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君山焚尽(三)
傍晚时分,长安城门处的小吏在夕阳的余晖中昏昏欲睡,有炊烟从他身后腾漫一片——正是煮饭的时辰,千户万巷间传来泼水声、烧火声、沸腾声,夹杂着街上商贩懒洋洋的叫卖、马车行掠间马匹的嘶鸣。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
小吏抱着长枪,半梦半醒之间回忆起从前在行伍中的日子,也正因这一瞬的敏锐,让他嗅到了虚空中逼近的烧灼气味。
他睁开眼睛,长安的北门以外扬起了漫天烟尘。
——他认得那种烟尘,是大军行进时扬起的沙土!
随即,一只绑了浸满火油棉布的羽箭,从烟尘中直直飞出,力盖千钧,将北城门上巍峨的玄武雕像之首骤然击碎。
虽是石制,但被火油浇过之后,无头的雕像还是飞快地燃了起来。
火光冲天。
这情景实在过于骇人,小吏愣了片刻,才拼命地挥舞起了手中的长枪,朝不远处的望火台撕心裂肺地呼喊起来。
“敌——袭——”
“敌——袭——”
街道上的百姓们仰起头来,看见北方城门处燃起滚滚的浓烟来,他们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听见四处传来沉重的、城门闭合的声响。
这里太平了太久,仰头怔怔看向城门处的纨绔,手中甚至还持着半块没有吃完的糕点。
象征着君威的神器在这个平静的傍晚忽遭焚毁,一切都不似真实。
小吏躲在城墙之后,瑟瑟发抖地看着烟尘中来自北方的步骑逐渐显影,号角声威威迫近,辨不清有多少人马。
长安城虽兵精马肥,可毕竟太平了太久,若叫他掰着手指算一算,上战场拼杀都已经是十几年前之事了。
自西韶人为濯舟将军所退,叶家、燕家轮番守着幽州,北方部落的兵马,从未深入过长安城下。
事发突然,如今城中守军不过三万,其中半数放归农桑,需要时间召集,另外一半匆忙集结,不知有无一战之力。城外是北军出的奇兵,日落时分,可算偷袭,若他们逼近便攻城,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小吏感觉自己握着长枪的手在不断地发抖。
有校尉匆忙登上城门远眺,惊慌失措地叠声吩咐,擂鼓声重重响起,街道上的百姓很快便作鸟兽散。
空中有烟弹炸裂——是向周遭诸州挣扎的求援。
北军到处烧杀劫掠,长安城如此富庶,城门一开,简直不堪设想。
今夜恐怕便有死战!
兵士集结于城门之后,城门外却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伴随着一阵叽里咕噜的外族语言。一位满头繁复小辫的外族将领骑着马,轻佻地在长安城外的护城河边绕了一圈,随即回过头去,不知说了什么,引起军中一阵大笑。
北军中一人骑马过来,仰头冲城门之上喊道:“今我厄真部乌莽大君亲征,尔等速速放下城门、缴械投降,为我部建功者免死,如若不然,我军铁蹄踏平此城,格杀勿论、不留活口!”
军中便齐整地呼喊起来,却不知在呼喊什么,城墙上那名校尉双腿抖如筛糠,但他勉力压抑,扶着手边石壁,大骂道:“夷狄竖子,安敢如此!今我城中兵甲数万,来者必死于万箭穿心之下,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乌莽仰起头来,饶有兴趣地望了他一眼。
他忽然大笑,随即取了腰侧异于中原的一张大弓。
他的箭矢都比寻常箭矢粗上不少,方才击碎石像的,想必便是此物。
城墙上兵士见他拉弓,纵然惧怕,也纷纷张弓持盾,做好了一战准备。
谁知乌莽手中之箭将离弦,便有另外一只轻巧的羽箭斜刺飞出,正正将那只箭一劈两半。
断箭失力,自半空掉入了护城河中。
将它撕裂的羽箭纤细精巧,谁敢想它有这样的神力?
小吏听见了另一阵兵马疾行的声音,他不可置信地奔到城门东侧,遥遥地看见了风中飘拂的、玄红相间的大胤军旗。
城上守军、城下步骑纷纷转头,在如血的残阳之下,军旗猎猎而响,上书两字鲜艳醒目,如从梦中奔来。
小吏喃喃念道:“承明……”
那校尉亦惊异不已:“这是、是王师!承明皇太子的王师!”
一时间,众人几乎忘记分辨是真是假,只顾四处狂喜宣告:“有军来援!是……殿下的军队!”
乌莽瞥了一眼护城河中断裂的箭矢,骑马跃近几步,大军来处正对夕阳,在为首者的鲜花盔甲上射出耀目的光芒。
而他甚至连头鍪都没有戴。
他就这么漫不经心地收了弓,翻身下马,孤身一人毫不畏惧地朝他走了过来,大笑道:“乌莽大君,许久不见。”
乌莽端详着他,半晌才缓缓地叫出他的名字。
“——宋灵晔。”
尚未成为厄真部大君时,他曾在军中见过那位天下闻名的承明皇太子,后来大胤内乱,太子死于非命。他本以为去一心腹大患,不料相隔几年,他又在边境见到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长在一张全然陌生的脸上,当时乌莽正着商人服饰混迹边城的酒楼中,端着茶碗听细作的回话,抬眼就看见了那双眼睛。
边境少有着粉衣的文士,那人面上笑意吟吟,而他确信在他的眼中看见了熟悉的、一闪而过的寒光。
后来酒楼来了一队商客,等乌莽回过神来,那人已经消失了。
疑心一闪而过,他没有记住他的相貌,也描述不出那个眼神,派遣出去的细作不知道他要找的是什么人,久而久之,便也忘却了。
而今日那个人打着军旗神兵天降,只一眼他就确信了对方的身份。
他竟然真的没死。
宋泠冲他吹了个口哨:“大君好眼力,下马与我手谈一局如何?我听闻大君精通中原的诗书礼仪、琴棋书画,尤善棋艺,特来领教一番。”
多年不见,他身上连早年那种过于紧绷的青涩之气都磨灭殆尽了,换了一副叫人难以看清底牌的游刃有余。
乌莽重重叹气,翻身下了马。
*
“厄真大军……阴山……过长安、取汴都……承明皇太子军旗……”
内殿传来一阵哐啷落地的繁杂声响,朝臣们面面相觑,无人敢推门进殿。
与军报一同传回汴都的讯息实在骇人听闻,如今听了小皇帝内殿中的暴怒诘问,众人更发觉皇帝同兄长的关系实非世人口中所传,谁敢上前触霉头?
宋澜将案上堆的奏折一拂而空,一时觉得头痛欲裂。
自从落薇在谷游山虚晃一招、脱身而去之后,他的头风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汴河一别后,更是几近将他逼疯。
叶亭宴叛主,给他留下了数不尽的烂摊子,当初他用一根剑穗废了金天卫,如今故技重施。汴都城中三衙禁军二十万,大小军官无数,他用了三年时间挑拣了能够引为心腹的千人,如此一遭,却一个都不敢信了。
组建朱雀原本也是为了留后手,但他这些时日常做噩梦,梦见有朱雀卫持刀入殿行刺,半梦半醒之间,他还失手杀过一人,从此更加噤若寒蝉。
叶亭宴和苏落薇是将他算透了。
算到即使他心知肚明这是对方的诛心计,也对抗不了自己日益旺盛的猜忌和疑心。
侍卫跪在案前瑟瑟发抖,身边便是被宋澜刚刚砸落的佛陀塑像。
“你再……说一遍。”
侍卫将额头贴在地面冰冷的金砖上,勉力压抑了言语中的颤抖,重复道:“小、小人送幽州及长安二地军报,李将军与常大人所率人马星夜驰援,但路遇河流改道、峡谷山崩诸多事宜,几次变更行军路线,恐难以如期到达……”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联军在幽州战事焦灼,厄真部大军乌莽亲自率军十二万,强度阴山,一路打到长安城下。危在旦夕之时,有人……有人打了承明皇太子军旗,在长安城门前与北军对峙。听闻……那自称承明皇太子之人与乌莽手谈一局,其间有两名女子统兵,烧了乌莽后方的粮草供应。一局之后,乌莽自长安门前撤军,绕行山道,改奔汴都而来了!”
良久无声,随即侍卫便听见皇帝发出一声怪笑,随即越笑越大声:“哈哈哈哈……他是奔着朕来了!承明皇太子死了这么多年了,是谁!是谁胆大包天,敢冒充他的王军?”
语罢又失魂落魄地喃喃道:“他没有死,有女子烧了粮草……女子……他果然没有死,他怎会没有死!他们守下长安,只消居高临下,放乌莽到汴都来,由着禁军与他们决一死战,随后他们坐收渔利,真一步好棋,哈哈哈哈……”
宋澜一拍桌案,嘶吼道:“来人!”
一侧的彦济立刻抱拳下跪,战战兢兢地道:“陛下!”
“给李将军和常照发急报,叫他回汴都来!”宋澜勉强定了神,拧眉道,“幽州不过是幌子罢了,想来他们也不会死战的。乌莽是要声东击西,直取汴都,我汴都城高墙深,禁军与大营相互照应,我就不信,就算他们坐视不管,我们就守不下汴都来!”
*
临近边境之地,乌夜浓黑,常照坐在军帐之中擦拭着手中的刀,在雪亮的刀身上照出了自己陌生的眼睛。
他嗤了一声,将自汴都而来、粘了白羽的信搁在一侧的火炉之上烧了,火舌舔舐而上,顷刻便将宋澜亲自写的急信燎为了灰烬。
他的近卫恰好进帐,眼见他将天子的信烧掉,却没有出声。常照瞥他一眼,忽而问:“十六,你有多少年不曾上过战场了?”
被称为“十六”的近卫掰着手指算了算,没有算清楚:“总该……有十年了。”
“十年……”常照出神地重复了一遍,将面前的军防图指给他看,“我问你,倘若你是他,你会留军长安,还是回守汴都?”
十六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老实地回答:“我定然会留守长安,守城便有一争之力,回军说不得要做他人砧板之肉。这个问题大人已经问过无数遍了,换作是谁,都会这么选的。”
常照笑起来,他将军报卷起来,忽而道:“我不相信他没有死。”
十六不明所以,常照也没有解释,只是叹道:“且看罢。”
第102章 君山焚尽(四)
柏森森遍翻古籍,得知落薇所中之毒名为“清泪”,此毒香气幽微,混于香料之中也不易发觉,长久吸入必然萦绕五脏,使其衰竭而亡。
所幸落薇燃香十分谨慎,只有在宋澜来后、二人独处之时才会点燃,且宋澜深知自己也会吸入,故而用量极为谨慎克制。与她同眠之后,次日他便会以药汤沐浴,以求解毒之用。
“清泪”虽毒,但只有长年累月浸润其中才会致人虚弱濒死。柏森森寻出之时,直呼宋澜丧心病狂,虽说药汤沐浴可解一二,但若无解毒药方,总归还是大大伤身,乃至损心性。
落薇得了“衰兰”之血为药引,缓解许多,总不至于如前段时日一般,得一场风寒便会在病榻缠绵半月。只是宋泠近日心情纾解,连连吐血之后竟将身上毒性几乎除尽,落薇拥抱他时,竟都不觉得这人冷得可怕了。
是而她的毒便除得慢些。
宋泠担忧她的身体,未让她随前线奔袭,落薇比他落后一日的脚程,跟在大军之后做军师。
是夜扎营之时,落薇忽生一计,派了十数骑兵探了探乌莽大军后粮草队的虚实——他夜出阴山,一路疾行,运粮队必然人困马乏。
随后邱雪雨引兵夜袭,烧了乌莽的粮线。
乌莽在与宋泠对弈时便得了消息,他忌惮对方已久,当下便鸣金收兵,竟未与宋泠在长安城外交战。
乌莽对于大胤内政知之甚多,绕开长安取汴都,必定是以为宋泠入长安城后短期内必定按兵不动。
毕竟若想要坐收渔利,等他和汴都交兵,打到彼此伤筋动骨之时,才是最佳的战机。
落薇大概也能猜到乌莽的心思,他与常照必有里应外合的约定。
若他们不知常照的叛变,只会觉得乌莽的军队人数不够多,与汴都兵力悬殊,攻城必是苦战。
可若是打到胶着之时,常照忽然以“勤王”的名义将他手下那路大军带回来呢?
虽说有李将军在,但常照为人心狠手辣,只消除掉为首的两位将军,按下军报缓慢行军,全军必定与他一同落到“抗旨”的罪名中去。
贻误汴都和幽州两处战机都是重罪,逼迫之下,汴都大营中久未作战的士兵投归常照,与他一同回汴都合围,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届时常照引兵接应乌莽,幽州处又无法分兵来战,这一局就算大获全胜。
不知常照许了乌莽什么,大抵就是岁贡、割地、钱财粮草等物,乌莽占据汴都,不愁他不履约。
宋泠入城待了一日,等落薇到后,便下令全军化整为零、趁夜行军,到汴都之外汴河与大河交汇之处再行集结。
乌莽绕道行军,是要尽快交战,他们低调遣回,也是为了奇袭。
宋澜虽做好了一战的准备,未必料得到乌莽会到这么快,而战机瞬息万变,虽说汴都城中军防也算严明,但乌莽偷袭猛攻,万一在他到之前攻下了汴都城门,不知有多少百姓会受荼毒。
宋泠不太相信宋澜,并不愿赌,于是全军行速极快,几乎是与乌莽同日抵达了汴河与大河交汇之处,重新集结,与乌莽的军队前后不过十里。
而此时距离落薇与常照的赌期,只剩不足十五日。
宋澜得知乌莽大军已到汴都城外五里之时,正在读常照递回来的军报。
彦济从殿外闯入,扬声道:“陛下,他们已到了,比我们预想中快了三日!”
宋澜没有答话,彦济大着胆子抬起头来,见皇帝摩挲着手边的军报,面色惨白,却缓缓露出一个笑来。
先前一段时日,宋澜大受刺激,激发出骨子里的暴虐习性,内宫中人皆是噤若寒蝉。上次他读过叶苏二人留下来那一句“未穷青之技”后,更是被逼到呕血大病。
病过一场之后,听见北方部落联军来攻,宋澜却平静了不少。
这些时日彦济跟随着他,眼见他上朝之时有几次额间青筋乱跳,最后却勉力按捺了下去。为固军心,宋澜亲自骑马领禁军布防,赏罚分明地嘉许军中诸将,若是彦济不曾见过他杀人的模样,几乎要随着禁军高呼“陛下圣明”。
今日彦济是在资善堂中寻到的宋澜。
夏日又至,资善堂外嫩绿芭蕉与人等高,被晒得微烫。小皇帝坐在古朴的漆园木窗前,阳光穿过芭蕉叶的间隙,在他面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常照说,如今是酷暑时节,大军困乏不已,疾行亦不能至。”沉默良久之后,宋澜开口,语气玩味,“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彦济结结巴巴地道:“他、他敢抗旨!”
宋澜笑道:“他如今抗旨,朕相隔千里,为之奈何?只是不知,他又是谁的人,是乌莽,还是……”
他没有继续说,忽而静道:“你听。”
彦济不解道:“陛下要臣听什么?”
宋澜答非所问:“朕今日去了一趟司天监。”
还不等彦济说话,他便道:“将禁军分调四方城门,列阵迎敌,开弓不射。”
彦济道:“可城中守军合力,才与北军有一战之力,若分散四处,每个城门都布防不足,如何能敌?”
宋澜搁了手中的军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于是彦济立刻噤声,领命而去了。
他与彦平原本是宋澜最为信赖的禁军统领,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从前他们得信,是因为彦雨身为太后的宫人,尽心尽力地侍奉了这么多年,宋澜好歹能顾念些旧情。如今太后死得不明不白,彦雨失宠,宋澜没有动他,是无人可用。
彦济边走边忍不住心生恐惧,又兼怨气——皇帝居于深宫,自然不知这分散兵力的后果,倘若北军猛攻一处,难道他还要守城战死?
在死战前率部投降,也未尝不可,反正他在城中除了妹妹已无亲眷,说不得还能在随他们屠掠时捞上一笔。
宋澜自然不知他心中的弯弯绕,刘禧死后,他身侧的常侍宫人皆战战兢兢,能不抖着答话的都寥寥无几。
他在那片芭蕉的阴影之下站了一会儿,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便翻找起了案前积灰的书柜,找了好一会儿,才寻出当年玉秋实初来为他讲学时留下的手札。
宋澜吹了表面的浮尘,一页一页地看下去。
苏舟渡在资善堂中讲为政,方鹤知讲儒,玉秋实欣赏商鞅和韩非,讲的是法。当年苏舟渡与方鹤知已然誉满天下,玉秋实寂寂无名,故而那两人教导的是他的兄长,而玉秋实成了他的启蒙先生。
据说这三人去太学时亦是如此遭遇,方苏二人讲学时人满为患,玉秋实去时无人问津。
就算这一个无人问津的先生,都是他程门立雪、事必躬亲地敬着,才请来的。
玉秋实在这片芭蕉的阴影下为他读韩非,还讲了孙子兵法,这厚厚的手札中墨痕斑驳,甚至有他回忆着画的幽州布防图与塞外诸部落分布。
他一生都在恐惧北方部落的入侵,担忧未曾到来的“乱世”。
而在北军发兵之前,他便死于非命,若非今日心血来潮,有谁会记得他在这里呕心沥血地写下的手札?
浸淫在权术中的这些年,恐怕连玉秋实自己都忘了当初扶持他的初心了。
宋澜冷笑了一声,丢了那本手札,方才站起身来,他便从窗外听见了一阵压抑的、沉寂的闷雷声。
风吹得芭蕉叶四处摇晃,有水滴溅上了他的眼皮。
在彦济离去的两个时辰以后,汴都落了一场暴雨。
汴都城墙极高,而暴雨之下,雾气升腾,北军强攻时视线不清、无法射箭,且云梯滑腻、投石不成,想一鼓作气地攻城便难了。
落雨后,乌莽必定暂且收兵,在汴都周遭驻扎。
遮雨且避暑,哪里最为合适?
自然是山中。
若将他们逼入山中,天晴后纵火焚烧,凭他有多少大军,都能付之一炬。
雨势渐大,宋澜毫不避让地站在窗前,任凭雨水将他的前襟沾湿了一片。他感到寒凉,伸手摸着自己的心口,闭上了眼睛。
“天命,终归是顾我的。”
*
宋泠和落薇将到大河之前,便瞧见了汴都上空腾漫的阴云。
此处水汽弥漫,尚未落雨,可观远方天色灰暗,还能隐见雷电。有人从城门处策马归来,鬓发微湿:“殿下,属下已带人打探清楚,宋澜将兵散于四处城门,抵挡北军来战。不过他们刚刚摆好御敌姿态,天际忽然落雨,乌莽带军从东城门前绕了一圈,转身往麓云山处去了,想必是要在山上驻扎。”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我们的人发觉有兵士乔装之后偷偷出城,便拿了一个,从他身上搜出了被裹好的火石和火油。”
落薇在宋泠身侧“啊”了一声:“他分兵是不确定乌莽会从哪个方向行军,如今天欲落雨,乌莽驻兵山上,待雨停之后,夏日炎炎,山林易燃,想来这些人便是提前埋伏,预备以火攻之的!”
宋泠身侧是跟随他多年的部将孙叡,孙叡是一员猛将,刺棠案发时,他深觉不对,在混乱中飞快地解甲归田,回到了扬州。后来宋泠与他在扬州城中重新遇见,便将钱粮托付,嘱咐他与沈绥死后新任的通判一齐在城中囤兵。
孙叡听了落薇的话,赞了一句:“倒是个巧计,只要天时地利,火攻便是上上之策。”
他骑马往前绕了一圈,忽而道:“可是……”
宋泠眉头紧锁:“孙叡忧虑得不错,火攻之计不过是纸上谈兵,宋澜从未与乌莽交过手,怎么能够确信他会往麓云山上驻扎?”
落薇仰头看了一眼:“夏日多急雨,若是连下一夜,倒真有可能将乌莽逼到山上去,可这雨若是下不了一个时辰,该当如何?倘若我是乌莽,我便分几千兵士佯作上山,等待雨停……”
宋泠与她对视一眼,接口道:“等待雨停,我还会帮着宋澜放火,麓云山本就不高,与内城相隔如此之近,天若迅速放晴,火势绵延到内城,不必攻城,城先自乱。届时再去攻城门,简直事半功倍。”
他按了按眉心:“时辰尚短,怎能探清敌人虚实?游牧之地好战,宋澜却未临过前线,乌莽在用兵上不会输给他,传令——”
他扬声道:“斗笠避雨,速往东北城墙处去,全军噤声,切勿打草惊蛇!”
落薇转头看了一眼笼在闪电和阴云之中的汴都城,叹道:“只盼我们比乌莽更快才好。”
第103章 君山焚尽(五)
会灵湖上荷花又开,今夏却无人在意,皇帝在禁宫之中纵马疾驰,惊得莲枝乱颤。
他带着皇城禁卫,一路出了明光门。
正值白日,御街上却门户紧闭,不见一人。
刚刚转过弯来,宋澜便瞧见了皇城东北方向、火光冲天的麓云山。
这一场雨,于他而言是天机,于乌莽而言更甚,至少,他一把火便将戍守城池的禁军烧了个军心大乱。
有老臣在大殿上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北军士气正盛,十万大军迟迟未归,我朝正军心大乱,实在不宜与他们正面交锋。陛下先派使臣讲和,和不成,领文武百官离城、早图来日才是!”
他对面的人则被气得须发倒竖:“国贼国贼!此时禁军戍守城池,只要上下一心,必能退敌,安可弃城而去?若天子先逃,汴都百姓又当何如!”
“庶民草芥,怎能与天子安危相比?”
“陛下,请赐我甲胄,老臣愿以身报国,死守不退!”
言语繁杂,吵得他心乱如麻,宋澜拂袖而去,策马疾驰到城门处。
他听见投石攻城的声音时,心中骤然想起的,竟是许多年前偷听来的一句教导。
还是在资善堂的芭蕉叶下,酷暑的午后,他拨开叶子,瞧见宋泠跪坐在案前,后背洇湿一片。
可他却不动如山,像是一尊雕像般静默。
方鹤知捧书而立,严肃地道:“《曲礼》有言,‘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1],虽说你今夜作业中弃城的方略是为保存实力,可王军一退,国运便散了。即使你逃了出去,求得外援,又怎能确信他们不觊觎神器、引得天下大乱?”
“……为君为政,所需顾念之事实在太多,不可只以利益计。”
这些话他分明是偷听过的,为何直至此时才能回想起来?
可纵然回想起来,临着面前战火烧灼的城墙,他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生了退却之意。
有军士瞧见他亲至,不由嘶吼了一声:“御驾亲至,退却者死!”
这一句几乎将他喝醒,宋澜翻身下马,登城远眺,只见浓烟滚滚,战车行进、厮杀怒吼声不绝于耳。他勉强定下了心思,唤来了统战的校尉,同他们商议对策。
不知是他到来多少激励了些,还是军士统一战术后愈战愈勇,半个时辰的功夫,竟已初露胜像。宋澜脱力地瘫倒在城墙之后,望向仍然飘拂着浓烟的麓云山。
他心中刚刚升腾起半分奇异的欣喜感,便有人连滚带爬地上前奏报:“陛下,左将军彦济叛国!他、他为北军开了南城门!”
周遭兵士霎时大惊,宋澜脑中“嗡”地一声:“不可能,北军主力在此攻城,何以分兵到南城?”
那人哆嗦着答:“此处是、是佯攻,从麓云山大火开始,他们军中便有人泅渡而去,偷袭了南门!”
皇城不过是城高渠深。
若能够坚守两日,等幽州缓过一口气来,就算不能重创北军,也可以拖垮他们的攻势,毕竟他们的粮饷已被烧过一回,此次行军神速,也有不敢恋战的意思。
可若是城门大开,那便万事休矣。
宋澜当即爬起,咬着牙,还没说话,他身侧的护军将军便道:“臣等护卫陛下先出汴都,以图来日!”
他就等着有人开口说这句话,可事到临头,一句“甚好”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毕竟就算是刚刚死战过的这批兵士也十分犹豫——众人的亲眷家小多在汴都,如今北军进城必定屠城。
这些人也未必真心护卫。
于是宋澜吞下了那句“甚好”,换了一句:“众将当保存实力,以图日后,与夷狄血仇,终有得报的一日!难道你们甘愿无力拼杀,白白葬送性命吗?”
见众人表情稍缓,他才勉力松了一口气:“今日城墙之战,朕已看在眼中,来日重回汴都,有功者封侯,赏千金!”
他脱下手中的玉扳指,往军中一抛,先前说话的护军将军立刻跪下,恳切道:“请陛下出城!”
“是,我等护卫陛下杀出城去!”
宋澜丢盔卸甲,换了寻常衣物,在城门处护军所率不足千骑的护卫下,预备趁乱出城。
南门已开的消息传递得极快,如今街巷处、城门前皆是恐慌不已的百姓,有人背着沉重的行囊,还有人持刀流窜、杀人夺财。
宋澜在人潮中与一个布衣妇迎面撞上人,那妇人前襟有血,在人群中哭喊:“谁见吾儿,谁见吾儿?”
百姓聚集在北城门前叩门,声势滔天。
“趁大军未来,开城门、开城门!”
“夷狄杀人如麻,此时逃窜尚有生机,留在城中只能是坐以待毙!”
也有人惊呼:“王军何在,王军何在!”
“北军倾国来攻,隋将军与李将军都不在城中,如何能敌?听闻皇帝小儿都离城避难去了,哪里会管我们的死活?”
北门已乱作一团,宋澜强迫自己不去听这些声音,只遣人登上城墙,示意开门。
城上守军十分迟疑,正当此时,忽有一骑从后而至,高举玄红军旗,纵马在人群中绕了一圈。
“勿开城门,勿开城门,南门未破!流言乃北军动摇人心之用!城门若开,南北合围,汴都必亡,勿开城门!”
众人仍在半信半疑,便见硝烟之后,旗上渐露“承明”二字。
“传殿下军令,众人宜紧闭门户,持刀以待,若有趁机作乱生事者,以通敌罪论!”
呐喊声遍传长街。
众人早听闻有人打了皇太子旗号解了长安之围,若先前还是半信半疑,此时却无人在意是真是假。
百姓面上纷纷露出喜色,只这一句话,竟似得了主心骨一般。
“他……竟然会来?”宋澜站在原地呢喃,满脸都是不可置信,“他竟然会来得这么快?”
算算日子,如果他此时来了,那么便是解长安之围后,他最多停了一日。
一日啊,可算是毫不犹豫的一日。
他就这样笃定北军定会奔袭而至,笃定他根本守不住汴都?
“来人……”
不知所措的兵士低下头颅,只听小皇帝颤声道:“随朕同赴南城。”
去瞧瞧这位死去多年的“皇太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
这一仗打得很顺利。
鸣金之时,方霁的天色又昏沉了起来,乌莽既烧山佯攻,便犯了与宋澜同样的毛病——分兵太过,在宋泠赶赴时,他几乎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他完全没有恋战,飞快地鸣金收兵而去。
与宋泠最后一次交手,二人的剑锋擦出一串火光,火光之后,乌莽忽然问:“你这样进城去,不怕他杀了你?”
宋泠半面染血,却没有答话。
乌莽继续道:“一仗败退,他没有了后顾之忧,你以为他容得下你?亏我觉得你是聪明人,就这么回汴都,太过仓促,他们不会认你的!”
宋泠抬眼看他,露出个笑来,他慢条斯理地反问道:“是吗?”
乌莽抓着剑柄勒马:“但愿不是,盼你我还能交手。”
他转身离去,宋泠盯着他飞马扬起的烟尘意识到,此战不成,他必然还有后招。
毕竟常照尚未回京。
眼下却顾不得这么多了。
宋澜赶来之时,南城一片肃穆。
他下了马,踉踉跄跄地行了几步,恰好看见宋泠骑马进城,他将缰绳绕在手上,走得很慢,似乎在思索什么。
越过城墙的阴影处,宋泠才看见站在那处的他。
天色虽是昏沉,乌云却并未积攒,他抬眼的一刹那,有闷雷在远方炸了一声,随即电光闪烁,清楚地照亮了那一张与从前截然不同的脸。
竟然真的是他。
宋澜听见自己内心飞快下坠的声音。
他周遭的禁军中不少人见过叶亭宴,知晓他曾经是宋澜的近臣,但在闪电落下的一霎,望着他身后飘拂的玄红王旗,竟有不少人应声跪了下来,热泪盈眶地呼道:“殿下!”
其中便有宋澜身侧那个护军。
他从前随宋泠南征过,方才还只是呢喃几句,可见到那个眼神,他竟然心头大震,情不自禁,膝盖一软便跪了下来,良久才颤声唤道:“殿下!”
当年南征时,殿下才将将弱冠,他也尚还年轻。
时日倏忽而过,物是人非,烈烈大风下,他却重新听见了最初从军时、遇太子阅兵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
路边还有几个方才战时大着胆子抄了木棍和砍刀的百姓,他们既记不得从前千尊万贵的皇太子的模样,也不知晓皇帝的近臣生得如何,只知战至城门几乎失守之时,是此人神兵天降,保下了汴都。
于是他们跪下便拜,大声呼道:“殿下万安!”
至于皇帝——皇帝此时身着布衣,混在人群当中,无人识得。
宋泠叹了一口气,下马之后步上前来,停在宋澜的身侧。
宋澜惨白着脸向后仰倒,跌坐在了地上。
从前是臣子跪,君王立。
如今却是兄长立,天子跪。
他嗅见了对方那种冷铁混合着血腥的味道,有些残忍,又很温热。
顺着盔甲抬起头来,他有些看不清对方的脸,只听见他说:“子澜,许久不见。”
*
日渐西斜。
硝烟渐渐灭去了,作为都城的心脏,皇城在最为混乱之时,仍旧勉力维持着镇定。明光门前从守军换成了垂头的小黄门,众人的眼睛都盯着远方起火的麓云山。
大胤太平了这么多年,都城繁盛了这么多年,怎么在一夕之间,便会变成如此模样?
或许不止是一夕之间。
早在储君遇刺、早在连年大旱,早在有流民在城门外苦苦哀求、商贾哄抬粮价之时,便已经注定了这副模样。
不知明日会如何?
街道尽头传来轰鸣的车马声,不知是谁逼近了此地,有人慌忙跪下、不敢抬头,有人转身逃窜,还有些大着胆子的张望了两眼,随即不可置信地惊呼道:“皇后娘娘!”
于是众人便纷纷抬起头来,看清来人之后,亦又惊又喜地呼唤道:“皇后娘娘!”
落薇戴了一对铁护腕,如从前一般挥了挥手:“都起来罢。”
酣战毕后,她与邱雪雨先引了百余兵士,直奔皇城——事已至此,便没有回头之路了。乌莽既不恋战,必是为了保存实力,等常照回城之后,仍有一场血战。
他们必定要在这场战争来临之前,用最快的时间收复皇城,让汴都认下这位故去的“皇太子”,夺下宋澜的权柄。
否则内乱不息,如何能够一心御敌。
厄真领着北方诸部下了二十年的棋,必定得打足精神,才有胜算。
她辞别之时,宋泠还有些犹豫:“宫中仍有林卫,虽有元鸣接应,但你只带百余人,是否过于冒险?”
落薇安抚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从明光门一路进宫,直入乾方殿,未遭任何阻拦。
宫人无人不识得她,见她归来,喜笑颜开地奔走相告。
落薇见到了太多熟悉的脸,从她进宫开始,何人不曾受过她的恩惠。抛开邱雪雨不谈,受内监羞辱的、无钱治病的、遭贵人罚的……只消求到皇后处,等她查明了,从未冤过一个人。
就算是被她罚过的,也无一不是心悦诚服的。
皇城自有明面上的主人,有时却不需要主人。撇去调兵的虎符、撇去尊贵的身份,不用懿旨、无需威慑,她从明光门坦坦荡荡地走进来,半炷香的功夫就将它重新笼到了手中。
这些内侍宫人中怎会没有心思活泛、不念旧恩只顾利益之人,可当下情境,他们心中也清楚地明白,跟着谁才是上上之选。
元鸣领着为数不多的朱雀卫,遥遥地跪在她的身前。
落薇唤他起身,带着他继续往乾方正殿走去。
元鸣瞧着路边跪迎的宫人,心中不可谓不惊异——他从前在刑部供职,入宫不久,不管是在刑部还是在宫中,贵人们差遣奴婢,亦要被奴婢“差遣”。
来到一处新地方,他们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收拢人心、与上下勾心斗角,以利益、以虚假的人情诱使对方倒戈。
落薇在宫城之中,没有所谓的“心腹”,就如同当年承明皇太子在朝中没有身家利益相关的朋党一般。
她在时,众人听她的差遣,她不在时,亦能一心一意地侍奉旁人。
然而她归来,须臾之间,只需要从明光门前一路走过来,便能控制这座皇城。
落薇似乎看出了元鸣面上不显的震撼,突地问了一句:“默生,你为何能为殿下效死?”
元鸣收敛思绪,肃然答道:“殿下于小人有恩。”
他在入燕家军之前,曾是京郊一普通农户,勤恳耕作,赡养孤母。可在某个寻常的日子,他的老母入城过街,被贵公子纵马踩踏而死。
元鸣前去要公道,被轰出门来,那贵公子轻蔑地留了银钱,他分文不取,日日去闹,只求依律判罚。
府衙不堪其扰,倒是循例判了那贵公子服刑,只是他无意得知,他家中手眼通天,早就将他从大牢中换了出来。
这次他再去叫冤,无人问津,连围观的民众都觉得他无理取闹,他变成了为讨银钱、时常在府衙闹事的“刁民”。
直至有一日,他与人争抢鼓槌时被宋泠撞见,宋泠蹲在府衙前听完了他的遭遇,沉默片刻,忽而问他坚持良久,到底要求什么?
“我要求……公道!”
那时候他还不知对方的身份,只听他赞了一句:“说得好。”
宋泠捡起了落地的鼓槌,替他敲了一下,鼓声震震。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心中有冤,便要宣之于口,这原该是……大胤子民的底气。”
贵公子再度入狱,又牵扯出几桩旧案,被判了斩刑。
他大仇得报,改了自己的名字前去投军,又过了几年,他重新在刑部见到宋泠。
他不知太子殿下还记不记得他,也没有开口,宋泠处置完手头之事,临走的时候,才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默生,你这些年,过得极好。”
……
落薇听了这桩陈年旧事,没忍住扬唇笑了起来。
“是啊,你瞧我是在半炷香的功夫重新将皇城收归手中,可事实上,我为这半炷香,准备了十余年……或许也不是准备,就如同,当年他向你施恩时,从未想过要你的回报。”
“但人心胜过千万金银财宝,胜过先帝当年赐给我的那把天子剑,它才是世间最锋利的兵器。”
气倾市侠收奇用,策动宫娥报旧恩。
多见摄衣称上客,几人刎颈送王孙?[2]
如是,而已。
*
汴都外敌被打着“承明”军旗的王军驱散,虽四方城门紧闭,总归是恢复了暂时的平静。
有民众见兵士在街道上修复被撞翻的摊位、清扫血迹,便大着胆子出来帮忙,送上一碗热粥,再打听一句,神兵天降的当真是承明皇太子么?他竟不曾死于当年的刺杀当中?既然未死,又是为何这么些年才回汴都?
于是街边的兵士便耐心地解答,殿下当年蒙奸人所害,侥幸未死,南下养伤,只等待时机将当年之事公诸众人,还汀花台上人的清白。
殿下本不欲这样仓促,只是外敌忽至,不得不领着自己的部下奔袭来救。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此类言语便传遍了汴都的街头巷尾,一些困扰众人许久的疑惑也在添油加醋中得到了解答——当年那首《假龙吟》,竟真是太子旧部对今上的讽刺。
真龙尚未身死,只是深潜水中。
他先前的名声实在太好,竟连质疑之人都少见。
说起来,这名声还是落薇、宋澜与整个汴都,共同为他塑的金身。
只是若太子还活着,当年以金天案大肆问罪、在汀花台修建罪人塑像的今上,在靖秋之谏后渐失人心的今上,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那些语焉不详的“奸人所害”,是在暗示何等惊心动魄的旧事?
众人心思各异,却没料到太子入城之后,根本没有进宫。
他遣军士清扫街道之后,驻扎在了皇城之外。
傍晚过后,皇城时隔五年,传来了宵禁的命令。
更叫人惊异的是,这禁令竟然是传闻中死于谷游山的皇后娘娘下的。
皇后本与承明皇太子是少年爱侣,她并未身死,而是与太子一同进了城——这个消息无疑是为之前种种猜测下了一个定论。
午间北军攻城最为迅猛之时,皇帝更换了寻常衣物,预备弃城而去,后城门闭合,有人看见,他被禁军以一顶小轿送回了宫中。
众人都在等,等今夜皇城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故。
可这一夜竟是阒寂无声。
落薇站在空空荡荡的乾方殿中,身后便是被送回宫来的宋澜。
宋澜坐在龙椅上,周身两个朱雀服色的侍卫。
分明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可他竟一扫从前的癫狂神色,散漫地瘫坐着,陪她等了许久。
宵禁之后,落薇下诏唤众臣入宫,可两个时辰过去,竟是一个人都没有来。
宋澜仰在龙椅上哈哈大笑,嘲讽道:“阿姐,你知道他们为何不肯来么?今夜他们若来,便是坐实了你与我那个‘皇兄’的身份。死了这么多年的人,怎么可能再还魂呢?你猜,他们会不会以为是你打着他的旗号,行篡逆之事?”
他从龙椅上跌下来,冲她爬了两步,那两名朱雀将他摁住,落薇却挥了挥手,任凭他爬到了自己的近前。
她干脆在金阶上坐了下来,宋澜抱住她一只手臂,像是少时对她撒娇一般,含笑道:“你别以为这些文臣从前为你说话,今日便会帮你!百姓都认下了又能如何,贱民命如草芥,永远都要被肉食者的舆论玩弄,明朝就会忘了你们是谁。”
“而操纵着舆论的天下文人,最在乎的只有自己的名声,哪有胆量将自己牵扯到可能的‘谋逆’之中?没有他们,你们的身份永远会遭人非议,你们坐不稳这皇位,也杀不了我——阿姐,你愿意和他一起烂在青史简上吗?”
落薇侧过头去,看着他那双闪烁着恶意的眼睛,有些罕见地出神了。
半晌,她才缓缓道:“太学诸生,谁没附和过金天之诗?你当初策划金天之案,就是为了将他们永远和你绑在一起罢?太学诸生是文人典范,天下文人又是国之喉舌,谁愿意承认自己曾经为虎作伥?为着声名,他们抵死不会认的,他们不认,百官便不敢来。”
“阿姐一直都是这样聪敏。”
宋澜伸手去摸她的脸颊,被她侧头避开,见她嫌恶神情,他也不在意,只是笑吟吟地道:“他们不认,你永远翻不了刺棠案,他没死又怎么样?你们筹谋多年又怎么样?说我‘未穷青之技’,一辈子都比不上他,那又怎么样?”
他哈哈大笑,露出颊边深深两个酒窝。
“你觉得你们赢了吗?我觉得不然,你们今后,必定每日每夜都面临着这样的痛苦,分明是为了天下,可天下人就是要以各种各样的恶意揣测你们,史书工笔也只会记载你们的篡逆之恶。他当年就死了!不是死在刺棠案那一夜,而是死在你站在御史台上、听台下背《哀金天》的时候!后世总有人,会觉得我无辜的,阿姐,你们就同我一起下地狱罢!”
惊风吹倒了手边的烛台,于是偌大宫室陷入一片昏暗之中,不多时,殿外又传来了电闪雷鸣和风雨将至的声音。
宋澜久不闻落薇答话,志得意满,方认定她被自己刺痛,便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
“你听。”
“听何物?”
落薇道:“是闪电的声音。”
一道惊雷在近在咫尺之处炸裂开来,宋澜打了个哆嗦,而落薇慢条斯理地接口:“今夜雷霆风雨,明朝亦能见太阳……你当年为了杀他,耗尽了毕生心血,可你就这样笃信一切都会如你所想吗?”
她将手臂从他的怀中抽回来,学着他哈哈大笑,笑得比他更大声、更疯狂。
“人心……岂是那么容易操纵的东西?你将它们视为掌中的棋子,认定它们会遵从你的摆布,可它们从来不是棋盘中的死物,这世间,总有一些东西,能够越过权力、取舍、利益,毁去你的算计!”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走到这一天吗?因为你从来不相信他们的存在。”
宋澜紧咬牙关,挤出一句讥讽:“阿姐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如同当年一般天真?倘若他们真的存在,刺棠案、金天诗,根本不会有的!”
“只有你没有罢了,”落薇冷冷地道,“你笃定他们会被一首悼诗囚禁,好,我们就坐在这里,一同等着,瞧他们来是不来!”
第104章 君山焚尽(六)
晨光熹微之际,街道上硝烟已然散去,昨日城中大乱,今日自然不必早朝,商户大着胆子出门修缮昨日损坏的店铺,却见有人骑马过了御街,直奔太学临近的御史台而去。
巳正时分,万物初盛。
渐渐有人在街边聚集,结伴往御史台去一窥究竟——据说,昨日统兵进城、打着“承明”军旗的将领,如今在御史台前摆了一把花梨木椅,正在悠闲地喝茶。
先赶到此地的是得到消息的御史中丞洛融,他本就对皇太子是否“死而复生”的消息半信半疑,到时只见一绯色官袍之人在御史台临御街的匾额之下端坐,十分闲散的模样。
他的身后,飘拂着那面玄红相间的军旗。
洛融抹了一把汗,拾级而上,正欲垂手一拜,却错愕地发觉端坐其上的是个熟脸。
于是他将那一句“贵人万安”吞了下去:“你……”
宋泠抬手为他添了一杯茶,笑道:“洛中丞,别来无恙。”
分明是一样的面孔,甚至是他常露出的那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可一言出口,竟然真叫他感受到了一种隐隐的、居高位多年之人才会有的威慑——况且他认识那个声音!
洛融在御史台多年,陆沆受牵连死后才成为御史中丞。天狩元年,皇太子第一次巡乌台之时,他还是个寻常的御史,连头都不敢抬,只记得他穿了缠枝花暗纹的绯色襕衫,周身一股檀香静气。
朝堂上、祭祀典仪中,那位传闻中的皇太子离他太远太远,真要说起来,他已经忘记了对方长什么模样,只能想起他的声音。
可面前这个人……
他知晓叶亭宴自入御史台来备受皇恩,虽说最初众人对他颇有微词,可在皇后和玉秋实的几次争斗之中,他明里暗里周旋于皇帝与群臣之中,缓和众人的关系,不知救下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但若他便是那位皇太子,今上为何会不认得他!
须臾之间,洛融心中过了千百种念头,最后还是不发一语地垂手退到了一侧,没敢喝他倒的那杯茶。
昨日皇后下诏令百官进宫,摆明了是打算废今上而重立太子泠,但只有这一面印了“承明”的军旗怎么足够,皇后多年来与政事牵扯太多,谁知她是不是打算假借傀儡篡政?
他们都在等,等那位“皇太子”现身之后,再做打算。
在洛融看来,此事真是千难万难的——就算生得一模一样,就算有他从前的声音,他该如何证明“我”是“我”?
皇位是天命、是神器,牵涉废立一事,自然该慎之又慎,文臣爱声名如惜命,谁敢陪他担“篡逆”的风险。
裴郗朝洛融看了一眼,忧心忡忡地道:“殿下,想来他是不肯喝这杯茶的。”
宋泠摇头,仍旧是不慌不乱的模样:“再等一等。”
他窝在座椅上,想起柏森森在进城前夜曾问过他,要不要恢复从前的模样。
落薇当时恰在身侧,便抢话问:“当初易容经了蚀骨之痛,如今若是变回去,是否还要再经历一次?”
柏森森老实地回答:“为你和邱姑娘易容时,只需取用一些特殊的材料修饰五官、稍作改动,虽说与从前不甚相同,可若是至亲至近之人,难免窥不出破绽。”
“所以,当初为了安全,我用了另一种法子为灵晔易容——我师门中曾传过一种药草,需先取此药草,为他浸面三日,浸面时他会痛不欲生。待三日之后,我整骨添药,才能重新为他塑一张脸出来。若想变回从前的模样,便是同样的一番折磨。”
落薇扣紧了宋泠的手,宋泠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在意我是什么模样吗?”
落薇摇了摇头,只道:“不要再受苦了。”
于是他便笑起来:“放心,就算变回从前的模样,他们也不会因为一张脸信我,真到那时,他们根本不必在意我是什么模样。”
“——我就是要顶着这张脸,让他们认下我来。”
……
宋泠搁下茶盏,见御史台前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众人盯着那面军旗交头接耳,似乎是在疑惑为何台上官员不跪。
难道这位“皇太子”是假的不成?
一位女子纵马过市,穿过台下人群,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台去,抱拳而跪,扬声道:“民女蒙太子殿下与皇后殿下大恩,侥幸自金天诗案中生还,又自冤狱脱身,万死不得报!”
她朝上首磕了两个头,随即转过身来,有人认出了她,惊呼道:“这、这不是先前那位击鼓鸣冤的邱大人之女么?”
邱雪雨环视一圈,立刻道:“太子尚在,当年金天诗案,乃先太师铲除异己之手段!五王从未谋反,汀花台上三人因受太子属意才惨遭陷害!我手中有太师死前泣血所书,请御史台一阅!”
这封血书并非造假,是玉秋实在抄家之前留给宋瑶风、叮嘱她转交给落薇的。
也不知他最后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写了这封血书,又盖满了自己的私印,生怕旁人不信一般。
洛融扶了扶头顶的官帽,匆忙上前接过,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头晕目眩。
这确实是玉秋实的笔迹,况且一字一句细致入微、骇人听闻,若非亲历,绝无可能写出这样一份供状。
一时间,他冷汗涟涟、不知所措。
台下众人对他手中血书极为好奇,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洛融强迫自己稳下心神,将那供状仔细读了一遍,然而还没看到一半,他便突兀听见人群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金铜之声。
不多时,人群退散两处,只见一个锦衣商人,步伐散漫,手持一个镀金铜碗,一边敲击,一边唱着前些日子在汴都流传许久的民谣。
“假龙吟,假龙吟,风起云行无雨至,卧水埋金爪难寻。苍苔原本非碧色,怎以此物作筼筜?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
声音清脆,众人这才发觉,来人虽高拢头发,却是个女子。
那女子唱罢了,走上阶去,跪在邱雪雨身边。
“皇太子千秋无期。”
有人认出了她,扯着友人的袖子低语:“这不是那位从江南来的艾老板么……前些日子我还见他们夫妇二人在北街施粥散钱,传闻汴河以北的大半产业,都在这位老板手中哪。”
她既然在此时唱起了这首民谣,便是当街认下了民谣究竟出自何处。
太子旧部为其鸣冤而作,果然不假。
……
御史台前正是一番热闹,与此地一街之隔的太学当中,气氛却十分紧张。
许澹坐在角落当中,往堂下扫了一圈。
自从那位皇太子殿下在御史台前摆了张椅子喝茶,太学诸生、琼庭学士纷纷出了门,他们不敢直接到乌台之前看热闹,便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太学正堂中。
堂上坐了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这几位老先生有人甚至已致仕良久,今日却不知为何,齐齐聚到了太学当中。
平素有大儒来讲学辩政之时,众人都不曾来得这么齐全。
许澹身侧坐的便是点红大会时他身边的那位年轻文官,何仲。
他与何仲、与当时尚不知姓名的常照坐在点红台下谈论帝后、太师及先太子的秘闻之事,犹在昨日。
转眼一瞬,常照步步高升,与他死生师友;何仲无心政事,反倒靠一手好诗文在汴都交了不少朋友;他领了修史的差事,本想淡泊度日,不料恩师离世、朝野风气愈坏,他满腔抱负无处施展,暗夜灯盏前,竟是依靠着皇后娘娘一句不经意的称赞才能排解一二。
“上客死守藏书楼,水火兵燹不能去之。”
“许大人,你心中的藏书楼建在何处?”
许澹想得心乱如麻,守在正堂门口的几个年轻太学生却得了御史台下的消息,扬声向众人转述:“是张大人!久病的张平竟大人竟去了乌台前叩首!”
“张平竟老大人不是病到了不能起身的地步么,怎地还能前去叩首?”
“他是叫人搀着来的,历经千辛万苦才爬上乌台的长阶,登台之后,他下跪长喝,唤了三声‘天不佑圣主,万古如长夜’。”
……
这句话也飞快地传到了宋澜和落薇的手边。
因一夜未睡,宋澜鬓发凌乱,眼下乌青,竟似苍老了不少。自昨日以来,落薇坐在丹墀另一侧,闭目养神,宋澜对着她自说自话,最后甚至高声辱骂,她都没有应一句。
周雪初将消息递来,她瞧了一眼,有些诧异地笑骂了一句:“张大人为国朝算了这么多年的账,果然是老奸巨猾,我当初去瞧他的时候,竟没有看出半分破绽。”
宋澜忽然意识到,她说这话的意思不外乎是,张平竟当初的病是装的。
他是不想为自己尽忠,或是察觉到了落薇企图往户部安插人手,于是退位让贤——他是户部的顶梁柱,政事堂中的基石,自他病后,政事堂议事时再未曾算清楚过国库的烂账。
他气得手抖了一抖,须臾之后便松缓下来:“哈,他们去了有什么用处?御史台的洛融就在那里,他怎么不向你的太子殿下磕一个头?”
落薇没理他,只对周雪初淡淡道:“辛苦你了,若有消息,还请快些递进来。”
周雪初拍了拍她的肩膀,起身离开了。
宋澜见落薇不语,便继续讥诮道:“这就是你们的底牌?一个击鼓、逃狱的朝廷案犯,一个市井商人,最多不过是卸职的户部尚书——张平竟威望再高,掌管的也是户部,那是什么地方?鸡毛蒜皮、铜臭漫天,文人士子,焉能以他为首?”
他越说越笃定,似乎是在说服自己。
落薇忽然开口道:“我同你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你刻意试探过我、给我留过破绽,我也寻到过你的裂隙,可以直接了结你……可我却没有动手,你从前那么疑我,却始终不能笃定我的心思、不对我下手——你是不是一直不明白,我就在你身边,为何不杀你?”
宋澜一字一句地道:“愿闻其详。”
落薇没有看他,她斜倚着巍峨的金阶,向穹顶狰狞的蟠龙看去:“我不杀你,就是因为我一直在等今天。”
“等到了,我就告诉你。”
……
御史台前已是乌压压的一片。
张平竟喝了宋泠的第一盏茶。
宋泠为自己倒了一杯,发觉茶泡得太久,有些酽了。
于是他抬手将茶泼去,吩咐道:“错之,为本宫添些沸水来。”
他方说完,裴郗便见人群外缓缓驶来一顶素朴的轿子。
方才张平竟来时,宋泠都没有什么反应,此时却郑重其事地起身离开了那张椅子,向前迎了一步。
裴郗为他添好了水,宋泠先尝了一口,觉得满意,才将茶水泼掉,新斟一盏,恭恭敬敬地举在手边,向阶下行了个躬身礼。
“——老师。”
有两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从小轿中结伴而来,一人温和儒雅,另一人则气度森严,两人顺阶上行,一路走到近前。
旁人不识得,洛融却大惊失色,赶忙迎上前来,失声唤道:“甘侍郎、正守先生!”
方鹤知笑着接过了宋泠那盏茶,调侃了一句:“殿下这些年来,倒没怎么变样——老甘,你看如何?”
甘侍郎打量一番,严肃道:“确实如此。”
……
方鹤知自承明皇太子当年引兵灭了杀人祭鬼教后,便称要为挚友择选墓地,请辞南下,随即回了许州老家。甘侍郎从天狩三年开始称病不出,只在册封皇后时现过身。
天下第一大儒同修撰了国朝大典之人一起出现在御史台前,波澜不啻投石入水,顿时在太学当中掀起千层浪来。这下连上首几位老先生都有些坐不住,凑在一起低语,似乎在商议着什么。
许澹则听见有人低声道:“甘侍郎原是皇后的恩师,为她撑场面也是情理中事……难为他们还请来了正守先生。”
“就算正守先生去了,怕也不能证明‘他’的身份罢,况且有人说,他同汀花台上的金像生得全然不同。”
“不是说他便是先前那位谄媚上意的……”
而前来报信的小厮还没有说完,他上气不接下气,在众人催促之下,才饮了些清水,接口道:“……将两位大先生请入乌台中后,他、他突然派人在‘御史台’三字的匾额之下挂了一张素宣,那张宣纸可大极了,踩着椅子才能够到头。不知谁为他寻来了些朱红的墨,他润笔之后,在那宣上写了一首诗,我来时,才刚写完第一句。”
众人奇道:“是什么诗?”
那小厮回忆着道:“我刻意背了的,他第一句写的是……我思仙人已乘黄鹤而西去,西有、西有万岁山!”
他写的是《哀金天》。
嘈杂的太学正堂中忽然安静了下来,那小厮不懂,但见众人神情复杂,便打了个千儿,飞快地离去了。
许澹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了几步。
他打量着众人的神情——他大抵能猜出这复杂神色中的不言之意,今日来到太学中的人,便是当年在御史台下齐诵《哀金天》的那群学子。
谁不曾为悼念太子作过诗歌?
谁不曾为那桩牵连甚广的血案添过一把火?
谁能在这样的关口认下他的身份,敢坦诚地告诉众人自己当年受到了蒙蔽?
况且时辰已晚,现在承认,还等同于告知天下,他们从不曾真诚地、发自内心地悼念过那位黎民百姓交口称赞的皇太子,当年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趋炎附势,不过是为追名逐利寻一个舞台。
求诸人易,求诸己心难。
就算他们清楚明白地知道,没有昨日打着承明军旗的军队,便没有今日的汴都。
直面自己的不堪和过错,还是太过痛苦了。
宋澜当年逼迫宋枝雨写下《哀金天》的时候,就是认准了此事。
赌的都是人心罢了。
许澹忽而觉得内心当中有什么东西骤然烧灼起来,烧得他面红耳赤、越来越热。
火光之中,他仿佛回到了被北军攻占的苍澜县,幽州第一藏书楼中,众人四散奔逃,他尚还年轻,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头顶,催促他快逃。可回头看了一眼满楼书卷,他还是毅然决然地抱住了一侧的水缸,拼尽全力,将它泼到了逼近的火焰之上。
“我知道你守的是什么,我心中也有一座藏书楼,你的心中呢,许大人,你的藏书楼,建在何处?”
许澹按捺不住地向堂前走去,越走越快,仿佛走慢一步,他便会被当年的火燎到衣角。
一口气走到门前,他伸手扶着门框,转过身来,忽而高吼了一句:“诸位——”
众人投来惊愕的目光。
他平素不擅交际、不擅言辞,不知为何,今日却如同被附身一般,痛痛快快地将心底的话颠三倒四地倒了出来。
“我是一个长在边地的人,科考之前,从未进过京。我出生的地方,放在幽州尚属偏僻之地,可就算在那个偏僻的村子里,也有人知晓承明殿下的名字。”
众人原本对他所言不屑一顾,但见他言语颤抖、双目通红,不免肃穆了几分。
“我与殿下是差不多的年纪,我十二岁时,他受封储君、恩泽天下,可他和天子,实在离我太远太远了。直到我十五岁,村里的老人喜气洋洋地归来,说在皇太子殿下的坚持之下,边境终于重开了互市,我们再也不必跋涉十几里路以物易物、舍近求远地取水了……后来,这个名字出现得越来越多,因为他、因为先帝的仁善,我有书可读、有安稳的日子可过,甚至远赴千里,站在了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殿堂之中。”
他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颠三倒四、十分含糊,也无暇顾及旁人能不能听懂。
“还有皇后娘娘……就在前几年,北境重燃战火,叶家没落之后,边城被劫掠、屠杀,十室九空、血肉捐于草野,皇后娘娘将镇守汴都的国朝上将燕老将军遣去边疆,在那个满目荒凉的地方,一待就是五年。五年来北军秋毫无犯,偶尔燃起硝烟,也会倏忽而散——倘若她真的有心篡逆,何必将自己最大的助力送去边境?”
“我不明白,我实在不明白,昨日战时,汴都军力不足,连陛下都预备弃城而去,若非这两个人率兵回来相救,汴都今日必然如同边境被屠戮的城池一般血流成河!那位击鼓的女子已说得清清楚楚,张平竟大人在、甘侍郎和正守先生也在,就算诸位心中有百般盘算、有滔天惊疑,先走到那座高台之下,向洛中丞要来那张诉状,仔细读上一遍再做决定,有这么难吗?诸位为何踌躇不前,为何不肯承认,为何不能问问自己的心,究竟是他真的不可能还活着,还是诸位宁愿他没有活着?”
许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大声,他不知自己是被怎样的力气驱使,只觉得这些话必须要说,它们积攒在他的胸口,被烧得滚烫,若不能宣之于口,恐怕他将受烈火焚身。
“你们当中,当真没有人真心为他写过悼诗吗?没有人感念娘娘这些年来的苦心,记得当初殿下治蝗灾、兴水利、除鬼教的功绩吗?你们没有人是杨衷、左臣谏和刘拂梁的好友,没有人同五大王把酒言欢过吗?若一切都是真的,汀花河上、御史台前,有多少人、有多少冤死的亡灵,他们都在看着我们,我们也是被蒙蔽的可怜人,难道不敢为自己求一个真相吗!”
言语坠地,堂下鸦雀无声,许澹掩袖擦拭,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他顾不得自己的失态,转身便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太学,往人声鼎沸的御史台方向走去,失魂落魄地念叨着:“我是修史的人,青史有路、我甘行之,就算你们不去,我也一定要去。
他走后不久,堂中忽有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我母亲,当年就死于鬼教之手。”
他如同神游一般追着许澹离去,何仲踮脚瞧着许澹的背影,忽然想起点红台前,自己曾说“三年春日满雪、诸花不开,今岁才见晴明”。
原来上天早在冥冥之中降下了神谕,晴明,亦是因故人归来。
他如梦初醒,一跃而起:“许兄,等一等我!”
……
宋泠的茶已经续到了第五壶。
御史台修建得很高,他站在椅子上写字的时候,偶尔回头,便能看见遥远的汴河上、汀花台孤独的阴影,他的金身被封印在陈旧的往事当中,连带着一些本不该屈膝、本不该枉死的灵魂。
他想起资善堂夏日的午后,他趴在案上小憩,宋淇听落薇说他在沉眠,便没有进门,两个人站在漆园木窗前,声音与蝉鸣交织。
宋淇兴高采烈地低声炫耀:“阿姐,我昨日写了一首新诗,被好几个先生夸了一通,拿来给你和二哥瞧一瞧。”
落薇摇着扇子,饶有兴趣地道:“甚好,先来给我瞧瞧——上回你写给我的那首诗在京中流传甚广,叫我大长颜面,今日我特地做了顶顶好的冰碗谢你……”
还有余晖布满天际的傍晚,他与刘拂梁、左臣谏、杨衷三人在丰乐楼中饮酒。
虽说皇储君不该私下结交士子,但他实在喜欢这三人的文章,丰乐楼中偶遇时更觉有缘,便应约醉了一场。
席间,他们聊为政、聊理想、聊抱负,开怀之后,他还得知,这三人都出身荆楚、两广等杀人祭鬼教风行之地,少时饱受其苦。他听着那年轻而真挚的感谢声,深觉所做一切都是值得的。
杨衷是个一丝不苟的人,甚喜洁净,不知为何能同性情豪放的左臣谏交好。醉后左臣谏抱着他,险些将秽物吐到他的襟前,宋泠瞧着杨衷痛苦不堪的神情,没有忍住,笑出了声。
刘拂梁为人腼腆,酒量却好,这二人东倒西歪之时,他添茶的手都没有抖一抖。
宋泠见刘拂梁眼下乌青,打趣他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为何辗转反侧?他怔了一怔,小声道:“殿下见笑,我、我快要娶亲了,是恩师家的女儿,这些日子,只要想起这件事,我便高兴得整夜睡不着觉。”
……
宋泠背对着街道,听见远方传来逼近的脚步声。
他抬手拭去了眼角漫出的一丁点水痕,仰头看天,夏日晴方正好,万里无云。
裴郗将他从那把椅子上扶下来,他沉默良久,缓缓转身看向台下簇拥的白衣士子们。
那封诉状已经在他们之间传了一遍,此时众人都深深地垂着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泠的目光流淌过每一个人的脸,在其中看见了愤怒、愧悔和伤情,他苦涩一笑,忽从袖口取了个火折子,蹲下来,将那首他刚刚写完的、远瞧如鲜血淋漓的《哀金天》点燃了。
火舌舔舐而上,迅疾地吞噬了易燃的宣纸,在火焰烧灼的声音当中,离得最近、将他所有动作尽收眼底的洛融先忍不住跪了下来,含泪高呼了一句。
“皇太子殿下千岁安康!”
许澹毫不犹豫地掀袍跪了下去,连带着他身后五十三名文臣士子、太学诸生。围观百姓传看着玉秋实在赴死之前留给宋瑶风的血书,只觉惊心动魄,抬头再看,日头正烈,将台上之人笼罩在一片耀目的日光当中。
于是御史台前众人伏身,呼声惊动了半个汴都城。
“皇太子千秋无期——”
“皇太子殿下千岁安康!”
……
落薇听完了周雪初的转述,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笑着爬起身来,轻声吩咐道:“叫宫人来再扫一遍乾方殿,等候诸位大人来罢。”
御史台离皇城很近,离乾方殿亦不算远,周雪初来时没有掩上殿门,于是此处也能隐隐听见远方震天铄地的问安声。
宋澜茫然地坐在冰冷的金阶上,晃了晃脑袋,那声音却挥之不去。
他感到头晕目眩,连嘴唇都有些发白,身下的黄金铸成的阶梯越来越亮、越来越冷,冷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随即他听见落薇的声音。
“你以阴诡立身,我偏要以道杀你。”
是在回答他方才那个“为何不杀”的问题。
落薇走到了他身前,她的声音平静淡漠,带着尖锐的冷:“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装得那样好,到最后你都信了。其实只要一刀,我就能结果了你,无数个夜晚,躺在你的身边,我几乎忍不住要动手,但那种时候,我总会想起少时读书,读到兰艾同焚四个字,我觉得不屑——高洁之物,该是焚身都不愿同艾草焚在一起的。”
“一霎的清醒,让我坚定你不能这样死——某年某月某日,大胤昭帝死于刺杀,这样的记载,太叫人不甘心了。我不仅要杀你,杀你的肉身,我更要杀你的身后名,叫你死在你亲手堆出来的舆论中,在青史简中遗臭万年。”
“你这么怕自己不得好死,登基便给了自己一个‘昭’字为号,可我为你想了一个更适合你的,你来听一听——某年某月某日,戾帝阴谋败露,被诛于乾方殿。”
“谥号,戾——不悔前过。”
“你可喜欢?”
第105章 目窕心与(一)
大胤靖和五年炎夏之日,厄真部大君乌莽率部偷度阴山,先后偷袭了长安和汴都两座中原重城。
是时北疆战事尚未平定,大军中道未归,乌莽攻城不过一个时辰,汴都大乱,连皇帝都换了平民衣袍,预备弃城而去。
其时阴云密布,忽有王兵天降,大退敌军。
当年死于扑朔迷离的刺棠案中的承明皇太子泠,竟然死而复生,率领王军回到了汴都。
在谷游山之变中“身死”的苏皇后,亦随军回到了汴都城中,与他里应外合,先一步入了皇城。
次日,太子泠在御史台上烧了一副亲手所书的《哀金天》。
此局无异于承诺永不复究金天案中受到蒙蔽的士人臣子,并令史官抹除所有的附和之诗。
在户部尚书张平竟、修撰了国朝大典的甘侍郎及帝师方鹤知保举之下,文武百官聚集于乌台之前,齐呼千岁,认下了承明皇太子的身份。
御史台以先太师玉秋实亲笔所书的供状为证,当即宣布再审刺棠案。只是太学诸生等不得御史台的审理,在皇太子登乌台的那一日黄昏,他们便赤手空拳地上了汀花台,推倒了那座“庚子岁末诛乱学生碑”。
众人跪在金像之下,掩袖而泣,后又唱起了屈子的《招魂》。
那三尊跪地雕像也随着石碑的倒塌,被砸得粉身碎骨,变成了一堆破碎的石块,沉沉地落入汴河水中。水流卷挟着一块一块碎片奔腾而去,仿佛为其中的灵魂求得解脱,将他们一并渡往远方自由和广阔的新天地。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
众臣捧着笏板候在乾方殿外,日已西沉,夜色昏昏,东方隐有月影,含光未露。
宋澜死死抱着怀中的国玺,缩在乾方后殿的书案之下。
耳边传来木门推开时轻微的“咯吱”声。
宋澜没有抬头,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伸着一只手四处乱摸,没过多久,他果然在书案下寻到了他盛怒砸下的菩萨塑像。
那塑像落地之后摔掉了一只手臂,随后被甩到此处,没有宫人敢将它收走。宋澜像是寻到了救命之物一般,将它端正地摆在身前,调整姿态,在逼仄的书案之下蜷缩着跪好,“砰砰”地叩首两下。
方才推门走进来的人在殿中点了一盏蜡烛,耐心地等他拜完了,才开口唤道:“子澜。”
宋澜说服了自己无数遍——叶亭宴伪装宋泠,必定是落薇的指使,她是想用这个人做棋子篡位自立。
也正是因为笃信这一点,他才觉得天下不会信、百官不会信,他在乌台上绝不可能成功。
可听了这一句呼唤,宋澜忽然如坠冰窟。
尽管他再不愿承认,都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他根本没有死。
叶亭宴真的是宋泠。
所以在北境初见的时候,他就可以投其所好,每一句话都说到他的心尖上;所以他在朝中游刃有余,能够顺利地处理他和朝臣之间的关系,每一件事都算无遗策;所以他与落薇是天然的同谋,所有叫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倒戈缘故,这一刻都得了完整的解答。
所以……他明知可能会自投罗网,还是毫不犹豫地回了汴都;所以他凭借这样一张陌生的脸,还是硬生生地叫天下认下了他的身份,只用一日便翻了刺棠案!
宋澜从案前爬出来,瘫坐在冰冷的龙椅上,咬着牙应道:“……你来了。”
宋泠将手边的剑搁在案上,淡淡地看着他。
他永远都是这样,甚至连一句话都不需要说,只一个眼神,便能轻易勾起他内心压抑和潜藏的恶毒。
“你来做什么?”
宋泠略微垂了垂眼,依旧是平静无波的声音。
“——请陛下晏驾。”
“哈哈哈哈……”宋澜用手指着他,大笑出声,“你要我死,我若不肯就死,你当如何?难不成,你要弑君、弑弟不成!”
宋泠毫不动容,甚至学着他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你若不肯就死,更合我的心意,你以为,我甘心让你死得这么痛快吗?”
宋澜喘着粗气,嘴唇颤个不停。
满朝文武已然择了新主,玉秋实死后,他尚未来得及收拢人心,便被一桩一件的事情砸得心烦意乱,白白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现在想来,那些事情,必定是他们故意安排的!
他对从前与落薇交好的清流文官不屑一顾,心腹多是如叶亭宴一般的弄权之臣,可这样的臣子,他若不用很长的时间拉拢、算计,让他们为他效死,一朝风云突变,他们自然知道选择谁才是最有利的决定。
胜负已然分明。
宋泠叹了口气,忽然向他走了过来,坐在了他所置身龙椅的另一端。
“罢了,其实……我来见你,是因我确实很想亲口问你一句,当年我便问过无数次——你,到底为什么?”
宋澜张了张嘴,还没开口便被他再次打断:“都到了这个地步,你就说一句实话罢。”
宋澜抱着国玺的手松了一松,他咬着嘴唇,沉默良久,才低声道:“……你识得我的母妃吗?”
他不想再伪装,此时连一声“皇兄”都不愿叫。
宋泠道:“自然,厄真部的细作。”
“你居然猜出来了?”或许是确信他没有死后已失生志,宋澜长舒了一口气,像个阴谋得逞的孩童一般,得意地道,“不过你肯定也有许多事情猜不出来——譬如,你娘是怎么死的?”
宋泠怔了一怔,他僵着脖子转过头来,缓缓地问:“你说什么?”
“别这样看着我,跟我可没有关系,我也是近日才知晓的。”宋澜丢了国玺,举起手,摆出一副无辜神情来,“就在随云将我的孩子掐死那一日,我带着满身的血,闯到太后大娘娘的殿中,我想问她一句,她可是我娘啊,她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妃子杀了我的孩子!”
提起此事,他颈间青筋迸起,目光也变得狂热起来:“结果,她向我坦白了她的身份——厄真部当年派了那么多细作,混在宫人当中、混在官眷当中,只有她爬得最高,爬到了皇后身侧;胆子也大,大到算计爹爹、有了身孕,叫他不得不给了她一个名份!”
“你知道她为何被幽禁于兰薰苑吗?当初她和你娘一同有孕,还装着恭敬,自请侍奉,结果二人同日分娩,你娘的孩子没了,我却活了下来。自此以后,你娘一病不起,不到五年便悒郁而终。”
“你为何不说得再清楚些?”宋泠冷冷地道,“宫中传言,是你母妃害死了皇后的孩子,可惜当年朝局纷乱,琼华殿中人心不齐,没有任何证据。你母妃生产之后正是虚弱,泣涕涟涟地说自己冤枉,在殿前跪死过去,再醒来时便已失了神智。母亲顾念着与她的情分,到底没有忍心杀她,只将她幽禁在了兰薰苑。”
“原来你竟是知道的,”宋澜扑过来,抓住他的前襟,“你爹娘和你一样蠢,就为了什么仁善名声、为了什么情分,便轻而易举地放过了这个可疑的凶手?他们若知晓她是厄真部的细作,怕是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罢。”
宋泠攥紧了手指,问:“她在你面前承认了?”
“当然,不是她杀的还能有谁?那个孩子、你未见天日的弟弟,刚出生不久便被她活活捂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医官反复查验,都不能确信他究竟是先天不足还是为人所害。”宋澜轻声道,“那才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本该千万荣宠加身的人,你既然知道这件事,竟还能来关照我?他若知晓,一定会恨死你这个兄长的!”
宋泠一根一根地掰开他攥着自己前襟的手指,面色阴鸷,没有说话。
“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宋澜言语一转,又像是失心疯一般自怜自哀起来,“你、你爹,你们既要仁善,又不肯将事情做得囫囵了!我母妃担着害人的名声被幽禁,阖宫上下,谁敢养她的孩子?一个没有养母、被父亲遗忘的孩子,就算被交给宫人照料,又会是什么下场?”
不等宋泠开口,他便道:“我知道你那时候年纪小,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关照我?我好不容易活到晓事的年纪,兰薰苑许进不许出,可我还是闯了进去,就算母亲是疯的,在她身边,总比在那群宫人身边好得多。”
“后来我却发现,母亲其实疯得并不厉害,与她住在一起之后,一日里,她总有些功夫是清醒的。清醒时她便会拉着我絮絮抱怨,说爹爹无情、说皇后恶毒,说这后宫当中没有一个人记得我们,世事炎凉、天道不公,她还说了你——”
宋澜一口气说到这里,面色通红,缓过一口气之后却平静许多:“她承认她是细作时,我不明白,她聪明绝顶,将自己折腾到如此地步,难道能够更好地为母国尽忠?直到她挑明了,我才恍然大悟,从一开始,她都只是为了我。厄真要他们这些细作想办法挑得国有内乱,她有孕之后便下定决心,要为你培养出一个不择手段、暴戾恶毒,却又极善伪装的兄弟。她要叫我与你争夺江山,闹得同室操戈、山河动荡,这样他们厄真部才好坐收渔利、一雪前耻。”
原来如此。
宋泠脊背发冷,勉力平静之后才想清楚了事情的全貌——从二十年前,或者更早,厄真部联合北方诸部与大胤交战,却屡战屡败。
痛定思痛之后,他们向中原派遣了无数的细作。
宋澜的母亲是其中的佼佼者,她隐忍蛰伏,害死了皇后的孩子,将自己贬入冷宫、韬光养晦,为宋澜灌下仇恨的种子,盼他有朝一日能够搅弄得国内大乱。
届时厄真部养兵多年,自然可以一举南下,攻占大胤全境。
此举亦是在赌,只不过当年送来的所有细作当中,只有宋澜的母妃一人做到了。
只差一步——若他死在当年,若没有落薇这些年来的筹谋,这个计划定会大获全胜。
“她真的很懂人心,她在我耳边絮絮说的那些话,其实并非全是咒骂。她也时常感叹,说爹爹慈爱,总有一日会想起我;说皇后仁善,就算不信她,也不会牵连到我身上;说你,说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兄长,连侍奉的宫人都知晓,你爱护兄弟姐妹,深得人心——有一段时日,我真的很渴望见到你,甚至相信了她的鬼话。每一年生辰,我都在虔诚地祈祷,祈祷你会记得、爹爹会记得,来施舍我一块糕饼,哪怕只有一块糕饼!”
“我等了一年、两年、三年,等到自己长大了,终于明白她在骗我,你们永远都不会来的。”
宋澜伸手擦去了颊边的眼泪,语调变得漠然:“我求着侍奉我的彦雨,演了一场大戏,本想将你引来兰薰苑,不料来的却是——”
他抬起头来,痴痴地看着窗纸上映出的剪影。
落薇就站在殿外,她离得这样近,二人所有的言语,她自然都能听见。
“你终于随着她来了,见面便唤我六弟——原来你见过我啊,在阖宫宴饮、爹爹终于想起我的时候,可惜那个时候我还不晓事,装扮一新地被嬷嬷抱着,你们便以为我过得还不错。你若不唤那一声,或许我后来还不会那么恨你,你既知道我是谁,为何不来救我?”
“你若恨我,那便杀我,汀花台上那三个人、金天案中的一千二百四十一个人,与你又何怨何愁?”宋泠拎着他的衣领,压抑着愤怒喝道,“难道全天下都欠你的不成!”
宋澜奋力推了他一把,嘶吼道:“我就是恨你这副冠冕堂皇的模样!你怎么还是这副模样!为何直到今天,你先问的都是他们的性命,他们的性命与你有何干系?你没有私心吗、不曾有恨吗,分明……我这些年常梦见你,看见你,我就会想起当年五哥说,我是为你这个英雄捧剑的影子,从出生那一刻开始,我就永远比不上你!”
“我揣着这个心思战战兢兢地仰头看了你许久,后来我去读书,书上说‘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1],我这才生出与你一战的勇气!”
他踉跄着在龙椅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道:“我这无父无君、无亲无友的天地孤生,万物弃我而去,便莫怪我悖逆!天责我,我就逆天而行,水来淹,我便尽覆雨泽!天生万物以孤我,我纵要踏碎凌霄又有何错!”
月光忽然倾入殿中,宋澜扶着冰冷的金雕,侧头看见落薇掩了殿门,走到了宋泠的身边。
只要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便仿似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系,没有任何人能将他们分开。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的目光穿过葱郁的芭蕉叶、穿过萧瑟的梅园、穿过春日所有飘着花瓣的红墙甬道,看着这两个人的背影,就会生出刺穿心肺的嫉妒。
落薇握住了宋泠的手,朝他看了过来。
她不曾见过他的歇斯底里,他逢人逢事三分假面,就算是当初她在谷游山上坦白时,宋澜也不曾露出过真实的自己。
今日死期将至,他终于弃了先前所有的伪装。
“他为何如此信你?”宋澜泪流满面地注视着落薇,放缓了口气,“你为何不曾对他生过怨?你可知晓,发觉他活着,都不如发觉你仍站在他的身边更让我痛苦。他是天之骄子,已经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了,我却什么都没有,费尽心力讨来的,都是你可笑的怜悯。”
“因为你从来不曾像他一样爱过旁人。”
落薇静默了良久,才仰起头来,轻声答道:“你不曾爱过,不曾爱过我,也不曾爱过这个天下,今天我才发现,或许你连自己都不爱,你的眼中永远都只有对自己的怜悯。那一句‘未穷青之技’就是你的注解,你从书中学来的是什么、从他身上又学来了什么?已识乾坤大,空负草木青,你就是那样,高居云端的、永恒的,肉食者啊。”
“我看到的是他的不足!”宋澜一哂,“史书中早有胜利者写了定论,为君,要做天道一般的主人,他不需要‘爱’、不需要德行,他只需要铲除一切挡在前路上的障碍,利用一切对统治有用的东西,善恶不论、是非不论、好恶不论、取舍不论,仁义和痴情,都是他登天的阻碍。我虽做得不够好,却比他好得多,今日一切,也不过是你们棋高一招罢了!”
说到这里,他便朝宋泠怪异地笑起来:“你这么憎恶权术,最后还不是要以此杀人?你同我又有……”
宋泠打断了他的话:“说到这里,你先前问我为何还是这副模样,我倒能回答了。我不屑你的权谋,身死小人手,也能从无间地狱拖着残破身躯爬回来。因为我躺在泥潭里也能赏月,身在乌涂中,也要挣扎着开天下最清净的花——只要一粒种子,我的道,便永生不死,你杀不死我。”
“我还要谢你,谢你和玉秋实叫我明白,此物也不是一文不值。权术若用于守护,自然不会如此不堪,它能守人,便能守道。你本来也有机会的,可惜你为君以诡,怕是永远也悟不到了。大厦倾时,便是天人共诛之,缥缈史册,三千朱笔,早为你写了你的结局,你既读过,可能看见自己的下场?”
宋澜跌坐在龙椅上,笑道:“成王败寇,安会瞧不见?可直到这一刻,我也不曾悔、不曾痛,纵然黯淡无光,注定湮灭在这黑暗的永夜,我也该拼尽全力,与不公的命运抗争!哪怕、哪怕只擦出了一瞬的火花,于我而言,那便是永恒的、灿烂的、华美的一生。你们在意之人的鲜血,才是我的注脚,做肉食者,总好过做草芥。”
他眼睁睁地看着落薇与宋泠挽着手,离开了昏暗的乾方后殿。
“不杀你,不足以为那些云上的亡灵祭奠,我会将你送回燃烛楼那个地宫当中,然后封死那个地方。我不会去瞧你,也不会记得你——我不该来问你,因为你直到今日,仍觉得一切都是他人之过。你既死不悔改,你我之间的骨血亲情,便尽于此地,当年我流在地宫中的血,便是对你最后的赔礼。”
你便在亘古的、从太初到永劫的孤独当中,忏悔和死去罢。
宋澜终于感受到了胸腔中一种沉闷的痛楚,他徒劳地张着嘴,想如同从前一般挤出一串哭声,或是歇斯底里的咒骂,或是含悲忍辱的乞怜,可他如同被人扼住了脖颈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有人架住了他的胳膊,将他从殿中拖了出去,他浑浑噩噩,抬头望天。
月初之时,没有月亮,连如勾的弦月都没有。
“再看一眼这月亮罢,今后便再也见不到了。”
这句话突兀地在他耳边响起,随即他重重地落入尘灰之中,任凭侍卫将他头顶的光线尽数填满,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留下。
宋澜在黑暗之中摸索,却不知被什么绊倒,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
抬起头来,他却在臆想中看见了躺在榻前的高帝。
如同被蛊惑一般,宋澜连滚带爬地凑到了他的近前。
他记得他此时的模样,这是刺棠案那日的深夜,高帝听闻宋泠遇刺之后呕血昏迷,玉秋实守在近前,在皇室众人到来之前,先将他叫了过来。
来前,他背着玉秋实,从手下的医官那里讨了一副催发高帝头疾的药。
高帝多年头风,发作起来痛不欲生,他端着药碗走到榻前,心尖发颤。高帝恰好在此时醒来,眯着眼睛唤了他一声:“子澜……”
宋澜手一抖,险些砸了那碗汤药,他抹着眼泪跪了下去:“爹爹……”
高帝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如今病得昏昏沉沉,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为何独自在这里:“好孩子,你、你去把你五哥唤来……”
五哥?
高帝爱重皇后,自然无法强迫自己喜爱这个不合心意的孩子,虽说宋泠将他的遭遇告知他后,他愧疚不已,立刻将他送去了资善堂。可从始至终,无论在宫宴上还是私下里,他对他的关怀与所有人都无二样。
甚至连这样父子独处的时间,都屈指可数。
他跪在榻前,期盼着他在濒死前能说上一句,可等到如今,只等来了一句“五哥”。
宋澜听见自己如同游魂一般地道:“是,爹爹,你先将医官送来的药喝了罢。”
丧钟响彻上元节的夜晚。
玉秋实跪在殿前重重叩首,嗑得额头乌青,他失魂落魄地从殿中走出来,抿着嘴唇,将所有的表情敛去,只余下悲痛欲绝的茫然:“老师,爹爹去了。”
“殿下不要害怕。”
怕……确实是要怕的,可他所害怕的,并不是无父无母、无师无友,而是面前的玉秋实、是落薇,终有一天会知道他做下了什么事。
玉秋实原本只想在刺棠案后推宋澜为储君,却不料高帝因此崩逝,他愧悔不已,病了好几个月。
既然坐下,便没有回头的路了。
从那日之后,他小小年纪,竟也患了头风。
宋澜抱着脑袋,在地面上痛苦地翻滚起来,可眼前的一切却如同目连戏般在他面前接续上演,玉秋实和高帝的身影相继消失后,他耳边又突兀响起一个年老的女声。
那是他被激得气血上涌、一剑洞穿成慧太后前胸时,她扑上来贴在他耳边的言语。
“你们的……军队……打过塞明河前,娘也有兄弟姊妹……若不是他们都命丧胤人的兵刃之下,我何必九死一生地来到这里……我的一生,都毁在你们胤人手中,幸、幸好……”
她低低笑起来,声音仿佛淬了毒汁:“对了……你猜猜,是叫带着厄真血脉的孩子篡了大胤的江山更好,还是叫同胞兄弟反目成仇更好?”
他松开手中的剑柄,茫然地道:“你说什么?”
她却落下泪来,如同抱着珍宝一般叠声唤他:“我说,子澜,子澜,你猜猜娘当年杀的孩子……究竟是自己的孩子,还是皇后的?看见你的贵妃抱着孩子时……我一下就想起了他,他那么小、那么软,不知他会不会……”
宋澜摇晃着她的肩膀:“娘,你在说什么!”
可她气息渐弱,已在他怀中失了生息。
“哈哈哈……我不会告诉你的……你永远都别想知道,你到底是……谁的……”
这声音如同噩梦一般萦绕在他的耳边,宋澜趴在阴冷的稻草中捂住耳朵,蜷缩起身子来。
“我身上流着的,是厄真的血,”他自言自语地道,“下贱的蛮夷血脉……这都是你留给我的……你在来到皇后身边之前,还伪装边境女子,向许多人哭诉过你的家破人亡……你眼光不错,这群人里……玉秋实得了爹爹重用,他当初挑我,也是想到了你的缘故罢。”
“不对,你这样不择手段……说不得我根本不是皇家血脉,是你骗了爹爹……哈哈哈……你骗了爹爹,我、我……”
光终于消逝殆尽,无穷无尽的幽暗中,宋澜伸着手,吼出了方才没有对落薇和宋泠说出的话。
“阿姐……阿姐!哥哥……”
无人应答。
在靖和五年夏日最后的夜晚里,回应他的只有一声似有若无、幽远而缥缈的蝉鸣。
随即便是永恒的、飘零的死亡和孤寂。
*
落薇抱着国玺,与宋泠一起从殿中缓缓往外走去。
宋泠见她垂头不语,便道:“他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落薇点了点头,目光变得渺远,“我只是想起来,很久之前的时候,我入宫时带了礼物给他,他晒干了梅花还赠,躲在一棵海棠树后,说‘阿姐和皇兄,真是全天下最好的人’……那时候阿淇和宁乐都没有死,兄长和随云也没有,皇宫是春天,那么烂漫的、蹉跎的春天,我跟你也是这样,携手走过摇曳的树荫。”
年少得连“失去”二字都不知如何书写。
碧落花开少,当春风雨多。
人面何处去,吹梦入山河。
……
靖和五年夏,戾帝阴谋败露,被诛于乾方殿。
次为六月初一日,上吉。
方鹤知于乾方正殿前宣读高帝遗诏,立皇储君承明皇太子为帝,有玉秋实手书及当年先帝早早的托孤诏书为辅,百官信服,始知戾帝之阴谋,举世唾之。
宋泠持国玺受封登基,改元宣宁,仍立苏皇后,使其同受嘉礼、二圣临朝。
一后嫁二帝之事在民间流传许久,只是此后二十余年,帝再未纳妃,常遣苏皇后摄政——大抵是连史册都能记载下来的深情,况且二人又有少年婚约、年少之谊,天下爱才子佳人的美谈,不难猜出苏皇后当初卧薪尝胆的初嫁缘由。
不过这些都算是后话。
宋泠登基之后,第一道诏令便是急催刺棠案重审,在守城战胜后的一个月中,五王宋淇、杨左刘三人及后续牵连的一千二百四十一个人相继沉冤昭雪,汀花台金像被熔铸之后,重立了一座“甲辰为金天冤案招魂碑”。
第二道诏令,号四方诸侯入京勤王,汴都城门闭锁一月,以防厄真人的反攻,毕竟乌莽领兵驻扎在了离城三十里处,随时预备着再度攻城。
第三道诏令却出乎人之意料。
新帝初初登基,便下了罪己诏。
说是“罪己”,其实也不在一人,他代罪的是整个皇室。
于是诏令流传,旦夕之间人便知晓,当初镇守北境的叶氏三公子在刺棠案中以身相殉,新帝在他冢前立誓,有朝一日必为叶氏翻案。
纵然他知晓真相之后,发觉此事大损皇室的颜面;纵然叶氏只余下军中的二公子一人,而这誓言只有他和死去的人知晓。
一诺千金之重。
叶老将军追封辅国大将军,上柱国,拜平远侯,入太庙安葬。被加叛国嫌疑的少将军叶堃拜忠义侯、镇军将军,立碑平城边缘,使边境百姓永颂其功。
三公子亦加金紫光禄,二公子在军中受封,战罢即回城谢天恩。
诏令颁布那日,离汴都不远的官道之中,常照从箭矢加身的噩梦中骤然清醒。
从当年惨烈的平城之战中同他一齐生还的唯一一个兵士,面色惨白地冲进了他的军帐,手持一封烫金诏书。
见他醒来,他还未来得及说话,便泪流满面地在他榻前跪了下来。
“公子——”
第106章 目窕心与(二)
新帝即位两日之后,乌莽率兵再度攻城,此时常照与那支如今心思不明的大军距汴都尚有几日路程。
此战汴都禁军人数虽足,但终究无法同骁勇善战的北方骑兵相较,归来大军的人心所向,几乎决定了汴都、乃至大胤的生死存亡。
听闻隋、李二位将军早在半道便与常照分道扬镳,引亲信脱离大军,早早赶赴了幽州战场。偌大一支军队落在常照一个人手中,凭借他的口舌与手段,收归为自己所用,也不算难事。
中道拖延不归、延误军机,朝臣们多已看清了此人心思,只是谁也不敢宣之于口。
六月初五,帝后同登朱雀前街尽头的朱雀城楼,披坚执锐,与将士共同守城。
此举大为激励士气,况汀花台上石碑倒塌之事方在百姓之间流传开来,部分百姓与学子甚至簇拥到了朱雀门前,预备与兵士一同,拿血肉之躯堵住蛮夷进攻的步伐。
硝烟弥漫,鲜血浸透了朱雀楼上每一块砖石。
厄真部筹谋二十年,无数细作命丧中原,好不容易赢下一场豪赌,打开了汴都的国门。
乌莽本以为宋泠还朝后与宋澜必有一番争斗,却不料他只用短短几日、甚至在常照引兵归来之前,便兵不血刃地平定了汴都的局势。
他迟缓地意识到,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倘若不能拼尽全力,在这一次破开大胤的国都,等宋泠缓过一口气、收拢这些年被宋澜边缘和打压的世家与诸侯之后,他将再无实现一统中原之梦的可能。
故而这一战打得极为焦灼和惨烈。
残阳如血。
落薇倚在城墙之后缓了一缓,恰好有个年轻的小兵在她面前中箭倒下,她连忙爬过去接下对方,小兵痛得抽搐,鲜血溢满了她的手指。
那小兵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抬眼认出她后,他怔了一怔,露出一个笑容来:“娘娘……”
落薇按了按他的伤处,发觉他伤的是最致命的地方,已然无救了。
她眼眶湿热,刚要开口,那小兵便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费力地道:“娘娘……我们……能赢吗……”
落薇用手指为他抹去脸上的血痕,庄严地承诺:“一定能。”
“好……好……”小兵已然意识模糊,他失神地看天,依旧在笑,“我、我家中有一个阿姐,就是娘娘这样的年纪……出嫁还没有几年……她一定要和娘娘一样,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落薇忽然听见远方传来一阵惊慌的呼声,有旗帜在风中烈烈作响,声音越来越大。
不知是谁爬上了高高的望火台,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援兵——是援兵!”
众人皆知常照所率的军队已在途中蹉跎数日未归,即使帝后在登楼时承诺“必有援兵”也不做他想,不料今日却真的将他们等来了!
这支军队并非王军的玄红服制,亦与蛮夷相去甚远,铁甲长枪,天青帽穗,主帅军旗逼近之时,众人才瞧见,旗上是一个“成”字。
这是早早之藩、数年来从未回过汴都的西南成王!
北军猝不及防,当即被冲散。
落薇直身看了一眼,终于长长地卸下一口气来,她轻轻晃了晃那小兵的身子,落下泪来:“我们、我们一定会赢的!”
可他已在她怀中失了生息,唇角带笑,面色安然,不知是不是因为听见了她最后的言语。
落薇揽紧了他的脖子,眼泪汹涌,却也随着他笑起来。
“我也有个弟弟,永远都是你这个年纪。”
……
早在去往长安之前,宋泠打出“承明”军旗的时候,便向天下发了手书。相隔十几日,除了成王,还有几路军队一并开往汴都方向,其中有许州的守将、荆楚的官兵,亦有她与他旁的旧友。
乌莽坚持了三日之久,终于溃逃而去,宋泠站在朱雀雕像的顶端,一箭射中了他的肩膀。
守城之战至此惨胜。
而那些接连赶到的四方援兵,在北军退去的当日便陆陆续续地沿原路返回,没有一个人越过朱雀城门,连主将都不曾绕过来打一个招呼。
在兵士离去三里之后,有一人骑着白马奔袭而归,托朱雀门前的守兵为城楼上的新帝送了一包油纸包的鲜花糕。
那糕因长久的颠簸已碎成粉末,宋泠捧着糕点,遥遥地呼了一句:“多谢大哥。”
他拽了拽身侧落薇的袖子,于是落薇也探身喊了一句:“多谢大哥!”
成王爽朗大笑,下马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臣为皇帝陛下、皇后殿下贺!”
随即纵马离去,再未有一丝留恋。
宋泠瞧着一路马蹄的扬尘,轻轻地道:“在我册太子的前一年,大哥便离京之藩,再也不曾回来过,今日,是他离汴都最近的一日。”
大王不到十七岁便已战功赫赫,当初宋泠尚不满十二,若他有心,并非没有一争之力。况且他母亲正是世家女,与朝中息息相关,不难想象,当初是怎样一番暗潮涌动。
随后他便自己上表,受封后离京去了偏僻的西南封地,为了兄弟情谊,立誓出绝宗嗣、永不还朝。
落薇叹了一声:“成王乃真君子。”
她忍着眼眶中的泪意,继续道:“很好、很好的兄长,和我的兄长一样。”
初五日,上弦月。
落薇仰头看去,漫天星辰。
宋泠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
“我们赢了。”
落薇破涕为笑:“我们赢了。”
“我知道,我们一定会赢的。”
*
初七日,幽州传回了燕琅迟了三日的捷报。
纵然守军并未如期到达,纵然燕老将军已死,他与宋瑶风坐守宛城,频出奇策,硬生生地将北部联军逼退到了幽云河之外。
乌莽损兵折将、身受重伤,好不容易才退回阴山之后,闻说部落联盟首领遭受重创,厄真部率先退军,联军士气已散,甚至连打下来的平城都抛掷而去。
宋泠下令犒赏三军,再升了燕琅的官位。
燕琅激战过后,忽而得知“承明皇太子”未死,一时十分茫然。燕老将军在生前留给了他一个锦囊,嘱咐他转交给叶亭宴,宋瑶风摇头赞叹,十分同情地看着他:“这锦囊不是给他的,而是给你的。”
于是他这才知晓了“叶三公子”的真实身份,连忙将捷报送了回去——先前他半信半疑,总担忧是谁挟持落薇后出的损招。
受封之后,他忙着处理三军遗事和边境流民,遣一队兵士将宋瑶风和军中受封的叶氏二公子叶垒先送回汴都谢恩。
或许是察觉到了大势已去,初八日的清晨,常照独身一人,自缚入了汴都城门。
他束手就擒,要以己身换军中十八个亲信随从的性命,隋、李二位将军也回了汴都,力证大军迟缓不归乃受到常照的蛊惑。
宋泠应了常照的请求后,常照被收入刑部大狱,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汴都局势尘埃落定,周雪初不等宋瑶风归来便北上相迎,二人于燕州相遇,叶垒恰好亦在,随口一句,忽而叫周雪初恍然大悟。
落薇瞧着她送回来的信,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当初叶氏长公子叶堃与刘昀同守平城,按下私怨,同他商议退兵之策。刘昀提议叶堃引精兵为先锋,待深入之后再里应外合,叶堃带兵陷于幽云河边,苦守了三日。
援兵没有来。
叶堃当年是塞北一代赫赫有名的将军,年少成名、精通兵法,也并未全心信赖刘昀,所以在幽云河之役前,他留了一手,将叶家的军队留了一半在燕州。倘若刘昀与他不和,还有这一支军队可以作为后备。
但他送往燕州的信却被刺史常暮截了下来。
常暮为人粗浅,与刘昀本就是一丘之貉,于是二人将计就计,将那一半叶氏军队引向了北军腹地。
所以他们全军覆没于幽云河之役,一个都没有回来。
叶堃也因等不到援军,在幽云河边“投敌”,险些将北军放进平城,后是刘昀“带兵死战”,才将平城保了下来。
平城保下之后,人皆传闻叶堃叛国后被北蛮认为无用,早已身死。
当年叶垒没有随军至平城,所以知之不多,但他途径燕州之时,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常暮同刘昀交好,且时常因当年的叶堃年轻而多有轻慢。
先前周雪初在边境查常照的身份,只觉得太过棘手,常暮结仇遍地,一时之间,竟不知有这样的牵涉。
常照深恨皇室,恨的似乎不单是宋澜一人,先前作赌时分明不死不休,为何如今,他却抛下了手中尚有余地的筹码,连逃都没有逃地回了汴都?
她迟缓地意识到常氏与叶氏的关系,顺着查下去,终于将证据送到了落薇的手边。
初九日,宋瑶风与叶垒同回了汴都。
叶垒自小便是叶氏当中最平凡的孩子,带兵打仗不比大哥,读书写字不比三弟。他为人憨厚忠直,除却始终不信大哥会叛国之外,这些年从将军之子落到寻常步卒,从未同人争吵过一句。
宋泠初借叶壑的身份时,特地去拜会过他,多亏了他的帮助,玉秋实和宋澜当年才未查出他从前身份的任何不妥。
如今新帝登基,真的为叶氏雪耻,叶垒甫见帝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跪在地上重重地叩首。
宋泠躬身去扶他,落薇犹豫再三,最后道:“二公子可愿为本宫做一件事情。”
叶垒连忙道:“但凭娘娘吩咐。”
落薇道:“你去刑部大狱,探望一个人罢。”
叶垒不明所以,却还是应了下来,倒是落薇在他应后仍觉不妥,还是叫刘明忠先去狱中问了常照一句。
常照反应激烈,以死相逼,不肯见他。
这般反应,便是将他们之前的猜测彻底落实了下来。
……
常照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做了那个熟悉的梦。
幽云河已被血水染成了红色,他筋疲力竭地倒在湖边,身中数箭,幸未伤及要害,但与死无异。北军拖着他绕过死寂的幽云河,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鲜红血痕,他听见他们的嘲笑声,本以为自己下一刻便会被投入湖中,与众将一同身死。
最终却没有。
这一战的厄真主将乌莽同叶氏有仇,毕竟他的父亲便死于叶老将军的剑下,他也是用这个杀父之仇作为幌子骗过了刘昀,叫他以为,他想要的只是叶堃的性命和清名。
抓到濒死的少将军后,乌莽将他在狱中关了两个月。
两个月后,他告诉叶堃,他已被他的国抛弃,连带着叶氏的亲兵一起被冠上“叛国”名头,只为了平定边境人心。
而那个见死不救的刘昀,则成了大英雄。
叶堃自然不信,乌莽也不逼迫,而是将他放了回去。
他死里逃生,跌跌撞撞地穿过幽云河,回到平城当中,听见四处对刘昀的称颂之声,听见对他的咒骂,还看见有孩童坐在路边,喧闹着表演他叛国后抱头鼠窜、死于非命的戏码。
幸而他在拖行之中伤了面孔,没有被人认出来。
此后,乌莽非常有耐心地、一次又一次地与他玩着猫捉耗子的游戏,叫他的希冀一次次破灭,直至心如死灰。
听说连二弟和三弟都受了他的牵连,幸而远在汴都的皇太子与皇帝大闹了一场,好歹保下了叶氏家门,将那个“叛国”的名头扼杀在了流言之中。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他掩面回过府,三弟已然离去,原本光耀的府中只剩下叶垒一个人,他躲在那曾经煊赫一时的府门之前,几次想要上前去,心中却不可避免地恐慌着。
——他的亲人,被他连累至此,真的能够相信他不曾叛国吗?
他不敢知晓答案。
乌莽一共放了他十次,第十次临行之前,他忽而问:“皇室如此待你,你难道不想取而代之?”
可他仍旧摇摆不定。
这一次他在燕州遇见了当初遣来的叶氏亲军,偌大一支军队,在北军腹地同他们激战之后,只活下来十八个人,还不敢表露身份,整日东躲西藏,在幽云河附近寻找主帅的尸身。
从他们口中,他得知了当初援兵迟迟未至的真相。
恨意冲昏头脑,当日夜里,他们屠了常氏满门。
为怕被官府追捕,他便借了云游刚刚归家的公子常照的身份。
常照那弱视的乳母晚一日到家,他下手时迟疑一瞬,没舍得杀这位老人,便假意扮演,与她一同生活,学着常照去书院读书。
他此时尚未下定决心,只好将自己埋入书本当中,寻得一时清静。
他少时随三弟读过书,兵书更是看过无数卷,叶老将军本是儒将,子侄亦是,几年过去,居然小有所成。
随后汴都传来消息,承明皇太子泠在上元之夜遇刺身亡,皇帝随之崩逝。
平城中绝非只有刘昀一个守将,怎能将他的罪行瞒得密不透风?皇帝既然心虚地没有治他们阖家之罪,怎会不知当日之事?
乌莽的言语又在耳边响起,说权力总是这样冷漠和无情,只要有利统治,君王怎会在意这微不足道的牺牲!
而太子泠,亦死在了他们波诡云谲的斗争之中。
年幼的新帝登基,甚至将刘昀召回了汴都,这些年他在边境没有寻到杀刘昀的机会,等他在汴都得到重用,或将更难——新帝知不知晓他的真面目?他已不在乎了,这些年他想得清清楚楚,此事涉及边境诸将的归顺与否、涉及天家颜面,就算帝王知晓,也绝不可能、绝不可能承认自己父亲的错误的!
可那些盘旋在幽云河上、不肯消散的亡灵呢?那些变成血红云朵笼罩边境,化为风雨吹向世人的人们呢?他每到夜里便会噩梦连连,耳边塞满他们家眷对自己的咒骂。
他骑马奔袭,越过几乎成为心魔的幽云河,同乌莽定下了交易。
不要紧,等取得天下、向王室复仇之后,与北方蛮人的帐,不愁算不清楚。
与外邦多年的血仇,不如背后捅来的一刀更痛。
……背后的一刀。
北疆多晴日,晒得幽云河发出沉沉的腥气,他半张脸拖在地上,砂砾、碎肉、尸骨,迟缓地路过每一寸肌肤,那时候恨意几乎抵消箭矢加身的痛楚——援兵!援兵!援兵!他们为了一己私欲,竟能害他到如此地步!
“呃啊——”
常照双目猩红,猛地自梦中清醒过来,牢房如同往日一般寂静幽暗,却多了一抹微不可闻的香气。
常照缓缓地抬起头来,眯起眼睛,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些。
宋瑶风在他面前蹲下来,将一朵鲜红的月季花放到了他的手中。
“宫中月季种得不多,我走遍了许多个宫苑,才寻到这一朵。”
常照感觉自己在忍不住地打颤,他想开口说一句“你怎么会来”,却又觉得徒劳——宋瑶风既然带了这朵月季花来瞧他,必定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初次进京的时候,他还那么年少,人群中一眼便看见了粉雕玉琢的天家公主,她有一双晶亮的眼睛。
若非看见她,他也不愿在那群世家子弟面前显露、射出那一箭。
离京之前,公主赠了他一朵月季。
那朵花也是这样的红色。
常照攥紧了手中的花,没有抬头,也不敢说话,宋瑶风站起身来,言语中带了一丝哀情:“你撺掇戾帝滥杀,害死了皇后的兄长,害死了我视如手足的贵妃,还有幽州和汴都两地苦苦抵御外敌的兵士……有太多人因你而死,无论如何,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你都该以命相抵。”
她转过身去,沉默地等了一会儿,只觉双眼生痛,却理解了他不敢抬头的情怯。
他不愿意见叶垒,不想抬头看她,大抵是一样的心情罢。
宋瑶风轻声问:“你……当真没有话对我说吗?”
又过了许久,她才听见常照沙哑的声音:“……与皇后娘娘的赌约,是她赢了。”
“什么?”
常照依旧垂着头,一字一句地道:“她赢了,我束手就擒便是,不过……能否请殿下告知,他们预备……以何罪名杀我?”
宋瑶风伸手拭去了抑制不住的眼泪,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叛国。”
常照的声音抖了一下:“叛国……叛国者,是谁?”
“是残害叶氏满门的刘昀和常暮,陛下已经下令,去了他们的一切官衔,以叛国罪载入史册。”
常照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宋瑶风继续道:“是……常暮那个为祸乡里、横行霸道的公子常照,你要保的十八个人都是叶氏残军,功过相抵,无罪可论。”
听完她的话,他终于舒了一口气,忍不住笑起来:“叛国者,自然是常照……同旁人、同叶氏,没有丝毫关系。”
他直身跪下,深深地叩首道:“臣……遥谢陛下和娘娘,许臣带着这张假面游街。”
宋瑶风再难以按捺,疾步离去,走出牢门,她还能听见常照在身后殷殷的反复确信:“叛国之人,是常照!只有这一个人!”
她倚着牢门,为他安心:“……是,只有他一个人。”
待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常照才缓缓张开手指,那朵月季花因为被他攥得太紧,已破裂为芬芳浓艳的残片,如同满手不能洗净的鲜血。
他苦笑了一声,如见珍宝一般重新攥紧了拳,倚在墙壁上,断断续续地唱起一首幽州人常唱的《不归歌》。
“平乱去,去不归;金器行,去不归;幽云没,去不归;血成河,去不归!将士揖别去不归,年来春去……复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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