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阑风长雨(四)
脱落的金箔粘在她的手指上,落薇的指尖微微颤抖,心中霎时过了千百种念头。
她太喜欢将一切都算得清楚明白的感觉,如今谋划乍然生变,不免叫她慌了一慌。
不过片刻,她便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开始思索中间出了纰漏的缘故。
这一套十二只垂莲金盏,原是早先摆在乾方殿的一套酒盏。
宋澜私下并不爱饮酒,故而酒盏闲置了许久,昨日她将酒盏搁在了显眼处,今日宋瑶风进宫时先去拜会宋澜,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此物倒是正合会灵湖上的宴席”。
兴起之时,只需刘明忠在一侧点上一两句,宋澜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这套被他闲置的金盏来。
落薇所谓为叶亭宴的计策添一把火,就是往市井之间散布了那首《假龙吟》。
那位售卖假金的商人原本就是她的人,当初那些假金器卖得风靡一时,自然有她在背后推手的功劳。
被戳破所卖并非金器之前,商人曾在酒肆之中“偶遇”玉秋实长子玉随山,与他一见如故,大方出手,送了他一整套垂莲金盏。
后来商人牵涉歌谣案中,逃之夭夭,玉随山担忧出事,匆匆将这套垂莲金盏出了手。
玉随山出生得早,跟着玉秋实外放过,历经过家门苦寒之时,不会如同寻常富贵子弟般一掷千金。商人出事之后,他检查一番,发现商人赠他的垂莲金盏并非铜器,而是真金所制。
故而玉随山没有舍得直接弃置,想着这样形状的金器市面甚多,这套也没有镂刻商人的印记,便遣人将其低调地售卖了出去。
玉秋实此人身上破绽实在太少,只能从他周身下手。
得知玉随山没有将金器直接损毁或者弃置时,落薇便知,这一局就算是成了。
这套垂莲金盏在落薇的运作下被一个小官收去,后经由内侍省的手献入内宫,又被宫人摆到了乾方殿。
商人在送礼给玉随山时,混入了那只铜盏,玉随山当初心中慌乱,未来得及一一探查。
落薇到岫青寺去见叶亭宴,原就是需要他将这只混入其中的铜盏找出来。
所以今日得知他进宫之后,她遣人为他带了“金铜”二字,他也不负所托,一切顺利。
在落薇原本的谋划当中,宋澜瞧了这一句话勃然大怒,便会顺着内侍省彻查金盏的来处,从而查到玉随山身上。
届时玉随山与那商人有私交之事便会暴露。
商人已经逃离汴都,玉随山喊冤说自己与他只是泛泛之交,有谁能够为他证明?
宋澜自然而然便会想到,那逃离汴都的商人是否受了玉随山的指使,更有甚者,这首《假龙吟》,会不会是玉秋实的手笔?
不需要彻底的证据,也无需坐定的罪名,她布置的一切,与叶亭宴在麓云山的谋划如出一辙。
春猎刺杀兼歌谣迷案,等到宋澜对宰辅的疑心积攒到顶峰之时,才有可能彻底坚定他对于打破宰辅和皇后之间平衡的决心。
叶亭宴和她都看得清玉秋实的处境,才会笃定此事并非他所做,可宋澜居于皇位之上,本就想脱离宰辅掌控,不管是认为玉秋实行事是为了给自己一些敲打,还是与皇后斗法,将只有二人才知道的刺棠案真相拎出来做把柄,足以触到宋澜的逆鳞。
但是原本镂刻在铜盏之下的“莲花去国”不知为何,竟变为了这样一句指向更加清楚、更加明显的言语!
这一句“汀花有冤”,不仅将当年之事更彻底地摊在了明面上,而且此句一出,重点便不再是歌谣案了。
歌谣中虽有“真龙”“假龙”之事,但总归重点都落在了“假龙”身上,是借承明皇太子讽刺宋澜德不配位。
如今一句,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宋澜,此事的根本,不是讽刺他的无德,而是承明皇太子仍有旧部,是要为他当年之事伸冤!
玉秋实当年与宋澜一手策划了刺棠案,若只是敲打他德行不足、不能临朝脱离控制,极有可能叫宋澜认为是玉秋实所为。
可口称要为当年翻案,便决计不可能是玉秋实所为。
因为他们清清楚楚地明白,玉秋实若摊开当年的事,头一个被牵连下水的就是他自己。
所以更改了这一句话,最大的效用便是让宋澜的疑心从玉秋实身上挪到了……
“阿姐?”
宋澜冷不丁地唤了她一句,落薇缓缓地抬起头来,瞧见宋澜正在打量着她,神情失了平素面对她的温柔和耐心,一双杏眼深不见底,带些探究意。
落薇忽地打了个激灵。
在西园命案之前,她忍得极好,从未叫宋澜从她身上瞧出过一丝破绽,所以宋澜没有怀疑过她已经知道了当年事。
是从她擅自做决定、叫他上太庙祈雨,并且由此事牵涉出了《假龙吟》一事开始,宋澜才对她生了一二分疑心。
这原是她故意所为,一是为了叫宋澜遣叶亭宴来跟着她,方便二人见面,二是为了以后的谋划铺路。
可是今日之事引燃了宋澜怀疑的引线。
时机不对,提前引燃,为她招致的一定是杀身之祸!
落薇咬紧了牙关,将一切颤抖都吞下去,飞快地换了一个哀戚和不可置信的神情:“这、这是什么意思?”
她凑近了些,用只有宋澜和她能够听见的气声道:“当年之事的罪魁祸首,不是已经抓到了么,怎么如今有人还说有冤?子澜,是谁含怨,是谁要叫冤!”
事到如今,她只能顺着金盏上的言语摆出最合适的反应,以观后事了。
全然忘了前一句“无德”,只在乎有何冤情,才正合她一贯的表现。
宋澜盯着她看了半晌,伸手抚了抚她的肩膀,敷衍地安慰道:“阿姐别急,我会好好查的。”
落薇惨白着脸在他身侧坐下,往下一扫,先看见了叶亭宴错愕的眼神。
她抓紧了手中的酒盏,微微摇了摇头。
叶亭宴垂下眼睛,先前心中一切翻涌的情绪像是被泼了冰水一般,彻底冷了下去。
他得了她的暗示,知晓她今日有一番布置,需要他将那只混入其中的铜盏寻出来。
他漫不经心地搓去表面的金箔、看清了铜盏之下两句话的刹那,心中几乎要被不可置信的狂喜淹没。
这若是她的布置,她刻了这样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当年之事她不曾参与,或是事到如今,她后悔了?
在宋澜遣了内官去寻落薇的时候,席间一片静默,叶亭宴坐在原处,几乎被自己的荒谬想法欺骗过去。
他一时间几乎没有办法分心去想落薇今日的谋划是冲着谁来的、目的是什么,也不愿思索宋澜看了会有什么反应,只是翻来覆去地想着,她写了这样的两句话,她写了这样的两句话!
就算这仅仅是她如今用来铲除政敌的托辞,或是借由当年之事为自己的野心铺路,这样的两句话——她对他有愧吗、有悔吗?
更加异想天开些……
叶亭宴几乎不舍得继续想下去了。
直到他看清了她惨白的面色,和微不可闻的摇头。
从烈火坠入寒冰不过如此,他低头去看自己攥着酒杯的手,发现自己满手都是冷汗。
她这一场谋划,竟被玉秋实看穿了么?
叶亭宴平静下来,细细思索了一番。
方才落薇想到的事情,他自然也琢磨得一清二楚——这令他心神大震的两句话,原是宰辅为了反击而镂刻的。
落薇想借《假龙吟》叫宋澜觉得受到了玉秋实的威慑,而玉秋实反将一军,同样借了当年之事,想叫宋澜觉得她后悔了。
这三个人在皇庭之中勾心斗角、你死我活,这样的日子,难道就是当年她做出选择之后想要的吗?
叶亭宴冷冷地笑了一声,将手中的酒杯扣在了桌上。
落薇的目光从叶亭宴身上挪开之后,便落到了他对侧的玉秋实身上。
玉随山身为相国公子,心智和武功都甚是平庸,一心想要为父亲做些什么,牵涉到歌谣案这样的大事当中,本应不敢向他父亲吐露分毫的。
可玉秋实却只是遥遥地看着她,轻轻挑了挑眉毛。
那一双皱纹横生的眼中,藏了带着杀气的笑意。
这时落薇才确信,这两句话必定是玉秋实换上去的。
不知何时,他竟然已经窥破了她的局。
在春猎被牵涉、损失了林家这一助力的情形之下,他竟忍得住一言不发,生生地等到今日,狠狠反将她了一军。
如今局势,尚在他的谋划之中,而她却暂落下风,连他的后手是什么都不知道。
从宋澜登基以来,玉秋实从未放心过她,多次向宋澜提议,放一个能够掌权、又不知他们谋划的皇后在身侧,实在是不知何时便能引燃的火药。
而宋澜尚且年幼,不甘心被玉秋实彻底掌控,所以一直含糊,放任他们二人在朝中斗法。
但落薇知晓,宋澜心中必然也时刻担忧她会知晓当年之事。
而玉秋实今日所为,就是对她的试探。
所以当务之急,她千万、千万不能叫宋澜和玉秋实看出一丝破绽来。
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可若她什么都不知道,便要因这两句话惊怒、伤心,执着地想要追根究底,但追根究底下去,会不会将她自己牵涉进来?玉秋实这么大胆,有什么后手等着她?
一时间,落薇进退两难。
所幸她说了方才那两句话后,宋澜也不敢在她面前露出丝毫不关心兄长旧事的神情来,匆匆安慰了她两句。
玉秋实起身过来,拱手道:“自上巳以来,市井之间便有人刻意散布不利陛下的言语,此举视同谋逆,如今他们这样大胆,竟将手伸到了皇城之中!臣以为,此事必得彻查。”
他看向落薇:“娘娘以为呢?”
玉秋实为何如此胸有成竹,是因他不知晓玉随山被牵涉其中,还是已经想好了对付她的办法?
落薇勉力平静了心神,答道:“自然。”
*
会灵湖上一场宴席就此而散,窥破如此皇家密事,在场众人谁敢多话,连出宫时女眷问起皇后娘娘为何突兀离席,都不敢多言一二。
许澹虽不是皇帝亲臣,但他如今在琼庭中声名尚好,今日便被上峰同带了来,见众人噤若寒蝉,不由满心疑惑。
出了东门,众臣各上马车,许澹从马匹之间艰难穿过,突地看见了点红大会那一日与他对话的持觞士子,不由高兴唤道:“兄台!”
他匆匆上前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兄台可还记得我?当日点红大会,你我有缘,曾有杯酒之谊。”
常照缓缓回过头去,仔细回忆了一会儿,才道:“哦,是小许兄弟。”
许澹高兴道:“正是,上次匆忙,没有来得及问及兄台姓名,后在琼庭似乎见过几次,只是我身在藏书阁,实在繁忙,来不及上前问好。”
常照也笑道:“无妨,我姓常,单名一个照,小许兄弟唤我平年就是。”
许澹与他相对行礼:“我字泊明,有礼了。”
两人顺着东门外的御街行走,絮絮谈了一些琼庭中事,见常照得了银鱼袋,许澹还多问了一番他的升职趣事,听得啧啧称赞。
出了御街,他终于按捺不住,揽着常照肩膀问道:“方才在席间,我真是心惊肉跳,上回见平年对当年之事如数家珍,不知你可知这‘汀花台上冤’,究竟是什么事?”
常照今日比起上次寡言少语了许多,听了这话才讶异道:“你瞧见那盏上的字了?”
许澹连忙捂嘴叫他噤声,低语道:“那位叶大人当时持杯谢恩,走回来时正巧在我身侧,我耳力好,听见他不可置信地小声念了一遍。”
常照便再次不说话了,许澹也有耐心,二人沿着御街一路走到汴河,在丰乐楼中开了个雅间,许澹上前去开了窗户,发觉此处正巧能瞧见汴河之上被封锁的汀花台。
常照走过来,望着窗外,有些出神地说道:“当年陛下登基之后,为刺棠案寻找凶手,定了三位首犯——他们的跪地石像,如今仍在汀花台上,你可知晓这三人的身份?”
许澹点点头,又摇摇头:“听人提起过,可汴都众人视刺棠案为禁忌,说得极少,我好似只知晓他们的姓名——是当年的科考士子?”
“是,”常照道,“却也不是,倘若只是普通的举子,如何能有这样广的牵涉,刺棠案牵涉世家权贵不下百人,连五大王都……”
许澹惊道:“不说是暴民么,竟有这样的连坐?”
常照抬手关了窗户,为许澹添了一杯酒,笑道:“泊明若想知晓,那我便细细为你道来罢。”
第42章 阑风长雨(五)
常照晃着手中的茶杯,拒绝了许澹要为他添酒的动作:“我已许久不饮酒了,今日在宴上也是以茶代酒的。”
许澹也不勉强:“难得见平年兄这般不爱饮酒的文士。”
常照问:“泊明是哪年生人?”
许澹道:“熙平十六年——叫庆和元年也好,我与承明皇太子同年生人,好似与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叶大人也是一年。”
常照一顿:“我比你大了四岁有余。”
许澹惊道:“平年兄文士风采,我竟丝毫瞧不出来,如此,我确是该称一声兄长的。”
他弃了手中的酒壶,为常照倒茶:“话说回来,平年兄怎地对刺棠这一桩旧案如此了解?咱们同为去岁士子,离这桩案子有两三年了,我是个蠢的,又初来乍到,除了些人尽皆知之事,一分都探不出来。”
常照顿了一顿,淡淡地说:“天狩三年那一场科考,我也来汴都考过,只是当时才学不佳,未曾上榜便是了。”
许澹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便请兄长为我讲述一二罢,也好解惑。”
常照喝了一口手中的茶,清了清嗓子。
“承明皇太子生辰正是上元节,自他出生那年起,为贺太子千秋,上元节庆从三日延到五日,连年赐酺,举国同庆,天狩三年也不例外。当年先帝在大内生了场病——至今人们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病、是大是小,只知有疾之后,先帝便有意传位皇太子,当年的汴河大祭,也是皇太子以天子出行仪制代行的。”
许澹摇头可惜道:“承明皇太子颇有明君之相,当年在许州治蝗,声名连千里之外的北幽都有所耳闻……当真是天妒英才。”
常照轻轻点头:“当夜混乱,谁也不知汀花台上究竟是何时混入了乱党,后来只听人说,祭祀典仪方毕,汀花台四处明灯忽灭,除却跟随太子上祭台的几名金天卫,其余守卫皆被困人潮不能脱身。就在这一个空当里,有死士越过了太子近前的侍卫,拼死刺了一剑,皇太子不防,受伤落水,汀花台上金天卫尽死,黑暗之中,一时竟无人察觉。”
许澹连连叹气,没忍住还是摸回了酒壶,给自己添酒:“可惜,可惜,不过我听闻承明皇太子功夫不差,怎地这样轻易就叫他们得了手?”
常照摇摇头:“无人能知,灯灭之后,汀花台前混乱一片,竟还在混沌中踩死了几人,刺杀皇太子的凶徒当时也未曾落网,还是汀花台上唯一活着的重伤金天卫喝令,众人才知皇太子遇刺,立时将汴河戒严了。”
“消息传回宫中,先帝病重,禁宫只发了一道搜捕令,当朝皇后娘娘先带金天卫沿汴河搜了一夜,只寻回皇太子冠冕,如此众人方知储君已去。先帝不堪此噩耗,就此崩逝,再然后……点红大会前聊起娘娘之时,想必泊明已经知晓了。”
许澹愁眉不展:“先前说太子命丧暴民之手,平年兄又道是当年士子,我却有些糊涂了。”
常照指了指窗外:“你来得不巧,去岁汀花台修缮,不许祭拜了,汀花台上有一块‘庚子岁末诛乱学生碑’,若你看过,便能解惑。我且问你,承明皇太子早年政绩,除却许州治蝗一事,还有一件,你记不记得?”
许澹思索了一会儿,眼睛一亮:“是南方废人祭!当初两广之地‘杀人祭鬼教’风行,不仅当地多受荼毒,过路人也被诱杀过。时年似乎有一被贬的大人死于祭鬼之事,这位大人是太子少师方鹤知旧友,为平老师怨愤,太子亲下两广,领兵布置了三月有余,将此教一举剿灭,得了天下盛誉。”
常照以手蘸水,飞快地在桌面写了三个名字:“诛乱碑上三子——刘拂梁、左臣谏、杨衷——皆出身‘杀人祭鬼教’风行的两广和荆楚之地,今上登基后,遣官吏彻查刺棠大案,抓了这三人。此三人皆为祭鬼教信徒,坚称承明皇太子早年废此习俗,应受上天之罚,若能杀之,必获大神庇佑,金身不死。”
许澹听得目瞪口呆:“这般蛊惑言语,竟有人信?”
“为何没有,”常照微微一笑,“三人饱读圣贤之言,当春均是榜上有名,谁知能犯下这样大案?今上与太子兄弟情深,初登基便不顾太师阻拦,将三人凌迟闹市,遣人在汀花台上塑了太子金像,又刻碑铭记,要他们跪像相赎。”
“陛下与太子倒是皇室中难得一见的情谊,”许澹叹道,忽地又觉得不对,“不过,这三人均是士子出身,怎能布置如此大案、寻到死士近身刺杀?”
“自然,所以才有了这四个月中的株连,”常照道,“想必泊明知晓,进京赶考的士子,多半在书院便得了各位大人的青睐,借住于这些人家中,这三人也不例外。当初本案彻查,怎么可能只有三人?三人借住之家,这些臣属拥护的皇子……”
“诛乱碑上记载得清清楚楚——刺棠一案,原就是想要夺储位的五大王宋淇勾结臣下和这三位祭鬼教信徒,精心谋划的夺嫡!毕竟除了承明皇太子,先帝最喜的便是他,只是五大王百密一疏,没料到先帝竟在此夜崩逝。他匆忙联络臣属,为自己继位造势,文官一派压倒世家本是常事,谁料太师和皇后横插一脚,送今上登了基。”
许澹只听说过宋淇因参与刺棠案谋划被赐死一事,不想这背后居然如此惊心动魄:“五大王平素不爱政事,醉心诗文,词句四海知,书帖天下习,怎会……”
常照颇有嘲弄地笑了一笑:“谁知醉心诗文是不是表象,皇家子弟,心思岂非常人可知?金殿之上睥睨天下的权势,无人不想要,为它赴死者多如过江之鲫,直将一生情分皆悉忘却,诛手足、杀挚友、乱风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1],皇权哪……”
他说到这里,忽地觉得自己说多了些,转而道:“罢了,罢了,哪里轮得到我等蜉蝣慨叹?总之,当年牵连不下百人,三人所居府邸、五大王及近臣悉数被杀,同诛了十族——大胤开国以来,都少见这样广的连坐,不过储君美名远扬,又死得凄惨,天下士人不仅未曾出言阻止,反而盛赞今上有情。”
许澹听到这里,只觉胸中一阵难平的悒郁之气,不知是因还未为天下开太平便身死的圣明储君,还是这寻不出错处的株连中无端被杀的人。
太子无辜,这样广的杀戮又是他想要看见的么?
最后他还是没敢开口,只是借着三分醉意,喃喃道:“一夜汀花、阑风长雨,生死人间,不得止息。不知逝去的圣天子观此世道,有何感言?”
“今上年岁尚小,朝中太师与皇后党争,虽不至耽搁朝政,总归是内外不安。”常照也有些失神,自言自语道,“两广有西野余孽流窜,北方边境虽暂且平静,谁知几部联盟会不会突然进犯?守城的燕家军是皇后近臣,只盼太师不要从中作梗才是……这江山状似稳固,可哪时哪刻不是摇摇欲坠的呢?”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取了许澹搁在桌上的铜制酒壶:“今日你我有缘,同忧江山之事,合该共饮,不醉不归。”
许澹也动容道:“不醉不归!”
*
是夜,落薇在琼华殿中抚筝。
会灵湖宴席散后,宋澜留了玉秋实和叶亭宴议事,她没有寻到机会再与叶亭宴说一句话,只得了裴郗的转告。
叶亭宴叫她稍安勿躁,等他探出太师虚实,再寻后策。
不知为何,她本来十分慌乱的心竟在听了这一句话后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受,如同独行于骤雨之中,忽得了一人掌伞。
虽不知他的去处,也不晓得他的来路,但能在如此风雨中同行一段,便是不可多求的缘分。
缘分——落薇想到这里,有些唾弃这两个字。
虽然她还未将这个人全数看透,但她知晓,如此情境之下,他一定会尽力保她,虽说她自己也能思索出破局之法,但多一个人相助,便是多一重的安心。
落薇定了心思之后,从内室中寻出了自己多年不弹的古筝,她亲手擦拭着其上的浮尘,又忽地想,若是叶亭宴此时叛了她,去投奔玉秋实,又该如何?
想了半晌,好似也不是十分可怕。
落薇拨了拨琴弦,发觉自己终于彻底平静了下来。
他若另投他人门下,她自然不敢自曝私情,可见过这么多面,彼此的把柄只多不少,只要她咬死不暴露已经知晓之事,宋澜再怀疑,也不敢动她。
可是叶亭宴就不一样了,宋澜要为自己寻心腹,只要生一丝一毫的疑心,便会立刻弃置。
前功尽弃,他才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落薇想到这里,问了一句:“今日那位姓常的学士怎地未被留下?”
烟萝为她梳开了琴尾的穗子,道:“当初暮春场救驾之时,陛下只觉常学士也是个人才,咱们从林氏那里知晓此人投了玉秋实,陛下却不知,这才重用。”
落薇皱眉道:“天长地久,朱雀总能查得到他是玉秋实的人。”
烟萝道:“是,结果近两日,刘明忠却忽地告诉我,玉秋实在陛下面前弹劾了常大人,说他四处结交,恐有异心,叶大人也帮腔,陛下有些不满,还是疏离了。”
常照确实是她看不懂的一个人。
那日叶亭宴想要对她说起常照之事,她含糊过去,原因是常照在去寻找叶亭宴之前,先来拜见了她。
她提前知晓他左右摇摆,并未多信,自然也不必听叶亭宴说起他的事。
瞧着常照并不像是蠢人,怎会不知朝堂之上最忌四处钻营,如此行事,势必暴露,如今被宋澜疏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落薇便道:“你继续着人去他家乡处细查罢。”
“是。”
她对着古筝,发了一会儿呆,随后便将它搁在内室的供桌上,纤手勾弄,缓缓吟了一首词。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她漫不经心地弹完了,忽而听见身后有细微脚步声,于是琴声转急,平添三分哀色。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2]
吟罢,她转过身来,看见宋澜站在她的身后。
转身太快,宋澜尚来不及敛了面上的阴沉之色,只好掩饰着咳嗽一声,轻声问:“阿姐,你在想念皇兄么?”
落薇反手拨过琴弦,在静谧到针落可闻的内室中划出一声清脆的琴鸣。
*
同样的阴云之下,叶亭宴突然勾断了手边的一根琴弦。
他面前的周楚吟顿了一下,道:“今日你心不静。”
叶亭宴苦笑道:“我少有心静的时候。”
周楚吟问:“那你为她想到破局之法了么?”
叶亭宴微微点头,又摇了摇头。
周楚吟道:“这是什么意思?”
叶亭宴道:“想到了,但是这破局之法不能用,与没想到也无甚分别。”
周楚吟听了这话,表情却严肃起来:“玉秋实到底拿了她什么把柄?”
听了这话,叶亭宴默了一会儿。
半晌才道:“你知道她身边那个姓冯的内人,是谁吗?”
第43章 阑风长雨(六)
当夜宋澜并未留宿,与落薇说了两句话后,便去了玉随云处。
夏日天长,卯时初天际便露了微光,烟萝往上朝之前官员们的休憩之地走了一趟,回来时身上还沾了些露水。
“小裴大人托刘明忠给我递了一块帕子。”
落薇已然起身,正坐在铜镜之前梳洗,闻言倒也不惊诧。
叶亭宴虽说今年才来汴都,可对皇城路径烂熟于心,手下不知有多少如同裴郗这般的人物,她毫不怀疑,就算说往玉秋实家中安插了眼线,他也是做得出来的。
一夜时间,大概足够他摸清楚昨日玉秋实行事的底牌了。
可帕子上一片素白,什么都没有。
落薇接了帕子,顺手往净面的铜盆中一丢,再捡回来时,上面已经隐隐约约现了字形——原是街头杂耍的小把戏,接过来时,她嗅到了轻微的酸涩味道。
殿中仍旧昏暗,众人不知皇后此时已然起身,无人守在近前。
烟萝点了蜡烛,端着烛台凑过来看。
在跳动的火焰灯影之下,落薇看见了简短的几行字。
“玉晓卿身侧冯氏内人真身,乃暮春场出外所致,其涉天狩三年株连事,卿知否?”
刚看到这里,烟萝愣了一愣,而落薇的手却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暮春场春猎当日,烟萝曾在她安排之下外出过一次。
那一日所有人的活动轨迹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就算是到了后山,也有她的兄长苏时予在,确保万无一失的情况下,她才放烟萝出去,怎么会被人发现?
这样敏感特殊的身份……怪不得玉秋实这样大胆,敢把那句话换成“汀花有冤”!
玉秋实一直怀疑她知道了刺棠案的真相,或者就算她不知道,他也想要设计让宋澜认为她知道了——倘若她身侧就是涉冤之人的后嗣,并且这样得她信赖,说她毫不知情,如何证明?如何能令人信?
连叶亭宴最后都问了一句暧昧不清的“卿知否”。
他虽然献了那副《丹霄踏碎图》,道出宋澜心中想要胜过兄长的隐秘想法,却也未必能猜出刺棠案原是宋澜和玉秋实一手策划的。
如今在叶亭宴眼中、将来在众人眼中,便是她身侧最为信重的人,是当年被株连之人的后嗣。
叶亭宴会怎么想?
他问了一句“卿知否”——你若不知,缘何如此信赖?你若知晓,为什么要保她?
就算她与叶亭宴在玉秋实被扳倒之前已成密不可分的盟友,这些日子里,她也不敢叫他看出一分对故人的情分,这样动辄丧命的把柄……
落薇飞快地将帕子在烛台上引燃,让它在铜盆之下彻底烧毁。
余烬上飘,如同一抔香灰。
烟萝在她面前跪下来,颤声唤道:“娘娘……”
“……不要怕,我定然会保你周全,”落薇心中茫然,一时之间只是低着头,飞快地道,“昨夜宋澜来时,应当还不知此事,玉秋实昨日不说,是想叫我猜不出他的底牌,从而手忙脚乱,自己露出端倪来。不妨事、不妨事,天还没亮,我想办法送你立刻离开皇宫,你去幽州寻阿琅、寻雪初,或者——”
她还没有说完,烟萝便急急道:“且不说如何从这守卫森严的皇城中脱身,我若去了,你必受牵连。”
“牵连便牵连!”手边的烛火倏忽一闪,落薇的声音抖得厉害,“只要我不松口,宋澜就不能拿我怎么样,他若疑心过甚,也是正合我意——早晚,都要逼他废后的。”
“那需等到你将一切都准备好了——等到北方平定、太师失势、舆论四起——才能废后!在此之前,他若对你生疑,我们前功尽弃!”烟萝用力地攥着她的手,神色凄然,“你此时废后,落到太师手中,会是什么下场?”
“那你要我怎么办!”落薇紧紧回握住她,从椅子上跌落下来,秀丽双眸泛起一片血红,“当年我没有保下阿淇,也没有保下那一千二百四十一个人,如今就算兵行险招,我也要保你,至少要赌上一赌!”
“有些话当年我就说过,你今日保全自己,来日便能保下更多的一千二百四十一个人,”烟萝说到此处,伸手擦去了眼尾的泪水,“说到底,必定是我那日去时出了纰漏,是我牵连你!”
落薇胡乱地摇着头:“不,不,是我没有算尽,你让我想想,我是忘了什么事情……”
她絮絮低语时,烟萝抬起头来,正巧瞥见落薇搁在妆台上的玫瑰金簪——这只簪子是封后时宋澜为落薇打制的,片片绽开的花瓣上,有几瓣染了淡淡的红色颜料,如同溅血一般,灿灿的黄金颜色与血色相映,华美热烈。
簪尾磨得十分尖锐——这是一柄利器,甚至说是凶器都不为过。
当初宋澜送落薇簪子,便是为了试探她会不会用这只簪子杀他——这些年来,他其实从未停止对她的怀疑。
若非她装得太好,什么都没有叫他发现;若非她在朝堂和后宫之间进退得宜,又能为他应付玉秋实的权势;若非她收敛了所有旧日的念想和脾性,将自己塑成克己复礼的金殿神像——她定然是活不到今日的!
燕氏大军尚在北疆,她在朝中的用臣皆是书香清流,种种布置,来不及一一实施,若直接杀宋澜,难为故人平冤,又必生流血之乱——她顾忌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正因为这样顾忌,才会让自己挣扎在黄金牢笼之中,苦苦寻觅最难的生路。
旁人不知她的辛苦,难道她还会不知道?
一念之间,落薇也感觉自己脑中嗡嗡作响,思绪支左屈右,她知道自己贪心——自小她就是很贪心的,当初跟宋泠一同读书,宋淇在二人对面吱哇乱叫,笑嘻嘻地问着皇兄你是要天下还是要美人,宋泠不肯回答这样无聊的问题,她抢了宋淇手中的书,得意道为何要选择,我全都要。
既要破局之法,又要保全身边人,在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朝堂之上,她怎么才能做到?若只求全一侧,似乎是有断腕求生的办法,可若是贪心……
不等她将自己的思绪理顺,烟萝忽地起身,抓了妆台上那只玫瑰金簪,飞快地刺向了落薇的左肩!
金簪锋利,霎时便穿透过去,又被迅速拔出。
烟萝从前习过武,下手干脆利落,还避开了她的重要经脉。
“你……”
落薇伸手捂住自己的左肩,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要做什么……”
烟萝目光中闪过不忍之色,但还是疾步起身,抓了妆台上盛香粉的青瓷匣子,恶狠狠地掼到了地面上。
瓷器摔碎的声响在静谧的清晨如同炸裂,似乎已有人被惊动,朝着此处疾行而来。
飞舞的香粉中,烟萝跪下了冲她磕了一个头。
“你知道该怎么说的,不要、不要……负了他们。”
“保重,落薇。”
落薇想要伸手抓她,却动弹不得,只能哽咽唤道:“阿霏——”
烟萝顿了一顿,还是没有迟疑地转身离去了。
她一手扯下女官的幞头,另一手丢了腰间的革带,随后握着小腿处从不离身的短匕首,从半开的花窗中跳了出去。
落薇挣扎着在地面上爬了几步,想要起身,却痛得没有力气。
夏日破晓之际,宫殿中的金砖还是这样冰冷,她只披了几重薄纱,痛得浑身发抖,左肩上的伤口涔涔流血,染红了金砖上镂刻的莲纹。
如坠八寒地狱,所谓红莲业火,竟是这个模样。
终于有宫人反复呼唤不见答复,大着胆子闯了进来,一眼便看见地面染血的金簪,随后又见捂着伤口的皇后,不由得吓破了胆,失魂落魄地大声喊道:“娘娘!快、快来人,皇后娘娘遇刺了——”
在烟萝刺过来的一刹那,落薇就想清楚了她的意思。
若她说不知晓烟萝的身份,多年来如此信任,恐不能令众人信服;若她说知晓,只能咬死了称与烟萝有旧交,当年不忍见她丧命。
但如此一来,加上那句“汀花有冤”,宋澜对她的怀疑,定会陡然增加。
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
这一簪,是烟萝为她做的决定,也是烟萝以性命为代价的撇清——她们都清清楚楚地明白,皇城守卫这样森严,她不可能脱身的。
忙乱的宫人纷纷靠近,想要扶落薇起身,又怕牵扯了她的伤口,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
落薇捂着伤口瑟瑟发抖,用力闭上眼睛,耳边传来一阵纷乱的声音。值守的左右林卫跑过她的殿前,铠甲与兵刃碰撞;有人在远处匆匆吩咐着“唤太医”“请陛下”,还有哭声“娘娘伤得重吗”。
万象之声,须臾变幻。
她仰起头来,恍惚地看见那朵被血染红的莲花。
垂下眼去,跌入一片寂灭的黑暗。
*
不知为何,今日有些异样,众臣在殿前等了又等,始终不见内官传唤进殿。
夏日清晨飘起微雨,叶亭宴绯色的衣袍被打湿了一片,他抿着嘴唇,突地回忆起初登高阳台时被打湿的衣袖。
随之而来的是缱绻温情的抚摸和一双带着水汽的眼睛。
他昨日想尽办法,才从玉秋实那里得了那个消息,问那一句“卿知否”也只是为了确定落薇知不知晓她身边人的身份,得了她的答复,他才好想下一步的谋划。
不过他心中也隐约能够猜到些——来见他,是关系身家性命的隐秘之事,落薇只带着这一个宫人,足见她的信任。
先前他还有疑惑,若这宫人是她的旧友,还好解释一些。
她向来是重情之人,冒着风险救下旧友,是她做得出来的事情。
不过重情的是从前的她。
“情”之一字,还有这样的分量吗?
若有,那她当年写信哄骗他吃下那令他气力尽失的糕点时,可犹豫过一分?
旧伤处突兀地痛了一下,叶亭宴微微蹙眉,又强迫自己舒展开来,决意不再去想这些事情。
他定了定神,捂着不知为何隐隐泛起痛楚的旧伤,漫不经心地思索起来,此局难破,却也没有那么难,只不知有没有机会转嫁到别人的身上去,除却皇帝和宰辅,当年他的仇人,并非只有逯恒、林奎山这几个。
正当他在心中择选是这个好还是那个好的时候,内殿忽地出来一个内官,朝众臣一揖,恭恭敬敬地道:“各位大人,陛下今日罢了早朝,请诸位回罢。”
他一怔,还未多想,那内官便凑了过来,低声道:“叶大人留步。”
内官为他撑起了一把竹骨伞,叶亭宴随他逆着人流走去,问:“陛下还留了太师和政事堂几位大人,可见并非龙体不安,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罢早朝?”
那内官凑近了些,声音带着清晨细雨微茫的雾气:“大人不知——皇后娘娘今晨遇刺啦。”
第44章 得鹿梦鱼(一)
落薇再次醒来——或者说有些意识的时候,发觉宋澜正坐在她的身侧。
此时已经是夜里,殿中没有点灯,所以宋澜并未发觉她微微睁开后又阖上的眼睛。
落薇闭目装睡,感觉宋澜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她的脸侧。
无论什么样的时节,他的手永远是这样的冷——她牵过少年宋泠的手,他的手永远是温热、甚至有些烫的——而宋澜,宋澜纵然是与她十指紧扣时,两个人的手都如冰寒凉。
她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般。
“你到底……”
只说了三个字,他便停住了。
他逡巡的手指像是毒蛇的引信,落薇昏昏沉沉,生出一阵几欲作呕的厌恶感,她想,此时若有一条真毒蛇爬行在她的身侧,她大概都不会生出这样的感觉。
不过他比毒蛇还要辛毒,比毒蛇还要冰冷。
宋澜在她身侧沉默地坐了许久,见她迟迟不醒,才转身离去。
等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之后,落薇睁开眼睛,不自觉地摸到了自己的伤处。
伤口已经被医官包扎好了,敷了伤药,周身一片绵延的甘苦药味儿。
她知道自己方才应该醒过来,借着宋澜难得伤神的时候问出烟萝如今的生死,再说几句撇清言语。
但一时之间,她竟不敢开口去问,或许是因为不敢问,也或许是因为今日太过疲倦,她实在没有心思与宋澜周旋,更怕在他面前露了破绽。
有个宫人推门进来,见她醒来,刚想扬声叫人,落薇便急急地咳嗽起来:“不、不需……”
这位宫人年岁尚小,见她咳嗽,连忙奔到近前:“娘娘,小人去为您请医官来。”
落薇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温言道:“不必。”
她多打量了几眼,眉心一松:“你是玉贵妃送来的那位姓李的内人?”
李内人瞧着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闻言便点头:“是,烟萝姐姐从前交待过好多次,若她不在琼华殿服侍了,便叫我来贴身服侍娘娘,她还将掌事宫人的对牌钥匙给了我呢。”
落薇攥着她的手,瞥了一眼身侧医官留下来的伤药:“好,李内人,你如今掌事,先将内殿之外侍奉的宫人都打发出去罢,就照着从前冯内人在时的惯例。本宫伤得不重,只是太倦了,谁都不想见。”
李内人道:“那娘娘的伤怎么办,谁来服侍?”
落薇道:“换药时医官自然会来,本宫不过休憩,不需侍奉,留你自己值夜便好。”
李内人思索片刻,只好应了,郑重地向她行礼:“娘娘放心,烟萝姐姐平素待小人极好,小人定然细心侍奉娘娘。”
烟萝如今必定已然获罪,白日里她半梦半醒间还听见有人议论“冯内人”如何如何。
这李内人倒是不介意此事,仍旧执着地叫“烟萝姐姐”。
李内人退下之后,殿中骤然安静了许多,落薇在一片黑暗中撑着自己起了身,她本想下床去内室之中,却有些气力不支,最后只是拥着身前的锦衾,缩到了床榻的一角。
锦缎丝滑,触手生凉,她无端回忆起方才宋澜的情态,几乎按耐不住心中卷挟而来的痛意。
当年汴都众世家与文臣对峙,几乎酿出流血政变,玉秋实推宋澜出来做棋子,为了保下他的性命,也为了不使风雨飘摇的国都一夜之间血流成河,落薇心软了一瞬,将宋澜送上了皇位。
起初她并无他想,只希望尽力支撑着政局平稳、尽快查明刺棠案的真凶,待真凶伏法,待宋澜长大,一切都安稳之时,她自会远离这个血雨腥风的地方,随她身死的未婚夫婿而去。
那时落薇从未想过,她心软的那一瞬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正如她从未想过,她和宋泠悉心看护长大的弟弟,究竟有一副什么样的心肠。
落薇喘了两口气,强迫自己从旧事中回过神来,擦拭了满头的冷汗,又思索起当下的局势来。
只是这一夜隐痛兼伤,冷汗涟涟,竟没有止息的时候。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睡了过去,又是什么时候醒过神来,梦魇循环往复,纷乱如丝。
约莫是到了子时末,遥遥的打更声将她从一场熟悉的梦魇中惊醒。
刚刚睁开眼睛,落薇便听见了窗前细微的脚步声。
有人!
怎么会有人!
是谁这样大胆,竟敢在她窗前私窥?虽说内殿周遭的侍者都被李内人遣走,但守琼华外殿的侍卫仍要轮值、宫人仍要守夜,她统管后宫,规矩森严,谁敢在她眼皮子底下犯禁?
白日里似乎下过雨,半开的花窗中吹入一阵带着潮湿气息的夜风,她半靠在榻前,突地发觉那夜风中混了一点熟悉的味道,清冷的,静谧的,是茉莉和沉檀的香气。
落薇不由怔了一怔。
就在她这一分神的功夫,窗外的脚步声竟然顿住了。
随即有人飞快地掀了花窗,如同鬼魅一般,眨眼间就到了她的近前!
她身在禁宫之中,什么时候遇见过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
怕是在勾栏瓦舍间最离谱的戏本子当中,都鲜少听见有人胆敢夜闯皇后寝宫这样的桥段。
朱雀何在?左右林卫何在?还有巡视皇城的禁军、值守的宫人……
落薇一时惊骇到底,茫然到连喊都没喊出声。
从窗口跃入之人毫不迟疑地撩了她床榻之前的纱帐,闯了进来,落薇反手摸了搁在她枕间的另一只发钗,刚刚抬起尚还完好的右手,便被他一把攥住,轻轻一扭。
发钗居然就这样脱了手。
借着隔了窗纸透进来的几分月色,她瞧见对方身上是左右林卫的侍卫服色,绣金窄袖,高束长发。
林卫中居然有这样的人物,闯进她殿中也丝毫未被察觉,身如鬼魅、迅捷无声?
他为何而来?
落薇心中又急又怒,偏那人握着她的右手手腕,只消稍稍用力,就能扯动她另一侧的伤口。
若她今日不曾受伤,或许还可以与他过上几招,再不济也能弄出点声响来,叫殿外之人察觉,可如今——
那人一手握着她的右手,另一只手伸过来,捂在了她唇前,整个人还凑近了些,在她耳边吹了口气。
“嘘。”
落薇被他的浮浪举动气昏了头,她不顾伤口,想要伸手去扯开他的禁锢。
这个动作却把对方吓了一跳,他连忙撤手,将她受伤的左肩小心地安置了回去,声音带了几分无奈:“娘娘,是我。”
温润含笑的语气,漫不经心的声调,茉莉和沉檀的香气离她这样近,落薇听了这句话,突兀停止了所有的动作,看不清对方面孔的这一刻,她几乎想要揽住他的脖子痛哭出声。
念头只闪了一瞬,便冷了下来,落薇沉了沉心,缓缓拉开他捂在她嘴唇之前的手,冷冷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叶亭宴在她身侧坐下,顺手从袖口摸了粒不知是什么的伤药,塞到她唇前,落薇不肯吃,他便有些恼怒,吓唬道:“这可是天下剧毒无比的药了,吃下不过片刻便会七窍流血,你死了我也别想活,出不了皇城门便会被乱刀砍死,我们做一对亡命鸳鸯,甚好。”
他虽是胡说八道,却是在理,此处是禁宫之中,虽说他来得神不知鬼不觉,可若是想害她,宋澜掘地三尺也会找到真凶。
于是落薇便松了口,顺从地将那粒散发着幽香的丸药吞了下去。
叶亭宴喂她吃过药后,手指却并未离开,暧昧地在她红唇之间摩挲了两下,拇指顺势下滑,顶住了她的下巴。
他微微用力,将她的脸向上抬,自己也凑了过来。
落薇这才看清他一双含情的桃花眼,此时这双眼中竟然没有笑意,漆黑一片,不知在想些什么。
“得知你遇刺,陛下十分恼怒,遣了皇城大半侍卫搜捕凶手,最后在会灵湖的一片荷花当中找到了意欲投水的冯内人。”叶亭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声音低沉,慢条斯理,“她自尽未成,被投入朱雀司中,却一句话都不肯说。陛下召了几个重臣入乾方殿,一反常态地驳了他们要依规将人送去刑部的请求,闹得不欢而散。”
“我在外殿之中,等到这群人都走了,连与陛下密谈的太师也走了,才进去说话。陛下给了我一块朱红令牌,叫我今夜不必出宫,去朱雀司密审冯内人,天亮之前,若无答复,就地诛杀。”
落薇心中一急,险些牵动伤口,她顾不得这样受制的姿态,问道:“陛下为何要遣你去问?”
“我也不知道,”叶亭宴面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似乎有些嘲讽,“或许是有些事情,他不敢叫刑部知晓罢——总之,我今夜留在了宫中,到万籁俱寂时,忽地想起你来,你伤得重吗?”
落薇僵硬地道:“无事。”
“会灵湖边的荷花开得那么好,他们一番搜捕,毁去不少,好可惜。”叶亭宴不介意她的回答,突地说起了另一件事,又自顾自地道,“我想起你上回说叫我净了身来伺候你,本想寻个黄门,想来想去总是觉得恼怒,便换了侍卫服色,冒着杀身之祸漏夜来此,我不过是来瞧瞧你的伤,无事……就好。”
他反复抚摸着她的脸颊和脖颈,声音十分平静,一丝从前的缱绻也无,却不知为何听得她一片颤栗。
自从那日岫青寺后,二人还是第一次私下见面,但实在顾不得太多,落薇艰难地捉住他的手,挤出一个笑来:“我无事,不过是小伤罢了——你在朱雀留到此时,问出什么没有?”
“我心善,还没开始问呢,”叶亭宴温柔地答道,“若是审问,怎么也得等到子时过了,天色更漆黑的时候问,你知道吗,人在那个时候,是最最脆弱的。”
他凑近过来,嗅到了她发间掺杂着药味的海棠花油气息。
落薇本以为他要吻她,结果他只是把头埋在了她的肩颈之间,深深抱着,一种状似万分依恋的姿态。
他摸着她的脸,手指温热,恍惚间竟将她逼出了含泪的错觉。
“她的身份有多危险,你比我更清楚,”叶亭宴在她耳侧道,语气轻得像是诱哄,“你得跟我说实话,你当年为什么要救她?”
第45章 得鹿梦鱼(二)
落薇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张了张嘴,随即又紧紧地闭上了。
叶亭宴耐心地揽着她,等她的答复,并未再多话。
“我不知道。”
沉默了半晌,落薇忽然道。
叶亭宴一怔:“什么?”
“我答的是你那一句‘卿知否’——怪道陛下要叫叶大人去审案子,若是不察,我险些被你绕进去了,”落薇十分平静地说,“你问我为什么要救她,可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她勾起唇角,在他身后把玩着他不常束起的长发:“邱雪雨少时确实与我有些交情,她是个洒脱性子,对我的脾气,不过那点子交情又能算得了什么?后来不常见面,便远了,她全家涉罪,原该是一个不留的,我怎么知道她会出现在内廷中?”
子时已过,夜色漆黑,这原该是一个人最最脆弱的时候。
叶亭宴听着这番话,忽地觉得落薇身上结的这层冰壳,实在是太厚了。
她就在他的怀中,温香软玉,他们曾经双唇相贴、双手紧握过,可她居然没有一刻卸下过对他的防备。
他想起海棠树下笑得天真无邪的少女,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
究竟是这些年将她逼成了这个样子,还是他从来不曾了解她?
落薇还在继续道:“后来我在宫中择选下人,一眼瞧见她,觉得她与邱雪雨生得有两分相像,有些伤情,便叫她贴身服侍,后来又是因着她做事细致、口风严谨,才愈发信任。造册中她祖籍越州,姓冯,名烟萝,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过了两省十三道择选,我怎么会怀疑?出了纰漏,叫罪臣之女进宫,是督管此事两省官员的过错,叶大人为何要来审我?”
她伸手抚过自己的伤口:“如今想来,她该是恨透了我的,当年她曾来求过我,我不愿沾手,没救她一家上下。我本以为她早就死了,谁知她竟活了下来,还隐忍蛰伏在我身边,要不是我会些功夫,饮食又精细,恐怕她早就下手了,那日你送信来时,也是我一时出神,才让她找到机会。”
落薇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觉得眼前有些微微的眩晕——这些话在她心中过了好几遍,若说得慢了,怕说不下去。
语罢,她才发觉自己好像犯了个错误。
——这是她准备给宋澜的说辞,宋澜只知烟萝是她的近身宫人,不知她们如此亲密,可面对叶亭宴,这分明是一个蹩脚的谎言!
叶亭宴揽紧了她的腰,不咸不淡地问道:“是吗?”
落薇顷刻便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私会的这许多次,她身侧跟着的都是烟萝!
若烟萝真有她言语中这样恨她,恨到不惜性命刺杀,那她为何不直接将他们二人有私之事告诉宋澜?
这显然比刺她这一簪更能伤她。
叶亭宴松开了她,将她小心地搁在身后的攒花软枕上,见她神色僵硬,忍不住笑了一声:“娘娘,怎地不继续说了?你在怕什么?”
他坐在她的榻上,斜倾了身子,故意将她往里挤了一挤,抢了她身后的半个软枕。
两人近得几乎鼻尖贴近,落薇的手在黑暗里摩挲,想要去找那只方才掉在锦衾之间的钗。
但她还没找到,叶亭宴就冷不丁地开口道:“当年牵涉邱雪雨全家的案子,是陛下、太师和天下文人一同促成的,你左不过是与她有些交情、没有帮她罢了,邱雪雨就算恨你,也不会恨到越过陛下罢,向他告密你我之事,将我们害死,于她有什么好处——你应该这么对我说,理由还不好找?”
这个人!
她脱口而出时就开始后悔,本还存些侥幸,或许他一时疏忽,也察觉不到什么,可他就像她肚中的蛔虫一般,甚至比她自己都更早地发现了她防备之下的破绽。
叶亭宴继续用温热的手指抚摸她的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人在子时之后这样脆弱,你怎么不信?”
落薇棋差一子,所幸不致满盘皆输,她略一思索,干脆伸手攀上了叶亭宴的脖子,立刻改了说辞:“那些话是骗别人的,你要我说实话,实话便是我与阿霏确实相交甚深,当年我知道她是被牵连,又没有旁的办法,便保了她一命。玉秋实发觉了她的身份,是我的过错,她为了不牵连我,才刺了这一簪。”
她主动凑到他的耳边,嘴唇擦过他的侧颊,一个漫不经心的献吻:“为我保她三日性命,你能不能做到?”
叶亭宴蹭了蹭她的脸,温言道:“你若是问我能不能保她一命,我还真不敢应,但若是三日——好。”
落薇揽着他的手紧了一紧:“这三日,我要她在朱雀少受酷刑,面子上的皮肉伤无妨,可不能落下任何伤及根本的苦楚。”
“好,”叶亭宴仍是顺从地答道,他学着她把玩她垂在身后的长发,忽地又问,“倘若我告诉你……”
他清了清嗓子:“若我告诉你,今日你舍她一命,我有办法立时为你将玉秋实拉下水来,你肯不肯?”
落薇心中“咚”地一跳,可还是下意识斩钉截铁地回答:“不。”
叶亭宴完全没料到她答得这么快,错愕道:“娘娘不要考虑一下?”
落薇刚要摇头,又觉得自己表现得似乎过于明显了一些,于是迟疑一瞬,只听叶亭宴继续道:“一个婢女、一个旧友,为你铲除一桩心腹大患,免去可能绵延数年的烦忧,这笔买卖,实在上算——西园那桩命案,你不是做得很好么?”
落薇想起张步筠来,只觉又被刺了一簪,不见涔涔流血的伤口,只有心头呼啸的风声。
“她知道你这么多秘密,我直接为你杀了她,既免了你的后顾之忧,又能扳倒玉秋实,可谓一石二鸟,”叶亭宴的手指在她脊背上打圈,有酥麻的颤栗感从他划出的痕迹向外蔓延,他说得很慢,似乎是真心觉得疑惑,“不心动吗,娘娘?”
落薇想要反驳,心头一转,又嗤笑自己为何要向他解释,在他这样的人心中,只要能达到目的,有什么不能舍弃?
于是她只是简单地答道:“我留着她,还有旁的用处。”
叶亭宴又问:“为何是三日?”
落薇道:“三日后我伤能下地,可以去见她一面。”
说完之后,良久不闻对方答复,落薇正想再开口时,叶亭宴便直起身来,在她侧颊上落下了一个湿润的吻。
一吻便罢,似有缠绵的情意和无法出口的哀思。
他从榻上起身,抚了抚自己襟上的皱褶,口中散漫地吟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1]……娘娘原来是有情的。”
落薇掩饰了方才那一吻下莫名其妙的心悸感,冷笑道:“有情无用,我已说过,她对我有旁的用处。”
叶亭宴轻笑了一声。
不知为何,今夜落薇总觉得对方十分柔软:“你笑什么?”
叶亭宴答非所问:“我急着回去审人,若走晚了,可要被发现了,不能秉烛一观你的寝殿,真是可惜。”
他半撩着纱帐,回过头来:“你瞧我穿林卫的袍服,好看么?”
殿中这样黑,她除了那一片热烈的绯色,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然而落薇还是眼睛都不眨地说着假话:“叶大人是浊世佳公子。”
叶亭宴也不在乎她说的是真是假,饶有兴趣地继续问道:“比起粉衣,哪个更好看些?”
落薇耐着性子道:“你还不走?”
叶亭宴道:“那我改日再来看你。”
这句话说完了,他垂手放了帘子,却没有离开,仿佛在等她的答复,落薇扶着软枕,低声道:“好。”
叶亭宴便向外走去:“下次再叫你那个姓李的小宫人值夜罢。”
落薇一怔:“你把她怎么了?”
“没怎么,只不过是闻了些迷香罢了,说不定睡得还更好些呢。”
纱帐一扬,他便不见了踪影,月光皎洁,在殿中落下花窗的影子,周遭静谧无声,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朱雀司原有内外二馆,一馆设在皇城外的御街上,是簪金卫的旧馆,早先还是皇城司所在之地,另一馆则设在乾方殿东出百步之地,离琼华殿算不得近,幸而叶亭宴对皇城十分熟悉,才能灵巧避开重殿的守卫,又不致耽搁时间。
他在元鸣的房中换回了深蓝官袍,才施施然回去,朱雀卫皆知他是皇帝近臣,十分恭敬,见他归来,纷纷上前问好:“叶大人可休息好了吗?”
叶亭宴装模作样地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甚好。”
他接了递过来的烛台,秉烛往朱雀司深处走去:“犯人如何了?”
一人答道:“照大人吩咐,她在朱雀最深的狱中独自待了半日,未有饮食,也不曾上刑,只等您此时去问话。”
叶亭宴点点头,道:“你们都去罢。”
众人知晓这女犯是刺杀皇后的重犯,又知皇帝特地派了近臣来审,是有不想叫旁人听见的隐秘事,便知趣地纷纷告退,甚至清空了他审讯处左右的守卫。
元鸣则被叶亭宴留了下来,他接过那蜡烛,低声道:“小人照殿下的吩咐,为她所在的狱中留了一支蜡烛。”
叶亭宴推门进去,看见烟萝被捆在正对门口的刑架上,她似乎十分困倦,半死不活地垂着头,身上残余着晨时抗拒追捕留下的各色伤痕。
所幸朱雀尚未对她动刑,狱中也留了光,一番关押,不至叫人精神错乱。
叶亭宴示意元鸣关门,随后走近了几步,烟萝恍若未闻,自顾垂头,只有嘴唇微颤,他凑过去听,发觉她口中在断断续续地唱着一首词。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
他听罢了这句,正想开口,却听烟萝一顿,连口气都多了几分希冀:“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2]
第46章 得鹿梦鱼(三)
依稀是很多年前一个晚上,还是十七的晚上,只不过不是上元,是八月十五后两日。
团圆月夜,越国公办大寿。
那一日他似乎有些低落,如今回想,竟也如此清晰。
那日之前不久,朝中素有贤名的陆沆在归家途中撞上政见不同的薛闻名,两相不合,在立德门下口出妄言,被薛闻名一党风闻弹劾。
高帝为平台谏诸议,贬陆沆至颍川任知州。
陆沆与他当时的老师方鹤知乃陈年旧友,他上书反驳却被呵斥,逢中秋佳节,宫中宴后,他与高帝在设宴的醉逢台上对峙。
他问:“爹爹为何执意要贬陆沆?”
高帝反问道:“若是你此时摄政,该当如何?”
苏舟渡曾感叹,从未见过他与高帝一般融洽的父子君臣,大抵也是因为高帝太过心软的缘故。
他当年并未听懂此言中的褒贬,许久之后才回味过来。
自古东宫难坐,他这个储君,或许做得太顺了一些。
苏舟渡与宋容宵是一样的人,或许习自父辈的教导,或许习自圣贤的文章,所以纵然他看见了水面之下的隐忧,也没有忍心点破。
他们都曾天真地以为,明泰中兴绵延六七十年,这些隐忧会如同前朝一般,永远成为水面下不见天日的波澜。
当年的宋泠想不到这一层,得了父亲的疑问,毫不犹豫地回答:“陆沆失言,是因薛闻名纵容其子于江南贪腐敛财,孰是孰非,爹爹应比我更清楚才是。”
高帝却道:“你说薛闻名纵容其子,可有证据没有,可有话柄没有?”
证据和话柄自然是有的,只是如今尚还零碎,两淮官场他整理了一半,若要寻出有力的人证物证,竟还需要时间。
月移花影,身后的宫殿传来遥遥的丝竹之声,高帝负着手,淡淡地道:“薛闻名在立德门下引得陆沆口出妄言,为何会使朝野沸腾?说到底,陆沆声名俱佳,为臣忠正,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不端才会更被世人揪着不放——二郎,你不要小看这舆论的力量,它是世间最最无形、又最最杀人不见血的利刃,薛闻名煽动此事,摆明不想叫陆沆全身而退,我若不贬他,他迎头面对此刀刃,又会如何?”
宋泠一怔:“难道面对小人的刀刃,君子只有忍耐退让?那些被刻意制造出来的舆论,当真就这样重要、没有更改之机?”
“自然是有的,但你要等,”高帝断然回答,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一阵疾风骤起,打断了他的话,于是他便慨叹一声,软了口气,“舆之一字为何意——天造独车于器中,这器可以是小人之器,也可以是君子之器,得用与否,只看你能不能驾驭此道。”
他转身回宴,宋泠追过两步,不甘道:“这如何还能称‘道’?分明是‘术’、是‘势’——陆沆不为,是因不屑,我,也不屑!”
高帝仰头看向月亮,脚步顿了一顿。
“二郎,我说过太多次,你太年轻了,所谓术、所谓势,并非只有不屑一种态度,况且,他可以不屑,你——不可以。”
他拂袖而去,留下一句:“你的两位老师都是陆沆好友,你去向他们学上一学罢”
朝中事忙,宋泠一时未找到机会,他想不清楚这句话的意思,接连两日郁郁寡欢。
十七日老越国公办大宴,为全体面,他亦至此地,屏退下人在越国公府独行。
落薇最爱凑热闹,自然也来了,只是他转了两圈都不曾寻到她,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宋泠沿着石板路一路行走,走到尽头,见凉亭中有两人对酌。
一人正是陆沆,另一人是时任御史中丞邱放,二人皆是大醉,相对而吟。
陆沆时哭时笑,口中唱着一首词:“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邱放醉醺醺地与他碰杯:“……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
他被这言语中的一半伤情、一半洒脱所感染,正想上前与他们同饮一杯,不料此时,自另一侧忽地跑来两个小姑娘。
一人杏粉衣衫,正是他今夜未见的落薇,另一人浅紫衣裙,还未走近,口中便嗔道:“爹爹,你又饮醉!”
邱放转头见女儿来,哈哈大笑,继续吟道:“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1]
落薇隔着凉亭,一眼看见了他,本想高喊一声,又似乎不想惊了二人的酒兴,便趁着邱雪雨与邱放陆沆二人言语时,拎着裙子偷偷跑了过来,撞进他的怀中:“太子哥哥!”
宋泠定了定神,方觉自己之前太过冲动了,他若靠近,邱陆二人面对储君,想必不会再有如此洒脱襟怀。
他不想坏了这两人的雅兴,揽着落薇转身就走,落薇见他沉默不语,便问:“你怎么不高兴?我今日可高兴了,认识了好多新朋友……”
“薇薇,”他打断她,“陆大人与邱大人方才唱的词,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见他仍不展颜,落薇眨了眨眼睛,立刻敛了面上玩笑神情,正色道:“这是苏子瞻的词,陆大人说,朝中勾心斗角,斗的是蝇头蜗角,不如大醉一场更痛快。邱大人接,说一生一半忧愁,不必多言,今夜见月,明朝见江南,酒歌相和,便是人生之快事。”
宋泠还没回话,落薇便突地改了称呼,笑眯眯地说:“二哥,你无需怜悯他们,更不必羡慕江南——我们都在乾坤世界的掌中,斗转星移,只要同道,总会再相见的。”
这些记忆随着面前女子在昏沉中哼的词曲一同醒来,当年对术道的茫然与恐惧、想不清楚的“舆论”之意、挚友月夜对酌、恋人温柔至极的理解和默契……
叶亭宴不知道他为何会在此地想到这几件几乎不相干的事情,或许是因为周遭太黑,他心疾未尽,妄念仍然深重的缘故。
他随手取了桌前一把雪亮的匕首,掏了帕子专心擦拭,希望能叫自己分心。
口中却听不出丝毫慌乱,只有漫不经心:“你父亲是前御史中丞邱放大人?”
烟萝毫无反应,仍旧在翻来覆去地唱她的曲子。
叶亭宴突地问:“你想活吗?”
烟萝这才回过神来,缓缓地抬起头,瞧见是他,便扯了扯嘴角:“叶大人。”
她似乎这才听出他的声音。
叶亭宴道:“你的娘娘想叫你活。”
烟萝却只是喃喃道:“她难道不知道,我进宫来是为了杀她的吗?”
叶亭宴没吭声,却在心中赞了一句。
好一对主仆,好一双旧友。
朱雀问人不用刑时,便是将人置于漆黑不见天日的牢狱之中,断绝食水,只在必要时灌些吊命之药,莫说一日十二时辰,就是三四个时辰,声音光线全无之地也足将一人逼疯。
他虽有交待,为烟萝留了一只蜡烛,可那光毕竟微乎其微,烟萝在此黑暗之地待了整整半日,昏昏沉沉,又是听他这落薇“近臣”开口提及,竟仍旧能忍一切求饶,坚持从前的供述,说自己是进宫来杀她的。
元鸣自门前折返,低声对他道:“小人照大人吩咐,扣下了朱雀查出的关于此女当年进宫的消息,请大人一观。”
宋澜组出的朱雀近卫,一半是刑部、御史台中得他信任的酷吏,另一半是金天卫、左右林卫及禁军当中忠心耿耿的好手,这些人常年在皇城之内,不管是查探消息还是处理密事,都手脚麻利、得心应手。
烟萝晨起被抓,夜里关于她的所有消息就到了他的手边。
叶亭宴展开手中朱雀的奏报,惊讶地发现,她进宫所牵涉的所有事中,竟完全看不见落薇的身影。
怪不得二人能够坚持一样的口径,绝不松口。
当年宋澜精心策划了上元之夜的刺杀,随后择了宋淇做替死鬼,顺带清理了几个从前与他密切些的朝臣——他在朝之时虽有贤名,但谨守规矩,其实是少与朝臣往来的。
所以与他密切些的人并不多——苏舟渡已死,方鹤知在天狩二年还乡未归,张平竟等人平素在朝中从不偏袒,故而逃过一劫。
他喜交的多是陆沆一般的直臣,譬如当年刚正不阿的御史中丞邱放。
刺棠祸首三人当中,刘拂梁是邱放提拔的学生,似还与当初的邱雪雨互通心意、定了婚约。
故而邱家当初全家被株连。
只有邱雪雨一人改名换姓,入了内廷。
朱雀一日之内遍查了所有可能牵涉此事的人,写了这份奏报,叶亭宴细细读下来,发现邱雪雨当年进宫,与落薇似乎毫无关系。
牵涉之人,这些年都以各种各样十分合理的缘由被调离了职位,或者被送出了宫,余下的几个并非主要经手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定与初立的中宫无关——当时落薇在宫中还没站稳脚跟,若要冒着风险保下邱雪雨来,不可能不留破绽。
那么这些记录和经手人,是被宫中的哪一方势力抹去了痕迹?
如果朱雀都在内廷当中寻找不到落薇经手的痕迹,那二人坚持的说法便十分合理——邱雪雨与落薇交好,家破之时来求她保命却被拒绝,后在机缘巧合之下被不利皇后之人抹去名姓送入内宫,又在入宫足足一年、琼华殿中干了许多粗活之后,才被皇后看中,一步步提到了近身。
成为皇后信赖之人后,邱雪雨便谋划对皇后动手,苦于她饮食|精细、又会功夫,一直找不到全身而退的办法,只好隐忍蛰伏。
直到暮春场春猎那日,她外出归来,察觉自己或许暴露了身份,才在慌乱之下破釜沉舟,趁着清晨皇后尚昏沉之时刺了她一簪。
玉秋实在春猎那日就得知了烟萝的身份,却生生忍了林家之事、忍了落薇借《假龙吟》向他头上泼来的脏水,寻到绝佳的机会,才将落薇本刻在铜盏之下的《假龙吟》换成了一句“汀花有冤”,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如此一来,宋澜以为是落薇为扳倒玉秋实刻意掀出了当年之事,争斗至此,已经完全不顾及皇帝声名了。
这时再将烟萝身份的牌面抛出,《假龙吟》一事、铜金盏一事,就会顺理成章地全都落在皇后的头上。
可惜玉秋实太过自负,为他探知此事争取了时间。
落薇得了这个消息,烟萝一簪刺下,这张底牌便立时失效了。
落薇与烟萝一致的说辞中虽有众多可疑之处,终归什么证据都没有——皇后已从保下罪臣之女的人变成了受害人,只要两人都不松口,朱雀上奏便会如此结案。
宋澜遣他来一夜密审,也只是想知道落薇在其中有没有插手,若是没有,那送她进宫来的人是谁?
叶亭宴本来想出的破局之法便是叫二人反目,他当时不知烟萝的心思,总担心她被逼到极处,会抖出他与落薇之间的关系。
那便是他亲自把刀送到落薇颈间了,这样冒险的事,他一定不会做的。
也有旁的办法。
只是他尚来不及着手施行,便有了刺杀之事,他抓了人后,密见落薇,要紧的是问出一句话来——她与烟萝,如今情分究竟如何?
倘若烟萝与她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他便立刻为她除了这个知道太多事情的心腹之患。
倘若二人都能咬死不松口,他就可以想办法,让送烟萝进内廷之人变成旁人,以此倒打一耙。
可无论如何,烟萝的性命都很难保得住。
而落薇的请求竟只是为她保命三天。
叶亭宴瞧着面前刑架上的烟萝,想起当年月夜中的紫衣女子来。
邱放祖籍江南,她唱起这首词,也是在昏梦中向往着故乡吗?
向往父亲母亲年老之后,平安地离开汴都,带着她一同回到江南,饮千钟美酒、唱一曲满庭芳的日子?
可惜你我的故园,都早已身在风雨中啊。
叶亭宴忽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终于想清楚了自己为何会回忆起当年的八月十七了——当年他那么年轻,为一场仍有可能归来的贬谪,都有勇气同父亲据理力争,在醉逢台上放着狂言,说君子崇道立德,永远不屑操纵舆论的权术。
可如今他的心中是什么?
面前之人他虽不识,可得知她是故人之女的一刹那,他心中竟不是对远去故人的怀恋与哀痛,而是飞快盘算,可以利用她的身份做些什么事情。
若不曾听见这曲《满庭芳》,他已然被从前他最不屑的黑暗彻底吞没了。
百年之后斗转星移,他的道上,可还能有故人重逢?
“大人?”
元鸣唤了他一声,叶亭宴才发觉自己以手拂拭着那把锋利匕首,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
“默生,”叶亭宴定了定神,低声道,“你先出去。”
元鸣依言退下,察觉到他已离去之后,刑架上的烟萝才费力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虚弱地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原来她是对他身侧着朱雀服色的元鸣不放心。
叶亭宴摇头:“没有旁的话了。”
“那你呢?”烟萝断断续续地道,“我在会灵湖中濒死之时,发觉是你遣人来抓我,才让自己活了下来——叶大人,你与娘娘有同样的敌人,我……能变成你们的一把刀吗?”
叶亭宴抬眼看她,发觉她的眼睛在黑夜当中亮得出奇。
“叶大人是最擅持刀之人了,你应该知道,娘娘犯傻,我这条命是保不下来的,何必去做费尽心思而无果的事?”
她低垂着眼睛,在他耳边絮絮说了许多——被朱雀抓到这里的半日,她并未虚度,几乎将一切都盘算好了。
烟萝虽算不上绝顶聪明,却是十分谨慎之人,与他言语之中并未透露与落薇相干的任何事情,只是抓准了他想要扳倒玉秋实一事,分析利弊得失。
叶亭宴默然不语。
烟萝言罢,踌躇良久,只是轻轻道:“多谢你留的那只蜡烛。”
叶亭宴却忽然问:“你知道玉秋实为何会查出你的身份么?”
烟萝摇头,他便继续说:“那日春猎,娘娘并未算漏,怪只怪天命不佑。你穿行过市时,救了一个险些被马车碾压的乞儿,你可还记得?”
烟萝顿了一顿,苦笑道:“那是一顶平头马车,不该是官宦所乘。”
叶亭宴道:“可玉家的人在马车上瞧见了你的脸,玉秋实得知之后,立刻遣人跟着你上了山,你拜祭的坟冢没有姓名,他们便开坟掘墓,生生找出了信物。”
烟萝恨得双眼血红,牵扯着腕间的锁链哐啷作响,她粗粗喘了几口气,咬牙道:“是我不孝,连累父母。”
“但闹市中那个乞儿,确实并非他们刻意安排,”叶亭宴道,“我问你,若重来一次,你救是不救?”
烟萝垂着的睫毛颤了两下,她也不知道如今面对着他,她为何会说实话:“为娘娘带来这样风险、甚至要将自己性命赔进去,我很想回答,不救。只是……天有好生之德,或许叶大人不会明白,置身当时,根本无暇想后事,纵是重来一万次,我……怕也不会犹豫的。”
*
伤后的第二日,落薇从前来瞧她的宋澜口中得知,烟萝并未身死。
宋澜一边言语,一边观察着她面上的神情:“亭宴在朱雀中审了一夜,她嘴硬得很,什么都没说,但朱雀寻到了一位她当年进宫时牵涉的宫人,此人犯事出宫,还活着,只是有些疯傻,他们连夜审讯,含糊地问出了一句……”
“那个宫人说,保下邱雪雨的,是公主。”
落薇面上神色不变,立刻问道:“公主——是舒康,还是宁乐?我与宁乐素无来往,她为什么要害我?至于舒康……好歹有些旧时情分,她应当不至于恨我恨到想要我的命罢?”
宋澜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却什么都没瞧出来。
于是他接口道:“人心在幽暗处,怎么能探得清黑白?那宫人痴傻了好多年,问起来难,除了公主还没说出旁的。不过阿姐放心,我已叫亭宴暂且饶邱雪雨不死,必定将她背后之人挖出来,为你的伤抵命。”
落薇便温柔答道:“好。”
宋澜虽口中这样说,私下里却叫朱雀和林卫围了琼华殿,还是那日李内人取膳食时无意听见甲胄声才发觉的。
不知道玉秋实与宋澜说了什么。
烟萝的身份,若在那一簪之前抖露,便不止是围殿这样简单了。
可在那一簪之后……
宋澜走后,落薇唤李内人上前来,笑问道:“晨起缪医官走时,有没有和你聊起昨日他捉去炖药膳的鸽子?”
李内人答道:“有有有,缪医官说那鸽子难炖,他文火慢炖了足足十二个时辰呢,还说要娘娘宽心,等到他寻到些北方的珍稀药材,将这药膳做到纯熟了,便端来给娘娘尝尝。”
伤后第三日的夜里,落薇终于能够勉强起身了。
她摆了一个沙漏在床头,那沙漏在子时将尽的时候漏尽了,带着其下安置的金器“哐啷”一声响,听见响声,落薇便从纱帐之中起身,推开了殿中离她最近的一盏花窗。
只是她等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才听见脚步声。
“你今日为何来迟?”
叶亭宴远远瞧见落薇在花窗之前坐着,不由怔了一怔,一时竟没说出话来,落薇等不到他的回话,刚刚投去一个疑惑目光,叶亭宴便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唇。
不仅是嘴唇,甚至还带着鼻子——她在对方的手心嗅到了一股微苦的芳香气,一时竟未觉得窒息。
“你这样开窗,不怕闻见我下给你宫人的迷香?”叶亭宴趴在窗框上,幽幽地道,“多闻一会儿,若是与你说话时,你忽地昏过去了,我可不能保证……”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顿,落薇瞪了他一眼,却听话地没有挣扎,直到察觉他捂得越来越紧,才皱着眉去拽他的手,颇费了一番力气。
叶亭宴饶有兴趣地瞧着她,见她有些失力,才撤了手。
落薇立刻喘了好几口气,怒道:“你做什么?”
她只着单衣,双颊泛红,叶亭宴无辜地瞧着她,翻身从窗前跳了进去,顺手阖了花窗,一本正经地道:“给娘娘嗅解药啊,臣只担忧娘娘闻得不够,解不了毒罢了。”
第47章 得鹿梦鱼(四)
不等落薇说话,他便继续道:“今日来迟,是因不知娘娘在等我。”
落薇懒得理他,上下打量一番,扬起眉毛:“上次你来得仓促,我都来不及问一声——你日日偷朱雀的衣袍穿,出入琼华殿如入无人之境,怎地没人发现过?李内人告诉我,陛下可是调了许多近卫围了琼华殿……”
叶亭宴一掀衣摆,懒懒地坐在窗前的美人榻前:“娘娘心知肚明,何必还要问我?”
落薇眯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叶亭宴掰着手指算:“逯恒死后,金天卫牵涉暮春场刺杀案,已是彻底失了宠信,三衙调他们去汴都巡城,几乎不再进宫来了。”
“朱雀被擢为殿前司中禁军第一队,但如今要办的事情太多,实在拨不出几个人过来。朱雀之下的左右林卫,也是禁军主力,但这群人鱼龙混杂,其中有陛下十分信重的人,娘娘在后宫三年,自然也有娘娘信重的人……更别提二司三衙中旁的卫队了。”
落薇略有惊讶,片刻不到便镇定下来,冷道:“你知道得倒多。”
叶亭宴无辜道:“臣来汴都谋前程之后,旁的不敢说,四处的消息真是搜罗了不少,每日在这刀山血海中挣扎,若心中再不能明白些,岂非连睡眠时都要怀揣恐慌?臣可不愿过那样的日子。”
他所言之事恐怕一半是他的消息、一半是他的猜测。
不过能从微末处窥见全局,也算得上是眼界开阔。
落薇这样思索着,转身想到一侧的妆台前坐下,不料叶亭宴却突然伸手抓了她腰间松松束着的玉带,往后一勾。
她失去重心,猝然跌进他的怀中。
叶亭宴伸手环抱住她,不让她起身:“娘娘的殿中这样暗,又不能点灯,便不要离那么远,我怕黑,瞧不见你,会心慌的。”
他的谎话张口就来,面不改色心不跳,落薇扶着他的肩膀,想到他依约保了烟萝性命,便忍了,只问:“那个宫人是怎么回事?”
“我想尽办法找来的,”叶亭宴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道,“想保她性命,就得叫陛下觉得能从她口中敲出些东西来——寻个痴傻的宫人,模糊不清地吐露一两句,明知有事却问不出来,冯内人的性命不就能保住了吗?”
落薇“嗯”了一声:“那你为何要叫她供出‘公主‘?”
叶亭宴瞥了她一眼:“其实……”
他搂着她换了个姿势,慢条斯理地道:“‘公主’二字,并非是我的指使,我所做的只是先于朱雀知道了那个宫人的存在,见她已然疯癫,才敢让她‘被找到’。说实话,我没料到她会供出东西来,只想引导她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言语,她自己说了‘公主’二字,倒为我省了不少麻烦。”
他叹了一口气,非常随意地道:“唔,不然咱们将这件事栽给宁乐长公主怎么样?”
落薇心中一动,却定定道:“你知道她说的是舒康。”
“自然,”叶亭宴玩着她披散的头发,“当时你们三人交好,舒康长公主又未同你决裂,举手之劳罢了,况且……宁乐长公主可不是会救人的人。陛下不也觉得是舒康,才想寻根究底,瞧瞧你们的决裂是真是假么?”
他捻起她的发梢,轻轻一吹,发丝四散,复又垂下:“所以我说,咱们不如栽赃给宁乐,是她的话,才能对上你们的说辞,你听听看——当初宁乐知晓邱雪雨求你而不得,便出面保了她一命,把她送进你宫中去,装成另外一个人,伺机对你不利。舒康虽与你决裂,但说要你的命还是牵强了一些,可若是宁乐,便不无可能,不是么?”
落薇听了,问出一句:“你与宁乐有旧怨?”
叶亭宴笑道:“臣与公主能有什么旧怨,不过臣知晓,娘娘该是与公主有旧怨的。”
落薇心中一跳,掩饰道:“这话说得蹊跷,我与她又能有什么旧怨?”
叶亭宴嘴角噙笑,没有回答,只是上瘾一般来回抚摸着她如同丝缎般柔顺的长发——她在殿中睡眠,自然不必束发,只系了一根长长的朱红发带。
他的手穿梭其中,竟分不清摸到的是她的发,还是那根丝缎制的发带。
而落薇却因他方才那句话有些出神。
她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少时她为宋瑶风伴读,与宁乐公主宋枝雨也有来往,只是宋枝雨交好之人与她们迥异,实在算不得太熟。
若真说她对宋枝雨有怨愤……
便是因为刺棠案后她写的一首诗。
当年,落薇原本觉得众臣推举她成为皇后辅政的提议十分荒谬——她是先太子的储妃,与宋澜有何干系?就算要辅政,为何不能作为女官辅政?况这朝中人才煌煌,为何必需她来辅政?
但从前与父亲交好的那群老大人不肯松口,纷纷上门来拜会她。
方鹤知不在朝中,众人中有威望的臣子已然年老,玉秋实文官出身,在资善堂中默默无闻了多年,后不知因何得了先帝信任,进得政事堂,也做过掌兵使,文武兼任,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日,苦心布置、党羽遍野。
清流无论推谁辅政,都不敢断言此人能有与他对峙的本钱。
况且他们还要担心,若真将此人培植起势,朝中会不会陷入如削花变法被废之前一般两党相争、倾轧不断的境地?
可是若有一位天下敬服、声名上佳的皇后,一切就会截然不同。
——他们不是皇后的外戚,不会与她结党,只要她以贤名威慑玉秋实不敢肆无忌惮,能够在皇帝尚还年幼之时处理朝政、为他争取成长的时间,待皇帝亲政之后,玉氏的威胁便能自然而然地迎刃而解。
有御街之事在前,不会有比落薇更合适的人选。
苏舟渡声名太盛,落薇拜过天下文人之首甘侍郎,也在方鹤知的书院当中读过书,受封储妃,掌苏氏的天子之剑,曾涉治蝗与平乱之事,若能再习得一二政事,必定不负众望。
在接连上门的父亲旧交、朝中有贤名的臣子口中,落薇有些迟缓地意识到,她似乎已经没有旁的选择了。
恰逢此时,宋澜再次遇刺,禁宫内外都查不出刺杀之人,他这次伤得重些,险些送命,落薇进宫去看他,应下了他在病榻之上的求娶。
为了在玉秋实手中保下宋澜这条命来,也为了手中有更多权力、更好地调查刺棠一案。
为了不使朝野生乱、保住明泰中兴以来难得的太平,她只能将自己高高摆在神龛之上,塑成一尊威慑宰辅、不得自由的造像。
宋澜封后不久,三司上奏,寻出了刺棠案的祸首。
彼时落薇尚在藏书楼中日夜苦读,以期为接手政事做最好的准备,甚至连这个消息都知道得很晚——晚到她尚来不及反应,三司便以雷霆之势寻到了完整的人证物证,并且给首犯三人供出的五大王宋淇扣上了谋逆的罪名。
落薇不可置信,如遭雷击。
当时她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真凶不是宋淇,想尽办法进诏狱去见了他一面,却惊愕地发现他已被拔舌、剜眼、毒哑,只等一死。
宋淇嗅到了她身上浅淡的蔷薇花香气,挣扎着凑过来,在她手心写字,落薇不敢哭出声来,却实在忍不住,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他的手背上,滚烫滚烫。
宋淇写“非我所为”,又写“玉在其中”。
暮春之际,诏狱仍旧寒凉得如同隆冬,他写过那一个“玉”字之后,落薇打了个激灵,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玉秋实!不知宋淇知道了什么,但他竟说,刺棠案是玉秋实一手所为?
若是他所为,图的难道是将亲近世家的三大王送上皇位?可他不推举宋澜,根本无人会想起这个平素默默无声的皇子,三大王与宋淇相比,当然更合适一些。
若不是三大王……
她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越跳越快,越跳越激烈——她也不过十八岁的年纪,宋泠死后又伤心过头,此时回想,才想出了许多不对。
众人的面孔和言语交替出现在她面前,明明灭灭,宋淇似乎也察觉到了她骤然冰冷发抖的手,和着血握紧了些。
落薇抬头看去,昔年风流潇洒、不爱政事的少年,如今面上身上污血肆虐,与地狱鬼魂一般无二。
他为何会变成这个模样,是谁将他变成了这个模样?
她原本日日到刑部去寻父亲的旧友,关心着刺棠案缉凶之事,这些时日,是宋澜与她同在藏书楼听各位当世大儒讲学,才叫她一时分心,根本没有机会保住宋淇。
落薇在他手心细细比划,要他放心,她一定会拼尽全力揪出真凶,之后为他正名、救他出去,宋淇一怔,却带着笑意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不答她的话,只写“保重”。
还有“玉今盛权,必不收手,恐有多人牵连”。
临走之时,他似乎察觉到再也不能见到她了,终于忍耐不住,像孩子一般在她怀中痛哭一场,最后写了一句“澜弟更险,万勿肖我,与以上诸人,请姊尽力护之,淇往生拜谢”。
落薇不敢对他说她的猜测,只是拼命点头,转身之际,她瞧见了宋淇以指蘸血、在诏狱的墙壁上留下的字迹。
他看不见,字写得斑驳纷乱、交错重叠,失了昔年一帖天下传的优美。
而她一句一句看着,看得惊心动魄、心痛欲死。
一时是“昔人已乘黄鹤去”[1],一时是“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2],还有几句他自己的诗——死生微末悲天地,来日逢君再桃李。
落薇去诏狱的次日,宋淇在狱中自尽了。
她得知凶手咬出宋淇之后,本想先与宋澜商议,可如今面对他时,她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多、越来越不敢开口。
无人可言,更来不及做什么盘算,在宋淇自尽之后,玉秋实便立刻上书,力主从严处理刺棠涉案众人。
落薇再也不敢相信他找出的任何“凶手”,看着日渐变长的株连名单,胆战心惊。
她持着玉秋实写给宋澜的奏折,上了御史台。
那是落薇和玉秋实的第一次正面对峙。
在此之前,她所有一切都是书中学来的,虽说她爱看前朝史书,也陪着宋泠习过《政治篇》、处理过政事,可一切终归是纸上谈兵,真对上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狐狸时,她输得一败涂地,毫无还手之力。
御史台前,落薇被玉秋实问得哑口无言——刺杀皇朝储君,是为谋逆,属十大不赦,按律不应连坐?她与宋泠十几年来情投意合,为他复仇,她为何心软,难道身涉其中?
对玉秋实和宋澜的怀疑不能宣之于口,她能言的说辞,只有反反复复的不可严刑连坐、有失王朝宽和之道。
她虽在御史台上落败,可慎行杀戮,总归还算有人支持。
眼看此事将有一二分转圜之机。
随后,宋枝雨写了一首一夜之间传遍大江南北的《哀金天》,彻底毁去了她之前的所有苦心。
第48章 得鹿梦鱼(五)
承明皇太子身侧的近卫,是先帝亲自赐的名。
传言皇太子出生的上元节傍晚,彩霞流转,日落之后仍有黄光照地,众莫能解,有臣奏《南史》,称永明八年亦有此奇景,时人上《金天颂》,曰“是非金天,所谓荣光”[1],今日逢年内第一佳节,又复现此景,是天降圣主的祥瑞之兆。
上大悦,为皇子所居宫殿题名“金天上宫”,又为他近卫赐名金天卫,意即守护金天之队。
三岁时,宋泠得“承明”二字为封号,岫青寺的寂云和尚与玄微观的紫微老道为先帝所邀,同赴皇子生辰宴,寂云和尚摇签一枚,紫微老道卜了一卦,异口同声地称“金天上宫”过于狂妄了些。
先帝这才将宫殿匾额摘下,亦更改了宋泠身侧的禁军名号。
十岁那年,江南洪涝,流民西渡,宋泠在方鹤知处见了许多失去父母的孤儿,为他们筹措安身。
后来他在这群人中择选愿者带进长风堂,与自己一起训练多年,重编了金天卫。
十二岁,他加封皇太子,声名越来越盛,每每路过汴河大街,常得百姓夹道相迎,金天卫随行太子身后,穿簪金窄袖麒麟袍衫,佩盘蛇短刀,威风凛凛,意气风发。
当时的汴都,从贵族到平民子弟,凡有志从军的男儿,无一不以被编入金天卫为至上的荣光。
故而大胤境内,无人不知这“金天”就是那位天之骄子的代称。
宋枝雨喜弄文墨,也有几首与汴都文人的答和诗广为流传,可落薇怎么也没想到,她正在内廷之中与玉秋实就株连一事闹得不死不休时,宋枝雨忽地写了一首《哀金天》,这首《哀金天》又忽地铺天盖地,传遍了大胤的文坛。
哀金天,顾名思义,这是一首写给承明皇太子的悼亡诗。
宋泠与皇室诸亲关系融洽,宋枝雨是皇家女儿,写一首诗相悼,本是情理中事。
在诗中,她写了皇兄的情谊、抱负、风姿,又惋惜他英年早逝,李太白诗中写“金天之西,白日所没”[2]——这华美闪耀、绚烂至极的一生,正如他字中喻的太阳和闪电一般,燃烧一瞬,随后遁入虚空消逝了。
读罢此诗,无人不对逝去的皇太子生出惋惜和不平、无人不对杀死太阳的阴霾和众鬼生出愤恨,甚至有人大醉之后,在丰乐楼悬白布一面,红墨重书《哀金天》,引得四周文士连声叫好。
直到如今,落薇仍旧不明白,当初众人的动作,究竟是真为死去的太子鸣不平,还是借此机会,求扬名立万的机遇、求一呼百应的追捧?
诗出之后第一日,汴都文坛众人提笔,争相以哀悼皇太子为题做文,流水一样的句子不要钱一般被书写出来,在各处宴饮中击节传唱。
第五日,有人效仿丰乐楼中人,在汴河之上以血为书,铿锵鸣冤;有人扯红绸上城墙,要求重判刺棠案的凶手。
更有甚者在闹市中分发诗帖、激昂辩论,煽动一群百姓浩浩荡荡地闹上了御史台。
如同引燃火星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落薇站在御史台的漆红阑干之前,望着台下嘈杂的人群,觉得天地好生荒谬。
口口声声鸣冤的这群人,并不见得读过宋泠的诗文、欣赏他的政绩,也不见得理解他的理想和抱负、知晓他的为人处事。
真与他交好的文士朋友无一人参与,缄口不言。
朝中所剩无几地支持落薇不能“滥杀”之人,面对这样的舆论,也终于招架不住地沉默了下来。
玉秋实站在她身侧,扶着手边的阑干,露出一个略有嘲讽、十足淡漠的笑容:“娘娘,你瞧,这些人与殿下毫无瓜葛,尚且能为他鸣冤一句,你与他相知十年,却为什么要站在这里、站在老臣的对面呢?”
落薇努力克制着唇齿间的颤抖,回看过去。
御史台众官员就在他们身后,然而周身太过嘈杂,没有人听见玉秋实的言语。
听了他那句话之后,两人都不曾再言语,只是在群情激昂的阑干之上、在汴都接近夏日的夕阳风中,死死地望着对方。
落薇看得毛骨悚然,玉秋实也瞧见了她血红的双眼——也正是从那个时刻开始,他就怀疑面前之人已经知道了那些水面下的真相。
然而他只有猜测、没有证据。
正如当初的落薇也只有猜测、没有证据一般。
夕阳西去,远天盛大辉煌,遍布残晖,不知在谁的呼吁之下,御史台下的众人开始齐齐背诵那首《哀金天》——
我思仙人已乘黄鹤而西去,西有万岁山。
忆昔海棠花下客,曾于金明庭中见。
剑引列缺开东隅,光耀六州呼天安。
忽有风淬愁霾惨,群鬼匣祭杀生剑。
人去花落青天尽,湿红泪掩昼尤寒。
哀金天!
幽冥杳杳出青兕,招魂直上碧霄间。
咸阳道中送君去,一去渺茫一千年。
有情天人当同老,何催衰兰堕白练!
……
台下齐齐呼喊着那句“何催衰兰堕白练”,不知是谁忽而失声痛哭,也不知是谁挥舞起了太子尚在时私下爱着的白衣,像是要为他招魂一般。
在各色嘈杂声音中,玉秋实向下瞥了一眼,唇角隐有笑意。
落薇顺着他的目光,忽地开口:“你以为这就算赢了吗?”
她的声音太轻,一度让玉秋实以为这句话只是自己的幻听。
落薇望着面前乌压压的人群,抑制不住地大笑出声,笑得前仰后合,有风扬起她微乱的鬓发,而她拂袖而去,只留了一句飘忽言语。
“走着瞧罢。”
玉秋实望着她的背影,忽地发觉自己或许犯了一个错误。
借落薇的天子剑送宋澜登基之后,他便没有再正眼看过这尚不满二十岁的小姑娘,后来宋澜相求,称直接立玉氏女儿恐对他声名不利,落薇于他有恩,他也有些执念在。
于是玉秋实退了一步,没有插手宋澜立她成为皇后的一番运作。
今日夕阳之下他才惊觉,宋澜立她为后,是真的为了培养一枚与他对峙的棋子。
纵然连宋澜自己都不知道,这棋子是黑是白、到底与不与他同心。
但为了压住玉氏权势,这枚棋他非用不可。
时至今日,落薇都能回想起自己从《哀金天》的词句中穿行而过的感受。
人生十八年,她从未体会过这样阴森可怖的时刻。
相伴长成的恋人弃世而去、尽心保护的幼弟心思不明,她被淹没在舆论声中,孑孓独行,从前守护她的人们皆已不在,竟寻不到一个人可以依赖。
张平竟在数日之前见了她一面,突兀地问了她一个问题。
他问,娘娘以为,一人之力,能否与朝野和天下的舆论对抗?
落薇不假思索,回答试过再说。
于是张平竟露出一个苦涩和欣慰的笑容,说他拿这个问题问过旁人,旁人给了他同样的答复,他劝那人过刚易折,今日也将此话送给她。
她年轻冲动,听不下这样的劝阻,如今想来,若非那一日北疆忽地传来的战报,或许她真的会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落薇紧紧地闭上眼睛,幻境凭空出现,她抬头,看见了许州居化寺的金殿穹顶。
随后她嗅见了檀香之气。
有人在她耳边说:“娘娘,你走神了。”
她睁开眼睛,在黑暗静默的殿中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叶亭宴的面容。
他有一双和宋泠一样漆黑的眼睛,专注望着她时,总会让她轻易忘记周身的一切伪装。
于是落薇伸手抱着他,放任自己将头埋在了他的肩膀上。
似乎越来越迷恋这虚实之间的一刻了,她想。
叶亭宴有些诧异,却没有推拒,手指穿过她的头发抚摸到了她的背上,轻轻拍了拍,一个安慰的手势:“你怎么这样爱出神?”
过了许久,落薇闷闷地回答:“谁让你总是夜里来,我困倦得很。”
叶亭宴揽着她坐起身来,把她搁在自己的腿上,轻轻地晃了晃。
落薇逐渐平复了心绪,想起先前言语,僵了一僵后,她用一种轻快的口吻问:“你方才说的旧怨,指的是什么?”
论起来,她当年与玉秋实的对峙,还是更多地发生在宫闱之内,那些御史台下背诗的人、甚至算上宋枝雨,都未必知道她为保这群人付出过这样多的心血。
知晓的人当年都已死在了刑架之上。
后来落薇多方打探,反复调查,才确信宋枝雨当年写《哀金天》,确实是与玉秋实串通。
可是……叶亭宴为何知道她有隐恨?
听了这话,叶亭宴手中一顿,随后缓缓地道:“世人皆知,甘侍郎一生只收了三个弟子,一人是江南无名文人,世人至今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姓周,一人是先太子,还有一人……便是你。”
他说起这话,落薇“啊”了一声,终于迟钝地回忆起了一些更加渺远的旧事。
叶亭宴的口吻有些怪异:“宁乐长公主当年三登甘侍郎府邸,希冀能够拜他为师,最后甘侍郎却收了你,她十分不忿,在某次宴上直言讥讽,称甘侍郎收你是因你父亲和太子作保,害你被众人议论了许久。”
当年她不喜与宋枝雨来往,便是因为知晓她自负才情、不肯容人,她说不得这是好是坏,于是敬而远之罢了。
一句玩笑而已,她忘得一干二净,原来在旁人眼中,她与宋枝雨不和,竟是这个缘由?
落薇哭笑不得,却松了一口气。
她放开手,刚想说些什么,却忽地听见原本静谧无声的园中传来了遥遥的脚步声,她隔着被关上的花窗,瞥见窗纸上映出了黑暗中一个昏黄的光点。
有人正提灯朝此地来!
叶亭宴显然也听见了这个声音,不禁肃然起来,他本想推开花窗,却被落薇一把捉住了手腕。
她不由分说地拉着他站起身来,疾步往内殿更深处走去。
守园的侍卫已见来人,交谈之声渐渐逼近。
叶亭宴本想侧身躲在她的床榻之下,落薇却一言不发,扯着他一路进了她逼仄狭小的内室,随后伸手在佛陀的画像上用力一推。
她所推之地正是佛陀的头顶,这样的时刻,叶亭宴竟还分心想,这可真是大不敬,不知神佛知晓,可会原宥?
不过瞧此地三家并行,她似乎也不在乎此事。
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她内室中的墙壁发出细微声响,随后书架后移,露出黑洞洞的密室来——他在琼华殿中长大,竟都不知这偏远的小殿中有密室存在!
落薇把他往里一推,险些将他推倒,不过她也不在乎,立刻阖了门,小跑回榻上躺下,还不慎触到没有好全的伤口,痛得眉目一皱。
她躺下的一刹那,内殿的门便被宫人推开,那宫人唤了几声门口的李内人,见她睡得正熟,便顾不得那么多,只是急急进门,低呼:“娘娘,陛下来了。”
落薇揉了揉眼睛,随之而来的宋澜已经拨开了她榻前的纱帘,她还没来得及问一句“怎么了”,宋澜便沉声道:“阿姐,幽州军报——”
第49章 得鹿梦鱼(六)
身后的门刚刚阖上,叶亭宴便顺着冰凉的墙壁滑坐到了地上。
昏暗的密室当中一盏灯都没点,死寂得如同陵寝。
太黑了,周遭一片近乎失明般的黑,虽说他已经对于闭目的黑暗十分熟悉,但重回这样的情景当中,仍旧抑制不住地发抖。
一些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全然遗忘的记忆再度侵袭而上,叶亭宴粗喘了几口气,感觉有冷汗正顺着他的额角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的。
然而闭上眼睛和睁着眼睛的黑暗,仍旧是这样不同。
此地危险,只与宋澜一墙之隔,再这样下去恐怕又会诱发心疾,他不敢叫自己失去意识,于是顺着身后冰冷的墙壁,胡乱摸索着——只要有一丝光亮,都不至于让他这样恐慌。
十分幸运的是,他找到了一排微小得如同针眼的气孔。
气孔透过来的光线细若游丝,却让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叶亭宴泄力一般倚在墙壁上,抽出袖口的帕子,缓缓拭去了自己满头的冷汗。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他处于这样的情境中时,险些被逼疯,甚至完全不再像他自己——从小到大学来的所有东西,什么礼义廉耻、为君六诫、王道、儒道、天道,都抵不过绝望之时心中滋生出来的恨意。
为了让自己清醒,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念,我一定要杀了你们,一定要杀了你们。
被拼死救出后的逃亡路上,他伤了眼睛,视物不清,右手几乎废掉,又中天下第一奇毒“衰兰”,心疾深重,生不如死。
裴郗见到他的时候,他神志不清,连一把旧剑都提不起来,听不下任何人的话。
若非柏森森及时赶到,恐怕他捱过了宋澜的刑狱,也会死在去往西南的路途上。
周柏二人与他相交多年,最是知晓他的脾性,而裴郗性子刚直、嫉恶如仇,以为他口中的“恨”是真恨,这几年耳濡目染,一见到落薇就觉得不顺眼,这些时日交往下来,才有些改观,仍旧是别别扭扭地不肯承认。
毕竟连叶亭宴自己都不知道,这恨意是真是假、到底有几分。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了解落薇的人,落水之后仍旧笃信此事与她无关,后来宋澜将证据一件一件摆在他面前、逼迫他相信,他山穷水尽、觉得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是靠着这份自始至终都落不到实处的恨意,才活到如今。
如今他蜷缩在这暗室当中,陡然发觉,说是恨,不如说是怅然——他真的太想知道了,当年之事她事先究竟知不知情?就算知情,为了权势杀他,她有没有犹豫过?就算不曾犹豫过,这几年过去,有没有后悔?
这么多问题,一个都问不出口。
一是时机未到,二是他内心深处也在恐惧这些答案。
若是答案与他所想全然不同,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度变成当初那副完全不像自己的模样。
想到这里,叶亭宴忽地脊背一冷。
随后,他缓缓地放下手中的帕子,自嘲地惨笑一声。
完全不像“自己”……
怎么还会生出这样荒谬的想法,他早就面目全非,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了。
唯一不变的就是,那些恨意依旧是飘忽的。
他每每发病之时,蘸血在书房中挥毫,觉得自己恨透了宋澜、恨透了她,但当他重回汴都,在海棠花树的阴影下看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或许有朝一日,一切都可以重来,可唯独她,是他永远打不赢的。
他忍不住接近她,最初只是为了冷眼瞧瞧她是否获得了当初想要的一切,他从前还想,若是落薇真的做了、真的对他不曾有半分愧疚,尘埃落定那一日,他一定要杀了她。
就算与她玉石俱焚,他也不在意。
可对方只是轻飘飘的一个眼神、只是偶尔施舍了几分柔软、只是给一些模棱两可的暧昧可能,他就立刻丢盔卸甲,将从前的恨意抛诸脑后。
哪怕在她眼中他是另外一个人,哪怕看到她这样一面,仍旧拒绝不得。
一腔爱意,半真半假,如同开到荼蘼的春花一般,腐坏得不堪入目,他假装闻不见糟朽的气息,执着地、闭目塞听地,一定要将这场戏演下去。
似乎就在不久之前,裴郗还对他说,自回汴都之后才看出,他其实从不肯以最恶的可能对皇后施加猜测,只要她流露出一丝面具下的柔软,他就甘心忘却从前的一切。
是啊,譬如这次,落薇执意要保下邱雪雨,他对她说“娘娘原是有情的”,心中是洋溢和雀跃的喜悦——纵然这情不是对他,但只要她有,就表明他从前对她的了解并非虚妄。
轻贱吗?
随意罢。
想到这里,那气孔中射进来的几缕光线似乎都变得更明亮了一些,叶亭宴贴过去,轻轻弯起唇角。
若是当年也能瞧见这样的光,就好了,总不至于走到绝望地步,伤人伤己。
他还在这么想着,突地听见耳边传来模模糊糊的声音——原是他紧紧贴在墙壁上,听见了一墙之隔的落薇和宋澜的对话声。
二人在内室之外,他在内室之中的密室中,隔得不近,于是听得也不太清。
叶亭宴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飞快地冷静下来,随后专心致志地贴着墙壁,去听二人的言语。
他一静心,入耳的声音便清楚了许多。
宋澜拨开床帐以后,说了那一句“幽州军报”,随后便不再言语了,落薇体贴地没有继续问,径自走到殿门处,将手掌贴在了李内人鼻尖下。
方才她与叶亭宴十指相扣,手心多少也沾了些解药,李内人很快转醒,歉疚地进殿为她梳理起头发来。
宋澜就坐在榻前,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挽了一个简单端庄的髻,挥手叫李内人出去,宋澜才叹了一口气,唤道:“阿姐……”
落薇应道:“北幽出了什么事,叫你漏夜来此?”
宋澜握着她的手,摩挲她的指尖,语气不明地道:“燕少将军从北幽发回一道军报,八百里加急地送进了内宫,我担忧你明朝听说后,不知内容而忧惧,故而赶在早朝之前来告知你。”
他将她额前的发丝拨到耳后,继续说:“四日前,北方诸部趁夜偷袭了燕氏驻扎在格拉尔城的守军,险些打进城去,少将军率众抵挡,大败敌军,取了格拉尔城叛将王丰世的首级,预备回京述职。”
落薇惊道:“王丰世叛国?”
宋澜瞧着她,缓缓地道:“是——军报中是这么说的。”
他生了一双杏眼,又大又圆,更小的时候,只消眨巴眨巴眼睛,便会叫人无端心软,落薇从前感叹无数次,不知照看他的宫人怎么舍得苛待这样玉雪可爱的孩子。
如今他长大了些,仍旧是一张娃娃脸,就算她明明白白地知道此刻他面上是一个猜忌的表情,也不由感叹,若非她太过了解他,是决计无法从这张脸上看出什么的。
自登基以来,宋澜的名声还算不错——在朝臣眼中,他尚未亲政,却能驾驭手下玉秋实和落薇两人相抗,却不致党争,从未在政事上出过大乱子;在世人眼中,他对亡兄极尽哀荣,爱重皇后,至少是个有情有义的君主。
况且民间还流传着关于他的故事,说小昭帝路过御苑见宫人粘蝉后杀死,感叹一句“求生尔”,令宫人今后不必在夏日粘蝉,实在聒噪时,也应捉取后放归山野。
这是落薇帮他造出来的好名声。
所以《假龙吟》出,金天卫于市井间收缴铜铃,才会让人们津津乐道这样久——一个貌似完美无瑕的年轻皇帝,声名被砸裂的第一道缝隙,本伤害不大,却欲盖弥彰,当然能勾起众人十足兴趣。
落薇敛了思绪,顺着他先前的言语接口道:“燕少将军确实是该回京述职的——王丰世是子澜派去替燕氏分忧的守将,此事若说不清楚,岂非是燕家不肯容人?”
宋澜飞快地说:“若是燕家不肯容人,阿姐当如何?”
落薇也毫不犹豫地平静答道:“你为君,燕氏为臣,若他们不能容君之人,大胤法典自有处置,哪里是我要如何?”
宋澜看着她,她也不避让,最后还是宋澜先敛了眼神,笑道:“燕氏守国土,当年在我登基之时,还率众与禁军对峙,实在对我有恩,想来一切不过只是误会罢了,燕少将军肯入京,便是问心无愧。”
落薇低眉道:“正是,待他回来了,你们细谈一番便是。”
宋澜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落薇道:“伤得不重,子澜不必担忧,再养几日就能全好了。”
她转头看向花窗,花窗外仍是一片寂寂漆黑,只隐约闪烁了些灯笼微光:“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宋澜道:“子时已过,再过两个时辰就要早朝了,我今日恰巧在乾方殿看折子,睡得晚些,这才没有错过少将军的军报。”
“不过是进京述职,也值得小燕发八百里加急,扰了你休息,”落薇伸手为他整了整衣领,嗔怪道,“算起来北幽至汴都,快马三日可抵,想来明日或者后日,他便来了,到时候就算王丰世有罪、他守城有功,也该治个扰乱圣安的罪过。”
宋澜抓着她的手,侧头一吻,落薇下意识地将手抽回,于是他的吻就此落空:“阿姐……”
落薇有些不自然地道:“你今日没休息好,不如回去再眠一眠。”
宋澜咬着嘴唇笑道:“怎么,阿姐今夜不肯收留我?”
她心中一震,手指也跟着抖了一下,口中却道:“我肩伤未愈,怕是……”
“阿姐怕什么,我也只是想着,在你身边,睡得更好罢了。”宋澜从榻上起身,朝殿外走去,近日朝事错综复杂,他本就没打算留宿,“罢了,你好好休息,我……”
说到这里,他忽地想起方才来时落薇殿前那个唤不醒的宫人,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我心中不宁,想借阿姐的内室拜上一拜,我还记得你从前说,心乱时跪在诸家画像之前,可得宁静——不知阿姐舍不舍得?”
第50章 得鹿梦鱼(七)
她并未阻止过宋澜进她的内室,此时更来不及,宋澜转身便朝她殿中的花屏之后走去,落薇站起身来,本想阻拦一句,想了想还是没开口,只是默默跟上了他。
宋澜撩开门帘,见她逼仄的内室之中并未点灯。
走到殿门处、想起那个唤不醒的宫人时,他心头闪过一丝怪异——守夜的宫人向来浅眠,怎么会有御驾来后还不能清醒的情况?
况且他来时这样急迫,忽略了许多细节,譬如落薇清醒得是不是太快了些。
不过这些念头只是转了一转,见四下空荡,便也不见了。
落薇跟着他进门来,在他身后点了灯。
内室中昏暗冷寂,连香都没焚。
宋澜站了一会儿,只听见了蜡烛初点时蜡油融化的细微声响,便也将心思放下了些,他取了三炷香,郑重地插进香炉中,又照例行礼。
落薇跪在他身边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子澜可觉得内心宁静了些?”
宋澜便道:“阿姐这地方甚好。”
不知为何,那种怪异的猜测总是挥之不去,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缕微妙的熟悉味道,有点忧愁,有点清冷——好似是落薇从前爱焚的檀香。
这檀香原本是他皇兄的素爱,如今落薇焚的也少了,他留宿时,她爱焚的香料要比这甜腻得多。
叶亭宴倚在内室的墙壁上,尽力放轻了自己呼吸的声音。
他先听见了二人在殿中的一番言语,脚步声由远到近,最后停留在咫尺之地,也不知为何,宋澜竟然进了这逼仄的内室,落薇也跟着他走了进来。
自从眼睛受伤之后,他的耳力越来越好,甚至能够听见二人在外说话时唇齿间的风声。
宋澜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简单拜过之后就准备离开,叶亭宴刚松了一口气,又乍然听见衣料相互摩擦的声响。
他记得落薇披了妆台前的薄纱,那纱十分轻薄,飘若蝉翼,而宋澜在后宫中喜穿或白或玄的襕衫。
薄纱拂过帝王的衣摆,结出一声低低的喘息——临走之前,他回头亲吻了她!
一霎之间,叶亭宴首先回想起来的竟是数日之前在乾方殿前遇见落薇的情景。
他不知道落薇与宋澜说了什么,只记得她的眼睛是红的,唇角鲜艳的口脂外溢了一丝,看起来情|色旖旎,不难想象“情睦”的帝后之间做了什么亲密举动。
尽管早在心中告诉了自己一万次,临近之时,他发觉自己仍然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宋澜离开琼华殿时,见门口的李内人仍旧抑制不住地连连哈欠,不由自嘲一声疑心过甚——他知道落薇在内廷之中有心腹,但总不至于胆大到这样的地步,是他近日风声鹤唳、过于多心了些。
走了几步,他远远地瞧见左右林卫隔着长街请安,心念一动,便顺口吩咐了一句:“星四,你去查探一番,今夜琼华殿前值守的禁军,可有人缺勤?”
“是。”
宋澜如今近身的侍卫皆已更换为朱雀近臣,其中最得用的七人,依照南方朱雀七宿命名,这“星四”,正是位列朱雀第四星之人。
星四领命之后,无声无息地去了。
确信宋澜已经离开琼华殿后,落薇才敢打发宫人出去,重开了内室的暗门。
叶亭宴察觉有光,下意识地伸手挡了挡眼睛,落薇见他蜷缩在门后,很是可怜的样子,不由怔了一怔。
她连忙吹灭了手中的蜡烛,倾身问道:“你怎么了?”
内室中光线昏暗,凑近了她才看见对方泛红的眼睛,不由有些歉疚:“我只记得你有眼疾,不可见强光,没料到这幽暗之地你也待不得?”
叶亭宴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拭去了眼角溢出来的几滴泪水,口中打趣道:“娘娘这幽暗之地,属实是太幽暗了一些。”
落薇不语,方才她也是笃定了内室中漆黑一片、若不点灯什么都看不清楚,才敢放他进去的。
不知道他是否猜出了她这番心思,如今的口气较之方才,听起来似乎阴阳怪气了一些。
或许只是她的错觉。
落薇伸手扶他起身:“时辰不早,你还是早些回去罢,宋澜得了幽州军报,若是心血来潮,保不齐要到朱雀司中寻你。”
叶亭宴却不肯起来,他抓了她来相扶的手,略略垂眸:“这便是你的后手?你叫我保她三日性命,是因为三日恰是幽州到汴都的路程,燕少将军回朝,何等大事,想必陛下便不会有那么多心思盯着朱雀了。”
落薇并不回答,只道:“前几日大人说保不下她的性命,保三日却是无妨的,如今你已然做到,我心甚慰,至于旁的事情,便不必再劳大人挂心了。”
“娘娘好大的面子,一封书信,便能叫燕少将军千里迢迢地回京,甚至不惜斩杀朝廷命官,造也要造出个必回不可的理由来,”叶亭宴听了她的话,手上一用力,便将她扯了下来,搂在怀中,随后贴近她的耳侧轻轻道,“少将军当年保陛下登基,也是卖娘娘的面子罢,怎么,他……也是娘娘的‘近臣’么?”
“近臣”这两个字咬得意味深长,落薇不知道他在抽什么风,本想骂他两句,想了想又觉得懒得费这个力气,便伸手抚了抚他的衣领,柔柔道:“是与不是,又有什么要紧?”
叶亭宴低头看她。
如同心魔作祟一般,他又看见了她微晕的口脂。
艳红如血的颜色,从形状优美的嘴唇上满溢出来,留下一痕令人遐想无限的红,像是对他的嘲笑,他着魔一般伸手擦拭,却怎么都擦不掉,擦到落薇痛了,忍不住咬了他的手指一口:“你又发什么疯?”
他这才如梦初醒,怔然停了手,重去看时,才发现指尖和她的双唇干干净净,没有狰狞晕染开的血色。
——本是夜间睡眠时,她根本没有擦口脂。
他自嘲一声,这才勉力定了神,抬头打量这间逼仄的内室。
先皇后住的是琼华正殿,寝宫就在正殿之后,他第一夜来时险些找错了地方,原本还在好奇落薇为何要寻这偏远一隅做寝殿,如今想来,怕就是这内殿中有密室的缘故。
宋泠从前笃信神佛,落薇却只是尊崇,并不笃信。
如今看来,何止是不信,简直是离经叛道。
中周以来,儒释道三家合流,虽互相影响,却没听说有谁是三家并拜、还叫人共处一室的——她甚至将密室的开处置于佛陀头顶,委实叫人哭笑不得。
叶亭宴扶着墙壁起身,活动了一番自己有些酸痛的脖颈,恰好瞥见身后情景。
只是一眼,立时叫他一震。
正对着门的密室墙上,竟然悬挂了一副巨大无比的大胤地图。
他这么远远看着,都能看出那地图标记精细,山川河流不说,还有密密麻麻的红点——这图他也十分熟悉,是大胤的军防分布!
还不等再看仔细些,落薇便挡在他的面前,阖上了密室的门。
二人一同从内室往外走,一路走到窗前,落薇半坐在美人榻上,想要将他来时那盏花窗推开,叶亭宴却忽地在她身后道:“我初入汴都,在高阳台上向娘娘表忠心时,曾经说过,娘娘要用我,是因陛下不再如同从前一般信重,太师又虎视眈眈,为保全自身,不得不如此行事,今日臣僭越,忽地想问一句——”
他声音轻忽得如同鬼魅:“中州有鹿而天下共逐,娘娘,你求的是什么?”
落薇手指一抖,还是伸手推开了面前的花窗,一阵夜风吹过,拂乱了她鬓角的发丝。
*
正如先前叶亭宴所猜测的一般,燕琅回朝一事,在本就暗流汹涌的朝中忽地砸下了一枚巨石。
大胤重文轻武,但绵延三代之上的将门世家极少,煊赫的便更少。
从前为北方大族的叶氏,虽世代镇守北境,但祖辈都是守城之将。
燕家与叶家不同,如今有这样的声势,是因为明帝一朝时出过一个天下名将。
濯舟大将军本姓为周,后改姓燕,与西野交手多次,打过无数场为人津津乐道的战役,明泰年间,仰赖着这天纵奇才,西野人退居彭城之外,彻底失了从前的声势。
据说明帝与濯舟大将军是八拜之交,赐了他“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的荣耀,燕氏掌着天下四块虎符之一,纵然不似叶家那般枝繁叶茂,却是实打实的煊赫将门。
在小昭帝登基之时,尚在汴都的燕世子还曾提前调了京郊大营,与五路禁军对峙,这才给了皇帝顺利入主金殿的本钱。登基之后,皇帝本想继续加赐,只是北方五部联盟忽地偷袭幽州边境,燕世子与其父来不及得恩赏,便匆匆去了北幽。
如今五部联盟虽仍是蠢蠢欲动,但燕家镇守北方的这三年,从未在一场战役中失过手。
边患未平,开春皇帝北巡,本就是为了将封赏带去,谁也不知道,为何在这样的时候,燕少将军会忽地自请入京——毕竟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在汴都众人的眼中,北方边患早已不再如此紧急,燕家手中握着这样的权势,似乎更应为君所警惕。
落薇坐在琼华殿小池塘尚未枯萎的荷塘之前,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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