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钓鱼
距离假王登位至今, 已经过去了近十年的时间。
这十年的时间中,助月辉这个假王其实并没有什么存在感。
这其实已经和当初选择假王的目的南辕北辙了。
假王虽并非天选,但依旧要承担着王的责任, 并且比起天选之王, 假王的负担和压力要更加繁重。
——因为没有天道庇佑,所以他需要以凡人之力来带领着倾斜的国家穿越最黑暗的时刻。
所以在历史上,但凡能被推举为假王的人, 无一不是后来在史书上能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人。
比如说曾经芳国的假王——惠侯月溪。
他不仅使得困顿中的芳国勉力支撑到了峰麒降临的那一刻, 更是在退位之后还被现任峰王继续重用, 封为齐山公, 拜为国之柱石。
齐山公, 意为功绩与凌云山相齐。
凌云山是对所有王都所在之山的统称,将一个人的功绩和凌云山相比,就是在称赞他立下了与王不相上下的功劳。
这是何等的殊荣!
柳国的朝臣们在提出设立假王的时候,虽然没有期望选出一个与月溪一样了不起的人,但是也是对假王寄予了厚望的。
当时列为假王人选的其实有三人。
一个是早已掌权多时的乐羽,一个是时任夏官长,现在已经改任太保的成浩,最后一个才是度王的弟弟助月辉。
这三人中, 乐羽是最早表示自己没有人君的资质, 不必考虑他的人。
乐羽退出之后,假王的人选就只剩下两个人。
这两人中,助月辉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优势, 但是随着乐羽暗中为他造势,又让他处处模仿其兄的做派, 使得许多朝臣都怀念起了度王在位时的光景,心理上渐渐就偏向了这个原先根本名不见经传的男人。
可以说他的上位完全是建立在乐羽摆弄人心的能力和朝臣们对度王的同情上的。
在他上位之初, 朝臣们还幻想着,他或许会和他的兄长一样,未登基时泯然众人,登基之后才会逐渐褪平凡,乃至一飞冲天。
可是他的作为很快便击碎了大家的幻想。
助月辉确实和其兄性格非常相像,但是他像的是未登基前的度王。
所以朝政最终完全决于乐羽之手,乐羽的权势在假王有意无意的纵容下,膨胀到了无可比拟的程度。
这也是乐羽会获得那个名号的缘故。
——操纵御座之人。
“……目前看来,恐怕我们这位内宰大人,并不满足仅仅只是操纵两位御座呢。”
茶朔洵托着侧颊,对金阙低眸浅笑道,“哎呀,真可怕……恐怕我最终也会沦为他手中傀儡呢~”
金阙看着茶朔洵温然浅笑的表情,却像是看见了什么嗜人的妖魔般,不住地用衣袖擦了额头上沁出的汗珠。
“主上……自然不是他能比的。”
金阙结结巴巴地僵笑道。
“唔……未必哦……”
茶朔洵像是十分苦恼的模样,看得商队的一众人等呼吸都轻了。
在茶朔洵手下这么久,他们早就清楚这个人有时候会说一些和心意完全相反的话。
这个时候,无论是顺着他还是逆着他,都不是好的选择。
因为这个人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其实并不需要回应。
如果擅自回应了,也许反而会招致他的厌恶,那么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免不得就要被他设计,倒点小霉。
见原本还能听到窃窃私语声的房内骤然间鸦雀无声,文光立刻就明白,这个家伙的恶趣味又起来了。
他原本舒展的眉头下意识就慢慢皱了起来。
肆意放纵自己的心情去玩弄臣属的情绪。
真是恶劣!
如果说,别人会因为担心被茶朔洵厌恶,所以只能任由他玩弄的话,文光却没有这种担心。
相反,他心头反而产生了一种“一定要治治他这个毛病”的想法。
他才不惯他的坏脾气呢!
“……既然主上这么没有自信,那不如现在就去向内宰认输好了。”
寂静的房间内,文光的声音仿佛石破天惊。
见茶朔洵朝他看来,他的表情愈加冷淡,话语也更加尖锐,“或者……您还是害怕?那不如寻个时间,趁早去蓬山退位吧。反正成为傀儡后,肯定早晚要失道,那时臣受您拖累,性命肯定也是保不住的。与其到时候一起完蛋,再次拖累百姓,那不如您早点退位,那么臣还有机会再去找一位主君……唔唔……”
文光接下去的话全都变成了意义不明的奇怪声音。
因为茶朔洵突然倾过身去吻住了他。
这恍如天外的一招,不仅镇住了文光,就连金阙等人,也全都镇住了。
金阙感觉自己的眼睛从来都没有瞪得这么大过,眼角都因为突然地张开而传来撕裂的疼痛感。
连他这个自诩见过世面的人都目瞪口呆,不要说苍梧之类心思更加简单的武官了。
在惊掉了一地的眼珠子之后,文光终于反应了过来,他眉头一皱,怒火顿时直冲颅顶,当即便地对着茶朔洵的唇瓣狠狠咬了下去。
“呜呜呜……”
在剧烈的疼痛中,茶朔洵忙捂着自己沁血的下唇,满眼泪水地退开到一边。
“主,主上!”
金阙等人见茶朔洵惊跳起来,全都手忙脚乱地想要上前。
但是他们才一移动脚步,便被茶朔洵冷漠的眼神止住了。
金阙的心思更是转得快,他立刻就领会了茶朔洵的意思,忙拉着其他还一脸关切担忧的同侪们默默行了一礼后,便退下了。
等到房中的其他人全都退下之后,茶朔洵才放下了捂着嘴唇的手,只见那片形状优美的下唇不仅肿的老高,上面还印着两排深深的齿痕,可见咬的人是多么地用力。
文光在看见茶朔洵下唇的惨状时,担忧在心头一闪而过,但这抹担忧还来不及发酵,便被怒火取代了。
他的眼睛在愤怒中,简直像是两捧银色的焰火,熊熊燃烧着,像是要把眼前不着调的主上给烧成灰烬。
文光冷笑一声,“我以为主上多少会顾一点体面!”
当着臣属的面就对他做出这样的举动,不仅对他没有半点尊重,更加是毫不顾忌臣属们的心思。
肆意玩弄,视如无人……这个人究竟把臣属当做什么!
君之视人如土芥,臣则视君如寇仇。玩弄人心者,终会为人心所弃。
而茶朔洵对着文光冷漠的斥责,则是满眼的委屈和控诉,他小心地碰了碰自己肿胀的下唇,立刻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眼泪就在他的眼眶里打转,或许是因为疼痛,或许也是因为真的恐惧和委屈。
“明明是你先说要抛弃我的……”
简直就像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孩子那样无理取闹。
文光的怒火一下子就像是被浇了一桶油似的,更加凶猛高炽起来。
他心头的火越大,脸上的表情就越冷,衬着他的银发和银眸,当真宛如冰雪般冷酷。
他说出的话也像是冰雪一般冷酷。
“看来主上并没有明白自己的问题在哪里,那么在主上想明白之前,臣觉得您还是不要见到臣好了。”说罢也不顾茶朔洵极度慌张的神色,转身就要离开。
琥珀色的眼瞳在雪青色的衣摆擦过他的身边时骤然紧缩。
茶朔洵下意识便要伸出手拽住那毫不留情离去的身影。
但伸出的手却被文光用力甩开。
“不要拉着我。”
文光的声线没有一丝温度,直到走出门外,他都没有再回过去看茶朔洵一眼。
紧闭的门扉从里面推开。
等候在门外的众人忙围了上来。
“台辅……”
看见众人担忧又小心的目光,文光苦笑地对着他们摇了摇头,“主上正在反省,诸位先回去休息吧。”
“这——”
正当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房间里面突然传来了瓷器碎裂,桌椅倒塌的巨大声响。
这下子不用文光继续说什么,他们也明白现在绝对不是进去的好时机了。
文光冰凝般的冷漠表情这一刻仿佛像是被敲碎了一般,倏然便显露出了里面的脆弱和悲哀。
他像是努力要装作没有事情的样子,但是心中痛苦的情绪却让他根本无法做到。
他几乎没有办法说出什么话了,颤抖的嘴唇刚一张开,眼泪就无可抑制地流了下来。
这下金阙他们担忧的对象从里面不知情况的主上变成了眼前的少年。
“请您保重贵体。”
金阙平时伶俐的口齿现在全无用处,他憋了半天,最终只能说出这样不痛不痒的话来。
而苍梧更是只能连连点头,天知道他现在几乎憋得脸都要紫了。
好在文光的情绪很快就控制住了,他抬起袖子自己把眼泪擦干,竭力维持了身为台辅的尊严,就像是没有发生过刚才的事情一样,对着金阙他们道:“那么,卿等无事,便先退下吧。”
金阙等人闻言,就算心里有再多的话想说,也只能说着“臣告退”,慢慢离去了。
而文光在金阙等人离去之后许久,仍旧站在房门之外。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注视着远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就好像已经伤心地狠了。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假山中,一抹绿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而在这抹影子窜出之后,文光那副伤心的神情也随即一收,他的眼神看着影子离去的方向,变得严肃起来。
第46章 华胥之香
“哦?”乐羽听着青女的描述, 脸上全是惊讶之色,“你说主上和台辅发生了争执?”
青女忙不迭点头道:“是的,这是我亲眼所见, 亲耳所闻!”
文光流泪的场景还印在她的眼前, “而且——”
“……而且?”
乐羽的目光在这一刻完全褪去了平日里伪装的温和,尖锐、凶狠得就像是某种恶兽,迫不及待得渴望从青女这里获得他的猎物。
青女被这种目光逼得一缩, 一种抓不住的慌乱感在她的心头蔓延, 让她控制不住地在乐羽的注视下说出了他想要的内容。
“主……主上像是发了很大的火, 台甫他, 他还哭了。”
“……这样啊。那样好的两位原来也会发生争执, 真是没想到。明明看着一对璧人似的……”
乐羽遗憾似的轻轻地感叹着,眼中的笑意却逐渐扩大,他看了一眼像是被吓到了的青女,别有深意地感慨道:“不过,再相爱的人也会闹别扭……只要,不影响朝政就行了。”
青女原本因为乐羽那种目光而摇摆的心瞬间便被击穿了。
是啊……
如果只是寻常恋人的争吵,那就没什么大不了。
最多不过是两人最后不和乃至交恶,乃至老死不相往来罢了。
但是, 如果这一对恋人是王和台甫呢?
那样高高在上的人们, 即使只是向下界随意抛下一滴水,落在百姓们的头上,也会像是山一样的沉重。
恐慌, 再一次如同无可逃离的海啸,瞬间将青女席卷、淹没。
“不要……不要……”
青女拼命地摇晃着脑袋, 像是要拒绝什么绝对不愿意接受的未来。
乐羽蛊惑的声音慢慢在她的耳边响起——
“……真遗憾呐,要是没有这段感情就好了。温柔又英明的主上, 善良又聪慧的台甫……没有这段感情做干扰的话,他们本该是一对明主与贤臣的……”
空气中,似乎有某种独特的香气逐渐蔓延开来。
在乐羽特意压低甚至于接近呢喃的声音中,青女的眼神逐渐变得涣散开来。
“明主……贤臣……”
青女不由自主地跟着乐羽的声音重复着,涣散的目光中好像看到了什么让她喜悦的景象,她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
空气中,那种奇异的香气愈发浓郁,紧闭的房间中似乎就像是升起了雾气一样,让乐羽的面容都变得朦胧了。
他的脸上显露出一种诡谲的笑意,他继续在青女的耳旁蛊惑着——
“……真是美妙的景象啊,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垂髫白首自得其乐……简直就如同黄帝治下的华胥之国一般……”
青女的笑容愈加扩大,整个人都沉浸在虚幻的幸福当中。
“……所以,为了实现这个美好的未来,青女,你愿意去向台辅进言吗?”
乐羽的声音陡然打破了青女的幻觉。
那种从虚幻中清醒过来的失落,让青女的内心承受着巨大的苦闷和痛楚。
——要是现实和幻想中的一样就好了。
她情不自禁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所以,当她听清了乐羽的问题后,她的内心激烈地鼓动了起来。
“不主动去倾诉的话,台辅是听不到你的内心的。”
乐羽的声音铿锵有力,他的眼睛里全是坚定和欣赏,他激动地抓住青女的双手,像是要把某种重要的东西托付到了她的手中一样。
“青女,去把你的担忧告诉台辅吧,台辅那么慈悲,他一定会倾听你的忧虑的!”
“真的吗?”青女的内心充满了不确定。
“当然!”
乐羽斩钉截铁的话语彻底斩断了青女心中最后的犹豫。
她的目光慢慢变得坚定。
——她决定要去向文光进言了。
“那么,我就先告退了。”青女对乐羽屈身行了一礼。
乐羽站在房间里,对毅然决然的青女点点头。
“去吧,到台辅身边去吧。”
青女握着拳头,重重点头,带着决绝的信念转身离去。
望着女仙离去的身影,乐羽突然笑了一声,他从桌上提起一只茶壶,将一只放在高几上静静燃烧的香炉浇熄。
茶水流入香炉中,青白的烟气逐渐消失。
房间里所有的窗户都被推开了,山间清新的空气将房间内那股淡淡的异香冲散。
乐羽摸了摸那只已经褪色的香炉,眼神看向虚空,心中近乎冷酷地祝愿着。
——去接近台辅吧,青女,带着你身上的华胥之香。
“……让我看看,灭亡了度王的华胥之香,会在新君和台辅之间开出什么样的花朵吧……”
***
文光独自回到了自己的居所,侍奉他的人全都站在门外恭敬地等候着。
“青女……不在吗?”
文光的目光从一众躬身行礼的人群中扫过,立刻就发现这些面孔中少了青女的存在。
人群中,女仙的地位最高,所以瑞香站的位置也在最前列。
听到文光的问话后,她立刻恭敬地回道:“青女去为您准备晚膳了。”
文光双目一敛,轻轻笑了笑,“原来是这样,那真是麻烦了。”
——既要通风报信,还不忘本职工作,当真是难为她了。
瑞香从这句话中感受到了某种奇怪的意味,她迷惑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文光,忐忑地说道:“……当不起您的一句麻烦,侍奉台辅,是我们的本分。”
但是文光却没有和以前一样,谦虚地说点什么了。
他只是沉默地点点头,便径直走进了居所中。
瑞香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只能猜测他也许是累了。
所以跟着文光一起走进居所后,她便轻生问道:“台辅,是不是要在晚膳之前小憩一会儿?”
文光脸上的疲惫之色现在已经很清楚了,眼角甚至还晕着一抹奇异的红。
就像是哭过了一样……
文光的目光轻飘飘掠过瑞香的面容,轻轻地“嗯”了一声。
“今晚就稍微晚些传膳吧。”
然后他又顿了顿,道:“主上的那份也不需要准备了,今晚……主上不会过来了。”
这下子瑞香真的感觉到不对劲了,她的目光不安地闪动着,“……台辅,是和主上有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文光眼睫轻颤,眼帘垂下,掩住了眸中的思索,面上却显露出一种欲诉还休的忧愁,“……
主上太过任性了……”
瑞香心头一颤,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样的话,简直就像是在抱怨……麒麟在抱怨他的主上……
“台辅……”
瑞香顿时手足无措,她担忧地想要上前安慰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文光保持了哀愁的表情,暗中却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打量着瑞香的神色。
——自己说了这么明显的不满的话,她的忧色倒不像是假的,所以,她和青女是不是一起的呢?
文光观察着瑞香的神情,心中衡量着。
瑞香并不清楚这些只是文光的试探,她真心地为文光担忧,眼泪都快要急出来了。
文光把瑞香的表现纳入眼中,算是暂时打消了对她的怀疑。
他像是承受不住般地叹息了一声,对瑞香虚弱地笑了笑,“你们先退下吧,我想要单独休息一会儿。”
“请您千万不要忧怀……”
尽管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但瑞香作为女仙的自觉,还是让她无法违背自己所侍奉的麒麟的要求。
最终她只能说着这样平淡的安慰之言,心头涌动着剧烈的不安和慌乱,带着侍女们退了出去。
门扉轻轻合拢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响起。
文光看着紧闭的房门,脸上的忧愁褪去,只剩下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
与此同时,珠帘碰撞的声音响起,有什么人撩开了珠帘从里间走了出来。
“……很累吗?”
声音响起的同时,一只手从文光的身后伸出,捏着他的下巴,动作轻柔地带着他的脸庞转向了手的主人。
映入文光眼眸的是一张充满关怀和担心的面孔。
茶朔洵的脸上是明晃晃的忧色。
文光没好气地对他翻了一个白眼,挥开了那人的手,抬脚走进了里间。
“你说呢?”文光的声音从内室传来,“你当谁都可以和你一样,做戏和呼吸一样简单吗?”
听见文光不客气的回应,茶朔洵的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勾了勾,他也转身撩起了珠帘走进了内室。
只见地上散落了一地的外衣和腰带,玄色的大衫也被随意搭在了一只高几上。
茶朔洵眼中笑意愈浓,弯下腰捡起了文光穿在大衫里头的一件银灰色轻纱夹衣,挑在指尖戏谑地看向了那个正懒散地躺在软榻上的少年——
“真该让外面的那些侍女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任性的人。竟然让主上亲自来侍奉你……”
调笑的声音只让文光懒洋洋地横眼看了茶朔洵一眼。
他毫不在意地冷哼一声,“是你让我配合你做戏的,既然要闹出点动静来,那么不弄得像真的一样肯定不会让那些人相信……我思来想去,想来也只有指责你任性妄为最合理了……”
茶朔洵慢悠悠地走到文光跟前,将那件纱衣撂在了软榻上,自己则慢慢俯下身去,一只手按在了文光的颈侧,另一只手在文光的眼角一抹,似笑非笑道:“任性妄为?原来我在你的心中是这样的形象啊……”
顿时,一股危险的感觉顺着文光被那人触碰的地方蔓延到了脑后,文光立刻心道不好。
——该死,被这家伙发现自己是借题发挥了!
第47章 两情
文光眼神一颤, 心中警铃大作,当即便要从茶朔洵的环抱中逃走。
只是他才刚抬起身体,就被茶朔洵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度压回了榻上。
完了, 完了……
被这家伙抓住了马脚, 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了。
事实证明,文光对茶朔洵的了解十分深刻。
那个人立刻就要讨回便宜来——
“真是会伤人的心……明明知道我最听不了什么话,还偏偏往我的软肋上戳……咬人也很痛, 不是说麒麟是仁兽吗?怎么我的麒麟是这么牙尖嘴利……”
茶朔洵一面用一种闲闲的语气这样笑着说道, 一面用手摩挲着文光还泛着红痕的眼角——
“坏心眼的人……要补偿我……”
他散漫地扬了扬眉, 声音低沉, 拖着调子, 手指慢慢从文光的眉眼滑落,暧昧的沿着他的下颚轮廓,到颈侧,逐渐深入到了衣领交叠的部分……
眼见这个人动作越发放肆,文光忙一把按住了已经放在自己衣襟系带上的手。
他的声音都抖了,“你有完没完!”说着就要把那只牵着系带的手从上面拨出去。
茶朔洵把文光紧张的神色尽收眼底,他轻轻一笑,反手就把文光的手捏在了手心里, 文光一时不慎, 竟然反而自己扯开了衣带。
一时间无论是茶朔洵还是文光自己都愣住了。
“这真是……”
说不清是惊还是喜的情绪在茶朔洵的眼中扩大。
这真是出人意料的发展呢~
他其实没有真的想要现在就对文光做些什么,但是——
“……这就是所谓的无巧不成书吗?”
一片雪白得刺目的肌肤毫无遮挡地呈现在了茶朔洵的视线中。
仿佛一捧不见天日的莹雪陡然被天光照亮。
那是圣洁的纯净,也是该死的诱人……
茶朔洵原本只是逗弄的神情变了, 那双一直闪烁着笑意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更深、更厚重的东西翻涌了上来。
——看得文光心惊。
这下子像是真的不好了……
文光的嘴唇颤了颤,似乎要说些什么, 但是姣好的唇瓣才微微张开,便被茶朔洵伸出一只手指止住了。
“嘘!”
他的声音已经变得低哑, 好像在强忍着什么,脸上时时刻刻都带着的笑意完全消失了,眼睛的颜色也从琥珀色转变为更深沉的蜜糖色,
“……不要说话,也不要动。”
——真是可怕的诱惑力,只是一片肌肤就能让他失控到这个程度。他什么时候居然这样没有定力了。
茶朔洵在心中苦笑着质问自己,但是他却控住不住让视线往那片雪白的肌肤往下……
——真糟糕啊,简直像是一点粉扑扑的云朵,轻柔地像是能一口被人吞下去。
从文光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茶朔洵喉结滑动的动作。
作为同性,他非常清楚这个人现在正陷入到了什么情绪中,所以当茶朔洵让他不要动也不要说话,他几乎是立刻就滞住了。
文光的呼吸都在这一刻放轻了,他对撑在自己上方的人乖巧地眨了眨眼睛,扑闪的睫毛仿佛翩跹的蝶翼,水光明艳的银眸全是顺从。
——他在用眼神示意自己不会乱动。
但是文光却不知道,他这幅乖巧柔顺的模样反而让茶朔洵心头的那股邪火重新烧了起来。
皎洁的、纯净的、湿漉漉地像是毫不设防的小鹿……
可怜可爱,却又能激发起人的摧毁欲……
茶朔洵几乎是叹息着伸手盖住了文光的眼睛,像是压抑着什么的声音苦笑着说道:“男孩子,真是不好呢,一点坏心思都瞒不过你……”
文光的眼睛被茶朔洵挡住之后,他的视线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但是,莫名的,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却没有让他产生半点不安。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即使自己什么也看不见,这个人也不会枉顾自己的意愿做出任何让他不快的事情。
这点笃信让他没有任何反抗地被人捂着眼睛躺在软榻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文光只觉那人的呼吸渐渐不再厚重,而是恢复了从前的舒缓和从容。
在只有呼吸声交缠的内室中,文光的声音突然轻轻地响起了。
“……有点冷。”
一声还带着醇意的笑声随之响起,“抱歉。”
然后文光就感觉那片阴差阳错被扯开的衣襟重新被人掩了回去,随后盖在他眼眸之上的那只手也撤开了。
重新映入文光眼帘的,是那双恢复了清明的琥珀眼,满眼都是温柔的笑意。
茶朔洵撑着身子半覆在文光的身上,他茶色披散的长发迤逦在软榻上,将文光和这长发的主人拢在了一个小小的密室里。
这一方密室,没有天也没有地,只有他们二人相互注视的目光。
“不害怕吗?”
不怕我对你做出一点过分的事情?
茶朔洵俯下身子,在文光的颈窝亲了一下,笑着问道。
文光轻轻摇了摇头,拖曳在软枕上的银发好似一条清溪,蜿蜒而下,在绣簟上扫过,发出沙沙的声音。
“不害怕。”
他眼中原本的慌乱已经全都消失了,所留下的,只有全然的信任。
即使做了这样亲密的举动,可是他就是相信茶朔洵不会做更过分的事情了。
这个亲吻,只是一种玩笑性的逗弄罢了。
“那真是遗憾。”茶朔洵拖长了调子,慢吞吞地这样说着,从文光的身上撑着身子离开,“要是你说害怕的话,我就能再亲亲你了。”
“真是恶劣的趣味。”
文光毫不客气地批评道。
茶朔洵弯了弯眉眼,不置可否,朝躺在软榻上的文光伸出手。
文光拉住他的手,微微借力,坐起身来,哼了一声,“所以我才说你任性……”
话题似乎又转回了最开始的那个方向。
茶朔洵又一个用力,直接拉着半坐在软榻上的文光站了起来。
他从软榻上捡起那件轻纱夹衣,抖了抖,示意文光张开双臂。
“抬手。”
文光清隽的眉头皱了皱,但还是按照茶朔洵的话做了。
茶朔洵替文光穿上了夹衣,又从高几上拿来了大衫,想要为文光穿上,但这回却被文光推开了。
他倦倦道:“太重了,不想穿。”
茶朔洵只好将大衫当做披风,披在了文光身上,“天色暗了,寒气上来了,刚刚不是还说冷吗?”
文光哑然,心道那是因为没穿衣服啊。
反驳的话到了嘴边,文光却又咽了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想过多地提及刚刚发生的事。
茶朔洵似乎也有同感,所以他们都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
不约而同地,他们都有意淡化刚刚的那个小暧昧。
茶朔洵或许有别的打算,而文光则是还没有准备好和茶朔洵真正地亲密无间。
屋内的光线暗了许多,隔着窗棂,隐约可见外面的石灯笼中点起来烛火。
“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眼见就是掌灯时节,茶朔洵的居所中肯定会有人前来问候,这个时候要是被人发现他在自己的房中,恐怕乐羽那边立刻就会得到消息。
文光拢了拢披在肩头的大衫,走到桌前,取下玻璃灯罩,将桌上的烛台点燃。
明亮又柔和的光线顿时将暗下来的室内重新照亮,也在文光的脸庞上映上了黄澄澄的柔光,衬地他的轮廓格外柔和。
那对水银似的眼眸朝茶朔洵看来时,茶朔洵的心头就好似浸了温泉般酥软,不舍得情绪逐渐在他的心头蔓延。
他忍不住从背后抱住了文光的腰肢,将头搭在他的肩膀上,闷闷地说道:“……就不能不回去吗?我偷偷地躲在你的房里……”
“不行!”文光果断地拒绝了。
不仅如此,他还无情地把茶朔洵缠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也扯了下来。
“九十九步都走了,如果最后一步被人戳穿,那还有什么用?”
文光推着茶朔洵往后窗处去,“快回去,那个青女肯定已经回来了,如果被她发现了你在这里,岂不是白费功夫?”
可是任凭文光怎么推搡,茶朔洵的脚就是牢牢地钉在地上,他可怜兮兮地回头望着文光,“那我等晚点再过来?”
“不许过来!”
文光瞪着眼睛看向茶朔洵。
“可是……我不会让他们发现的……”
“不行!”
“呜呜呜。”
看着硬赖着不走的茶朔洵,文光心知这个人肯定是在拿乔。
明明自己也知道轻重,但是偏偏要在紧要关头演这一场。
他几乎是放弃了似的轻叹一声,然后伸出手,捧起那张明艳的脸庞,扬起一个安抚的笑脸,哄道:“主上,你乖乖的,听话回去嘛。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样的甜话像是不要钱一样说了许多。
茶朔洵听着这些平时根本听不到的话,心里满足极了。
但是他的脸上只是露出了一丝动容的神色,像是被说动了一点。
他扬了扬眉,眼睛看着文光,好像在说:不够。
文光暗恨这家伙得寸进尺,可是他又实在没有这个人那么好的心理素质。
于是,他只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着那人已经看不出伤痕的唇瓣,怜爱地印了上去。
第48章 局
“好, 好了吧?”
文光气喘吁吁地推开了还要继续往他身上贴的茶朔洵,眼中浸满了水雾,水光潋滟的模样, 像是随时要落下泪来。
茶朔洵被他用这样的眼神一看, 呼吸顿时短了一瞬,他忍耐着在心头翻涌的躁动,将那股想要留下来的情绪驱散。
“真是……痛苦。”茶朔洵的指腹在文光泛着水泽的唇瓣上一扫, 苦笑着说道, “不能见到你, 真是酷刑。”
文光的心头也是一颤, 望着茶朔洵的眼中亦是不舍流连。
他又何尝想要和茶朔洵分离呢?
没有什么人比麒麟更想要和他的主人在一起了。
但是, 为了大局,这场戏他们只能演下去。
文光眨了眨眼,将那种强烈地想要拉住茶朔洵的心情压了下去,“快走吧……”
说着,他便强令自己不去看茶朔洵勾缠不舍的目光,转过身去。
茶朔洵看着毫不留情的心上人,心中对乐羽的痛恨顿时从九分升到了十二分。
他能看出文光对自己的不舍,可是现在确实不是纠缠的好时机。
于是, 他只能在怨念之中, 轻轻在文光的头顶留下一吻,随后便果断离开了这里。
房中的烛火摇动了一瞬,这间屋子中便只剩下文光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 门外响起了瑞香的声音——
“台辅,是否要传膳。”
文光闻声, 目光一动,他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强行将自己的情绪从那种浓重的不舍中抽离,打起精神。
——接下来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呢,不能沉溺于这样虚弱无用的情绪。
他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随后轻轻呼出一口气,调整着情绪道:“传吧。”
门外的女声随即应道:“是。”
然后房间的门扉便被推开,房间的烛火全都被点亮,瑞香和青女领着侍女们在外间摆好了晚膳。
文光从内室走出,在女仙们的恭敬垂首中走到桌边坐下。
青女取出一双白色的筷子,用绸布包着递给文光。
“台辅,请用膳。”
在青女靠近的瞬间,文光感觉有一股奇妙的香气从这个女孩身上传来——
悠长、馥郁,仿佛是桃花的香气……
文光皱了皱眉,神思恍惚了一瞬,但是他却没有在意,他这时只是以为这香气是女仙爱美,所以才熏染上去的。
他从青女的手中接过了筷子,低低道了一声谢:“麻烦你了。”
“是小女分内之事。”青女的声音也低低的。
但是,这样回答之后,她看向文光的眼神却是欲言又止。
文光察觉到了青女的心情,于是就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问道:“你是有话想要和我说吗?”
而在心中,文光却在想:作为乐羽的眼线,你会有什么话对我说呢?
青女的嘴巴蠕动了一下,似乎经过了一番心里斗争,终于,她在文光温和的眼神中,深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决定。
她退了几步,走到房间的空地中,行了一个伏跪大礼。
“台辅,小女是柳国乐平出身,所以今日想要以柳国子民,而非女仙的身份向您进言。”
文光眸光一闪,面上作出一副惊讶的模样,但心中却对青女的出身并不感到奇怪。
他在发现青女和乐羽有来往之后,便已经猜测他们两人肯定有什么前缘。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青女居然会直接说出自己的身世,她就不怕自己戳穿她和乐羽暗中的往来吗?
很快,青女就解开了文光的疑惑。
“……台辅,请您不要让主上犯下予王之错,及早和主上结束不该有的感情吧。”
文光本以为青女会替乐羽说好话,以此让自己信任乐羽,结果她却说出了这样的话语,文光在感到诧异的同时也突然明白过来。
青女恐怕不是乐羽安排的眼线,而是他在发现了青女的某些心思后,利用了她。
而青女接下来的叙述也让文光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台辅知道吗?小女在蓬山中知道您降世的消息后,高兴好久都睡不着觉。我想这真是太好了,柳国终于有救了,麒麟很快便会替我们选出一位王,荒废的国土终于要重新焕发生机了……所以,我来到台辅身边时,是满心荣幸和开心的。”
文光听得出来,青女的这番话绝对是出自真心,她是真的为自己的将生而感到开心的。
但随后,她的话音便陡然一转,原本的喜悦,变作了浓厚的忧虑。
“但是,小女很快便发现了您和主上之间的感情。”她的声音充满了不安,“台辅,您在昆仑长大,所以可能并不知道关于这个世界的事情,自然也无从知道庆国予王失道的原因。”
她抬起头,在文光疑惑的神情中,解释道:“予王是庆国的前任女王,她在位只有短短六年,便自行登上蓬山退位了。”她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种悲哀的神情,问道:“您知道,予王为什么会主动前往蓬山退位吗?”
予王在位的时间十分短暂,所以即使是史书上也没有很多关于这位庆国前女王的记载。
但是文光心中却从青女的话中,隐约有了猜测。
他的心头顿时有了荒谬的预感,不会是……
他露出了怔忪的神情。
青女见文光的神情有了变化,肯定了他的猜测。
“……因为爱上了自己麒麟,得不到回应的女王下达了荒谬的旨意,她命令官吏,把全国的女人全都赶了出去……所以,在这之后,景台辅就患上了失道之病…… ”
那么关于予王的结局就很明了了。
要么,她任由麒麟死去,之后也随之而亡;要么,她前往蓬山退还王位,那么麒麟还能继续活下去。
文光垂下眼帘,轻笑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啊。
他明白青女的忧虑了,也明白了乐羽是怎么利用她的。
这个女仙太过希望他和茶朔洵能够拯救柳国了,所以因爱生忧,因忧生怖,这种情绪被乐羽捕捉后,那个操控人心的好手,又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用的一枚棋子呢?
——这样就好了。
弄清楚乐羽操控青女的依仗后,他也不用再担心青女会做出什么纯粹的坏事了。
文光听完了青女全部的倾诉,最后,在她忐忑地眼神中,对她说道:“青女,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你的忧虑我收到了。”
青女脸上露出希望的光芒,她觉得文光这是接受了她的进言。
但是她不清楚的是,文光心里想的却是:他该让女怪前往蓬山,去向元君请求换一个女仙了。
他对影子中的女怪挥了挥手,女怪立刻就明白了文光的心意,遁入了暗影之中,朝着蓬山而去。
在青女向文光进言的同时,乐羽也站在庭院中,向着文光的方向,遥遥相望。
他的视线似乎能穿透那遥远的距离,看到正在文光房中发生的景象,一抹诡异的笑意慢慢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华胥之香,今夜会让那位与众不同的台辅做一个什么样的梦呢?
麒麟,应该无法看着自己的国家在自己的眼前倾颓吧?
这种香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此,他会让人在梦中看见自己的国度成为最理想的模样,只不过,是按照完全错误的道路。
也就是说,华胥之香,只会让人看到错误的未来。
从前度王本是用这种香警示自己的,最后却走上了失道之路。如果不是他从度王的所作所为中发现了端倪,他还不知道那个人居然用了这种东西。
乐羽在眼中闪过一丝嘲弄——
无能之人只能依靠外物坚定自己的决心。
所以乐羽在发现度王的问题之后,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自取灭亡。
乐羽嗤了一声,将度王的身影从自己的脑海中涂去,冰冷地计算着接下去的打算。
对他而言,青女的作用到这一刻已经结束了。
从最初开始,他就只是把青女当做了一个用以传递香气的物品而已,如果青女注意过自己的话,她可能会惊恐地发现自己最开始并没有那么忧虑,她的忧虑完全是从和乐羽接触之后,才逐渐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
但是,可惜,这个女仙没有机会了。
她在向麒麟倾诉自己的忧虑时,那只聪敏的麒麟就不会再让她留在自己身边了。
当然,那只麒麟也会知道是自己在一直鼓动青女传递着他们的消息,但是无所谓了,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现在那两位的感情刚刚出现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这条缝隙不断扩大,最后扩大到成为一条无法弥合的裂痕。
到时候,动摇的心,自然会在两个人之间划下巨大的伤痕。
他现在只是需要静静地等待,等待着那个时机的到来。
不得不说,乐羽对人心的揣摩已经到了极致的程度。
但是他唯一错算的,就是他看见的,未必就是真相。
事实上,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文光和茶朔洵的这场争吵是个局,但是——
麒麟又怎么会说谎呢?
这样根深蒂固的认知让他没有办法去怀疑文光。
所以,当他陷入这个思想桎梏时,胜败便已经注定了。
第49章 君与臣
金阙返回自己的住处之后, 越想越觉得心头不安。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许久,眼前一直都无法忘记文光落泪的景象。
终于在不知道第多少次叹气之后,金阙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穿好了衣服, 推开房门,走到了庭院中。
而当他走到庭院中时,发现除了他自己, 还有另外两个人也在这里。
三双眼睛相互看了一眼, 全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相似的情绪。
“看来大家都觉得不安呐。”
苍梧没有说话, 但是与他一道的一名武官却赞同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 本来以为有了麒麟,又选出了主上,从此就会顺顺利利的……”
这名武官名叫成佳,是苍梧的副官,也是禁军的人。
换句话说,他也是茶朔洵的嫡系。
所以他十分地了解茶朔洵的性格,也对茶朔洵会和文光发生矛盾这件事丝毫没有怀疑。
“主上的性格确实是喜怒无常……”
就算他对茶朔洵敬佩无比,但他也不由得对下午茶朔洵的所作所为有所怨言, “台辅那么柔弱, 主上还那样对他,真是难为台辅了。”
想来想去,成佳的心中都觉得气闷无比, 他之前虽然感觉主公不易亲近,但是也算公私分明, 但是今天的事情实在让他难以接受。
苍梧闻言,两道粗眉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低声呵斥道:“成佳,怎能如此对主上不敬?”
成佳被训斥了,整个人顿时垂头丧气起来,他也感觉到自己的态度不对,所以便痛快道歉了,“将军,抱歉。”
苍梧看了一眼抱着手臂,像是看戏的金阙,对成佳说道:“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该对主上不恭敬,产生疑问或是心有不满,都不该在背后非议主上,如果你真的觉得主上做得不对,你就该去进言,而不是在这里发牢骚。”
这番话既是说给成佳听的,也同样是在点金阙。
——你既然向主上表示了投诚的意思,那么现在主上和台辅出现了问题,你却只是在这里唉声叹气,这就是你的忠心吗?
以金阙的聪明程度,他已经听出了苍梧的言外之意,脸上原本看好戏的笑容也消了下去。
“我打算去向主上进言,请他快点和台辅和好。”苍梧根本不在意金阙的表情变化,他自顾自握着腰间的佩刀,看向茶朔洵住所的方向,目光坚毅,“主上有了错误,我们作为臣下应当劝谏才行。”
金阙在听到苍梧的话之后,突然笑了起来,“你这个筋肉脑袋,还真是一根筋啊,不过,也是因为一根筋,所以才会成为主上最早认可的人吧。”
说得没错,既然已经向主上表达了自己的忠诚,那么就该全心全意为主上考虑才是,而不是衡量利弊。
与其在这里长吁短叹,说些根本不会传到主上耳朵里的废话,那还不如就直接地去向主上进言。
他怎么忘记了,越是聪明的人,越是看中真诚,如果现在什么都不表示的话,也许确实不会得罪主上,但是也彻底丧失了被他信赖的机会。
“真是当局者迷。”
金阙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对已经快走到门口的苍梧和成佳喊道:“喂,我也要去,你们可别想自己一个人在主上面前露脸。”
苍梧听到金阙的声音,只是慢了脚步,但是成佳却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但是最终三个人还是一起来到了茶朔洵的住处前。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但是茶朔洵的住所里还点着灯,一个侍女正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门外,看见三人来了,脸上也没有任何惊讶,而是笑着迎了上来。
“刘王陛下正在里面等着诸位大人,诸位大人快点进去吧。”
这下子三个人纷纷都在心头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是怎么回事?
主上为什么会在里面等着他们?
但是侍女却没有为他们解释疑惑,而是和为他们推开了门扉,便退到了一边。
金阙的脑筋转的最快,他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兴奋,直接拽着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同伴,毫不犹豫地就走进了那扇门中。
三人走进门内之后,发现屋子里并没有侍奉的侍女,灯火通明的房间内,只有茶朔洵一人正负手背着他们站在当中,似乎正在欣赏墙壁上的雕刻。
“来了啊。”
听到了茶朔洵的声音,三个人忙跪下行礼,“见过主上。”
茶朔洵转过身,见到他们三人跪在下首,笑着向他们抬了抬手道:“免礼。”
三人闻言,忙站起身。
金阙抬起眼睛,双目炯炯地看向茶朔洵,直接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猜测:“主上是在特意等我们前来吗?”
还不等茶朔洵回答,他紧接着又问了一个问题:“主上和台辅……是真的吵架了吗?”
这个问题让苍梧和成佳顿时一惊。
在问出这两个疑问的时候,金阙的心一直咚咚直跳。
虽然只是自己的猜测,可是擅自揣测主上的意图,并且这样直接问了出来,也实在违背了他谨慎小心的性格。
但是茶朔洵面对金阙可以称得上冒犯两个的问题,只是弯了弯唇角,竟然直白地回答了,“真是敏锐啊,不愧是太学首席出身。”
说着他看向剩下两个像是傻了的武官,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我和台辅的演技还不错,或者说,台辅的演技很不错吧?”
苍梧被茶朔洵这样取笑了,才像是回过神来似的,但是他笨口拙舌,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连贯的句子来。
茶朔洵又对成佳点了点头,说道:“不要站在这里了,我们进去说话吧。”
“是,是!”
三个人,用或是惊喜,或是呆滞,或是迷惑的声音一起应道。
几个人走进了别室,茶朔洵在主位上坐下,其余三人也按照职位高低坐下了。
金阙坐在茶朔洵的右下方,看着上首正在喝茶的男人感叹道:“真是难以想象,台辅居然会说谎……”
茶朔洵放下杯子,笑了笑,“你们的台辅不仅会说谎,咬人也很痛呢。”
此言一出,三个人纷纷想起下午的时候,文光那惊人的表现,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笑容。
别室中的气氛顿时就变得轻松了起来。
茶朔洵在这时用歉疚的语气说道:“下午的事情,欺骗了大家,抱歉。”
金阙等人忙道:“请主上不要说这样的话……”
茶朔洵倒是坦然,“虽然是无奈之举,但是下午的事情,还是给你们增添了很多烦恼吧。”
他对三人眨眨眼睛,打趣地说道:“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如果我和你们的位置换了一下,那我肯定会在背后痛快地斥骂这个不靠谱的王的。”
茶朔洵的话顿时就让成佳臊红了脸。
他就是那个在背后埋怨了主上的人啊。
苍梧闻言,突然流下了眼泪,他懊丧地垂下了脑袋,“都是臣下无能,如果我们更有能力的话,主上也不用和台辅一起演这出戏了。”
主辱臣死,这向来是被武官们奉为圭臬的道理。
茶朔洵对此很是清醒地摇了摇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能力就能做到的事情。国家不是靠某个人就能治理的。为了扳倒乐羽这座大山,即使是身为主上和台辅,也要竭尽全力才是。”
他本来就不是在乎手段的人,更何况这是事关生死的争权夺利?
金阙在茶朔洵说话的时候,悄悄地塞了一块手帕给苍梧,让他赶紧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净。
茶朔洵的目光从这两人的动作上略过,他轻轻一笑,从桌前站了起来,慢慢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明亮的月光照进了狭小的内室,窗外,一汩清泉环抱着一座堆叠的假山 ,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辉,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双皎洁的眼眸,眼底滑过一丝笑意。
但是这抹笑意随即便被冷酷取代——
“……乐羽一直都想让我和台辅之间产生间隙。但是他相当谨慎,并不轻易动手,我和台辅讨论了之后,决定选个机会顺水推舟,主动给他一个间隙。”
茶朔洵伸出手,一捧月光如流水一般倾泻到了他的手中,“……正好你们要来的消息传来,我想这正是一个好机会,有你们在身边的话,即使我和台辅出了什么差错,你们也能保证我们的安全,所以,我就和台辅商量好,一起演了这出戏……”
这样一说,三个人便全都明白了前因后果。
金阙当即问道:“那么臣等有什么地方可帮助主上与台辅的呢?”
茶朔洵转过身,端丽的面容在月光下闪烁着奇异的辉丽。
“做好返回柳国的准备,”茶朔洵对着三人吩咐道,“差不多我们也该回国了。”
金阙一愣,“主上不先前往蓬山进行天敕吗?”直接从恭国接受天敕,然后再回国的话不是更加稳妥吗?
茶朔洵摇了摇头,“先回国,天敕的话,没有从别国出发的道理。”
金阙立刻就被说服了。
确实,从国内出发接受天敕,会更加名正言顺。况且,国中的百姓们却早就盼望着王的诞生,如果从国内前往蓬山的话,也更会振奋人心吧。
见三人把自己的话听了进去,茶朔洵继续道:“除此之外,你们不要轻举妄动,你们只要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就行了。那个人可是相当谨慎和难缠啊…… ”
茶朔洵有种预感,自己现在虽然占了先手,但是只要稍有不慎,让乐羽察觉到不对劲,那么现在还算得上有利的形式就会骤然逆转。
“到底,你会有什么招数呢……”
茶朔洵喃喃道。
第50章 乱梦
又一次喘息着从梦中惊醒, 文光浑身都已被冷汗浸湿。
他下意识地向身边摸去,但是手下绸缎冰冷的触感却让他骤然一怔。
“忘记了……”
——那个人不在。
文光怅然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失落感甚至压下了心头的恐慌。
“台辅, 您无恙吧?”
黑暗的阴影中, 女怪担忧的声音传来。
文光摇了摇头,轻轻地说道:“没事……只是一直睡不宁帖,总是做梦。”
文光垂下眼帘, 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心口。
手掌下, 是怦怦乱跳的心脏。
“做梦?”
女怪从阴影中走了过来, 撩开了纱帐, 坐在床边, 给他擦了额头脸上的汗水,扶着他重新躺下。
她像母亲一样温柔地抚摸着文光的头发,似乎想要以此来安抚文光的心绪。
但是这样的举动一点效果也没有。
文光抱着被子,仰躺在床上,他的脑海中还是在被梦中的景象纠缠着。
——那样不详,又悲伤的梦。
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下来,在黑暗中沿着他的眼角滑进了鬓发中。
女怪抚摸着文光头发的动作停了下来。
“台辅……您哭了吗?”
文光这才意识到为什么他会感觉到眼睛发热又发胀。
他伸出手摸了一下自己的眼角,立刻就摸到了满手温热的液体。
“我哭了啊……”
文光苦笑了一声, 轻轻推开了女怪的手, 从床上走了下来。
“台辅,已经这么晚了,您要去哪里?”
女怪叫住了赤着脚不知要去哪里的文光。
文光顿了顿脚步, 回过头,听不出情绪地说:“睡不着, 出去散散步……”
女怪从麒麟认主后,就从养母的角色变成了使令, 所以她是没有办法对文光的任何决定说不的。
所以即使她不愿文光这么晚了还出去,她也只能说:“夜色凉,至少请您穿上鞋子。”
对此,文光只是在黑暗中对她的方向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的胸口就像是有一把火在燃烧,烧得他的整个灵魂都在焦灼痛苦。
好悲伤,整颗心都像是被揉碎了……
“……台辅!”
女怪见文光就这样要走出门去,忙站起身就要跟着。
“别跟着我,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于是,文光就穿着睡袍,赤着脚走到了外面。
露台外时不时有海浪声传来,文光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便朝着云海的方向走去。
他梦中看到的是过去的真实的还是未来的幻觉?文光到现在都弄不清楚。
如果是幻觉,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么可怕又悲伤的幻觉?
难道是自己的心底一直都对茶朔洵这个人感到不安,所以才会有这样悲观的想象吗?
可是,如果真的是过去发生过的事情的话……
文光走到了被玉石栏杆挡住的云海边缘,他看着月光下闪烁着银色光芒的海洋,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冰冷的栏杆。
扶在栏杆上的手微微颤抖着,显示了他的心情。
——一个人孤独地死去是什么感觉呢?
现在的文光无比想要去问茶朔洵这个问题。
他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向着栏杆之外慢慢倾下身躯……
“台辅!”
悄悄跟在文光身后的女怪看着文光不对劲的动作,忙要向着他冲过来。
但是,她的动作还是迟了一步。
文光的身体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般,直直地向着栏杆之外,云海之中坠了下去!
“台辅!”
女怪惊呼着就要跟着文光一起朝云海坠去。
“别跟来。”
文光的声音像是风声一般响起,制止了女怪的动作。
一阵奇异的风从云海之中吹来,女怪被吹得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那件被文光穿在身上的睡袍被风吹了上来。
与此同时,一只美丽地没有办法用语言描述的白色异兽漂浮在了云海之上。
女怪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云海泛着一缕缕银灰,月亮巨大无比,那只白色的麒麟银色的脊背上散发着比月光还要明亮的柔光,他的身上没有一丝其他颜色,头顶的角像是琉璃一样晶莹剔透。
这是女怪第二次看到文光主动露出兽形。
文光向站在栏杆内的女怪看了一眼,随后便像一阵风一般,向着某个方向奔跑而去。
无端地,女怪就明白了文光的心意。
她悬着的心渐渐落了地。
——能让麒麟这样迫不及待的,全天下只有一个人了吧。
麒麟是全天下跑得最快的生物。
所以当文光纵身疾驰的时候,他一瞬间就来到了目的地。
他站在了水池中的假山上,看着那扇紧闭的窗口,已经漆黑的房间,觉得胸口的那种针扎似的痛苦和火烧般的焦灼,奇迹般的平息了下去。
而在文光到来的同时,躺在床榻上浅眠的人也似有所感般睁开了眼睛。
“……这种感觉。”
茶朔洵从床榻上走了下来,径直走到了正对着水池的那扇窗前,一把推开了窗户。
然后,他的眼睛瞬间睁大,随后脸上便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他朝水池上的神兽伸出手,满眼笑意,“进来吗?”
随即便有一阵风吹进了茶朔洵的房间,茶朔洵顺手关上了窗户,转头看去。
只见只有月色笼罩的房间内,一只白色的麒麟站在了他的房中。
“……这么舍不得我的话,下午的时候又为什么把我赶走呢?”
茶朔洵眼中闪着一丝逗弄,笑着向文光走去。
只是,他没有得到意料中文光羞恼的回答,而是被那只白色的麒麟依恋的投入怀中。
“你,以前是不是死过?”
文光的问题,一下子就把茶朔洵因为佳人入怀而升起的那点旖旎全都驱散了。
他怜惜地摸了摸紧紧贴在他肩膀上的那人的脸庞,这才感觉到他的身上很凉。
茶朔洵当即抱着文光回了床榻上,用被子将他裹住。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你的身上为什么会这么冷?”
文光裹着被子靠在茶朔洵的怀里,不在意地说:“做了一个噩梦,所以去了云海里一趟。”
茶朔洵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把手伸进被子里,果然摸到了一片冰冷。
“什么梦?”
——这么冷,他是去云海里游泳了吗?
“一个,梦见你独自死去的梦。”
文光的声音十分低落,“我梦见,你坐在一棵树下,周围只有你一个人,然后你的嘴里就不断地流出鲜血……”
这个人,是在孤独中迎来死亡的。也许有人曾经来过,但是最终让他一个人迎来了死亡。
在文光描述自己的梦境的时候,他没有发现,茶朔洵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惊的深思。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前世死去时的场景!
“这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情吗?还是,只是我的幻想?”
文光仰起头看向茶朔洵。
即使是黑暗中,那双银色的双眸也像是明月般熠熠生辉。
所以,茶朔洵能很清楚地看到文光眼中的认真和小心。
“是过去发生过的事情。”
被这样的眼睛注视着,茶朔洵没有办法说出谎言。
“这样啊。”文光轻轻地垂下眼帘,“也就是说这是你的第二世?”
“是这样没错。”
“死亡……是种什么感觉呢?”
“大概就像是慢慢沉入了水底吧,冰冷又黑暗。”
黑暗的房间中,茶朔洵抱着被被子紧紧裹住的文光,靠在床榻上,声音低低的。
文光想:果然和他在云海中感受到的差不多。
“……抱歉,勾起了你不好的回忆。”
文光的声音也低低的。
一声轻笑响起,靠在那人胸膛前的文光感受到了那人胸口传来的振动。
“没什么,反正那一世的我觉得死去也无所谓。”
——无趣的世界,无趣的人。现在想想,幸亏那时候痛快地死去了,不然他也不会有机会来到此世。
见文光沉默了下来,茶朔洵又道:“放心吧,现在我可不想死去。死掉的话,你就要去寻找新的主上了吧?”
虽然是演戏,但是文光那天的话茶朔洵还是一直记在心里。
王死去了,麒麟还可以寻找新的天命。如果是大度的王的话,大概会在麒麟出现失道的症状时就登上蓬山退还王位吧,这就是禅让。
“即使是失道,我也不会禅让的。”茶朔洵这样说道。
但是文光却摇了摇头,“不,你会的。”
“哦?”茶朔洵听着文光果断的回答,笑着扬起了眉头,“为什么呢?”
文光回头看了一眼,借着朦胧的月光,看见了那人脸上的笑容,“因为……你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说完,文光便在茶朔洵的枕头上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像是就要在这里睡觉了。
虽然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但是他太累了。
文光没有看见的是,在他说出了“温柔”的评价后,那个人因为心头的震颤而撼动的表情。
“哎~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说是“温柔”呢。”茶朔洵默默地低语声在房中喃喃响起。
文光在被子里躺了许久都没有等到身边有人睡下。
终于,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还坐在床边,像是被定住了的男人,叹息道:“虽然这么说很恶心,但是,你一旦爱上某个人的话,恐怕就是那种把爱人放在自己性命之上的那种人吧。”
“还真是一副了解我的口气啊。”茶朔洵带着笑意的语气响起,随后便躺在了文光身边。
感觉到身边那熟悉的气息,文光轻轻地“嗯”了一声,困意顿时铺天盖地地向他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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