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得鹿梦鱼(八)
叶亭宴从庭前的长廊处穿过时,见日光强烈,直照得小园朦胧晃眼,忙敛了目光,自顾从阴影中行走。
堂下宋澜正在和彦娘子说话,声音放得很低、很温柔,他鲜少听见小皇帝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母亲今日进得可香吗?”
那女子的声音模糊不清,一句也听不见,叶亭宴有些迟疑,不知宋澜这样谨慎的人为何在这个时候召他过来说话,于是脚步一顿,立在了门前。
他站在这个位置,往殿中一看,却突然瞧见阴暗交界、半明半暗的屋檐之下安了一尊木质菩萨像,那菩萨被置于镂刻精美的神龛当中,高高地悬在殿上。
乾方后殿也是先帝的书房,他出入许多次,从不曾见过这尊菩萨像,想必这是宋澜差人安在那里的。
他收回目光,心中想着,落薇有意无意地提过几次,说宋澜如今信佛,玩笑一般说了多次她内室不敬,进门拜也只拜搁在正中的佛像,如今看来,倒确实虔诚。
彦娘子扶门出来,远远地朝他行了个礼,他瞥了对方一眼,却十分惊讶地发现,太后送来的这位彦娘子,瞧着竟已有三十多岁,服色也不似后妃,仍如内廷女官一般。
叶亭宴尚来不及多想,便匆匆进了门。
书房中没有焚香,一种旧书和油墨混杂在一起的气味,他走近了些,见宋澜正捡了一片不知是什么植物生的硕大叶子,喂面前草窝中一只白色兔子。
“亭宴,你来了,”听见他进门,小皇帝并未抬头,仍旧专心致志地盯着面前的兔子,“坐罢。”
叶亭宴也不客气,捡了手边的椅子坐下,目光也落在那只兔子上,手指紧了一紧,口气却云淡风轻:“陛下好兴致。”
“这是朕的皇兄留下来的兔子,”宋澜歪着头,缓缓地说,“他从前很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在御苑中养了好多,后来他去了,这些兔子却还在,朕亲自养着,它们却一只只地死掉了,养到如今,只剩了这一只。”
说起来十分奇怪,宋澜害他、害宋淇,株连对刺棠案结果提出不满的一千余人,杀人不眨眼。但与此同时,他还将菩萨塑像摆在书房当中日夜礼拜,事母至孝,甚至关怀他去后无人喂养的兔子。
一面魔罗,一面悲悯,不知世人看见的是哪一面?
叶亭宴坐在堂前,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宋澜面上的神情。
那年之前,他总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个弟弟,一朝案发,才觉惊心。
后来他改头换面,重新在幽州见到他,博取他的信赖,成为他的交心之臣,却没有让他看出半分破绽——他确实是了解他的,只是从前了解得不够多罢了,如今连他的阴暗之处都一一窥过,这才有了十足把握。
兔子终于将宋澜手中的一整片叶子全部吃光,恹恹地趴在窝中,叶亭宴走上前来,伸手摸了摸那毛绒绒的兔子。
不知为何,兔子突地十分激动,从草窝中蹦起来,抖了抖耳朵。
宋澜有些诧异,旋即笑道:“它好似很喜欢你。”
叶亭宴垂着眼睛,随他笑道:“臣自幼养过的玩意儿多,想来是有些缘分的。”
“难得它这样精神,”宋澜扬声唤道,“刘禧,抱去给皇后瞧瞧罢。”
刘禧着人将兔子连窝抱走,叶亭宴站在一侧瞧着他们的动作,等到人走了,将殿门掩好,才转过身来,微微屈膝:“臣来给陛下回话。”
宋澜道:“说罢。”
叶亭宴答了个“是”:“臣与朱雀众人日夜讯问,终于确信,当年将邱氏女从内狱中救出、送进宫来的,是宁乐长公主。”
宋澜挑了挑眉,诧异道:“宁乐?”
“是,从那年老宫人口中问出‘公主’二字来时,臣也顺理成章地以为,当是舒康长公主,”叶亭宴道,“谁知此事前后流转,查了两日,竟天翻地覆,臣已细细写了万字奏疏,详述前因后果,此事虽然已有三年,且宫人多已不在,朱雀查来,却总还能找出详尽的人证、物证,千真万确是做不得伪的。”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臣知晓陛下的担忧,然而陛下细想,皇后与舒康长公主当年的闺中密友不计凡几,不过是一个有些交情的罪臣之女,何必冒这样的风险?”
宋澜把玩着手中两颗琉璃珠子,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才缓缓地道:“皇后当年反对连坐,是为朕的声名着想,也是不愿叫太师以此为名铲除异己……她若是真想保此女,该先来求朕的。”
“正是,”叶亭宴正色道,“送此女入宫是一石二鸟之策,其一,此女总以为皇后与她有些交情,却置身事外,心怀怨恨,若早能寻到机会,怕会对皇后不利。其二,若旁人有心,利用她的身份造些事来,皇后岂非百口莫辩?会灵湖上铜金盏,若非此女担忧身份为皇后所知,惊慌失措地行刺,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陛下难道不会顺理成章地以为,一切是皇后的布置么?此局若成,朝局倾斜,又该如何?”
宋澜盯着手中琉璃珠子里如烟云吹散般的纹理,没有言语。
叶亭宴抬头看了他一眼,心知他如此神情,必定已经信了他的话。
居高位者多疑本是常事,可不知是不是宋澜多年来患得患失之感实在太重的缘故,他的疑心九曲十八绕,总要比常人还多想一些。
况且他的话才是要紧处,宋澜七情淡漠,听了必定会思索,落薇是否会为了救人惹杀身之祸?
若是为了害人冒险,尚还值得。
放在平时,这一番言语或许还不会令他轻易相信,可当下不同——落薇传信叫燕琅进京,就是为了扰乱他的思绪,《假龙吟》一事已叫他头痛不已,燕琅斩了他在军中的亲信王丰世,才是更值得费心的大事。
今春实在是不太平,先是西园命案、暮春场刺杀、张平竟急病,后遇见《假龙吟》流出、皇后宫人涉旧案……金天卫被弃用,户部如今掌事人空缺,不知为何,朝中忽地变得暗流涌动起来。
偏偏在这样的时候,燕琅回了京——燕氏与皇后关系融洽,他早有意遣人替了边疆主事之权,燕琅二话不说斩了他的遣将,是在示威?不论如何,有一件事叶亭宴说得总是不错的,朝局若是此时倾斜,又该如何?
宋澜想到这里,只觉气血上涌,微一分心,手中的琉璃珠子倏忽掉落一颗,在地面上摔了个粉碎。
*
次日落薇便得了叶亭宴的传信,说宋澜禁足了宋枝雨,对烟萝的处理却暧昧不清。
后宋澜携她同去见燕琅,路上含糊说了一句,将烟萝交给她处置。
燕琅入宫那一日,骑了匹枣红马从御街招摇过市,他此番回京,随行士兵不过二十余人,其中有一半还直接到了京郊大营,连城都没进。
当年燕世子在京时,性子便十分张扬,他又生得俊朗,是大街小巷各色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如今在边境磨砺一番,虽不如当年白净,却更显成熟,不过短短一段路,便险些被两侧楼上抛下来的彩带和花朵淹没。
叶亭宴已在朱雀司中住了三日,燕琅今日进宫,终于叫他得闲告假,下早朝后便回了府。
裴郗捂着耳朵从街边艰难地挤过来,恨恨道:“这么些年了,他竟还没改了这浮浪性子!”
叶亭宴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你以为他浮浪,他却聪明得很——昨日夜里进城之前,他就在城中提前添油加醋地散播了自己在边境斩杀叛将、艰难守城的壮举,今日更是骑马过前街。濯舟威名仍在,他如此坦荡,哪个百姓会怀疑他所言不真?”
裴郗“啊”了一声:“这小子是故意的?”
叶亭宴道:“宋澜和玉秋实这几年想尽办法,想要收边境的兵权,却始终无从下手,他招摇过市,叫他们连寻机将他扣在宫中的损招都出不得,这悠悠众口啊……”
裴郗还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不料叶亭宴却突然闭嘴,转而问:“大娘,这包子怎么卖?”
他站在那摊子前算了半天,最后才掏钱买了四个,递了裴郗一个,裴郗稀里糊涂地捧着包子:“公子怎地不继续说了?”
叶亭宴茫然道:“啊,还要说什么?”
他状似无意地回头看了一眼,燕琅今日穿的是繁花盔甲,在日头下金灿灿地发着光,他这一眼恰好瞥见盔甲折射的一片白亮,连忙将视线收了回来。
裴郗清楚地看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伤怀之色,这才想清楚他方才为何突兀转移话题——这些年来他已经变了太多,连心思都藏得越来越深,若非他看得仔细,怕是一天都想不明白。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咬了一口手中的包子,被烫得额角一抽,面上仍旧严肃道:“好吃。”
叶亭宴被他逗笑,漫不经心地将手中剩下的三个包子都塞到了他的怀中。
裴郗抱着那几个包子,跟着他继续往宅邸处走,边走边道:“汴都《假龙吟》与会灵湖上铜金盏一事尚未有定论,皇后此时将燕世子召回京来,只是为了救她那个旧友么?这几件事堆在一起,我有些想不清楚。”
叶亭宴随口答道:“有什么想不清楚的,薇……皇后先是着人在汴都散布了《假龙吟》,随后精心设计了铜金盏一事,想借此机会叫宋澜觉得玉秋实不敬——这一招与我在暮春场所行如出一辙,都是为了给宋澜对玉秋实的忌惮上再加把火罢了。不料玉秋实这老狐狸抓到了她的破绽,换了铜盏,他本想借着邱氏女身份坐定此事,叫宋澜认定皇后有贰心,我横插一脚,坏了他的谋算……”
他打了个哈欠:“邱氏女刺杀皇后,以宋澜之疑心,我再做些手脚,叫宋澜以为邱氏女是旁人送进来的,半信半疑间,他又会回头怀疑一切是玉秋实的盘算。朝中本就不太平,这时候皇后要燕琅回朝,将一切搅得更乱。于宋澜而言,显然是燕琅为何杀他心腹王丰世一事更重要些;于玉秋实而言,前牌失效,后手不明,按兵不动是最好的……她这么些年,长进得很。”
裴郗若有所思:“公子也在她盘算中借机除了宁乐长公主,岂不正好……对了,公子早朝前随口一句,说终于明白了皇后想要什么,话却没说完,若非心系宋澜,她为何……我也不懂,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叶亭宴垂首不语,二人自街边的瓦当之下静静走过,阳光穿过屋檐罅隙投下的光亮和阴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一重又一重的错落。
第52章 得鹿梦鱼(九)
燕琅进宫请罪,在明光门前便卸了甲、交了佩剑,他到的时候正巧是午膳时分,宋澜便在流丹阁摆了小宴,唤落薇来同坐。
膳还未上,燕琅便在堂下撩袍跪了,开始声泪俱下地述说王丰世之事。
“陛下当春北巡时到过格拉尔城,该知晓此城要紧,是北方大军军粮储备之地,那北方诸蛮也晓得此事,故而趁夜偷袭。格拉尔城易守难攻,本不该告急,谁知守城的王丰世见情形不妙、援军未至,竟欲开城投降,幸亏臣之手下及时赶到……”
宋澜派去北幽调查此事之人尚未归来,就算怀疑燕琅的话,也没有什么证据,只好挥手叫他起来。
燕琅笑眯眯地应了,起身便开始自来熟地同宋澜插科打诨,一会儿问“陛下和娘娘可曾想念臣”,一会儿说御膳羊肉肥美竟也不输西北云云。
落薇眼见着宋澜额角青筋直跳,还要云淡风轻地同燕琅言语,心中好笑,好不容易捱到午膳用完,宋澜被他说得昏头转向,便道叫他先回府休息,晚些再进宫回话。
落薇送燕琅出宫,二人在明光门前长长的夹道间行走,身后遥遥跟了一长串宫人。
燕琅抬头看了一眼,感叹一句:“皇城真是天阔云高,许久不来,竟觉生疏至此。”
身后宫人中必有皇帝的眼线,落薇知晓他话中有话,便笑了笑:“你在北幽待了这几年,当然会觉得生疏。”
燕琅却道:“虽是生疏,但年年鸿雁南北传递,心意不改。娘娘可还记得,少时陛下与你、与我,曾于月圆时上东山拜月,那时我们青春少艾、乌发红颜,虽年来更替,东山已成乱坟,但那些时候的情分,却是永远不会忘、忘不得的。”
落薇忽地感觉眼眶湿润,她抬头,看向今日有些昏黄的天空,喃喃道:“纵然东山已成乱坟,依旧忘不得吗?”
燕琅瞧着她的侧脸,难得严肃地回答:“臣永志不忘。”
“本宫这些年来总是在想,为何同样情分,有些人能够永志不忘,有些人却弃之敝履,”落薇收回视线,望着前方,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敛了怅然神色,“不过几年而已,哪里能算得上生疏,陛下不传召,你自归家休息,叫本宫兄长去陪你喝酒。”
燕琅大笑应道:“甚好,甚好。”
落薇送走了他,换了条路在皇城中散步,李内人略有担忧地看天,道:“娘娘,今日怕是有雨,见天这样昏黄呢。”
她摇头不语,叫众人下去,宋澜派来的人要去回话,旁的更是乐得清闲,最后她身侧只留下了李内人和一个刚刚调回来的内臣张素无——张素无原本是宋澜登基前便与她相熟的内侍,她封后时将对方调到藏书阁侍奉,如今才调了回来。
李内人天真,张素无却未必听不懂她与燕琅的对话,拽着李内人衣袖退了几步,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有风送来远方的荷香,皇城中漫卷的柳絮已经随着春日的消逝而不见了。
全无烦忧的少年时光仿佛还是昨日,东山之上是越国公的旧宅,八月十七,他办寿宴,众少年在山野间肆无忌惮地奔跑,折桂载酒,那时他们双亲俱在、好友满座,是真心实意地快活。
后来越国公子孙落罪牵连,搬离了东山,那一场热烈寿宴上的人所剩无几,他们也面目全非。东山遭了一场山火,随后成为汴都郊外的乱坟岗,传闻在中元节的夜间,还有人在那里看见过幽绿的鬼火。
算起来落薇与燕琅这些年虽有书信往来,见面却少,她如今所行之事太险,稍有不慎便是阖家灾祸,这才会言那一句“生疏”。
可燕琅并未犹豫,只说“永志不忘”。
亲故俱丧,知交天涯零落,听见这坚贞的情谊,除却感动,还有些恐慌。落薇在风起的皇城中行走,忽地想起叶亭宴,想起他在岫青寺的山峰上起誓,说“我这一颗心这样真”——言语实在会骗人,不知他那日的失态当中几分真假?
接着便想,若是那一日他没有失态,她不曾伤情,规规矩矩地商量了荷花小宴的事情,或许他在看清铜金盏下并非原计划中的字痕时,便可以伸手将它抹去——如今被玉秋实抓住机会,不仅被他发觉了烟萝的身份,还表明叶亭宴已经倒向了她。
玉秋实这样怀疑她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此计不成,还会有下一计,宋澜从前摇摆,如今对她疑心已生,若不能当机立断,怕还会被玉秋实反咬回来。
左右布置两年,如今还有叶亭宴这样一把趁手的刀,不能再等了,落薇漠然地想着,忽觉鼻尖微痒——不知是哪一阵风,将最后的柳絮擦过了她的唇边。
*
靖和四年五月初三日,镇北将军燕琅斩格拉尔城守将王丰世回京,虽陈情详尽,台谏仍以“不敬上”及“滥军令”二罪弹劾,直指燕氏恃军功妄行。皇帝出言维护,暂令燕琅留京居住,燕琅领旨谢客,闭门不出。
落薇知晓,王丰世本是宋澜和玉秋实安插到北境军中的棋子,她传信燕琅,叫他“寻机返京”,不料他竟然这样大胆,直接斩了宋澜的遣将。
他若返京,王丰世留在北境,于燕氏的军队终归是心腹之患,如今虽然冒险,却不失为斩草除根的良计,宋澜培养军中的眼线不易,借着“请罪”,燕琅也有理由回京。
燕琅闭门之后,市井却有流言蜚语肆虐开来,称燕氏满门忠烈,外敌来犯时不请上令而斩叛将,实属无奈之举,不应苛责。
初五日,朱雀移皇后被刺案疑犯至刑部及典刑寺共议,拘系宫人共计一十二名,最后从一疯癫者口中问出主使,人物双证俱全,呈请上意。
三司中有官员私下言语,据宰辅所言,刺杀皇后的嫌犯似乎另有一重身份,只是皇帝讳莫如深,不许多言,便以“越州冯氏女”结案,一应人等转由皇后处置,皇后见供状后并未多言,诏令三司照律法行事,朝野赞誉。
皇帝禁足主使宁乐长公主于府中,暂未下旨,奇怪的是,长公主也并未为自己辩驳一句。
叶亭宴与朱雀近卫同入公主府时,见宋枝雨已遣去了府中所有近侍,素衣居庭院中抚琴,他倚在树边听了一会儿,发觉她弹的是《棠棣之华》。
他挥手叫众人退避,施然在公主对侧坐下,宋枝雨抬眼看他,目光出奇平静:“陛下叫你来杀我?”
说实话,叶亭宴自己也未料到会这样顺利:“公主若递帖子称冤一句,陛下或许会重查此案。”
宋枝雨扬头往四周看了看,发觉无人,才敢继续开口:“他迟早要杀我,我也预料到了这一日,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分别?”
她不说这句话,叶亭宴还不敢笃定那首《哀金天》是她的真情流露,还是与玉宋二人合谋,说完这句话后,他抬起眼来,知道自己赌对了。
为了将落薇从邱雪雨入宫一事中择出来,他必定要为此事寻一个“凶手”,这凶手也必定从他复仇对象当中寻找,之所以是宋枝雨,除却那疯癫宫人的一句“公主”,便是他的猜测——
宋澜与玉秋实合谋刺棠案,随后借由为刺棠案寻找真凶,铲除朝中旧时与承明皇太子交好之人,以求万无一失。
只是初登基便大开杀戒于礼法不合,他必要借舆论推上一把。
于是宋枝雨便被推出来,她一首《哀金天》,为他们造足了势。
若他们襄助的不是宋澜而是旁人,或许还能得一个善终,可叶亭宴如今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了解宋澜了。
如今非宋澜不愿,而是他不能,若有朝一日他握紧了权柄,当年知晓此案的所有人,尤其是主谋——玉秋实、林奎山、逯逢膺,加上这位帮过他的宁乐长公主,他一个都不会留下的。
逯恒死时他还不能确信,策划暮春场一案之后,叶亭宴私下去过一趟刑部,却发觉宋澜下令暂且留下性命的林氏父子,早已死在了狱中。
那时他突然想清楚了宋澜需要他的用意。
一是为着用落薇对付玉秋实过于冒险,先前无法,如今想寻一个人来取代她;二是他也想要不动声色地将当年知晓此事的人一一除去,所以他报仇,他斩草除根,竟歪打正着地一致。
所以他一切动作才会这样顺利,趁着宋澜心乱之时,将一桩荒谬的旧案栽到宋枝雨身上,皇帝自然乐见这样的结果,连问都没有多问一句。
宋枝雨如今的情态,必定是想清楚了宋澜的凉薄。
可惜深溺其中的宰辅还没有想明白。
而且叶亭宴心中也好奇——等到这些人一一除去之后,宋澜也会这样对落薇吗?
那落薇提前布置、想要夺权,是因为看出了他的心思?
突听琴弦铮然一声、齐齐断去,叶亭宴回过神来,见宋枝雨双手被勒出十道血痕,而她恍然未觉,几近疯癫地伏在琴上哈哈大笑起来:“当年、当年……”
她抬起头来,看向叶亭宴,似乎也不在意他是谁,只是轻轻地道:“当年我才艺诗画,根本不输苏絮,我从前总想着,就因为她是名相之后、是二哥的储妃,便叫甘侍郎、正守先生都不在意我的才情,程门立雪也换不来他们一顾么?”
絮——咏絮的絮,落薇许久未被唤过的字。
叶亭宴眉心一蹙,刚要说些什么,宋枝雨便重抬了头,用满是鲜血的双手理了自己的鬓发,对他说:“这位大人,今日可是来奉诏赐我死罪的?”
叶亭宴淡淡答道:“臣今日奉的诏是问殿下是否认罪,殿下金枝玉叶,总不能入刑部、入朱雀,好歹是要体面些的。”
宋枝雨惨然一笑,问:“陛下还有什么话告诉我?”
叶亭宴瞧着她,目光中有几分悲悯:“陛下劝殿下知趣。”
听了“知趣”二字,宋枝雨抚摸过手边的断弦,缓缓将手指攥成了拳。
叶亭宴余光扫过,忽地发觉她的琴是他当年送的生辰礼,名为“烧桐”,江南春巡归来时,他给每一个兄弟姐妹都带了礼物。
他定定地盯着宋枝雨手心溢出来的血,心中微痛,宋枝雨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只是自言自语道:“早知会有今日……”
宋澜要他今日来公主府问话——若只是寻常问话,何必劳动他来,他本领文官职权,又在朱雀办案办得漂亮,眼见是一条权臣之路,既将他都遣来,摆明是不想留下宋枝雨性命了。
嘱咐他来时,宋澜在乾方殿的熏香之后缓缓道:“若皇姐不肯就死,便劝她知趣,朕忙得很,实在心力交瘁,还是早些将此事了结罢。”
言下之意,宋澜如今无暇顾及此事,他既信了是宋枝雨记恨落薇,又见宋枝雨不曾辩驳,便以为确是如此。
当下千头万绪,若拘她入了三司,还不知要闹出怎样风波,不如府中赐死,对外也好说些。
说到底,纵宋枝雨自刺棠案来三缄其口、闭门不出,他也容不下这个知情人。
叶亭宴伸手抚过她的断弦,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开口问清楚她在当年刺棠案中究竟是何效用,还没开口,宋枝雨便定定看着他,开口道:“我要见苏絮。”
怕他听不懂,她还补了一句:“你帮我转告陛下,宁乐甘愿赴死,死前惟愿再见皇后娘娘一面,以示歉意。”
叶亭宴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送邱氏女进宫一事,殿下就没有旁的想要辩驳了吗?”
宋枝雨道:“不是这件事,还会有旁的事,我没有什么可辩驳的。”
她又理了理耳后的乱发,平静道:“你就这样告诉陛下,他所担忧的,我自然缄口,见娘娘,不过是心中执念罢了,此愿不能圆,宁乐不能就死。”
他留下朱雀近卫,进宫回话,出乎意料的是,宋澜默然片刻,便开口许了。
“皇姐是皇家儿女,若在明面上与皇后被刺一事牵扯,免不得一场风波,此多事之夏,见过皇后,你便赐鸩酒罢。”宋澜出神地敲着手中的奏折,吩咐道,“三司那边,就将牵扯宫人送去应付,立秋之后,皇姐病逝,如此结案便是。”
“还有……”
他丢了手中的奏折,犹豫再三道:“你跟着皇后去,瞧瞧她们二人之间是何情态。”
叶亭宴有些不解,仍是应了:“是。”
*
是仲夏的清晨,朝露蒸腾而去,天色如翡,缥缈薄云,落薇踏进宁乐公主府邸时,瞧见的便是一副诡异图景。
宋枝雨想是在琴前坐了一夜,容色憔悴,十指血污遍布,已结了深色的痂,她身侧跪了一个年青男子,想是她的内侍。
昨日她已将府中众人驱逐,独这一个还不肯走。
听闻人声,守在一侧的朱雀卫终于起身,冷脸将那男子拖走,男子走时犹是恨恨,见了落薇也不知胆怯:“殿下,殿下!你为什么任由他们加害……”
落薇只当未闻,在叶亭宴昨日坐下的地方落座,开口道:“听说你要见我。”
她朝叶亭宴一瞥,叶亭宴会意地遣散了众人,自己却守在相距十步之地,此处几乎听不见言语,却能看见二人神色——落薇不会叫他听的,但他确实也在好奇,宋澜想叫自己看这二人什么“情态”。
宋枝雨瞥了一侧的叶亭宴一眼,勾着唇角,嘲弄的神情:“听闻我的案子是这位宋澜近日的爱臣办的,方才我瞧你二人神色亲密,怎么,他是你的入幕之宾?”
落薇并未惊异,手都没有抖一抖:“你的眼力还是这样好。”
“皇兄死后,你倒是变了副模样,”宋枝雨笑道,“这样也好,你这么坦诚,比从前那副遮遮掩掩、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样子好多了。”
落薇淡淡道:“你要见我,究竟想说什么?”
宋枝雨反问道:“难道你就没有话要问我吗?我是怕我死后,你辗转反侧,后悔没有来问我,才拼死唤你来的。”
“当年送阿霏进宫的人是舒康,你心知肚明,为什么要将这罪名认下来?”落薇平静地道,“哦,我来猜一猜,这些年你想清楚了,当年之事你参与良多,宋澜留不下你的性命,迟早要杀你。他将人证物证找得这么全,垂死挣扎又有何用,你厌倦了等死的日子,干脆给自己找个痛快,是不是?”
宋枝雨瞪大了眼睛:“从前甘侍郎说你聪明,我一直不肯承认,今日却是不得不承认了。”
她说完这句,凑近了盯着落薇的脸,放轻了声音:“等等,你居然早就知道刺棠案的幕后黑手了?哎呀,亏宋澜还要我‘知趣’,他是笃定了我不敢对你说。”
“不对,他派这群心腹侍卫来,就是为了借我试探你知不知道,看来你的日子也不好过——不过宋澜也不知道,他的亲信已成了你的入幕之宾罢?这真是好一重又一重的无间道,苏絮呀,你真是天生就该生在皇室、与他们斗的。”
落薇对她眨了眨眼睛,轻声细语地道:“对啊,要不然怎么说我聪明呢?”
第53章 得鹿梦鱼(十)
叶亭宴隔得有些远,只听见一句“找个痛快”、一句“说你聪明”,二人表情平静,简直如同闺中密友在私语,他心中好奇,正欲走近些,便见落薇警告一般瞥了他一眼。
这一步到底没迈出去。
落薇收回目光,伸手为宋枝雨拨去了耳侧的鬓发,将声音放得更低得几近气声:“不来问你,是因为我猜也猜得出来——当年我上御史台与玉秋实对峙,旁人不知,你怎么会不知?玉秋实或者宋澜去找你时,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在想,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一能凭借一诗扬名天下,二能看我落败,你怎么会犹豫呢?”
她死死抓着宋枝雨的肩膀,回忆起当年无助,恨得咬牙切齿,仍要云淡风轻地继续说:“一千二百四十一条人命!你拿这些东西,来跟我赌气!午夜梦回之际,你心中有愧、有悔吗?”
宋枝雨扯着她的手,痴痴地笑起来:“你以为没有我,这一千多个人就会没事吗?别傻了,苏落薇,你那好夫君想要杀人,自有千种万种手段,我不过是识时务,把自己递过去做一把刀……”
落薇感觉自己的唇齿在颤抖:“你是国朝公主,是他的妹妹,那些人,难道不是你的生民?我知道你恨我,说不定还恨他——你痛恨天资、痛恨天才,这都不算错,可你怎么能……若早知如此,我当初便在你面前跪地磕响头,承认我不如你,也好过来日史书工笔,将你和你那首词一并打入无间地狱!”
宋枝雨听到这里,才真的愣住了,她猛地站起身来,见叶亭宴看过来,便抱起手中的琴,作势要砸毁,故意大声道:“我最恨你这副冠冕堂皇的模样!最恨这些苍生大义的言语!当年甘侍郎不肯收我,说我意诚而心不正,那你呢,你如今安享荣华,又正到了哪里去?”
叶亭宴以为二人还在就拜师一事争吵,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借此机会,宋枝雨用琴掩口,以口型飞快问:“来日史书工笔是什么意思,你要为刺棠翻案?”
落薇漠然地以口型回道:“他若知晓有人因他死而生殉,必定魂灵不安。你说错了,我不仅要为刺棠翻案,我还要将凶手重新揪出来,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真相,我本不想这样早叫你死的,叫你活着看见自己被唾骂的那一日,对你岂不是更残忍?”
她口中言语冷硬,然而方才情绪激动,眼中已微微泛红。宋枝雨不是蠢人,听得出她的意思——她们虽有龃龉,但她真心不愿她写过那首《哀金天》。
她怔然地丢开了手中的琴,像是情绪崩溃一般忽地抱住了落薇,叶亭宴吓了一跳,本以为她要对落薇不利,下意识地就要拔剑,落薇却伸手对他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他瞧着宋枝雨在落薇耳边说了句什么,随后落薇遽然变色,失声道:“你说什么?”
宋枝雨一把捂住她的嘴,又说了一句,落薇依旧情绪激动,问:“在哪里?”
听完之后,她竟再不愿与宋枝雨言语,也不顾他与朱雀,拂袖便走,走了几步才停下,先说了一句“我不会谢你”,又说一句“来世你若还是这个脾气,怕是仍与我做不了朋友”。
宋枝雨冷笑一声,却落了一滴泪下来:“谁要与你做朋友?”
叶亭宴本想跟着落薇一同离去,可宋澜交待的事尚未做完,他也只好遣了几个朱雀卫护送落薇回宫,自己则留了下来。
有人端来了御赐的鸩酒,搁在了断弦的琴边。
黄金雕琢的酒壶上镶了许多颗宝石,叫人看不出这是致命的毒物,只觉华美非常,当是一壶美酒,宋枝雨目光扫过,笑问道:“传言最初的鸩酒是鸩羽所制,剧毒无比,饮下五脏俱裂、惨痛异常,不知如今陛下赏下来的酒还有没有这样的毒性?”
知晓他还有话要问,众人依旧不敢上前,甚至退出了公主府的小园,叶亭宴提起酒壶来倒了一杯,淡淡道:“鸩鸟难寻,如今不过是借个名字罢了。”
宋枝雨挑眉,唇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真的么,我却是不信的。”
叶亭宴倒完了酒,握在手中不肯递给她,犹豫良久,终于开口,缓缓道:“宁乐,我问你一句,倘若宋澜没有以你的母亲为要挟,你还会写那首《哀金天》吗?”
他口中唤的是“宁乐”,又坦荡地直呼“宋澜”,一时叫宋枝雨怔了一怔:“你说什么?”
叶亭宴把玩着手中的鎏金酒杯,没有抬眼:“知趣知趣——你母亲加封太妃时,号不就是‘知安’么?你虽争强好胜了些,却不爱管那些闲杂之事,我再问你一遍,若他没有以你母亲为逼迫,你还会写那首诗吗?”
“这几年,你闭门不出,连皇后亲自下帖的荷花小宴都辞去,其实不是你不愿,而是他变相的软禁罢?我真的很想知道,他们这样不放心你,当年为什么会叫你知道,你既生悔意,又何必死不承认?”
他一口气将这话问完了,却半晌没有听到答复,不由抬头,却诧异地发现宋枝雨已然满口是血,吐得那斑驳琴上污秽一片。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没有递出去的酒杯,终于想清楚了方才那不肯离去的内侍的来意。
他是为她来送毒的!
宋枝雨惧怕皇室的“鸩酒”,故而遣自己的内侍送来了一枚不叫她那么痛苦的毒药,在她说完“我却不信”的时候,便将它咬破,毒性已发。
他终于变色,匆匆上前去,扶住她的肩膀,沉声唤道:“宁乐!”
宋枝雨死死抓着他的手,好不容易才缓了一口气,不可置信地道:“你是……你是谁?皇、皇兄?”
叶亭宴伸手捏着她的喉咙,飞快地在她后心一击,想要将她咽下去的毒逼出来,却无济于事,他有些茫然地抱着她,低语道:“你为何服毒?我今日早已换了宋澜的毒药,将此事栽赃给你,也不过是为了将你从公主府救出去而已——当年我送烧桐给你时,你说真想亲自到许州跟着正守先生学琴,弃了这公主身份也无妨,还有你母亲……”
“哈哈哈哈哈,”听了他的话,宋枝雨终于想明白,她怔了片刻,艰难地笑起来,口中的血随着言语越积越多,染红了他的袖口,“连苏絮都知道,背着那一千二百四十一条人命,我是活不下去的——二哥……二哥!你不是回来报仇的吗,你怎么还是这样心软啊!”
她的气息越来越弱,连眼神都开始涣散,叶亭宴终于端不住那鎏金酒杯,手一抖,就将它打翻在了一侧的池塘当中:“你到底是我的血亲——”
“别傻了,是我们从前不懂啊,生在皇家,所谓棠棣之华……只有你一个人当真而已,”宋枝雨连连摇头,忽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瞪大眼睛、颠三倒四地道,“二哥……我交给了苏絮,你知不知道,苏絮她早就知道了,她没有、没有……”
远山传来铮然一声琴响,不知是否此处不如宫中温暖的缘故,池塘中的荷花都还没有开,风吹过沉重的花苞,将它吹得四处摇摆。
她气息已失,遗憾地垂了手,最终还是没有说完想说的话。
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叶亭宴失魂落魄地从公主的园中走出,守候多时的朱雀卫也没有再问,进门去处理公主的尸体,只有元鸣见他神情不对,跟着他跳上了马车。
“公子,计划可有不妥之处?”
没有回答,元鸣抬头,瞧见叶亭宴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方才宋枝雨的血只溅到了他的衣袖上,这双手一滴血都没有染。
然而叶亭宴深深垂头,怔然瞧着,越瞧越是触目惊心——苍白的双手,血色很淡,它那么修长美丽,握过国之重器、握过心上人的手,染了亲人手心的冷汗,仍旧显得很干净。
只有他顺着掌心纵横交错的纹路和涔涔流淌着鲜血的青筋,看出了潜藏其下的阴诡颜色。
有声音自东山之上传回来,说“这如何还能称‘道’”,说“我不为,是因我不屑”。
话语交织,纷乱一片,他闭上眼睛企图静心,却在黑暗中看见宋澜握着短剑刺进他的胸口,画面倏忽一转,手中的剑又变为朱笔,他握着那笔,在卷宗上缓缓地写下一行字——宫人供述宁乐公主宋枝雨为皇后遇刺祸首,臣举证良毕。
元鸣见他久久不答话,心中不免一凛,正欲再问,却听叶亭宴自言自语道:“是了,我同他,也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他倚着马车内壁,想起逯恒,想起林召,纵然他上书保全了林氏三族,可这其中折损,又岂是能够算尽的?
随后他想起暗无天日的狱中一月,想起被摧毁的半生,恨意与茫然交织,一时无从落笔。
最后一切声音陡然消失,恍然中他似乎回到了当年被叶三带着的死士拼死从内宫救出来的时候,那时他就是这样倚在马车的车壁上,遍体鳞伤、双目失明,车从人声鼎沸处过,他听见有人在外齐颂一首诗,每一个字他都听在耳中,就是不能理解它们是什么意思。
哀金天,幽冥杳杳出青兕,招魂直上碧霄间。
你们为谁招魂?送谁去往碧霄云间?
靖和四年,端午前日,宁乐长公主宋枝雨病逝府中,秘不发丧,秋时方闻死讯。
公主少即嗜文,性情张扬,后不知为何闭门谢客、一生未嫁,世人猜测,或许是因为她一生中最闻名的一首诗酿出了流血惨案,公主过于自责,最后才郁郁而终。
只是这些猜测最终都如浮云般流散,湮灭为了史书上一个简短的“薨”字。
*
天狩三年,除夕方过,元月仍是凄冷,疏星淡月。
皇帝的病已经缱绻了一月有余,太医院院首连老师父都请了回来,仍不见几分起色。
上元前一日,宋泠领诸皇子皇女侍疾时,提请罢了今年的汴河大祭,改为祈福礼。
宰辅出言反对,称礼不可废。
皇帝斟酌再三,还是执意要皇太子代行大祭,其意众人皆知——皇帝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衰老,以及将要死亡的事实,开始为新皇登基造势了。
宋泠加礼服后重来拜别,御驾从乾方殿蜿蜒而去,宋枝雨随着众人下跪,山呼“千岁”。
她并无多少意外,宋泠十二岁便加封了皇太子,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不仅有美誉、有民心,还颇为照拂兄弟姐妹,内廷之中都无人生过同他夺嫡的念头。
只有储妃讨厌了些——苏落薇同她自小认识,是她在皇庭中鲜少遇见的、不肯让着自己的世家女,后来甘侍郎入宫,她们二人比文墨比书艺,最后她败下阵来,与她结了梁子。
不过说起来,这些梁子都是小儿女好胜心罢了,宋枝雨在府中写字时,还恨恨地想,落薇应该能做个不错的皇后,而她定然没有如同皇后一般风光的机会,只能白白认下甘侍郎的选择。
想来真是不甘心啊。
宋泠出宫之后,宰辅携政事堂几位老大人来拜上元安康,随后相继出宫,皇帝病着,上元家宴办不成,诸位皇子皇女便也被遣出了宫。
临走之前,皇帝的精神好不容易好了些,倚在床榻前对大家和颜悦色道,正是年来佳节,何必拘在宫中?
最后只有尚未立府的六皇子和七皇子执意留了下来。
宋枝雨本也想留下来,皇帝却对她笑道:“朕记得宁乐上元时最爱猜灯谜,去岁将瓦阑街的灯谜都摘尽了,今年也要不负众望才是。”
她乘轿出宫前,去燃烛楼上了一炷香。
她本意只是上一炷香,谁料跪在满堂牌位之前,竟悲从中来——爹爹慈爱,怎会天不假年,倘若神佛能够叫她以身代之,她也心甘情愿。
哭到后来,便昏睡了过去。
再后来的记忆变得很模糊,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听见耳边传来了窸窣声响,那种声音很奇怪,像是有许多许多人,又像是只有一个人,空荡的殿中有冬雪的回声,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血腥气?
她从混沌中醒来,茫然地看见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奔到近前,口中喊道:“皇太子遇刺了!”
宋枝雨这才发觉自己在燃烛楼空旷的一层殿中睡着了,全无公主体面,趴在冰凉的地面上,鬓发散乱。
刺棠案后足有一月,她都活在那种懵懂和模糊之中,汴都险生叛乱、宋澜登基、落薇封后、刺棠案祸首被查——五弟为夺嫡勾结凶手杀了二哥,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荒谬的事?她不敢信、不愿信,反反复复地在府中弹一首《棠棣之华》。
与此同时,那种奇怪的声音在她噩梦中频频出现,后来她一闭上眼睛就能回忆起上元当夜空空荡荡的燃烛楼,她枯坐在地面上,听见窸窣声响,想了许久终于想明白——当夜她趴在地面上,听见的是地下传来的声响!
可是燃烛楼的地面之下怎么会有声响?
宋枝雨察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意味,于是在一个进宫小住的夜晚,她借口祈福,遣散侍从,独自在燃烛楼中摸索了良久。
不过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她没有找到通往地下的入口,却撞见了单手染血的宋澜。
彼时她刚刚寻到燃烛楼后院那片被围挡修缮的地方,宋澜便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他登基以来,宋枝雨去拜见过许多次,但她从未在自己向来低眉顺眼的六弟脸上,看见这种意味深长、冷漠玩味的神情。
风声一闪而过,她确信自己闻见了那种熟悉的血腥气,还听见了微不可闻的哀嚎声。
有侍卫上来抓住了她的胳膊,宋枝雨在巨大的恐惧中,听见宋澜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皇姐,这可怎么办好呢?”
宋枝雨咬破了舌头,口中弥漫一片血腥气:“这是什么地方,你……你……”
宋澜置若罔闻,皱着眉想了半天,终于很高兴地开口道:“对了,皇姐,你还有个母亲在宫里是不是?朕登基时还给了她尊位,知安太妃——知遇而安,皇姐也应该如同母亲一般,知趣才是。”
宋枝雨迟钝地意识到他的意思,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道:“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宋澜依旧不在意她说了什么,只是喃喃自语:“如今杀你的话,好像不太好动手……哎呀,对了,皇姐,你是不是很会写诗,朕突然想到了一个好玩的主意。”
他微笑着抬起头来:“皇姐好似还与阿姐不对付,更好了,你说你什么都没看见,那就为朕写一首诗来证明罢。”
宋枝雨不是不知道宋澜的用意——此诗一出,流血无数,他是要将她同自己逼上同一条船。
然而她也没有别的办法,诗成之后宋澜遣人将她送回公主府中,形同幽禁,她知道,迟早有一天,宋澜会寻个理由要了她的性命。
好在那时她甘心赴死,大概不会牵连母妃了。
闭锁公主府后,宋枝雨养了许多内侍,所幸宋澜千头万绪,一时顾不到她。
舒康来过,她拒之不见,落薇送的帖子,也被她丢进了手边的小池塘。
等到宋澜起念杀她的时候,她或许能换来一个面见故人的机会。
但愿她所知晓的事情对故人有用。
宋枝雨虽然要强,可众人不知,她其实比舒康还要怕痛,提心吊胆地等了这么久,咬破牙齿间的毒药时,她竟还平静地安慰了自己一句,没关系,好歹与宋澜赏赐的鸩酒相比,没有那么痛苦。
那时她还想不到,二哥能够死而复生,甚至轻易窥破了她的为难——这里她又想起苏落薇来,此人心中虽然生了从前没有的八百关窍,还是那样单纯,执着地认为做错了事情就要付出代价,哪怕被逼到最痛之处,恶念毕竟由心滋生,不是推脱的借口。
想到这里又觉得可笑,其实她内心深处才是同她一样的想法,半世相对,没想到临死之前,竟将仇敌悟成知己。
还有二哥,你怎么还是这样心软,你难道忘记了那首诗吗?
——咸阳道中送君去,一去渺茫一千年。
千万年后,天人若有情,可还能相见?
愿那时兰草不衰,水中再无相祭的白练。
*
张素无推开琼华殿沉重的桐木门,将公主的死讯告诉了皇后。
皇后坐在桌前,正在擦拭手中一枚去锋的箭。
他看见皇后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喃喃自语,唇角带笑,却有泪倏忽划过,撞碎了她的伪装:“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1],我究竟是谁、是好是坏,连自己都想不明白。”
张素无听不懂这句话,却猛地听见皇后折断了手中的箭,苦笑一声:“这仇,怎么越报越多了些……”
第54章 燃犀照水(一)
此事之后正逢端午,宫中一时忙碌,帝后缄口不语,于是前些日子的种种风波像是突兀消失了一般,被暂且搁置了下去。
自然,内宫风云是波及不到朝前诸臣的,端午假毕后,许澹重回琼庭,整理了半日的书卷。
午后日光稍黯,他便听见空空荡荡的藏书阁前传来一声悠长唱和。
“恭请皇后殿下圣安。”
于是他丢了手中的书卷,急急地往前堂去行礼,想要近些观察这位在传闻中时常出现的皇后。
皇后今日穿了真红褙子,浅挽发髻,未曾装饰任何珍奇宝物,连耳坠都不见珠玉。
许澹叩首三次后方得起身,偷偷瞧了一眼,首先感慨的并非皇后与传言中相符的端庄气度,而是突兀发觉,她居然还是这样的青春年少。
这个年纪的女子,这个年纪的妇人,正是温语爱俏时,若是嫁得一位相貌匹配的如意郎君,更风姿绰约、幸福美满。
而皇后——这天下女子艳羡的国朝第一人,眉目间却不见全然那般婉约风情,微微蹙着,是上位者掌权后浸润的淡漠,还有一分与淡漠不匹配的哀愁。
传闻皇后爱文,是常来藏书阁的,只是他来的日子不长,没有得缘碰上过,如今还是第一次。
蔷薇的芬芳气从他面前掠过,还是带着那样的哀愁,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衣料摩挲声在他面前突兀消逝,皇后停下脚步,看着他,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这位可是幽州来的许泊明、许澹大人?”
随侍她的内臣低声答了,于是她便笑起来:“今日就劳许大人为本宫寻书罢。”
许澹受宠若惊,应声之后便起身,有些不敢抬头,只是引着皇后穿过藏书楼的长阶,来到二层存书之处。
他目光躲闪,倒叫落薇好奇道:“大人为何不抬眼?”
许澹老实答道:“娘娘光耀,臣不敢。”
说完了他似乎觉得自己这句有些失礼,想要下跪请罪,又觉得欲盖弥彰,一时间僵在了原处,落薇被他言语逗笑:“无妨,大人不必紧张。”
她径自走到他前面去,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却温润淡静,叫人闻之喜悦:“琼庭盛大,向来只取进士前几名,外放后召制进京,累加制诰、升学士,资历攒足后六部加封、登阁拜相,或是掌军机事,好一条仕途顺畅的路子——本宫记得,许大人只是去岁二甲十一名。”
许澹应道:“是,得诏入琼庭时,臣也很是意外。”
落薇回头看了他一眼,二人身侧木制的高窗漏进成束的光亮,让她的面容一半隐在黑暗当中。
在这样的静默中,落薇缓缓开口念道:“上客死守藏书楼,水火兵燹不能去之——许大人不仅在春考中有名,更得了幽州十三县联名举荐,起因是大人动身入京之前,恰逢北境战乱,时大人身在苍澜县为十三县修史,借住幽州第一藏书楼中。战火烧到藏书楼下,人皆奔逃,独你抱缸死守,火来灭之,兵来阻之,生生保下了边境所有文书档案,战乱去后,众人称赞,为你写了那句赞誉,本宫说得可有错?”
许澹听得目瞪口呆,喃喃答道:“娘娘说得半分不错。”
落薇便点头:“本宫也嘉许大人这般赤子之心,这才在陛下钦赐时为你求了个恩典,擢你入了琼庭藏书阁,你可欢喜这个地方?”
鼻尖是旧书和蔷薇香气混杂在一起的味道,竟让他微微晕眩,许澹跪在地面上,恍然大悟——当初他被擢入琼庭时,人皆慨叹,他本以为是皇帝瞧了十三县举荐书的一时兴起,毕竟幽州偏僻,所谓“上客”的故事,也并无几人知晓。
不料其中竟真有人瞧过他的自述文书!
落薇朝搁置了许多旧书的木架走去,口中道:“泊明也不必惶恐,本宫擢你,只是赞你忠贞之义,想为你寻个能一展胸襟之处,并非要你回报。”
皇后改口唤了他的字,亲近之意溢于言表,许澹激动得心中狂跳,按捺不住地直身下跪:“臣……叩谢娘娘知遇之恩。”
新朝甫立,旧臣当道,皇帝手中权柄不足,春考擢拔的士子,也散入朝堂之中,各自为政。若没有被擢入琼庭,想必他也要同旁人一般,对上峰点头哈腰,煎熬数年都等不到一个出头机会。
落薇拾起一本书,恰好张素无为她搬来一把椅子,安在窗下,她便随意坐下,问道:“泊明在琼庭三月,可思索了为臣的去处?”
她问得含糊,但是许澹听懂了她的意思。
初入朝堂之时,众人便有了自己的选择——若效皇后祖辈,志为帝师,便趁早外放、拜师历练,成一代清名;若意为谏官,便勤上奏劄,时时鞭策,以身作则地督促皇帝;做酷吏,掌刑名律法;入户部,关心民生算计……
或者执意做权臣,效法叶亭宴和玉秋实的路子,一心揣摩上意、排除异己,身孤而事绝,此后得金银财宝、滔天权柄易如反掌,除却声名不佳,一切美满。
还有如同常照一般的人,隐于士林,立场摇摆,似乎想要将自己从朝局中抽身出来,想等尘埃落定之后再做决定。
然而落薇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臣想留在国朝修史。”
她微微蹙眉,重复了一遍,随后叹道:“修史乃是苦工,一去十年、二十年,世家子弟,尚可支撑,泊明出身寒微,若行此路,怕连娶妻生子的银钱都攒不下来。”
许澹朝她静默叩首:“青史有路,我甘行之。”
*
青史有路,我甘行之。
在离开藏书阁许久、坐在高阳台的床榻上的时候,落薇还在出神地想着这句话。
台谏今日又奏了皇帝不该私立朱雀司一事——自从宋澜立此司开始,类似的争吵从未停息过。
大胤开国皇帝曾言本朝不杀士大夫,可从前便有皇帝不听劝谏、滥杀妄为之事,宋澜虽然年少,可在百官眼中,不经三司断案、结亲信为机构,便是一个十分危险的迹象。
宦官乱政、皇城司滥杀……监视、越权、违拗律法,殷鉴不远,玉秋实也在猜测皇帝立朱雀的用意,于是置身事外,留宋澜一个人去应付言官。
今日他又被言官缠住,想来一时半刻是脱不了身了。
所以落薇在出藏书阁后便提前来了高阳台。
烟萝被抓之后,她与叶亭宴在内廷中一时寻不到人传话,便以藏书阁为约,倘若二层窗前留了一簇时令花朵,便是相邀见面。
今日他留的花朵,是方开的紫薇花。
落薇取了那簇紫薇,进门又顺手将它交给了守在林前的张素无,她想着许澹这句话,伸手拉上了床榻深青色的帐子。
于是她便陷入一片黑暗当中。
奇怪的是,她发觉自己对于这样的黑暗并不抵触,这黑暗甚至为她带来了些安心的感觉。
有光自床帐外若隐若现,落薇等得久了些,昏昏欲睡。
就在她感觉自己将要睡着之时,一只修长苍白的手伸过来,拨开了她面前的床帐。
落薇抬起眼睛,逆光中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能嗅到淡淡的檀香气。
她忽觉安慰,于是伸手拽了对方的衣袖,将他扯了下来,叶亭宴不防,身子一侧便摔在了她身旁,撩开床帐的手跟着撤去,那簇从她内臣手中抢回来的紫薇轻飘飘地落在床榻之下,将两人重新送回这一片漏着微光的黑暗当中。
落薇伸手搭上他的肩膀,轻声细语地问:“陛下都问了你什么?”
那一日她从公主府急急离去,由于听见的话语过于惊愕,甚至忘了伪装,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叶亭宴仍在身侧——宋澜遣他过来,必定是为了观察她与宁乐对话时的情态。
他开始怀疑她知晓了旧事,但如同玉秋实一般,不敢确信,于是刻意放她去见宋枝雨。
倘若她与宋枝雨的对话中有何不对,不仅会牵连自身,恐怕还会连累宋枝雨尚在内宫之中的母妃——后来宋枝雨在她口中确信了叶亭宴是她的“入幕之宾”,才敢放心跟她言语。
但她走得太急,忘了同叶亭宴叮嘱两句,万一他漏了一两句给宋澜……
叶亭宴也伸手揽了她的腰,同她抱得更紧了些,口中道:“陛下问我,你同宁乐长公主有没有争执。”
落薇心中一紧:“那你怎么答?”
叶亭宴道:“争执自然是有的,长公主到最后都还在记恨甘侍郎择你而不择她的事情,你们不欢而散,长公主在喝我递过去的鸩酒时,还说‘见她如此,我便不后悔’。”
这句话宋枝雨自然没说。
他刻意编造这句话,是为了顺着宋澜的心思,叫他觉得宋枝雨临死前还在执着与落薇的意气之争。
既有争执,又兼忌惮,自然不会吐出什么事情来。
他还记得,他说完这句话后,瞧见宋澜松了一口气,面上的表情似是有些欣慰,又似十分惋惜:“皇姐糊涂,这么多年都跟皇后过不去。”
落薇听了他这些话,也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声音却有些怅然:“她……还说了什么?”
叶亭宴摇头:“没有旁的话了,你二人失态,我不曾禀告陛下。”
那日他回府,反反复复地想起宋枝雨最后没有对他说完的话。
一句是“我交给了苏絮”。
交了什么东西?二人未必龃龉,托付的便极有可能是牵系身家性命的东西,可惜她没有说完,这样物品,落薇一定不会告诉他的。
另一句是“她早就知道了,她没有”。
这句话他实在想不清楚,在书房中坐了一夜,只想出了两种可能。
一是,她早知宋澜和玉秋实的布置,没有阻止。
听起来像是宋枝雨临终有怨的控诉。
另一是,她没有背叛你。
多么令人目眩神迷的言语,他想出这句话,先将自己吓了一跳,静谧夜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叠一声,似乎在劝自己相信这种微乎其微的猜测。
可若是如此,“她早就知道”又该作何解,若她没有背叛,难道不应该是“她不知道”他们的谋划么?
心乱如麻。
离开汴都之后,他来去南北,苦心孤诣地布置自己的复仇,将当年参与之人以及如今朝中之人的身世经历摸得清清楚楚。
何人为敌须除、何人为友可信、何人不须拉拢、何人日后可用,钱财诱之、权势诱之、同道知己、异心能臣……他回京不过三月,一点一滴、无声无息地蚕食着汴都的政局,熬煎心血、夙夜难寐。
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心中那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得心应手。书房中只有关于她的言语,会叫他的心变成窗外夜风中摇晃的树叶,沙沙作响,摇曳不息。
落薇听了他的话,好似非常满意,难得主动地凑过来亲吻他的面颊——最近她对他的排斥似乎越来越少了,叶亭宴察觉到了这种转变,却猜测不出缘由。
“叶大人,陛下近日越来越信你了,”落薇在他耳边黏糊地说着,她凑得太近,每一句都能叫他听见停顿的气声,“假龙案没有罪魁祸首,宁乐一事又过于仓促,太师已知你为我所用,只是苦无证据,一时不得发作,若叫他回过神来,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不如……我们不再等了罢?”
叶亭宴察觉到了她言语中的意思,有些意外:“虽有暮春场和假龙两桩指向不明的案子,但还远远不够,你现在就想动手,以何为由?”
落薇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她很喜欢这样拥抱的姿势,更要紧的是看不见对方的脸,她嗅着他颈间熏了茉莉香片的气息,轻轻柔柔地道:“谋逆——你觉得怎么样?”
叶亭宴半晌没说话,随后才缓缓开口,用一种奇异的口吻唤她:“娘娘。”
落薇诧异:“怎地突然叫起娘娘来了?”
叶亭宴置若罔闻,继续用一种颇为严肃的口气道:“娘娘执掌朝政已有三年,难道看不清朝中的局势?太师在明,身后是公侯世家,你在暗,身后是朝野清流,一明一暗之下,陛下才能放心地撒手,许你们揽权柄、严相争。”
“你要斗他,需得徐徐而图,不管他出了什么招式,都不能心急。你要让他在陛下的心中失去用处、失去威胁、失去可依赖的本钱。大胤的宰执更迭何其频繁,若他手中不握滔天权柄,贬黜不过是一句话便能做到的事情。对于你们彼此而言,出刀不难,难的是如何确保这刀刃不会砍伤自己——谋逆,这样大的罪名,实在冒险,你如何能确信自己能够在其中不留痕迹、全身而退?”
他分明说得又温又缓,像是循循的劝告,可落薇听在耳中,只觉言语中的锋利和威迫几乎逼到了近前,叶亭宴揽着她的腰,忽地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落薇下意识地想要推拒,想了想却没有动作,任凭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露出一声不常见的嗤笑:“娘娘,臣所说的,你想过没有?”
想过千遍万遍了,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全身而退。
落薇舒了一口气,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一个完全放松的姿势:“想过,怎么没想过,我只是突然觉得累了,实在不想和他纠缠这些事情了,至于以后——叶大人多虑,陛下到底是我的夫君,相识十年、夫妻四载,殿中不仅有勾心斗角,还是有情分的。”
情分?她居然敢相信宋澜的情分?
叶亭宴一时被她气昏了头,刚想出言嘲讽几句,便听她继续道:“再说,不是还有你吗?若本宫受了牵连,叶大人还是会保我的,是不是?太师一倒,不仅我以后能够少用些心思,叶大人的青云之路,便更加畅通无阻了呀,你我结盟,不正是为了此事?”
他伸手去摸索她的面庞,觉得心中湿软一片,哀哀的依恋之意,一时间再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落薇趁他失神,猛地起身,挣脱了他的怀抱。
她扶着有些乱了的鬓发,跳下了床榻:“罢了,今日我也只是知会你一声,时候不早,你先回去罢,此事容后再议。”
叶亭宴一言不发地下了榻,穿好官靴便往外走,转头却见落薇没有跟过来,而是在殿中的桌子上摸索,寻了半天,寻到一块飞燕形状的铁片。
这铁片似乎是从什么兵刃上掉下来的,落薇找到之后便松了一口气:“原来真的掉在了这里,幸好……”
她抬眼才发觉叶亭宴没走,于是便将那样东西往身后藏了一藏,然而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的东西,顿时五味杂陈,心中燎上一簇炽烈怒火:“你竟然跟他在这里见面?”
方才没有想清楚的事情突然变得清明起来,叶亭宴冷笑一声,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怪不得你要让他回京,你以为有他的庇护,就算你以逆罪构陷宰辅,陛下也不敢动你,是不是?”
他突地忆起那日黑暗中瞧见的大胤军防图。
落薇懒得同他解释,便道:“我听不懂你的话。”
“娘娘的近臣也太多了些,”叶亭宴死死盯着落薇手中的东西,嘲讽道,“今日在藏书阁与许大人一番言语,想必也对旁人说过罢?怪不得娘娘在朝野之中一呼百应,你既有如此邀买人心的手段,何必非要与我商议?”
落薇心中一颤,声调都冷漠了不少:“叶大人在内廷之中的眼睛,也不少嘛。”
她深吸了一口气,重新露出个笑容来:“与你商议,自然是因为你最得用了一些,你上次还说要做我最得用之人,难不成都是骗我的?”
“你——”
叶亭宴一时哽住,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落薇在原处站了好一会儿,突地觉得有几分好笑。
她初见对方之时,只觉对方多智近妖,懒洋洋软绵绵的模样,好似什么事情都不会叫他觉得失算。
没想到相识不过这些时日,他就在她面前屡次失态,倒叫她越来越看不懂了。
第55章 燃犀照水(二)
夏夜处处蝉鸣,偏京中流传“皇帝不杀鸣蝉”之事,无人敢违拗天家旨意,就连往日捕蝉售卖的商人,都在今夏另谋生路去了。
裴郗夜行几步,便已被夜中纷响乱得头昏脑涨,近叶宅之后,方觉清净了不少。
汴都寸土寸金,早些年就算是国朝宰辅,若无祖上积业,亦要租房为生。去岁他捏着假文书离开幽州,赶赴汴都科考,同榜多位进士,在及第之后仍要为落脚处烦恼——自刺棠案后,朝中诸臣再也不敢如从前一般肆意收留学子,生怕为自己惹来阖家灾祸。
所幸在叶亭宴动身来汴都之前,便有一位姓“艾”的女子和她的高姓夫君为他置下了宅邸,传言这二人乃是当今江南首富,汴都半数产业也尊其为主,他少时听柏森森吹嘘太子手掌天下商脉,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宋澜还疑惑过叶亭宴的宅邸从何而来,他只说自己游历江南时攒下了银钱,倒也搪塞了过去。
叶宅位于汴都浚仪街上,不仅离皇城不远,更临河望街,方便消息传递。宅中后园内种了各色树木,这个季节本该是蝉鸣阵阵,可他走近些也听不见蝉鸣,便知叶亭宴定然不会学宋澜行事,怕是早就遣人将蝉捕去了。
只是如今却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裴郗一路畅通无阻,从宅邸后门处轻车熟路地绕到叶亭宴房前,隔着门框见房中一灯如豆,便知他此时应当未睡,正在同人议事。
裴郗伸手敲了三声门,唤道:“公子。”
门应声而开,和风扬起悬在门边的几张白宣。
每次他进门时,先瞧见的都是正对房门处摆着的那盆病梅,他凝神瞧着,发觉比起上次见时,这病梅又削了几枝去。
周楚吟回头见是他,挑眉问道:“错之夜来何事?”
叶亭宴眼上蒙了一条白纱,闻声便抬手点了手边另一只蜡烛,或许是怕他看不清楚。
裴郗上前几步,缓了一口气,低声道:“禁宫消息,皇后今日夜访刑部,亲手赐死了邱雪雨。”
周楚吟眉心微蹙,立刻转头去看叶亭宴的表情,却见他面色不改,甚至浅淡一笑:“你缓些说。”
“是,”裴郗应了,“是元大人递的消息——皇后遇刺一案绵延良久,虽主谋宁乐长公主已死,合谋众人却一直不曾处置。宋澜将此事交给皇后,三司摸不准皇后之意,只好一拖再拖。端午已过,若再不结案,怕会落人话柄,今日皇后见过宋澜之后,盛装去了刑部,亲自为邱雪雨端了鸩酒。”
周楚吟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叶亭宴苦笑一声:“你悟到了什么?”
裴郗更是一头雾水,周楚吟为自己添了茶,将茶盏捏在手中,表情玩味地道:“玉秋实知晓冯烟萝乃邱雪雨,想叫宋澜觉得皇后贰心,不料你公子横插一脚,将此事告知了皇后——邱雪雨那一簪,抵了宋澜大半疑心,公子寻出了宁乐长公主,更是几可将皇后择出去。”
“宁乐长公主身份特殊,不能明着过三司,此事若如此结案,最终的罪责只会落到邱雪雨一人身上——这也是邱雪雨在朱雀时,与公子商议的计策。”
叶亭宴白纱下睫毛微动,默认了他的说法。
那夜他见过落薇,回朱雀司继续审讯,在元鸣离去之后,邱雪雨问他“我能成为你们的一把刀吗”,随即凑在他耳边,将如何栽赃宋枝雨的谋划细细告知了他。
宫外疯癫宫人、内廷诸多佐证,那句含糊不清的“公主”,根本就是邱雪雨这几年在宫中的布置——在刺下那一簪之前,她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一天,打算以自己的性命为引,拖着宋枝雨一同下地狱。
所以那日他奉旨去赐死宁乐,握着换过的毒酒犹豫再三,没有上来就点破自己的身份。
宁乐最终还是服毒赴死,就如同她自己所言,背着那一千多条人命,她是活不下去的。
虽说并非本意、纵然受到逼迫,那首《哀金天》到底出自她的笔下。
裴郗听了这话,才回过神来:“我先前还在纳罕,公子为何忽地将此事栽给了宁乐长公主,原来如此,邱姑娘不知内情,同长公主之间确是横亘了世仇的。”
叶亭宴低低地“嗯”了一声,顺着周楚吟的话道:“她决意赴死,案子若是从明处过,判绞刑斩首、凌迟分尸,皇后有千般本领,都买通不了三司诸臣、不落痕迹地将人救下来。她想清楚之后,便另生一计,传信唤燕世子回了京。”
“王丰世此人是玉秋实旧交,宋澜自北巡时便对幽州军备有些想法,便遣此人先去北幽探底——他派这个人去,本身也没想叫他活着回来,况且王丰世守城时贪腐妄为,被燕琅斩了也不算冤枉。”周楚吟评价道,“只是此事到底还是仓促了些,经此一事,宋澜必然对幽州军警惕非常,因为此事落在他的眼中,意即燕氏有心、亦有力除去他派过去接手的任何将领。”
裴郗道:“燕世子与皇后交好,如此行事,又大胆地卸甲回京,岂非挑衅?玉秋实必向宋澜进言,若是皇后想借幽州军反,简直易如反掌。啊,我似乎明白了些,必须要让宋澜生这样的摇摆,他才会将邱姑娘刺杀一案从三司撤去,直接交给皇后——他是想用一切办法试探皇后之意。”
“错之长进,”叶亭宴淡淡称赞,“交给三司,必死无疑,交给皇后,是一个询问——若与此事无关,请杀亲近人为证;若执意保下此人,便是心有不诚。”
“可既然生杀大权已经落到了皇后手中,做场戏又有何妨?她盛装亲临刑部,便是要闹得人尽皆知,叫宋澜知道她的诚意。楚吟,你可知刑部狱中若意外死人,该如何处理?”
周楚吟道:“先前是送至城中哀山牢焚烧弃尸,现如今么,多是上东山焚之,小吏躲懒,点火时少,东山为乱坟之岗,扔下便作罢了。”
叶亭宴突然低笑了一声:“唔,从乱葬岗中寻人,确实是个苦差。”
*
当是时,扛着锹走在东山山道上的燕琅忽地打了个喷嚏。
他身后一个同样穿着夜行贼服饰的兵士上前,有些紧张地道:“少将军在夏夜中为何寒战,难不成是着了风寒?”
燕琅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一头雾水:“我好得很,只是忽地鼻中痒痒……”
话音未落,他便又打了一个喷嚏。
手下恍然大悟,斩钉截铁地道:“少将军,想是有人在骂你。”
燕琅:“……?”
*
裴郗听了二人一番解释,只觉心悦诚服、心惊肉跳:“皇庭满目锦绣、吃人不吐骨头,杀一人易,救一人却何其困难。皇后为救此一人,赌上了宋澜信任,燕琅一时不回北幽,那她在宫中处境……”
他虽未在琼庭任职,但日常出入,结识几位好友,兼之宫中仆役,无一不对皇后赞不绝口。一时之间,他竟有几分体会为何叶亭宴与之死生大仇,却迟迟不肯下手——那些表露出来的良善,实在不似作伪,纵然窥其皮下野心,仍按捺不住,反复动摇、反复心软。
他虽知皇太子当年遭遇,可其中细微之处,叶亭宴一句都不肯对旁人说起。众人只知他遭皇后诱哄失力、遭手下暗算落水,后为宋澜所擒,囚于宫中,险些自行了断,若非死士去得及时、若非柏森森闻讯从西南赶来,定然活不到如今。
未至汴都之前,这份恨意仍能存活。
见到人之后,一切竟能凭空消散,只余一腔淤塞的、浓艳的、化不开的复杂愁绪。
纵是殿下这样从前谪仙人一般的人物,仍旧不能为他如今悟不透的“情”之一字免俗啊,裴郗想。
但如此也好,倒比初改头换面时冷心冷情、厌世厌己的模样更像“人”了一些。
他还在这里胡思乱想,便听见叶亭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周楚吟在一边摇头道:“若如你所料,皇后的目的从一开始便是收拢权柄、逐鹿天下,那么她当初……便是从你和宋澜之间择了他,因为他貌似更好掌控一些。”
“宋澜上位之后,她才察觉自己亲手养大了狼崽子。有玉秋实在侧,她一人临两人威胁,如履薄冰——她从前的盘算,应该是同你一样,徐徐图之,渐次渗之,等到时机合适再动手。可为了救下邱氏女,她不得不破釜沉舟、提前了计划,这才会生了同你说的、冒险对付玉秋实一事。其实他们二人同伴君侧,栽赃‘谋逆’,实在不难,只是各有忌惮罢了,如今她没有忌惮,玉秋实却有,胜算……”
他瞥了叶亭宴一眼,故意道:“退一万步,皇后若是失策,将自己一同搭进去,于你亦无碍——她要兰艾同焚,却是为你铺平了道路,无论如何,这一局,你都不会吃亏的。”
因蒙着白纱,二人看不见叶亭宴的眼神,只听他沉默半晌,惜字如金地开口道:“时机未至,我自尽力助之。”
周楚吟“啪”一声打开了手中的折扇,以此掩面,偷偷凑近了裴郗,小声道:“病根既是无他住,药石还同四大空[1]。等你求娶淑女时,可千万不要……”
叶亭宴冷着脸,不知扔出了手中什么东西,“咻”地一声将两只蜡烛齐齐砸断了。
第56章 燃犀照水(三)
叶亭宴来访时,玉秋实正在瞧着一份手边的邸报,抬眼见绿荷丛中粉衣郎,不免一怔,随后道:“叶大人,坐。”
二人相约之地是汴河上隶属于某座青楼的凉亭,时为夏日,荷风送香入亭中,周遭荷叶也生了老高,倒成了极佳的遮掩,纵然是夏日里时常来往汴河的各色游船经过时,也瞧不见亭中的人物。
玉秋实穿了一身深青道袍,十分古旧的颜色,而叶亭宴则穿的是素爱的淡粉薄纱文士袍,也不曾带冠,简单地插了一支花状玉簪,也不知是什么花。
二人对坐,任谁也想不到此为天子近臣,只觉一和蔼老人、一年少公子,赏心悦目而已。
国朝男子雅好风流,如此打扮虽状似冶游,却也无过,玉秋实没见过他这副模样,饶有兴趣地看了许久。
一侧的随侍女郎提着银壶为二人倒酒,也忍不住一直偷瞧。
玉秋实瞥过那女郎头上的赤金发钗,笑道:“绿鬓年少金钗客,缥粉壶中沉琥珀[1],老夫浊眼,从前竟未瞧出来,叶大人好风流。”
叶亭宴神色不改,应着他笑道:“不敢,不敢。”
玉秋实给那女郎递了个眼色,正要吩咐人下去,忽地心念一动,试探道:“亭宴若喜爱,我今日将佳人赠你,听闻你府中尚空,得一红袖添香,岂不美哉?”
岂料叶亭宴眼睛都不眨地拒绝了:“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2]。多谢太师美意,只是早在年少之时,父母便为我与挚友之女定了一门亲事,北境皆知,我已有未婚妻子了。”
他遣人到北境打探叶三公子之事时,倒也有所耳闻,只是年青子风流乃常事,不想他竟拒绝得如此干脆。
怕也是因为这是他开口赠的人罢了。
玉秋实呵呵一笑,挥袖调侃:“尚未完婚,亭宴的未婚妻子便放心你独身进京求前程?”
叶亭宴温言道:“我求前程,也是为了妻子,何谈放心不放心。”
玉秋实举杯赞道:“君乃忠贞郎君。”
对方仍旧面色不改:“太师谬赞。”
饮罢了,玉秋实重新拾起手边邸报——五月廿一日邸报,恰是叶亭宴所写。他一边垂眼瞧着,一边思索,此人入京已有半年,越来越得宋澜信任,如今已是服绯之人,升迁之快国朝罕见,想必极解上意。
暮春场案后,他才真正探得此人深浅,那时他还不知对方已为皇后所用,叶亭宴快刀砍去了他一条臂膀,却没有叫他惊怒,而是开始思索,若除之不去,不如拉拢为用。
早知他心比海深,点红台上便不应作对的。
但玉秋实鲜少见到他这般奇怪的人——金银财宝,他似乎不缺,哪怕是送上门的定州红窑、顾渚紫笋,皆被退回;功名权势,不需他许,如今他在朝中炙手可热,任凭台谏日日上书,仍旧一路高升。
至于佳人美色,他方才也得了答案。
旁的东西,他在朝中浸淫多年,竟然什么都没看出来——他看不出来此人胸中是不是藏了天下苍生、揣了滚烫理想。
他就如同一汪幽幽深潭,水面波澜不惊、善容万物,看似一无所求。
怪不得能得信赖,简直不贰孤臣。
所以在会灵湖前设计、发觉他投奔了皇后之时,玉秋实着实好奇,皇后到底许了他什么东西?
他今日邀他赴宴,又着意唤“亭宴”,以示前嫌不计的拉拢之意,可对方依旧淡淡,甚至如此打扮——换作旁人,此举甚至可以视为侮辱,可他神态自然,就如随意穿衣、来赴亲友之宴一般。
二人对坐闲谈,捡几桩朝中趣事随意谈了谈,言语亲密得如同旧友,肴核既尽时,叶亭宴甚至兴起,借着一分醉意,拈了一根竹筷击打酒器,漫声吟了一阕《满庭芳》。
玉秋实和了下阕,与他相视大笑——可在望着彼此眼睛的时候,他们都能瞧得出来,彼此眼中,是完全没有笑意的。
见他不肯开怀,玉秋实也无可奈何,想到有朝一日必要亲手除之,连念了好几声“可惜”。
叶亭宴临走之前,像是忽地兴起一般,突兀问了一句:“太师,你三度遭贬,得蒙先帝赏识、扶摇直上,中年拜相,左右逢源,如今权倾朝野,为臣二十三年来,太师可有愧悔之事么?”
他这话说得可算无礼,玉秋实持杯之手一僵:“亭宴这话什么意思?”
他问完,见叶亭宴下意识地将手覆在了自己受过伤的右肩上,露出一丝苦笑:“太师,臣出身将门,原也应当纵马荒原、挽弓边野,效仿父辈,成为守护天下的将帅,只可惜……爹爹早逝,长兄身涉叛案,为臣落了一枚屈辱印记,颠沛道中,亦损了臣的健康,叫臣再也成不了从前梦中模样。自家门败落后,十年深恩负尽,回首往事,时常觉得恍惚,倘若兄长自当年的幽云河之役中生还,这一生又当如何?”
他所言之事分明与方才问的有无“愧悔”全无干系,可玉秋实听了,竟觉愕然,心中旧事涌来,百感交集,一时无言。
不过他到底老成,片刻之后便恢复常态,掩饰道:“宦海沉浮,将门更险,起伏乃常有之事,亭宴到底因祸得福,做了文官,倒比武将更得尊崇些。”
叶亭宴紧紧地盯着他,从他眼中看出了一闪而过的失神。
他唇角的笑意渐渐凝住,语气也比从前更冷了些:“太师说得是。”
他饮罢了手中最后一盏酒,挑衅一般将酒盏倒扣在了玉秋实的面前,拂袖欲走,玉秋实到底因他的放肆生了怒意,在他身后冷冷地道:“小儿无知狂妄,以为倒向你主,她便能保你一生么?笑话,今日老夫也只是惜才,想要点你一句,你主同陛下之间的裂隙,天人难补,只盼有朝一日,你不要与她同入地狱才是。”
叶亭宴脚步一顿:“……天人难补?”
玉秋实意识到自己失言,再不肯多说,只翻阅着手中邸报:“叶大人习的是颜体?此书庄严雄浑,若非自小习之,总有不足,大人尚需加勉。”
他改口“叶大人”,又讥讽他所书颜体笔力不够,但见叶亭宴闻听帝后有隙后惊疑不定的神情,还是缓和了面色:“恰好,老夫于书法颇有心得,倘有朝一日亭宴想不通其中关窍,可至玉氏宅邸一谈。”
玉秋实话音刚落,方才倒酒的那名女子便悄无声息地从亭外飘进,手中递来一个锦盒。
叶亭宴接过一观,发觉其中是以翠玉琢出的玉笔一支,笔杆修饰为竹,通体透彻、不见半分杂色,瞧着便有千金之贵——这是一件天下文人见了,都会心生喜爱的礼物。
礼盒捧去,玉秋实也未抬头,直至人声远去后,他方看向为自己倒酒的女郎:“锦盒在否?”
女郎低眉顺眼:“被那位貌美大人带走了。”
于是玉秋实大笑,指着面前荷丛道:“到底不能免俗,金钗金钗,寻一朵开得最好的菡萏,来为我下酒罢。”
*
汴河上花开正好,琼华殿中的莲花今夏亦长得旺盛,六月初时,李内人蹦蹦跳跳地经过那方挤满芙蕖的小池塘,带过一串悠长的蝉鸣声。
她照着落薇的吩咐,捉了一大兜蝉,搁在园中精心养着,忙完了欲回殿中时,却发觉张素无正守在门前。
见她来,他也没有推开身后的门,而是引她一起坐在了门前的廊柱下。
想来殿中应是有客人。
李内人原名为“阿嫣”,五岁便进了宫,也不知爷娘何处,只知应是姓李,她从前一直在浣衣房为婢,“阿嫣”这个名字,是掌事宫人随口取的。
之前不觉得有什么,张素无来后,同她言语多了些,她便觉得有些不好。
“嫣”虽是好字,可大胤上下,不知道有多少个“阿嫣”呢。
得知张素无从前供职于藏书楼后,她便央他为自己取个新的。
张素无择了“朝兰”二字,却叫她先去问皇后娘娘好不好。
落薇听了是张素无取的字,拊掌笑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3],离骚的句子,自然是好的。”
她写了“朝兰”两个字赠予她,李内人得了新名字,又不解道:“张先生为何要叫我来问娘娘?”
落薇笑道:“素无是担忧你用此名须讳,因为我的字也有一半出自这一句,不过倒是无妨,毕竟只有一半。”
那时候李内人才得知皇后字为“落薇”——禁宫中人都称她“娘娘”,偶见外臣,最多是敬一句“苏皇后”,就如同众人都叫她“李内人”一般。
久而久之,那些芬芳美丽的闺名,便渐渐为人所忘却了。
“‘落’字出离骚,‘薇’字出诗经,一为落英,一为采薇,都是高洁之物。择‘絮’字做名,意为才;在‘风骚’中各取一字,意为德——名和字,都是父母师长的祝福和期望。”
四下无人时,皇后同他们说话没有什么忌讳,事后张素无总会反复告诫她不可出门乱说,若被人听去,免不得要弹劾皇后溺爱内臣。
李内人——如今可以称为“朝兰”了,朝兰听了皇后的话,便感叹:“原来这名、这字,竟有这样多的讲究呀。”
又缠着她道:“娘娘再为我讲些可好?娘娘最喜欢的名字是什么?”
皇后听了她的话,不知为何,忽地有些哀愁——她的忧伤在无人时表露得十分明白,眉宇微蹙,眼神闪烁,她服侍了这些时候,看得清清楚楚。
落薇提着笔在宣纸上点了三滴水,却没有写下去。
朝兰本以为娘娘写的是皇帝名讳,后来张素无偷偷告诉她,娘娘应该是在想念从前同她一起长大、却早早逝去的旧友。
他在她手心比划了一个“泠”字,又写“灵晔”,怔了片刻,缓缓地补了一个“承明”,朝兰好奇道:“最后一样是封号么?好亮好亮的名字们啊,又亮又冷,像……像远星。”
张素无为她解释:“‘泠’是上善若水,出自《道德经》,意为完美的道德。‘灵晔’是闪电的别称,《楚辞》中亦有载,‘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4],‘耀灵’是太阳,‘晔’为光耀,故而他的号是承太阳之明——确实是很亮很亮的。”
朝兰咋舌:“不知道谁用得起这日月星河之大的名字……啊,等等,‘承明’?这不是——”
张素无冲她比“嘘”的手势:“噤声,噤声。”
朝兰捂住自己的嘴,却偷偷问:“你见过那位皇太子殿下么?他是不是像这名字一般亮?”
虽不知“亮”这个字用来喻人是什么意思,但张素无仍旧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殿下……是很好很好的人。”
朝兰不信:“有多好?”
张素无有些出神:“和娘娘一样好。”
“我不信,哪有和娘娘一样好的人?贵妃娘娘虽然也很好,但是总爱发脾气,不如娘娘温柔。”
“是有的,不过我也没有见过比殿下和娘娘还要好的人,就算见过,也觉得不如他们好。”
朝兰想了半天,得意宣布:“你见过殿下,才觉得他好,我只见过娘娘,自然只觉得娘娘好。天下好人有许多许多,但于我们而言,他们就是最好的。”
张素无愣了愣,赞同:“你说得对。”
朝兰同张素无一起坐在廊前,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这段几日之前的对话,她心中一动,问道:“张先生,我忘了问,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张素无便回答:“平素、空无,是佛经中的词,我自己取的,前尘往事俱空无的意思。”
朝兰惊愕道:“怎么会空无,张先生也没有亲人么?”
张素无缓缓回忆:“从前好似有个兄弟……”
他没有继续说,朝兰本还想再问一句,张素无便转而问:“你去做什么了?”
于是她便忘了自己本来的问题:“捉蝉!如今陛下不许杀蝉,娘娘便叫我捉些来认一认,我本以为蝉都活得很短,谁知娘娘说也有十三年蝉、十七年蝉,我便捉了放在园中,看看它们能活多久。”
话音刚落,大殿门便开了。
一个装束贵重的年轻夫人从殿中走出,离去前还复向落薇行了一礼。
朝兰便回礼,心中还想娘娘近日好似见了不少旧友,这些旧友多为朝中大人的内眷,从前她们来拜会,娘娘大都推辞了,如今却不知为何,一概接见。
这人刚走,皇帝身边的刘明忠便来传话,说陛下请娘娘到乾方殿议事。
“本宫即刻便去。”
落薇回到殿中,将手边一方锦帕丢进盆中——这帕子是她今日从藏书楼簪花处所得,方拿到手便听说有客来访,不得已一直攥在手中。
铜盆字显,只有一行。
——臣愿助娘娘六月初一日肇始。
此人虽然当日说她鲁莽,可事到临头,到底还是与她站在一起的。
落薇露出一丝笑容,她攥干了那帕子,置于烛火上燃烧,朝兰推门进来时,只看见虚空中好似有火光一闪,随后火光化为灰烬,落在了她的身前。
落薇转身到内殿更衣,边走边问:“刘明忠可与你说是何事了么?”
朝兰努力回忆:“刘先生说,事涉西南赋税,陛下今天恼火,不仅传了娘娘,还传了户部侍郎、银台官吏,太师亦至,想来是大事。”
落薇有些意外地挑起了眉毛。
第57章 燃犀照水(四)
乾方殿外,天色昏昏。
方才被皇帝传召的官吏此时已经徐徐出门,有人满头大汗、腿软得几乎走不了路,有人魂游天外、连内监“当心脚下”的提醒都没听见,险些从汉白玉阶上直接摔下来。
皇后在左,太师在右,众人在身后瞧着这两人,无一人敢直接越过去。
玉秋实方才得了宋澜一顿训斥,却不疾不徐,连面色都如同往日一般沉稳。
在殿中时,他身后跟着的银台司中人吓得连魂都快丢了,却见太师仍十分平静,三言两句便将情绪激动的小皇帝安抚下来,接着搬出了一套好似早就准备好了的说辞。
若非如此,只怕今日之事根本无法如此简单地收场。
玉秋实施施然地走在前面,察觉到落薇落后了几步,突然停了脚步,回头瞧着她,定定地道:“他对娘娘倒是忠心得很。”
落薇讶异道:“本宫听不懂太师的意思。”
玉秋实挑眉:“娘娘倒不怕我告知陛下。”
落薇置若罔闻,只顾端详着自己的指尖,上次烟萝为她染的汁液颜色已经褪去大半,她想起烟萝,心道如今燕琅应当已经将她安置到军营中去了。
虽说那处不适宜女子疗伤,可如今随着燕琅,借兵士身份出城,必定是最安全的,待来日燕琅回幽州,将她一并带走,便是万全之策。
她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答玉秋实的话:“告知陛下?太师说笑了。”
两人离旁的官吏不近,也没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去偷听二人对话,只见二人在傍晚风中相对而站,隐有针锋相对之意。
落薇面上露出一个淡淡笑容:“这几年来,太师除过陛下身边多少近臣?所执缘由,不是此人旧时有过,便是此人可能为本宫所用——太师,本宫当真是不懂,你我同为圣上顾虑、为天下解忧,怎地太师就这样容不下本宫,非要事事作对?”
玉秋实冷冷道:“后宫干政,天下不宁,娘娘若有此疑惑,早在一年前撤去垂帘时,就应洁身自好、再不弄权,安心打理内宫事宜,定能得千古美名,何必再插手前朝之事?”
落薇飞快回道:“本宫若是不插手,如今执政参知空缺不设,岂非眼睁睁地瞧着太师纠集朋党、打压台谏,酿前朝宰辅独大之祸?”
玉秋实忌惮她是怀疑她知晓了刺棠案的真相,但此事如何能够明说?她反击只说担忧宰辅势大——如今朝野上下皆有此忧,不然众人也不会支持皇后干政,料玉秋实反驳不得。
落薇朝他走近了两步,低声道:“太师,你风声鹤唳,从前凡是得过本宫赏赐的臣子,你都要上谏贬谪。如今确是有一个真为本宫所用之人了,但你这一招用得太多,没有证据,陛下不会再信你了——本宫从前赏那些人的时候,为的就是这样的一天、寻到这样的一个人哪。”
“娘娘便这样得意?”听了她这一番话,玉秋实仍旧不为所动,只有眼神锐利了些,“这世上哪有真正的忠诚,娘娘竟不担忧这样一条毒蛇有朝一日反咬你一口?再者,这世上哪有真正的不留痕迹,娘娘想要证据,迟早会有的。”
他方说完这句话,便见叶亭宴不知何时出了乾方殿,走到近前,在二人面前行了个礼:“娘娘和太师怎地还未离去?”
玉秋实侧眼看他,摇头叹了一声,很惋惜的模样:“老夫还以为,叶大人是识时务之人。”
叶亭宴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神情来,从袖中取出了一个锦盒:“太师是说这样东西么?”
落薇眼看着他从锦盒中拿出了那只水头上好的玉笔,故意道:“太师送这只玉笔给臣时,臣立时便想到了前些时日在银台瞧见的那几封积压折子,遣人去问,果然问出了户部这样的亏空!说起来还要多谢太师,太师不会误会臣贪图此物罢?罪过罪过,今日完璧归赵,望太师海涵。”
他弓着身将笔递过去,口中又说什么“完璧归赵”,落薇听得有趣,以丝帕掩口笑了一声。
玉秋实接过了那只他送出去的玉笔,却突兀松手,将它掉在了地上。
玉百琢成笔,何其脆弱,当下便摔成了一地碎片,光华四溅。叶亭宴退了一步,下意识地伸袖为落薇挡去了可能迸溅过来的玉渣,口中却道:“哎呀,可惜可惜,太师怎地这样不小心?”
玉秋实深深地看着二人,有些嘲弄地勾起唇角:“喜怒形于色,一事便自得,你们到底是太年轻了。”
他拂袖而去,宽大的官袍在晚风中被鼓得猎猎作响,叶亭宴飞快地敛了面上的神色,换了一副冷漠和嘲讽神态。
落薇朝前走了一步,在他身侧轻轻地问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问谁:“这话你从前便说过了,你以为这就算赢了吗?”
他侧头看去,见她瞧着玉秋实的背影,露出一个发自眼底的笑容。
“走着瞧罢。”
这句话是她当年在御史台上对玉秋实说的。
若无此句,恐怕她当年也没有破釜沉舟、孤身入朝,以一人对抗君相二权的勇气。
语罢,她醒过神来:“陛下留叶大人说了什么?”
叶亭宴顿了一顿,一本正经地道:“除了方才西南赋税一事,陛下还交给了臣一样旁的任务,恩赐臣今日不必出宫,可留宿朱雀或礼部外监,臣叩谢天恩。”
他刻意咬重了“不必出宫”和“留宿”,落薇自然也听懂了他的意思,她微微点头,若无其事地道:“本宫先行,叶大人,回见。”
叶亭宴弯腰行礼:“恭送娘娘。”
*
是夜月色溶溶,庭中如积水空明,张素无守在殿前,子时的梆子响了不久,他便见一人兜头裹了素白披风,从后园绕行而至。
见是他在,那人有些吃惊,张素无猜到是谁,便拱手行礼:“叶大人,今日李内人轮休,娘娘在等你。”
他虽不知为何叶亭宴今日来此要裹一白色披风,岂不更加惹眼?但还是按捺下来,没有问出口。
叶亭宴扯着那白色披风,遮遮掩掩地进了殿,甚至没来得及多看他两眼。
他脚步很轻,幸而落薇听了殿门开阖的细微声响,不用抬眼也能猜到他来了。
殿中仍旧没有点灯——子时若点了灯,怕更会叫人生疑。
落薇背对着他坐在一侧,面前是一个铜制的花盆,盆中两朵素白昙花正开得热烈无声,若她今夜入睡,怕还见不了这样美景。
周遭弥漫着近乎妖异的昙香气,落薇打了个哈欠,回过神来,恰好见到叶亭宴解了身上的白色披风。
那披风兜帽巨大,方才将他兜头盖脸地遮了,此时衣物落地,才叫人瞧了个清楚。
他今日依旧盘发,却在发上缠了一根缀满小珍珠的红色发带,仔细看似乎还刻意描画了眉眼,身上藏青长袍清清凌凌,红金束带、宝相花纹——这分明是内廷女官的装束!
落薇吓了一跳,手边扯下了昙花一片花瓣,回过神来慌忙对花道歉,却笑出声来:“对不起,对不起,叶三你……”
也不知到底是在给花道歉还是给人道歉。
她担忧自己笑得太大声,还伸手捂了自己的嘴,但仍旧有些忍不住,只好走近些,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叶大人貌若好女,描眉画嘴之后竟比我宫中的内人还美上三分,啧,你这般素衣夜行,我怎么觉得要比平素更惹眼些?”
叶亭宴被她笑得黑了脸,但见她许久不露出这般真心笑容,便忍了下去,凉凉地道:“禁庭中人各司其职,哪有人同娘娘一般闲心赏美?我扮作女官,手捧披风,只道给贵人送衣,从礼部脱身,这才一路顺利。”
落薇伸手拽拽他发间的小珍珠,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他一把揽腰抱过去,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娘娘喜欢臣这样装束?”
落薇大大方方地抱着他的脖子,调侃道:“本宫喜欢得紧,依本宫看,大人来伺候本宫,不必净身做内监,只要扮作这个模样便够了。”
她一边说着,还一边拿了手边桌上的一盒口脂,沾了些在手上,饶有兴趣地道:“来来来,本宫亲自为你涂些。”
冰凉手指抚上唇来,叶亭宴抬眼盯着她,任凭她仔仔细细地为他涂好了。
落薇抬着他的下巴,观察许久,颇觉得满意,她兴致勃勃地侧头取铜镜时,叶亭宴便借机托着她的后脑,吻到了她脖颈上。
这一吻缱绻良久,等到他松口时,唇间方涂的艳红颜色已几近消失,落薇取过铜镜,只看见自己颈间多了一个殷红唇印。
叶亭宴柔柔地道:“臣也很喜欢。”
落薇白了他一眼,扯过一方帕子想要擦拭,叶亭宴揪住那帕子一角不许她擦,口中却说起了正事:“你知道今日陛下留我说了什么吗?”
果然,说起此事,落薇立刻忘了同他抢帕子:“他有事要你做?”
叶亭宴点头,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上次他夜行至此,不知因何起了疑心,便嘱咐朱雀七卫中位列第四的星卫去探查一番,查当夜可有侍卫缺班。”
落薇一愣:“他查出了什么?”
“自然什么都没查出来,我借来的是朱雀卫服饰,他遍查禁军,不查司内,有何用处?”叶亭宴嗤笑道,“不过陛下听了,仍不放心,今日留我,是要我接着继续查——若非此事,哪里需要在宫中留宿?”
“故而你今日为避嫌疑,才穿了内廷女官的衣物,”落薇恍然大悟,又觉得几分可笑,“托偷盗者寻觅财物,几时才能寻到……”
叶亭宴揽着她站起身来,忽地又将人打横抱起来,落薇一惊,不得已伸手圈住他:“做什么?”
对方一言不发地抱着她回了榻前,将昏暗的床纱一一放下,才道:“总觉得这样更安全些。”
落薇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今日之事……”
今日宋澜大发雷霆,将众人召去乾方殿,查问“西南赋税”之事,说起来,此事其实来源于一桩民间案子。
五月初时,京都府忽地接了一封离奇诉状,上诉人并非汴都人士,而是来自十分偏僻的西南山区。状中所述之事十分惊人,京都府尹没敢直接转递刑部,便将刑部尚书胡敏怀请来吃了顿酒。
胡敏怀与玉秋实交好,见后自然将诉状之事告知了玉秋实,玉秋实抬手将诉状压了下来。
到五月中,叶亭宴与京都府尹因一幅名家字画结识,十分投缘,时常相约饮酒,某次席上,酒过三巡,京都府尹开口向他吐露了此事。
叶亭宴得知是玉秋实压下了诉状,立刻遣人去寻递诉状之人,却发现他早已死于非命,连尸体都无人收殓。
他觉得可怜,出钱买了副棺材,收殓之人为其落葬之时,却发觉这上告者将诉状另装入几截猪大肠中,吞入了体内。
不过那状纸到底含糊不清,叶亭宴拿到之后,一时没有全然理解其中含义,直至玉秋实设宴相请,送了一只水琢玉笔给他。
当时,他突然明白了状中写的“蓝田”“昆山”“兰溪水”是什么意思。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他去往银台细细翻阅,寻出了自去年年末开始被压在银台无人问津的奏折。
搜罗证据之后,叶亭宴直接将一切摆在了宋澜面前,甚至没给玉秋实反应的机会。
此事原也不复杂,去岁西南某处山林水泽间,忽地有人采出了好玉,引得周遭贫民跃跃欲试,九死一生地下渊采玉。谁料官府得知之后,立刻遣人封了那片水泽,随后奴役有下水经验的老采玉人下水采玉。
这根玉脉十分危险,下水九死一生,但成色实在美好,琢出许多珍品。
虽说水泽为官府封锁,但消息到底传了出去,三山之间立刻有许多人企图下水采玉、碰个运气。
彼时西南为官的是玉秋实旁支亲戚,便写信求助,玉秋实为他出了个主意,叫他在当地加收了一项“玉税”。
西南本就贫瘠,赋税不多,以此项为名,便是额外一笔收入,那玉氏旁支欣然接纳,借机苛税,年末政绩斐然,升官回京。
“玉税”却被流传下去,其中一半所得,都被孝敬给了远在京中的宰辅。
此事涉赋税、涉贪腐、涉包庇,宰辅能够拿出比宫中更好的玉,亦涉权势,落薇听叶亭宴将细微之处仔细又讲了一遍,不由赞道:“叶大人好谋算。”
叶亭宴支手枕在她的身边,温言道:“你想除他,不能只凭一件事……”
他握住她的手,在二人之间比划,声音很轻:“自然要一件、一件,一点一点地将他自己推进来——娘娘,如今你可以告诉我,你预备用什么方式叫他‘谋逆’了罢?”
第58章 燃犀照水(五)
落薇不答,抬眼看他:“可今日陛下只是发怒,玉秋实一解释,他便将此怒火按捺下去了。”
叶亭宴耐心地回答:“所以说要一点、一点、一件、一件……”
他存了捉弄之心,手指作势顺着落薇的领口向下滑落,落到锁骨处,却堪堪停住。
因为落薇只是半眯着美丽的眼睛,丝毫没有制止他的意思。
她瞧着对方女官装束,甚至颇觉得有趣,也不知道如今二人到底是什么怪异情状。
叶亭宴见她不语,倏地将手缩了回去,觉得耳根有些发热,又因她的放纵十分羞恼,反倒是落薇有些意外,半真半假地调笑道:“看不出来,叶大人竟是个正人君子。”
早在高阳台相会的第一日,她便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毕竟她亲口对叶亭宴许诺过,只要他对她有用,她什么都可以给他。
一晃三月,落薇再说不得他无用的言语——甚至连她自己,都要向他请教这些阴诡术法。面对他的放肆,她已经十分平静,左右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而且……
等到有朝一日,她做成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一定要除去面前这个人。
不是因为他的羞辱,以自己交换他的襄助,是她亲自点头的交易,十分公正,她甚至不觉得这是轻薄。
杀他,是因为他太聪明了。
她毫不怀疑,只要他想,什么事都做得成。
想到这里,落薇忽地感觉自己同史书中那些狡兔死、走狗烹的君主也没有什么分别——虽说叶亭宴再三向她表露“真心”,但他心思实在玲珑,她一句话都不敢信,怎么放心这样的人留在朝中?
眼下他们尚有共同的敌人,可玉秋实死后,朝中情势大变,她还敢相信他的“真心”么?
落薇不敢赌。
所以如今面对着他时,她心中甚至还有些说不上来的愧疚,叶亭宴若真如急色的登徒浪子一般轻佻,来日她下手或许还可以再干脆一些。
可他缩回手去,倒叫她有些不知所措。
落薇心中这一堆弯弯绕绕,那边叶亭宴见她坦然神色,却丝毫不觉得快意——他早该知道的,从相见开始的调笑、轻薄,到最后无论她推阻还是接受,刀都是刺在他自己心上!
推阻时,他痛恨对方的冷漠;情浓后,却又忍不住想她这样对他,是不是也能这样对旁人。
叶亭宴伸手摩挲着他方才印到她颈间的那个唇印,想起了她在高阳台上寻到的飞燕铁片。
燕琅从小就喜欢她,她少时懵懂,他却一早就看得清楚。这么多年过去,因她一句召唤,他就能千里迢迢地回京,想必仍然是挂念她的罢?
物是人非许多年,可燕琅依旧是从前那个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的少年将军,那样生机勃勃,似乎半分都没有变。
那一天他站在集市的阴影中,看小将军的披风在阳光之下红得耀目,他拽着缰绳,优哉游哉地与他背道而驰。他低下头去,看见地面上屋檐的阴影将世界分割为明暗两地。
一步之遥,却已是不可跨越的天堑。
他狼狈离去,胡乱地揉了揉自己不能见光的眼睛。
落薇与燕琅相识得或许比他还要早,燕琅手掌北境虎符,对她忠心耿耿,对这样的人坦诚她想要的一切,怕也不会那样困难罢。
那他的嘴唇,也曾流连过这带着蔷薇香气的脸颊吗?
叶亭宴伸手握住落薇的脖颈,就势抱紧了她,落薇听见他在自己耳边急促呼吸,心绪似乎很不平静。
她没有得到回答,便也没有再说话,任凭他静静地抱了一会儿。
良久,叶亭宴逐渐平复下来,这才沙哑开口,别开话题,解答了她先前的疑惑:“太师在宫中耳目众多,我从银台携文书进宫的时候,他便得了消息。于是陛下传召,你在内宫之中,来得都不如他快,他去寻了刑部、户部之人,与他们通了气儿。”
“哦……怪不得胡大人和赵侍郎方才在殿中哭天抢地,原是早与玉秋实商量好了。”落薇恍然道,“他那一套‘苛税重徭以制生民’的说辞,倒是极为唬人。”
叶亭宴淡淡道:“这说辞也未必全是唬人的。”
落薇眉头微蹙,片刻之后却又舒展开来:“太师虽作恶多端、贪腐弄权,为政倒是有自己的一套路子。”
见她立时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叶亭宴便露出个笑来,漫不经心地念道:“采玉采玉须水碧,琢作步摇徒好色……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1]。青史有鉴,一处挖出玉脉,若不加以遏止,迟早会引得人们不顾性命、争相下水,玉秋实点拨他的亲戚设‘玉税’,一是为防民众贪财枉顾性命,官府既要收税,便会严加看管玉脉所在,不致叫人肆意妄为;二是既有税收,这赋税还只孝敬宰辅、不过明路,当地有利可图,压榨生民之事便会减少。此举既能中饱私囊,又可平息事端——喂饱官吏、百姓无灾,这是……太师的为官之道。”
落薇伸手摸了摸他发上垂下来的珍珠缎带,叶亭宴一愣,却没有制止她,只是继续:“此举在一年半载之内,倒可以粉饰太平,可惜过后太师便将此事忘了。‘玉税’在西南越来越重,新任知州能力平平,妄图挖出一块美玉献宝,西南豪强借机开了采玉场,逼迫百姓为奴、冒死下水。苛税与重徭之下,流血无数,终于逼得平民奔逃,入京告状,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陛下不是傻子,虽然今日被太师说辞蒙蔽过去,可只消他寻来银台相关的文书,或是细细查阅户部关于西南的记录,便能想清楚其中的关窍。可惜他今日引而未发,来日最多不过是申斥几句、罚些银钱罢了。”落薇沉吟道,“你翻出这桩事来,是为了给我造势?”
叶亭宴翻身起来,目光霎时变得锐利了些:“既要动手,便不能给他喘息之机,先前暮春场、假龙吟和会灵湖三事,已令陛下生疑,我为娘娘造势,为的是让陛下瞧见他更多威胁。娘娘信不信,此事之后,你再动手,成功的可能要比从前高得多?”
落薇瞧着他在床帐之间漆黑一片的剪影,发出一声长长的“嗯”:“叫你朱雀司中的人也留心些,近日,我会将那个售卖假金的商人放回汴都,咬出玉秋实的长子。至于能问出什么样的口供,就要拜托叶大人了。”
她凑过来,躺在他的腿上,闭着眼睛道:“太师常常说,你我太年轻,我却觉得不然。于心术而言,我们在他面前确实不够看,但爹爹自小便说我聪明,能用最简单的路径思考。所谓的争斗,所谓的术、势,不过是用最小的力气,叫一个人渐渐地丧失他的威严、可信,丧失他的不可或缺之处,而后在君主和天下眼中暴露更多的缺陷,网织成后,还要诛他自己的心……”
叶亭宴抚摸过她披散在腿间的柔滑长发,低声道:“娘娘天赋异禀。”
他低下头去,在她光洁额头印下一吻,落薇睁开眼睛,发觉他的面容近在咫尺。
手指抚摸过她的颊侧。
“这场仗难打得很,打完了,想必今年夏天就过去了,”他轻轻柔柔地说着,像是在向她讨怜,“若是胜了,娘娘再请我到你内室中一观可好?”
落薇顿了一顿:“本宫的寝殿你都进来了,何必非要执着深入?”
叶亭宴道:“只看娘娘信不信臣了。”
他们相遇是在万众瞩目的点红台上、皇帝眼皮子底下的琼华殿中,后来约在夕阳时分的高阳台、夜至深时的寝殿。有些事情,在废弃高台上的那顶床帐内就能做,可他非要执着地、一步一步地侵入她更加隐秘之处。
只是肉|身和情|爱,还好敷衍,他要进她的密室,是要她交心。
落薇直身起来,将三千青丝从他怀中一并抽离,她的头发养得极好,长过腰侧,平素润蔷薇花油,柔滑得一根不乱,即使这样突然,也没有与他的金带、发饰和手指打结。
她欲拨开床帐,却先嗅到了殿中浓郁诡异的昙花香气,不免一怔,叶亭宴从她身后伸手过来,为她撩开了阻碍,于是落薇看得清楚,银白月光之下,那两朵昙花已经开败了。
叶亭宴修长的右手从她身前掠过,她茫然地低头,却见他手腕上也长了一道银白如月的伤疤,便捉了过去,以拇指摩挲了一下:“你这伤……”
叶亭宴却飞快地将手抽了回去,不自然地道:“谢娘娘关怀,不妨事。”
落薇瞥着他的神情,忽地感觉自己似乎不必那样较真,他们都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说不清是谁对不起谁。
她为将来可能会杀掉这个人愧疚,谁知道对方在事成之后,会不会也要杀她呢?
她若先死在他手里,想来他是不会愧疚的。
于是落薇挑眉笑起来,应了一句:“好啊,夏日尽时,若大获全胜,我必清扫花|径、大开蓬门,等君赴约。”
她口气转为调侃:“那时大人还爱穿女官服饰么,真想在白日一观啊。”
叶亭宴不理会她的调笑,只是倾身捡起那件素白披风:“一言为定。”
*
在朝野官员心中,靖和四年是个不平静的年份。
从春日少帝不听劝阻、执意北巡开始,朝中事便接连不断,内宫、前朝到市井之间,像是有一只无形之手,翻为云、覆手雨,风云变幻,连朝不息。
六月初二日,皇帝因西南赋税一事,在乾方殿怒斥玉秋实与刑、户二部官员。玉秋实淡然应对,平息皇帝怒火后,亲绑了设“玉税”的旁支远亲到乾方殿谢罪,遣其捐十万两纹银入国库,好歹保下一条性命,被流放岭南。
刑部尚书胡敏怀因压下京都府诉状,落丰州刺史,被贬出京。
张平竟久病,眼看户部赵侍郎将迁其尚书位,但宋澜借西南账目含糊不清一事问责,绝了他的升迁之路。
银台、工部亦有人受西南采玉案牵连,先前众人还不明白皇帝抓着此事不放的用意,如今却渐渐回过味来——年后小昭帝及冠,此时是在为自己亲政铺路。
借着这样一桩牵涉民生的案子贬宰辅心腹,连台谏都无话可说。
皇帝并未对外称此事是叶亭宴的功劳,他自己也并未邀功,官位不变,宠信却又多了些。
宰辅按兵不动,一切如常,皇后这些时日也出奇平静,未就此事多言。
六月中,朱雀在汴都郊外抓到了那个售卖假金的商人。
昭帝亲临朱雀,审了一夜,众人不知他到底问出了什么,只知他方出朱雀司,便密令人传召玉秋实,叫他带着自己的长子进宫。
落薇听闻此事颇为诧异——她本以为,宋澜在抓到那个商人之后,会直接抓了玉随山后搜查玉氏府邸。
看来宋澜此时依旧有些摇摆。
六月十三日前夜,玉随山入刑部回话,忽在路上遭了暗算,身受重伤。
此事之后,宋澜对于玉秋实的态度忽而缓和了许多,不仅遣太医院医官关照,还赐了许多珍奇药品。
他们布置的这几桩案子竟然还不够,这场刺杀,说不得便是玉氏父子自己策划、用以赌皇帝心思的局。
那商人已在朱雀“自尽”身亡,《假龙吟》和会灵湖上的金铜杯都成了悬案。玉秋实不是傻子,先前西南采玉案叫他损失惨重,不过是因为兵贵神速,如今他回过神来,不仅用一场暗算洗清了帝王疑心,说不准还会将“假龙”一事重新引回她身上。
那天夜里,落薇和叶亭宴虽言语含笑,但二人都知道,这场夏日中的仗,当真是极为难打的,她执意仓促下手,便要承担着火烧回自己身上来的风险。
六月廿一日,宋澜已经有足足半个月未曾来过她的宫室,也没有遣人请她去过乾方殿。
张素无有些担忧地为落薇采了新开的莲花插瓶,见她望着面前的冰器,神色淡漠——他能看出来,这是一种十分平静的紧绷。
下一刻朝兰却风风火火地闯进殿来,她尽力压低了声音,却依旧难掩言语中的激动:“娘娘、娘娘!贵妃娘娘她……有身孕了!”
张素无认识落薇虽早,却是烟萝出事之后才被调回琼华殿,他伺候了这三个月,从未见落薇面上露出这样真心诧异的神色。
“你说什么?”落薇站起身来,一时之间难掩惊愕。
“随云……怎么会有身孕?”
第59章 燃犀照水(六)
落薇前些日子闲来无事,与朝兰和张素无两人糊了许多犀牛角形状的灯笼,安了蜡烛,挂在琼华后殿中小池塘旁的树上。
那时朝兰十分好奇地询问:“娘娘为何要将灯笼做成这怪异模样?”
落薇笑而不语,张素无指着小池塘中的倒影,耐心地为她解释道:“有位东晋名臣唤作温峤,有一日,他路过一个名叫‘牛渚矶’的地方,听说此处水潭中有许多怪物,便低头看去,但水下深不可测,什么都瞧不清楚。于是温峤便点燃犀牛角用以照明,果然照见了许多水鬼。”
“温峤燃犀照亮幽冥之事被正史记载了下来,后来人们常以燃犀为喻,称赞不畏鬼怪、洞见奸邪的壮举。如今犀牛角难寻,娘娘便做了这样牛角形状的灯,挂在小池塘边,震慑水下群鬼。”
朝兰吓道:“这水下真的有鬼么?”
张素无瞥了落薇一眼,温声道:“身在宫中,何处无鬼?不过娘娘是凤凰,既能洞察,当然能庇佑你我无恙了。”
朝兰信以为真,进殿去寻更多木条来扎灯,落薇缓缓踱步到张素无身边,扬起头来:“温峤燃犀照水后,十日便死于非命,今日我也燃起了这犀牛角灯,不知寿数还剩多少?”
张素无回头看了一眼风中摇晃的灯,想要下跪,却被落薇制止,于是他露出一个狡黠笑容来,道:“娘娘制的是假牛角,照出的自然也不是幽冥最深处的鬼魂,杀些小鬼罢了,哪里能损及自身?”
落薇哈哈大笑:“你在藏书阁这几年读书太多,又得了那些学士许多指点,倒学得油嘴滑舌了起来。”
如今那盏牛角灯还悬在花窗之下,有风吹来,撩得那灯转了一圈。
落薇扶着面前盛满了冰块的莲纹铜缸站起身来,不知自己如今是该哭还是该笑,她茫然地伸手,张素无连忙过来扶住了她的手臂。
“去、去披芳阁……”落薇用力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我们去看看贵妃。”
*
人定时分,园中刚刚传来一声石子落地的声响,裴郗便推开了叶亭宴的房门。
房中已有三人,柏森森撩着袖子,正在为叶亭宴把脉。
叶亭宴把玩着蒙眼的白纱,没有抬眼:“如何?”
“禁中密报,”裴郗沉声道,“贵妃有孕了。”
此言一出,三人俱惊,柏森森最先反应过来,瞪着叶亭宴道:“你激动个什么劲儿,又不是皇后有孕了!”
叶亭宴摸着手臂,阴森森地看了他一眼。
柏森森立刻打嘴:“是我言语不慎,是我言语不慎。”
周楚吟在一侧喃喃自语:“贵妃怎会有身孕?”
柏森森不解:“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这样意外,难不成宋澜他……”
瞧着那小子虽是心机深沉,但这么年轻,应该不会……罢?
周楚吟冲他翻了个白眼,先拱手向叶亭宴行了个礼:“无论如何,我先贺过你与皇后。”
叶亭宴苦笑道:“……难道这才是她不听劝阻的缘由?算起来,太医院此时诊出喜脉,这喜脉至少有一个月了,恰是她执意要动手的时候。”
见柏森森仍是不解,周楚吟便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解释道:“贵妃有孕,怎能不叫人意外?令成兄想,当年宋澜与皇后勾结玉秋实窃国,此千秋大罪,稍不留神便是千古骂名。宋澜娶玉秋实幺女,玉秋实入政事堂,皇后干政——这是他们的彼此挟制。”
说起来,“森森”只是他的小名儿,“令成”才是他的字,但柏森森自己不喜,对外总称自己的名出自《蜀相》,久而久之,众人几乎将他原名忘却。
周楚吟说到这里,裴郗在一侧接口道:“宋澜宠爱贵妃,是对玉秋实示好,她若不生子,既是玉秋实在宫中的眼线,又是宋澜挟制玉的棋子,一时不会有事。但无论她是否年少无知,她到底是玉家的女儿啊——她若能顺利诞下皇子,难保玉秋实不会起心思,说到底,扶持谁,都不如扶持自己人放心。柏医官,你说,在这样情形下,你若是宋澜,敢不敢叫贵妃有孕?”
“那……”柏森森沉吟片刻,回头又看了一眼叶亭宴后,他才恍然大悟,“所以,是我们之前想错了!我们总觉得宋澜忌惮玉秋实,不会叫他女儿有孕,可如今看来,宋澜早就决意除去玉秋实了,根本没有刻意防备,今日贵妃有孕,便是玉秋实的催命之音!”
“错之,”叶亭宴在他身后沉声唤道,“早朝之前,朱雀换班,你与默生打个照面,务必要弄清楚,贵妃身孕,究竟是宋澜默许,还是另有隐情?”
裴郗肃然应道:“是。”
*
落薇到披芳阁时,见门前刘禧正垂首恭立,便知宋澜也在殿中。
守门的宫人对视一眼,通传之后才将她放进去。
殿中摆了许多烛架,映得亮亮堂堂,因是夏日,进门处还摆了几缸冰块,用以消暑。落薇走到榻前,见宋澜穿了件玄色金龙袍,正亲手端着药碗,喂玉随云喝药。
他动作悠哉,甚至每一勺都亲自吹过,极为细致耐心。听见脚步声,玉随云从软枕中抬起眼来,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见是落薇,她本想弯着唇角笑上一笑,最终还是没有笑出来,反而将脸别到了一边。
宫中盛传贵妃年少跋扈、不尊皇后,二人不睦已久,如今这副戒备神态,倒也不意外。
落薇面无表情地在榻前下跪:“臣妾见过陛下。”
头顶的金冠一晃,尚未压着她垂下头去,小皇帝便搁了药碗,上前来扶起了她——从前他不许她在跟前行大礼,如今二人半月未见,他对她竟还如从前一般亲密,仿佛什么嫌隙都不曾有过。
“阿姐来得倒快,”宋澜冲她笑起来,露出尖尖的一颗小虎牙,“我接到消息便从乾方殿来了,你离得远些,脚程却和我差不了多少。”
见玉随云扭过头去,不肯对落薇行礼,他便有些无奈:“随云年轻,阿姐不要与她计较。”
落薇好不容易才咽下了言语中的颤抖,勉力笑道:“自然,这是靖和年间的第一个孩子,本宫一定会好好照料贵妃妹妹的。”
宋澜高兴道:“是啊,我要有第一个孩子了,想来像是做梦一般,这天地之间,终于有我的骨、我的血了。”
他越说越激动,神情狂热,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落薇盯着他唇边的酒窝,感觉自己的心跳重若擂鼓,一声接着一声。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失态,宋澜回过神来,牵起了她的手,温声道:“随云要休息,咱们先去外面走走,不要打扰她了。”
落薇应道:“好。”
他的手指还是这样冰,甚至比平时还要凉一些,落薇与他牵着手走过披芳阁后的长街,经过点红台前种满海棠花树的园子——如今是盛夏,棠花早已开败了,树上只余下寂寂叶片,与其他郁郁葱葱的林木混做一团空绿。
宋澜经过此处,突然起兴,叫刘禧领着众人等在林外,自己则和落薇一同走了进去。
林中回荡着风拂过叶片的沙沙声响,和盛夏悠长的蝉鸣,所幸树荫森凉,走了许久也不觉得炎热。
“阿姐。”
不知过了多久,宋澜突然停了脚步,将魂游天外的落薇唤了回来,落薇应了一声,感觉到他松开了紧紧握着自己的手。
手心全是黏腻的冷汗,宋澜浑然不觉,只是继续微笑着道:“你高兴吗?”
落薇掩饰道:“陛下有了后嗣,臣妾必然是高兴的。”
宋澜却摇头:“我不是说这个。”
他顺手摘了一片叶子,拿在手中撕扯,口气云淡风轻,却听得她毛骨悚然:“随云有了身孕,你就不需要再与太师斗了,若这孩子生下来时,太师还在朝中,这样强大的外戚,朕可怎么办才好啊?”
她来时惊愕,心中过了无数种念头。
没想到最终竟和她猜得一般无二——宋澜根本不介意玉随云有孕,甚至还殷切盼着自己早有子嗣,因为从她进宫那一天开始,他就决意要杀玉秋实了。
她本该高兴的,这一场仗打到最后不战而胜,往后甚至不需要她自己耗费多少功夫。
但她望着面前人的笑靥,只觉得脊背一阵阴森的寒气。
玉秋实是宋澜在资善堂中的启蒙先生,那段无人关注岁月中唯一支持他的人,后来他冒着杀身风险、冒着千古骂名扶他上位,与他一起在她面前做戏,怀疑她知晓了当年旧事、屡屡进言——就算猜到宋澜最后不会留下他,可连落薇都没有想到,他对玉秋实的杀心竟然生得这么早、动手的时机竟然选得这么随意。
她知道宋澜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无害,更晓得他的心狠手辣、忘恩负义,可如今情形,竟还是让她不寒而栗——或许,宋澜比她想象当中还要狠心一些。
落薇闭上眼睛,勉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顺着宋澜的言语说道:“太师在陛下登基之前便野心勃勃,更将你推出来做靶子,这些年,他在朝中翻云覆雨、屡屡弄权,臣妾有心为陛下分忧,可总是忌惮着他。如今贵妃有孕,陛下切不可再心慈手软了,你我联手,这次定将这危及君权之人彻底铲除。”
宋澜听了这样一番言语,仍旧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笑吟吟地瞧着她。
这样被他瞧着,落薇简直疑心宋澜早猜到了她心中的所思所想,然而小皇帝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转头继续往林深处走去:“阿姐说得是。”
他走了几步,张开手臂伸了个懒腰,落薇跟过去,听见他轻轻地问了一句:“非如此不可吗?”
宋澜是在问她是不是非要除去玉秋实不可。
他分明已经做了决定,仍要假惺惺地开口,落薇伸手,为他拂去了肩颈上的落叶:“当年不敬,如今不恭,陛下将要亲政,难道想要一直被他拿捏吗?”
“是啊,”宋澜一收手,摸到了她的后脑勺,他像是托着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将她捧近了,很轻很轻地说,“其实,倘若你早些有了身孕,朕早就对他动手了,何须你劳心劳力、熬煎心血地筹谋?”
宋澜如今已经比她高了,低头看来时,带了一种她从前很少感觉到的威压。
这种居高临下的姿势让落薇很不舒服,她下意识地扭头,想要挣脱他的辖制,宋澜却不肯放手,双手顺着她的脸颊摸到了她的脖颈处,微微用了些力气:“他不过是一个权臣,你是我的亲人,在这后宫中,除了母亲,我最亲的人只有你了。前些日子我不去寻你,是在生你的气,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要对付他,何必亲自动手?”
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演得十分动情,落薇眼睫微颤,飞快地入了戏,她回抱住他,将头埋在了他的肩上:“我也只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罢了,你我尚且年少,太师却在朝中经营多年,倘若他哪日看我们不顺眼,岂非重履李斯之祸?”
“那就去做罢。”宋澜抬手摸了摸她的后背,在她耳边落下一吻,“去做罢,做你先前想要做的事情,若是不足,我再借两个人给阿姐。当年你我迫他让步,便是认下了他有从龙之功,想要不留话柄,还得给他加项罪名。”
二人牵着手往回走,走了五步便齐齐停下,对着彼此说了一句“谋逆”。
落薇僵硬地扯出一笑,宋澜拍着手,仿佛在与她讨论什么好玩的游戏:“我与阿姐,果然是心有灵犀。”
第60章 燃犀照水(七)
这是叶亭宴第二次在白日踏入琼华殿,时值炎夏午后,日头正好,金光摇漾,道中虽无春花,但碧翠葱郁,似有无尽生机。
他顺着长廊往内殿走去,还瞥见了不远处荷花正盛的小池塘,小池塘边的树上悬了几只奇形怪状的风灯。
看见那灯,叶亭宴不禁顿了脚步。
察觉到他的迟疑,引路的内监不明所以,回头赔笑道:“叶大人,娘娘特意吩咐过,说晓得你不能在日头下久站,要我们腿脚利落些,请大人去殿中说话。”
叶亭宴收回目光:“劳烦中贵人。”
内监忙道:“大人客气。”
这些灯是犀牛角的形状,他在心中想着。
说起来,《晋书》这个燃犀照水的典故,还是二人从前一同翻书时看见的。落薇那时候胆子小,被他吓唬说池塘中有鬼,一晚上没睡好,第二日他看着对方肿成桃子的眼睛,十分愧疚,亲手糊了许多犀牛角灯。
他将灯挂满了会灵湖边曲折的回廊,在月下为她舞剑,说燃犀照水可洞见幽冥,他抱着剑守在湖边,鬼出即斩,纵有万千也不必惧怕。
落薇立刻被哄好,与他一同到湖上泛舟去了。
时隔多年,她怎么还相信这样的把戏。
在自己殿中燃犀,要照见的是自己内心深处的幽冥吗?可如今,又有谁来为她执剑呢?
内监推开沉重的殿门,恭谨道:“娘娘,叶壑大人奉旨来拜。”
落薇一顿,才道:“进来罢。”
琼华殿中的侍者都极守规矩,听了她的吩咐,殿中的宫人立时便鱼贯而出,守在门前的内监也在他进门后飞快地关上了大殿门,只留下了那晚守在门前的张素无。
叶亭宴瞥了他一眼,走近了些,拍手赞道:“娘娘果真是驭下有方,冯内人出事时,臣还担忧过娘娘今后若无亲信,该怎么行事。看来是臣多虑了,这宫中、这殿内,哪有娘娘照看不到的地方。”
落薇正在书桌前为一幅画题字,闻言便道:“自然,叶大人可要当心了,禁中宫人泱泱,指不定哪一处便有本宫的心腹,你可不要说本宫的坏话,被本宫听了来,定不会饶你。”
叶亭宴拱手笑道:“臣不敢。”
落薇握着笔,眼皮都没抬地吩咐了一句:“素无,你也下去罢。”
张素无依言搁下了手中的墨,转身告退,进了内殿,叶亭宴走到落薇身后,无意间瞥了他一眼,突然觉得有些眼熟。
于是便多问了一句:“张先生是何时跟着娘娘的?”
落薇抬起头来,有些警觉地看了他一眼,以眼神叫停了脚步的张素无下去,随即回道:“素无原本在藏书阁中侍奉,是本宫觉得他得用,才调到身边来的。怎么,叶大人认得?”
叶亭宴瞥着他的背影,还是摇了摇头,他将目光挪回桌面上摊着的画作,赞道:“娘娘好笔墨。”
落薇画的是春景。
葱郁翠柳上,缥缈浮云间,一座高台柔郁绮丽,时有新燕飞过尚在晃动的珠帘,一位女子坐在台前,仰头看天,空白信纸洒了一地,落英飘零如雪。
一副十分常见的思妇图。
唯一不同的是,这女子手边不是团扇、不是簪钗,甚至不是泪帕,她坐在这样靡丽颓唐的春日当中,擦拭着一把长剑。
浮云之间有未干的墨迹,是落薇方才题上去的半阕词,她如今已经不写飞白和兰亭,字迹飘忽不定,此处写的是簪花小楷。
叶亭宴顺着云彩读去——
“天意混不见。似而今,美景空度,沤珠槿艳。我梦君来携明月,醒后瑾花空谢。芳春无间只一念。五陵年少多余恨,白鹤已去、阑干拍遍。谁空锁,楼中燕。”
他通读下来,尚来不及想这词什么意思,便脱口而出:“娘娘写了半阕《高阳台》。”
落薇手一抖,刚蘸了墨的笔尖落了一滴下来,砸在画面东侧应是太阳的位置,晕开一片,像是恶鬼掉了一滴眼泪。
她连忙开口,像是掩饰什么一般急急说道:“晨起听说北幽又有战事,读了许多思妇词,一时兴起罢了,如今此画已毁,若是大人喜欢,赠予你可好?”
叶亭宴原本眼神浮动,听了她这番话才飞快地冷了下来,他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应道:“既然娘娘开口相赠,臣便不客气了。”
还不等落薇再说什么,他便从她身后抢过了那幅画,将那滴墨迹吹干之后,飞快卷起画轴,竟没有留给她反悔的机会。
落薇有些心疼,又不能明说,只好负气一般掷了笔,没好气地道:“我就知道,他会派你来给我‘帮手’,说起来,我从前还一直非常好奇,陛下这样多思多疑的性子,怎么会这样信你。”
叶亭宴“哦”了一声,愉悦地问道:“那娘娘如今想明白了?”
落薇只笑不语。
方才他抢了她的画,叫她忽地想起了他在北幽得宋澜信赖的缘故。
——丹霄,踏碎。
献上那幅画的时候,宋澜就知道,面前之人能够这样准地切中他的心思,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是一样的人。
旁人不知,可他明白,似宋澜这样少时孤苦的不受宠皇子,纵然是得了兄长的万般庇护,内心深处,总是不甘的。
他渴望炽热的权力、臣服的快感,渴望不受任何牵绊,他不会愿意做亲人羽翼之下讨怜的弱者,不会愿意得旁人的施恩,他们只想施恩给旁人,自己站在高处向下俯瞰。
这是我的天下,只受我的滋养而活。
若说那副画让他生了些兴趣,那叶亭宴回京之后,在点红台上下手剜了自己奴印的举动,恐怕会更叫他刮目相看——为了目的示弱装无辜、下起手来却不择手段,多合他的心意啊。
听闻宋澜这些日子还时常召叶亭宴入乾方后殿单独说话,一说便是两个时辰,足见欣赏。
可惜,他爱用这样的人,放心地叫他来盯着她,殊不知这样的人心中如他一般玲珑,就算相知也未必忠贞。
落薇轻轻拂过叶亭宴的脸,岔开了话题:“陛下怎么叮嘱你?”
“陛下说,贵妃有孕,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叶亭宴抓住她的手,漫不经心地摩挲了两下,“他懒得费心,便将事分了一半给臣,叫臣好好辅助皇后——不知皇后接下来预备如何?”
他顿了一顿,低声问道:“娘娘是知晓贵妃有了身孕,一月之前才那样坚定的罢?”
出乎他意料的是,落薇一怔,却摇了摇头。
“随云有孕,我也很意外,”落薇道,“她有孕,便是我想错了——如今陛下同你我心思一致,倒免去许多麻烦。”
叶亭宴心思一转:“那你原本有什么必胜法门?如今是陛下要除掉太师,我先前对你说的话便更值得担忧——太师势力若去,你在朝中……”
他尚未说完,落薇便打断他道:“我到底是皇后。”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到底是皇后,我与陛下有十数年的情分,大不了就是撤手交权,自此不再干政便是。”
叶亭宴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不再干政?娘娘,你密室中那副军防图,我看见了,当时我就问,你求的是什么?”
落薇眼神冷了冷:“你看见了什么?本宫的密室中什么都没有,就算你告知陛下,他带兵来搜,也是什么都找不到的。”
叶亭宴便松了手,慢条斯理地道:“看来娘娘仍旧不信我。”
落薇道:“太师尚在朝中,说什么都无用,叶大人担忧得也太多了些。”
叶亭宴佯怒道:“我还不是为了你担忧?”
落薇抿了抿嘴,缓和了口气:“我知晓你的心意,但是太师,我非除不可。”
她主动搂住他,凑到近前:“你不是想知晓我的盘算么,如今便可以告知你了,大人聪明,也帮我想想,这计划有无纰漏,或是你手中还有什么底牌,说与我来听听。”
叶亭宴半揽了她的腰,见她踮脚抱他有些吃力,便用了些力气,将她抱起来搁在了桌上。
落薇也不在意,坐在桌上与他絮絮说了许多,直到门外有金光漏入,二人才将这些话说完,临走之前,叶亭宴抱着她那幅画,沉吟道:“娘娘说了这么多,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好主意,只是臣仍旧不知,娘娘从前为何笃信自己能赢?”
“三日之后,我会上岫青寺礼佛,”落薇从桌上跳下来,淡淡地道,“此去不会惊扰民众,太师也会过去,事涉皇家机密,我原不该说,但为了叫大人见我的诚心,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你若真想知道,当日,我必和盘托出。”
叶亭宴终于勉强满意了些,他抱着手中画轴行了一礼,恭谨道:“臣遵旨。”
张素无将叶亭宴送出殿去,回来时见落薇重铺了宣纸,似是想再画一幅,可惜心绪不宁,草草几笔便搁下了。
见他表情严肃,落薇便问:“他问了你什么?”
张素无道:“叶大人问小人家中是做什么的。”
落薇迟疑道:“你从前见过他?”
张素无摇头:“从未见过,算算时日也是不该见过的,若是真眼熟,可能是在藏书阁打过照面罢。”
落薇这才放心了些,张素无走近几步,又道:“燕世子有信,只是不敢落笔,他说,待娘娘上岫青寺那日,他再来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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