来叶亭宴不需来此,但三司仔细商议后,还是将两人关在了一起。
刑狱最深处连小窗都无,送人的狱卒将林召搁下,便像是躲避瘟神一般,忙不迭地离去了。
林召一个人躺在稻草之间哼哼唧唧,一会儿大声咒骂,一会儿嚎啕大哭,最后终于没力气,小声啜泣起来。
叶亭宴被他吵得烦不胜烦,好不容易才平心静气地晃了晃手中的锁链,唤道:“林二公子?”
林召这才发觉隔壁有人,一片漆黑中,他分不出是谁的声音,便忍痛朝外爬了些,凑近了牢门:“谁?”
他起得太猛,“砰”地一声撞在了玄铁栏杆上,疼得龇牙咧嘴。
叶亭宴却对这样的黑暗环境十分熟悉,从容不迫地盘腿坐着,微笑答道:“我是御史台上侍御史,姓叶,名壑,字亭宴,林二公子不介意,唤我一声叶三也可。”
林召听了他的名字,恨不得立时便冲出牢门,将他扼死,手上锁链在玄铁上砸得铮然作响:“你、你这巧言令色、满口谎言的小人!快说!你受了谁的指使来栽赃我?”
“二公子息怒,我若是刻意栽赃,怎会与你同落此处?”叶亭宴惊呼一声,为怕对方不信,他还在黑暗中装模作样地呼了几声痛,“当初我去暮春场查案,怎地就这样巧,撞上了那小黄门?方才受刑,我思来想去,终于恍然大悟——咱们定然是被人给算计了!”
林召骂道:“一派胡言!”
叶亭宴道:“二公子细想,怎么同查了暮春场,那常照与我找出来的人证物证却截然不同?我思索良久,觉得这样更可信些——那设计陷害之人先摸到了二公子的行踪,遣一黄门跟随,随后又将那黄门送到我面前,待我出首得罪,将罪落定了,再突生变故,将我也送到此处——这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连环计啊!二公子,咱们真真切切是中计了!”
他说得绘声绘色、一唱三叹,到最后还连连叹气,十分愤懑的样子。
林召本来恼恨,被他说了一通,却也不自觉地信了几分:“……若是真有人刻意算计,此人会是谁?谁与我有仇,竟出这样的毒计!若能猜到人选,下次受刑,我便再鸣冤去,我爹在外面,也会想办法救我的!”
“此人是谁……”叶亭宴忍着唇角的笑意,慢条斯理地道,“自然是林家出事对谁最有益,谁便嫌疑最大了。”
他压低了声音,状似推心置腹地说:“二公子,你我同落此处,合该互帮互助,既然那人连我一起算计了,我便也为你出一个保命的主意罢。”
第33章 流水今日(四)
这日宋澜独宿乾方殿,落薇睡得早些,夜至深时,殿中阒寂无声,忽地摇摇一阵风雨,有微小雨滴溅上窗纸,如同鼓噪声响。
春日最后的花朵随雨坠地,想来明朝便会见一地零落的残红。
落薇被花落的声音惊醒,睁眼却瞧见有个身影坐在榻前。
惊风入殿,床幔四处飘拂,他穿了珠白襕衫,被昏暗烛火映出一簇一簇的缠枝暗纹。
她忽地想起,少时她曾抚摸少年的衣袖,问他这是什么花纹,之前不曾见过,怎地不是云纹?怎地不是宝相花?或是龙、或是蟒、或是象征江山永固的海水江崖?
他握着她的手,顺着绵延不断的纹路抚摸下去,说这是缠枝花,又叫万寿藤,今日是上元,又是他的千秋节,这一纹路寓意生生不息,是福祚绵延的庆贺。
她因这不经意的触碰面颊发烫,本想掩饰着抽回手来,侧头却见他的脸也可疑地红了,面上却要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来。
这样的发现叫她玩心大起,便反客为主地带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地描摹。
优美生动的藤蔓卷草,缠绵纠葛、丝丝不绝,她贴着对方的耳畔,小声地故意道:“我想起一句古远诗歌——‘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1]
语罢就觉得不吉利。
现在想来,这缱绻中浮现的一句竟成谶语,或许从那一刻开始,便注定了他们悬枝落湖而分离的结局。
于是落薇连忙改口,畅想道:“我们若在诗中,也该是女娲补天时同落的两块石,相生相见,击出闪烁的金石火光——要这样耀眼,要这样永恒!”
补救无用,诅咒终是灵验了。
落薇想着这些旧事,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住了面前之人的袖口,声音如同呓语:“你来看我?”
他察觉到她醒了,便将人揽到怀中:“可是梦魇了吗?”
龙涎香的气息太浓郁太迫人,几乎是在一刹那,落薇便清醒了过来,有寒意从脊背划到指尖——他们的剪影有时真的很像,半梦半醒之间,她竟然也分不清。
然而应该分清的,他从来不曾入过她的梦,在幻相出现的,也都是从前的模样,从前的他对的也是从前的她,她目睹一双小儿女,自己却是彻底的局外人。
她看见模糊的背影,看见臆想中的从前,想问一句“你恨我吗”,怎么也问不出口。
没有疑问,却有回答,当夜便得一个黑漆漆的魇,没有身影,只有声音——我自然是恨你的,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你。
不过她已不惧怕这样的话语,醒来后还可以告诉自己,无妨,无妨。
等我做完了一切,便去找你。
靖和四年最后的春夜当中,花落尽了,落薇很快地回过神来,低语道:“不曾梦魇,是个好梦。”
梦里能听见声音,哪怕是一句“恨你”,也算是好的。
她松了手,倚在凭几上,拿帕子拭去了自己额间的汗水,问道:“子澜怎地这个时候过来了?”
宋澜漫不经心地回答:“今日处置了林氏一族,夜半睡不着,觉得不安宁,便来瞧瞧你。”
三司公审之后,不过两日,胡敏怀便拿到了林召签字画押的口供——口供是真是假不要紧,重要的是皇帝已经认定了他,兼之玉秋实这两日什么动静都没有,他也只能依照皇帝的心思行事。
正如叶亭宴那日无意间在宋澜面前提及的一样,国库空虚,林家自己送上门来,恰好为皇帝寻了个绝佳的借口。
叶亭宴不过在刑部待了三日——除了那支翎花木箭,他实在没有旁的嫌疑,胡敏怀一开始心中存疑,亲自去审了他一次,想要在他昏沉时得一些含混不清的破绽。
谁料这人竟如同金铸铁打的一般,三日不曾阖眼,受了杖刑,又置身一片漆黑之中不曾见光,换了寻常人,早该心智脆弱、漏洞百出。
结果他亲自去问,疾言厉色,对方却依旧温文尔雅、有条有理,甚至在得知被释之时,唯一的要求只是为他寻一身崭新衣袍来,君子身染脏污,不太体面。
林氏族人身上本来便没有什么职务,倒免了革除之劳,公审之后宋澜下令抄检林家,听闻林奎山在玉秋实门口闹了一场,玉秋实将他请进门去,可终究没有上书替林家求情。
落薇想着,玉秋实心中清楚得很,叶亭宴已经将人证物证做到了这个地步,他若上书求情,只怕第二日,流言蜚语便会甚嚣尘上——宰辅不满君上,勾结亲眷刺杀,意图发动政变——历史上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他不敢令自己陷入这样的漩涡中。
最后他只是通过玉随云在宋澜面前吹了吹风,旁的倒也没说,只求宋澜不牵连林家已经出嫁的女儿。
宋澜不置可否,却没有上门拿人,算是默许了。
胡敏怀原本拿到的证词,是林召前段时日宿醉时犯了命案,命案苦主也是官宦人家,一直企图上告,林奎山使钱压不下来,便希望儿子能在春猎上拔得头筹、讨好宋澜,届时东窗事发,也念他一分好处。
结果林召心道早与宋澜结怨,想要扭转已是来不及,他素来胆大脑热,竟然借机谋了一场“不会被发现”的刺杀。
这话听着荒谬,宋澜也没有全信,但他决意用林氏家产来补亏空,只能如此结案——当初他示意朱雀司中人严审那驯马人,什么都没审出来,便假意将他流放,若能引出真凶相救,便可探其究竟,若引不出来,便将人诛杀途中。
一石二鸟之计。
叶亭宴为这场刺杀找了人证物证,本也该成为宋澜怀疑的对象,结果他自己也被牵连入了刑狱,只会让宋澜觉得,从叶亭宴到常照,二人寻来的证据说不得也是被安排好的。
而是谁有可能策划这样一场大案,又要将叶亭宴一起拉下水?
查抄林氏之时,林召宿醉时犯下的命案,兼之林奎山从前为私利草芥人命的种种行径皆浮出了水面,而这些烂摊子,多半是玉秋实收拾的。
落薇想到这里,才彻底明白叶亭宴的用意。
暮春场一场荒谬的刺杀,林家不是根本,他最想要的,是让宋澜自己“揣测”出幕后搅弄风云的手。
玉秋实一路扶他起势,玉随云如今又没有皇子,于情于理都不会真的刺杀他。
但若是借着刺杀的幌子,不动声色地除去要他一直兜底的林家和针锋相对的政敌呢?
宋澜虽说不曾受伤,但成为玉秋实的筏子,又找不出一丝证据,心中焉能好受?
果不其然,宋澜怀抱着她,沉默了许久,突然说了一句:“林召在狱中翻供了。”
落薇一怔:“嗯?”
宋澜松开手,抚摸她的面颊,唇角微微勾起,略带嘲讽的神情:“他说一切都是玉秋实指使的。”
落薇伪作愕然:“怎会?”
宋澜道:“我也不信,叫人用生漆将他毒哑了。”
不等落薇说话,宋澜便继续道:“我下了旨意,将林氏一族的刑期改到了秋日里。”
这几句话说得语焉不详,宋澜也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然而落薇听后,在心中补全了叶亭宴这场计划的最后一篇。
证词已出,林召此时在狱中翻供,已经成不了宰辅的罪证,只可能被归为狗急跳墙的乱咬。
然而在宋澜心中,就会成为林召终于醒过神来,想清楚了栽赃他的究竟是谁后的同归于尽。
他更改刑期,是想看玉秋实的反应,只要玉秋实就此事问上一句,这场没头没尾的大案就会彻底成为宋澜心中对玉秋实最大的疑云。
精彩万分的诛心术。
她扪心自问,就算是她,恐怕也不能周密地设计出这样又毒又狠、却片叶不沾身的谋略。
落薇掩饰着唇角笑意,岔开话头,对宋澜道:“快要到夏日里了。”
宋澜眉心舒展了些,答了一句:“是啊。”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我记得从琼华殿往东去,便是会灵湖,琼华殿后,有从会灵湖中引来的一方小池塘,栽满了荷花,前几年你我忙于政事,竟然不曾同赏过,今夏定要在你宫中办几场清凉宴,采了荷叶做绿盘才好。”
落薇惜字如金地道:“甚好。”
宋澜枕在她的腿边,闭着眼睛,似有怀恋:“我还记得……从前阿姐在宫中时,与舒康一同去会灵湖划船,采一船的荷花莲蓬,夕阳西下时归来,长发不落饰,我在岸边瞧你,当真是太美、太美了。”
他神思困倦,不一会儿便闭目睡了过去,落薇将他搁在玉枕上,自己则彻底失了睡意。
她披衣起身,走到窗前,正是暮春早夏,她听见了微雨声中断断续续的蝉鸣。
宋澜口中描述的场景,她也记得。
只不过她记得的,是宋澜身侧、晚风中的缠枝花,那时夕阳隽永得天荒地老,她抱了一朵硕大菡萏,眼中只能看见一个人。
就如他也只能看见她一样。
*
立夏时,江南终于落了雨,春旱暌违已久,此时落雨早就无法弥补当春的灾殃,然而汴都仍旧为这相隔甚远、姗姗来迟的雨欢庆了一番,有臣子上表吹嘘帝王诚心,亦有人提议,帝后应重返太庙祝祷,感谢祖宗赐下甘霖。
宋澜欣然应允,命定礼部择选吉日。
然而两人动身之前,一首歌谣却先于他们传遍了整个汴都,街头巷尾的孩子耳熟能详,不多时便落到了诸臣的耳中。
众人遮遮掩掩,谁也不敢上奏,心照不宣地装傻,毕竟除了读书人,谁也不知道这歌谣是何含义。
玉秋实暗中查了许久,只知最初是一位外地商人来汴都兜售赤金杯,他所售器皿刻纹美观,又价格低廉,因此风靡一时。
谁料不久之后,购置了赤金杯的人竟纷纷找上门来,指责商人所售乃是赝品,此物根本不是赤金,使用不久后便斑驳脱落,露出本里——原是赤铜打造,贴了金箔。
商人不肯承认,于是众人便以石击杯,叫过路众人听声相辨、主持公道。
由此便传出一首歌谣来。
宋澜听见这歌谣时,已是预备上太庙的前一日。
小皇帝坐在昏沉的乾方殿中,落薇坐在前堂的屏风之后,听叶亭宴一字一句地将那首歌谣转述给了他,方听罢,宋澜便怫然大怒,扫落了面前案上堆得凌乱的奏折。
落薇与烟萝对视了一眼,轻轻挑了挑眉。
青年臣子温润的声音似乎还回荡在殿中,轻轻地重复——
“假龙吟,假龙吟,风起云行无雨至,卧水埋金爪难寻。苍苔原本非碧色,怎以此物作筼筜?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2]
第34章 明月前身(一)
前些日子,汴都街头巷尾都能听见叮当敲铜的声音,连丰乐楼都在楼高处悬了一串铜铃。
那首讥讽以铜作金商人的歌谣编得朗朗上口,诸位商家都常唱上一两句,以示自家诚信经营、童叟无欺。
众人本不做他想,有一日却突然来了一队官兵,沿街收缴商户摆出来的铜器和铃铛,喝令不许再传唱此歌。
一根缀满了铜铃的长绳从眼前倏然落下,常照持杯的手一顿,顺着那坠落的长绳向下看去,摇了摇头:“陛下终归是太年轻了,荀子曰,进忠有三术,一曰防,二曰救,三曰戒,叶大人怎么看?”
叶亭宴端坐在他的对面,正捧着酒杯细嗅,闻言便正色道:“先其未然谓之防,发而止之谓之救,行而责之谓之戒——防为上,救次之,戒为下。[1]这本说的是臣子劝谏,某思量一番,常学士的意思是说,陛下一不能防微杜渐,二未能及时察觉,如今这惩戒一术,又行得太生硬,汴都不闻铜声之后,知晓‘假龙’何意之人便更多了。”
常照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叶大人胆子倒大。”
叶亭宴笑道:“彼此彼此。”
二人同坐丰乐楼三层饮酒,耳侧便是铺天盖地的铜铃声,叶亭宴抬手为对方斟酒一杯:“说起来,还是我该感谢常学士才是,暮春场射箭在先,公审顺水推舟在后,常学士是聪明人……”
他还没有说完,常照便道:“举手之劳罢了,叶大人客气,我字平年。”
叶亭宴从善如流地接口:“无穷艳阳月,长照太平年[2]——好字啊,好字。”
常照微微点头,算是致谢。
叶亭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口中问:“只是我心中却有几分好奇,不知平年为何要助我?”
常照搁了手中的酒盏,避开了他的目光,口气随意,不慌不乱:“我知道你不是叶三。”
这话一出,饶是叶亭宴面上笑意也僵了一僵,他不自觉地伸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处:“哦?”
常照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有些无奈地道:“蕖华公子何必紧张,我若是对你不利,何必顺着你的心意将暮春场第二个人证带到御前去?”
“蕖华公子”是他当初尚未顶替叶三身份之时、混迹幽州的美名,此人开口便唤出了这个名字,想必早就知晓“蕖华公子”和叶三并非一人。
恐怕是他早年在幽州的旧相识。
叶亭宴便松了按剑的手,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重新拾起了面前的酒盏:“我早说了,平年是聪明人,既然将一切尽收眼底,又是为何要来相助?其实你将这一切告知太师,或许能多得他一些信任。”
常照不太爱笑,闻言,面上却露出几丝淡淡笑意来:“就算是我这样做了,蕖华公子难道没有后手?我可不想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不如卖你一个人情,毕竟……”
他双手端起手中的酒盏,接口道:“公子怎知,你我没有共同的敌人呢?”
盏中盛的是丰乐楼的眉寿酒,千金难买的方子,酒气并不芬芳馥郁,却别有一番清冽意味在。
铜铃坠地,便有士兵将其收归袋中,罚没而去,常照举着那盏酒,低眸看去,语气不知是惋惜还是赞叹:“名动皇城的金天卫,竟被遣来做这些罚没查抄的功夫。”
刑部公审之后,宋澜遣朱雀将整个金天卫彻查了一遍,结果正如落薇所料,什么都没有查出来,正值金天卫更换穗子的时候,若细论起来,恐怕每个人都有嫌疑。
宋澜左思右想,连着两日夜半惊醒,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将金天卫从身边调走,下放到了汴都城内,顶替了原本巡城的禁军。
金天卫从前便要从皇城中抽调人去巡视,也是因着轮流为承明皇太子守汀花台,如今得皇帝调遣,干脆利落地应了。
恐怕宋澜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枚穗子其实是元鸣自长风堂中盗出来的。
宋澜对宋泠一手训练出来的金天卫充满了猜忌,暗线却出在他亲自择选的朱雀当中,不怪他毫无防备。
叶亭宴摩挲着手边的蕉叶盏,低低问道:“你是谁,与太师有什么仇怨?”
常照答道:“公子与我互相利用,何必问得这样清楚,我不也没有问过,公子究竟是什么人吗?”
先前他派人调查常照,只知此人来自北方,年岁比他大些,父亲做过燕州刺史,后被某事牵连,家族没落,便携奶娘同来汴都住了几年,去岁才科举入仕,成了个小小的琼庭学士。
旁的便查不出来了,很是清白的身世。
难道是他的家族败落与玉秋实有关?
他能查出来的,玉秋实必然也能查出来,既然对方信了这人,便知应当是无甚牵扯的。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此人与他一般,也是借了旁人的身份。
叶亭宴斟酌着捧了面前的酒盏,问:“平年投至太师门下,甫去不久,为你引见的林家便举家覆灭,倘若是我,倒有些不敢信了。”
常照毫不迟疑地道:“公子是当局者迷。”
他伸长手臂,凑过来与他对碰了酒盏:“公子怎么会不知,居高位者的驭下之则,既要人聪慧,又不能叫人过于聪慧,最好在大事上还要举棋不定,如此才能放心——公子为我准备的第二个证人,早在上公审之前,便是太师已知晓、许我带上去的。是公子棋高一着,蒙骗了太师,我在其中,也不过是个周旋者罢了。”
他自顾地饮完了手中的酒,随后起身告辞:“无妨,有一日,公子终会见我诚心的。”
叶亭宴眼瞧着他走了几步,开口唤了一句:“等等。”
恰好常照也停了脚步,转过身来,与他同时问了彼此一句。
“街头巷尾的那首歌谣,可是平年的手笔?”
“叶三以‘亭宴’为字,是谁给他取的?”
常照一怔,反问道:“公子以为是谁的手笔?”
叶亭宴抬手将手中的酒饮了,有冷冽之感滑过舌尖,辣得他眼角微红:“亭宴……是我的字,他去时仓促,不曾有字。”
常照站在门口半晌没有言语,随后才轻轻推门,走了出去。
叶亭宴搁了酒盏,朝外看去,不知是谁捧着铜镜自楼下经过,镜中折射出中庭的日光,闪烁的光斑从他眼前一晃而过,他连忙转身,避开了那抹光亮。
*
落薇再见到叶亭宴时,已经是三日之后的黄昏时分了。
听了那首歌谣后,上太庙谢雨之事自不必再提,宋澜近日下令收缴全城铜铃,并彻查歌谣来处。
只是那最初售卖铜器的商人早已灰溜溜地离开了都城,众说纷纭,谁也不知道歌谣到底是从哪里传唱出来的。
天威震怒,雷霆之势下,铜铃响声暂且绝迹,传唱之人也越来越少,但与此相反,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对歌谣背后的隐含义产生了好奇。
何为真龙?当年承明皇太子名满天下,却因一桩扑朔迷离的刺杀案不幸殒命,今日的皇帝由皇后和宰辅扶持上位,任凭多番祝祷,江南都不曾降雨,上天之意是否是真龙已去、当朝德不配位?
何为隐铁?刺杀皇太子的罪魁祸首被雕刻为石像镇压,汴都怎么会仍存凶手?是皇后,还是宰辅?
这些潜藏在私密之处的揣测,自然不会落到宋澜的耳中,它们就像是平静水面之下涌动的暗流,船不经行,永远不能知它的存在。
落薇走进那座旧殿,反手关了门。
今日殿中连一只蜡烛都没有点,只有细碎的夕阳光影穿过陈旧的木门雕花处,被投映到地面上,光怪陆离的形状。
叶亭宴这次没有背对她坐,只是摘了幞头,手捧一个玉白瓷瓶慢慢把玩着,见她进门,便抬起头来笑了一笑:“娘娘来了。”
落薇走近些,问道:“这是何物?”
叶亭宴答:“陛下从太医院处为臣讨的伤药。”
他一说伤药,落薇当即便想起刑部公审那日,常照出首之后,叶亭宴站在堂前的目光。
很奇怪,他当时分明没有看她,可不知为何,她总是牢牢地记得那种目光,就如同最初在点红台上时,玉秋实询问她有没有见过对方,她一口否认,叶亭宴孤零零地站在原处,非常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一种万息停转、亘古孤寂的平静。
她明明知道,他算无遗策,在场所有人,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反应,他闭上眼睛都能猜得出来——他明明知晓,在那样的时候,她不会、也不能开口替他说话。
可是这样相似的两个场景中,他竟然对她存了一丝奇异的渴望。
对了,她将此称为奇异的渴望,更令她不舒服的是,她怎么都忘不了他这样的目光,甚至会因此扰乱自己的心神。
所以落薇逃也似地离去,看不见他的时候,才能定下心来想清楚所有的事情,也不免因为他这样讨怜的小心思恼怒。
她本想出口讥讽一句,但叶亭宴见了她后,虽然早有放肆举动,仍是规规矩矩地跪下向她行了礼。
想必是牵扯了脊背上的伤,落薇见他眉宇微微一蹙,很快又舒展开来。
方才积攒的嗔怪之意霎时消逝,落薇轻叹一句,还是叫他起了身。
不料叶亭宴却没有听她的话,而是膝行两步,凑近了桌前端坐的落薇身侧,将手中的瓷瓶递到了她的面前:“求娘娘为臣上药。”
落薇瞪了他一眼,叶亭宴立刻大言不惭地道:“总听说宫中的药要比外面的好些,臣伤了这许多日,也盼着早些好了才是,再说,娘娘不喜欢臣准备的大礼么?若是喜欢,总该给些赏赐才是。”
他抬头去看落薇的神情,发觉她也在深深回看着他,一时竟然怔住,嘴边的俏皮话也再说不出一句,直至落薇起身,接过了他递来的瓷瓶。
她转身朝着更加昏暗的内室中走去,见他还呆滞地跪在原地,不免皱眉唤了一句:“过来。”
叶亭宴扶着身侧的红木圆桌站起身来,见她身后便是那顶青兰色的床帐。
床帐是宫中常见的款式,颜色却不常见,内宫之中,寝处的床帐多是桃粉色、乳白色、海棠红色,一些情|色旖旎、若隐若现的含义。
这青兰色太过肃杀,殿内本就昏昏,若是如今到了床帐中去,恐怕便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他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落薇撩起床帐一角,随意地坐下,然后示意他来。
叶亭宴掀开帘子,在她面前坐下,落薇凑近了些,状似无意地从他身后扯过了他方才拉开的床帐,将它彻底掩好。
两人便陷入了一片昏黑之中。
这样的黑暗原本是他最适应的,此时却觉得颇有些陌生的怪异,落薇冰凉的手指拂过他的后颈,落在了他绯色官袍在颈侧的琉璃珠子上。
她非常专心地将那颗珠子解了,鼻息就喷吐在他的耳侧:“……你送的礼物,我很喜欢,不知道你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
叶亭宴定了定神,没有顺着她的言语继续说,反而道:“前几日,臣见了常学士一面,他……”
落薇解了他颈侧的衣扣,抚摸过他的肩膀,闻言毫无兴趣地应了一声:“哦?”
又道:“庭杖打得不重,你的伤不是都好了么,做什么还要我上药?”
叶亭宴看不见对方的神情,只能听见她低低的声音。
他的眼睛本就不好,落薇还能在这样的地方看出他一丝轮廓,他却是什么都瞧不见。
这声音飘忽游移,又熟悉又陌生,一时在虚空中脆生生地出现一句“二哥哥”,一时幻化了一句似笑非笑的“叶大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他伸手摸索片刻,捧住了她的脸,落薇这次出奇地顺从,仿佛真是对他办事尽心的嘉奖,不仅如此,她还主动凑近了些,刻意对着他的面孔说:“你还没回答,你的伤好得这样彻底了,要我上什么药?”
于是叶亭宴便捧着她的脸吻过去,落薇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
出乎她的意料,他今日这个吻是如此湿润、如此温柔,从前,还是此处,那个不顾她反抗也要吻下去的人,和今日的人,全然不相似。
这样的脱节叫她有一丝慌乱,所幸茉莉香片和檀香的气息还在。
人之食色性也,她准备这顶青兰色的帐子时,便想到了这一日,一切昏黑混沌,她就不会看到对方的脸,看不见,只有气息,甚好。
只是太过温柔了却不好,所谓的相仿也要有一个界限,突破了此处去,她实在太怕自己沉溺其中。
叶亭宴捧着她的脸送上这个吻,听见她微不可闻的喘息声,不知为何竟觉得鼻翼微酸,本该顺着脸颊游移到颈侧的吻便戛然而止,他伸出手,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
好一个相依为命的姿态,他心中自嘲地想着,落薇却十分诧异于他的举动,片刻之后,便开口道:“叶大人,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叶亭宴好半晌才消化了她这句话,十分茫然地问:“什么?”
落薇的手指在他后背上轻轻划弄,口中说着一些漂亮话儿:“你不是喜欢青色、喜欢兰色么?这顶帐子,确是为你准备的,我方才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何必托上药做幌子——倘若今后你每件事都能办得如上一件一样漂亮,我……什么都能给你。”
他昏头转向地听了这句话,却猛地清醒了过来,一颗心似直直坠入了寒冰地狱一般,冷得彻头了,便滚烫起来,一侧是神佛,一侧是众鬼,他听见无数的哀嚎,什么是真啊,什么是假?她在这样的地方——不拘这一个地方——还对什么样的人、说过这样的话?从前视若珍宝的、如今不能割舍的,竟变得这样轻贱,她是,他也是。
他们滚在这样荒谬的人世当中,假面以对、匍匐前行,直至沾了古今来往所有的恶,明白甘心地堕落进权术和阴谋的彀中。
还能够……脱身吗?
第35章 明月前身(二)
落薇不知他心中这许多计较,只是静静地贴在他的胸前,忽然一瞬,她觉得对方的心跳得好快。
一声一声,如同鼓噪,简直要跃出胸腔来了。
她忽地觉得有些好笑,面前这个人连中宫都敢觊觎,放肆浮浪,又生了一张好面皮,怎么看都不会少了风流韵事,为何还像不经事的少年一般春心荡漾?
或许这也是装出来的。
但是不太像,她不是没有听过少年人动心的声音。
于是落薇将调笑咽了回去,换了一句:“心怎么跳得这样快?”
叶亭宴在一片昏黑中沉默了片刻,低低地道:“你的心,却是波澜无惊的。”
这样的时候,他说话总是有些不像他,没有什么锋利的尖刺,也不见虚情假意的试探,一字一句,真心沉溺一般,她从前曾经将他的声音错认成了故人,如今瞧不见面孔,只能听见声音,这样的感觉便更加浓郁了。
她无以为对,只想在这虚实之间的一瞬多留片刻。
叶亭宴怀抱着她,她依偎在他怀中,此时此刻,他们如同一对亲密恋人,然而她知道,这两颗跳动不一的心,明明隔了千山万水的远。
若是对方同她一样平静就好了。
她听不见鼓声,便知道这只是人世间一场常见的寻欢作乐,欲大于爱,安全而直白。
但他这样的不平静,却叫她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她嗅着那茉莉香片的味道,直起身,离开了他的怀抱,双手顺着脊背重回了那颗琉璃珠子处,想为他将那颗珠子系回去。
叶亭宴抓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的动作,沉沉地问:“怎么,娘娘后悔了?”
方才还是“你”,不是“娘娘”。
方才还是沉溺的言语,此刻却冷了下来。
落薇反倒松了一口气:“怎会,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担忧大人误了时辰罢了。”
她刚刚说完,便感受到有微凉的触感落到了她的手背上。
叶亭宴侧过头来,吻过她的手背,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个吻中蕴含的情|欲意味竟比方才双唇相贴时更重。
他一吻罢了,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半带嗔怨地问:“那娘娘何时能寻个臣空闲的时辰呢,或是……许臣到您宫中去也好。”
口气嗔怪,声音却低哑,她简直要分辨不出对方瞬息万变的真假,只好掩饰着笑道:“叶大人想到本宫的琼华殿来?那却有些难了,不如……大人净身后来本宫殿中做内侍罢,如此出入,必定无人过问,本宫也能天天见你了,你这样养眼,本宫一定会很高兴的。”
叶亭宴有些恼怒地用了些力气,落薇被攥得有些痛,却笑得更愉悦了些:“怎么,大人不愿意啊?”
她撑着床榻,想要站起身来,却发觉自己方才与他推搡时,蹭掉了发间一只金簪。
他仍旧攥着她的手不肯放,于是她便只好就着他的手凑近了,到他身后去捞那只簪子,一个投怀送抱的姿势。
叶亭宴当即便十分不客气地受用了,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揽了她的腰,明知故问:“娘娘这是做什么?若是臣今日的伤当真没好,身上没什么气力,可要直接被娘娘仰面推下去了。”
落薇将那只玫瑰金簪握在了手中,闻言差点气笑:“叶大人这话说得好无辜,不如先将手松开,否则——”
玫瑰金簪的末尾磨得十分锋利,她拿着那只簪子,轻轻从他颈侧划过。
这里皮肤脆弱,只用了这么丁点力气,都会给他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否则——可要小心了。”
叶亭宴笑了一声,听话地松了手,张着双臂讨饶:“娘娘饶命,恕臣大不敬。”
是了,他想,他们之间,手持利刃的永远是她。
落薇反手将簪子重新插回发髻之间,扶着他的身子站了起来,一手拨开了兰色的床帐。
叶亭宴半倚在榻上,乍然见光,哪怕只是昏暗的一瞬,都叫他不自然地伸手挡了一挡。
“叶大人眼睛不好,本宫又忘了,”落薇转头见他情态,便十分不真心地道了歉,“夏日里阳光渐盛,大人到时可怎么好?”
叶亭宴揉了揉眼睛,跟着她站了起来:“劳娘娘关心。”
床帐里外仿佛是两个世界,他们在黑暗中温情缱绻,一见光便恢复成从前疏离模样,落薇整理衣衫,开口问道:“叶大人还没有答本宫的问题,今日之后,你预备做什么?”
叶亭宴也正了正自己歪掉的领口:“先前一桩案子的前因后果,娘娘必定想得通透彻底,不需臣多费口舌了,臣也想问娘娘一句,娘娘预备做什么?”
不待落薇回答,他便继续问道:“汴都街头巷尾流传的那首《假龙吟》,是娘娘派人做的么?”
落薇已经走到了殿门处,将门开了个缝隙,金灿灿的夕阳光倾泻而入,刚巧落了一道在他的面上。
没有照到眼睛,所以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自然不是,”落薇慢慢地说,“本宫对付太师,也只是为了陛下能够早日从政事堂中将权柄收回来,怎么会用陛下的声名作赌?叶大人这样怀疑,岂非将本宫置于不忠不贤之地?”
叶亭宴瞧着她,可惜她如今背光,正沐浴在一片光亮的白色当中,他既看不清,又不能多看,只好收回了目光:“暮春场一案,太师铩羽而归,既没能救下与他向来亲厚的林家,又白白担了陛下的疑心,有口难辩,他可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这些时日是定要做些什么的。娘娘与其问臣想要做什么,不如先同臣一起想想,太师将要做什么?有准备,才好应付。”
落薇忽地问道:“叶大人怎么不怀疑,那首《假龙吟》是太师的手笔?”
叶亭宴脱口而出:“不会是他。”
语罢他又觉得自己说得过于笃定了一些,连忙解释道:“太师还没从暮春场刺杀案中抽身,若是此时做出这样的事,未免太蠢了一些。”
落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个含义不明的笑容。
*
夜里裴郗打灯进了叶亭宴的书房,见他正在窗前一支蜡烛下写字。
一灯如豆,昏暗的室内光亮微茫,帘子都放了下来,将窗外银亮的月遮了个彻底,却正合主人的心意。
裴郗搁了手中的茶,凑近去看,见叶亭宴正在照着一侧拓下来的字迹反复去写一个“见”字。
他只看了一眼,便在叶亭宴对面坐了下来,唤道:“公子。”
叶亭宴抬头一瞥,问:“怎地只有你一个人,周先生呢?”
裴郗答道:“周先生说今日夜中风雅,提了二两杏花酒同柏医官一起到京郊野山上祭拜去了,也不肯说是祭拜谁。”
叶亭宴掩口笑了一声,无奈道:“罢了,不必去管他们。”
窗外传来悠长的蝉鸣声,裴郗瞥了一眼,禀告道:“我和周先生查遍了汴都,也没有查出那首《假龙吟》的来处,禁宫也派了人,同样一无所获——除了皇后和太师,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布下此局,可是公子为何笃定不会是太师?”
叶亭宴没有回答,反问道:“错之,在你看来,太师求的是什么?”
裴郗不假思索:“玉氏一门荣耀,金银财宝,功名利禄——左不过是这些东西罢了。”
叶亭宴拿着笔在空中比划,却没有落到纸上:“他当初为何选了宋澜,没有选我?第一是因为当初老师仍旧在世,老师与他不是同道人,苏氏一门在,朝中不设执政参知,他几乎没有任何机会进中枢拜相。第二,是因为他觉得宋澜比我好控制,可惜宋澜上位之后,他发现自己看走了眼。”
“不过这也没关系,如今他大权在握,玉氏一门显赫,况且皇后掌权,只要不做出格的事情,为了这其中的平衡之术,为了当年之事,宋澜怎么也会忍耐下来,送他一个善终的。”
裴郗错愕道:“所以……”
“所以我来汴都之前,你瞧玉秋实与皇后明争暗斗,宋澜可曾插过手?说实话,他若是早想亲政,根本不必等到如今的,等到如今,只是因为他想要借着二人争斗的间隙,好好为自己培养些心腹罢了。”叶亭宴笑着摇摇头,“两人争,也是为了争在他面前的信重,想要信重,怎么会放出《假龙吟》来?”
“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裴郗沉思了一会儿,斟酌道,“纵然太师在外有弄权之名,可除却为宋澜尽忠,他并无旁的道路可选。所以公子设计暮春场一事,也不能过于直白,最好只叫宋澜心中落一个疑影儿,开始揣测太师是不是有了旁的打算,至于皇后,公子上次同我说,她当年……”
他顿了一顿,才小心地重新开口:“公子上次说,本以为她做出从前的选择,是因与宋澜有情,可如今却发觉并非如此。”
“比起宋澜,她好像更爱权力,”叶亭宴低低地道,“她觉得她想要的宋澜能给,我……给不了罢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也或许是因为,她觉得我比宋澜难斗一些?这可是大大地想错了。”
裴郗知他伤怀,连忙引开话题,想要安慰他一句:“若是皇后做的,她自然不会在公子面前承认,那《假龙吟》辱骂宋澜,颂的却是——”
叶亭宴冷冷地道:“承明早已死了,拿来一用,岂不是正好?”
他按着眉心,舒了一口气,有些疲倦地道:“不过一切如今都是我们的猜测,究竟如何,姑且待之罢。”
裴郗去后,叶亭宴掷了笔,迟疑了片刻,还是将竹帘卷了起来。
他看见一轮圆润完美的月亮,在十七的夜晚,它竟还是这样的圆满、这样的硕大,甚至比十五十六时更美一些。
他在窗前坐下,感觉眼中酸涩,这次却没有泪水。
*
同样的夜晚,落薇拥着衣袍,斜躺在花窗之前赏月。
小几上搁了几壶好酒,她看得出神,伸手去寻酒盏,却不慎将玉壶打翻,所幸壶中酒液已然不多,尽数倾洒,也只是将将打湿她的裙摆。
一片辛烈而馥郁的酒香弥漫开来,落薇不过闻了一些,就觉得不胜酒力,昏昏沉沉地趴在了窗框上。
烟萝持扇为她驱赶蚊虫,听见她在迷茫中突兀开口,道了一句。
“皇太子……上元安康。”
第36章 明月前身(三)
烟萝取了一块薄绸为她披上,见她在睡梦中仍旧眉心紧蹙,又从内室捧出一个青釉莲花形香炉,茉莉香片混了檀香,在窗前燃起一缕飘拂的烟来。
离开内室时,她匆匆一瞥,见那盆角落里的病梅已经被剪去了第二枝,而先前剪去的疤痕已经与树干颜色混为一体,几乎瞧不出来了。
它在阴暗之处,状若死去,谁知内里居然还有新生的力量。
她瞧过之后,也觉得愉悦起来,搬了一把漆红的椅子在落薇醉倒的窗前,倚着木窗的雕花赏月。
落薇酒醒了些,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却不想起身,只是懒懒地趴在窗前,见她良久静默,突然开口问道:“你说,步筠去时,心中恨过我吗?”
烟萝笑笑,反问道:“如果当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将一切告知于你,你会恨我吗?”
落薇嘟囔道:“那怎么能一样,如果我什么都不曾知道……哪里还有当年和现在……”
烟萝仰着头道:“我也想问你,人世有这样多可堪留恋的事情,当年的你,还有如今的步筠,为何能够决意舍去?”
落薇伸手在小几上胡乱摸了一通,捡起一只空酒盏来,拿在手中敬她:“我问你,家破人亡之日,你心中想的是什么?”
烟萝见她酒盏拿倒了,于是伸手帮她正过来:“我一定要活下去,为所有人报仇。”
落薇反而将酒盏塞到她的手中:“说得好,我当年……不如你。”
她垂下手来,困倦之意愈重:“年少的时候,兄长偷偷去了北幽,我顶了兄长的名字,跟着灵晔一起去许州正守先生的书院里读书。许州当年闹了飞蝗,书没读几日,他便主持起赈灾来。我们在那里住了三个多月,一切都平静后,也是月圆的夜晚,他带我去许州山上的金殿立誓……”
烟萝静默地听着,这个故事她从前并没有讲过。
“他说,此生愿为了我的国、我的民而焚身。”
“先前长在汴都城中,听了那样多的圣人训诫,可一切对于我而言,还是那么虚无缥缈,直到我们走在许州的道上……路边的树叶滴着清晨的露水,过路人来往匆匆,扛着很重很重的锄头,却一路都在哼小曲,飞蝗被控制住了,田里的庄稼刚刚开始抽穗。有个大娘与我擦身而过,我听见她说,仰天之德,今年官府肯做实事,等到秋末丰收,就连小女儿都能得一身新衣裳了……那个时刻,我忽地觉得心中好喜悦、好平静,抬头看去,烟中列岫青无数[1],朝阳欲出,大道如青天,他握着我的手,我们就那么在天地之间缓缓地走着,我想,原来这就是书中的江山,这就是我们的社稷啊。”
听到此处,烟萝眨了眨眼睛,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颊侧居然挂了一行眼泪。
落薇面上也泛起一个笑来:“我与他一起立誓,说人生一场,上天恩赐,给了我荣华和机遇,我们便要有这样的理想……金殿的誓言徘徊不去,也是多亏了这誓言,那一夜我握剑的时候,迟疑了片刻。”
有云遮蔽,月亮黯淡了一瞬,烟萝等着听她接下来的言语,却久久无声,她侧头看去,发现落薇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她自己却毫无睡意,在窗前继续看月亮,看累了,便想去她的小几上捞一盏酒来喝,却发现那几壶酒都被她喝得一干二净,没有喝尽的全打翻了。
烟萝哭笑不得,将那些酒盏重新摆正之后,又把落薇身上披着的薄绸向上扯了扯。
一夜未眠,她听见她在梦中重复了好几遍那句“上元安康”。
烟萝想,无论是清醒还是昏睡时,她应该都很后悔,当年没有随着人群喊出这句话罢。
*
落薇反反复复梦见那个幽暗的上元夜,明明满街花灯照得永夜如昼,但她能记得最清楚的只有隔着人海、香雾渺茫中,与宋泠遥遥相顾的那一眼。
若能知晓是最后一眼——
可她连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都没有看懂。
那一年上元夜,太子遇刺之后,她浑浑噩噩地被逯恒送回府中,清醒过后却不愿相信,握着金天卫的长风令亲自带人到汴河搜寻,从子时寻到破晓,一无所获。
汴河湍急的水流中只寻回了残破的远游冠。
丧钟声沉沉地响了起来,随她搜寻的金天卫闻声,纷纷朝着皇城的方向下跪,山呼陛下,泣不成声。
世界天昏地暗,元月未过,街上仍然凄冷无比,远天之上盘旋着未落的风雪,白昼如同黑夜。
落薇一步一步地走在戒严的御街上。
遍地零落着上元的痕迹,踩扁的花灯、推搡中挤落的发饰、男子的幞头,还有商贩急急收摊时落下的货物、疾驰车马的印痕。
昨夜这里是什么模样?今日之前,这里是什么模样?如此美妙盛大的一场幻夜,怎么只余下了一地狼藉?
落薇听见有人在急急地叫她“娘子”“娘子”,还有人叫“落薇”,她想要回答,却发现连张开嘴唇的力气都已经失去,她抬头看向朝雾中的皇城,想唤一声“父亲”“母亲”,还想唤“叔父”“二哥哥”。
但如今他们都不在了。
她想起父亲去的那一日,也是清晨,她跪在榻前,苏舟渡握着她的手,摩挲良久,却说不出话来,目光投向身侧的皇帝。
兄长苏时予跪在她的身前,哭着道:“父亲放心,儿定然不会辜负家门的。”
苏舟渡费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而高帝则郑重地许诺:“我和泠儿,会为你好好照顾落薇。”
苏舟渡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来,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望着对侧亡妻的灵位,缓缓闭上了眼睛。
周遭一片哭声,只有落薇和皇帝没有落泪。
落薇迟滞地想着,父亲刚开始生病时,握着她的手在书房写“昔人已乘黄鹤去”[2],她问父亲何为“生死”,父亲却只是说:“只要你记得这个人,记得他的喜爱与厌恶,记得他的抱负和理想,就算他乘黄鹤而去,黄鹤楼也会永远屹立在此——黄鹤已去而高楼不倒,后人吊古伤今,就是对昔人最好的怀恋了。”
她深深伏下身去,眼前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般,晃得人天旋地转,在昏厥之前,她听见榻前的皇帝低低地说“当年金殿未竟的理想,一定会实现的”。
如今他也逝去了,当年的理想……可还有人记得吗?
落薇抬眼看向空空荡荡、直通天门的御街,轻轻笑了一声,随后便在心中那盏越转越快的走马灯下昏了过去。
她被苏时予带回了府中,一昏就是两日,两日之后,她清醒过来,挣扎起身,去了家祠。
苏时予不忍心将外面的消息告知她,然而她在看见水中残余带血的远游冠时,心中就已经明白,他大概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落薇对着父亲的灵位和家祠中晃动的烛火,平静地拔出了袖口处的短剑。
这把短剑是昔日春巡时宋泠赠予她的,剑柄上精心刻了紫薇和海棠的纹样,还镶嵌了几颗宝石,她万分爱惜,学会之后随身携带,勤加拂拭,甚至舍不得拿出来给旁人多瞧一眼。
她握着剑,茫然地想,如今是冬至深时,汴河水面有薄冰,那么凉、那么黑,他从汀花台上受伤落水,会不会很冷?那么多皇家侍卫,为什么没有将他救回来,就那么让他孤独冰冷地死在了冬夜的水中?
锋利剑刃逼近咽喉,划出一道微小血痕,不知为何,她竟然没有感觉到痛。
落薇抬头看了一眼,家祠中牌位堆叠,先是“苏文正公讳朝辞”,后是“苏文德公讳舟渡”,一侧写“黄鹤已去,万古长青”。
看见这句话后,忽然有许许多多言语迫近,落薇的手无预兆地发起抖来,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
她想要捂住耳朵,可是那些话还是一句一句冒了出来。
“吾二人立誓于金殿,今生今世,携手共度,愿为天下焚身,九死不悔。”
“这是我们的江山,我们的社稷啊。”
“你要记住他的抱负和理想,黄鹤虽去,高楼不倒。”
“我们在金殿未竟的誓言,我会带着你剩下的那份,将它实现的。”
“……”
“落薇——”
“落薇!”
就是这一迟疑的功夫,混沌之中,有人闯进了家祠,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短剑。
落薇毫无反应地抬头,看见了面前宋瑶风焦急含泪的面孔。
“落薇,你听我说,二哥虽然去了,可是你……可是你要撑住,难道你不想知道,二哥是被谁害死的吗?”
她看见她的双唇一开一闭,也听见了她的话,可怎么都理解不了她的意思,只有反复盘旋的一句。
是啊,他是怎么死的,是谁害了他?是谁让他在这样凄冷的冬夜落入了湍急水中,连尸骨都不曾留下?
还有他的理想和抱负。
会有人记得吗?
“……如今汴都情势危急,世家、权臣,天门之下,一触即发,若是引发宫变,怎么可能不让血流出禁宫?北方边患未平,汴都不能再乱了。”
“你是爹爹亲封的储妃,也只有你能拿起那把天子剑,时予哥哥是苏相的养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服众的。”
“落薇啊……”
二人正在家祠中言语,忽地听见前门大开,有急促的脚步声逼近,狼狈不堪的宋澜在进门时被高高的门槛绊倒,径直摔在了二人面前。
他爬起身来,顾不得太多,干脆跪下叩首,再次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阿姐,求阿姐救我!”
“阿姐,我、我们该怎么办?今日出宫之时,我还遇见了禁军,他们说汴河水流湍急,恐怕连皇兄的尸骨都寻不回来了……怎么办,到底是谁害了皇兄?”
宋瑶风将他扶起来,惊惶地问起皇城情势,落薇的目光从地面上甩落的短剑上掠过,心痛难忍,终于自剧痛中清醒。
这是他的亲人,他平素最疼爱的弟妹,危在旦夕的皇家子弟。
这是他的江山,他自幼便立志要守护的人们。
他的身后名、他的理想、他没有建成的高楼,还有先前被忘却的仇恨,齐齐向她翻涌而来。
割舍不得,抛弃不了。
落薇取了苏家封存在祠堂顶端的那把天子剑,牵着宋澜的衣袖,推开了家祠的大门。
自少时便与他们交好的燕小世子燕琅抱着剑站在中庭当中,见她出门,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随后一撩自己的大红披风,跪了下去。
他身后的士兵随着他的动作纷纷下跪,四处都是碰撞的甲胄之声。
今日是十七,落薇抬头看去,云雾之后一轮圆月。
在十七的夜晚,它竟还是这样的圆满、这样的光亮。
第37章 明月前身(四)
在这样的月亮之下,落薇牵着宋澜的衣袖,走过那条她曾经以为自己走不下去的御街。
四下寂静无声,巡城禁军都被抽调去了别处,是而这里的狼藉仍旧无人收拾。上元刚过了两日,家家户户却门庭紧闭,似乎是预料到了禁中有变,不敢出门涉事。
御街的尽头是皇城的东门,平素众臣入朝时皆行此处。
立在东门之外,隐隐能见皇城之内最大的祭祀宫殿燃烛楼,因平素烛火明耀,先帝便为东门挂了一块匾额,称此处为“明光门”。
现今燃烛楼中无人点火,一片漆黑。政事堂诸臣得了消息,都守在明光门之前,禁军和左右林卫持剑肃立两端。
落薇来前,玉秋实身后的豪爵世家正与台谏的文臣吵得天昏地暗。
汴河湍急,又是冬日,储君尸骨遍寻两日不得,怎会有生还之机。兼之帝崩突然,未能留下遗诏,谁来承继大统,成为了眼下的当务之急。
因而众人甚至来不及商议先帝和先太子的丧仪,便聚在了明光门前。
承继是关乎国祚的大事,诸臣心中十分清楚,眼下稍有不慎,便是一场牵连甚广的流血政变。
皇长子早已之藩,承明皇太子行二,三大王宋溢之母为世家女,又与世家结亲,因而有爵人户如今皆道,论及长幼齿序,皆应由三大王承继。
但三大王于文墨一道无甚天赋,资质庸碌,在资善堂时便不为众位先生所喜,故而文臣不满,商议后道五大王宋淇钟灵毓秀、天资非凡,比三大王更合适些。
至于四大王,是个吊儿郎当、沉溺美色的纨绔子弟,先帝训斥过许多次,七王年岁太小,众人皆不做他想。
一派道三大王庸碌,无治国理政之才;另一派则道五大王沉溺书法绘画,是玩物丧志之相。
两派正是争执不下,苏舟渡身死后便登阁拜相的玉秋实忽地淡淡开了口,称六王虽年幼,却是承明皇太子最为亲近的兄弟,他多年来在资善堂修身养性,是为了藏拙才不显眼。
玉秋实早年在资善堂做过宋澜的开蒙老师,如此言语,当即便有人倒向了他侧。
有御史在人群之后冷笑:“大行皇帝甫去,宰辅便欲效赵高李斯之流挟持幼帝,不知是何用心?”
亦有世家公侯不满,阴阳怪气道:“宰辅偏心自己的学生,也要顾着名声才是。”
玉秋实便怒道:“老夫不过为六王启蒙,之后便不再往来了,萧国公说这话,实在诛心!”
虽不知他此言是为了给旁人做遮掩,还是真心拥立后企图分权,话音一落,宋澜便成了玉秋实抛出来的靶子。
朝野中人各怀心思,怎么肯冒一丝风险?
仅仅两个时辰内,宋澜便遭了三回刺杀。
最后在金天卫的保护下,他才逃出皇宫,求到了苏府的祠堂。
落薇执天子剑到明光门前时,两派的纷争仍旧没有落下帷幕。
纠葛之间,她拔出剑来,斩了一个挑衅到近前的武官。
那武官上一刻仍在叫嚣:“苏氏虽有两代三相,可储妃不过一介女流,凭何执掌天子剑?牝鸡司晨、僭越礼法,这便是先文德公的好家教?如此看来,这煌煌盛名也不过是虚浮……”
温热的鲜血溅到落薇的面上,她平静地伸手抹去,不合时宜地想着,分明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为何手还是这样抖呢?
有人回过神来,欲开口大骂,却忽地发觉,不知何时,燕世子已经带兵围了林卫和禁军。
他走近了些,在落薇身后慢条斯理地敲了两下剑柄。
周遭霎时静了下来,落薇将那把滚烫的天子剑高举过头,在宋澜面前跪了下去。
“苏氏一门执天子之剑,愿拥立六王继位。”
三大王宋溢是世家的傀儡,五大王宋淇平素从不关心国事,而宋澜得宋泠教导多年,并不是蠢笨之人,玉秋实只做过启蒙老师,与他交情平平,此时出面推举,不过是想为自己掌权寻一个狗脚天子罢了。
若是她不出面,玉秋实便是肆无忌惮。
若是宋澜不能继位,或许都不能活过今夜。
落薇走来的这一路,将一切想得清清楚楚,宋瑶风也全然没有阻止——她们都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而早在刺棠案发当日,燕琅便得了父亲的指点,连夜偷潜出城,将京郊大营的兵调回了皇城。
就算落薇最终没有做出选择,他调兵来,好歹还能在纷争中护下城中的百姓。
玉秋实瞧着宋澜面前跪下的落薇,与已然松动的清流一派,轻轻挑了挑眉。
落薇与燕琅出现在此,便是为这无权无势的皇子添了一重砝码,她和朝中文臣自成一派,未来势必会成为与玉秋实夺权的对手。
燕琅觑着他的脸色,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腰侧的剑柄。
汴都是否会生变乱,如今就在宰辅的一念之间。
僵持良久后,玉秋实终于松口退了一步,压着众世家,恭敬地跪在了少年天子脚下。
当年,落薇以为他这番动作,是扶持傀儡的谋划被毁灭后的不满,如今想来,那合该是一切顺利的轻松和愉悦。
宋澜在她低头之时与玉秋实交换了一个眼神,轻轻接了落薇捧上来的剑,紧蹙的眉宇终于舒缓开来,目光在那柄染血的剑上逡巡良久,似有怅然,更多是快意。
正月十七原本是落灯日,如今汴都一片昏暗,自然不需再除灯。
尘埃落定的深夜,宫人们将今年庆贺的龙灯聚于燃烛楼后,焚烧首尾。
灰烬在火光中上飘,落薇站在天穹之下,顺着它们消逝的地方看去,阴云这样多,可那轮比十五更圆的月亮竟然丝毫没有被遮蔽,它悬在中天瞧着她,像一只清明的、不会流泪的眼睛。
梦境便停留在这一瞬。
温柔的夜风袭来,叶亭宴也在同时惊醒,他迷茫地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倚在竹帘之前睡着了。
他揉揉眼睛,看见月亮已然西斜。
窗外的花树被月亮拖出了长长的影子,一直漫延到远处看不清的深夜当中,他伸手去扯卷起的竹帘,手腕却无力,只好扶着窗框站起身来。
借着这来之不易的光亮,他看见自己右手手腕上一道泛白的伤痕,这才恍然发觉,许久未见,它竟长得这样好了。
连伸手摩挲,都已经全然察觉不到痛楚。
月亮西沉之后,影子也会消失,然而只要它在,就与花树的树根联结,无论拖得多远,都会牢牢相系。
他在窗前认真地思索了一番,若是极爱那花树,是做月亮好,还是做影子好?
*
礼部奏请皇帝上太庙,本意是全其敬天承德之美名,谁料江南之雨落迟了也就罢了,京中还偏偏流传起那首《假龙吟》来。
因是假龙,皇帝祈太庙,上天才不肯降雨。
宋澜虽然在早朝上绝口未提,但朝中众人皆知小皇帝因此事动了怒,这下再无人敢提起帝后至太庙还愿一事,宋澜这些时日下放金天卫收缴铜铃后,还遣了近身的朱雀在京中探寻,务必要将流传歌谣之人找出来。
查了半月有余,一无所获。
落薇提着食盒踏入乾方殿前,先听见了一声瓷器碎裂的声响。
两个朱雀服色的侍卫从殿中悄无声息地退出来,面色有些狼狈,见她站在门口,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落薇也不在意,挥手示意刘禧带着众人退下了。
乾方殿中没有点灯,宫人将大殿的门闭上,日光被切割为零星散落的碎片,落薇踩着这一地破碎的光华向空荡荡的殿中走去,没有行礼。
走了不到十步,她便听见一声低低的“阿姐”。
宋澜窝在龙椅的软垫上,穿了深色常服,长发挽了个凌乱的髻,他面前的案上堆了许多明黄封皮的奏折,案前则是砸碎的一地青瓷。
落薇只当没看见,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宋澜今日的衣衫放量大了些,丝滑的锦缎在袖口堆了好几层褶皱,落薇放下手中的食盒,十分安静地跪坐下来,将他腕口的衣褶一一抚平,触及最后一层,他的手也覆过来,玉石戒指凉得润泽,有酥麻的颤栗顺着手心绵延一片。
落薇没吭声,反倒是宋澜摩挲着她的手背,犹豫了良久,才开口道:“阿姐,京中……”
他说了这半句话,却不肯往下说了,落薇的目光缓缓从他面上流淌过去,忽地站起身,在龙椅之前跪了下来。
“阿姐,你——”
“子澜,你怀疑我?”
宋澜起身扶她:“阿姐快起来,我怎么会疑你?”
落薇不肯动弹,定定地看着他:“自从歌谣案后,你一次都不曾去瞧过我,当初礼部奏请上太庙,我是为了你的声名考虑,不想竟有这样的事,竟有这样的人,借由这样的歌谣来诛你我之心!当初应礼部之准,是我之过,可若是子澜因此事疑我,今日之后,我不如辞了前堂去,自此再不插手政事。”
宋澜见她目光之中隐有泪光,不由得先心软了三分。
除了怀恋宋泠之时,她实在是极少哭的。
今日的泪水,却是为他而落。
落薇不肯起身,他干脆随着她跪下去,将人拥在怀中哄道:“阿姐,我是从来不会不信你的。”
落薇抬手搂了他的脖颈,声音似有哽咽:“上太庙时,你把叶御史和常学士留在宫中,难道不是为了我吗?”
宋澜微微松手,便见她落了一滴眼泪下来。
那滴眼泪挂在下颌,将落未落,他看得十分愉悦,甚至不想伸手为她将眼泪擦拭了去,面上却作出千般姿态来,讨怜道:“……阿姐,我本就不是爹爹选定的储君,当年若非有你,早已死在了太师和朝中之人的手里,我心中这样感激你,难道你不知晓么?我只是太怕、太怕了,如果有一日你不要我——”
落薇低道:“你我夫妻四年,难道你还不知我的心意?从那年之后,你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二人絮絮一番,互诉衷肠,又落了几滴眼泪下来,好歹才敛了情绪。
宋澜揭了食盒,见是她做的绿豆糕,便笑道:“阿姐还记得。”
落薇在案前坐下,随手翻了一本奏折,温言道:“自然不会忘记的。”
她循例提笔,将桌上他看过、没看过的奏折都重阅了一遍,见有叶亭宴的劄子,掀开一看,却有些诧异:“叶御史上书,请陛下不要迁怒林家旁支?”
宋澜“唔”了一声,不甚在意地答道:“暮春场一事是有些蹊跷,但林召此人横行霸市、肆意欺侮却是不假的,朕本想同诛林氏三族,但亭宴所言有理,为着朝廷声名,依律量刑便是,不必广开连坐。”
落薇眼睫微动,没有吭声。
离开乾方殿时,烟萝抽了一方帕子递过来,落薇接了,还不等将面上的泪痕擦拭干净,便迎面撞上了前来拜见的叶亭宴。
叶亭宴见她情态,眉心微皱,本想问一句,最后也只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娘娘。”
落薇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不等他再问,便径自离去,他只来得及看清了对方唇间溢出来的一丝嫣红口脂。
烟萝回头看着叶亭宴的背影,口中道:“如今陛下越来越信重叶三公子了,我听闻,收缴铜铃的主意便是他出的,只说虽然严苛,却令行禁止,如今汴都不闻铜铃声,议论落不到陛下耳中,自然是妙计。”
落薇笑吟吟地擦着面上的泪痕:“他这么信他,可太好了。”
烟萝见她眼妆晕了些,有些担忧地问:“那娘娘这般情态,陛下会信么?”
落薇将帕子丢回去,咬着嘴唇,心情很好的样子:“谁要他信了,我越如此,他越不信,但他乐得享受,不肯拆穿我,只好叫叶三来盯着我——相识十载,夫妻四年,我看不破这一张假面,他自然也看不破,所谓至亲至疏,各有谋算才会如此,若是……”
她抿了抿嘴,没有说下去,只问:“会灵湖的荷花开了么?”
烟萝道:“还要等上四五日。”
落薇便道:“恰好,恰好,你先为我备下些帖子罢,这次……记得将宁乐和舒康也请来。”
烟萝肃然道:“是。”
第38章 阑风长雨(一)
接到帖子时,宋瑶风正在园中侍弄花草。
前堂一个小厮将帖子送来,她在铜盆中净了手,一边往廊下走,一边问道:“夫君呢?”
随行的侍女回答:“驸马在与太师说话。”
宋瑶风应了一声,翻开帖子,见是皇后亲自写就,称会灵湖中荷花盛开,想邀她进宫用个小宴。
她仔仔细细地瞧罢了,顺着长廊走去,侍女小心问:“皇后的宴席,公主要去么?”
宋瑶风道:“问过夫君和公爹的意思再说罢。”
侍女道:“可是殿下从前不是与娘娘最为……”
宋瑶风瞥了她一眼,于是她没有继续往下说,走了一段,她才听见公主淡漠的声音:“少时有几分交情罢了,她封后时与我有些龃龉,多久不来往了,如今我已为人妇,公爹与娘娘又不大和睦,他们之间的事情,我还是少插手为妙。”
侍女没有答话。
宋澜登基之后,宋瑶风加封舒康长公主,只是新帝并非她同胞兄弟,这从前千尊万贵的嫡公主身份便有些烫手。侍孝两年之后,长公主匆匆出嫁,嫁的是玉秋实的次子玉随鸥。
自成婚之后,宋瑶风便敛了从前的骄矜性子,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做起好妻子来,玉随鸥仰慕她良久,宁肯弃了大好仕途也要尚公主,二人夫妻情睦,从来不曾红过一次脸。
然而自小跟着宋瑶风的侍女细细去看,总觉得长公主与从前相比,竟是完全不同了。
那些成长中被宠爱放纵出来的尖刺,不知何时被磨得一干二净,就如同从来不曾存在过。
宋瑶风还没穿过园子,便见玉随鸥一脸懊恼地从堂前走来,看见她时才高兴了些:“瑶风!”
宋瑶风为他打扇,温婉道:“这是怎么了?”
玉随鸥愤然道:“无事,只是被爹爹训斥了一番——午时的冰碗还有么?”
宋瑶风掩口笑起来:“为你留了,不过我这里还有一桩要事去拜会,你同我一起来罢。”
她与夫君一起去给玉秋实问安,随后拿了帖子,询问该不该去,玉秋实将那帖子看了好几遍,意味深长地道:“娘娘似乎许久不曾给公主下帖子了。”
宋瑶风敛目答道:“因婚事与娘娘闹了一场,少年情谊,实在凉薄,自此之后便不来往了,故而我也不知这帖子是何用意,问过太师才能决断。”
皇室公主出嫁,称呼公爹为“兄长”便可,宋瑶风恭敬,又不能失了皇家体面,故而同旁人一起尊称玉秋实为“太师”。
她微微抬眼,见玉秋实身后还有一绿袍文臣,连忙道:“是我来得不巧。”
玉秋实将帖子还给了她:“无妨,公主若是想去便去罢。”
宋瑶风道:“好。”
二人走后,屏风之后的常照缓步走出,听见渐行渐远的二人还在亲密言语。
“你午后想做什么去?”
“天渐暑热,什么也不想做,夫君还是与我一同到书房读书罢。”
“……”
常照默然片刻,叹了一句:“长公主与令郎感情甚笃。”
玉秋实平平道:“小儿女多情罢了。”
当初他并不同意玉随鸥与宋瑶风的婚事,总疑心宋瑶风有何谋算,直至玉随鸥以死相逼,宋瑶风又与皇后决裂,他才松了口。
不管是瞧出了什么想要保命,还是真如从前一般心中只有多情儿女事,她如今被困宅邸之中,又全然接触不到玉府中隐秘之事,倒比嫁了旁人更叫他安心些。
常照自玉府的小门悄然离去不久,玉秋实唤来长子玉随山,问道:“你那日带人与常照和叶三同入丰乐楼,听见了什么?”
玉随山只是摇头:“便是那些他与爹爹说过的,甚么‘我与你仇恨相似’‘不妨相互利用’之类的言语,不过其间二人耳语了几句,我瞧见叶三还伸手按了按剑,这几句是什么却未曾听见。”
玉秋实道:“你手下不是有能闻针落之声的好手么?”
玉随山答:“当日丰乐楼中铜铃声太响,他也听不出来。”
玉秋实按了按眉心,叹道:“下去罢。”
*
在小宴之前,落薇去了一趟岫青寺。
她从前常去岫青寺,宋澜这次也应了,私下里却遣了叶亭宴带金天卫远远跟随。
那日面上信誓旦旦的感动,换来的是更深的疑心。
不过如此正合她意便是了。
春末夏初,岫青寺中往来人群络绎不绝,落薇无意大张旗鼓地扰了旁人,只着了寻常衣饰,循例拜过了三座正殿后,她叫随行的几位大师下去,独身到从前常去的禅房诵经。
这次她先登了岫青寺的后山,在旧殿与古木之间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才朝禅房走去。
果不其然,走了一半,她便瞧见穿了浅粉蝉翼纱文士长袍的叶亭宴守在道旁的树下,手中捧了一本破旧古籍,正瞧得津津有味。
听见脚步声,他也不惊讶:“娘娘来了。”
落薇问:“你在瞧什么?”
叶亭宴回答:“瞧一些号称能够窥破人之一生的玄术。”
“周易?”
“非也。”
落薇仔细瞧了瞧他手中著作人不详的书籍,讶异道:“这不是司天监中人所习的星相么?”
又道:“你在佛寺当中瞧道家术法,也不怕神佛降罪。”
叶亭宴斯文道:“诸天神佛本是一家,臣有诚心,各路都晓得的,况且习是占卜国术,才能为娘娘算上一卦,娘娘想听么?”
落薇笑道:“好啊。”
两人顺着山路向下走去。
暮春场一案之后,两人约定三日在高阳台相会一次,不知为何,那日在床帐中拥吻过之后,叶亭宴竟再未对她做出什么逾越举动,每次最多不过是握着她的手,轻声细语地说一些近日在朝中的谋划计算。
落薇心中纳罕,没有开口问,却也不曾亏待,有意无意地在宋澜和朝中交好的臣子那里点了好几句。
台谏瞧不上皇帝近臣,宋澜便摆了叶亭宴写过的《伤知论》,将人擢到了琼庭做皇帝侍读。
如今他虽仍是五品,但为宋澜誊抄密令,职权已与三品的琼庭学士无异,兼之有些功夫,还能为他做些旁的机要事,一跃在朝中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同擢的还有本就在琼庭做侍讲学士的常照,不过只是从正七品升到六品。
他为人有些孤僻,知交好友不多,在藏书阁也不常与人交谈,不比叶亭宴八面玲珑,这微小的升迁,相较而言便没有那么惹眼。
台谏已经因皇帝重用朱雀、越矩擢拔吵了许久,叶亭宴如今被人盯得紧,连出宫晚了都要被弹劾。
两人有五日不曾寻到机会独处,落薇去了一趟藏书阁,见他在进门的廊柱上提了一句“烟中列岫青无数”。
此处相见不得,还有岫青寺。
她左思右想,还是在办那场荷花小宴前出了宫。
略一分神,落薇便发觉已经与他走到了禅房近前,她回头与烟萝对视了一眼,烟萝会意,上来为他们掩了门。
叶亭宴问了她的生辰八字,在案前坐下,扯了一张本该用于抄经的宣纸,煞有其事地画起命盘:“都说生辰是命之所系,怎么娘娘毫不避讳,就这样告知臣了,也不怕臣图谋不轨?”
“我不信这些,”落薇在他对面支着手,戏谑道,“叶大人好本领,不持长风令,金天卫也肯听你的调遣?”
“有了八字,便能得一个固定的命盘,紫薇天上一百零八颗星星,每一颗都有自己的位置,所谓的‘命’,所谓的‘运’,早在出生时便被定好了,娘娘不信,怎么还肯听?”叶亭宴专心地比划着,随口答道,“至于金天卫……娘娘谬赞,为了见娘娘一面,臣自然是要用些心思的。”
他说着便将手中的笔递过来,一手翻着手中的书,另一手指了指他画出的十二个方框中尚还空着的一个:“臣学艺不精,还需读书,请娘娘相助添一笔罢。”
今日不比从前的匆忙相见,落薇也习惯了他的奇思妙想,于是接笔后照着他的言语,在那个空宫当中写了一个“太阳”。
叶亭宴捧着书,将这一页翻来覆去地看了:“娘娘的夫妻宫……有太阳落陷。”
“哦?”落薇心中还在盘算朝中的局势,闻言也只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不知这是什么说法?”
叶亭宴似乎有些错愕,声音都低了许多:“太阳与巨门同度,逢落陷,意为难言之隐衷。”
听到这里,落薇怔了一怔,猛地抬眼看向了他。
他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看出了什么?
他如今是宋澜的近臣,若被他瞧出半分她的心思,叫宋澜提前知晓,恐怕她会死无葬身之地。
叶亭宴难得有些分神,没有察觉到她迸发的敌意,只是继续道:“巨门为暗曜,居寅宫,是黎明将至之暗晦,幸好幸好,若在申宫,便是日落黄昏之漆黑了。况且这太阳守宫化忌,或主……刑克夫君。”[1]
脊背冰凉一片,不知是因为恐慌还是悲痛。
此时落薇真不知该怕他看出了端倪,还是该夸他算得太准。
她抑制着唇齿的颤抖,勉力挤出一个笑来:“皇后刑克——大人这话不该对我说,该私下里对陛下说去,陛下素信天相,不知会不会因此事厌弃了我?再说,若是真有刑克,那大人也要当心,别被克了去。”
叶亭宴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不知为何避开了她的目光:“陛下是上天之子,飞龙金身,怎会有惧怕?至于臣,哪里配得上称为娘娘的夫君?”
他低垂着头,顺手扯过那张画了命盘的宣纸,看清了落薇写的“太阳”二字,脱口问道:“你怎地不再写兰亭和飞白了?”
落薇忽地起身,带翻了身后古旧的长凳。
他抬起头来,她已凑到了近前。
“本宫已有多年不写此书,大人……是如何知晓的?”
第39章 阑风长雨(二)
叶亭宴掀起眼帘,一双黑透了的瞳仁直直地看着她。
方才一瞬,他面上分明是有失神的,或是念出“难言之隐衷”时,或是在脱口“你”而非“娘娘”后。
落薇目不转睛地盯了半晌,却再也瞧不出来了。
她手中还握着方才叶亭宴递过来的毛笔——那是岫青寺用于誊抄佛经的散卓笔,此笔无笔心,是时下文人墨客的最爱。
方才,她急于质问,离得近了些,此刻就在他咫尺之处。
叶亭宴没有答她的话,反而微微前倾,贴近了她的面颊。
湿润的鼻息离得那样近,拂到面孔上,有些酥麻,还有些痒,像是落花簌簌而落、不经意拂过面颊之时的触感。
落薇没有被他吓退,定定地杵在原处,只有气息急促了半分。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于是眯起眼睛来笑了笑。
见到这样的神情,落薇便垂了眼。
她本以为他会如同从前一般,毫无顾忌地亲吻过来。
不料他却没有。
叶亭宴无视了她的质问,只是顺着她的肩膀抚摸下去,一把抓住了她持笔的手。
落薇下意识地想要把手抽回来,他不肯放,就这样带着她站起身来。
她被逼得退了两步,结果又被叶亭宴以不容推拒的气力拽了回去。
他站在她的身后,将她圈在自己的怀中,一手抓着她的手,另一手按着她的肩膀,不许她起身。
就着这个姿势,叶亭宴便握着她的手写起字来,第一笔落在了她命盘中最后一个空着的命宫处。
原是要为她的命宫补写主星。
落薇抗拒得厉害,那一笔落下去,抖得不成样子。
她低低喝道:“你!”
叶亭宴状似无意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声音微哑:“你问我为何知晓?写完了,我就告诉你。”
这个有些熟悉的动作叫落薇愣了愣,连手上的推拒都少了些,趁她分神,叶亭宴便带着她的手,在她的命宫中写下了端正两个字。
——紫薇。
她的命宫中是一颗紫微星,他却为她多写了一个草字头,让那微变成了她名中的草木之薇,似是调戏之意。
写完了,他低声问:“紫微独坐守命——有时候,你也会觉得孤独吗?”
落薇低头去看,手指有些颤抖——他带着她写下的“紫薇”二字,便是从前她最擅长的写法,融兰亭雅意、干墨露白。
在这样的情形下,这字居然也和她自己所书这样像!
落薇按捺了惊怒兼疑的各种心思,强自镇定:“你还不曾答本宫的话。”
“从前在岫青寺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了……自那年离京后,我没有一刻不在想着你,想着你我何日能够再见、会以什么模样再见?”叶亭宴声音很轻,失了所有的敬意,他贴在她的耳边,近乎要吻上来的姿势,“我这一颗心这样真,誓言发得那样毒,你怎么一句都不曾信?“
若说先前他跪在那棵古树之下表白的言语犹像信口编造的谎言,那这一番话出口,落薇凝神去听,竟听出了十分的真情。
叶亭宴本就说得半真半假,到伤心时,更有藏情外溢。
落薇素来自诩能够窥破人心,察觉到他不似作伪的情意之后,反而乱了心思——上次在昏暗的床帐之中,也有一瞬,她察觉到了情|欲之下不似作伪的眷恋。
从前还是遮遮掩掩的,她只当是错觉。
今日为了答她的疑问,他竟不肯再遮掩了。
叶亭宴抽走了她手中的散卓笔,抓着她的手指去描摹那两个刚刚写就的字:“我少时识得你时,你还没有写就这一笔好字,后来我走遍天下,费尽心思,得了你一张帖子。”
落薇的手抖了一下。
除了逯恒,竟还有旁人能见她从前的笔迹?
逯恒是窃了张步筠手中的书信才能得她笔迹的,皇室之人不比寻常文士,要提防算计、提防栽赃,所习多为中规中矩的行书楷书。
偏她少时标新立异,非要琢磨出一套自己的写法来,想着同本朝几个名士一般文墨兼通、能得美名,还因父亲扣了她的帖子、不许流向市井而生气过。
得了教训之后,她才知晓深浅,自此收敛了性子,开始学着如同玉秋实等人一般藏锋。
他们虽有字帖流出,但时常变换写法,不至于成为把柄。
叶亭宴习的是她从前的字——少时在许州的放鹤书院、在离开汴都时,她定然也留下过笔墨,只消有心人留意,不是搜罗不来。
幸而他不在汴都,也来不及仿了她的笔迹做些什么。
而叶亭宴还在继续道:“自得之后,我日日描摹,夜夜思索,想着你落笔姿态——现下你明白我为何知晓此事了罢,你瞧,我学得好不好?”
他说完这句话,竟然松了手。
落薇揉着手腕直起腰来,心乱如麻,惊魂未定。
想到他捡了她的字来学,又结合这番言语,一时之间,竟是十分胆寒。
见她发抖,叶亭宴竟还笑了一笑:“怎么,知晓我的心意,你怕了么?”
落薇勉力叫自己镇定下来,仍是忍不住扶着额退了一步。
她本该高兴的——如若此人在这样微妙的关系当中对她存在着一分他本不该有的“真情”,她捏住这七寸,能叫他做的事情,比单纯给予他庇护能换来的,要多得多。
可不知为何,她只感受到了一阵一阵的心悸。
这样的人怎么会有“真情”?
这样的人怎么该有“真情”?
这样的人若有了“真情”,是什么模样?
这般的“真情”若仍是伪装,她以后能不能应付得了?
仿佛能听见她心中的话一般,叶亭宴朝她走来,平静开口,他本不想说这么多,但这些话不受他的抑制,飞快地往外冒:“你以为我这些时日,为何同与过去不同?我初见你,情难自抑,做出那许多纠缠模样来。近日夜梦辗转,心中总想着,我若如此,与你所用的旁人又有何不同?我偏要敬你、重你、爱你,叫你知道,你纵要用人,我也是最妥当的一个!”
落薇已经被他逼到了禅房的一角,察觉到背后一阵冰冷的凉意,她吞咽一口,强自镇定:“是吗?”
叶亭宴咬牙切齿地道:“自然!”
为遮掩最初脱口的熟稔,他编造了这一串话出来,如今看来,不仅骗过了她,也骗过了自己——或许根本不是欺骗,他心口堵了千言万语不能出口,逢此机会,干脆不管不顾地倒了出来。
只是说到后来,心中愈发坠痛。
先前无数个在府中独居的夜晚,他望着明月,望着花树,不肯承认,原来自己那样恨她,恨她当初的背叛,又那样眷恋着她,就算亲身在油中滚了一遭,阿鼻地狱中捡回白骨来,见她已成裙下客万千的女妖,他还是要爱她!
叶亭宴伸出一只手臂抵在她的一侧,一时间几乎压抑不住体内潜藏的戾气:“从前情意来不及表白,你便做了这皇后,我还能做什么,还能怎么办?”
脑袋嗡嗡作响,识海中却忽地浮现三年前上元夜落水时瞧见的月亮。
他不甘地仰着头,离那轮水面之上的月亮远去,抓不住、碰不得,水波混沌吹皱,连虚影都揉得粉碎。
比起恨她,不如说更恨自己,他恨死这样的自己了,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他却借着这样的机会,都要把心肺肝胆血淋淋地掏出来。
今日她拜佛之时,他也漫不经心地随着一一拜了,望着佛像却只有嗤笑。
从前他也是笃信神佛的,然而真的落入无间时,众相难觅,无人来渡他。
叶亭宴垂着头,自嘲地笑了一声,一时只觉头痛欲裂,眼前也跟着猩红一片,那些时常在夜里出现的魑魅魍魉,竟是白日里也凭空现身,持刀持戟地朝他挥舞了过来。
落薇心惊胆战,抬头才见他双目血红,人都有些站不稳了,虚虚地倾过来,她察觉不对,先将那些纷乱无比的思绪压抑下去,唤道:“叶大人?”
“叶亭宴!”
也不知叶亭宴看见了什么,忽地闭了眼,粗喘几声,在虚空中抓了几把,她伸手去接他,却带着他一同栽到了地上。
再顾不了许多,此处离门尚远,落薇掰了叶亭宴死死扣在她肩膀上的手指,打算叫烟萝遣人去请那个递过话的裴郗来,带他去寻个医官。
她刚刚脱身,尚未站起来,叶亭宴便拽了她的衣袖,声音飘忽,竟是带了一二分绝望的哀求之意:“……不要走。”
落薇望着他这副模样,心下刺痛。
片刻之后,她回过神来,几乎逃也似的将衣袖扯了回来,忙不迭地奔向了门口。
双手落空,叶亭宴狼狈地栽到地上,只觉痛到极处,眼中酸涩不堪。
如今眼泪,更不知是眼疾,还是心痛所致。
那张画了她命宫的宣纸也跟着轻飘飘地落到地上,他伸手抓过来,先看见了个“太阳”,又看见“紫薇”,他想起当年第一次牵着她路过琼华殿,摘了紫薇为她簪发。
见紫薇,忆卿卿。
言犹在耳,却永远永远都回不去了。
烟萝开门看见落薇情态,便知不好,往屋里瞧了一眼,更觉心惊。她听了落薇言语,搀着她往来时的旧殿走去,随后使计寻了一个岫青寺中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去为裴郗送信。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落薇在忍不住地发抖,不由开口提醒道:“娘娘,你的手好冷。”
落薇闻声抓紧了她,颤声道:“我、我……”
烟萝急急问:“可是那叶三做了什么僭越之事?”
落薇胡乱摇头,在道中踉跄了一步:“不曾,我方才只是……”
她尚未说完,又噤了声。
只是又想起了故人。
她被他扯着衣袖时,想到的竟是,这样形似溺水般的渴求,他在那一日,会不会也曾有过?
在发觉“她”的书信欺骗他吃下含毒的糕点后,或是被身边的逯恒当胸刺了一剑、推入水中的时候?
叶亭宴对她说了这样一番剖心言语,然而见他的情意,她竟可耻地落入了在那顶漆黑床帐中才会有的幻觉——再也不会出现的亲吻、从前可能有过的哀求,她知晓自己大抵也离疯不远了,这样的时刻,她也能将面前心思叵测的毒蛇错认成生死两隔的爱人。
不过,既然他送上真假不知的情意,她何妨以这不是给他的情感回馈过去?他太聪明,寻常的伪装不能骗过,可若是虚实之间连她自己都分不清的一刹那呢?
“我只是发觉,我有了一把,新的,兵刃。”落薇伸手擦去了眼角未落的泪水,喃喃道,“可惜……今日本想与他商议荷花小宴上的事,不过无妨、无妨,来日方长,既然如此,或许他能为我做的事情,比我想的还要多,是了,定然是还要多的……”
二人行至旧殿,寻了个蒲团坐下,落薇仍在出神地自言自语,烟萝拿着帕子擦去了她额间的冷汗,有些不忍地打断了她翻来覆去的低语:“落薇!”
落薇被她一吼,终于回过神来,她看清面前的烟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烟萝抓过她的手,见她手心已经被深陷的长甲割出了泛着些血色的印记。
她伸手抱住落薇,听她絮絮地将方才心中的言语说了,才见好了些。
旧殿中佛像遭过火焚,半融之状,似神似鬼。
裴郗赶来后,烟萝偷偷将他引过去,多问了一句:“这是什么病症?”
裴郗简单答道:“常年头痛引发的心疾罢了,替我谢过娘娘。”
烟萝归来,上了回宫马车时,落薇已经全然敛了方才的神色,表情漠然地掀起帘子看了一眼。
“小裴大人说,叶三公子有心疾,妄念或许根源于此——年少一见,倾心数年,后家破人亡,是而愈发偏执。”烟萝低声道,“若一切如娘娘所想,事成之后,我们该如何处置这叶三公子?若他对娘娘有这样可怖的情意,恐怕不肯善罢甘休。”
落薇松手,放了帘子,言简意赅地答道:“杀。”
第40章 阑风长雨(三)
次日叶亭宴便告假了。
他办事向来勤勉,鲜少有这样的时候,宋澜遣人去问,得到的答复说是染了风寒。
虽不知夏日里哪来的风寒,但宋澜还是派了医官上门送药,以示恩眷。
归来的医官也道,确实是叶大人不知因何吹了风,烧得有些厉害,所幸养得还好,休息一阵子便也无事了。
落薇坐在宋澜一侧,顺手抓了桌上一把瓜子把玩,心中却忽地勾勒出叶亭宴为了搪塞宋澜、归去之后不得不连夜吹风的场景,越想越觉得有几分好笑。
恰好宋澜这时候看过来:“阿姐在笑什么?”
落薇懒洋洋地回答:“无事,叶大人这样的文弱书生,病了是要受一番罪过,子澜可要好好安慰才是。”
宋澜丢了手中的奏折,笑道:“阿姐当他是文弱书生?他出身将门,功夫不差,只是平素不爱出手罢了。”
他派叶亭宴跟着她,本就不怕她知道,此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是对她隐晦的敲打。
落薇一粒一粒地摩挲着手中的瓜子,顺着他的心思开口,戏谑道:“这样的好人才,还不是要为陛下所用?臣妾恭贺陛下。”
宋澜便也接话调笑了几句。
今日,不等她看几本奏折,宋澜便道天色已晚,叫人送膳,落薇陪着他用了晚膳,称自己身子不适,于是宋澜细细关怀了她一番,起驾到彦娘子宫中去了。
这彦娘子曾是宋澜生母成慧太后身边的宫人,名为彦雨,当初宋澜求娶落薇时,曾信誓旦旦地说不开后宫,后来不堪压力,还是纳了玉秋实的女儿和成慧太后送来的宫人。
不过如此算来,他后宫也不过三人而已,比起前朝自是寥落。
宋澜走后,落薇带着烟萝回琼华殿,刘禧的徒弟刘明忠没有随驾,此时在她身后远远地跟着。
走了没几步,落薇开口问道:“大娘娘近日可闹过吗?”
刘明忠低声道:“闹过,陛下这些日子常去彦娘子处,就是担忧大娘娘夜里发了疯病,医官若来得不及时,怕是会闹得后宫不得安宁。”
宋澜登基之后,封生母为成慧太后,将她接入后宫修养。群臣以她曾为先皇后宫人、且不为先皇所喜为由,反对成慧太后摄政,这才有了落薇与玉秋实分庭抗礼的机会。
但只有极为亲密的几人知道,无论群臣是否反对,成慧太后都不会摄政的。
——原因是她有疯病。
她的疯病与叶亭宴那样不定期发作的心疾还有所不同,并非蛰伏体内、平素不会为人所察觉的病症,发作起来还会伤人。
听说自她幽居西园和兰薰苑时,便已有此病,终日神志不清,疏于照顾宋澜,这才叫他在那些刻薄的宫人手下吃了不少苦。
落薇第一次去拜会她时,正赶上她发病,几个宫人死死摁着她的手脚,才叫她不至于暴起伤人。
而宋澜跪在一侧,表情漠然。
有宫人正在为他被烫到的手背上药,遍地都是被砸碎的药碗的碎片。
虽说这些年她越是细查,越觉得宋澜令人心惊,但他对自己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当真是极好,好到让落薇都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成慧太后初初加封时,总以为自己还身处先皇后宫中,得的是皇后的加封,闹着要住在坤宁殿,宋澜无奈,落薇便将坤宁殿让了出来,自己搬到了有些偏僻的琼华殿中。
此举正合她心意,先皇后原本也是住在坤宁殿的,还是病了之后才搬到了这有一片好园子的琼华殿。
又絮絮问了两句,落薇便叫刘明忠下去了。
见他离去,烟萝便道:“我已依言将娘娘的帖子都送去了。”
落薇道:“好。”
烟萝有些迟疑:“这几日叶大人告病,也不知……”
落薇默了片刻,才道:“无妨,以他才智,当日若是来了,不必与我通气儿也晓得轻重。”
*
不知是不是因着今年闰二月、立夏晚了的缘故,会灵湖的荷花竟也比从前晚开了好几日,琼华殿后小池塘的花比会灵湖开得更晚,自宋澜开口之后,足足又过了好几日,落薇才将这场宫中的小宴办起来。
除了人丁稀少的皇室宗亲,宋澜还邀了几个重臣近臣,在会灵湖上的亭台上开宴,女眷们则被落薇请到了琼华殿中。
歌谣一案始终没有查出什么始末来,好在那歌谣在市井之间不过流传了几日,便被压了下去。今日宋澜难得开怀,倚在阑干前看着身后盛开的荷花,赞道:“去岁朕叫人多播了些种子,今年的花,比往年开得更盛了。”
宫中的舞师乐师正在亭中献歌献舞,今日舞女穿得合景,粉白长纱,嫩绿仙裙,身姿袅娜。
宋澜说这话时,叶亭宴恰好上来敬酒,闻言便道:“望江南兮清且空,对荷花兮丹复红[1],如此良辰美景,臣贺陛下。”
宋澜笑着喝了他的酒:“常闻蕖可爱,采撷欲为裙[2]——朕听闻,在北幽时,江湖中人都叫你一声‘蕖华公子’?”
叶亭宴便道:“不过他们叫着玩的罢了。”
平素他在白日里少犯心疾,那日在岫青寺面对落薇言语,情难自抑,竟逼得自己气血攻心,险些露了破绽。
果然,只要她一两句话,就能把他逼到丢盔卸甲的地步。
当日,裴郗将他送回府中后,柏森森也吓了一跳,连忙上来施针开药,才将人安抚下来。
这次心疾犯得比从前都严重了许多,见他第二日难去上朝,柏森森只得又给他开了一帖能致伤风的药,才将宋澜派来的医官糊弄过去。
宋澜见他如今面色仍是苍白,忙叫他回去坐下,叶亭宴回席之后,还听见了玉秋实身侧几位直臣的鄙夷议论。
左不过说他是谄上的奸佞罢了,叶亭宴听了也没动气,反而微笑着举起手中的酒杯,朝那几位老臣敬了一杯。
他在这暗流涌动的席间周旋时,落薇的殿中却难得热闹。
虽说皇后仍在闺中做姑娘的时候便在汴都小有名气,各府中人在大小宴席上都见过,但宋澜登基这几年,见面却少了许多。
她凭女子之身摄政,本就是千头万绪,更绝了与各位官眷贵妇的往来,怕被扣上结党营私的嫌疑。
世家女子或是羡慕落薇能掌权柄、或是羡慕帝后恩爱,而那些清流后嗣则暗暗赞叹,皇后年纪轻轻,便能在后宫和前朝之间进退得宜、处事有方,硬是避开了所有可能被弹劾的地方,叫众人挑不出一丝错来,实属不易。
落薇喝了手边一盏荷叶酒,勾起唇角。
自上位之后,她苦苦经营自己的名声,才有了众人的敬服,想来不久之后,便会派上用场的。
她往座下扫了一眼,问身侧的宫人:“舒康长公主来了么?”
那宫人回答:“来了的,小人见长公主带人往后殿处去了。”
于是落薇借口更衣回到了殿中。
今日开宴,琼华殿中的宫人都到小池塘旁的画堂之中接待宾客了,留在殿中的人比平素少了一大半,她的内殿更是得了吩咐,此时只有烟萝一个人守着。
宋瑶风对这座宫殿的布置十分熟悉,如若不然,恐怕自己也找不过来。
她走进殿中,掩了门,烟萝便迎了过来:“公主去了娘娘的内室。”
落薇“嗯”了一声,走进去之前也拉了烟萝的手:“你一同进来罢。”
内室逼仄,宋澜曾无数次提议落薇换个宫殿居住——琼华殿中殿宇众多,比这一间宽敞的更多,那些宫殿的内室连岫青寺中的大佛像都摆得下,更何况这几张供桌。
只是落薇执意在此,后来宋澜便也不提了。
她掀开帘子,见宋瑶风站在她所悬挂的三副画像之前,正仰头看得出神。
案前的香炉点了三炷香,香雾缭绕,浓郁至极的檀香气味。
落薇开口唤道:“舒康。”
宋瑶风没有回头,只是简单地应道:“嗯。”
落薇问:“你夫君对你可好?”
宋瑶风仍旧惜字如金:“甚好。”
落薇默然道:“那就好。”
宋瑶风缓缓回过身来,先看见了落薇身侧的烟萝,便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每次见你这幅样子,总觉得有些恍惚,雪初的易容手艺当真精湛,分明变得不多,与从前却是大不一样了,往前堂那些人当中转一圈,她们恐怕都认不出来,也就我瞧着还熟悉些。”
烟萝露出个少见的微笑来:“雪初说,要彻底改头换面,便要另用一种奇痛无比的药物,从前常居深闺,见过的人不多,我怕痛,若真用了那药,恐怕连你都认不出我来。”
宋瑶风在画像前的蒲团上坐下,毫无顾忌地伸了个懒腰,才看向落薇:“你这皇后做得快不快活?”
落薇在她身边坐下,学着她惜字如金:“甚好。”
烟萝没忍住掩口笑起来。
三人就这样在香烟冉冉的内室中坐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再说话,等到那三炷香燃了一半,落薇便站起身来:“离去太久,总归失礼,我先回去。”
宋瑶风幽幽道:“你是该回去了。”
落薇与烟萝一同离开内殿,重新往小池塘边走去,刚远远地瞧见亭宇的尖顶,便有个黄门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她的面前:“娘娘,不好了——”
烟萝喝道:“娘娘面前,好好回话。”
“是、是,”那小黄门叠声答道,“娘娘快些到会灵湖边瞧一瞧罢,陛下发了好大的火呢。”
落薇当机立断,遣烟萝回去安抚前堂的女眷,随后跟着那个小黄门朝会灵湖的方向走去:“慢慢说,怎么了?”
小黄门道:“陛下今日在会灵湖边与诸位大人宴饮,十分开怀,叫人取了一套十二只的垂莲金盏赠予各位大人,谁知、谁知……那垂莲金盏当中,不知怎地混进去一只铜制的!那盏做得可逼真,若非持盏的叶大人常年与铜制兵器打交道、嗅出了金箔之下的铜气,还未必能发现呢。”
“更不得了的是,叶大人剥了那只铜制垂莲盏的外壳,竟在其上发现一句犯上谋逆的大不敬之语。”
落薇问:“是什么言语?”
小黄门结结巴巴地道:“这、这,小人不敢说。”
“可是《假龙吟》?”
“不是不是,”小黄门连忙摇头,“比那还要……娘娘还是亲去看罢。”
落薇的右眼皮突地跳了一跳。
琼华殿与会灵湖离得不远,落薇步行过去,也不过是片刻功夫,她走到会灵湖的宴台之前,见已有朱雀服色的人将此地团团围了,见是她来,为首之人便微侧身子,将她放了进去。
不知为何,落薇总觉得为首此人有一分眼熟。
她信步走近,见宋澜铁青着脸居于上首,手中把玩着那个金箔脱落的铜盏,台中诸人面色各异,叶亭宴瞧见她来,持盏的手抖了一抖,见她没有看过来,才缓缓地将酒饮尽了。
落薇无暇多管,径自上前去,宋澜一言不发地伸手将那铜盏递给了她,她接过一看,只见铜盏杯底刻了一行几乎看不清的小字。
——假龙无德,汀花有冤。
霎时间,落薇忽地脊背发冷。
她原本预备在这只铜盏上的,不是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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