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暗室一灯(五)
落薇的手指逡巡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之间,打着转,把玩一般,叶亭宴闭着眼睛,忽然想起来问她:“你是何时进了那间书房?”
落薇笑了一声:“三日之前,就在你离开的时候。”
叶亭宴便有些紧张:“那你这三日……”
落薇道:“我最初很开心。”
她低下头去,看向对方湿润的、亮晶晶的眼睛,本想开口刺他两句的心思瞬时淡了不少:“楚吟从来不说假话,当时我高兴得都要疯掉了,不知为何,我竟不觉得太意外,我想,你就是这样的人,就算落入无边地狱,你也能回来的。”
叶亭宴小声地说:“你不觉得生气……或者伤心?”
落薇故意板着脸道:“当然了,高兴之后,我就在想,你为何不能信任我?不过……其实我去过宋澜在燃烛楼下的地宫。”
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之后,叶亭宴不免一僵。
落薇苦笑道:“宁乐死前将此事告知了我,我寻到机会,到那里去看了一眼。你知道吗,宋澜已经将那处重新布置了一遍,搁了我最喜欢的檀香。”
“所以你才猜到了他的心思,不惜冒险也要在谷游山上脱身?”叶亭宴翻身坐起来,被她重新摁了下去,“他竟敢……”
“倘若我不动手,玉秋实死后,他定然不会放过我的,我从前以为不过是一死,没想到……”落薇道,“那里太黑了,我端着蜡烛,在四面的墙上照到了血迹,我一块砖、一块砖地摸过去,心中干呕,没过多久便逃了上来,你当年在那里……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叶亭宴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为她将欲落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擦去了。
“所以方才我来,原本想问你一句,可是看见你的时候,我就不忍心开口了。”落薇也去抚摸他的脸,她如今似乎很迷恋这个动作,从方才到现在,一直在不断地重复,“雪初告诉我和阿霏,若要彻底地改头换面,需要一种很痛很痛的药物,但凡意志薄弱一些,甚至有可能在这个过程中死去。可若非如此,当初你应该也逃不出汴都罢。”
叶亭宴笑道:“无妨,也不算太痛,你在宫墙之中隐忍之痛,少说也要胜我千百倍。”
落薇道:“是啊,我们顺风顺水地过了十几年,怎么会吃这么多的苦呢?既然吃了这么多的苦,为何要把一切浪费在彼此埋怨、猜忌和懊悔当中?就像我方才所说,这一切原不是你我的错。”
“你书房中有一面摔碎的铜镜,”她继续说,“我看到的时候,每一块碎片里都有月亮的影子,这三日,我将它重新黏合了起来,如今,它又是一轮完好的月亮了。”
纵然留下了裂痕,也要继续做月亮啊。
叶亭宴撑起身来吻她,眼泪滴在她的面颊上时,落薇听见他笑着说:“下次、下次,下次亲吻的时候,我们都不要流眼泪了。”
“阿棠?”
“嗯。”
远方太子金像的剪影中,那朵剑尖的海棠花仍在。落薇闭上眼睛,看见了阳光下摇曳的海棠花树,树上都是花苞,尚未绽开,春风将其中一朵吹过来,拂过年少的爱人的面颊,落到她的唇上。
海棠是苦恋之花,可她却尝出了檀香温柔的气息,微甜,有些几不可闻的忧郁。
然后那朵花一瓣一瓣地绽放开来,躲过了斜刺的一剑。
它永远不会凋零的,她想起了当年求签求来的言语,月亮一直照着万古以来的春夜。
周楚吟站在另一侧的船舷上,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
子时之后,有风吹过窗棂。
落薇被这细微的响声吵醒,觉得有些口渴,于是翻身从榻上起来,发觉这间原本黑暗一片的书房中,不知何时点了一盏灯。
方才分明还只有月光。
想必是他在她昏睡过去时点起来的。
书房中狼藉一片,悬挂的白纱有许多被扯了下来,宣纸更是散得到处都是,唯有那面被她精心粘好的铜镜还端正地摆在窗前。
落薇想起方才叶亭宴掰着她的下巴、强迫她看向铜镜中自己的脸的情态,面上烧了一烧。她喝了一口铜盏中凉掉的茶水,正欲到窗前再倒一杯,走了几步却觉得腰间一紧。
她的雪白中衣被撕破了些,好歹还算完好,只有长长的衣带挂在身侧,而此刻,这条衣带正被身后之人攥在手中。
叶亭宴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过来,正支着手,懒洋洋地看着她。
不知这人抽什么风,沐浴之后还重找了一件浅粉色衣袍,交缠之间,衣袍竟没有褪去,只是不甚整齐。落薇回头看去,瞧见他袒露肩头,颈间还有一个刚被自己咬出来的齿痕。
她还在瞧着这副美人图,便被他扯着衣带一拽,本就酸软的双腿支撑不住,一歪便摔回了他的怀中。
双手隔着纱制的衣摆抚摸过来,反而添了更多暧昧气息,叶亭宴吻着她的后颈,含糊不清地问:“做什么去?”
落薇诚实地回答:“有些口渴。”
于是叶亭宴翻身把她压到榻上的攒丝软枕上,上瘾一般啄吻着她的脸颊,边亲边道:“……我也好渴。”
落薇扶着他的肩膀,有些想把人推开,最终还是有气无力地垂下了手。
黑暗中,她端详着对方的面容,忽然有些好奇:“你当初易容,为何把自己变成这副模样,若是平平无奇,岂不是更安全些?”
“非也,”叶亭宴慢条斯理地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从谷游山上下来那日?”
落薇疑惑道:“嗯?”
“我当时便叮嘱过令成,要他为你在脸上造些蜂蛰的痕迹——那一日随行围场的宫人在后山处取了蜂蜜,有许多人被蜇伤,不能面圣,便被连夜送了回去。”叶亭宴道,“所以世上并无安全与否,只有合适与否。”
落薇恍然大悟:“你借三公子的名头行走江湖,本就是为了回京造势,若是容貌妍丽些,定会更招人注意,如此,宋澜遣人去调查你的时候,见过你的人便会将你做下的事牢牢地记住——才能不浪费你的布置。”
“还有一个缘由,”叶亭宴看着她道,“……想叫你更喜欢一些。”
落薇挑眉:“你还没回京,便决意要来勾引我?”
叶亭宴揽着她低笑道:“哪里想到能这样顺利,娘娘瞧我也算是秀色可餐罢?”
落薇轻佻地拉了拉他肩上的衣裳:“甚好。”
叶亭宴侧头看去,披散的长发拂过她的脸侧:“那再来……”
落薇瞪他:“你明日不需上朝?”
叶亭宴道:“两日后才复朝。”
……
于是闹到第二日傍晚时分,两人沐浴之后,才将衣裳穿好,落薇松松地挽了头发,跟着叶亭宴一起去前堂议事。
周楚吟提着笔为墙上的布防图添着什么,见二人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柏森森倒是过来为叶亭宴把了把脉,讶异道:“你这几日心情舒畅,倒比从前好了许多。”
落薇连忙追问:“他从前犯心疾时常呕血,是何缘故?”
“心情郁结罢了,前日你二人在竹林之前争执,他吐血昏迷,倒将血脉中淤塞之处疏通了不少,”柏森森道,“‘衰兰’一毒难以拔尽,恢复到如此程度实属不易。”
落薇一怔:“‘衰兰’一毒,便是当年……”
她叹了口气,又问道:“那眼睛如何?”
叶亭宴抓住她的手腕,递到柏森森面前,口中道:“你想听的话,我以后再细细说与你听。”
柏森森摸了一把,眉心微微一蹙,落薇忙着端详身侧的叶亭宴,并未注意到,叶亭宴揽着肩膀将她带到另一侧,回头深深地看了柏森森一眼。
落薇浑然不觉,边走边问:“如今朝中局势如何?”
叶亭宴答道:“我在宫中时,遣裴郗去台谏问了一圈,皇后被幽于谷游山一事已掀起轩然大波,虽二院暂且并未决意联名上谏,但宋澜复朝之时,定会有不少台官谏官上表。”
落薇“嗯”了一声,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叶亭宴笑道:“自然是为你添一把火。”
*
靖和四年秋末,小昭帝亲政后的第二个月,台、谏二院以皇后莫名被囚于谷游山及皇帝奢靡取乐二事,时隔十五年之久,在朝会上联名上谏,要求皇帝释皇后出山,并下诏责己、简朴处事。
自夏日以来,宰辅、皇后两位辅政之人先后被夺权,激起了台谏对于皇帝专权的不满,时任御史中丞更是言辞激烈,语中直指皇帝在亲政之后不能谦卑如故。
据传,这位御史中丞是在皇城中偶尔遇见了一位手心有割裂伤痕的小黄门,询问之后才得知,这伤原本是手握锋利玉器所留——皇帝在春日往暮春场行猎时,曾将珍贵玉器当做玩物,掷碎以听响声取乐。
后皇后入内,皇帝便将摔碎的玉器作为赏赐,众黄门争夺玉器残片,又恐他人先夺,便牢牢地握在手中,是而留下了这样横亘手心的伤痕。
昭帝自继位以来,在皇后和宰辅的督促下尚算勤勉,又有“不杀鸣蝉”这样的仁善名声在外,碎玉之案东窗事发,不免引发一片哗然。
兼之前几日内廷中也有流言,说皇后去后,皇帝便迫不及待地杀了宫苑内所有鸣蝉,秋末鸣蝉还剩几只?此举显然是对皇后早有不满。
舆论排山倒海地压到金殿之下,宋澜原本只准备了应对落薇失踪一事的说辞,如今那碎玉之案和杀蝉之事猝不及防地被翻出来,宋澜一时失策,竟恼羞成怒。
或许是对“碎玉听响”这种小事为何都能引发如此大风波的困惑罢。
激愤之下,前任御史中丞陆沆持笏上殿,触柱死谏,闹出了德帝之后、明泰中兴以来第一例文人死谏的大案。
史称此事为“靖秋之谏”。
第82章 银河倒泻(一)
叶亭宴走进藏书楼的时候,迎面遇见了抱着两卷书的张素无。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前一后地顺着木阶上行。
走到窗前站定了,张素无回头行礼,叶亭宴微微点头,问道:“中贵人要为谁送书卷去么?”
张素无道:“是许澹大人手抄的佛经,许大人的老师在靖秋之谏中身死,皇后娘娘出宫,许大人整日抑郁不乐,人都消瘦了许多。”
叶亭宴沉默片刻:“劳烦你开解他一番。”
张素无道:“这是小人分内之事。”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想必大人已从小裴大人口中得知,在你未被召入这几日当中,陛下于深夜密见了另外一位大人。”
“是谁?”
“琼庭学士,常平年,常大人。”
叶亭宴有些意外地一挑眉:“常照?”
他思索片刻,缓缓地道:“怪不得,他当年初露头角之时,先后向陛下、娘娘和宰辅投诚,看似一心多用,实则别有深意——当时我正得宠信,他若斜刺分宠,难保不被我忌惮。如今宰辅和娘娘相继而去,陛下身边怎会放我一人独大?便有他大展身手的机会了,毕竟……”
他狡黠一笑:“能为所有人做事,便谁的人都不是。”
张素无点头:“常大人从前时常出入藏书楼,此人寡言少语、性情孤僻,除了许大人之外,少与他人交谈,故而心思不明。陛下此时擢他,是为了牵制,大人还要当心才是。”
叶亭宴忽然问:“这些日子,常照可曾见过陆沆大人?”
张素无垂眸沉思了一会儿,方道:“好似……是有的,前些日子陆沆大人来藏书楼寻学生,恰好遇见常学士,二人一见如故,还相约出宫同游。”
叶亭宴没接话,张素无不解其意,略略低头,却正好瞧见他手中的签令,不免多问了一句:“大人方从御医署归来?”
叶亭宴抬手扬了扬:“朝后陛下叫我说话,见我连连咳嗽,便恩赐我去御医署瞧了瞧。”
张素无便道:“大人保重。”
叶亭宴道:“你也一样。”
他转身欲走,走了两步却听张素无在身后又唤了他一声。
转身见对方踌躇许久,最后问了一句:“小人还有一私事想问大人,错之……小裴大人他,原本可是姓宋?”
叶亭宴听了这句话,猛地抬头看向他,端详许久才恍然大悟。
从落薇殿中第一次见到张素无之时,他便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如今想来,果然如此,他与裴郗竟有两分相像!
见他探究神色,张素无嘴唇颤了颤,便知得了肯定答复,躬身欲跪,叶亭宴连忙扶住他的肩膀:“你……”
张素无低声道:“谢过殿下。”
叶亭宴反复看他,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开口,只郑重道:“好好照顾自己。”
辞去之后,叶亭宴沿着藏书楼前的宫道缓行,偏偏就是这样巧,在回到乾方殿前,他恰好遇见了自前殿出来的常照。
二人许久不见,连忙互相行礼,常照一扫从前的悒郁之气,笑着问他:“叶大人这是自何处来?”
叶亭宴答道:“到御医署讨了一张药方罢了。”
二人并肩行了一段,常照抬头看天,感叹道:“不知为何,那首《假龙吟》竟又在汴都大街小巷流传了起来,大人近日是不是奉命在查此事?宰辅已死、皇后幽禁,叶大人说,到底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叶亭宴只笑不语,等他说完了,便故作感慨地问了另外一件事:“我听闻,常学士同先御史中丞陆沆大人一见如故,时常相约,不知陆沆大人去后,你有没有为他上一炷香?”
常照唇角笑意一僵,随即与叶亭宴一起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临近分别之时,他才突然开口:“武死战、文死谏,这本该是一个将军、一个文臣的信仰,叶大人此问,是为中丞不值么?”
叶亭宴顺势问:“平年,你的信仰是什么?”
常照垂眸不答,重新抬起时已是满眼笑意:“我是出身寒微之人,一生所愿,不过金银财宝、功名利禄,俗物而已,哪来甚么信仰,我只是……很羡慕陆沆大人这样的人罢了。”
*
落薇从晨起开始,右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午后叶亭宴自宫中归来后,见她以明胶在右眼上贴了一只纱织蝴蝶,因为眼皮不停地抖,那只蝴蝶便随着不断震颤翅膀,翩翩欲飞。
叶亭宴看得有趣,走近了些,发觉她还在斟酌手中檄文的字句,连他进门都不曾发现,不由轻轻咳嗽了一声。
落薇抬眼看见他,有些意外地调侃道:“怎么我不在宫中之后,你在宫中的时辰也越来越少了?从前夜宿,不会是你死乞白赖地求着他才留下的罢?”
叶亭宴半真半假地回道:“他擢我本就是为了牵制你,你去之后,他岂能不提拔旁人?如此一来,我失了从前那样的宠信,自然不必在宫中久留了。”
落薇心领神会:“是谁?”
叶亭宴回道:“常照。”
“竟然是他?”落薇有些诧异,不过片刻她便回过神来,摇头叹道,“若他从前四处钻营是为了今日做准备,此人的心思不可估量,还要多加提防才是。”
“今日我与他谈论一番,亦有此感。”叶亭宴回忆一番,表示赞同,“他以金银利禄做托辞掩饰,我竟没有听出他想要的是什么,你查过这个人吗?”
“查过,”落薇道,“小燕那时忙于军务,无暇多顾,便托给了雪初,不过雪初这些日子四处云游,也不知去了哪里、何时回来……对了,小燕如何?”
“他避开眼线,自围场全身而退,暂且退到了洛阳周遭,”叶亭宴回道,“怎么,你想见他?”
这斜饮的飞醋让落薇啼笑皆非:“你好好说话。”
“逗你一笑罢了,”叶亭宴伸手拨弄了一下她眼尾的蝴蝶,忽然牵着她的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来,我有事要告诉你。”
落薇不明所以,任凭他牵着手叩响了柏森森的房门,柏森森左眼上挂了一块琉璃镜片,好似正在钻研医典,他面上神色不算意外,似乎早有预料:“进来罢。”
他房中有一股很重的药香气,并不难闻,落薇寻了块软垫,方才坐下,便听柏森森直白地道:“你可知道,宋澜给你下了毒?”
落薇一怔,看向身侧的叶亭宴,叶亭宴抚摸着她的手腕,良久才开口:“前些日子,令成给你把脉时就觉得不对,只是一时未能确信,昨日他又瞧过之后,嘱咐我在御医署和你宫中分别取一些你惯用的香料,薇薇……”
他艰难地开口,眼尾泛起一抹微红:“就在你常燃的香料里,除了你着缪医官为你添进去的香麝,还有一味轻微的毒药,此毒被吸入肺腑,一时觉察不到,日积月累,则会损身。”
他刚刚说完,柏森森便接口:“不过你不必过分担忧,宋澜敢在你用的香料中下毒,这毒必有解药,你与他……同寝之后,他定会服用解药,以消其毒性。公子为我取回香料,我钻研一番,定能研制出解毒之法,‘衰兰’都拔得,更何况此物。”
柏森森向来不着调,三句言语中有两句半调笑,此时急急开口安慰,想必是心中底气不足所致。
落薇捏了捏叶亭宴的手心,嗤笑一声:“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她呼了口气,平静地道:“随云有孕时,他在我面前反复强调,若是我先有孕,玉秋实则早除——看来他不是不知晓我在香料中动了手脚一事,还将计就计,如此一来,我每燃此香,都是在燃自己的命数。”
她懒洋洋地拍手:“好算计,好心机。”
言语之后,落薇神色如常地拉叶亭宴出门,在书房之后的园子中乱晃。
叶亭宴被她扯着衣袖,沿着那片竹林边缘缓行,走了几步,落薇忽然问:“那日他摸出不对时,你们为何不告知我?”
叶亭宴温言道:“并非要刻意隐瞒,只是我心中有疑虑,取了香料才好笃定——你我之间,没有秘密。”
落薇回过身来点头,笑道:“你如今这样信我?”
叶亭宴静静地看着她:“我从前连楚吟和令成都不敢信,几乎陷入疑心的迷障中,可是那日与你坦诚之后,我便在想,若是我能早些信你,哪里有从前的事……倘若你、倘若你们都不足信的话,这世间于我,又有何意义?”
落薇便回过头去,看向那片竹林,怔然道:“是啊,你知道吗……”
“我也不是从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方才我走到这里,忽然想起来,当年我查出逯恒叛你之后,曾经刻意拿着那块棠花佩玉,在步筠面前做了一场戏……我在她面前痛哭流涕,想要试探她是否与逯恒同谋。可她什么都不知道,为我留下了一封手信,用自己的性命设计了西园一场命案,与逯恒同归于尽了。”
他方才还不知道她说起这件事的用意,听到这里却隐约懂了些。
对于一面好不容易黏合起来的破碎铜镜,不仅他时常惴惴,要用调笑来遮掩内心的不安全感,落薇也一样。
即使他们能够笃信,对方会毫不犹豫地为彼此献出性命,还是要纠缠于不能止息的怀疑和猜测之中。
最最亲密、从未有过嫌隙的爱侣尚且如此,更何况这样历经千疮百孔的重逢?
不过她今日愿意开口对他说起对张步筠的悔意,也是因为他直白相告中毒之事,让她重新体味到了被全心信任的感觉。
落薇感觉到对方握着自己的手陡然用力了一些。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我之间,没有秘密。”
“说好了,没有秘密,永不欺瞒。”
她在心中对自己说,再握紧一点罢。
忽然有脚步声打断了这难得的沉默,裴郗从廊下翻身越过,小跑过来。
瞧见他,叶亭宴忽然想起张素无之事,他刚转过头,尚未对落薇开口,就听裴郗跑到了近前,气喘吁吁地道:“礼部今日重拟了诏书,他借口等玉贵妃诞下皇长子同庆,推迟了舒康长公主归藩的日子。”
靖秋之谏后,《假龙吟》又在汴都流传,杀蝉、碎玉、死谏,三件大事将朝中上下搅得一团纷乱,想必宋澜已经猜到了这是她的手笔,虽不能直接对宋瑶风动手,可他推迟日期,就是一个隐秘的警告——他是要利用宋瑶风,逼迫落薇现身。
落薇轻声嘲讽了一句:“他思索了十日,竟然只出了这样的昏招。”
第83章 银河倒泻(二)
不知宋澜是不是发现了回到幽州军帐中的并非燕琅,宋瑶风原本已经行至江北之地,被中途叫停,缓行归京。
若她回到汴都城内,再想出城,只怕难比登天,宋澜也是料定了这一点,才会认为落薇会赶在她回京之前动手将人救下来。
江山广阔,此举是为了引诱落薇现身,宋澜虽遣人在汴都城内巡视,心中还是觉得,她既从谷游山脱身,想必是不会回到城中的。
他心腹之人更将汴都那些清流文臣的宅邸拜访了一遍,未发现任何踪迹,他虽无奈,却也只能将她失踪一事暂且按下,一面派人盯着幽州的军队以防暴动,另一面则了结着靖秋之谏和假龙吟的官司,更要预备亲政后各地政事,一时竟然消瘦许多。
常照到乾方后殿来时,宋澜正偷闲,提笔写着民间流传甚广的《假龙吟》,金铜之声尚好断绝,这口口相传的歌谣却是屡禁不止。
一侧茶水未凉,有两封誊写好的圣旨,常照瞥了一眼,暂且未去搅扰,等到宋澜写完了手边的字,抬眼看他,他才抬手道:“臣给陛下请安,问圣躬安和否?”
宋澜问道:“城外可有消息?”
“城外”便是宋瑶风之事,常照眼神一飘,摇头答道:“未曾有。”
宋澜又问:“临阳皇兄和潇湘郡王处也无异动?”
常照仍是摇头:“臣带人将两处府邸盯了许久,自皇后幽禁后,两府四门紧闭,不理外客。小郡王原本还要往资善堂中听学,现今也不再去了,生怕与此扯上几分关系。臣猜测,二王必定是猜出了陛下与皇后之间有变,生怕被陛下猜忌,这才极力撇清,想来皇后的谋算,二王应是不知的。”
宋澜有些头疼,喃喃道:“她已知当年之事,又脱身而去,必定是有所图谋的。可她若是谋逆,总要挟一位皇室宗亲,才能堵住悠悠众口,皇长兄在边境未归,临阳和潇湘处尚无动静,朕以舒康为饵,也不见她兴兵来救——她是要为皇兄报仇,必得名正言顺才能翻案,不挟宋氏宗亲,怎能成事?”
宋澜所思确实不错,常照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叶大人方从陛下这里离去,不知他是如何想的?”
宋澜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笑道:“平年不必试探朕。”
常照作势下跪:“臣不敢。”
“起来罢,”宋澜随意挥手,叹道,“亭宴之意,是要朕暂且按下此事,先了结了靖秋之谏后朝中的舆论风浪。朕听出来了,他虽为朕做了许多事,骨子里到底是叶氏将门出身的人,自幼读的是圣贤书,习的是忠君事,事君虽诚,终归是守成之人。”
他拈着手中的宣纸,端详道:“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1]——亭宴向朕献策,厚赏陆沆家人,照朝臣所言下诏责己、简朴行事,以励台谏之言、安天下之心。”
常照垂眸,忽然问了一句:“若皇后与太师仍在,怕也会给陛下这样的建议,臣却忽然想起一事,陛下自登基以来延续前代之风,厚待台谏,所为何来?”
宋澜看着他,笑着赞了一句:“知我者,平年也。”
他叹口气道:“先祖父年间厚待台官谏官,是为朝中宰执党争愈演愈烈,又逢削花变法,若无言官制衡,相权肆意、百官争权,不知会有何等局面。先帝厚待,是为以身作则、律己以教化天下。而朕……是因年岁尚小,并未亲政,若无台谏二院压制太师势力、皇后外戚,此二人若生异心,朝野必乱。”
“可皇后与太师已经不在了。”
常照平静地接口道:“太师身死,清流拍手称快;皇后自逃,留病名于谷游山,短期内必不能再回权力中枢。此为天赐良机,逢靖秋之谏,陛下若能下定决心,必能成就一番霸业。”
宋澜感觉自己的手心出了一层汗水。
常照未曾抬头,只是继续道:“镂刻在青史简中的明君圣主,并非只有一条道路可走,王道、霸道,孰优孰劣?是非只在胜者的手中罢了。当年太师为何弃东宫而择陛下?北境蠢蠢欲动,十年、二十年,大胤风雨飘摇,却正是陛下建功立业、开疆拓土的好时机。君不闻青史之中尽杀戮,塞外于马背争天下,我朝安平太久,若君主不能以铁血手段治国,来日战火燃到汴都之下,谁来替天子守国门?”
“依臣所见,靖秋之谏恰是良机,一时骂名又如何,陛下当以此机告知四海,你与先朝不同,如此,来日引兵出关,才能免文人聒噪、绝海内非议。”
宋澜缓缓转动着手中的墨玉扳指,冷冷地道:“此言死罪。”
“陛下既能在猜出陆沆之事是臣怂恿之后仍加以重用,臣便不愿遮掩心中所想,”常照岿然不动,“若陛下不想听这番话,何必在叶大人方走之时便召臣来此?陛下既能想到在皇后失势之后擢臣以遏叶大人,臣便知陛下心思缜密,决计不会为了这一番话治臣死罪的。”
宋澜眼皮都没抬地吩咐道:“朱雀,出宫门后赏鸩赐死。”
有两人自殿外而入,一左一右地抓着常照的双臂,将他向殿门外拖去,常照分毫不乱,甚至扬声笑道:“天命在此,陛下有何可惧?”
待他身影消失之后,刘禧才躬身凑近,果不其然听见皇帝吩咐:“你去,赐他一杯水酒,若他面不改色地饮下,便将他带回来见朕。”
刘禧心领神会地退下,宋澜拎着自己誊抄的那首《假龙吟》走到空空荡荡的窗前,他盯着那句“莲花去国一千年”,嗤笑了一声。
“阿姐,你怎么不明白?”他自言自语地道,“万般挣扎又有何用,刺棠案之后,天命便在朕,不在你们所守之道了。”
秋风萧瑟,他转身,顺手将那首《假龙吟》搁在一侧的蜡烛上燃了。顷刻之间,纸墨便一同灰飞烟灭,消逝在窗前。
*
靖和年间的秋日便在一片愁云惨淡中过去了,宋澜敷衍地赏了些金银,却闲置了陆氏子侄及其门生,隐有不许再出仕之意。众人隐隐猜测到皇帝心思,虽多有不满,到底未敢忤逆。
于是陆沆的丧仪办得十分简陋,所见不过十数亲故好友,叶亭宴上堂去拜,将自己和落薇为他抄写的佛经赠予陆夫人,临别时却正巧遇见薛闻名上堂来拜。
薛陆不和已有十余年,众人见他到来,不免窃窃私语,薛闻名却不卑不亢地拜了三拜,寒暄几句便要离去。
一晃数年,故人逝去,薛闻名也已两鬓斑白,他曾是朝中风生水起的权臣,后投入太师门下,得势多年。一朝太师落败,他侥幸从狱中脱身,却落下一身毛病,自此鲜少出门。
谁能想到他会来拜谒这死生政敌?
薛闻名还记得叶亭宴从朱雀中救他脱身的恩情,同他言语了几句,颇有些感伤:“同陆大人因意气争执仿佛还是昨日之事,昔人陆续飘零,青春不复,回望一生之事,竟觉可笑。”
叶亭宴亦心情复杂:“一笑泯恩仇,不失为旷达之事。”
薛闻名却摇头:“恩仇?哪有恩仇?我与陆大人并无宿怨,意气之争,只因道不同。”
“道不同,归处却是相同的,陆大人是君子,可惜他所奉之主早逝,天命不顾,哀哉痛哉。”
叶亭宴看着他佝偻背影,忽然发觉,他因薛陆之事同爹爹争执,原来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靖秋之谏就此不了了之,此案之后,皇帝突然一反常态,国朝不杀文臣,他便将于此有不满之人落贬四处。
天高路远,又兼凛冬,病死冻死之人不计其数,朝中一时噤若寒蝉。
落薇收了手中的邸报,苦笑道:“我想到他迟早会按捺不住,却不曾料到他会如此心急。”
叶亭宴伸手烤火,缓缓地道:“我已着人尽力照拂各位大人,终归是有力所不及之处。那日出陆老府邸时,我曾遇常照遥遥拜祭,思来想去,必是他的怂恿。”
“元旦之前,四方来贺,外邦有使节进京,加之我已刻意蛰伏如此之久,城门守卫必然松懈,雪初查常照旧事,好似有些眉目,待她进京,便可知一二了。”落薇攥着他的手,道,“大朝会日,守卫空虚,太学亦有年祭,他如此心急,我们也不能再等了。”
叶亭宴反握住她的手,忽地问了一句:“你怕吗?”
落薇诚实地回答:“从前在深宫谋划时,还是怕的,如今已经不怕了。”
她顿了一顿,又道:“恢复身份一事有千重艰险,你怕吗?”
叶亭宴也摇头:“从前或有疑虑,如今却没有了。”
她没有问缘由,答案大抵是二人心知肚明的。
叶亭宴摩挲着她的脸,忽然道:“你当年计划一切,为何不曾想过,要自己登基称帝?”
“只是好奇,绝非试探,再说……我只是忽然觉得,你为人君,也未尝不可。”还不等落薇言语,他便沉了语调,信誓旦旦地道,“如何,够不够坦诚?”
落薇抓着肩膀将他摁倒在柔软的长毛毯上,笑道:“无妨,你问便是了,我当然会坦诚答你——只是麻烦罢了。”
“麻烦?”
“是啊,”落薇认真地道,“想要寻人易容成你的模样,是因宋澜利用你死造了许多谎言,只要‘你’还活着,谎言便不攻自破,无需我费尽心力向全天下重述刺棠之案。同理,‘你’若活着,便是最能平息天下之议的人选,我若想登基,总会面临众多的诽谤、非议,天下对女子为君犹有惴惴,此为百余年来所积,如何能够一朝一夕改变?”
她懒洋洋地玩着他的头发,笑道:“不过,若是你登基之后,与我同册二圣,待你百年之后,我来接手,倒方便许多——所以你多多保重,千万不要死在我前头。”
叶亭宴伸手摩挲她的腰,温言道:“如此说来,我倒一定要死在你前头才好。”
落薇伸手去捂他的嘴,反而被他捉住手腕啄吻:“你自少时所习,无一不精,蛰伏内宫之中,尚能有如此作为,可惜被囿于世俗樊笼之中。有朝一日,若宇内澄清,不妨更变此事。”
她体内之毒究竟如何能解尚无定论,落薇知晓这是他的安慰,仍不免兴致勃勃地顺着畅想道:“好啊,我们在四境之内多开设些女子书学,我当年去许州仍要借着兄长身份……还有男女分列的校场,听闻你皇长兄的妻子便是边境的女将军,真想同她见一面。我们要做许多事情,可要长命百岁才好。”
叶亭宴端详着她的面容,脱口问道:“我时常在想,若你我相认之前,便因猜测和疑心互相残杀,如今该是何光景?”
落薇不回答,只是摇了摇头:“你不要怕,我们不可能走到那一步的。”
那一夜我握着那把杀人利刃,而你在十年前就握住了我的手。
那一日你掐着我的脖子动了杀心,最后还是只有一个哀怜的吻。
“因为你,便没有旁的光景。”
无论是千山万水还是地狱人间,当海棠花重开的时候,我们一定能在这个世界重逢。
第84章 银河倒泻(三)
靖和四年的除夕之夜,汴都城内已经开始为第二日的元旦佳节做最后的布置。
从前国朝最盛大的节日是上元佳节,上元节逢汴河大祭,又兼承明皇太子千秋,每一年都是举国同庆的大典。
但自靖和元年以来,上元节避讳先皇太子遇刺惨案,除却祭祀如旧,旁的盛典已然不复从前。
传言天子在兄长死去的日子十分伤怀,闻听城内礼炮声,易犯头风。
落薇在府中燃烛守岁,裹了大氅,冒风雪进了后园的竹林深处。
上元节不许燃礼炮,除夕夜的爆竹声却连绵不绝,震得周遭落雪簌簌。
她行至那块虚假的墓碑之前,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一拜。
神佛不理,诸道虚妄,她昨夜做梦,梦见天命之火落在皇城之中,在宋澜身后凝出真龙的模样。
周遭山呼海跪,连身后众人都生出退却意,而她身侧的叶亭宴面色沉稳,搭弓引箭,一箭射碎了夜空中的天命之火。
于是火光四散而落,在地面炸裂,如焰火坠地,一切与她梦中陷落的上元节一致,唯独不同的是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叶亭宴甚至没有变回宋泠的模样,只是握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地顺着长阶登天而去。她随着他行至最高处,回头去看,神州四境燃灯。
落薇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年少不知愁时,她的夜晚是香甜而踏实的;骤逢变故之后,夜梦中多是那一个上元夜各种各样的倒影,至多不过是她手持利刃游移于皇城之中,刺穿了宋澜的心脏。
这个梦的结尾意味不明——分明是一击毙命的姿态,可宋澜握着她的手,竟忽然睁开眼睛,露出一个诡异笑容。
鲜血烫得灼人,而她浑身冷汗地惊醒,不知道自己是输是赢。
好似是到了他的身边以后,一切朦胧才成为笃定——她少时就十分迷恋他的坚定,如今回到他的身边,失而复得的感觉在这件事上格外清晰。
昨夜叶亭宴揽着她,眼泪濡湿了枕榻。
他分明说过亲吻时不要再流泪,还是没有忍住。
他说若非重逢,恐怕一辈子都会陷入多疑的魔障当中,他时常做梦,梦见一个人坐在凄冷的廊下,去看阳光下摇曳的春花。
“从那年逃命回来后,我总觉得,我们一路,都在滑向糟朽,虽然拼命挣扎,想要春日消逝得再慢一些,可终究徒劳无功。我望向史书,胜利者站在刀尖之上向我招手,这条道芳香璀璨,血污被花瓣覆盖,尸体是它们的染料和养分。我拼命告诉自己,那些花原本就如此鲜红,可就是忘不了,我的每一步都立在人骨锈锈的无间,愈行,愈孤寒。”
这就是你我支离破碎、憔悴零落的道吗?
落薇在他手心描画,半晌,叶亭宴发觉,她画的是当年他送的那把短剑。
“阿棠,你有没有羡慕的人?”
“我羡慕一些不世出的君子,羡慕朝堂上的纯臣,羡慕首阳山上采薇、死于山火的隐士。”
“可他们是纯臣,你是人君。这人君之道如同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你要杀人、要自保,要为了自保……而杀人。”
落薇贴着他的手心:“我们不能一辈子活在父母编织的盛世梦想当中,这世道原本就是颠簸不安的……你握紧它罢,天子之剑,耀耀当如是。”
于是他被她安抚,睡了一个多年来不曾有过的好觉。
落薇抚摸着他的额发,心中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回想起许州突发蝗灾的金色午后,哀嚎遍野,民众们站在路边,眼睁睁地看着乌云般的灾蝗席卷过即将丰收的田野,带走一年的希冀。
宋泠站在她的身侧,面上带着一种几近哀恸的悲悯,眼神却很冷。
众人不知他的身份,只见他年纪轻轻,又想起往年治蝗官员压榨赈灾款项、中饱私囊的恶举,纷纷恶语相向,而他只是揽着她,静默地走过喧嚷的山道。
她从前其实并不是一个那么坚定的人,落薇想。
没有人生下来就坚韧不拔,拥有玉石俱焚的坚忍心性,她在他身上汲取了太多太多,此时也不过是将他从前的坚定还给他罢了。
这些融入骨血的东西,在他们彼此的身体里生根发芽,长成了难分难舍的模样。
想到这里,落薇倏然回到除夕的夜晚,她仰起头来,看着竹林之上风雪的阴影,露出一个笑容,轻轻地道:“父亲、母亲,叔父、叔母,倘若你们天上有灵,就请保佑我和阿棠罢。”
她在原处虔诚地站了许久,回头才见不知何时归来的叶亭宴正倚在竹林边,静静地看着她。
沉默许久,他才开口,却只说了一句“雪下得好大”。
*
除夕夜宴之后,宋澜先去见了玉随云。
这几月以来,披芳阁守卫陡增,她禁足其中,每日最多不过围着园子转两圈,玉秋实久不进宫,就算猜,她也能猜得出发生了什么。
可宋澜每每探望之时,却不曾在她脸上瞧出半分不豫之色。
玉随云仍旧是从前的性子,抱怨菜色、抱怨天气,因为孕吐大骂仆从,爱摔东西。闲来无事,她在认真地翻古籍,说要为孩子起个小名儿,他来时,她还像从前一般,抱着他的胳膊撒娇。
她若是大骂发疯,宋澜便知她确实是个娇养的深闺女儿,深闺女儿的心性若落在孩子身上,岂非染污了皇室的血统?况且她心绪震荡,想来是养不好胎的,再舍不得,他也不能留她。
可玉随云与寻常并无二样,倒叫他高看了一分——无论是想明白了玉秋实死后她只能依靠皇帝的宠眷活命,还是等孩子长大之后再徐图后事,她如今的举动,实在是上佳之策。
宋澜乐得陪她演戏,反正他对她本就不怎么在意,等孩子降世之后,怎么处置,都要看他的心情,玉随云想要在深宫中培植势力以图后事,简直是痴人说梦。
瞧过之后,彦雨陪着他前往燃烛楼守岁。
彦雨原本是成慧太后身侧的宫人,在他身侧照料了几年,她比他大了五岁,功夫不错,少时也算对他有些恩情。
况且她的兄弟两个同她一般,功夫不错,有勇无谋,用这样的人做心腹,倒叫他放心得多。
彦雨低声对宋澜说了成慧太后的近况,宋澜听着与往常并无不同,便也敷衍地叮嘱了几句,彦雨觑着他的神色,忽而想起一事:“对了,臣妾在除夕之前布置大娘娘宫殿时,曾经发现了些奇怪的物件儿。”
宋澜兴致缺缺:“什么物件儿?”
彦雨想要得他的赞许,刻意说得天花乱坠:“是一枚十分短的箭头,不知是从何处来的,照理说大娘娘常年身处禁宫之内,不该见这样的东西,臣妾记得,那箭头上还镂刻了一个标识。”
她在他手心比划,但记得不清楚,比划了半天也没个具体的形状,宋澜知道她邀宠的小心思,便也失了耐心,挥手叫她退了下去:“朕一人去守岁便可,你去罢。”
彦雨有些失望地退下,想必是回去寻那个箭头去了。
燃烛楼常年燃烛,弥漫着蜡油的气味,守卫撤去以后,宋澜独自跪在殿中,守到几近天亮的时分。
他昏昏欲睡,想到今日还有大朝会,不免心中更烦,正欲起身,便闻一人急匆匆地奔了进来,口中惊恐道:“陛下,陛下——”
他扑到宋澜脚下,口齿不清地道:“昨日夜里,忽有一伙贼人兵发西京,将暂居于城中的长公主殿下挟走了,西京的守卫来报,说、说……”
只听了前半句,宋澜便倏然一怔:“说什么?”
侍从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说挟走公主的好似是驻北军队,半月之前,有十数驻北军借口侦查敌情入城,昨日更是以幽州军情为名大摇大摆地出了城门……除夕全城守岁,众人不防,才让他们如此顺利!”
宋澜怒道:“他竟敢谎报军情——”
“陛下,”刘禧在一侧轻声唤他,期期艾艾地道,“今日晨起,在此人来见之前,便有军报递来,说幽州北境前日有敌袭,险些打到宛城边境。亏得燕少将军带兵,一夜退敌,捷报刚刚传回京来。”
燕琅根本没有回幽州,他带着那扮成杂役的十数兵士蛰伏在洛阳城中,就是为了等北境军情——只要有军情,他便可大摇大摆地叩开洛阳城门,将人带走。
北方用兵如今多是散兵游勇,一次一次的试探罢了,他救了人后,自洛阳千里奔袭平韶关,在军中露个面,再将捷报传回来,他便不仅不能治罪,还要恩赏!
怪不得宋瑶风这个诱饵引不出落薇现身,当初她以此作为交换的时候,便计划好了一切,等北境一有动静,便能即刻动手。
宋澜顷刻之间将这二人的谋划想得清清楚楚,不免觉得颅内一阵剧痛,他仰头向后倒去,刘禧连忙上前去将人接住,急声唤着太医。
宋澜仰头看着身后满殿的烛火和牌位,突然想起,陆沆此人,似乎是与宋泠有旧的。
倘若从谷游山失踪开始,朝中的一切都是落薇的谋划,逼他杀蝉、借碎玉之事引火台谏、四散《假龙吟》之后,燕琅终于等到了机会,救出宋瑶风——他手中已无人质,想必她便该动手了。
他扶着额头直起身来,不知为何,内心居然隐隐生了些兴奋之情——他从前便知落薇手段出色,不想她比他设想中更加缜密,这一重又一重的布置之后,她准备了什么样的后手对付他?
她又知不知道,除了宫中的焚香,他也有许多后手,等着与她、还有她身后已为鬼魂的宋泠决一死战?
刘禧忽然听见小皇帝十分愉悦地笑了两声,他的笑声回荡在清晨空荡荡的燃烛楼中,只有烛火飘忽,给予回复。
他忽然觉得浑身发冷——他跟随了宋澜这么多年,对四年前的大案多少也知晓几分,他的主子,染着骨肉至亲的鲜血,居然还能在这满堂先祖灵位之下笑出声来。
魂灵若有知,该作何想?
神佛若有感,会否降罚?
刘禧扶着宋澜起身,为他理好了天子冕旒,他身着这华美异常的鎏金怀龙红袍走出殿去。
远方大朝会的典仪已然备好,礼乐奏起宣平之章。
第85章 银河倒泻(四)
靖和五年元日,皇帝受朝贺于奉阳殿,殿上鸣鞭,宗室、群臣拜过皇太后,在奉阳前殿依次朝拜,宫悬撞蕤宾之钟。
朝后有司设食案,各地官员与四方使节入内献礼,余者则端坐案前。礼乐器皿,一时肃然,曲奏《乾安》,天子坐定。
随后皇帝举第一爵,《和安》声起,便算正式开宴了。
叶亭宴与常照同席,分着绯袍,举酒相对。
众人皆知此二人是如今朝上最为炙手可热的臣子,互为挟制,水火不容,但见二人如今情态,却不见分毫不睦之色,相谈甚欢。
常照与叶亭宴谈论的是那副《丹霄踏碎》。
“那日在后殿一见,甚觉才高,听陛下所言,此画虽是幽州名家所作,却是叶大人巧思,”常照以酒敬他,神色如常,“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那幅画,若非猜出陛下心底所想,照怕还不能这样快地得了宠信。”
叶亭宴眉毛一挑,很快地将这微妙神色掩藏了下去,却不料常照捕捉到了他一闪而过的诧异,追问道:“叶大人能献上这幅画,不会猜不到当年之事罢?”
叶亭宴敷衍道:“平年兄说笑了。”
常照却自顾自道:“亭宴到底是叶氏族人,受过先太子恩德,纵然陛下对你那幅图爱不释手,到底不敢交心,我却是不同的。”
他以袖掩面,凑近了他,飞快地说:“可亭宴不与我交心,怎知你我目的是不是相同?”
恰在此时,皇帝举第二爵,登歌奏《甘露》。
叶亭宴没有回答,两人随群臣升殿、受酒,随后归座进食。
常照平日为人木讷寡言,叶亭宴心知这是他的伪装,也知道他是洞察人心的高手,于是敛了面上所有神色,只问了一句:“平年兄以何说服了陆沆大人?”
常照一怔,似乎没有料到他会问出这句话来,他持着空了的酒盏坐回去,斟酌着道:“此事与我先前所言,有何相干?”
叶亭宴抿唇不语,再开口时便问起了另一件事:“本朝不因谏杀文臣,那些靖秋之谏中受牵连的人却被流放四夷,这可是平年兄的意思?”
“陆沆并非因我而死,”常照漠然答道,语气中带了几分嘲讽,“靖秋之谏所牵连的文臣,也并非因我而死。君主不仁、社稷失和,有千种万种挽救之法,你以为他们触柱死谏是为了规劝、为了让一切更好?”
他重露出一个笑容:“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身后名罢了,为了身后名,他们可以牺牲一切,自己不算,还有父母妻儿。自私、太过自私,亭宴,你说,他们的父母妻儿死于颠沛道中时,可会觉得他们的牺牲是伟大的?”
叶亭宴道:“你先前说,你羡慕陆老这样的人,难道忘了不成?”
常照摇头:“我只是羡慕,却是不屑的。”
“他们既想要牺牲,我便成全他们,也借他们成全自己,有何不可?”
叶亭宴便重新倒酒,冲他微笑:“平年兄,你我道不同。”
帝举第三爵,众人起身,堂下吹《瑞木成文》。
常照有些惋惜地道:“竟是我看错了你,我本以为,你比我更甚,谁知那幅《丹霄踏碎》才是伪装,叶大人屠刀之下,藏的竟是仁心。”
叶亭宴随着堂上宋澜的动作举杯相庆,答道:“我也曾无数次问过自己,欲成大事,是否该舍弃一些东西?我也在泥淖中挣扎、徘徊,甚至自暴自弃过,可最终,我还是这么选了。”
常照仰头笑道:“‘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1],好一朵……”
他没有说完,忽而转头:“你知道吗,我忽然想明白了,当‘挣扎’生发的一刹那,就注定了你的选择——若非你从前就是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挣扎的,就像我一样。如若不然,你怎么会择‘蕖华’为号?”
“我第一次听到‘蕖华公子’的名号时,还是在靖和元年。扬州通判沈绥卖官鬻爵,搅得江南官场不得安宁。公子自北境而来,同沈绥成为诗友、把酒言欢,相交半月,竟生生劝得沈绥交出了贪腐官员的名单,兵不血刃地重洗了江南官场。朝廷不知,可扬州城内谁人不知?我未亲耳听见公子沿街布施时此起彼伏的称颂声,可却是万分好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敢以‘蕖华’自号?”
叶亭宴淡淡道:“平年兄过誉了。”
他面上不见半分骄矜自得之色,可常照却道:“如今我才知道,你确实当得起这个称号。可是亭宴啊,你这么傲气,却不知道自己这么傲气,落在旁人眼里,的确是非常非常、非常叫人……”
“哦?”叶亭宴依旧不卑不亢,有些无奈地打断他,“平年兄竟是厌恶我的。”
常照摇头:“我只是想得开——我一眼就能看见你的结果,蓬山此去无多路[2],莲华败于泥垢,公子死于非命,照竟不能为你寻到第二条路。既然看见了这些,我为何要厌恶你、嫉妒你,今日来劝你与我同行,也不过是惺惺相惜罢了。”
他出言直白,几近诅咒,叶亭宴却毫不在意,笑容不改:“我承平年兄的情分,若有朝一日生死白骨,你我当为彼此敬一杯知交之酒。”
常照有些遗憾地与他碰盏:“自然。”
于是再无他言,朝会漫长而冗杂,前三爵奏完之后,太乐丞引《天下大定》之舞,随后四爵奏《嘉禾》《乾安》,皇帝去后,众人方才退席[3]。
叶亭宴自奉阳殿的长阶上拾级而下,常照没有再与他同行。
裴郗逆着人流找到他时,还多问了一句:“常大人竟与苏大人交好么?从前未见此二人往来过,前几日苏大人早朝后留于乾方殿,我还以为是他逼问皇后下落,如今看来却似不是。”
他口中的“苏大人”自然是落薇的兄长苏时予,自谷游山之变后,宋澜便派人围了苏氏府邸,苏时予进出都有侍卫跟随,落薇深知此事,怕有牵连,暂未与他联络。
苏时予知晓皇帝疑心,倒也不甚在意,每日只是兢兢业业地做着琼庭中的八品官——苏氏一门煊赫三代,落薇封后,为了不使群臣谏外戚之祸,苏时予从科考之后便有意避嫌,连同苏氏其他子侄,领的皆是清贵却不显赫的闲职。
他竟会突然与常照交好?
这念头在叶亭宴心中过了一过,二人从明光门出宫登舆,远离御街后,裴郗便开始絮絮同他说一些近日琐事,他似有似无地听着,直至对方道:“我今日又见到兄长了。”
叶亭宴脱口问道:“他今日也被调来使唤了么?”
语罢他才觉得不对。
马车当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便不如平时谨慎。裴郗见他露馅,不免有些得意,开口言语,却带了几分苦涩:“他不让公子对我说,是么?”
皇太子尚还年少之时,朝中曾生过一场逆乱。
明帝登基前篡政的废太子自己都不知道,他曾有一名姬妾躲开了避子汤药,在流放途中生下过一个孩子。
不知是痴心恋慕太子,还是渴望权势,这女子带着孩子改嫁给宗室子弟,又在他成年后将一切和盘托出。这个孩子为报父仇,隐忍多年,终于篡了宗室兵权,入京朝贺时又打着“正统”之名发起了一场宫变。
宋泠少时甚至见过这位不知能否称为“皇叔”的人,隐约记得他眼瞳深邃、长发卷曲,似有些外族血脉,瞧着他的时候,目光总是飘得很远。
这位“皇叔”娶了越国公之女,联合各路人马逼宫,失败后被幽于诏狱,横剑自刎。越国公因此受到牵连,当年办过团圆夜宴的东山,逐渐荒废成如今的乱坟。
宋泠救下了与他情谊深厚的“皇叔”之子,将他送往幽州教养,在他临近成年之际,又亲自取了“错之”为字——或许在“皇叔”默许儿子与他亲近之时,便存了有朝一日盼他一救的心思。
裴郗有一位情同手足的表兄弟,是老越国公的后嗣,当年他也想要带他一起离开,只是找遍了皇庭也没有寻到他的踪迹,只得无奈作罢。
那日张素无坦白之际,他才想明白缘由。
是落薇求了父亲,在越国公抄家之际寻到他,可惜她晚了一步,张素无已净身入宫,万般无奈之下,落薇将他送入藏书阁中,嘱他勤学苦读,不可自暴自弃。
张素无也求过落薇寻找裴郗的踪迹,可惜他们当年便十分谨慎,救人之后抹去了一切可供探查的痕迹。
一切恰如他们怀揣着同样的秘密重逢之时,因为伪装太好,才窥不破对方的假面。
自从落薇出宫之后,一直是裴郗与出宫的张素无在丰乐楼中传递消息,你来我往之间,才暴露了彼此的身份。
或许就如同她所言,他们一定会重逢的。
“其实是我自己猜出来的,”裴郗冲他笑了笑,自顾道,“猜出来之后,我像今日一般诈了娘娘一次,她承认以后,我问她为何要救兄长,她说,当年东山拜月之时,曾经和兄长有过杯酒之谊。”
叶亭宴不由问:“她还说了什么?”
裴郗道:“她所言,与我问公子为何要救我时公子所言几无二致——斩草不除根的后果她听过太多太多,可她相信一些虚无缥缈的情谊、一些通行于世的道理,施恩能得好报、作恶会有报应,相信世人会称赞美丽高洁的品质、鄙夷卑劣恶毒的心思,人活于世,要做自己觉得正确、觉得快乐的事情。”
“公子初回京的时候,我问你为何不直接自北地兴兵,只要亮出身份,天下英雄都会振臂而应。如今我却明白了,公子不愿因自己的仇恨穷兵黩武、让他人为自己做牺牲,宁愿选择一条更加艰难的道路。”
常照的声音在他耳边突兀响起,说只能看到莲华败于泥垢、他死于非命的结局。
随后裴郗接口,十分认真地盖过了那个声音:“兄长——我许久不唤你兄长了,如今却实在想说,你不是宋澜,也永远不会变成宋澜,你会比他走得更长、活得更久,和她一起将王朝引到更好的路上去。你从前没有错,今后更不会错,天下……绝不会辜负你们的。”
第86章 银河倒泻(五)
周雪初入京时是年初二的夜里,雪已停了,沙地上一层银亮,原是昨日的雪今早已凝结成冰,至今不肯化去。
她先去了一趟常照的府邸,随后走小路直奔叶府,府邸大门紧闭,开年皇城夜宴三日,主人尚未归家。
直接上门去叩恐怕动静太大,现下冬夜又冷,周雪初围着府邸绕了一圈,终于寻了一个假山石与围墙半砌之处,准备翻墙进去。
她将轻薄的行李往里一扔,自己蹑手蹑脚地爬上去,刚刚跨过院墙便听见一声“雪初”。
她吓了一跳,脚边一滑,本是能够扶稳的,但她懒得费这个功夫,干脆放任自己从墙头掉了下去,果然有个人飞奔上前来,一把将她接在了怀里。
周雪初搂着柏森森的脖子,笑眯眯地道:“森森!”
这府中不叫他“令成”的旧人,怕是只有这一个了。
周雪初打量着他,继续道:“我甚是想念你。”
柏森森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一声,面上微红:“本想给你留门,但一直开着恐是不好,接到你信以来,我已在这墙边等了五日了。”
周雪初抬眼看见廊下用以取暖的火炉,十分感动地道:“还是你好,来,我赠些礼给你。”
她顺手捡了自己丢在一旁的包袱,从中摸了一个针匣出来,柏森森接过一看,见是北境玄铁,怕是磨上许久才能得如此锋利的一套。
两人正预备再说两句,便听墙上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二位,还是进屋再说罢。”
周雪初这才想起身后的邱雪雨,不怎么真诚地道歉:“阿霏,对不住,一时开怀,将你忘了。”
柏森森高高兴兴地收了那针匣,带着周雪初和邱雪雨往前堂去,推门便见周楚吟刚摆弄好他的古琴,见三人突兀出现,他还有些茫然:“你们……”
“兄长!”周雪初扔了包袱扑过去,啧啧称奇,“原来你们真的来了汴都,我收了落薇的信犹不敢信,殿下竟然没死?既然没死,你们一同造反,为何不直白告知,你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宫中……”
她讲话太密,吵得周楚吟苦不堪言,偏生柏森森在一侧帮腔“是啊”“我也这么说”“当年叫他来汴都他可勤快了全然没有你叫他去游历时的不情愿”,忍了又忍,他还是往琴弦上一拍:“闭嘴!什么叫造反!”
周雪初装模作样地问:“兄长,你生什么气?”
柏森森跟着重复一遍:“兄长,你生什么气?”
眼见周楚吟面色不佳,不等他开口,邱雪雨便抢话问:“落薇去了何处?”
周楚吟一口气缓过来,面色平和了不少:“今日夜宴,只需六品以上官员作陪,借此机会,她出外见人去了。”
他身后捧卷读书的裴郗愕然道:“她去见了苏时予?”
三人这才注意到房中还有一人,周雪初朝他摆了摆手,调侃道:“错之,你穿上官袍,竟也是一副正经模样。”
周楚吟将她的话略过,径自答道:“是。”
裴郗朝周雪初递了个眼神,随后继续道:“先前我告诉过公子,苏时予近日与常照交好,又得宋澜关切,纵有少时携从长成的情分,怕也不算安全。”
周楚吟道:“如今是丰乐楼最为喧闹之际,她既敢去,自然是有一番道理的。”
听到这里,周雪初插嘴道:“说起来,落薇和小燕托我查这位常大人,我倒是查出了些东西。”
周楚吟眉间一动:“你说。”
周雪初正色道:“籍册上说他原籍燕州,父亲做过燕州刺史,后家族没落,他带着奶娘来汴都读书,科举入仕后,在燕州置了一处宅子,将奶娘送了回去。”
柏森森道:“这是我查的消息。”
周雪初摇头:“这身份是假的。”
众人早有此猜想,只是不知内情,周雪初便解释道:“他户籍上的父亲是燕州刺史常暮,我们都以为常暮是落罪后,常家才没落的,其实不然——我亲自去了一趟燕州才晓得,当年常家是一夜之间被人屠了满门,只留下了常照和他的乳母二人。正是因此,他才算是家世清白,得以科举入仕。”
她喝了一口手边的茶,润润嗓子:“我听了这些旧闻便好奇,到底是谁屠了常家满门,又为何会放过这位少爷,难道不怕他长成复仇?我还特意去了他为那个乳母置的宅子,那里却早已人去楼空,那乳母恐怕连燕州都没回成,便已被人杀了。至此我才确信,常照这个身份定是假的,因为所有知晓他身份的人业已死去,如若不然,他何必下这样的毒手?”
柏森森有些紧张地问:“那他是谁?”
周雪初摇头:“燕州刺史与人打的交道太多,常暮为人粗浅,遍地结仇,一时倒真没有头绪。”
周楚吟点了点头,又问:“舒康如何?”
周雪初道:“洛阳城外见了一面,无事,我与雪雨为避来往州府盘查,走得慢了些,幸而汴都自年关来临前便有外夷使节往来。听闻自九月落薇自谷游山脱身以来,汴都城禁颇严,引得百姓不满,此番若非年节,还不知要封锁到什么时候去。”
周楚吟冷笑一声:“所以落薇写信叫你缓归,若是元日之前来,你能进得了城?”
“原来如此,”周雪初没有呛他,只将邱雪雨推到了身前,“我好歹从北境将阿霏安安稳稳地带回来了,兄长便不能夸我一句?”
周楚吟抬头,颇为复杂地看了邱雪雨一眼,轻声道:“虽说靖秋之谏大损宋澜声名威信,但常照身份不明,朝中波诡云谲,众人陷于迷雾当中,就算落薇和灵晔,也是在赌。此举甚险,你不怕吗?”
邱雪雨却露出个笑容来:“我从宫中脱身,九死一生地留下这条命来,就是为了这一日。”
周雪初尚不知两人在说什么,但见旁人皆是扼腕叹息,不免握住了邱雪雨的手。
邱雪雨继续道:“如若害怕,我们又是为何要站在这里?”
前院传来官靴踏过融雪的声音,不知是落薇还是叶亭宴先行归来,呼啸的风只响了一声,便被沉重的府门彻底阻挡,打着旋儿消散了。
*
靖和五年元月十七日,汴都的清晨。
汴河之上雾气浓重,沿河之处还散布着昨日燃灯后余下的蜡油,绵延出一片红色。
大胤元日休假七日,上元前后再休七日,至十七日,恰好结束休沐。有起得早的商铺老板已然开张,但街道大还一片寂静。
算算时辰,早朝应该都未结束。
有姑娘自丰乐楼中出来,往汴河中倒了一盆被铅粉和胭脂染污的水,凛冬尚未结束,但这几日天暖,汴河薄冰化去,正是水流湍急的时候。
然而在这急促的水流当中,她还是听见了远方夹杂在风中的遥远鼓声。
咚,咚,咚。
她打了个激灵,直身远眺,只恨天色朦胧,还什么都看不清楚,可沿河上下,已有不少人被这鼓声惊醒,叽叽喳喳地聚集起来。
竟有人敲了登闻鼓?
胤初,鼓分设于明光门前、刑部正堂和御街尽处,以分使朝臣、百姓伸冤所用,随着法典更迭,胤律对于击鼓的要求越来越严苛,及德帝年间,已形成刑部开堂-御街击鼓-三堂分审的不成文规矩,借由登闻鼓伸冤的平民百姓越来越少,却有不少人因违逆击鼓条例被罚庭杖。
削花变法之后,击鼓的要求虽然仍旧严苛,但形同虚设,刑部的堂鼓被撤,御街尽处设了登闻鼓院,在明帝年间,百姓甚至连丢失财务、打架斗殴之类的小事,都敢叩鼓鸣冤。
风气延续了许多年,直至外事吃紧,击鼓之人才逐渐少了起来。刺棠案后,少帝摄政,朝堂不稳,真要算起来,这鼓竟是许多年都没有响过了。
此时有人敢击鼓,那必定是欲上达天听的大事急事。
想到此处之后,众人奔走相告,一时之间,御街竟突然变得热闹了起来,鼓院台阶有雪,只留了一串女子的鞋印。
众人这才看清,击鼓之人是个女子。
这女子虽然清瘦,抡鼓声却十分之重,鼓院外许久不设守卫,在她敲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之后,才有侍卫带着两名御史服色的官员急急赶来。
有一位御史先开口道:“鼓前何人,因何事击鼓?你可知晓,倘若不是重案要案,面见天子之前,刑部和御史台便要先治一个扰民之罪。”
另一位御史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急道:“陛下不是说先不必问这人来处,将人带到朝上再说么,小裴大人这是……”
那女子不卑不亢地转过身来,面朝着门前,缓缓跪了下来,她从袖口处取了一封状纸,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虽不大,但正好能使围观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民女邱氏,先御史中丞邱放之女,于天狩三年同南方士子刘拂梁有亲,后受刺棠案牵连,举家被斩,因为女眷,侥幸落入外州教坊,逃脱一命。今民女有证,刺棠案中刘、左、杨三人行刺,实属构陷,请面见天子,重审此案!”
第87章 银河倒泻(六)
此言一出,不等随行侍卫有何反应,鼓院前聚集的民众登时大惊,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刺棠案祸首不是早已伏诛了么,怎么如今……”
“赵兄,我赶考时才赴汴都,虽有所听闻,但了解不多,不知当年是何情形?”
“说不得,说不得,那般大案,牵连甚广,汴都当年风声鹤唳,最后才查出五王谋反。闹市口斩首便足足斩了半个月之久,听闻那段时日,连汴河水都是红的。”
“承明皇太子颇受爱戴,自然是该严查的。”
“既已这样定论,杀了这么多的人,朝廷怎会有错?况且今上仁爱,又与先太子感情甚笃,若非证据确凿,也杀不得那么多人。”
“此言差矣,刘兄便没有听过前些日子的《假龙吟》么?皇家子弟,哪有心思单纯的人?”
说到这里人群便更加骚动,开口的几人不免压低了声音。
“今上尚未亲政时不过少年,如今甫一上位,先斩太师,后囚皇后,谁不私下感叹一句手段了得?至于杀蝉碎玉之事,虽十分微渺,但多少能看出些心性,要我说……”
“‘莲花去国一千年’哪,若今上当真与先太子情真,又是谁造了金铜之案?这些事情当初不觉得如何,可与今日相论,倒值得思索一番。”
在嘈杂的议论声中,邱雪雨缓缓地站起身来,搁下了手中的鼓槌。
裴郗身侧的御史开口喝道:“休得胡言!你可知,顺嘴胡诌,必要落罪?先不论此中是真是假,登闻鼓叩响,便要先受拶刑!”
邱雪雨毫不畏惧:“若能面见天子,民女甘受此刑。”
她环顾一圈,平静地道:“御街鼓院原是上达天听之处,击鼓若要受刑,便是京都府尹的差事,此处闲置已久,想必是无刑具的,还要烦请大人将府尹请来,重启鼓院。民女受刑之后再告无妨,只是早朝将罢,若是如此,便要请圣天子多等些时辰了。”
裴郗顺势拽了拽身侧同僚的衣袖,低声道:“若再请了京都府尹,耽搁时辰,要陛下苦等不说,势必将此事闹得更大。原本陛下要我二人来,便是听听击鼓之人要状告何事,眼下此事已牵扯到国朝大案,哪里是你我能担得起的?要我说,咱们将此女带回朝中复命,甩手便是了!”
那位御史思索片刻,默许了他的说法,于是裴郗连忙开口:“击鼓虽有严苛刑罚,但本朝亦有律令,凡涉谋逆、宗亲,从三司过的大案,免刑不罚,请击鼓人随我二人入朝面见天子罢。”
邱雪雨敛目谢过,跟随着身侧的侍卫施施然出了鼓院,奔皇城而去,御街上的人群听说击鼓者是要为刺棠案祸首鸣冤,跟行数里,到明光门外一射之地才意犹未尽地停了脚步。
“这击鼓人若能拿出证据,朝廷会否承认四年前断错了案?”
“我瞧不然,说不得,她连这皇城都出不来了。”
“这话说得稀罕,刺棠是举国大案,哪有断错了的道理?”
“若她手中真有证据,便要移交刑部和典刑寺一齐处置,哪里就出不得皇城了。”
“这些大人物的事情,我们可置喙不得……等今日午间,便知这一告情形如何了,移案之后,怕还有得是热闹可看。”
等邱雪雨的身影消失在一重又一重的朱红宫墙之后,御街上的人群才逐渐散去,也有些文士打扮的便在附近寻茶楼小坐,欲就此事再论一番。
方才一直挤在人群中说话的一位年轻士子轻车熟路地走进了手边一座高耸的酒楼,酒楼尚未开张,他沿着空空荡荡地台阶走到最高处,向窗前看了许久的女子躬身行礼:“娘子。”
落薇笑吟吟地阖了手中的扇子:“你三言两语便挑动一群士子关注,做得极好。”
那人又谢了一声,转身告辞了。
落薇托着腮看向远处笼着一层朝雾的皇城,眉宇之间有些担忧,最终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
早朝之上骤闻鼓声,宋澜也十分诧异,他本以为不算大事,遣了两个末阶御史问话。
今辰奏折不多,本该到了散去的时辰,但天子需闻鼓声而登朝,为免麻烦,众人便在庭下等待御史将本朝第一位击鼓鸣冤的人带上朝来。
宋澜百无聊赖地玩着衣袍的穗子,转过头去,恰好看见从前落薇垂帘时所居之地。
他记得那处从前挂了十二串水晶珠帘,落薇身着五彩翟纹的深青衣袍坐在帘后,只能隐约瞧见恬静美丽的侧脸。他端坐皇位上,每每与玉秋实不和,便要求助一般看过去,落薇转过脸,眼神被水晶的华彩吞没,显得混沌不清。
这一瞥忽然叫他清醒了片刻。
朝中知晓落薇实际上不在谷游山上的,唯有叶亭宴和常照两个人,这三四个月来,她不见半分踪迹,从谷游山到洛阳、金陵、临安、幽州,他的侍卫将官道翻遍,也没有找到她。
宋澜不是没有想过落薇如今可能还在汴都城中,可是城中户籍盘查甚严,朱雀找了一遍又一遍,他实在想不出对方还能藏身何处。
他知道她要动手,那今日的鼓声,是不是她的宣战?
这样的念头在那击鼓之人被带上早朝之后,达到了顶峰。
邱雪雨瘦了一大圈,她已卸了面上的易容,顶着原本的脸走上殿来。
宋澜隔着卷帘,死死地盯着她,似乎是觉得看不真切,便离了座位,往下走了几步。
朝中几个老臣似乎也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一个个眉头紧蹙。
宋澜下意识地看向叶亭宴,叶亭宴也朝他看过来,以笏板半遮了脸,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
派出去的两名御史跪在一侧回话,他听清了“邱雪雨”三个字,脑中轰然一声。
邱雪雨?她不是早就死在……
宋澜忽然想起,当初为了叫落薇表忠心,“冯烟萝”是她亲手赐死的。
众人只隐约知晓内宫皇后遇刺,刺杀之人是一名姓“冯”的宫人,他有意借此机会除掉宋枝雨,又不欲张扬,对外宣称宋枝雨是病逝的,这冯姓宫人,自然也与刺棠案不曾有半分关系。
他不是不知此事漏洞百出——譬如,若论及恨意,邱氏女对宋枝雨的恨自然比落薇多上许多,所以她在朱雀反咬宋枝雨,他并不觉得意外,只觉得事后再逼迫落薇将她亲手赐死,不管二人有何关系,都能够顺利解决。
如今想来,原来落薇在那时便为他设了圈套——冯内人刺杀,已经被皇后亲手赐死,这边境归来的邱氏女,自然与皇后没有半分关系,而他就算全部知晓,又如何能在大殿之上多说一句话?
邱雪雨在殿前跪了下去,颤着手举起了手中的状纸,就如同从来不认识他、今日是真心恳求圣天子来为自己伸冤一般。
“陛下,民女要为……”
有冷汗自额间流下,宋澜闭着眼睛,还是没有被叶亭宴方才那一瞥劝住。
邱雪雨第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宋澜便冷不丁地道:“典刑寺及京都府,将人带下,听状后一同审理,诸卿无事,便散去罢。”
众人愕然,纷纷阻挠:“陛下!”
邱雪雨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一般,急急地大声道:“陛下,民女今日斗胆叩鼓,是要为天狩三年刺棠大案鸣冤!当年祸首刘拂梁、左臣谏、杨衷三人,并非刺杀承明皇太子的真凶!民女这些年来亲去探访,虽其三族已夷,但总有亲戚乡里及当年同窗,有四人肯为三人举证,另有物证先太子手书,伏请陛下细细阅览,还这三人及枉死的先太子殿下一个公道!”
到底还是让她把这番话说了出来。
宋澜往手边金雕一拍,正欲开口,叶亭宴却突然扬声呵斥道:“自古以来,鸣冤便无为路遇之人鸣冤的道理,你与这三人是何干系?”
邱雪雨的目光从他身上飞快地掠过:“民女父亲为先御史中丞邱放,受冤而死、汀花台上铸像的刘拂梁,正是民女的未婚夫婿。虽说当年尚未来得及结官府文书,但聘礼嫁妆单子皆在,可供大人查验。”
“哦,”叶亭宴平平道,“那你便属刘拂梁三族之内,为何没有同你父亲一齐受诛?”
他所言之事正是关键,宋澜暂且松了一口气,殿中的窃窃私语也逐渐平息了下来,邱雪雨微微一笑,面色不改地承认道:“民女蒙贵人恩德,死里逃生,在鼓院声称没入教坊,才是无稽之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民女纵死也不能言明贵人身份,今日击鼓,我也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她忽然将面前的叶亭宴一把推开,往前跑了几步,殿中禁军纷纷拔剑,见她没有直上金殿,才退了下去,邱雪雨跪在台阶之前,继续道:“只求圣天子恩德,见证之后重审此案!此案昭雪之日,民女自罚当年逃脱大罪,甘受凌迟之刑!”
她重重地一头磕在金阶上,当即阶上便染了血,内侍黄门惊慌失措,差侍卫将她往下拖了几步。
叶亭宴所言之事原本十分紧要——倘若今日刑部和典刑寺收押此女之后再查出此事,那宋澜随意找个由头便能将她赐死狱中。
可今日她当庭认下,神色凄厉,再想以此事发落便难了。
邱雪雨一言之后,当下便有先前受过宋泠恩德、后对靖秋之谏处置不满的文臣随着跪下:“陛下,此女所言骇人听闻,又涉及国朝大案,臣伏请陛下思量再思量,务必要将此事查个清楚,不留话柄才是!”
有人附和道:“正是,陛下与先太子情笃,事涉刺棠之案,怎能不慎?”
亦有人反驳:“刺棠案前后四个多月,查得清清楚楚,怎能凭一个身份不明之人便动辄重审?臣以为,还是先验明身份,查查此女是不是厄真部派来的细作、搅乱朝堂才是!臣听闻,厄真部这些年来派了许多细作潜伏我朝,只等……”
众人七嘴八舌,宋澜坐在龙椅上,却只听懂了一件事。
不管要不要重审刺棠案,不管她是不是“厄真细作”,击鼓在前、朝会在后,这人,他今日必定是杀不得了。
堂下诸臣已经纷纷跪地,一些主张重审案子,一些赞同细作之说,新拜相的宰辅是个最为油滑之人,平素只顺着皇帝心意行事,放任常照和叶亭宴斗法,从不偏袒一句。
今日,连他都不能独善其身,被人拉扯着跪了下来。
宋澜心中想着,邱雪雨击鼓,必定惊动百姓,舆论沸反盈天,只能敷衍之后再借机行事了。
谁叫他是与宋泠“情笃”之人呢?
他定了定神,沉思一番,勉强有了些应付的办法,便开口道:“既然邱娘子击鼓,总要一查,刑部、典刑寺、御史台三处各司其职,收证审理,此外——”
他的目光在叶亭宴和常照之间转了一转,到底没有当即便下决定,只是含糊道:“此事紧要,朕定会遣人同审,以示公正,内外诸人,需谨慎行事,不可怠慢。日头已高,诸卿……退班罢。”
第88章 银河倒泻(七)
清晨锤响的登闻鼓惊动了半个汴都,兼之当日便有文臣在早朝上长跪不起,宋澜迫于无奈之下,只得暂且松口,叫刑部和典刑寺查验击鼓一事。
在朝臣的眼皮子底下,宋澜没有将邱雪雨收入朱雀,暂且送去了刑部。
他言语含糊,只说要查的是“击鼓”之事,却绝口不提重审刺棠旧案,散朝后叶亭宴和常照被留下,得了皇帝该如何行事的询问。
宋澜转动着手中的扳指,想着叶亭宴方才在朝上提起邱雪雨身份之事,此事被当庭抖落出来,当然能叫她吃个挂落,可若说是为了杜绝后患也未尝不可。
年初他将此人从北境擢入汴都,累加宠信,而他也不负期望,帮他解决了许多不能见光的事情。
虽是重臣,但从叶亭宴开口帮林氏三族求情的时候,他就发觉,自己实在不知道这个人心思的深浅。
倘若是一心求依附,他会做这样违拗自己心意的事情么?
求情,是不是为了施恩于下,为自己的以后铺路?
常照沉默不语,叶亭宴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看宋澜有些许不耐烦的时候,才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臣以为……”
“陛下在早朝之上不立案,不过是为着不愿重审旧案,以免出了纰漏,可靖秋之谏在前,汴都舆论在后,若太过小心,反而是欲盖弥彰。依臣所看,此女敢击鼓状告,必定受人指使,陛下立案便要重审,不立案恐损声名,进退维谷,而这……正是指使人的目的,无论陛下怎么选,都无所谓。”
常照侧头看了他一眼,有些诧异,却道:“叶大人说的是。”
他接口道:“所以,陛下不如将计就计。”
宋澜敲案两下:“平年是说,故技重施?”
常照道:“正是,他们要重审,重审便是了,他们要为刘、左、杨三人翻案,陛下不妨顺着他们的心意,给这三个死人名节又何妨?至于凶手究竟是谁,那自然陛下希望是谁,便是谁。”
他说完了这番话,便看向对侧的叶亭宴,等他出言反驳,然而叶亭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有多说。
宋澜问:“亭宴以为如何?”
叶亭宴抿了抿唇,最后只答道:“臣无异议。”
*
仅仅三日,刺棠案重审的消息便飞遍了大街小巷,连带从前寥落无人的汀花台也变得人声鼎沸起来,“庚子岁末诛乱学生碑”仍在,无人不好奇,这样的大案重审,会有什么结果。
刑部已于今日开了第一场公审,邱雪雨交出的物证是当年承明皇太子写给刘拂梁的一封书信,信中是对刘拂梁科考试卷中感念太子灭去“杀人祭鬼”教感念的回应。人证有刘家当年的邻舍,众人皆道刘拂梁的父亲当年便死于杀人祭鬼教手中,他更在科考试卷中痛斥此教荒谬,绝无可能是其信徒。
刑部请了六位大儒,寻了承明皇太子早年所有字迹,比对了整整一日,六人皆能咬定,此信一定出于太子之手,甚至没有伪造的可能。
物证人证尚未放全,刑部只得择期再审。
如此下去,这“诛乱学生碑”和跪地石像都成了笑话,若三人是假,当年被牵连的一千余人是不是假?五王的谋逆是不是假?
这样的言语自然不会流到皇城中去。
落薇预备出门的时候正是夜里。
虽说未出元月,但天气已然有了转暖的意味,今日正晴,躺在宅院之中都能窥见璀璨的夜空。
她出门便瞧见叶亭宴拥衾站在园中,仰头看天,她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淡淡道:“汴都许久没有下雨了。”
叶亭宴道:“冬日里下的自然是雪。”
“我记得——”
“我记得……”
二人对视一笑,叶亭宴道:“你先说。”
落薇道:“我记得在岫青寺上与玉秋实对峙之时,他说,这是一场大雨,无论你我怎样小心,都免不得被雨水浸湿。”
叶亭宴微微一笑:“天狩三年正月雨……可我想,这一场大雨,应该不是那一年开始下的,它来得更早、更猛烈,在你我都不知道的时候。”
落薇伸手挡在眼前,遮住了那一条发亮的银河。
“已经走到了如今,天河水倒泻,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她转过头,轻轻吻了一下对方的唇角,留下一阵蔷薇花的香气,叶亭宴站在原地没动,等到她走到门前,才轻声说了一句:“一切小心。”
*
今日是休沐日,天又晴朗,丰乐楼热闹非凡,四处都是管弦之声。落薇梳了未出嫁女子的发样,带着斗笠也不算惹眼,小厮识得她手中的熟客牌子,轻车熟路地将她带上了顶楼。
落薇与苏时予相见的雅间名为“雨霖铃”,她推门进去,摘了斗笠,看见苏时予正在房中饮茶:“兄长。”
苏时予端坐未动,只点头道:“坐。”
落薇依言入座。
从小到大,她与兄长的相处一直是淡淡的,苏时予是苏舟渡在当年流民入京时收养的孩子,进门的时候已是懂事的年纪。
落薇那时候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日日进宫与宋瑶风读书扑蝴蝶,便没有多少日子同这位向来沉默寡言、苍白瘦弱的兄长相处。
后来方鹤知在许州开了书院,苏时予也因身体虚弱、不能远游为名,将机会让给了她。
那时是落薇第一次与兄长亲近,闯进书房时,苏时予正在临窗弹琴。
她将一整首曲子听完了,方才规规矩矩地开口:“兄长,虽然你我自幼少见,但在我心中,一直将你当做亲哥哥,你不必因着父亲的情分将这样的机会让给我。”
苏时予似乎有些诧异,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随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薇薇不必胡思乱想,我是真的生了风寒,才不能远行的。”
落薇垂着眼睛回忆起这件微渺的小事,正想说些什么,便听雅间一侧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皇后娘娘,许久不见。”
听了这声音,落薇陡然一惊。
转身便见常照点了手边一根蜡烛,将自己落入一片烛影之中,他掀起上眼皮看过来,面上带着一种不常见的玩味神情。
看见他的一刹那,落薇起身便走,手刚刚摸到门框的位置,便听见了门外此起彼伏的细微拔剑声。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身来,第一眼看的不是常照,而是苏时予:“兄长,你我见过这么多面,你何必等到今日再动手?”
苏时予端着茶盏嗅了一嗅,平静地答道:“若不能确信你见我时毫不设防,我又怎么敢叫常大人动手?”
落薇冷笑了一声:“兄长到底是憎恶我的,既然如此,你当年又何必假惺惺地说,一切都是自己的心意?”
“落薇啊……”苏时予搁了茶盏,叹了口气,“从你我以这样的身份相识开始,便注定会有这一日了。苏相虽然收养了我,但说到底,你才是他的血亲,我活在你们的庇荫之下,如何能与你抢东西?你想去许州,我当然要让给你;你做了皇后,我当然要避嫌。我是念着苏相那些情分,但我就必须为了这些旧恩葬送一生吗?”
他淡淡一笑,落薇在他面上瞧出了一些苏舟渡旧日的神色,不过一瞬,那样的神色便消失了。
“兄长也会不甘心的。”苏时予道。
“再说,你又何尝信赖过我呢?这些年来,你不是只把我当一件趁手的兵器么?你吩咐我帮你办事,却从来不告诉我你为何这样行事,你并不在意我的想法,也不知道我求的是什么,说来可笑,我们终归是做不了亲人的。”
常照在一侧拊掌叹道:“亏得陛下慧眼识珠,在娘娘消失后第一次见小苏大人时,就看得出他对你的积怨。我将计就计,守株待兔如此之久,终于在今日等到娘娘了。”
落薇没理他,仍旧紧盯着苏时予:“他们许了兄长什么东西?”
苏时予摇了摇头:“无非是一些我本该得的东西。”
落薇追问:“兄长当真会觉得值得?”
见苏时予不言,常照便道:“都到了这个份上,贤弟怎地不对娘娘说些实话?其实最初,陛下并没有说服小苏大人,还是我上门找他把酒言欢时,才套出了他的实话——心爱之人尚在宫闱之中,若小苏大人不能为陛下做事,如何才能保得住她的性命?”
“平年兄。”苏时予忽然开口唤了一句,眼神中闪过一抹痛色,口气是制止意,“慎言。”
落薇这才转头看向常照:“常大人竟有这样的本事,能保贵妃的命?”
常照道:“某虽不才,却得了陛下爱重,这点小事,却还是能做到的。”
苏时予胸口起伏两下,似是缓和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良久才道:“你早就该觉察了——当年邱雪雨策马独出暮春场,你以为是谁走漏了风声?娘娘用人,总爱靠着那点虚无缥缈的旧情,情分怎么比得上利益重要?”
落薇一怔,不由怒道:“是你!”
常照眼见这兄妹二人决裂,终于舍得起身,端着烛台走近了些,便走边慢条斯理地道:“娘娘不必动怒,长夜漫漫,不如先随我同回朱雀罢,想必不仅是我,连陛下都盼着与娘娘畅叙幽情呢。”
他话音未落,忽有异响传来,虚空中不知从哪里飞出了一只羽箭,破窗而入,正正地射过他手中的蜡烛,随后钉在了墙上,挡住了他的路。
烛火被这倏然一箭射灭,立刻将常照的面容陷入一片黑暗当中。
落薇不知何时敛了面上的愤怒,换了他先前的玩味神情,优哉游哉地道:“兄长说了这么多话,有一句却是没有说错的——若不能确信毫不设防,怎么敢动手?我从一开始,也是没有信过他的。”
她伸手夺了常照手中的烛台,瞥了苏时予一眼:“常大人,我与兄长见了这么多面,终于冒险将你等了来,你便将他们都遣下去,同我说说话罢。”
第89章 银河倒泻(八)
常照沉着面色往窗外看去——丰乐楼处闹市之中,若有人放箭,要不然是在屋顶,要不然是在等高的远处,他进屋之前视野遮蔽,竟没有发觉她的埋伏。
苏时予死死攥着手中的茶盏,又骤然松了手。
“我终归不是娘娘的亲人,也不能取信于她,说到底,叫陛下和常大人失望了。”苏时予自嘲地笑了一声,“不过此地正是人声鼎沸之处,娘娘有胆量同常大人动手么?”
落薇转头看向常照:“自然不敢,常大人也不想叫汴都百姓知晓皇后娘娘此时正在城中罢?在这里闹一场动静,给宋澜带来的烦恼,恐怕比擒了我还要多。”
常照的面色变了又变,先瞧了苏时予一眼,苏时予领会到了他的意思,自己推门出去,将门外的侍卫遣到了不能闻声之处。
落薇也站在窗前,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她将烛台搁到案上,重新点了,优哉游哉地坐了下来:“常大人,我与你打个赌罢。”
常照有些意外地挑眉:“娘娘要与我打什么赌?”
“你将自己的来处抹得那样干净,说实话,直到今日,我也没有猜出你想要的是什么,但我知道,你不是真心为他做事。”
常照笑道:“何以见得?”
“自他擢你之后,一改从前处事,暮春场碎玉时,他还知遮掩,从夏日忍到秋末,却杀了鸣蝉。我被‘幽禁’谷游山,又兼靖秋之谏,他不加安抚,一两个月的时间便将我从前‘费心’为他造的好声名败得一干二净。常大人,你实在是聪明人,我与他结识十年,共枕三年,才摸到他的纰漏。你不过是在朝中冷眼旁观了几个月,便能看得出来,非但看得出来,还敢下手,若只为求官,何至于此?”
她缓了一口气,不等他说话,便继续说:“所以我猜测,常大人或许是同宋澜有旧怨,但你方入汴都,不过几月,手中有多少筹码?”
常照低笑一声:“大朝会上,丰乐楼前,我曾不止一次地劝过叶大人,他都不愿与我‘同流合污’,娘娘与他想必是同道罢,怎么今日却要来拉拢我?”
他果然猜出来了。
落薇面色不改:“不是拉拢,我说过了,我要与常大人打个赌。”
常照道:”娘娘便不要卖关子了。”
“我以半年为限,令江山易主,生擒宋澜,帮常大人了结旧怨。”落薇定定地道,“钱、粮、兵、权,这些最重要的东西,大人就算有,又有几分把握?就算有把握,又要布局几年?难道你不想早些看到他的下场?”
常照没料到她的直白,思索了许久,才抬头盯着她的脸,嗤笑了一声。
“半年……娘娘好大的口气,你要与我作赌,需要我做什么?”
落薇跟着他笑起来,笑意却没到眼底:“很简单——我只需要你什么都不做。靖秋之谏中陆沆身死,宋澜听你言语,渐开滥杀之念,如今刺棠案重翻,他必用你为主审。当年一首《哀金天》,要了朝中半数肱股之臣的性命,我实在不愿再见当年事重演了。”
“哈哈哈哈……”常照拊掌大笑,“你冒险来此,竟是为了此事?娘娘啊娘娘,我本以为你是聪明人,既然察觉到你我目的一致……你就放任我引着陛下往溃烂处去,叫朝中天翻地覆、日月无光,你再出现,事半功倍。你的名声那样好,届时,汴都群臣和百姓会夹道迎你,我也不过是你砧板之肉,你何必冒险来多此一举?”
他笑了半晌,忽然一僵,旋即便不常见地激动起来:“叶壑自北境来,燕世子是你挚友,你下谷游山时,就该一路北上,直接引兵回朝的,蠢、蠢哪!若我有你的筹码,此时汴都已是我囊中之物了。”
“常大人,你醒一醒罢,”落薇冷冷地打断他,“宋澜不是蠢人,他因何会栽入我们的圈套?这权术将他的双眼蒙蔽得密不见光,你可要当心一些,不要变成他那样的瞎子。”
常照却反嘲道:“娘娘难道不是在玩弄此术——玉秋实因何万念俱灰?西园命案,真相如何?林氏一族怎样覆灭,碎玉杀蝉又是谁的布置?我虽不是事事都了解透彻,总能猜到些许,你走的也是一条丹霄踏碎之路,遮遮掩掩有什么意思——自古以来,没有一条道路是不需要牺牲的!”
落薇端起方才苏时予留下的茶水,啜饮了一口。
“王霸杂之、内儒外法,本是古人训言,可凡事总该有轻有重、有所取舍。我今日劝常大人一句,玩火者自焚,玩弄权术,便一定会被此术吞噬。”
“难道我所说之事,不是你们所为?”常照反问,“美其名曰同道,到底还是会落入彀中,我只是比你们坦诚罢了。”
“是我们所为,可是我很久之前就明白,我使术,是为了守死、善道。”
落薇将茶盏搁下,起身与他对视,毫不躲闪地道:“权术于我们而言,是为了自保、为了保护!守道的前提,便是不要以它伤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这世上,唯一能够慷慨的牺牲只有自身,天赐万民以血肉之身,不是为了肉食者铺路的!”
常照道:“你自去瞧瞧亘古以来的史书,瞧瞧那些君主,奸诈之主、诡谲之主、无情之主,他们才是胜利者!你要赢,还要姿态体面地赢,哪有这样的好事?”
落薇闭上眼睛,回想起不久前的某个深夜,想起叶亭宴在她怀中描绘的梦,他说“胜利者站在史册的刀尖上挥手”,他问“这就是我们支离破碎的道吗”。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从很久以前开始,和她一起走过许州那条漫长山道的人,一定会是宋泠。
这天下有无数人从芳春中经过,他们驻足瞧见花瓣下的鲜血,抬头发觉,只有对方停下了脚步。
“他们是胜利者,他们就是对的吗?”
她吸了一口气,平静地坐了回去:“我贪心不足,就是要姿态体面地赢,常大人不信有这样的事,便与我作赌罢。”
常照站在原处,半晌没有说话。
最后他才开口道:“好,娘娘,臣便与你打这个赌,半年之内,我定不使汴都城中重演金天哀情,可我力所能及,毕竟有限,保不下来的,我不会冒险。”
这一句话便够了,落薇终于松了一口气:“如此,足够。”
常照道:“娘娘要做自己的事情,顺便卖了臣一个人情,便要臣尽心竭力,实在是好生意。不过你还没有说,倘若你输了,该当如何?”
落薇戏谑道:“常大人有叫宋澜相信的本事,汴都所有刽子手手中的刀,便全是你的筹码,何必还要讨旁的?”
常照大笑道:“娘娘这是无本万利啊。”
他笑够了,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很温柔:“不过你到底还是小瞧了我,就半年,半年之后,若宋澜仍在皇位之上,我先杀他,杀你、杀叶壑,再屠汴都全城——娘娘猜,我做不做得到?”
他说得轻描淡写,口气却很笃定,落薇摸不清他的底牌,却因他的口吻霎时感受到了一种毛骨悚然的颤栗。
这不像是一个文臣的口吻,更似是浸在血的腥气中,才会磨砺出来的漫不经心。
被她设计见面、威慑了一夜,见她怔在原地,常照终于舒心了些,他拂了拂袖,主动为她开了房门:“丰乐楼热闹,两败俱伤自然是不好的,只是娘娘出门可要小心一些,别叫人知道了你在汴都藏身何处——叶壑若是暴露,你们以后可就不好行事了。”
落薇定了定心思,重戴了斗笠,飞快地离去了。
常照站在门前,喃喃自语:“忘了问你一句,你们所作所为,是为了他么……”
他垂下眼睛,表情终于松懈了一分:“他都死了,你们守他的道,又有什么意义?”
落薇走远之后,苏时予才回到房中,有些不安地问道:“她与你说了什么?”
“贤弟不必多虑,”常照多看了他几眼,没有看出什么不妥来,便道,“门外那些人都是我的家臣,不会多嘴的。”
苏时予道:“是我考虑不周,才叫你反中了她的圈套。”
常照拍了拍他的肩膀:“罢了,连陛下都对她无可奈何,更何况你我?”
“我们可要将此事告知陛下?她既然在城中,陛下也可安心些。”
“陛下若知晓你我布局两个月,见到了人,却没有抓到,该作何想?”常照苦笑道,“罢了,陛下近日也是千头万绪,你我再度设计之后,再向陛下邀功罢。”
他顿了一顿:“时予,你不必忧心,离贵妃足月还有两个月之久,在此之前,陛下必定不会动手的。此事之后,我自有办法保下她的性命。”
苏时予喉结微动,良久才艰难道:“多谢。”
常照道:“贵妃上次还托我给你带个口信,她如今一切都好,叫你勿要挂念。”
撞破这二人情分算是意外,当初宋澜逼问苏时予皇后下落,他始终不语,疏离客气,随后常照与他一齐出宫,上门讨酒,在他大醉时发现了他衣襟中藏着的一枚云纹香囊。
第二日宋澜提起玉随云时,他忽然想起,在他唯一一次大典上拜见玉随云时,跪地行礼,抬眼便瞧见她衣摆上绣了一种十分奇特的反花云纹。
跟香囊上的一模一样。
他顺着查到了一些并不算太过隐秘的往事,譬如玉随云尚未入宫之时,曾经多番纠缠过苏时予,有许多人都知晓此事,后来她死心嫁入宫中,怕也是因妾有意、郎无情。
宋澜不许人入披芳阁,常照便想办法收买了为玉随云请脉的医官,取信于玉随云,勉强为这两人之间搭了些联系。苏时予当年冷淡,谁知今日会用情深至如此,为她只言片语,竟甘心出卖皇后。
他终归是后悔了。
第90章 病酒逢春(一)
落薇顺着丰乐楼的人群一路顺行,期间还隐入一家钱庄换了身衣裙,趁着街上人潮如织时,她摆脱身后紧跟的侍卫,来到汴河偏僻处,上了叶亭宴停在此处接应的一艘乌篷船。
小船停在汴河下游一处孤桥之下,桥上积雪未化,有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蓬上。
刚上船去,叶亭宴便用备好的玄色大氅将落薇兜头裹了起来,舱中有烤火的炭盆,却不见撑船的船夫。
落薇张望一圈,问:“你是预备等夜深再回?”
叶亭宴“嗯”了一声:“虽说常照定能猜到你在我府中,但他总要做个样子给旁人看,若跟丢了你,这些人大多会守在几处坊门和偏僻水道的关隘处。我们在这里等一会儿,等他做够样子撤去之后,再回去。”
落薇伸手烤火,将方才与常照的言语细细告知他。
“你我果然没有猜错,这个人另有所谋,他出言狂妄,可我总觉得不似虚言。”
叶亭宴握住她的手,低眸思索。
落薇发觉他的手比从前冷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在此处等得太久的缘故。
她忍不住用力反握回去,听他长久不语,又问道:“你觉得不安吗?”
叶亭宴苦笑了一声:“难道你不会觉得不安?”
落薇叹了口气,点头:“我原本以为,他在汴都城中的筹码只有宋澜的信赖,如今看来,他比起宋澜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一句话他是没有说错的——我们小瞧了他,他先前的沉默寡言、四处钻营,恐怕都是为了今日做准备,二哥哥……”
她忽然叫起了这个许久不叫的名字,叶亭宴听得一怔:“嗯?”
落薇问:“你觉得他想要什么?”
叶亭宴斟酌着道:“我从前最大胆的猜测,也不过是他想要的是天下,听了这一番话,却要为这个猜测加两个字——他想要的,是天下大乱。”
落薇沉了面色:“我也这么觉得,说起来,从前在宫中之时,我便觉得内廷有厄真部的细作。”
“不知你有无察觉,每次北境不安,都是朝中骤生变故的时候,玉秋实身死、舒康离京、靖秋之谏……先前我叫小燕守在洛阳城外等北境动静,便是一个试探,果然如此——凡是我朝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便会尝试着在边境掀些事端。”
“我在宫中时,曾密派多人侦查过,可惜查出来的都是些小喽啰,听他们供述,他们必有位高权重的为首者。正因为首者迟迟找不出来,小燕才必须回幽州,他若不在,我心中总是不安。”
叶亭宴问:“你怀疑常照便是厄真部的细作?”
落薇摇头:“此人做小伏低,却是个心高气傲之人,恐怕不会为外族卖命,最多是互取所需罢了。再说当初他是前年春考时才进京的,那为首的细作必定已然待了许多年,他藏得极好,我自从靖和二年初次觉察此事开始,到如今,他竟完全不曾露出半分破绽。”
“此事我叫元鸣继续去查,”叶亭宴道,“北部多年运作,不可不防,虽说宋澜这些年出钱出粮、大肆练兵,可他所想毕竟太过简单。除了燕家的军队,国内久不作战,各地练兵懈怠,比之游牧为生的外族,差得远了。”
他闭上眼睛:“朝臣、百姓,彦氏兄弟执掌禁军,形同虚设,朱雀虽半在我手,可常照在汴都未必没有后手,半年……虽说他口头承诺,可这毕竟只是承诺,如何牵系得了这个人?事急从权,他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出尔反尔,留这样一个人在京中,我们如何能够放心南下?”
若朝中只有宋澜一人,叶亭宴自然可以在禁军中埋下心腹之后,带着落薇到江南调兵回京——当年借沈绥之事重洗江南官场之后,他在江浙两地早有布置,便是为防燕氏军队离开北境之后引发动乱的后手。
可玉秋实死后,常照突兀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如今二人除却提防宋澜,更要忧虑常照若独守汴都,会不会生出别的变故。
思索良久,叶亭宴开口道:“为今之计,只好叫江南那边化整为零,假扮商贾、士人、流民,徐徐入京。”
“你我在此时离去确有不妥,可要他们不被发觉,所耗之时便要翻上好几倍,半年……实在是冒险。”落薇道。
两人已在乌篷船中待了许久,眼见面前的炭盆都有些冷了下去,叶亭宴拉紧了她身上的大氅,冷道:”今日之后,先杀常照。”
落薇思索着道:“此人心思不纯,留着实在冒险,不过……如何才能兵不血刃地将他除去?宋澜手中至少还有汴都大营的虎符,你我之人进城以前,若叫他察觉端倪,便算是前功尽弃。”
叶亭宴叹了口气:“容我思索一番。”
有人跃上了乌篷船,在船上唤了一声“公子”,随即便撑杆将船划离了桥下。
此时尚是冬末,落薇听见了木船撞破薄冰的细微声响。
叶亭宴出神地想着如今的局面,手边紧了一紧,落薇却忽然发觉他的手这样凉,连忙张着大氅搂住了他的肩膀。
怀中有热气传来,叶亭宴怔了一怔,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打趣道:“这才想到我?”
他伸手一抱,将她横搁在了自己的腿上,落薇不得不伸手揽住他的脖颈,顺势将脸贴到了他的胸前。
虽说双手冰冷,胸前仍是烫的,她嗅见熟悉的气味,听见胸腔之中传来心跳声。
那心跳声因为她的接近,愈发急促起来。
落薇忽然感觉到一种难以描述的安心感。
她抬起头来看他。
心跳成这个样子,叶亭宴的面上却是波澜不惊的,察觉到她的动作,他甚至低下头来刻意地挑了挑眉——一时之间,她回想起的竟是高阳台上服绿的年轻臣子,他挑着眉毛看她,暧昧地吻过她的掌心,面上似笑非笑、献媚的神情,像是春夜的艳鬼。
那时她被他的伪装完全欺骗,竟察觉不到这张好皮囊上的风流只是遮掩。
事实上他不仅心跳得这样快,连耳根都红透了。
这样的发现叫落薇觉得有趣,于是她学着他的模样,刻意贴到他耳边吹气:“我发现你这些年变了许多,从前连抱一抱都手足无措,如今这些风流手段,却是信手拈来。”
叶亭宴喉结微动,四平八稳地回问道:“是吗,我觉得你也变了许多。”
落薇伸手去摸他的脸,眯着眼睛道:“我哪里变了?”
叶亭宴道:“你贪图美色,在高阳台见我时,你难道不是见色起意?”
落薇一怔,随即险些笑出声来,她往外瞥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这你可错了,我一直没变,从前也是贪图美色的。”
叶亭宴抓住了她摸到脸上的手,貌似很温柔地问:“那你是更喜欢现在,还是更喜欢从前?”
落薇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他咬碎后槽牙的声音。
于是她决意坦诚一点,不再逗他了:“内廷中不缺美人,高阳台……是我们旧时玩乐之处,我肯在那里见你,自然是从你身上瞧见了过去的破绽。”
叶亭宴一愣,只听她半带抱怨地继续说:“你虽伪装得同从前半分不像,可实在大意,怎么没有换些旁的熏香?”
他忽然明白了落薇必要将那顶青色床帐拉紧的缘由,心中漫出一阵带着喜悦的涩意,口中却道:“怪不得——”
落薇问:“怪不得什么?”
叶亭宴低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在乌篷船行进的流水和碎冰声中,落薇继续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看见月亮。”
叶亭宴搂紧了她。
在这样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哪怕如今他像从前一般失去一切,栖身一顶冬夜的乌篷船,顺水流亡,只要怀中仍旧抱着相依为命的爱人,便会笃信今夜有月,笃信明朝太阳出来的时候,他就能做成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
就如年少时一般。
乌篷船晃晃悠悠地撞到了水岸,叶亭宴忽然道:“又快到春天了。”
落薇说:“明年春天,我要在琼华殿的窗后再栽一株海棠树。”
听闻谷游山之事后,宋澜某日夜至琼华殿,坐了一夜,不知想到了什么,第二日离去之时,忽而下令将所有的海棠树都砍了。
如今琼华殿前,宋泠每长一岁栽一株的海棠树已经被砍伐殆尽,紫薇花开得蔫蔫的,山野林间常见的一叶荻长在杂草之间,倒旺盛了许多。
叶亭宴抱着她,躬身从蓬中出来,忽然发觉,不知是思虑过甚,还是宋澜所下之毒的缘故,她竟变得这样单薄。
想起那如今都没有被柏森森验明的毒,他手边僵了僵,没有将她放下来,就这样一步一步朝宅中走去。
幸亏是夜里,她应该看不见他生痛的眼睛。
“常照的事,我来想办法,”叶亭宴好不容易压下泛滥的心绪,温声道,“既与他有半年之约,他摸不清你我的后招,不会轻举妄动的,至少刺棠案重审一事,大抵可照你我所想施行,你好好休息一段时日。”
“……我的园子里,也种了好些海棠树。”
他走到书房后落薇所居的小阁,将她搁在榻上,落薇沉默了一路,他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正欲再说两句,对方便学着他从前的模样,伸手抓住了他的衣带,略一用力,便将他拽了过来。
叶亭宴还没来得及说话,落薇便在他耳边戏谑道:“叶大人,怎么急着走,你赠我的大氅……不要了么?”
这些时日她叫“阿棠”更多,几乎令他忘记了这个带些荒谬的称呼,只是如今心结已解,他听了也不算在意,反觉得有趣:“娘娘要还给我?”
拥吻之后落薇终于觉得他重新变得温热起来,到后来甚至大汗淋漓,她在浓郁的香气当中看向碧纱所制的床帐,他自少时便好风雅,又兼心细,连这帐子的布置都别有巧思。
而今日,她才看清,碧纱之上影影绰绰,画了一朵比她还高的紫薇花。
第91章 病酒逢春(二)
自那日清晨的登闻鼓响彻汴都之后,楼馆的茶余饭后,重将当年血洗半个汴都官场的刺棠案翻了出来,有些春考时才来的学生士子先前对此事所知不过浮光掠影,经此一事,可算是听了个彻底。
邱放为官时素有清名,敲登闻鼓的人是邱放之女,虽说不知她是如何在当年刑狱之中活下来的,但她出头为刘拂梁伸冤,其中真假到底如何,再往深处想,刺棠案背后之人,是否真的是五王?
但这样的猜测不过只是在每个人心中过了一过,无人敢开口言及。
与“真相到底如何”相比,市井间流传更盛的,是从前那位皇太子的功绩。
五王虽文采出众,到底是不谙世事的天潢贵胄,众人显然更爱听皇太子的传奇故事,听他少年早慧,十岁便在幽州军营中住了两年,十二岁加封太子,十五岁便独当一面,治水患、退蝗灾,更别提那些流传下来的诗书文墨了。
闻名天下的正守先生亲自为他提了“承明”二字,为着老师和旧友的一份情谊,他顶着压力出兵南境,以雷霆之势将当年泛滥一时的杀人祭鬼教连根拔起。至今,荆楚到两广之地,都有民众敬供皇太子神像,感念他当年诛邪之功。
酒馆的说书先生一唱三叹,将事迹说得神乎其神,就连门外的乞丐都争先恐后地凑到阶前听热闹。
或许也是这年少泼天的功绩损了太子阳寿,但他这样的人,活着惊天动地,死了也能造就一段佳话——病逝的宁乐长公主一首《哀金天》至今流传不衰,当初御史台下的士子争先恐后地为太子作诗,请诛祸首、不留余地。
这不仅是民意所现,更是一桩文坛盛事。
常照坐在楼阁之上,手中端着的春茶已经凉了,窗外恰是刚刚绽了零星新绿的杨柳。
苏时予坐在他的对侧,与他一齐听完了那说书先生的言语,不由苦笑道:“平年,你费心了。”
这些时日常照与他交往甚密,二人都受各方掣肘,活得小心翼翼,几次酒宴之后,苏时予坦诚心事,竟与他渐有几分知交之感。
故而,与落薇的赌约,常照只瞒了自己的那一半——苏时予早已看出了他的野心,无论是论利益,还是论与贵妃之情,他都只能站在他这边。
丰乐楼中的相见,便是他的投诚。
常照笑问道:“何出此言?”
苏时予朝下一指:“苏落薇要重翻刺棠案,是发善心,想要为当年受牵连的一千余人讨个身后名回来,但她自己也知道,只要陛下在位,此事便不能成。所以她冒险遣人在此时敲登闻鼓,是为了给世人心中布下些疑云——当年的案子,究竟有没有内情?猜测有时候比证据还要可怕,陛下如今又轻慢台谏,她声名俱佳,是承明储妃,有朝一日,她若发动宫变,只要借着刺棠案内情的三言两语,便能叫天下文人信她七分。”
“这与当年玉秋实和陛下以金天诗重罚祸首如出一辙,文人在侧,舆论一起,无论多荒谬的事情,都能说服世人。她与玉秋实和陛下斗了这些年,终归是从他们那里学来了不少。”
常照挑眉:“哦,时予分明是说你妹妹,这与夸我有什么关系?”
苏时予面色不改地继续道:“她如此行事,便要冒邱雪雨身死、牵连旁人的风险,所以不得不来与你周旋,你应她所求,不会牵连旁人,于是令市井之间大肆吹捧皇太子功绩,如此一来——”
他端着酒盏敬了常照一杯:“原本加在击鼓上的民意,便落在了逝去的殿下身上。殿下声名愈佳、金天诗案愈成美谈,当年写过诗的文人学子、官宦士绅,还有曾激愤地为太子鸣冤的民众,愈会在内心深处阻止有人为刺棠翻案。别忘了,邱雪雨为之鸣冤的人,就是在他们逼迫下赴死的。”
“谁会承认自己犯下了这么大的错误?”
他啜饮一口:“谁有这样宽广的胸襟,敢承认自己当年是为太师所蒙蔽、是为今上所蒙蔽?当初陛下和太师设下此毒计的时候,便将那些群情激奋的文人和自己绑在了一条船上,刺棠案若是杀错了人,他们便全是帮凶。说到底,承明皇太子已经死了,死后有这么好的声名便够了,至于到底是谁杀他,于这些人而言,哪有这么重要?就算心底有些猜测,他们也不会直言的。这些日子,平年兄刻意四处散布对太子的称颂,不就是为了提醒他们这件事么?”
常照捧杯长笑,目中有几分欣赏之色:“所以——”
苏时予淡然道:“所以平年兄确实履约,不牵连旁人的方式,便是用这件事将登闻鼓的舆论按下去。来日,将邱雪雨的人证物证一一击破,维持原判,市井之间不仅不会生质疑心思,怕还会有许多人暗自庆幸才是。”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不过平年兄此举,并非没有破局之法,你与陛下利用的都是死人,他被捧成如今模样,平年兄就不怕,万一他没有死——万一皇后寻一个人来假扮他,此局便不攻自破。”
常照嗤笑了一声:“他岂是这么好扮的?”
“先太子去得太早,那些为他喊冤的人,几乎都不曾见过他。金像、画像,不过是三分神韵,市井民众更不知这天潢贵胄生成了什么模样,皇后造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傀儡又能如何,想破此局,痴人说梦。”
苏时予眉心微动,舒了一口气的模样:“那便好。”
常照出神地看着黄绿色的杨柳枝,叹道:“你妹妹和你养父、和这大胤朝中的文官,和陛下、和太师一样,太重名了,想要做一件事,必须要先做一万件事,证明他们做的是对的。可是青史笔墨上成王败寇,在乎得太多,反倒会为自己增添烦恼。”
苏时予默然不语,二人对坐了一会儿,常照忽然道:“上次在这里看春景,还是同泊明一起。”
很熟悉的名字,苏时予思索片刻,问道:“是许澹、许大人?”
常照“嗯”了一声,目光却没有从窗外移开,似乎飘得很远:“我自小便没什么朋友,来到汴都之后才勉强结交一二,能引为知己……不必引为知己,能同饮一杯酒的人都甚少。如今我在陛下面前得了青眼,泊明却不肯同我饮酒了,说道不同不相与谋,道不同……罢了。”
苏时予神色复杂,半晌方道:“平年兄竟是个多情之人。”
又不免伤情:“从前在苏相门下,因苏相显赫、皇后势大,我为避嫌,纵然与人交好,也不敢大醉。我与兄同病相怜,实在是缘分。”
常照摇头:“不提也罢,今日融雪伴春景,实在是不可多得,你我共饮,抵足而眠!”
苏时予便笑道:“甚好,不醉不归。”
*
这些日子落薇没有出门,后园中的海棠树生了新叶,一日一日地绿起来,凛冬在一夜之间消逝入春,她却猝不及防,生了一场风寒。
叶亭宴每日下朝之后,总会带着书卷到她的榻前,有时为她讲述一些朝中的变故,有时读一些新诗。
落薇忽而发现,他的声音是不曾变过的,从前不同,不过是刻意伪装而已。
字句优美,读来唇齿生香,而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润、干净,她闭上眼睛,总会怀疑自己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梦从天狩三年开始,梦中是下了四年的磅礴春雨,她发丝衣裙均被打得透湿,海棠花却经年不凋,遇雨亦未谢一片花瓣。
“旧案审完了。”
叶亭宴端了一碗汤药,耐心地吹了两口,抬手喂她。落薇嗅见苦味就头晕,刚一蹙眉,他便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颗蜜饯梅子,塞到了她口中。
小时候喝药才会怕苦的。
落薇一舔,甜腻的味道充斥了舌尖。
她仰头将药喝得一干二净,讷讷地道:“我又没有耍赖不喝。”
用蜜饯梅子哄不肯喝药的小姑娘,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叶亭宴只笑不语,再开口时,忽然带了些幼稚的自得:“这些日子我走过汴都的大街小巷,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在夸他。”
落薇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口中这个“他”说的是自己。
“为什么要叫‘他’,你不就是他吗?”
叶亭宴哭笑不得:“我不是想说这个。”
落薇不依不饶:“这个比较重要。”
于是他败下阵来:“我也不知道为何要这么说,我和他终归是不同的。”
落薇咳嗽了一声,正要说些什么,叶亭宴便飞快地接口:“无事,等我重新成为他便好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随后落薇思索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他说起此事的用意,不由叹道:“常照手段了得,我知道他应下我们的赌约后不会坐以待毙,没料到他能出这样的招数。不过……宋澜知晓他的心思吗,就没有说些什么?”
“宋澜原本想借机报复先前在靖秋之谏中对他施压的人,常照此举,自然令他不悦,况且他如今已经不像四年前那样心虚了,听见对先太子的称颂,愈发易怒。此消彼长,常照这些日子不得宠信,他便信我多一些,我正借机在宫中搜查你前些日子所怀疑的厄真部细作,这次,一定将他寻出来。”
落薇点头应下,本想再问一句,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
她既然没问为何自己这一病便病了一个月之久,叶亭宴便也装作无事:“刺棠案重审虽败,但刑部拿着那封‘太子手书’,尚未理出结果。宋澜也不欲在此时杀邱雪雨,以免将落定的案子又添上几分疑虑——这一次,他一定会逼着邱雪雨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自己伪证,以免再给刺棠案翻案的机会。”
落薇攥紧了他的手:“她……”
叶亭宴安慰道:“宋澜不许她死,我跟刑部的人打过招呼,不会对她动在朱雀司中一般的重刑,可皮肉之苦,总是难免。”
落薇呼了一口气,平静地道:“好,好。”
她露出一个苦笑,徐徐地道:“你知道吗,阿霏敲登闻鼓一事,是我们很久之前定下来的,她当初被我和舒康救下,不生弃世之念,便是为了这件事。后来,她在宫中意外暴露,好不容易脱身,远遁北境,我其实都不想叫她回来了。虽说这件事非她不可,虽说没有这件事会生周折,但是我知道,就算能保住性命,她也会吃很多、很多苦的。”
“可我们都要守护比性命更重要的事,比自己更重要的人。”
叶亭宴温声道:“是啊,还要守护那些很美丽的情谊、道理,所以舍生忘死,从来不觉得后悔。”
傍晚过后,落薇忽然觉得长了些精神,便同叶亭宴一起在园中转了许久,春柳半盛,枝叶繁茂,叫她这些时日躁郁不安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周楚吟和周雪初请他们过去吃点心赏月,二人欣然赴约,月亮看了一半,狂风乍起,叶亭宴为落薇披了外袍,急急穿过回廊。
“昨日是惊蛰吗?也到了回春的时候,春寒料峭,你上朝时,还是要多加些衣裳的。”
第二日清晨,叶亭宴下早朝之后便匆匆归来了一趟。
落薇开门便看见他袍角被春雨打湿,氤氲一片。
而他只是沉声道:“昨日夜里贵妃产子,宫中一夜未灭灯。”
落薇听后一怔:“这孩子有九个月大了罢,贵妃和孩子可好?”
叶亭宴斟酌良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艰难地说起另外一件事来:“薇薇……”
“时予昨日……被送进了朱雀司。”
第92章 病酒逢春(三)
常照举着手中的烛台,缓缓踱步,走到朱雀司深处的牢房当中。
他近日常来,众人皆知,抱剑沉默的元鸣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垂着头同旁人一起离去了。
苏时予趴在一簇稻草之上,感觉有微凉的衣缎拂过他的面颊,随即而来的是一种带着甘苦的药香气。
这种药香并非只有药材的涩,还杂糅了昂贵的熏香,一种奇妙而不突兀的味道。
他很久之前就开始注意这个味道——苏舟渡病重多年,他近身侍奉的时候比落薇还要多,对药物十分敏感。从常照奉旨来苏氏宅邸见他的第一次,他就发觉,这个人是常年喝药的。
他虽看起来有些苍白,可身材挺拔健美,暮春场上一箭射马的臂力尚在,可见没有侵入肌理的顽疾,那究竟是什么病症,需要他常年用药、用重药?
而今,这个味道在昏沉的血腥气之间,竟还是如此清晰。
常照在离他一步之远处搁下了烛台,十分随意地坐了下来,随手拨弄了一下他面前染着血迹的稻草:“你知道他为何要设朱雀吗?”
苏时予没有答话,常照自顾自地继续说:“无论是我,还是叶亭宴,能得他的重用,都是因为暮春场那一箭。在那之前,我们都猜到了,陛下亲政之前,一定会在禁中设一个如同皇城司一般的直属机构,牢牢地攥在手中,做他最锋利的剑。”
“这是他从史书中学来的——君主要有这样的犬牙喉舌,统摄禁内、监察百官。他需要一个能文能武的人,对外和朝中之人无甚区别,对内有手段、有功夫,替他掌着朱雀,处理一切不能从刑部和典刑寺处理的事情。当然,他学得很彻底,这样的地方十分危险,当然不能长久地用一个人执掌,所以,皇后和太师之前是叶亭宴,之后便是我。”
“他削了太师的相权,夺了皇后的威势,架空六部,直掌禁军,不多时便能将所有的权力拢在自己的手中——这一切从他登基时便开始盘算,只要皇后与玉秋实闹得不死不休,最后的受益者必定是他。”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苏时予才勉力抬眼,向他递来一个眼神。
常照叹了口气,取了一块帕子,想为他将面上的血迹拭去一些,苏时予却侧头躲开,没有领情。
常照也不在意,继续道:“既然太师必须要死,他收拢权柄的最薄弱之处,便是这朱雀司。我与你妹妹和叶亭宴都谈过此事,他的缺点是什么?他虽学来了玉秋实的十分权术、皇后的百般权衡,唯独不知如何收拢人心,朱雀这样的地方,必得是能够效死的死士,而你猜猜,这里能有几人为他效死?”
苏时予咳嗽了一声,勉力忍下了喉中翻涌的污血,嘶哑地开口道:“你对我说这些,有何意义?”
“我想告诉你,我和你妹妹做的事没有区别,同道与否,真的有这样重要么?”常照缓缓地道,“我还想告诉你,虽说我能看得到宋澜的薄弱之处,也看得到自己的,但他是全然不自知,我是纵然知晓,也不明白该如何应对——譬如昨日之前,我真的不曾对你设防,想将你当知心好友。你为何要这么做?难道从前所言之事,都是假的不成?”
昨日早朝之后,苏时予递折子去了乾方殿。
常照出宫甚早,午后却被彦氏兄弟带着禁军私下请到了乾方后殿,走到殿门前,他听见苏时予向来冷淡平静的声音:“……臣与常大人抵足而眠,夜半酒醒,下榻寻水时,却忽在他颈间瞧见了人皮接榫之处。这些时日,臣留心此事,辗转不眠,又听闻常家当年阖家遇刺,只有他一个人幸存。”
“于是臣托旧友在燕州留心,发觉那位当初被他送回去的乳母居然侥幸未死,指认他并非常照,臣已遣人将她带回汴都,快马先行,送回了一张乳母画下的像。陛下将常大人唤来,揭了他的面具,一认便知。”
常照抬手摸了摸颈间的疤痕,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苏时予回头看他,目光闪烁,最后还是平息了下去。宋澜窝在金座上,面上表情莫名,瞧不出是否不悦,只道:“平年,苏卿所说,你可认?”
他走过去跪下来,面无表情地道:“臣不能认。”
于是宋澜唤来医官,精细地卸了他的易容,苏时予面上瞧不出来,但见他气定神闲的表情,大袖之下的手还是忍不住地发起了抖。
最后医官将他的面具揭去,苏时予屏息侧头,却看见了一张伤痕累累、几乎无法辨认的脸。
常照立刻伏身,将这张脸埋在地上:“陛下,臣在当年刺杀之中损毁面容,以假面示人实属无奈。君子典仪端方,臣若以陋容入仕,难免遭人非议,不得已出此下策,欺君之罪,臣万死不能辞,可小苏大人所言,实在荒谬!”
苏时予死死抓着衣摆,没有说话。
在看见他那张脸的一刹那,他就明白,此局已毁,多说无益。
“小苏大人与皇后乃是至亲,这些时日假意与臣交好,原是为了设下这样的毒计,以除去陛下的心腹!臣之乳母早已于去岁病逝,还在燕州办了一场丧仪,如今小苏大人却是从何处寻来了人,又以一张画像诬告?臣请陛下务必要将小苏大人口中之人带进宫来,还臣清白!”
宋澜之所以将苏时予暂且送到了朱雀,而非当即赐死,便是为了他口中这位未死的“乳母”。
但二人心知肚明,今日从乾方殿出去之后,这位“乳母”,便决计不可能会出现了。
苏时予低低地笑了一声,唇角溢出一串血沫。
他进朱雀之后受了重刑,麻白的外袍已经被血浸透,只好趴在稻草之上。这稻草十分潮湿,有些霉气,不知是不是因为连日春寒的缘故。
常照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时予啊,你想为你妹妹除了我,是不是太心急了一些?假意与我交好了两三个月,这乳母进城的几天,你怎么就等不得了——哦,你是怕她进城之时被我发觉罢?你瞧,其实你心知肚明,她根本进不了汴都城门,你想打我一个措手不及,可惜呀可惜——”
苏时予断断续续地道:“叫他……对你生几分疑虑,也是好的……我……”
冷汗滴在常照的手背上,他眉心微蹙,敛了之前几分哀痛的口气:“其实你从第一次见我时便生了这个念头罢——丰乐楼上,皇后同你演一场戏;大醉之后,你状似推心置腹,说了那许多。而我竟信了你那些郁郁不得志的谎言,想同你交心,你却只想置我于死地。小苏大人啊,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你自己心中不曾想过么?你就这么甘心做皇后和苏家的一条狗?”
说到后来,他声音渐高,竟有些失态。
苏时予见他如此,费力笑了一声:“你与我们做的事情怎会没有区别?何必把自己……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何必……还在我面前伪装?”
或许是因为伤口痛得厉害,他撑着力气说完之后,良久才有些失神地喃喃自语道:“爹爹从暴雨中救我一命,悉心教导这么多年……落薇敬我为兄,从来不曾轻慢过我……就算我想过,又如何?我知道自己素来平庸,当年……换她去许州……我从来不曾后悔过。我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志向,若能拉你同死,简直是、是……可……”
说到后来,他甚至变得言语模糊、颠三倒四,常照将这一番话听罢了,眼睛通红,却仰着头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一分情谊,好一位君子!”
笑够了,他将那块帕子扔在苏时予的脸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道:“你既如此,便休怪我不念旧情了。贵妃是不是快到了临盆的日子?说起来,若非有她,我也不会这样快地信你,既然从始至终她都是你的托辞,她出什么事情,你也不会伤心罢。”
苏时予瞪着眼睛,挣扎着往前几步,死死抓住了他的衣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常照只能听见他喉咙里哧哧的气声。
“你妹妹要与我作赌,却一心想要杀我,我答应她不造血案,但事已至此,我也没有旁的办法了。”
他一脚踢开了苏时予的手,眼见他摔回去,痛得浑身发抖,声音却变得愉悦起来:“等你在闹市口斩首的时候,你妹妹定然会来救你的,她若现身,叶亭宴必定暴露,陛下要做什么事情,我可拦不住,算不得违背约定。啊,他们二人若就这样死了,也不太好,朝局还不够乱,不过贵妃之事,倒也够陛下头疼一阵子,我想一想……”
他盘算着离去,竟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
春雨连绵,将皇城笼罩在一片缥缈雾气里,当春的新叶、柔软的柳枝皆遁于无尽的阴云之中。
落薇听罢了叶亭宴的话,喉头微腥,不可置信道:“兄长为何被宋澜送去了朱雀,他……动手了?”
叶亭宴沉默下来,没有答话。
于是落薇便知道了答案:“我告诉过他不要心急的!至少、至少要等雪初寻来的人证入京之后,至少要与我商议……”
“常照如今与彦氏兄弟交好,禁军中耳目众多,那乳母若入京,必定会为他觉察,时予是怕时日拖得太久,前功尽弃。”叶亭宴涩声道,“他必是觉得,就算不能一举除他,但面具之下有另一张脸,也可为陛下心中种个疑云。常照确实猝不及防,只是不料……”
落薇喘着粗气,半晌挤出一句:“那随云如何?”
“昨日时予入朱雀不久,便不知是谁将这个消息私下递给了贵妃,引得她一时惊怒,立时便发作起来。”叶亭宴答道,“夜半之时,她产下一子,母子平安。常照从朱雀归来,将时予与随云的旧事告知了宋澜。”
他攥紧落薇的手,不等她说话便道:“宋澜勃然大怒,疑心贵妃与时予私通,唤医官来验亲,那孩子……确实是宋澜的血脉。”
落薇暂且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几分不安:“我们得想个办法,随云产子之后,宋澜想必……”
“今日,宋澜在早朝上得了消息,未听完上表便拂袖而去,众臣退班,只有我和常照留了下来。”叶亭宴避开了她的目光,“折腾一夜之后,贵妃守着孩子睡去,宋澜匆忙上朝,因为太后神智暂醒,来殿中探望,便松了守卫,谁知……”
落薇感觉心几乎从腔中跳出来:“如何?”
叶亭宴安抚般地抚摸她的手背,半晌才低声道:“贵妃趁太后不备时,挣扎起身,将那个孩子……亲手掐死了。”
第93章 病酒逢春(四)
落薇心头一跳,脊背上一片凉意蔓延开来。
她忽然明白了叶亭宴方才的眼神——即使没有开口,二人也心知肚明,此事之后,无论如何,他们都保不下玉随云的性命了。
虽说这大抵是玉随云隐忍了九个月之久的报复,但苏时予未死,她为何能做出这样的惨烈举动?
落薇忽而回忆起方才叶亭宴所说的“昨日时予入朱雀不久,便不知谁将这个消息私下递给了贵妃。”
她转念便想清楚了其中的关窍,不由攥手成拳,恨声道:“常照!”
内宫之中,唯有常照知晓苏时予与玉随云之间的情分,只消在递消息时欺瞒玉随云,说苏时予已死,她了无牵挂,必定会玉石俱焚。
如此一来,她掐死了宋澜的长子,不仅自身难保,禁宫亦将大乱。
她的性命便是常照对苏时予、对他们的报复。
况且宋澜盛怒之下,还不知会有何举动,无论如何,受益者都是作壁上观的常照。
落薇面色惨白,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叶亭宴抬手将她搂到怀中,叹了口气道:“今日,我与常照同行之时,他告诉我……半年之期将将过半,他不会将你我之事告知宋澜,却因苏时予所为十分不悦,实在不能保证自己还能不能履约。”
落薇好不容易才定下心神:“他要逼我们离开汴都?”
叶亭宴沉声道:“虽说他对宋澜亦非真心,但时予一时将他惹怒,再留于城中,实在过于冒险。江南兵士已有先锋行至汴都城外,楚吟、雪初、错之和令成,今日便会出城去。”
“随云和兄长如今都在宋澜和常照手中,如今宋澜沉溺丧子之痛,回过神来,他必定会利用这两个人逼我现身。”落薇垂着头,失魂落魄地盘算着,“我们、我们……”
她说不出话来——纵然如今心乱如麻,但她勉力镇定下来,飞快地将眼前的局势思索了一遍,发现自己几乎没有旁的方式破局。
苏时予所行之事本就是一场豪赌,赌胜了,便能为他们将常照这一混沌不清的心腹大患除去。
败了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他本就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思去的,甚至没有为自己留半分余地。
玉随云更是如此。
她从来不是表面那般不谙世事、骄纵蛮横的性子,对于家族覆灭之事更不可能全然不知,之所以隐忍不发,是因为她发觉,原来宋澜如此在意这个孩子。
于是她拼命保重,为宋澜诞下了健康的长子,甚至设计让他确信了孩子的血脉。
在初为人父的喜悦到达巅峰之际,她亲手掐死了他满怀期冀的孩子。
这就是对他最惨烈的报复。
*
宋澜跌跌撞撞地闯进披芳阁的时候,阁中的血腥气几乎已经淡得闻不见了。
宫人们连地面上的金砖都冲洗得干干净净,他能嗅见那种有些残忍的味道,却不见半分血痕。
玉随云已被剥去了贵妃服饰,素衣跪在殿中,身前便是那个被她亲手掐死的孩子。
昨日验亲时他见过,是位皇子。
他自幼亲缘寡淡,父亲难见、母亲甩手,诸位兄长和姐妹的眷顾,还是他费尽心机乞讨来的。天地之间,或许这是唯一一个,浑身骨血自出生便与他有如此牵系的存在。
早朝上的群臣恭贺犹在耳边,宋澜走到玉随云近前,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他颤抖着伸出手去,还没碰到那具小小的死尸,便听见玉随云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欣赏着宋澜如今双目猩红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
从入宫那一日始,她一直是天真少女的模样,这样的世家女子宋澜实在见得太多,一眼就能看得透彻。他乐得骄纵着她,即使她被禁足之后并未喧闹,他也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可如今看着她的眼神,宋澜忽而打了个激灵。
因为他发觉,对方的眼神中并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大仇得报后带着快意的嘲讽。
她是受惊产子,折腾了半日之久,生产之后还眼睁睁地看着他唤医官过来给孩子验亲,足有一日不曾阖眼,苍白虚弱到了极点。
随后,她居然还能避开守卫和宫人,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艰难地、活活地掐死了自己的骨肉。
若不是恨到极处,怎么会有这样的气力?
宋澜一手抓住她的肩膀,几乎想把她的肩颈捏碎,话到嘴边却生生吞了下去,他将所有的暴戾心思一并压抑下去,状似温柔地唤她:“随云啊……”
玉随云抬眼便看见了宋澜失态含泪的眼睛,她笑吟吟地咬着嘴唇,同他虚情假意:“陛下,你来了。”
宋澜反复摩挲着这张熟悉的脸,手掌下移,捏住了她突突跳动的脖颈。
他如今恨不得将面前这个女子千刀万剐,面上却是一副几欲心碎的神情:“……朕宠了你三年,皇后在时都不曾与你分宠,朕这样盼着我们的孩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随云,你对朕,就没有过半分真心吗?”
他眼睛一眨,熟稔地落下泪来,那眼泪滴在玉随云的手背上,微烫:“你心里还记挂着他,是不是?既然你这么喜欢他,当年为何要嫁给朕?你父亲手眼通天,何必委屈了你?”
玉随云有些喘不上气,但她仍然伸手搂着他的脖颈,一字一句地说着:“都到这种时候了,陛下何必……还跟我演戏……”
宋澜松了手,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凑近地面上的婴儿死尸:“他也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母亲不是世界上最爱自己孩子的人吗,你怎么舍得这么对他!”
“想到他身上流着你的血,我就恶心透了!”玉随云抓着他的手,移开了目光,“与其让他长成你这样的怪物,今后不得好死,我宁愿他如今就断气。”
她挣扎着转过脸来:“你可要好好看看他,死死地记住,这是你的孩子,他是被你害死的,你会害死你身边所有的亲人,这是你的报应!”
宋澜像是被吓到一般松了手,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了几步,口中喃喃道:“朕对你那么好……朕……”
“好?”玉随云瞧他如今还在伪装,不由捂着自己的脖颈,笑道,“是杀我父我兄、夷我三族的好,还是将我禁于宫中、侮辱戏弄的好?我告诉你,就算你不杀苏时予,我也早就想好了!”
“你以为我为什么愿意忍耐着生下你的孩子?胎死腹中尚且不够,我要你看过他、听过他的哭声、幻想过他长大的模样之后,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只有亲人的血!是你害死他的!是你害死他的!”
她反手从头顶拔了一只簪子,朝宋澜扑了过来,宋澜猝不及防,险些被她一簪子刺进眼睛。
宫人离去之前已经剥去了玉随云的服制,并未留下任何利器,她头顶那只檀木的簪子连张纸都划不破,但眼睛如此脆弱,怎能经得起如此伤害?
宋澜恼羞成怒,终于扯下了那张向来无辜的君子面皮,“铮”地一声拔了腰侧的佩剑。谁料玉随云根本不曾犹豫,利刃出鞘的一刹那,她便直直迎上,任凭那把剑洞穿了自己的胸口。
她是故意惹怒了他,逼他拔出剑来的!
宋澜眼见染得通红的长剑从玉随云背后穿出,他惯常见血,此时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恶心,他想要抬手将玉随云推开,玉随云却死死搂住了他的脖颈,像是要献吻一般凑近了他的耳侧。
“有一句话……陛下……却是没有……说对的,谁说……这天下最爱自己孩子的……就是母亲?”
宋澜这才发现,她虽是素衣裸足,却为自己上了浓妆,脂粉甜腻的气息萦绕在他的鼻尖,混着鲜血的腥味儿。
好一具红粉骷髅。
玉随云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当时……殿中……只有我与太后……两人……她那时根本没有疯……你猜猜……她为何……就那么笑着……看我掐死了你的孩子……甚至没有出言阻止?”
宋澜猛地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玉随云无声地笑着:“你疑心所有人……所以……你的身边……永远没有任何一个人……对你真心,就连你的母亲……”
她痛到了极处,表情扭曲,抓着他衣角的手指不停地抖:“你就继续做一个……连字都无人取的孤家寡人罢,死后亦是……孤魂野鬼,我等着你、我等着你……”
“什么意思,你说太后——”
她气息渐渐弱下去,手指也依次松开,宋澜握着她的肩膀嘶吼,却不见她回应:“你告诉朕,告诉朕,太后做了什么?你若说了,朕便送给苏时予一个痛快的死法……”
或许是听到苏时予尚还未死的消息,玉随云微微瞪大眼睛,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扯着唇角,露出了一个很轻的微笑。
“你说啊!”
宋澜抽手将她胸口的长剑拔出,却发觉她彻底失去了气息。
“……你们、你们一个两个,为何都这样对朕?”
守在殿门口的刘禧听见殿内传来一声利器落地的声响,随即年轻的天子踹开殿门,宛如游魂一般走了出来。
他身着玄色的隐龙鎏纹袍,前襟被血染透,却瞧不出血的颜色,反倒是暗纹上绣的龙纹得了血的滋养,变得栩栩如生。
或许是因着方才的推搡,宋澜发髻微乱,被玉随云贴近过的左颊也沾满了污血,纵然这张脸上稚气未脱,瞧着仍像是修罗恶鬼一般。
远处的宫人齐齐跪下,连头都不敢抬,刘禧大着胆子上前去扶住宋澜的胳膊:“陛下保重啊!”
宋澜被他搀扶着走了一段,才回过神来:“刘翁……”
刘禧应道:“陛下。”
宋澜侧过头来看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眼神闪烁:“朕记得,你从前是跟着皇兄和阿姐的。”
这些年来,宋澜忌惮着宦官之祸,对宫中的内臣常侍掌控极严,近身之人亦非刘禧一个,只是他跟随宋澜时日最久,这样的时候,也只有他敢来伺候。
刘禧虽不知他与皇后有何龃龉,心中总归是有数,闻听此问,只好避重就轻地道:“是,是贵人见陛下当时无人照料,遣小人来近身伺候的……陛下,当心石阶。”
“哦,算起来,也有十年了。”
宋澜自言自语地说着,刘禧不知他要往何处去,也不敢出声,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
有禁军跪在道旁,深深垂着头,宋澜站稳了,经过他们时,忽而道:“将他拿了罢。”
他手指的正是刘禧,刘禧尚未回身,便被立时爬起的禁军抓住了胳膊,他一时怔住,不可置信地唤道:“陛下!”
宋澜回过头去,沿着园中坑洼不平的石子路继续走,没有理会他的呼喊:“杀。”
第94章 病酒逢春(五)
叶亭宴沿着红墙走了许久,恰好行至琼华殿外时,他听见一位宫人压低的声音:“近日还是小心伺候,走路都要放轻了些,内宫大丧挂白,听闻连陛下身边的刘翁,都……”
另一人忙道:“姐姐小声些,我省得的。”
先前那位宫人感慨:“若是娘娘还在便好了,也只有她说话,陛下才能听进去些。”
另一人叹道:“如今怕是娘娘都无用了。”
“话说,娘娘如今真的身在崇陵太庙中么?前几日与外监的哥哥们碰头时,还听他们胡诌几句,说娘娘早就……如今只不过是个幌子。我听着心惊肉跳,却觉得不无道理,医官都有许久不曾送药去了。”
“呸!这样的话他们敢说,你也敢信?少作此想,多多惜命罢。”
叶亭宴默不作声地加快了脚步。
前日宋澜罢了早朝,日头尚未过午,内宫便传来皇子体弱夭亡的消息,而贵妃产后虚弱,不堪丧子之痛,血崩而亡。
宋澜不堪丧子失爱之痛,一时病倒,惊动了大半个太医署。
这两个用以遮掩的消息是常照的手笔——自他告发苏时予同玉随云有私之后,宋澜对他的信任恐怕已堆积到了另外一重地步。
不过宋澜如今多疑多病,自然不会独信他一个人,于是今日,宋澜将他也急召入了宫。
出乎叶亭宴的意料,宋澜这次竟是真的病得重了些,他亲政伊始,若非起不了身,不会轻易罢朝、甩手不管的。
叶亭宴进殿时常照便守在殿外,见他来也只是淡淡地打量了一眼,并未多言。
宋澜斜倚在榻前,敷衍了几句他的问候,随即便将召他入宫的来意告知。
自宋澜擢了常照之后,便使他顶了叶亭宴的位置,执掌宋澜一手建立起来的朱雀司,但为防常照心有不轨,宋澜也有意放叶亭宴交好彦氏兄弟,领了宫中一支禁军。
既然二人分庭抗礼,交予二人做的事情自然不同,譬如这次审讯苏时予,叶亭宴便不曾插过手。
“苏时予既设计构陷平年,必为皇后指使,方才,平年向朕献策,利用此人将皇后引出来。”宋澜抓着他的手,缓缓地说道,“朕已准议三日之后将苏时予推出东门斩首示众,届时,你与彦平各引一支禁军,把守汴都的南城门和临江渡口。”
“朕这些日子会令城中侍卫同金天卫松懈巡视……那日,若皇后敢来,必不能将她放走。”
他未提常照与朱雀的去处,还是对他留了心的。
叶亭宴应下告退出殿,与常照一起在廊下站了一会儿。
“三个月,”常照仰着头道,“还剩三个月,实在是太长了。娘娘派她的兄长骗我,欲置我于死地之时,可曾顾念我们的赌约?”
叶亭宴瞥了他一眼,还未开口,常照便笑道:“无妨,你们不仁,我却是要顾念这个赌约的,但丑话说在前头,你们最好不要落在我的手里。”
沉默片刻,叶亭宴忽地道:“我听闻陛下杖杀了刘翁。”
常照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刘翁”是谁,便笑着答道:“是啊,他是皇后和先太子留下来的人,陛下怎么会放心他呢?”
叶亭宴顺着道:“那你也要当心一些,说不得下一个就是你我了。”
常照伸手掸了掸叶亭宴肩上不存在的灰尘,凑近了些,低声道:“说的是,所以我劝你们也快些动手罢……皇后和先太子在朝中留下了多少人?他先前心存忌惮、不敢妄为,今日之后,可还会顾忌这么多?你们晚动手一日,这皇城便要多一些冤魂。”
叶亭宴想着常照对他说这话时的表情,总觉得心中有几分诡异,他穿过明光门前空旷的前庭,正预备出宫时,便见彦平带着一队禁军拦下了他。
他与此人共事多次,可算是熟稔,正欲抬手行礼,彦平便打断了他:“叶大人不必多礼!正巧你不曾出宫,省得我到宅邸中寻你。”
他轻咳了一声:“方才我去见陛下,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忽地将朱雀中那位刑期提至今日,也不必顾及什么时辰了,着即刻推往东市,傍晚之前行刑。陛下叮嘱我寻叶大人共事,叶大人自会告知我们要蹲守何人。”
叶亭宴眉心微蹙,一颗心却是飞快地跳了起来。
宋澜在嘱咐他和常照之后又突兀反悔,是担心夜长梦多,还是……对他们二人生了猜忌,担忧他们知晓此事之后,会连夜回去布置?
眼下却没有旁的办法,叶亭宴朝他身后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道:“有劳彦兄递话,容我更衣之后与兄同行。”
*
申时过半。
落薇提着腰间沉重的铁刀,跟随元鸣从刑部大狱阴暗的甬道中走出来,听见身后铁门缓缓关闭的声音,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抬头看天,此时正是春日里,日已偏斜,连绵了近一个月的春雨偃旗息鼓,今日天色水蓝,正是晴明,再有一两个时辰,便要落日了。
三匹马一路狂奔,从御街直奔汴河。
落薇往身侧瞥了一眼,邱雪雨在大狱中关了三个月之久,疲累不堪,攥着缰绳的手微微有些抖。
所幸刑部碍于民意,暂且未敢对她用刑,这些时日宋澜手边千头万绪,也将她忘在了脑后。
前几日宫中丧仪传来,皇帝惊怒突病,又在禁中滥杀,正是人心惶惶之时。
朱雀这些日子持天子手谕,四处畅通无阻,连刑部官员都不敢过问。也正是借此机会,落薇才得以跟着元鸣,浑水摸鱼地将邱雪雨从狱中救了出来。
为了保险,落薇没听叶亭宴的话,还是换了禁军服饰,亲自进了一趟刑部大狱。换邱雪雨出来的那名禁军原本在刑部供职,十分熟悉刑部的构造,他随身带了火油火石,预备在合适的时机放一把火,以作声东击西。
落薇下马之后,将马顺手拴在汴河边的摆渡之处,元鸣站在岸边吹了个口哨,随即略一颔首,低声道:“苏娘子,小人便只能将你们送至此处了。船中有预备好的衣裳,你们更衣之后便沿河下行,公子在临江渡口和南城门处都留了人手,你们见机行事,随意走一条路就是。”
“多谢元大人。”落薇屈膝行礼,被元鸣急急拦住。
他踮脚望了一眼,发现船尚未至,这才道:“刑部之事不知能拖到几时,公子叮嘱,还望贵人切勿挂念,在日落之前出城去,城中诸事,还有贵人的兄长,公子自会想办法的。”
落薇问:“我本与他约定好,今日从刑部救人之后暂且回府,待后日兄长处刑、刑部起火之时再出城,为何他突然改了主意?”
元鸣尚未来得及回答,便听身后突兀传来一阵嘈杂声,他转头一看,却远远望见了高耸的囚车。
囚车中一个衣衫被血浸透的囚犯,双手被锁在囚车顶部,半死不活地垂着头,纵然如此狼狈,他还是精心为自己簪了发。
“听闻今日行刑的是苏氏公子,苏家一门煊赫,怎地就从皇后娘娘病重之后沦落到如此地步……瞧这君子死而冠不免,果然是世家大族的风度。”
“说来也是离奇,这苏公子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在禁宫行刺,被判了斩立决?我朝律法雨未晴、天未明不得行刑,偏生今日如此晴朗,又未过申时,真是……”
在看清囚车中人面容之时,元鸣面色忽变,立刻转身:“禁宫有变,还请贵人即刻动身!”
船已经到了渡口,落薇也认出了囚车中的人,不禁膝盖一软,险些直接倒下去,邱雪雨半拖半拽地扶着她上了船,同她一起掀了乌蓬一角向外看去。
“薇薇……”
“我知道,”落薇抓着她的手,目光却没有移开,口气也是颠三倒四的,“宋澜为何这么快便动手了,为何、为何这么快?”
邱雪雨无法,只得吩咐划船的侍卫暂且随着囚车缓行,如今汴河上花船、游船良多,一叶小舟穿梭其中,倒也不算显眼。
虽说落薇与她这个名义上的兄长看起来并不亲密,可邱雪雨知晓,他们之间的牵系怕不比亲生兄妹少。
当年归来之后,落薇得知兄长是为了照料父亲的病才将去许州读书的机会让给了她,抱着对方哭了一夜,第二日来寻她的时候眼睛肿得像桃子——这些年他们心照不宣地淡漠了同彼此的关系,只是怕互相连累罢了。
乌篷船晃晃悠悠地停在汴河岸边,正对着行刑的东市口。
常照作为监刑官,抬头看了一眼欲暮的天色,不紧不慢地摩挲着手中的判签,迟迟没有下令。
落薇知道,他是在等她。
若是拖延几日,哪怕只有一日,给她和叶亭宴留些布置的间隙,就算要冒着再次落到宋澜手中的危险,她也要拼死一试。
可如今这样仓促,她能做什么?她做得了什么?就连在乌篷船中亲自送他一程,她都要冒这样大的风险。
宋澜究竟为何会提前动手,难道察觉到了什么不妥?就算要逼她相见,也该给她充足的时间准备才是。
兄长与邱雪雨不同,宋澜不信她会为了邱雪雨、为了玉随云这样萍水相逢的朋友铤而走险,却愿意赌一赌她会不会因自小一起长大的兄长现身。
邱雪雨从落薇身后伸出手来,轻轻地覆在了她的嘴唇上。
她是忧虑落薇哽咽出声,引得怀疑,常照就站在岸上,四处应该都有埋伏,她们连城内的人手都不曾接头,稍有不慎,孤立无援,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落薇温热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她的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邱雪雨不敢出声,只好在黑漆漆的乌篷船中死死地抱住了她,以求给她一些安慰。
她眼中酸涩,略微一眨,也有眼泪落了下来。
邱雪雨连忙抬手拭去,她在牢中三月,气力不支,只得贴着落薇耳侧,嘶哑地道:“薇薇,你要忍住、要忍住,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为他、为他们报仇啊!”
第95章 病酒逢春(六)
常照仰头看了一眼欲暮的日色,那日光在汴河的水面上铺出一层金色的光辉,行人来往如织,水波粼粼,碎金跃动。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走上刑台,从身侧侍卫手中接过一壶酒,亲自斟满了一杯,凑到苏时予唇边。
宋澜不伤苏时予的性命,却认准了他受了落薇的指使,用了重刑逼他开口。
或许是嗅到了酒香,苏时予含混地张了嘴,喝尽了他手中的那杯酒。
辛辣的酒水划过喉管,他勉力睁开被血污糊住的眼睛,看向衣冠楚楚的常照:“平年兄……”
常照道:“倘若今日天阴有雨,不可行刑,或许你还可以多活两日,叫他们想到来救你的办法。自从你反咬我之后,他们想尽了各种办法救你,可惜朱雀守卫森严,又在禁宫深处,今日陛下朝令夕行,你说,他们还会来救你吗?”
苏时予轻轻地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常照听不出这笑声中是嘲讽多些还是愉悦多些,不过此时他亦无心多顾,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春雨连绵这些时日,今日天色却这样好,你一路从御街过来,看见了什么?”
苏时予断断续续地回答:“街道、百姓……游船,与平时并无不同。”
常照道:“你瞧瞧周遭围观的这些人,他们中有人在说你年少风流、叹你怎会落到如此地步,更多的人,什么都不知道,只说东市斩首之人必定罪大恶极,揣测你从前是不是伪装。这就是你们要守护的东西、守护的人吗?”
苏时予费劲地抬起头来瞧着他:“你……你……”
常照与他对视,忽地发现他的目光中不知何时竟然带了一丝悲悯之情。
“这样的话……你从前不曾说过……你……因何对他们失望?”
常照皱着眉,避开了他的视线,没有回答。
苏时予环视一圈,目光落在远处的汴河上:“你也瞧瞧……今日夕阳这样好,汴河上有许多人,街巷间喧闹不已……这样的、这样的江山,不值得被守护吗?”
常照攥着那只空了的酒盏,似是不想再听他言语,转身从高台上走了下来。
有侍卫觑着天色提醒:“大人,想是快要日落了。”
常照往左右看了几眼,酒楼之上一片喧闹,遥遥有人在阑干之后冲此处指指点点;汴河上游船来往穿梭,安宁静谧到了极点;围在刑场之前的百姓凑头看着热闹,时不时有人交头接耳。
只有他知晓,正有无数的禁军和皇帝亲卫,身着不起眼的服饰混在他们中间,他们仔细甄别着每一个人面上的神情,寻找行迹鬼祟的嫌犯。
“他们不会来了。”
侍卫忽而听见常照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即他扔下了手中的判签,下令道:“斩罢。”
刽子手远远地瞧见了他的动作,连忙喝了一大口酒,喷吐在行刑用的长刀上,那长刀十分锋利,雪亮得能够映出行刑之人的面容。
苏时予从倒影中瞧见了自己鬓发凌乱的模样,忙拖着手边沉重的锁链,为自己整理了一番。
那侍卫屏足了气,正要高声唱出“行刑”之令,却忽闻耳边马匹嘶鸣之声,有人纵马从闹市中疾驰而来,扑到了常照脚下。
“大人,刑部大狱起火了!”
常照不紧不慢地答道:“起火便唤巡辅去,来寻我做什么?”
他说完这句就觉得不对:“狱中丢了犯人?”
那来报的侍卫道:“正是,侍郎大人说丢了个要紧的犯人,如今上下忙着救火,或有疏忽,请常大人万要当心。”
常照听见“要紧的犯人”时便想明白了几分,这些时日他与宋澜的眼睛都盯在苏时予身上,几乎忘记刑部大狱中还有一位可能与落薇有牵扯的人。
今日苏时予行刑,宋澜将朱雀卫和禁军全部派出,巡守东市,却叫他们寻到了可乘之机,想办法救出了邱雪雨!
不知为何,他想到此处后,第一反应居然是想要冷笑——自幼长成的情分摆在这里,苏时予破釜沉舟,完全不顾惜自身,可在这样的时候,落薇竟去救了旁人。
一时间,常照望向刑架上的苏时予,刚想出言嘲讽一句,笑意便僵在了脸上。
今日处置苏时予是宋澜临时起意——毕竟宋澜本意是为了引落薇现身,可他太过忧心近身之人不可信,索性提前了刑期,用以做试探。他已无暇多顾落薇是否有时间布置,只想知晓他和叶亭宴会不会将御前的消息泄露出去。
落薇今日救邱雪雨,恐怕完全是从前的布置,她们要趁宋澜尚且心神不宁之时制造些混乱,借机出城。
可刑部着火正撞上苏时予行刑,全然知晓苏时予与苏落薇之事的人只有他和叶亭宴,时间这样巧,如今宋澜的心中,恐怕已经断定他或叶亭宴中有一人勾结了落薇。
常照立刻拽下腰间一块玉牌,吹了个口哨,有朱雀卫闻声而来,恭敬地接了他的玉牌。
“你立刻持此物进宫,面见天子,就说……”
常照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见那人去后,才转过身来。
围观的百姓似乎都瞧见了不远处升腾的硝烟,但那烟在御街的尽头,分不清楚究竟是何处,不知是谁高吼了一句:“潜火队云梯过路,避让,避让!”
一队禁军护着高大的云梯从街道尽头突兀出现,百姓尚来不及躲闪,互相推搡,一时乱成一片,常照往道前看了一眼,忽地觉得有些不对:“潜火队的云梯为何会从东市过?若要往御街,从来都是避让东市的。”
他身侧之人便答道:“因今日春雨初霁,西街午后有戏班子开张,比平时还热闹了几倍,潜火队想是听说此事,才更了路线。”
“午后?”常照重复一遍,立刻变了脸色,“不对——”
他转过头来,惊愕地发现那扛刀的刽子手不知何时已然被人无声地击昏了过去,而刑架之上血淋淋的苏时予,竟在这片刻之间不知所踪了!
随即他又忽然想到,刑部这火起了不久,还不知烧得如何,怎么就能在这样快的时间里叫潜火队将云梯请了出来?
落薇的人定然是隐匿在那高大的云梯当中,趁着经行人群混乱之时,一举击昏了刽子手,将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带走了。
四周高楼上和人群当中的禁军回过神时为时已晚,常照握着腰间的剑,正想喝令众人拦住前行的云梯,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汴都的潜火队上不避天潢贵胄,下不避文人百官,他若能从云梯中搜出嫌犯还好,若是他们多留了一个心眼儿,立时将人藏去了别处,他只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一个阻拦潜火队的大罪名!
常照顷刻之间将前因后果想了个清楚,发觉自己已落入这二人的算计当中,无计阻拦,他不怒反笑,顺阶下行,翻身上马,吩咐众人暂且守好此处、不要引发民众混乱之后,便飞奔而去了。
*
落薇换了身上的禁军衣物,拿帕子擦拭着苏时予小臂上一处伤口,那帕子顷刻便被血浸透,她也不在意,只是急切道:“兄长,你要撑住。”
苏时予意识含糊,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做安慰。
游船之外便有人躬身进来,问道:“苏娘子,如今我们是走城门还是渡口?”
他瞧了苏时予一眼,担忧地道:“我们走城门处,可扮作外邦商队,渡口则可称是江南的世家,来京游览。一应籍册文书小人都已预备好了,只是如今……苏公子出现得突兀,尚来不及为他预备,如今盘查森严,定要上船来搜,我们该如何应付?”
落薇攥紧了苏时予的手,垂着眼睛飞快思索起来。
藏身在乌篷船中时,刚看见常照走上台去同苏时予言语,落薇便突兀想起元鸣方才说,换邱雪雨进去的那个人带了火石火油。
邱雪雨从狱中失踪是件大事,必然不能随意地遮掩过去,叶亭宴本就想在刑部放一把火,叫她们借着混乱出城去。
这把火本要搁在后日放,可情况有变,她如今便要出城,所以她猜测,在二人走后不久,放火之人就会动手。
电光石火之间,落薇忽然生了一个念头。
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救人是难上加难,唯一能够赌一赌的,便是制造一些更引人注目的事情。
此念一生,她当机立断,马上叫那船夫顺河下行,直奔城中最大的潜火队而去。
如果她不曾记错,离内宫最近的云梯就在此处。
落薇本以为还要废一番周折,不料她抵达潜火队门前时,便见那云梯已从正门出来,跟随而来的还有一队禁军。
她和邱雪雨混到禁军中,立刻被为首之人认了出来,那为首之人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些,告知她,叶亭宴和彦平从宫门出来后不久,听说刑部着火,立刻派了这一队人来此处取云梯。
“公子说,若是赶巧,定能遇见二位来。”
如今想来,西街上突兀出现的戏班子和聚集人群,恐怕也是他出宫时思索着布置下来的。
落薇回过神来,只觉得心惊肉跳——闹市之中禁军与百姓混在一起,只要出一点点差池,她们必定不能全身而退。
有人另备了一艘游船来接应,她将苏时予用披风裹了,顺利地带上了船。
如今的问题,便是如何能将他一起带出城去。
叶亭宴向来谨慎,今日可算是最为冒险的一次,不知会不会为他自己招来祸患?
落薇思索再三,下定决心道:“走渡口罢。”
苏时予如今重伤,马车逼仄,定然掩饰不了血腥气。若在船上,好歹能够遮掩一二,不过他如今不能挪动,置于何处才能躲避盘查?
第96章 病酒逢春(七)
游船顺水而行,逐渐远离了喧闹的街市,落薇回过神来时,只听见了风拂过芦苇丛和水流潺潺的声音。
苏时予忽然重重地咳嗽了几声,落薇以为自己触到了他的伤口,不料他却只是摇头,费力地抬手掩口,随咳嗽声呛出的血沫染红了过分苍白的手背。
“薇薇……”
落薇连忙凑到他身侧:“兄长。”
苏时予紧蹙着眉,好不容易将咳嗽咽下去后,才艰难地开口:“你不该来……救我……他不会……”
落薇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便后知后觉地发现,从他唇角溢出来的血似乎太多了一些。
“……他不会放过我的。”
苏时予终于说完了这句话,露出一个轻快的笑容来:“他告诉我,随云……”
落薇打断他,哽咽着道:“兄长,你好好养伤,不要再说了。”
苏时予摇头,眼角有液滴混着鲜血一并落下来:“我自小庸碌……办坏过许多事情,对不起爹爹的教导……对不起随云的情意……”
落薇慌乱地擦拭着他的唇角的血,但根本无济于事,那血越溢越多,她想起常照端过去的那盏送别酒,这才理解了苏时予方才的意思:“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兄长,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我们出城去,去、去许州,好不好?现如今正是春种时,许州农田千里,有高耸的宴山,轻云出岫、天高云淡,江山比画里的还要美——”
“是吗?”苏时予出神地问了一句,却道,“我死之后,你将我……投入汴河中……便是,随云自尽时……除了我,恐怕也想着……不能成为你的牵累……”
落薇感觉他的手渐渐失了力气,最后从她手心无力地滑落下去。
邱雪雨进门时,只看见落薇正怔然对着自己的手心发呆。
半晌,她才听见她喃喃地道:“百计留君,留君不住……”
“留君不住君须去……人生唯有别离苦。”[1]
*
出汴都最大的官渡名唤沙平津,设在汴河东侧,过沙平津后沿东南而去,不消多久便能越雍丘、襄邑、宁陵,直下金陵城。
叶亭宴猜到落薇既出手救人,想必会走水路,便有意引彦平去守城门,自己则往沙平津处来。不料分别不久,不知彦平遇见谁、听了什么话,留下一队兵士驻守城门后,便追了过来,与他同行。
彦平为人有小智而缺大谋,叶亭宴倒不算太过惊慌,下马后先叫沙平津处值守的河道官员过来回话,随即将带来的兵士散于各处盘查口,跟随河道官员上船查验。
汴都水运繁华,河道上行船如织,半是商船半是游船,叶亭宴一边同彦平说话,一边眺望着内城方向——只盼落薇他们能够快些,赶在常照往渡口处加派人手前经过。
他站在渡口前,听见彦平正叮嘱手下仔细查验有无血腥气,便猜到了几分。
彦平方才往南城门去时,应是遇见了常照,如今行事,也是常照的叮嘱。
只是不知常照去了何处,为何没有同他一起来?
不多时,叶亭宴便瞧见了那艘桅杆上挂着“洛”字的游船晃晃悠悠地从渡口处经过,“洛”是他为船上之人预备好的身份,借了江南一处世家的姓氏。
他面上不显,眼睁睁地看着兵士将船只里里外外搜寻一遍,未发现半分血腥气,只得挥手放行。
这船只虽说富丽堂皇,可混在其中着实寻不出什么破绽,就连那几个老船工,也是时常随船来去的熟脸。
叶亭宴眼看着那艘船离了渡口远去,心才逐渐放了下去。
夕阳已经半没入了水面,他将视线收回,顺着水面上的余晖往西望去,或许是搜查不出什么不妥来的缘故,彦平的脾气愈发暴躁,一脚踹翻了一个兵卒。
那兵卒将将倒地,还没来得及痛呼一声,自船只远去的方向忽而有人骑马疾行,从二人面前一掠而过。
“上令,封锁渡口!上令,封锁渡口!”
兵士沿河而行,边行边扬声高呼,沿岸的官员得了指令,纷纷拦下了渡口处欲行的商船,船上众人闻声,亦探身观望,一时间渡口拥塞,人声嘈杂。
游船已经过了渡口,为何这时却有封锁的命令传来?
叶亭宴怔愣了片刻,毫无犹豫,立时便上了方才来时的马,一句话都没说地朝船只消失的东方奔去。
他动作迅疾,一时之间竟无人反应,还是彦平反应最快,飞快地骑马追了过去。
呼啸的风声从耳边掠过,叶亭宴心中思索着,越想越笃定。
封锁渡口是“上令”,宋澜若仍旧在宫中,怕不会下这样的命令,在云梯过市之后,常照应立刻去见了宋澜。
二人料定落薇会走水路,却没有在渡口将人拦下,而是挑了过渡口之后的地方设伏,设伏后封锁渡口,不许有船再过,以免误伤。
至于为什么不来渡口……
——这是对他的试炼。
他如今不在南城门处,常照进宫向宋澜投诚,特地留了一手,劝说他在渡口之后设伏,若是落薇的船顺利地过了渡口,足以证明他与落薇勾连!
好缜密的心计。
叶亭宴想清楚后,勒马长吁,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失了玉秋实,宋澜不过是外强中干,这位身世尚且不明的常大人,才算是个对手。
彦平将身后的兵士甩了一截,好不容易追到叶亭宴,却见他自己停了下来,攥着缰绳大笑,不由问道:“叶大人这是要往何处去?”
叶亭宴答非所问,柔声对他道:“只是马匹疾奔,有些疲累,停下歇歇罢了。”
他晃晃悠悠地骑马靠近了一些,彦平本以为他是要凑近解释,不料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叶亭宴便在马上翻了个身,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踩着他的马镫,跨坐在了他的身后。
“你——”
彦平刚刚开口,带着檀香气息的袖口便在他面颊前一掠而过,叶亭宴以二指拈着一块不易察觉的锋利刀刃,干脆利落地割破了他的喉咙!
彦平轻飘飘地从马鞍上掉了下来,他捂着喉咙,目光中只剩了叶亭宴夺马后绝尘而去的身影。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甚至连血都没有溅到他身上一滴。
沙平津往东不到三里,有一个巨大的拐弯,过了此弯之后,船只便可从狭窄的河道拐到广阔的大河上去。
原本此处才是出汴河的大渡口,只是地势狭窄有险,前朝整修河道时便废置了此地,将渡口挪到了沙平津处。
落薇站在船舷上,远眺着身后那轮逐渐远去的夕阳,忽觉船身倾斜,原是在转弯。
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妥,回头时却见甲板上原本四处忙碌的船夫忽而放下了手中的物什,取了藏在粮仓下的弓箭和铁盾。
便有侍卫过来请她:“娘子,前处有险,怕惊了娘子,还请暂且回舱去罢。”
落薇踮脚望了望,恰好看见旧渡口只剩了一半的垒石桥,那桥原本横跨水道的,只是此处多次涨水,已将石桥冲毁。朝廷有意重建,又恐被再次冲毁,便暂且搁置在了这里。
她闭上眼睛,凝神听了一听,忽而问:“你听到什么没有?”
那侍卫也闭上眼睛,耳朵微动:“似有……弓弦拉紧之声。”
二人所说的“弓弦拉紧之声”自然不是自己船上的声音,落薇笑了一笑,问:“这是他叫你们预备下的么?”
侍卫答道:“娘子瞧这船,原本也是战船改制而来,公子为人谨慎,定然不会冒险的。”
话音刚落,落薇便听见前面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呼声:“公子!”
叶亭宴从岸边策马而来,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地从河道最窄之处跃马而上,那马长长地嘶鸣一声,正巧够到船舷之处。
叶亭宴纵身往前一跃,重重地摔在甲板上,在他落地的一刹那,众多侍卫举盾而至,挡在了他的身前。
隔着铁盾,他听见了铁制箭头重击的声响。
游船在拐弯之后缓行,兼之船夫忙着防备,一时竟晃晃悠悠地停在了原地。叶亭宴移开盾牌,爬起身来,果然见宋澜与常照正立在那座断桥之上。
见他坦然抬头,宋澜一时大怒,一掌拍在阑干上,嘶吼道:“果然是你!你、你竟同她是一伙的!你竟敢叛朕!”
叶亭宴一言不发地取了身侧之人的一把弓,在他尚未说完之时,这一箭便射了出去。
他迎着夕阳射箭,不免被那灼热的日光映得微眯了眼,于是这本射向常照的一箭便偏了一分,正正刺穿宋澜的肩膀。
“陛下!”
宋澜捂着肩膀,幸得周身之人的簇拥才未直接栽倒下去:“弓箭手——”
他抓着阑干,忍痛站起来,终于在那艘游船的末尾处瞧见了落薇。
三月不见,落薇瘦了些,又去了在皇宫时华丽沉重的金冠金饰,整个人瞧着盈盈一握,竟比从前更显婀娜风流。
宋澜脱口唤道:“阿姐!”
落薇死死攥着腰侧的短剑,面上却分毫不显,甚至仰着头冲他淡淡一笑:“子澜,许久不见。”
第97章 病酒逢春(八)
周遭有侍卫簇拥上来,在宋澜面前遮起挡箭的铁盾,可他毫不在意,一手将他们拨开,死死地盯着站在船尾的落薇,问道:“你要往何处去?”
落薇往身后看了一眼,答道:“沿河而去,停泊何处,我自己也说不准。”
宋澜情绪激荡,胸口起伏越来越快,牵扯着肩上的伤一阵一阵地痛:“谷游山一别……你知不知道……我……”
他一时间竟连“朕”都忘了称,只好用未受伤的手臂恶狠狠地一拍石阑,手背上青筋迸现:“你好大的胆子!”
说完这句,他却吞咽一口,又将自己最熟悉的哀情摆了出来:“今日你若离开汴都,来日再回时,便是来杀我了罢?”
叶亭宴踉跄起身,轻轻吹了个口哨。
于是宋澜惊愕地听见一阵机关声响,随即那船舱之下骤然涌现一群兵士,披坚执锐,不慌不忙地扳弄四处的机关。
他这才发觉,他们所在的这艘船根本不是普通的游船,而是战船改制的!
有兵士将船舱之上用以遮掩的绫罗一扯而下,他甚至听见了船上诸人张弓的声响。
常照沉着脸色打量了几圈,冲宋澜微微摇了摇头。
方才他从街市直奔禁中,宋澜从宫中带出的人不多,本想着与彦平等人里应外合,但彦平与叶亭宴一道,此时迟迟未至,怕是已来不了了。
叶氏子的身份明朗,宋澜对他的猜忌生得太晚,如今想来,朱雀、禁军,加上游移城中的守军和金天卫,早不知有多少人成了他的心腹!
日后想要清理,都得面临当初一根剑穗便废了金天卫的苦恼。
宋澜心头大恨,握着刺穿他肩头那支箭,手边略微用力,将它拔了下来。
血肉撕裂的痛苦叫他一时险些没有站住,常照伸手接住他,唤了两声“陛下”,心却缓缓地沉了下去。
如今他们站在断桥之上的全无遮掩之处,落薇等人则有这艘战船掩身,真要动起手来,胜负难料,实在太过冒险。
况且此处离内城不近,就算他的人听令而来,需要多少时间?瞧叶亭宴如今气定神闲的表情,说不得还有后手,如此境地之下,不如两相罢休。
虽则他心中十分清楚,这两个人是他的劲敌,若今日放他们出城,无异于放虎归山。叶亭宴在宫中城中周旋这么久,想来必在各个紧要之处安插下了人手,来日他们若归来,他未必有抵御之力。
可不管怎么说,宋澜才是他们的仇恨所系。
打定主意之后,常照借扶宋澜起身的间隙,飞快地道:“陛下,何必同丧家之犬纠缠,他们已被你从汴都赶出去,想来再成不了什么气候。今日陛下负伤,若动起手来,逼得他们鱼死网破,便不好了。”
若在平日当中,宋澜沉下心来,未必不能发现他言语中的破绽。
只是自落薇从谷游山脱身以来,靖秋之谏、丧子之痛,兼之不知在太后宫中听见了什么,还有叶亭宴的背叛,叫他心力交瘁,竟日显癫狂之态。
宋澜冷笑了一声,恨声道:“朕难道怕他们不成?”
他话音刚落,叶亭宴便拾了那张长弓,重新搭弓上箭,对准了他。
夕阳已落,远天只余残晖,一片昏红。
“护驾!”
众侍卫再次列队守在他的身前,可宋澜在一刹那,想起的竟是暮春场春猎那一日。
林召和那个驯马人操纵一匹疯马袭向御前,千钧一发之际,他余光扫到了叶亭宴。
那时他就像现在一般,面色不变,不慌不乱,沉稳地拉开了手中的长弓,眼神幽深一片,正在寻找场中的破绽、寻找一个最好的时机。
一箭射出,刺穿了马的眼睛,似有千钧之力。
如今分明是他所携之人更多,可不知为何,被挡在铁盾之后,他仍觉得这一箭有千钧之力,只要露出一丝破绽,它便能穿透盾甲的防护,射穿他的心脏。
他知道叶亭宴的眼睛不太好——方才射那一箭之前,他瞧见叶亭宴因夕阳的光眯了眯眼。
如今夕阳已落,这支箭还会射偏吗?
一时间宋澜竟冷汗涔涔,他自己都不肯承认,这么多年来,他做尽了天怒人怨之事,却因这一个小小的臣子未射出的一箭,生出了恐惧之意。
有侍卫上前去为宋澜包扎肩上的伤口,常照挥手示意周身之人暂不要放箭,自己则站在桥上,思索着开口道:“叶大人好算计,不知你是何时预备下了这一切?倘若今日她不曾救人,或是走了陆路,你又该如何?”
说着他自己还笑了一声:“幸亏我高看了你们一眼,提前杀了他,要不然人被你们活着救出去,我便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叶亭宴按下落薇的气得发抖的手,仍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我这个人从前很不喜欢冒险,如今虽然经常冒险行事,却还是习惯盘算一切。无论我们今日走的是哪一路,我自然都是有预备的,就算只给我一个时辰,让我从闹市中救人,我也能想出万全之策!常大人何必拖延时间,你心中清楚得很。”
他没有把话说完,可常照听懂了他的嘲讽——何必拖延时间,宋澜不明白,他心中该清楚得很,今日分明是他和宋澜设了局,结果叶亭宴和落薇两人就在这仓促之间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除了放他们走,他没有别的选择。
这口气中的狂妄是他从未在叶亭宴口中听到过的,这个人和他一样,虽然心思幽深,在内廷之中运筹帷幄,可他的锋芒大多露在明枪暗箭折射出的冷锋之中,鲜少在他本人身上满溢出来。
常照有些恍惚,而宋澜似乎也被叶亭宴那一箭所威慑,虽然心中知晓今日恐怕拦不下他们,仍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嘶吼道:“对了,苏落薇,你可知道——”
水面上觳皱波纹频起,有风惊掠而上,宋澜迎着风,发出一串怪笑:“好歹朕还是在你身上留了后手的!你知不知道,你点起来防着朕的那味香中,早被朕掺了些别的东西进去?哈哈哈……那也算是天下奇毒了,这是你自食其果!倘若你不曾防着朕,如今也不会毒入肌理!”
他表情扭曲地嘶吼道:“这世间只有朕有解药!今日我可以放你们走,但你若想活命,总有一天要乖乖地回到朕的身边来!朕给你个机会,今日你若回宫来,便还是从前千尊万贵的皇后,朕可以既往不咎……”
他尚未说完,叶亭宴手中的箭便离了弦。
这一箭铮然一声射穿了挡在宋澜面前的铁盾,剑尖离他的面颊只有一寸之远。
宋澜面色惨白,连呼吸都滞了一滞。
回过神来之后,他恼怒地喝道:“来人……”
叶亭宴换了第三支箭,开口打断他,语气忽然冷得有些慑人:“我自幼习箭,十岁时便能远山射雁、百步穿杨,我知道陛下先前不信,如今可要一赌?赌是他们的箭快,还是我的快?”
落薇仰头看他,忽然扬声笑起来。
江上有风,她没有梳宫中那种规规矩矩的发髻,于是散碎的鬓发便被夹着水气的风吹得略有濡湿,她毫不在意,伸手将挡住眼睛的一缕碎发拨开,从容不迫。
“就算我曝尸荒野……”她缓慢地说着,一字一顿,声音与风声水声混作一团,飘渺若神音,“也绝不会回到你的牢笼中去。”
叶亭宴目不斜视,沉声吩咐道:“开船!”
船中之人得令之后,竟大胆到扔下了手中的兵器,规规整整地前后传呼道:“开船——”
桥上侍卫未得吩咐,一阵骚动,皆不知该作何举动。
落薇朝叶亭宴走近了一步,回过头来瞧了宋澜一眼,接口道:“你便端坐在你的锦绣尸堆上,等自己死在我的前头罢。”
落日之后,水泽上起了蒸腾的雾,这雾气空濛一片,可宋澜却在这茫茫的将夜之前,看清了船下并肩而立的两个人。
叶亭宴仍旧保持着朝他射箭的姿态,夜色中唯有箭尖一点寒光亮得惊人,而落薇着纯白的衣裙站在他身边,像是芦苇岸边涉水而来的洛神。
他忽然觉得这情景太过熟悉,熟悉到足以勾起他内心的隐痛。
常照还以为宋澜想清楚了若要保全自身、如今不得不放他们离开才没有说话,不料目光一转,却见宋澜着魔一般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你、你是谁——”
他伸手指着逐渐远处的游船,忽然激动起来:“你是谁,你是谁!来人,放箭!给我把他们拦下来,快去,快去!”
稀稀落落的箭穿过暮色投入苍茫之中,不知所踪,也有箭飞掠而来,在盾牌上击出一声声钝响。
夕阳彻底沉重地灭了下去,天子的命令为时已晚,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拉满了帆,消失在了平阔的大河之中。
此夜此行,顺风顺水,就算他用最快的时间调人去追,也定然追不上他们了。
宋澜顺着断桥的边缘颓然坐下,竟觉得失了全身的力气。
过了不知多久,月亮从他们离去的东方显影,在水面上镀出一层银亮的光来。彦济率兵匆匆赶到,含痛禀告彦平已经被杀,朱雀和禁军各有伤亡,尚不能确定其中有几人是内奸。
“还、还有……”彦济结结巴巴地道,“他们在家弟的尸体中,为陛下留了一块帕子。”
宋澜抬起头来,从他手中接过那张被血浸了一半的帕子,帕子上是蘸血而书的一行“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1]
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
宋澜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地读了几遍,仰着头长长地笑了一声。
“陛下!”
常照还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忽见宋澜捂着伤口,笑声戛然而止,随即张口呕血,颓然地昏死了过去。
第98章 病酒逢春(九)
待宋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江面上的夜雾中时,叶亭宴才像是泄力一般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方才那一口气憋得太足,如今乍然松懈,他又无意苦撑,干脆顺着船壁滑坐下去,落薇随着他一同坐下去,懒洋洋地倚靠着,开口道:“还以为你心中多有把握,怎么如今就没力气了,难不成方才一击即中的模样,是装给他看的不成?”
叶亭宴没有反驳:“惭愧,惭愧。”
落薇转头看他,轻声道:“这么多年来,其实你是没有变的。”
叶亭宴一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嗯?”
落薇出神地道:“我方才看你,忽然想起了从前,想起在许州、在荆楚,你只身闯营杀了鬼教头目,拼着得罪世家与豪商的风险开粮仓赈济灾民……那时候我瞧你,总觉得这世间不会有任何能难倒你的事情。”
叶亭宴苦笑道:“你把我想得太好了些。”
落薇应道:“是啊,所以天狩三年之后……我总是反反复复问自己,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忽然死去呢?他还没有时间履行我们从前许下的诺言、建立不世的功勋,甚至没有死在战场中、死在为理想舍身的道路上,这样一个人,他为什么会死在宵小之徒的手中?”
叶亭宴瞧见她的眼圈竟然先红了,不由得伸手抚摸她的脸颊,温言道:“我这不是没有死吗?”
落薇重重点头:“后来我重新认识了你一遍,这才发觉……你原来也是个凡人啊,会迁怒、会猜忌,会心神不宁、自我怀疑,也会方寸大乱,我从前只看见了你持箭退敌的模样,如今却发现,你也会怕的。”
叶亭宴问:“你失望了吗?”
落薇抱住他,摇头:“我很高兴,你也不要……一直做英雄。”
他跪坐在她的面前,同她紧紧拥抱,刚想开口,又忽而在她的裙摆处瞧见了一抹血色。
是谁的血?
叶亭宴忽而回想起了方才常照口中的一句话。
“幸亏我高看了你们一眼”。
适才他心忧如焚,竟全然忘了其中的关键——这场预想中的避退,本应发生在渡口处,她顺着他的布置救下了苏时予,如何能带着这个人蒙混过关,顺利地来到了汴都的郊外?
倘若宋澜在渡口处就截下了这艘船,渡口到大河水道狭窄,遭遇伏兵的话,他们便走不了这么顺利了。
他明白了落薇的不对劲,从她方才开口时,一种诡异的感觉就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原来如此,这个拥抱、这些言语,不是她对他的安慰,而是一种寻求支撑的姿态。
落薇死死地抱着他,良久才低哑地道:“他初来苏府时便寡言少语,纵然后来在科考中一鸣惊人,也不肯领崭露头角的官职。他为人就是如此,从来不肯叫别人觉得他施恩,宁愿被误会也不愿多发一语。”
“这些年来朝野上下多少人猜测我们不睦,从我第一次寻求他帮助的时候,他就该拒绝我的。我不会怪他,宋澜就算猜疑,也不会要他的性命,独善其身罢了,这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叶亭宴道:“可你是他的亲人。”
“是啊,亲人,”落薇茫然道,“所以他才下定决心,不惜生死地潜在常照身侧,想为我们寻出他的破绽来,他已经……很好了,只差一点点就会成功的,若非常照从前的脸已被毁去,如今身死之人就是他了。”
她声音忽然发紧:“你知道吗,临死之前,他对我说的最后一件事……”
“当年在暮春场,他打点上下之后,偏偏情难自抑,与随云见了一面。他告诉我,那一面十分仓促,他只是想将从前没有送出去的香囊赠予她。可偏偏就那样不巧,玉秋实在那个时候去寻了随云,发现她不在画堂,他便问了侍卫,挑一辆朴素的马车将她抓了回来,二人从街边穿行,恰好撞见阿霏。”
“随云在阿霏假死之后才想清楚这件事情,更兼玉氏全族覆灭之事,她早存死志。兄长在常照眼皮子底下与她通信时便猜到了她的打算,从一起初,他们就没想过要全身而退,刑场上那杯毒酒,他不是没有闻出来,却还是饮了。”
叶亭宴将她按在自己的怀中,感觉自己的肩颈处洇湿了一片。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竟然是为了将这件事告诉我。”落薇在他怀中痛哭,“他告诉我,是他们对不起我、对不起阿霏,叫我不要愧疚……倘若能涤清朝野,重见河清海晏的一日,他们无论在天上还是在人间,都会心满意足的。”
他们在甲板上坐了许久,直至一轮明月升至正空。
落薇哭得有些累了,在他怀中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两个人在夜风中说了许多话。
叶亭宴同她讲了自己的羁旅遭逢,他在幽州养好伤后,先下了江南,出手整顿了江南官场,又顺着江南往更南处去,在路上遭遇过山洪、地动,还见过一次天狗食月……
讲百姓靠天吃饭,春日祈雨、隆冬祈雪,逢灾逢旱便过得苦不堪言,甚至易子而食。偏生那里地处偏僻,官吏横行,有人跋涉千里往京都告状,连城门都未能进去。
他拜访了各地诸侯世家,为官吏出主意修堤坝、带着被强占土地的民众去应天府击鼓鸣冤,用了三年时间,深深地投入到这片土地中去。预备回京之前,他终于回了幽州,拜见燕老将军,燕老将军得知他没死时哭得涕泗横流,问他为何不早些来见自己。
那时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猜忌和恐惧始终是他的心魔。
落薇也认真告诉了他这些年来的布置,说她在春祭时与民亲耕,遣燕家出京时亲自在高台上为将士们斟酒,压着宋澜和玉秋实的明争暗斗……他亲历过的事情,她似乎也在奏折中读过,有几封还亲自写了批复。
说完这些,又说起年少,落薇想起初次见叶家扶灵进京的三位公子,对三公子没有什么印象,倒记得宋瑶风红着脸送了长公子——那位年轻英武的少将军——一枝月季花。
叶亭宴则想起她和他的父母亲一同夜宴,宋淇偷了太子册封时的顶冠,被宋瑶风追着打了一顿;大哥从边疆上表贺太子受册,随信捎来他幼时最爱吃的鲜花糕。
老去逢春如病酒,如今故人一半飘零,一半凋谢。
落薇见他伤神,抬头看向天际那一轮月。
从前的许多个夜晚,她仰头看月,都不曾想过还有与他“天涯共此时”的一刻。
同样一轮月下,宋澜提着手中染血的剑,颓然跪在乾方殿中,抬头去看那尊被他摆在殿檐之上的神像。
神像巍峨,低垂眼睛注视着他和他脚边内侍的尸体,不知是悲悯还是嘲讽。
成慧太后站在他的身后,眼见伺候自己多年的内侍被杀,面上却毫无动容,只是念了一句佛。此时,她再不见从前的疯癫之色,甚至露出一个诡异笑容:“子澜,吾再告诉你一个秘密罢。”
乾方殿门外便是禁宫深深的夜晚,常照沿着红墙,穿过黑暗静默的小道出宫。皇后被幽禁之后,宫禁顺着皇帝的心意,不再如从前一般森严,宫门竟然此时还大开着,台谏二院因着那些血淋淋的前车之鉴,等闲再不敢置喙一句。
他掀起马车车帘向外看去,月光在他面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身侧跟随的侍从凑过来,低声道:“宫中派去往南追捕的人,真的要撤回来么?”
常照便冷笑一声:“追也追不上的,做个样子便罢了,留着他们也好,他越是因此心力交瘁,越是愚蠢。”
侍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那位借了三公子的身份,又能与皇后合谋,想来旧主应该是……”
常照沉默片刻:“他都死了,他们又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再说,他们与宋澜有何不同,这些虚情假意的皇家人,总归都是一样的。”
马车路过沉默的巷口,巷口深处的许多人家中,有一盏灯还没有熄。
许澹坐在那盏灯下,心烦意乱地写着一封长奏折,写着写着他忽然十分激愤,颤着手书了半句屈子的“举世混浊”,未写完便觉得不妥,只得将它扔到角落。
角落中已攒了他十几封折子,有些不曾送出去,有些是被退回来的。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清清凌凌地问他:“许大人,你心中的藏书楼建在何处?”
花窗没关,于是那声音飘出窗棂远去了。
声音顺流而下,一路行至大河下游的金陵城中。
周楚吟正拉着周雪初训话,忽而听见柏森森一声兴奋的“原来如此”,他顾不得穿鞋,便从堆满医典的里屋跑出,大喊一声:“我知道她中的是什么毒了!”
周楚吟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周雪初十分配合地大喊:“是什么毒!”
柏森森没有回答,只是眉飞色舞地道:“天下奇毒、天下奇毒,怪不得宋澜这样有恃无恐……师父曾经对我说过,‘衰兰’一毒是他师兄所练,天下只有三颗,一颗失落,一颗藏于深宫,一颗为灵晔所服……”
“所以她中的也是‘衰兰’?”
“非也非也……”
“那你高兴什么?”
柏森森道:“想要解她的毒,需要掺了‘衰兰’的血做药引。”
他兴高采烈地冲回里屋,无意间碰掉了一本古医典,那本古书封皮皱起,又被一双纤长的手捡了回来。
月亮还是那轮月亮,月亮之下,却是幽州高耸的城墙。
燕琅擦拭着手中的长枪,瞄了那双手一眼:“殿下手上起了好多新茧。”
宋瑶风低下头来,自己端详着道:“是啊,练箭好难,我边疆的战士们日日勤操,更是辛苦。”
她站起身来,往窗前走去,边走边回忆:“我少时看过另一位幽州少将军的箭术……他初到京都,被一群世家子弟起哄,随手一箭,便射穿了铁靶。我心中赞叹不已,拉落薇同我一起习武,可是我不曾坚持下来,倒是她学有所成。”
燕琅正听得饶有兴趣,忽有小兵掀帐进来,哭道:“少主,将军今日不好了,请你过去说话。”
燕老将军已经病了许多时日,全军上下愁云惨淡,所幸消息不曾走漏,北境尚没有什么动静。
燕琅仍了手中的枪,奔到主帐前,还没进去,便听见大帐中传来沉痛的哭声,他腿一软,跪倒在帐前。
月光幽冷惨淡,照在他未卸的铁甲之上。
“少主,这是将军留给你的。”
燕琅抬起头来,接过了那枚沉重的军印,还有一个磨损的锦囊。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宋瑶风将手中的玄色披风盖在他的身上,沉默地跪下来磕了一个头。
玄色披风在边境的风中烈烈作响。
江上同样风大,邱雪雨抱着相同的玄色披风出来时,落薇被风吹迷了眼,被披风裹起来的时候才回过神。
她抬手将叶亭宴脸颊上不知是自己还是对方的眼泪擦掉,笑道:“看见阿霏,我忽然又想起一桩少年旧事来。”
很多年前,东山上八月十七日的夜晚,落薇和宋瑶风在宅前遇见骑马飞驰的邱雪雨,当下便一见如故。
中秋虽过,但皓月正圆,那一日周雪初在京中,被落薇带来一同赴宴,绫锦院的张步筠也恰好跟着她来为越国公夫人量体。
几盏酒后,落薇一时兴起,在园中搬了张檀木小几,称要与几人一同拜月结缘。
宋瑶风与她一拍即合,张步筠为人羞涩,无有不应,邱雪雨和周雪初虽然对这套把戏有些嗤之以鼻,道中秋已过、拜月无用,但到底架不住众人的央求。
几个少女在桌上摆了几碟点心小食,又将酒盏添满了,并排跪在月下。
落薇一本正经地点了香,清清嗓子,闭着眼睛开口念道:“愿月神庇佑,早步蟾宫,高攀仙桂……”
宋瑶风疑惑道:“是不是有些不对,这不是男子的祈愿吗?”
邱雪雨反驳道:“我听着甚好,女子也该有这样的愿望才是。”
落薇睁开一只眼睛,刚要说话,便在不远处的树后另瞧见一个少女的影子,她悄声凑近些,却发觉是玉随云。
玉秋实与薛闻名交好,说起来同陆沆、邱放和宋泠等人都有些不合,因此玉随云远远瞧见众人,却没敢上前来。
落薇却管不了这么多,只是热情招呼道:“随云妹妹,既到此处,甚是有缘,不如同我们一起拜月罢。”
玉随云还没回过神来,便被她连拉带拽地摁在了几人身边,她心下欢喜,端正地跪好,双手合十,跟着她们一起虔诚地祈愿。
“愿月神庇佑,貌似嫦娥,圆如皓月,早步蟾宫,高攀仙桂!”
第99章 君山焚尽(一)
靖和五年夏初,烈日早至,中原以北大旱。
今春同去岁一般少雨,在初春那一场连绵春雨之后,竟再无半分甘霖降下。
可吝啬的天雨又与去岁有些不同——江南春旱自古有之,江浙之地水利发达、灌溉有道,总算能够将日子熬过去,等到夏雨来的那一天。
而中原这一场大旱,显然要比江南惨烈了许多。
此时尚未至酷暑时节,已有河道龟裂,莫说农桑,便是日常取用都变得不足起来。人们似乎已经能预料到秋时颗粒无收的惨状,边境小城开始有民众弃地而逃,沿着大河往下游而去。
许澹先前写折子便是为了尽述此事。
西北边境原本便不安定,明帝时举国力大败西韶后,轻徭薄赋,养民养了至少十年之久。如今西北垦荒不过两代,若弃地而逃,未免前功尽弃,为今之计,朝廷当尽快遣人、主持水利修筑才是。
况且他还另有一重隐忧,西韶虽败,北方三部联盟仍旧虎视眈眈,前朝国有叛乱,内耗靡费众多,虽有燕家出京镇守幽州,仍要忧虑那些游牧民族铁蹄南下之患。
但靖和五年比过去的靖和四年繁事更多,朝野上下陷入一片靡靡之中,众人忙着勾心斗角,显然无暇理睬他的奏折。
先是时,宁乐长公主病逝,后摄权揽政数年的玉太师因谋逆罪名落狱,满门皆斩。太师去后不久,帝后往谷游山狩猎,皇后忽生重病,乍然从朝野之中消失。
有心人不难猜出其中的关窍,但满朝文武哪有一人敢言?
玉太师死后,他一手提拔的边疆蒋文远在西境蠢蠢欲动,谷游山之变后,蒋文远出兵逆乱,尽得西境五城。朝中老将李逢挂帅出征,不过三个月便平了蒋文远叛乱,元旦之前,李逢班师回朝,病逝途中。
皇帝极尽哀悼,抚恤千金,封赏子侄。
这场叛乱离汴都太远,繁华富庶已久的京都一时并未受多少影响。
年末,街头巷尾流传起从前那首《假龙吟》来,有人称自己窥见满月之日,东山有真龙状流云现世,官府严查流言来处,却遇上靖秋之谏,只好无疾而终。
靖秋之谏、碎玉案、杀蝉案,诸如此类的流言,兼之从前的民谣、神迹,在民间流传越来越广。京都府终于深觉无法禁绝,只好私下告诫,不使言论流入贵人耳中。
不过皇后离宫后,皇帝纵情肆意、暴戾耽溺的一面日渐显露,敢对他说这些实话的人本就寥寥无几,他又鲜少出宫,不知内廷中是不是有人压下了巡查的禁军和亲卫,皇帝只知有流言,完全不曾想到已到了如此地步。
五年元旦,宋澜撤垂帘亲政,施恩天下,更是破天荒地初初亲政便给自己拟定了一个“昭”字为皇号。
历朝历代少闻君王在世时便打着拟定皇号为名为自己定谥的先例,民间一时传为奇谈,因前朝有同谥君主,世人多称今上为“小昭帝”。
元月十七日,鼓院重启刺棠一案,犹如火星一般引燃了从前沸腾的流言,街头巷尾都在歌颂从前那位承明皇太子的功德。
有些胆大之人猜测会否是皇太子未死,如若不然,怎会有“真龙”“假龙”之争?
众人皆道荒谬,听闻流言之人却越来越多。
五年二月,舒康长公主去国之藩。
三月,安平将军燕琅于宛城大破夜半偷袭的北方蛮夷,朝廷赏千金,拜安国将军。燕琅回守幽州,上表奏请后开始主持修缮城关的事宜。
三月中,刺棠案尚未审完,自入宫以来独宠三年、太师死时也未受牵连的玉贵妃因爱子夭亡一并殁世,小昭帝一夕之间丧子失爱,连罢早朝。
辍朝第三日,皇后的兄长、士林学子之间素有清名的苏时予因莫名其妙的“谋逆”罪名被判斩刑。
行刑当日连绵春雨方歇,刑部骤生大火,云梯过市之后,苏时予竟被人当众救走,太学众生对苏时予罪证不全便被处斩一事颇有微词,闻劫囚之事,还以为是哪个仁人义士仗义相救,私下里无不拍手称快。
得皇帝宠眷多时的亲臣叶亭宴也在这场风波中悄然消失,有人说劫囚一事原本就是他的手笔,亦有人道他被政敌常照设计陷害死于非命,众说纷纭,难有定论。
宋澜派常照搜了叶亭宴在汴都的府邸,只是那里不出意外地人去楼空,花园中的树都被挖走了几棵,连一片叶子都没有留下。
后来朝廷还是在汴河水中寻回了苏时予的尸体,次日许澹应邀到太学授课,谈起此事,众人义愤填膺,言语中颇有不满皇帝滥加罪名之意。许澹连忙制止,如今台谏尚不敢言,太学集天下喉舌,稍有不慎便会引杀身之祸。
于是众生吞声肃然。
数月之间,朝野内外祸事频出,桩桩件件皆有头无尾,引人无限遐思,史官无暇磨墨,却又不知该如何落笔。
然而靖和五年的波折远远不止这么多。
三月末的某一日,汴都雷声大震,然而天公干引雷霆,一滴雨都未落。一夜之后,消息骤然遍布街头巷尾——昨日谷游山上崇陵太庙落了天火,缠绵病榻许久的皇后在火光中离世,年仅二十三岁。
这消息太过离奇,然而小昭帝亲自披麻前往谷游山,迎回了皇后的“灵柩”,摆明了是要世人不得不信。
皇后出殡时,汴都有方士称在夜空之东瞧见了凤凰涅槃的天相,有人到岫青寺求签,得了一句意味深长的“梧桐木有凤来仪”的签词。
四月,久病的成慧太后病逝。
短短一个春日里,天下大丧。
文武百官和各地世家公侯上表鸣哀,又往汴都送祭,谁知宋澜竟借“不敬皇后与太后”之名发难,先是杀了一批内廷官员,再遣人彻查,从哀表中捡出四十二处用字之错,问罪群臣。
几年以来积攒之势终于烈火燎原,朝中风雨倒悬,典刑寺人满为患,早朝上争吵怒骂声不绝于耳。
众人猜测,这是皇帝对众人的一个试探,毕竟他即位时太过仓促,未得诸侯上表、百官拥戴,于是借机筛选,想要除去有贰心之人。
另有人猜,今上为政之风向来如此,从前不过是有太师和皇后大势,不得表露罢了,今后侍奉应肃、道路以目,想来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史称此事为“双凤大祭案”,然无论何种猜测,人皆默认,小昭帝这般执着于问罪公卿,绝非是对母亲、对妻子的哀恋,而是难以压抑的猜忌之心——他要借此案,叫众人彻底倒向自己。
于是许澹等人上书的折子无人阅览,堆在乾方殿中积灰。台谏缄口之后,朝中众人醉心于玩弄权术、向皇帝表明心意的勾心斗角之中,随意拉出一人,酒肆间大谈的皆是阴谋、背叛、设计、离间。
夏初,天下第一道人、曾为承明皇太子祝祷的紫微老道忽而现身金陵城中的映日山上,称自己夜观天象,见帝星晦暗,隐失其辉。
他施法拨开迷障,发觉竟有天煞孤星借了东来紫气,伪装帝星,如今风雨飘摇、大厦将倾,想来不日便有星辰携火坠地,真正的帝星将归位九天。
听闻帝都中的皇帝听闻之后大怒,先后往应天府派了许多兵将,就是没有寻到老道的下落。
不过早在追捕这老道之前,金陵城中便已日日增兵,市井民众也不知道为何汴都源源不断地遣兵将来到金陵城,他们好似在寻找什么人,但自始至终一无所获。
六月,关中以北有流民来到了汴都城下,沉溺在安平中太久的京都子民,也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将乱的世道。
落薇坐在小舟的窗前,抿了一口手中的茶:“宋澜已经上钩,将守军拨至大河沿岸城池中搜寻你我,我们手中的江南军队,终于已全数集结于汴都周遭,按理说,我们只消宋澜一个疏忽,便能尽快动手,在不伤及城中百姓的前提下直取禁中,可是……”
叶亭宴苦笑了一声:“我也不曾料到,常照竟能将宋澜怂恿到这个地步,今年中原大旱,我们再不动手,只怕宋澜激愤之下还会做出别的举动。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流言和观星一事,确实是我们的手笔,可是它远比我们设想中更加顺利,顺利得让我有些心慌。”
小舟一晃,他伸手护住面前棋盘上的棋子,落薇则长长地“嗯”了一声:“这其中定然少不了常照的推波助澜,虽说他将宋澜的朝局搅成了这个样子,可难道他就心甘情愿地帮助我们、不求回报?”
叶亭宴隔着眼睛上蒙的白纱落下一子:“六月廿日,兵困马乏,虽说我不爱冒险,但不能再等了,与他见招拆招就是。若再等下去,中原动乱,就不好收拾了。”
他话音刚落,周楚吟便推门而入,沉着面色将手中的信往案前一搁。
落薇捡起来看了一眼,也不禁变了脸色。
“六月初三日,燕老将军病逝一事忽然泄露,北境三部星夜列军三十万,陈兵幽州天门关前,燕军虽精悍,人数却远远不及,安国将军连发了三封军报,请汴都增援。”
周楚吟念罢了,又道:“闻讯之后,宋澜召回大河上下军队,集结汴都大营军十万,赶赴幽州驰援,今日他下了诏令,命各地公侯筹措粮草军械,共同击之。”
叶亭宴立即问道:“领兵的是谁?”
周楚吟道:“汴都老将隋骁与逝去的李逢将军长子共同领军。”
“那倒……”
“可是,”周楚吟一字一句地道,“常照请命为军师,与他们一起去了北境。”
落薇脸色大变,抬手一拍,棋局被毁,棋子纷纷落地,如碎玉入壶。
“原来……是这样!”
第100章 君山焚尽(二)
这一场战争来得又急又快,不过十日之久,驰援大军尚未到达,边境便增发急报两封。
这些年来宋澜对于全心依附皇后的燕家军始终有一两分顾忌之心,有意无意地通过增派将领、削减军饷等方式瓦解着燕军的势力。
当初燕氏父子离京北上时,大军尚有十万,这些年来因各类诏令,大军减了半数,燕家不得违背皇令,只得尽心尽力地训练这剩余的五万军队。
他治下严明尽心,五万人的军队如同铜墙铁壁一般,久而久之,汴都便对北境的边防愈加放心,先后不下十个将领被遣入北境,企图分兵权。
燕老将军容下了一些骁勇善战之将,而只顾贪图军功、甚至贪污粮饷的小人,则被他想办法处理了不少——当初燕琅杀王丰世后回京请罪,便是在燕老将军默许下所为。
今年京中多事,又逢中原大旱,燕琅年初时便冒着谋反的嫌疑私下增募兵士两万,又甘愿担着不孝的罪名,死死扣着燕老将军的死讯,未为他治大丧,此举就是担忧北境诸部得知消息会趁虚而入。
谁也不知道这个消息究竟是如何走漏了出去。
周楚吟将一张军防图铺在桌上,图上遍插着北军的旗帜。
一侧的柏森森递了一杯凉茶给他,周楚吟接过一饮而尽,他嗓音微哑,不知是因为暑热还是心急。
“小燕这些年来的布防,对付北军,原是绰绰有余。北方诸部虽比西韶地域广,骑兵又强悍,但北方诸部中最强大的兀儿回、查哈里、厄真三部,因利益争执不休,鲜少能凝聚一心。这些年来,扰边之战多是由一部主导,是而从未成功夺我大胤的一寸土地。”
落薇接口道:“三部之间的龃龉始终是兵家大忌,上次三部联合兴兵,还是靖和年初的宛城之战,那时我将燕氏遣往幽州,不过三月便破了联军。此后,我又派了许多细作出境,在塞北草原上离间三部的关系,但是……”
“是我疏忽了,总以为此计已成,现在想来,三部这些年来破裂的和谈,极有可能是他们故意做给我们看的。厄真部从十多年前,便源源不断地往我朝派遣细作,有一些深藏禁宫之中,连我和阿棠都查不出来。”她苦笑一声,“三十万军队……是他们举国力兴兵,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小燕未料到此事,自然猝不及防。”
周楚吟低头瞧着那张布防图:“燕军五万兵士,虽是精兵,可对上数倍敌军,太过冒险。汴都遣去驰援的军队,虽号称有十万之众,可是否足数尚不能论,汴都大营这些年来疏于练兵,只能说是聊胜于无,纵是星夜驰援,也未必能增援多少,况且常照在军中,恐怕会想尽办法拖延进军。”
柏森森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那此去领兵,岂不是苦差?怪不得听闻汴都中人纷纷推辞,最后只得叫老将挂帅,常照在这种时候自请为军师……”
落薇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他虽是华族人,但已为厄真部所用,正是他们最大的细作,我虽发信要小燕提防,可若是常照拖着军队迟滞于路中,我也无能为力。况且数月之前,我与他在丰乐楼打赌,他说若此局不胜,他要杀宋澜、杀我与阿棠,后——”
她忽然起身,拔了身侧的短剑直指汴都:“屠汴都全城。”
叶亭宴沉默良久,此时终于开口,他摩挲着手边那条原本用于蒙眼的白纱,缓缓地道:“方才,我一直在想……军报中说三部攻势猛烈,是举国力兴兵,可以三十万之众猛攻幽州,不似他们寻常的用兵方略。”
他拈住落薇的手,带着她手中的剑偏了几分,剑尖从幽州向西滑去,越过阴山山脉下行,沿着大河中游一路往南,过长安,停在了汴都之上。
落薇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厄真部在靖和元年换了新的大君,名为乌莽,我出关见过他一次,此人年轻有为、野心勃勃,且少年时便弑父篡权,四方征讨,极善兵略。”叶亭宴在她身后道,“倘若我是他,便拿这三十万开往幽州的军队做幌子,自己领一支精兵,不必多,万人足矣。”
“趁北方战事焦灼,我会领兵自阴山最险处走,避开我朝耳目,然后借道燕州,顺着大河,往长安出奇兵。如果顺利,十日行军后,一日一夜便可得手,得了长安,便是绝了西北诸州援兵之路,届时率兵直取汴都,先后不过十五日。你们觉得,宋澜抵不抵得住他在后方的偷袭?”
周楚吟攥拳不语,邱雪雨皱着眉问道:“虽说北军多骑兵,行掠极速,可殿下为何笃信,这乌莽领兵南下,十五日之内能够势如破竹?”
“常照之父原本是燕州刺史,常家在燕州定有势力,他们借道燕州,不会受阻拦,这是其一。其二……”落薇涩声答道,“中原今夏大旱,除了长安这样的大城池,各州要应付农桑与流民之事,自顾不暇,就算听闻敌袭,也多会袖手旁观。”
“如此一来,乌莽攻长安汴都两城,大军未至幽州便会被召回,但路途太远,想必是来不及的。他得了汴都,就算小燕能够暂时稳住军心,可终归是耗不起三十万大军的围攻。况且今夏大旱,粮草不足,宋澜月前借双凤祭案问罪天下诸侯,谁会出兵助他?汴都一失,天下大乱——这是北方诸部下了二十年的一盘棋。”
室内一时静谧,竟无一人再言语。
良久,落薇才缓缓道:“怪不得我在宫中找不到厄真部的细作,谁会去怀疑……太后大娘娘?”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邱雪雨面色惨白,起身拍桌道:“怎会、怎会……”
她思索片刻,颓然坐了回去,喃喃道:“怪不得……若是她,我定会遍寻不得。可她若是细作,从多年前侍奉先皇后开始,先皇后小产、病逝,宋澜、玉秋实……啊!还有随云,太后只要在这个时候将一切告知宋澜,就算她是宋澜血亲,宋澜也一定会杀她泄愤。”
“她的死,便是给北方诸部可以动手的信号,且宋澜在常照怂恿下借不敬之名发难,得罪天下诸侯,将汴都陷入了孤立无援之境。我们都是此时才想清楚,宋澜这些时日连遭打击,如何能够分心想到这些?”
她紧蹙着眉,有些迟疑地唤:“薇薇——”
落薇却问:“我们手中如今有多少兵马?”
周楚吟道:“五万有余。”
落薇斟酌着道:“也算足够,幸而前些日子教他们伪装后前来,否则此时再从江南急调,困难重重不说,定是来不及了。”
她收了剑,取一只大胤王旗之标搁在长安地标上:“我们明日便整兵发长安,算算日子,正好能阻拦乌莽进城。在长安留下守军之后,回兵汴都,守城而战。”
叶亭宴面上终于浮现了一个浅淡的笑容:“甚好。”
二人顷刻之间便决意出兵相救,众人默然应允,全然不想,若借此机会直攻汴都,便能报过去五年来的夙仇。
北军烧杀淫掠无所不为,若攻入长安必定屠城,无论如何,这都是必为之事。
众人开始商议用兵路线,周楚吟却忽而道:“你们有没有想过……”
他挪开那只王旗,对叶亭宴沉声道:“你说一万奇兵,只是最利我们的猜测,我与你一同出关,乌莽为人如何,你不是不知晓——他比你还谨慎,三十万便是北方诸部二十年来的国力吗?若他手中还有一只十万以上的军队,等他这一万精兵到长安之后越山宣战,我们手里的筹码,挡不挡得住他?”
叶亭宴还没说话,落薇便叹了一句:“楚吟兄,你非要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做什么?”
其实众人未必心中不知此事。
周楚吟道:“乌莽要汴都,不一定非要取长安城,他若见你出手便绕开长安,直取汴都。你留兵驻守后回军,只要他手中的军队过五万,守汴都便是死战!”
“是啊,”叶亭宴平静地答道,“所以在兵发长安之前,我要重新打太子王旗,召天下入京勤王,他们不在意宋澜,若是我呢?”
柏森森大惊:“你在进汴都城前便打王旗,若宋澜丧心病狂,不为你开汴都城门,你该如何?况且……太子死去太久了,你就这样确信他们会信、他们会来吗?就算这一战胜了,你就这样确信……来勤王之人中不会有人生出旁的心思,趁机逐鹿?”
叶亭宴抬起眼睛,瞧了落薇一眼,一双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眼睛中暗波汹涌,他却一言不发。
落薇心下一动,握住了他的手。
“我信。”
他回忆起从裴郗口中听见过的一些话,说他们相信一些虚无缥缈的情谊、一些通行于世的道理,哪怕这道理只是单纯的施恩能得好报、作恶会有报应,哪怕这道理只是世人都赞成惩奸扬善,古书所云如岸芷汀兰一般美丽的道德和品质,从来不是欺瞒。
夜中时分,众人皆已散去,叶亭宴仍坐在军报前一盏红烛之下,落薇将他热好的汤药饮下,红烛“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叶亭宴抬眼看去,关照道:“这次血腥气还重么?令成说他调了些药物进去,遮掩了一番——说起来,第一次饮药时我亦尝过,实在没有品出半分血腥气,怎么你却如此敏锐?”
落薇凑过去,忽然捧起他的脸,与他交换了一个吻:“没有血腥气,只是有些苦。”
叶亭宴一双漆黑眼睛中满是笑意,他按着她的后颈亲回去,装模作样地道:“是么,我尝着却是甜的。”
落薇抓住他的手,却不小心触到了他腕上那道疤,她一怔,顺着疤痕看去,见他手臂上有新添的血痕,想是为她取药引所致。
鼻尖一阵酸涩,她将眼中泪意压抑下去,勉力打趣道:“你为我流过好多血。”
叶亭宴吻过她的眼角,舌尖一阵咸苦的眼泪味道:“不是说亲吻的时候,不要再流泪了吗?”
他歪着头打量,戏谑道:“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1]……”
落薇瞪他一眼,忽然问:“你跟我说一句实话,这一战,你有几成把握?”
叶亭宴毫不犹豫地答道:“十成。”
落薇道:“我要听实话。”
“你原来不是心疼我受伤,而是在害怕?”叶亭宴捏了捏她的脸,“你如今的模样,极像少时。当年在许州,我们从居化寺出来以后,短短一百零八阶山道,你问了我十二遍‘我们能为许州治蝗么’。当日夜里,你还辗转反侧,抱着玉枕敲我的房门,又问了好几次……”
落薇伸手捏回去:“我已经长大了!”
叶亭宴笑道:“是啊,我们都长大了。”
他伸手与她十指相扣,握得很紧。
落薇忽然生了一种熟悉的安心感,在从前许多个不眠的夜里,她自己握住自己的手,幻想着他仍在身边,只要十指紧扣便能带给她必胜的坚定。
“令成开口问我是不是能够确信,其实我心中也不算有底,”叶亭宴凑近她的耳边,轻声道,“可你说你信,我就能确信,我再问你,你觉得我们有几成把握?”
落薇被他逗笑,一口答道:“十成。”
叶亭宴道:“不管是对北军,还是对常照和宋澜……我们都一定会赢的。你与我一心,我们就如同年少时一般所向披靡。”
落薇搂着他的脖子:“当然,太子殿下战无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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