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知晓
次日, 茶朔洵和文光和好的消息就传到了乐羽的耳朵里。
对此,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便让传话的仆从下去了。
他本来也没有想茶朔洵和文光的关系这么容易就被破坏。
放长线, 才能钓大鱼。
他只是想在他们的心中种下一粒不信任的种子而已。
不过, 现在看来他的谋算似乎出了点差错。
果然,不该对麒麟动手。
那种生物,即使明知道自己的主人走上了死路, 也只会愚昧地跟着一起在错误的路上走下去吧
麒麟……无论是之前的刘麟还是现在的刘麒, 全都是是愚蠢至极。
乐羽看着自己面前棋盘上胜负已分的黑白二色, 将手中的把玩的棋子投入盒子中, 长长一叹, “真让人失望,这条路走不通啊……
这样喃喃感叹着,乐羽一把推开了面上的棋盘,任由上面的棋子洒落了一地。
上等墨玉与白玉雕琢而成的棋子在地上砸出了裂痕,但是乐羽却对这些原本他十分爱惜的棋子的损伤视若无睹。
随意地施以了一个无所谓的余光,乐羽径直踩着那些棋子走到了门边。
他调整了一下面上的表情,露出了一个和善又温和的笑容,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在恭逗留了这么久, 差不多也该向主上进言, 请御驾早日前往蓬山进行天敕了呢。”
随后,也该让窃居御座的那位,把他占据已久的位置让出来了……
但是, 那个人,虽然无能又胆小, 但还是会不甘心的吧。
到时候,那个人, 和被他放任的虫豸们又会做出什么狗急跳墙之举呢?
乐羽脸上的笑容露出一抹恶意。
真让人期待……
***
文光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他怔愣着看着头顶青色绣云纹的帐子,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此处又是何处。
直到茶朔带着浓厚笑意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睡得好吗?”
文光随即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偏过头去。
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片□□的胸膛和那人松松垮垮穿在身上的雪青色睡袍,顺着肌理分明的白皙胸膛向上看得话,就看到了
神采奕奕的样子简直要闪瞎他的眼睛。
“你还真是……真是服了你了。”
一大早也不知道开什么屏。
文光嘟囔了一句,便移开了视线。
无论在一起多久,他都没办法适应这家伙每次早上醒来就像个开屏孔雀似的花枝招展的样子。
不过多亏了这家伙给他的视觉冲击,昨晚的记忆他现在全都想起来。
脱离了昨晚那悲伤地近乎痛苦的情绪,文顿时懊恼地捂住脑袋闷哼了一声。
“完了……这下子算是前功尽弃。”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是茶朔洵却清楚地听明白了。
他也不安慰文光,反而直白道:“确实,这场“不合”在你不管不顾地跑过来之后,就结束了。”
只要他叫来侍女,很快文光在自己这里睡下的消息就会传到乐羽耳中。
“那怎么办?”
文光经过了最初的懊丧之后很快便调整了心情,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我现在偷偷溜走还来得及吗?”
“当然来不及了。”茶朔洵强忍着笑意,走下床去,他走到屏风后面,脱下睡袍,穿上了外衣,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外面的侍卫已经开始轮班,可能侍女已经站在门外等候,想要避过这么多人的眼线,太难为你了。”
文光闻言,不禁长长哀叹一声,直接把被子拉盖过头顶,希望以此来欺骗自己一切都是做梦……
“自欺欺人也没有用哦。”
茶朔洵的含笑声音隔着被子传入文光耳中,随后盖在文光脸上的被子便被他拉了下来。
“所以因为我昨晚中了邪一样的行为,我们之前做的算是前功尽弃了?”文光看了一眼坐在床边的男人,自暴自弃地说道。
茶朔洵卷着自己的长发,笑着挑了挑眉:“嗯,真是没有想到呢,某个人下午因为害怕我破坏计划不肯让我留下,结果半夜自己却痛痛快快地做了我想要做的事情……”
“啊啊啊啊!”
文光大喊着打断茶朔洵的打趣,直接从被子里扑了过去,想要捂住那个人的嘴巴,“别说了!我也不知道昨晚是怎么回事!”
他在心里崩溃地大叫:难道昨晚是真的中邪了吗?感觉自己当时要是不能见到这个家伙,心脏都快裂开了。
茶朔洵笑着将扑向自己的人顺势搂入怀中,发出了爽朗的笑声,“没关系的,反正麒麟想要和自己的主上在一起是很正常的。”他沉稳的声音很好地安抚了文光慌乱的心情,“所以就算别人知道你昨晚跑过来也没有什么,不会让乐羽察觉到的。”
茶朔洵果然知道文光的脉门——
他是害怕因为自己的举动,让乐羽发现他们在做局,从而对他们更加警惕。
见文光露出了半信半疑的神情,茶朔洵笑了笑,“放心吧。在这里,麒麟就像是白雪公主一样的生物,纯洁又善良,没有人会觉得麒麟会撒谎的。”
文光皱了皱眉,“我不喜欢这样的评价。”
“但是大部分的麒麟确实如此。”茶朔洵只是淡淡地陈述着事实。
文光的心头沉沉的,但是他又不清楚自己能说什么,因为他清楚茶朔洵说的是事实。
茶朔洵也察觉到了文光的不舒服,所以他聪明地略过了这个话题,接着之前的话题说道:“话说回来,昨晚发生的事情,我并不觉得是偶然。你在昨天或是昨天之前,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的地方?”
文光的神情一肃,“你是说……是乐羽?”
“嗯。”茶朔洵放开了文光,站起身离开了床榻转去了屏风后面。
文光裹着被子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心头陡然升起了一丝被他放开的失落。
但是,茶朔洵随即便捧着一叠衣服鞋袜走了回来,他把盛着衣服鞋袜的托盘放在床上,又放下了遮挡着床榻的帘帐,声音相当的不正经。
“先换好衣服吧,不然稍后前来侍奉的侍女们看到柳国的台辅不着寸缕地睡在他的主上床榻上…… ”
他的话没说完,一只从帘帐中扔出来的鞋子就打断了这个人不着调的笑语。
“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穿好了衣服的文光掀开了帘帐,穿着袜子的双脚踩在床踏上,双眉倒竖一脸怒气地瞪着茶朔洵。
对此,茶朔洵只是随意地笑了笑,便捡起了被文光扔在地上的鞋子,走到文光跟前,蹲下身子,轻轻地抬起他的脚为他穿上了鞋子。
“——那家伙好不容易等到了我们失和的时机,无论如何都不会不做点什么。而且,按照你的性格,你也不是那么沉不住气的人……”
一个下午还以大局为理由强行驱赶了自己的恋人的人,怎么会突然在半夜就因为一个噩梦就突然不管不顾起来。
肯定有什么东西让他突然失去了对情绪的控制。
是毒药,还是法术?
想到这里,茶朔洵顿时心头一紧,他的眉头担忧地皱紧,抬头看向文光,紧张地问道:“你的身体有没有感觉到不舒服?”
文光感觉那个人握着自己脚踝的力度突然收紧,他立刻明白了茶朔洵的担忧,自己认真地感受了一下,发现昨天那种奇怪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了。
“现在倒没有什么不好,”文光两只脚都被套上了鞋子,把手放进了茶朔洵朝他伸出的手掌中,声音突然顿了顿,“但是现在想起来,昨晚似乎是在青女身上闻到了一种奇异的香气……”
他原本只是以为那是女孩子身上的熏香而已,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他却记起了瑞香曾经说过:女仙一般是不会在身上熏染香气的,尤其是在侍奉麒麟的时候,因为这样很可能会让对气息敏感的麒麟感觉到不安。
茶朔洵的脚步一顿,语气变得严肃至极,“香气?什么样的香气?”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杀意,在发现他有可能对文光用了毒药的这一刻,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恨不得立刻就提起剑将那个人斩首!
竟然……胆敢动文光!
文光被茶朔洵这一瞬间爆发出的戾气惊地心头一跳,他忙紧紧握住了茶朔洵的手,像是在拽住某种爆发了凶性的猛兽,他尽量以一种不带感情的语气描述道:“很独特,闻起来像是桃花的香气。”
“桃花……”
茶朔洵牵着文光的手,通过那交握的微颤和力道,感受到了文光的不安,他心底的暴戾也因此慢慢缩了回去。
他垂下眼帘,想起了曾经听过某些老头子的胡言乱语——
度王曾经为了坚定改革的信念,使用过某种从才国弄来的异香。
——华胥之香。
“怎么了?”
文光看茶朔洵突然露出了深思的神色,抬起头问道。
茶朔洵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了文光,并且道:“……这种香气有很神奇的效果,据说和才国的宝重华胥之花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具体的用处我们并不清楚,就是这种香的存在也只是一个传闻……”说道这里,他对文光道:“一会儿就请御医来为你诊断一下吧,我怕这种香气会对你什么别的不好。”
文光看茶朔洵注视着他的眸中全是忧虑,顺从地点了点头。
洗漱后,茶朔洵便让芙蓉去请了御医,还是那位替文光治病的老御医,他在仔细检查了文光的情况后,抚着胡须说道:
“……刘台辅只是有些思虑过度,只需要注意修养就好了。”
“那就好。”茶朔洵稍微放下了一点心。
见文光没有大碍,老御医便带着徒弟向茶朔洵和文光告辞了。
在御医一行人走出殿门的同时,乐羽也到了茶朔洵的门外,看着被侍女领出来的老御医,乐羽的眼中闪过一丝神思,他状似无意地向门口的侍女打听:“主上是感到了什么不豫吗?”
第52章 启程
那名侍女显然受到了很好的训练, 对于乐羽的试探只是微微一笑,“奴婢只管门扉开闭,对刘王陛下的事情不清楚呢。”
乐羽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也不生气, 或许说他早就清楚自己得不到什么答案。
他在心中一哂:蓬山的女仙居然还不如一介侍女懂得忠诚……
但这嘲弄的念头只是在心头一闪,他便将那个已经被他视为弃子的少女的身影抛诸脑后了。
走进这点殿阁的一瞬间,乐羽就挂上了一副忠心国事的沉重面孔, 他垂着脑袋, 在侍女的带领下穿过正堂, 来到了一处别室。
别室的圆桌上正摆着琳琅满目的早点, 文光和茶朔洵正两人紧密地坐在一起, 看样子是在用早膳。
看到乐羽被带了进来,茶朔洵余光都没动一下,他手下给文光夹菜的动作不停。
将一个小巧的酥饼放进了文光面前的茶碟子中,他放轻声音在文光耳畔诱哄道:“这里面裹了枫糖,是恭国的特产,据说有独特的风味,你尝尝看。”
文光倒是看了眼跟着侍女前来的人,只是很快便皱着眉头转了过去, 他把面前的茶碟推开, “太甜了。”
两人喁喁私语的样子,亲密无间,看来日前闹得那场确实已经消弭无痕了。
乐羽在心中再次感叹自己失策, 但是从始至终都十分遵守为臣的礼仪,在没有得到君主允许的时候绝对不敢抬眼去看君主的方向。
姿态确实当真无可挑剔。
茶朔洵不说话, 乐羽却不能也不说话,他只好上前半步跪下行礼道:“臣请圣躬安。”
茶朔洵听着乐羽清楚的问安声, 依旧没有给一个余光给他,只是朝他抬了抬手,说道:“安,免吧。”
与乐羽的恭敬相比,茶朔洵的态度要随意,甚至轻慢地多。
但是谁也说不出什么不对来。
因为乐羽是臣,而茶朔洵是君。
乐羽心中也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那丝不逊与愤怒只是在他的心里冒了一个头便被他死死地按了回去。
“多谢主上。”
茶朔洵见文光真的不想吃了,这才放下了为他布菜的筷子。
他一面让侍女将桌上的膳食撤下,一面对乐羽道:“内宰实在劳苦,不仅要费心费力为我国收拢可用之才,还要一早来向孤请安。”
乐羽立刻就察觉到了茶朔洵话中的不对,他的心头一凛,当即便打起了全部的精神应对道:“不敢当主上一句劳苦,俗话说若无清江水,哪有打鱼人。臣与主上的关系便如江水与渔人,先有主上替臣等在供王面前说情,臣才能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因此,臣不敢居功。”
乐羽这几句话说得格外小心,简直要把自己的功劳全都摘出去。
茶朔洵听了,不过一哂,他根本不会把他的话当真。
能够胆大到在君主和台辅之间挑拨离间的人……会是个谦虚的人吗?
茶朔洵眼中闪过一抹极深刻的厌恶,面上却仍笑语温然道:“公道自在人心,内宰的所作所为,孤都看在了眼中,卿不必如此拘礼。”
但是茶朔洵的态度越好,乐羽心头的警惕就越强,可是碍于君臣之分,他也不能一直驳茶朔洵的面子,因此面上只好作讷讷状。
任谁看这都是个老实厚道的样子。
但是只有受到过他的暗算的文光心里最清楚,这个老狐狸心里弯弯道道多着呢,一不小心就会着了他的道。
——这件事只是个开始而已,文光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清楚这个道理了。
而乐羽却在和茶朔洵打了几个太极之后说道:“主上,现在是否考虑前往蓬山接受天敕……”
茶朔洵闻言,定定地看了乐羽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天敕的话先不急,等我们先回到国内再说。”
乐羽一怔,随即急道:“国内形式不稳,主上为何不等天敕之后再返回?”
茶朔洵对乐羽的谏言全不接受,直接定了下来,“不用说了,孤和台辅已经决定好了。”
见乐羽一副仍有话说的样子,茶朔洵又道:“内宰,你是随孤一道,跟随商队乘骑兽回国,还是准备怎么回去呢?”
乐羽一愣,思索了片刻后才道:“臣随主上一道。”
“那就这么决定了。”茶朔洵拉着文光的手站起身,看着乐羽的眼神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内宰也快点处理好下面的事情吧,等到孤向供王辞行后,我们立刻就返回柳国。”
说罢,也不管乐羽的回应,直接牵着文光的手走进了内室。
隔绝别室和内室的门扉在身后关闭。
文光回头看了一眼那扇已经闭上的大门,抬起头问道:“带上他一起走的话,不会有事吧?”
茶朔洵视线微垂,落在文光洁白的脸颊上,他伸出手,在文光耳垂上的那点红痣点揉了揉,“是肯定会出事。但是明知如此,君主也不能因此便生出畏惧。”
他目光中多了很多让文光觉得很沉重的东西,“君王绝对不能恐惧臣下,不然臣下的气势就会压过君王。”
文光看着茶朔洵少见的肃穆表情,也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就像是我折服使令一样是吗?”
茶朔洵牵着文光走进内室,挑着眉,露出了孺子可教的笑容,“没错。”
他们最终确定的离开恭国的日期在三日之后。
按照预定的流程,向供王和供麒提出辞别之后,供王与恭国的臣僚们送他们一行人到长秋宫外的广场上。
茶朔洵将一件玄色的斗篷披在了文光身上,对站在台阶之上的供王朱晶以及供麒郑重行了一礼,“这些时日以来,多谢供王陛下的厚情款待。”
“没什么大不了的。”朱晶笑道。
她穿着大袖连裳,长长的裙摆拖曳在了台阶上,阶下站着是恭国的重臣,脸上是一国之君的稳重,“柳和恭身为邻国,守望相助本就是应该的。”
说着,她从一旁侍女奉上的托盘中拿起酒杯,向茶朔洵致意,“那么,祝君一路顺风,也祝柳国国运绵长。”
随着她的举杯,恭国的臣僚们也全都向着茶朔洵的方向举起酒杯。
茶朔洵也拿起了身边侍女奉上的酒杯回敬,“承您吉言。”
柳国一方也立刻随茶朔洵动作的向供王及恭国臣僚举杯。
两方人同时都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文光本来是硬着头皮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干掉的,但是杯中的液体一入口,他就惊讶地看向了朱晶的方向。
朱晶俏皮地对他眨眨眼睛。
这时候送别仪式也差不多结束了。
茶朔洵带着文光骑上了他们来时骑着的那只邹虞的背部。
恭国的空行师会护送他们到达恭、柳二国的边境,之后,恭国的军队就不会再前进了。
文光最后对着朱晶的方向摆了摆手,便在茶朔洵的呼哨声中,随着邹虞的一声低吼,踏上了前往柳国的归程。
离开的霜枫山的所在,越往恭、柳二国的边境靠近,文光心中的鼓胀感就越发强烈。
那是一种外出的游子在返回家乡时所感到的强烈的呼唤。
“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达?”文光看着云海之下翠绿的田地和山林,转过头问茶朔洵。
“到达柳国的境内还需要五日,到达芝草的话,再加上三日吧。”
茶朔洵握着缰绳,视线温柔地注视着文光,耐心地解释道。
柳国位于恭国的东北侧,文光已经能感觉到,越是靠近柳国的方向,空气就越发的干燥的冰冷,明明在恭国时,已经能感觉到浓厚的春天的气息,但是随着靠近柳国,这一抹春意也在飞快地消退。
属于恭国的这一段旅途,当真如同朱晶的祝愿般一帆风顺,他们途中在靠近边境的一座小镇上修整了一天后,又经过了数日的飞行,终于和茶朔洵所说的一般,看到了柳、恭两国的边境——高岫山。
——那是不逊色于金刚山的高耸山脉,将恭国和柳国两国的边界完整地隔绝了起来。
恭国的空行师也在此处和他们分开了。
没有王的允许,别国的军队是不能随意进入另外一国的。
“……那么臣下就告辞了。”
执行此次护送任务的是禁军的左将军,也是他们在乾城看到的那位自称言州州师的景桓。
茶朔洵向他点头,随后两方的人马便在靠近高岫边关的地方分头两去了。
“我就说这家伙不可能只是区区州师将军。”金阙看着远去的空行师,对一旁的苍梧玩笑道。
苍梧收回了看向空行师的视线,并不接金阙的话茬,而是肃着一张脸对其他护卫道:“提高警惕,接下去的路会艰难起来。”
闻言,金阙顿时感觉无趣,他只能瞪了已经去检查行装的苍梧一眼,抱怨了一句,“真是筋肉脑袋。”
这样说着,但是他随后也露出了严肃地神色。
他抬头看向那座隔绝着柳国和恭国的山脉,那座山脉在地面投下了青色的投影,宛如什么蛰伏着恐怖的巨兽一般。
金阙的心头也逐渐升起一股不安,他意味难言地说道:“俨然是暴风雨前呢……”
第53章 遇袭
茶朔洵被文光认为主上的消息, 和他已经出发返回国内的消息一道,在这一天同时传回了芬华宫中。
沉寂许久的芬华山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欢腾。
从一般官员们居住的治朝,到云海之上的燕朝, 欢呼声几乎要冲破天际。
“太好了, 太好了。”这样的声音从每个人的嘴巴里说出来,
就连穿行在各处的仆从的脚步声都变得轻快起来。
因为期待了太久,也等待了太久, 所以当真的等到这一天的时候, 积攒的情绪像是要把人烧起来一样爆发了。
可是, 在这一片的喜悦和激动当中, 深宫中的某个人却陷入了极致的惶恐与不安,
助月辉捂着脸踉跄着后退到了层层帷帐之后,他近乎绝望地尖叫着让宫中的侍从把门窗和所有的帷帐全都关起和放下。
似乎这样做了,他就可以在这间被重重封闭和掩盖的房间里,逃避麒麟已经选出新王的事实。
“为什么,为什么乐羽这么没用!”
虽然他也没相信过乐羽给的那个所谓的承诺,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人居然连拖延都没有做到!
他头上的发冠已经在他慌乱的动作中跌落,此时鬓发散乱, 身上昂贵的衣服也凌乱了, 这让他看起来更加像是个穿着昂贵衣裳的赝品了。
助月辉发疯似的在殿内乱砸乱丢,瓷器和玻璃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
在宫殿内侍奉的侍女们纷纷交换了一个厌烦的眼神。
正当她们准备就这样悄悄退出去的时候,里面的动静突然停止了。
助月辉心头的不安、惶恐、愤怒、胆怯膨胀到了极致, 他反而变得冷静了下来。
他很清楚,自己在假王的位置上做过什么, 也很清楚当真王登位后,一旦要进行清算, 那么他不说仙籍了,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所以现在最后的,也是唯一能救自己的办法就只有一条了。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但这份平静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去把黄平叫来。”
而帘幕之外的侍女们在听到了“黄平”的名字后,不约而同地全都瑟缩了一下,惧意在她们的眼中蔓生,让她们根本不敢反抗助月辉的命令。
殿中的侍女应声而去,一个影子般的人不多时便走了进来。
他正是之前向乐羽传信的男人。
侍女们在将人带到之后便全都退了出去。
关阖的门扉隔绝了殿中最后一丝光亮。
与此同时,助月辉癫狂的声音也从帘幕之后传来——
“派出妖魔,杀了他们!”
那个名叫黄平的人,既没有问“他们”是谁,也没有因为知道“他们”是谁而有丝毫的感情波动,他宛如泥塑般面无表情地向着帘幕的方向叩首,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是!”
随即这个人影便像是真的影子一般消失在了黑暗中。
***
茶朔洵一行很顺利地从恭柳之间那扇唯一的关卡进入了柳国。
进入柳国之后,文光只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情在他的胸膛中酝酿,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热意,几乎让他哭了出来。
他们一行骑着骑兽又飞行了许久,但入目所及的地方全是一片荒芜,除了最初的守卫两国边境的地方也再没有人烟。
“……这就是柳国吗?”
文光的双目中涌动着深重的悲伤,他亲眼所见的景象远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残破。
即使隔着云海透明的海波,他也能看到地面上一丝绿色也没有。
——这并不是因为柳国比恭国气候更严峻的原因,而是因为土地被抛弃了,失去了肥力的缘故。
一路上他们也不是没有路过曾经被设置为“里”的村落,但是这些里中间没有任何人迹,甚至有些地方还出现了崩塌和烧毁的痕迹。
——这个国家原来是这个样子。
“是啊,很贫苦吧?”
茶朔洵的声音突然响起,他好像察觉到了文光的心情,用一种像是调侃的声音说道:“我们的手气还真是差啊,一上手就是这样的牌。”
文光知道茶朔洵是想要让他轻松一些,他揉了揉有些潮气的眼睛,没好气地用胳膊捣了身后的人一下,气笑,“真是靠不住的王啊……怎么,因为牌差,所以就想弃局了吗?”
茶朔洵听出来他的声音好了一些,轻笑一声,“不,反倒是让我觉得更有意思了一点呢……”
“哼,最好是这样。”文光已经从那种低沉的情绪中回转了过来,也有了和茶朔洵斗嘴的心情,“不然的话——”
他的话音未落,脸上才显露的笑容便骤然消失,目光也随即看向了远方。
被两人共乘的邹虞突然浑身肌肉紧绷,头也高高抬起,它直直地盯着前方,嘴巴里还发出阵阵威慑的低鸣。
于此同时,天边突兀地出现了群群飞鸟,叽喳乱叫着宛如一片乌云般以狂风席卷之势朝他们冲来。
茶朔洵目光一凛,立刻拔出佩剑,横在自己与文光的身前。
“有敌人!戒备!”
苍梧在茶朔洵拔出佩剑的瞬间便意识到了不对,他当即朝身后的队伍大吼着抽出了自己携带的武器。
一时间,骑兽上的众人全都拿出了戒备之势,各式各样的刀锋横亘在了他们自己的前方。
在众人反应的一瞬间,鸟群便铺天盖地地朝他们袭来。
茶朔洵将文光用斗篷紧紧包裹住,手起刀落,将不要命地朝他们攻击地鸟群砍落。
血肉割裂的声音不绝于耳,血腥的味道很快便蔓延开来。
文光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颤抖,他拼命地用双手紧紧抓住缰绳,要紧牙关,对自己默念:“没事的,没事的,只是一点血腥味,停住,白文光,你挺住!”
尽管文光想要努力地装作没有问题的样子,但是茶朔洵还是很快地发现了他的异样。
他在心头暗道不好,突然醒悟过来——
这些鸟群根本不是为了袭击他们!
它们是针对文光而来的!
鸟群不要命地向他们攻击,他们定然会抽出武器砍杀,但一旦杀死这些鸟群,那么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浓重的血气。
这是针对麒麟的弱点而专门安排的袭击。
茶朔洵又一刀砍落了一只朝他的眼睛抓来的鹰隼,鸟类腥臭的鲜血溅了他一身,他强忍着心头的怒火,扭过头对身边和鸟群奋战的众人喊道:“别中计了,快降落到地面上去,这是冲着台辅来的!”
说着便一拽缰绳,率先带着文光朝地面俯冲而去。
众人见势,也忙追随而下。
而群鸟仍不见消散,也紧紧追着他们朝地面而来。
俯冲的风几乎撞得文光握不紧手中缰绳,身下的邹虞也从喉咙中发出阵阵低嚎,看得出来骤然从高空下降,无论是对乘坐骑兽的人还是对骑兽本身都是一种煎熬和折磨。
“再坚持一下。”茶朔洵手持长刃一刀劈开了挡在他们面前的一只鸟雀,眉头皱紧,对着文光轻声说道。
“我,知道!”文光咬着牙,紧紧趴伏在邹虞的背上,忍耐着那如同刀割一般的空气从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划过。
——他身上的披风早就不知道被吹到什么地方去了。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邹虞猛地发出一声嘶吼,身体朝前一扑,那种冰冷的锐气的空气才陡然消失,他们落到了地面之上。
其他人也在不久后全都降落到了地面上。
经过了鸟群的纠缠,他们几乎身上全都挂着大大小小的伤痕,所幸这些鸟群只是一般的鸟类,这些伤都只是皮外伤而已。
苍梧和金阙忙从骑兽身上跳下,向茶朔洵和文光的方向跑来。
“主上,接下来该怎么办?”
茶朔洵抬头看了一眼渐渐偏落的太阳,和同行的仍带惶惑之色的其余人,当机立断道:“暂时放弃从上空赶往芝草的打算,我们从地面上走。”
苍梧立即领命,随后便转身将茶朔洵的决定传达给了充当护卫的其他武官们。
而此时,乐羽也一脸狼狈地向着茶朔洵跑来,他用手帕按着自己脸上被鸟抓破的地方,对茶朔洵拱手道:“主上,您和台辅还无恙吧?”
茶朔洵摇了摇头,一手持刀,一手紧紧拉着文光,“内宰和其他人呢?”
他们的队伍主体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原本商队的人,大约二十来人,包括茶朔洵和文光,里面有半数以上的都是武官;另一部分则是乐羽和他的仆从,大约有十人左右,似乎也有一些功夫防身,而最后一部分则是他们从恭国带回来的官吏们,大约有三十人左右,其中几乎没有武官。
乐羽苦笑,“臣尚可,其余人中除了一位受到了一些惊吓,从骑兽上下来时崴到了脚,别的都只是一些皮外伤。”
茶朔洵点点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围在一处的相互处理伤口的人群,向乐羽问道:“内宰可知我们现在到了哪里?附近是什么地界了?”
乐羽先道了一声“恕臣失礼”,随后便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蹲下身画出了一个简易的地图,“主上请看,我们刚刚路过了最靠近恭国的连州,现在正好在朔州境内……”
第54章 共死之约
“朔州啊……”
茶朔洵听到这个名字, 突然笑了一声,“我记得现在的朔州侯是孟恒光吧?没记错的话,他五年之前还是沮城的太守, 现在居然一跃而成为了州侯, 升迁得还真是飞快呢。”
乐羽愣了一愣,没想到茶朔洵对现任朔州侯的事迹这么了解。
明明朔州侯上位是这两年的事情,而他这两年基本都不在国内, 身在国外却对国内的事情洞若观火, 他们这位主上啊……
乐羽心中嗤笑了一声, 心底的弦却崩得更紧了。
“正如主上所言, 现在的朔州确实是这位“善人郡守”担任州侯。”
无论乐羽心中怎么想, 但是对于茶朔洵的话他都是以最恭敬的态度回应道。
““善人郡守”吗……”
茶朔洵听见这个名号后颇有深意地笑了笑。
他将剑一把插在地上,拉着文光一起蹲下身,看着地上随手挥就的“朔州地图”,指着某一处说道:“这里应该是进入朔州的咽喉位置——墨池吧。”
乐羽看着茶朔洵手指的地方,笑着点头,“主上慧眼。我们现在应该就在墨池附近。”
茶朔洵摸了摸下巴,笑说:“倒不是我慧眼,而是我对朔州格外熟悉的缘故。”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 “真是怀念啊……”
乐羽看了眼茶朔洵含笑的表情, 又看了眼茫然的文光,堆着笑道:“主上从蓬莱通过蚀最初落到的地方就是朔州吧?”
文光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刷”地转头看向茶朔洵, 似乎在说:快告诉我。
茶朔洵忍不住被文光的这番表现逗乐了,他拉着文光站起身, 随后又向乐羽伸出手,但是乐羽只是惶恐地摆摆手, 示意自己不敢,便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自己站起身来了。
三人朝着众人的方向走去,一面走,一面听茶朔洵说道:“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语言不通,幸好文字还认识,所以就只能伪装成为哑巴……”
茶朔洵讲述自己在朔州的经历时用的是一种相当轻松的语气,但是听到了文光的耳中,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抓紧了那个人的手。
——不会说也听不懂,虽然能看懂文字,但是其中的艰难也可想而知。
“……所以,在看到了贴在布告中的敕旨时,我就想不如去试试,反正也不会更差了。如果真的成了,那么就会被授予官职,总好过我这样一直漫无目的地流浪,再说了,这里的冬天一看就很冷,那个时候如果我还没有身份,我又该怎么过冬呢?”
茶朔洵笑着说起自己当时的想法,就像是在谈论今天是吃青菜还是吃萝卜一样简单。
但是这下子连乐羽都露出了敬佩的神色。
“主上不愧是天选之人。您的魄力远非常人可比。”
他虽然一早就知道茶朔洵的发迹过程,但是这和亲耳从本人口中听到还是不一样的。
乐羽再一次在心中惋惜地想:这个人为什么会是新王呢?如果他不是新王的话,即使是政敌举荐之人,他也会重用此人的……
他们走到了人群之间,原本坐在原地休息的人们全都站起身向茶朔洵三人行礼。
文光也在行礼的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就是那个将作——褚白,他也跟随茶朔洵回国了,他的一只手用衣服裹了起来,看来是在刚刚的袭击中受伤了。
茶朔洵忙让他们起身,歉疚道:“抱歉,接下来我们可能不能继续赶路了,今晚可能需要委屈大家在野外露宿。”
众人纷纷还礼道不敢当,苍梧和金阙等人还好,跟随乐羽的那一批仆从也没看出什么异色,但是从恭国而来的官吏们则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就算现在茶朔洵宣布要继续赶路,恐怕他们也不能继续了。
所以在听到茶朔洵的话之后,这些人尤为松了一口气。
茶朔洵把这些人的放松看在了眼中,就让金阙和乐羽商量着今晚过夜的事情,自己则带着文光走到了稍微远一点的地方。
“感觉怎么样?”茶朔洵松开了一直和文光牵着的手,甚至还站得离他远了一些。
被松开手的瞬间,文光只觉心头一片空落落的,他茫然地看向茶朔洵,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松开自己,还站得离自己那么远。
“什么?”
茶朔洵担忧地看着文光的脸色,目光丝毫不敢错过他的表情,“刚刚那么浓的血腥味,你肯定很不舒服吧。”
文光一怔,随后就像是被戳破了面具一般,苦笑着看向茶朔洵,“果然,还是没有办法骗过你……”
他情不自禁地双手紧握着,似乎要给自己提供一点力气,“头很晕,身上也,很重。”
见茶朔洵的神情变得很沉,他忙又补充道:“但是并没有发热,和一般的晕血症发作时差不多……我还可以忍耐。”
茶朔洵凝着脸沉默了许久,才带着文光走到不远的小土坡上。
这里距离地面大约半米高,是上风口,虽然风会带来寒意,但是同样却会吹走他身上的血的气味。
大约过了一刻钟那么长,文光才像是喘过气一样,脸色好看了不少。
“接下来我们还会遇到比刚才还要严峻的阻碍……”
两人在站土坡上,茶朔洵看着乐羽和金阙他们指挥着一群人搭建帐篷,收集柴火,来来去去的人影映在了他琥珀色的眼眸中,折射出莫名的意味,“也许——”
茶朔洵只说出了两个字,文光便打断了他,“你是想让我先离开吗?”
天色渐晚,远处的落日只剩下半个垂落在地平线上。
刺目的光芒已经完全褪去,此刻的夕阳就像是半个鲜艳的咸蛋黄,将周围的云彩由近及远渲染成了赤红、橙黄、胭紫。
文光看着夕阳的方向闭了闭眼,想要把某种几欲喷薄而出的情感压抑下去,“我不能走。”
他转向茶朔洵,直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睛,“我要是先离开了,你只会更加危险。你也明白吧?王死去了,只要麒麟还在,那么就还能选出新王,但是要是麒麟和王一起死去了,那么下一只麒麟什么时候会降生就说不定了。所以,只要我和你在一起,那么幕后之人的手段就总要留几分。”
“我知道。”
茶朔洵的眼睛在余晖的映衬下泛着淡淡的紫色,显示出一种直白的深情,他的眼角眉梢都是情意,煽动的睫毛仿佛羽毛般搔动着文光的心。
轻轻的笑声从他的弯起的嘴角逸出,“但是你真的要拒绝吗?不走的话,万一那个人真的丧心病狂到了连麒麟都会一起除掉的地步,也许我们真的会一同死掉也难说。”
“那就一起死掉好了。”
文光突然从身后抱住了茶朔洵。
脸庞贴在那人的背上,文光甚至能嗅到他衣服上干涸掉的腥臭鸟血,尽管这股气味一直刺激地他想要流泪,他也没有松开抱着的这个人分毫。
“……反正麒麟总归到最后都会和王一起死掉的。”
文光在茶朔洵的背上蹭了蹭,任由那银灰的绢纱在自己的脸上摩挲,语气充满了留恋和罕见的任性,“就当是这一天提早到来就好了。”
他是麒麟不错,他总是会被柳国的子民们牵动心神,从而生出许多慈悲和怜悯的心思。
但是他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私心,他可以为了柳国的百姓牺牲自己,但是这并不意味他在这样的关头会愿意舍弃自己的爱人独自求生。
即使他知道,如果他真的抛弃茶朔洵,茶朔洵又真的不幸死在了前往芝草的路上,他还可以为柳国选出一位王,可是他作为人的心却让他根本无法这样做。
人的心是无法完全用理智来衡量的。
“这样啊。”茶朔洵无声地笑了,双目中那一抹冷静全都化作了柔情。
他轻轻抓住了文光怀绕在他腰间的双手,四手交叠,两个人的体温在这一刻相互交融,垂落的眉眼仿佛月光般温柔,“那么我们就同生共死吧。”
这静谧的时刻一直持续到太阳完全地沉入了地平线下,清冷的月辉慢慢爬上了天际。
不远处,营地中已经燃起了篝火,茶朔洵拉着文光的手慢慢从土坡上走了下去。
“你猜今晚我们被袭击的概率有多大?”
茶朔洵牵着文光的手走向营地,在走到距营地还有十步的距离时,他突然停下脚步问道。
文光看了一眼周围寂静荒芜的环境和那潜藏在黑夜中的幽影,平淡地说道:“我想,大概是百分百吧。”
话音刚落,一道雪白冰冷的剑光便陡然照亮了夜色,茶朔洵带着狂气的笑语在空气中响起:“真是遗憾,答对了呢。”
随着话音落下,一声凄厉的嚎叫声顿时划破了还算安静的夜色。
营地中的人们立即拿起了放在身旁的武器,目眦欲裂地向两人的方向冲来。
“主上,臣来祝您一臂之力!”
苍梧大喊着射出一支利箭,歘的一声,箭矢便穿透了那只被茶朔洵砍断了一只手臂的妖魔。
文光只觉铺天盖地的腥臭气息要将他包围,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跟着茶朔洵一道向着营地的方向跑去。
第55章 墨池令
“搏丘, 去把那个人找出来!”
在返回到被篝火照亮的营地之后,文光抑制住那种强烈的晕眩感,立刻命令他的使令去寻找那个驱使妖魔的人。
这只妖魔并不是偶然地想要袭击他们, 他从它的身上感觉到了一种隐蔽的牵引感。
它的背后一定有人在驱使!
“台辅, 您无恙吧?”
营地中的人们当即将文光团团围住,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关怀的神情。
文光强作无事地摇了摇头,“我没事。”又连忙对众人说道:“大家小心, 我能感觉到危险正在向我们靠近!”
他的话音刚落, 一个站在最外层的人就指着天空高声叫喊道:“是夜鬼!”
只见许多长的像鸡那么大的鸟类正成群结队地从天上向着他们俯冲而来, 乌压压地简直像是一阵黑色的风暴。
这些鸟的喙和爪子都闪着银灰色的寒光, 一看就知道非常的锋利。
“小心!”
又一个人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他们的喙和爪子都有毒, 千万不要被它们抓到!”
说话间,这些怪鸟就冲进了他们的营地,人群顿时惊慌地四散开来。
茶朔洵和苍梧几人护着文光砍死了十来只怪鸟后,对四处躲避的人群说道:“大家赶紧聚到篝火边去,这东西怕火,用火把去烧它们!”
原本乱做一团,像是没头苍蝇一样乱跑的人群,立刻就全都向着篝火处跑去。
事实果然如茶朔洵所言, 那些怪鸟在距离篝火十步远的地方便不敢靠近了, 只是上下扑腾着吱呀乱叫,扬起了夹杂着砂石灰尘的风,似乎是想要扑灭那熊熊燃烧着的火焰。
众人忙将茶朔洵和文光层层包围起来, 然后一起围绕着篝火,用身体阻挡着那些怪鸟扇起的大风。
这时, 茶朔洵的声音从众人身后响起,“让开!”
众人下意识按照声音的要求让开了一条通道, 只见数十支燃烧着的箭矢像是闪电般朝着盘旋在空中的怪鸟射去。天空中立刻就多了几团燃烧的火球,伴随着刺耳的尖嚎声在夜空中炸开。
原本还试探着向他们扑来的怪鸟在遭受了此番回击后顿时尖叫着一哄而散。
但是众人却依旧紧紧团团围着篝火不敢散开,直到天边露出了一丝鱼肚白,一个汉子方才“哎呦”了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他这一出声,众人才像是被抽走了力气一样,纷纷坐到了地上。
文光也终于力竭,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东西果然是夜鬼,那种妖魔不喜欢光亮,太阳出来之后,它们应该不会再来了。”
苍梧手下的一个人上前去检查了被烧死的怪鸟尸体,确定了那就是名为夜鬼的妖魔。
这种妖魔喜欢在夜间出行,畏惧光亮和高温,所以当白天到来之后,被它们袭击的危险就暂时消失了。
众人听到他的话,悬了一夜的心终于稍微放下了一些。
但是大家同时也心知肚明,这只是短暂的安全。
“还是要尽快赶到朔州去。最好在朔州城修整过后,再由朔州的州师护送我们走官道前往芝草。”
说话的人是乐羽。
“附近全是荒原,没有山也没有树,一旦被袭击,那么连个遮挡躲避的地方也没有。这样是不行的。”
他接过了金阙递过来的饼,轻声道了一句谢,眼睛看向了不远处正在包扎伤口的人群,满脸忧愁,“已经有很多人受了伤,虽然大家的性命都保全了,但是……”
他的话没说完了,但是意思大家都明白了。
如果继续在这种没有任何依仗的荒原上行进,那么就像是暴露在敌人砧板上的肉,只能任人宰割而已。
“但是前往朔州的话,主上和台辅的身份怎么办?”
见众人看过来,成佳迟疑地说道:“朔州的官吏还不知敌我,贸然将主上和台辅暴露在他们面前的话,万一有什么不测……”
这时一个官吏小心地插话道:“拜托主上和台辅伪装一下身份怎么样?我们可以假装成过路的商人?”
“不可!”
乐羽和金阙异口同声道。
随即两人相互看了一眼便立刻别过头去。
金阙虚握着拳头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目光凌厉地看向了那个提出这个建议的人,“无论朔州的官吏是敌是友,但是他们在大义上全都是主上的臣僚,那么只要君臣的名分在,他们都不能在表面上对主上和台辅有任何的不利。”
乐羽赞同地点了点头,“正如小臣所言。只要君臣大义存在一日,那么他们明面上就绝对不会对主上有什么危害。”
听到他这样说,文光的眼神深了深。
他似乎也从这番话中窥探到了乐羽的内心——
所以,这就是你无论对我和那个人有多么大的恶意,却从来不直接动手的原因吗?
文光此刻的心思并没有人知晓。
他们的讨论最终得到了结果。
“到朔州去!”茶朔洵拉着文光的手果断地宣布道:“我们通过墨池进入朔州,然后正大光明地表明身份让朔州侯护送我们前往芝草。”
收到了主上的命令,所有人都十分迅速地收拾好了行礼,然后骑上了骑兽,按照乐羽和金阙指引的方向,朝着最近的墨池前行。
一行人提心吊胆地又了半天的赶路,终于让他们在傍晚之前赶到了这座名叫墨池的小城的城门外。
墨池作为朔州的咽喉,虽然是一座很小的城池,但是守卫却相当森严。
站在城墙上的守卫们,早在茶朔洵一行人距离城外还有一百步时就注意到了他们。
——这么多骑着骑兽的人向城门的方向冲来,掀起的尘土实在让人无法忽视。
手握长枪的士兵在他们还没有靠近的时候便命令关闭城门,“有可疑的人过来了,快关闭城门!”
眼见城门就在自己的眼前被人关上了,一行人只能勒停了还在奔跑的骑兽们。
茶朔洵看了一眼乐羽,说道:“内宰,麻烦你了。”
乐羽连声说着“不敢当”,随后便对他身边的一个仆从招了招手,说道:“去告诉元和,主上和台辅亲临墨池,让他速速打开城门迎接御驾!”
那个仆从当即翻身下马,小跑到城门之前,把一个东西从城门旁的一个小窗中递给了里面的人,里面的人看到了他递过来的东西大吃一惊,立刻探出头来说:“小人马上就去告诉城主。”说着便高声让城门守卫们打开城门。
紧闭的城门被推开,随后便远远地听见有马车的车轮轱辘压着石板的声音传来——
一驾马车急匆匆地向城门的方向驶来,然后又猛然地在城门内停下。
“臣,墨池令元和,见过内宰大人!”
一个穿着官服的男人满头大汗地从马车里奔了出来,三两步就跑到了乐羽的骑兽前点头哈腰地说道。
乐羽见此人竟然略过茶朔洵和文光,向他先行行礼之时,心中顿时暗叫不好,果然他用余光一斜,便见周遭的其余人脸上全都露出了不愉的神色。
但是茶朔洵本人倒是还好,见乐羽向他看来,他还笑着朝他抬了抬手,意思是让他自己应对就好。
但是茶朔洵的态度越宽容,越不在意,乐羽心头就越谨慎,他顿时大怒着朝还在努力奉承自己的墨池令训斥道:“无礼之徒!难道没见到主上与台辅当前吗!”
墨池令被乐羽一顿呵斥,整个人顿时一个激灵,这才转过头看向了一直骑在邹虞背上的男人。
结果这人却还是没有像乐羽希望的那样立刻就向茶朔洵行礼,而是惊讶地大叫道:“茶将军,居然是您!”
“好久不见,元令。”茶朔洵笑着对墨池令打招呼道。
墨池令先是开心地准备应和,但随后便反应过来,乐羽所说的主上,应该就是茶朔洵。
这后知后觉之人这才赶忙惶恐地伏跪在地上,向着茶朔洵的方向叩首道:“臣万死,竟然没能向主上问安!”
茶朔洵含笑的声音从他的头顶飘落,“我们也算是熟人了,不用这么多礼了,元令,请起吧。”
“这……”墨池令闻言,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觑了一眼茶朔洵的脸色,见他果然面无怒色,也不是假意,这才抹了抹汗,不安地从地上爬起来,“那么臣就失礼了。”
说着他又连忙侧过身,弓着身子向茶朔洵一行人讪笑,“请主上入城。”
文光看着墨池令的这一番做派,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他悄悄拉了拉茶朔洵的衣袖,问道:“这个人看起来很不靠谱的样子,他是怎么当上一城之令的?”
茶朔洵拍了拍邹虞的脖子,示意它跟着众人一道进城去,又看了一眼一直在一旁对着金阙和苍梧赔笑的墨池令,笑道:“他么,他的官位是买来的。”
“买的!”文光惊讶地看向茶朔洵。
茶朔洵将城内还算繁荣的市景纳入眼中,心中对墨池的现状有了估量,一面回答文光的问题:“是啊。”
文光听到“买官”两个字,脑中立刻闪现出“卖官鬻爵、吏治败坏等一系列关键词,因此心头立刻坠坠地发沉。
茶朔洵一看他的表情,便知道文光心中在想些什么,他因此失笑道:“你知道从度王后期,柳国就债台高筑、国内财政空虚了吗?”
第56章 取士之弊
这时, 他们也穿过了城中最繁华的一段路途。
摩肩接踵的行人、三三两两的骡马、街道两边不停地向行客们兜售货物的摊贩、讨价还价的百姓,还有从不远处的广场传来的杂耍的锣鼓声和人们的叫好声,虽然喧闹无比却又是那么的鲜活。
文光虽然努力想要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听茶朔洵说话, 但是眼睛却仍是情不自禁地被这热闹的市井吸引了过去。
茶朔洵见状, 微微一笑,便适时地止住了说话的声音。
直到他们一行从中间的大道穿过,走到了一处行人更少、但是道路却更加宽敞的街道上, 他才继续道:“为了弥补国库的空虚, 朝廷便大肆向民间封赏爵位, 然后又规定不同的爵位可以享有不同的待遇, 如果有余钱的百姓, 想要获得更高的地位和待遇,那么就可以向朝廷购买爵位。”
“爵位?”文光一愣,“不是官职吗?”
茶朔洵摇了摇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度王那时还没有失道,柳虽然财政上捉襟见肘,但是吏治上倒还没有败坏到这个地步。”
他笑了笑, “所以最初, 只是允许人向国家购买爵位而已……”
文光听着茶朔洵的解释,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还没有来得及说话, 便被茶朔洵打断了。
“我们是到了呢。”
文光闻言,抬眼看去, 只见面前一座高大门楼,上下两层, 左右各有三层阁楼。楼顶上覆盖着碧绿的瓦片,在余晖之下闪烁着明艳的光辉。
虽然看不见里面的建筑,但是只看这一座门楼,便可以猜测其中必然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真是气派啊。”文光忍不住感叹道。
茶朔洵一挑眉,笑道:“你连霜枫宫都见识过了,怎么还会这么感慨呢?”
“这不一样。”文光又看了一眼那壮观的门楼,对茶朔洵说道:“霜枫宫那是神仙宫阙、帝王气象,这是是人间富贵。”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见墨池令讨好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能够被台辅这样称赞,真是让寒门陋室都变得光彩了起来呢。”
文光循声看去,只见墨池令正弓着身子站在不远处,一脸谄媚地朝他咧了咧嘴。
“快请进门休息休息吧。”这个男人弯着腰,热情地让门口的护卫将大门打开,向他们邀请道。
“那么就叨扰了。”文光听着茶朔洵含笑的声音这样说道。
随后他们便从这两扇洞开的朱漆大门中,进入到了墨池令的家中。
一场热闹的晚宴过后,茶朔洵和文光在墨池令的亲自带领下来到了替他们安排的居所中。
看得出来文光已经有了疲色,所以墨池令在短暂地奉承之后,便十分知趣地退下了。
茶朔洵和文光他们居住的院子位于府邸的东部,地势很高,站在二楼的话,可以将整个宅邸收入眼中。
这里本来是招待贵客的处所,此刻用来招待茶朔洵和文光,也算是恰当。
没有了外人干扰之后,文光终于能够和茶朔洵继续他们最初的话题。
文光问道:“卖爵位和卖官职有什么不同吗?”
“怎么说呢?”
茶朔洵想了想,似乎在组织语言,“所谓卖官鬻爵,其实是两件事情。不过,光说的话可能有些复杂呢。”
他像是难为般地扶了扶额头,然后看了一眼房中的陈设,在看见放在房间右侧的书案时才松了眉头,拉着文光就走到了书案之前。
书案之上陈列着精美的笔墨纸砚,茶朔洵在插地如同笔山一般的笔筒中挑挑拣拣了好一会儿,才一脸将就地选中了一只毛笔,“帮我研墨吧。”
文光一脸无语,“你还真是会使唤人。”
虽然嘴上这样抱怨着,但他还是听话地卷起袖子,滴了几滴水到砚台上,开始替茶朔洵研起墨来。
“这样行了吧。”文光放下墨锭,没好气地对茶朔洵道。
“辛苦台辅了。”茶朔洵脸上挂着戏谑的笑容,用毛笔在墨池中沾满了墨汁,夸张地赞叹道:“浓淡合宜,台辅研的墨真是一流啊。”
文光被他调侃的语气说得脸上热辣辣的,忍不住嗔道:“说正紧的!”
茶朔洵的目光掠过文光脸上的绯红,眼底笑意愈浓,他的心中想要逗弄文光的兴趣也越发浓烈,但是他同样也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所以只能将心头那股热火强行按了下去,嘴角含笑地埋头在纸上写了起来。
“向天下普赐爵位,是度王提出制度。”
茶朔洵说着,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爵”字,“所有满了十五岁,出身清白的柳国子民,都会在成人的这一年收到国家分给他的公田和爵位。且公田与爵位是联系在一起的,根据爵位的高低,所授予的田产也有多寡。爵位一共有二十级,从低到高分别是公士、上造、簪袅、不更 、大夫……”
茶朔洵的声音未断,文光的声音便加了进来。
“——官大夫、公大夫 、公乘、五大夫、左庶长、右庶长、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 、大上造、驷车庶长、大庶长、关内侯以及彻侯,凡二十级。”
一直念完这二十级爵位的名称,文光的眼睛顿时闪闪发亮,他激动地对茶朔洵道:“这是秦汉时期的二十爵!提出这个政策的人是谁?他一定是我的老乡!等到我们回到芝草的时候,我要去见他!”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茶朔洵无奈地放下了手中的笔,见文光疑惑地看来,他加重了语气说道:“我说过了,这是度王提出的制度。”
文光顿时如浇了一桶凉水般从他乡遇故人的喜悦中冷静了下来。
他喃喃地说道:“度王……”
就是那位已经失道的前刘王啊……
“所以,我是见不到他了啊。”文光失落极了,整个人都像是淋了雨似的,蔫答答的。
茶朔洵的心头却闪过一丝隐秘的喜悦,他也知道自己这样想很卑劣,可是刚刚文光对那个人一瞬间爆发的强烈情绪,真的让他很嫉妒。
他垂下眼帘,庆幸地想:幸好他已经死了,否则……
在经历了过山车一般骤喜骤悲的情绪变化之后,文光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还是茶朔洵不忍他继续沉浸在那种失落的情绪中,主动笑着开口,转移他的注意力,“看来关于爵位我已经不用再说了。只一条,爵以恕罪,就可以让柳国的富人们,对爵位趋之若鹜了。”
文光认真地点点头,“确实,听说柳国是个法律严明的国家,那么能够用来赎罪的爵位,在这里会变得多受欢迎,我已经可以想见了。”
茶朔洵一笑,提起笔,写着“爵”一字的纸上点了一点,“国家的初衷,是想要百姓们可以用自己多余的钱物来换取一些规则外的待遇。最初确实也取得了一定的收获,国库很快就充盈了起来。但是事情发展到后面,就变得不可控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公乘以上的爵位有了被推选成为官吏的资格。”
文光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这样的话,出仕的公平不就被破坏了吗?”
这段时间,文光基本已经弄清楚了关于十二国的常识,其中就包括了学校以及官吏的选拔。
一般来说,十二国中大部分的官吏,都来自学校。
学校有四级,第一级是“小学”,是最低的官学,毕业生叫做“小学生”。
学习优秀的小学生则会被举荐到比里更上一层的乡里读“下庠”也就是乡学。
基本上乡学毕业,就能获得做官的资格,但是这样出仕,通常只能做一些微末的小吏,比如搜寻珍贵植物的猎木师之类的。
比乡学更高一级的,则是位于州城首府的“上庠”,从上庠毕业的学生,如果选择出仕的话,官职也会更高,运气好的话,甚至还能通过晋升,成为国府的官员。
但是这样晋升而来的官吏上限也有限,他们通常不能做到六官中的第一等,也就是六官长。
想要成为除了夏官长之外的其他五官之长,其实有一条默认的原则,就是一定要在太学学习过。
而凌驾一众“上庠”之上的,一个国家只设置一座的学校,就是太学。
那里聚集了一国中的所有英才和最优秀的老师,能够从太学毕业的话,就会获得直接履职国府的机会。
读书,然后出仕,这是十二国中任意一国都通行的道理。
这是对“公平出仕”的根本保证,也是国家选用人才的根基所在。
“确实如此,并且这个事情的发展还有更坏的影响。”
茶朔洵的微微眯起眼,接着在“公乘”两字的旁边又写了一行字。
文光读了出来,“六千石。”
“对,只要向国家纳贡六千石或者更多的粮食,以及等价的财物,就能获得公乘以上的爵位。”
茶朔洵又在“六千石”旁写了几个官职的名称,分别是“太宰”、“御史”、“阍人”。
“六千石相当于天官长——太宰一个月的俸禄,御史这类的“二百石”之官三个月的俸禄,以及“阍人”这类低级夏官十个月的俸禄。”
他看向文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一般官吏尚且不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财物来,平民百姓之家就更不要说了。所以,这样破坏公正的捷径究竟是什么人才能获得利益呢?”
第57章 矿山
文光默然, 过了许久才滞涩地开口:“只有豪族和巨贾之家吧。”
茶朔洵摸了摸文光的头,像个欣慰的老师一样夸奖道:“真聪明。而且这些人很快便不只是满足于通过爵位而获得官职的方式了。”
他的神情变得冷酷又讥诮,“他们想要更快, 也更直接地攫取权力。这时候, 度王为了缓解国家财政的压力,以及让百姓们能够更好地生活,从而才向天下赐爵的初心已经完全被消弭了。爵位成了富人和势家们用来逃避罪责以及挤占普通人上升空间的东西。”
这个结果完全在文光的意料之中。
“最后鬻爵也直接变成了卖官对吧?”
“是的。最糜烂的时候, 甚至连偏远一点的乡长这样的职位都可以卖掉。”
“就比如说墨池?”文光很快就联想到了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
茶朔洵点了点头, “就比如说墨池。”
十二国的行政规划从低到高依次为里—乡—郡—州—国, 里是最低的村落, 里的负责的人叫做里长, 一般由村民自行推举而来,国家对于里的管控也比较松散,一个里的形成,可能是因为官府的设立,也可能是由百姓们自发聚集。
衡量一个里是否最终形成,只要看他们能否从乡长那里获取一枝里木的树枝。
但是乡却完全是由国家设立的,与之相对的,乡长一职也完全是由国家委派任命的。
通常州侯或者更有权力一点的郡守就能任命乡长, 但是无论乡长是由谁任命的, 担任乡长的人都至少是“上庠”毕业。也就是说,他们本来就拥有做官的资格。
但是通过买卖而获得乡长职位的人则未必满足这个条件。
就文光所知,本身能从乡学毕业的人就很少了, 更不要说从“上庠”毕业,那几乎就是千中无一的水准了。
不过, 能够从“上庠”毕业的人,本来也不需要走这样的歪门邪道获取官职。
茶朔洵看了一眼文光, 几乎立刻就猜中了他的心声,“墨池令本身是乡学毕业,按照他的能力他应该只能做一介小吏。但是他本身出身自上郡的豪门元氏,家里从祖父辈就以会经商闻名。所以当出现了这样一个口子的时候,元氏几乎是倾全家之力为他谋得了这样一个职位。”
文光立刻举一反三,问道:“墨池是有什么特别闻名的物产或者矿物吗?”
茶朔洵眼中闪着赞赏的光芒,笑道:“你猜呢?”
文光想也不想地用手指了指放在书案上的砚台和墨锭,“这些?”
茶朔洵哈哈大笑着说道:“太显而易见了是吗?”
文光莞尔,“这座城叫做墨池,说明这里肯定有与之相关的物产。你暗示得也太明显了。”
两人调笑了两句,相视一笑。
随后文光又问道:“你刚刚说“最糜烂的时候”,这就说明现在这种情况似乎好了不少?”
茶朔洵将桌上的毛笔放进笔洗中用清水仔细地冲刷着,看着浓郁的墨色逐渐从毛笔上晕染进水中,将这一水盂清水全都染成了墨色。
他才用一种像是赞叹又像是惋惜的语气说道:“是啊。度王提出的政策在他驾崩之后就全部被乐羽推翻了。所以现在无论是授爵还是买官,全都停止了。”
文光的眼睛灰了灰,有些怅然地说道:“所以,度王是亡在了改革?”
“谁知道呢?”
茶朔洵将洗干净的毛笔在桌上的纸上擦干,随后便把那张被他写满了字的纸丢进了一旁的废纸缸中,毛笔则重新插回了笔筒中。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想知道的话,就只能去问天帝了。”
问天帝?谁见过天帝呢?
这个话题说到这里,不过是怅然。
同时文光也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点别的意思,“你好像挺欣赏乐羽的?”
茶朔洵牵着文光的手走到窗边,窗户并未关闭,从这里正好能看见满园点起的灯火以及天上那一轮明月。
他没有回答文光的话,反而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火是好还是坏呢?”
文光想了想,说:“有益时是好,无益时就是坏。”
茶朔洵靠在窗框边,背对着月光,笑道:“乐羽此人,能够在朝政崩溃时力挽狂澜,能力肯定是不用说的,他就像是一把火,照亮了柳国最黑暗的时刻。但是现在这把火已经越烧越烈,逐渐有了燎原之势……所以,我的意愿并不重要。”
言外之意,他就算欣赏乐羽的能力也不会留下这个人了。
“况且,”茶朔洵脸上的笑意沉了沉,他看向文光,浅色的瞳孔背对着月光,闪烁着幽深的光芒,“他还对你动了手。仇怨已经结下了。”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
与此同时,在同一抹月光之下,只距离茶朔洵他们不远的一处院落中,还有两人也在说话。
乐羽坐在上首,墨池令元和则战战兢兢地站在地上。
乐羽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问道:“知道矿山存在的人,你都处理好了吗?”
“当,当然!”元和的脸色惨白地像是见了鬼,几乎立刻便脱口而出。
“哼。”乐羽见他这样上不了台面的样子,脸上的笑容顿时落了下去,冷森森道:“脸色这么难看,我是会吃人吗?”
元和顿时讪讪,忙要露出一个好看些的笑脸,但是适得其反,反而表情变得更难看了。
乐羽没眼看得轻啧了一声,嫌弃地别过眼去。
他忍不住在心中讥讽:草包就是草包,本来就是买来的官位,要不是他还派的上用场,早就把他和之前那些塞钱进来的蠹虫一起,全都清除出去了。
“总之,主上在的这段时间里,你一定要把矿山的事情瞒好,千万不要让这个消息传到了不该传的耳朵里,不然——”
乐羽拖长了调子,用一种悲悯地语气说道:“私开矿山,还死了数百人……这样的罪,足够你死一百回了。”
元和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忙不迭地跪倒在地朝乐羽连连磕头,“内宰,求您一定要救救下臣啊。矿山虽然是小人发现的,可是开采出来的矿产并不是小人一人独占的啊。”
闻言,乐羽的脸色顿时一阴,“你这是威胁我?”
“不敢,不敢……”
见他连声否认,乐羽冷笑道:“如果你是想以此威胁我,那么我告诉你没有用!我既不知道你私开矿山的事情,也从来没收过你送来的一分钱。就算主上知道了,也是牵连不到我身上的。”
乐羽为人相当谨慎,对于墨池令私自开采矿山的事情,他确实从来没有粘过手,也从来没有收过一份所谓的分红。
他之所以愿意出面来保这个废物,实在是因为他牵连了太多乐羽手下的人了。
正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如果这个家伙被人查出来了,那么他手下的人很可能也会被顺藤摸瓜,全都完蛋。
墨池令顿时傻眼,他每年向芬华山上送去大笔银钱,就连假王都收过他的钱,本以为几乎是打通了所有关节,谁知道乐羽竟然硬是出淤泥而不染。
“您为什么……”
“为什么不要你的钱?”
乐羽冷笑,抬手便将桌上的茶盏砸到地上砸了个粉碎,“因为早知道会出事!”
墨池附近有矿煤矿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几乎所有芬华山上管理矿产的官吏都知道。
但是这个煤矿从发现以来就没有被允许开采过。
是朝廷傻吗?当然不是!
是因为开采的难度太大了!
曾经有官吏做过核算,想要安全地在这个矿山中采矿,付出的代价可能抵得上朔州一年的赋税了。
这当然是得不偿失的结果,所以墨池附近的这座矿山才被朝廷抛弃了。
他们不可能和民间一些没有良知的黑心商人一样,完全不考虑采矿的百姓的安全就开矿。
所以当手下的人送上了墨池令私开矿山送来的“分红”,乐羽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危险。
但是那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那位坐在王座上的假王已经乐呵呵地收下了下面送上的好处,而他身边的人看见助月辉收了好处,便以为那个蠢货是得到了乐羽的授意,因此也全都收下了好处。
上了船,就沾了脏水,再也没办法清白了。
这是乐羽人生第二次感觉到了被蠢货愚弄的愤怒,但是他却没有办法抛弃这帮蠢货。
他需要人帮他办事,他很清楚,一个人是无法管理国家的。
所以当他出发前往恭国之前,得知了墨池令果然出了大事——那座矿山中发生了矿难,死了数百矿工之后,他也只能捏着鼻子把这件事情捂了下来。
朝中所有知道这件事的官吏全都被他以各种理由处置了。
只要墨池令再把下面知道消息的人处理掉,那么这件事就被他们死死地掩盖住了。
而且,他在出发前往恭国之前,还特意让人告诉墨池令,立刻把这处矿山封闭,绝对不能再私自开采了。
但是,谁知道这个利令智昏的蠢货,居然在今天晚上又偷偷找到他,不仅说矿山还在开采,并且还问他新君登基之后要怎么办时,乐羽顿时像是被人从后脑上狠狠砸了一下。
第58章 乱之一
事已至此, 乐羽只能强压着怒火,一边叫墨池令清扫所有知道矿山之事的仆从,一边在心中做好断尾求生的打算。
他冷酷地想:若是事情最终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那么就大难临头各自飞吧。
虽然会因此失掉一大批用熟了的人手, 可是人嘛,培养培养总还会有的,总不能为了这些人把自己搭进去。
“内、内宰……”
墨池令见乐羽陷入了沉思, 心头一阵不安, 忍不住忐忑地出声喊道。
乐羽抬起眼, 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 “只要你管好了那些嘴巴, 不走露风声,主上和台辅又只会在墨池停留很短的时间,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
墨池令听乐羽这么说,总算是得了一个准话,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随后又听乐羽问道:“让你给朔州侯传信,你传了没有?”
墨池令忙应道:“传了,传了,已经命令城中士兵骑玄吾去了。但是——”
他说着小心地止住了话音。
“但是什么?”
乐羽一甩袖子, 不耐地冷笑, “你好歹也做了这许多年的乡长,怎么还是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
“哈哈,哈哈。”
墨池令赔笑道:“是下臣不好, 下臣以后不会了。”见乐羽脸上的不耐烦已经很浓了,他才连忙说道:“但是就怕朔州侯不见下臣的人, 也不看下臣送去的书信。”
“如果是平时,恐怕他确实不会理睬你。”乐羽冷声道,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他肯定得知了主上和台辅回国的消息。这个时候,任何风吹草动,他都不会放过的。”
事实也正如乐羽所说,几乎是第二天一早,朔州便来人了。
彼时天才刚亮,墨池令便已经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地站在茶朔洵的处所之外,准备向新君和台辅问安了。
他到的时候,这处处所的院门之外只有他一人。
见此,墨池令不由在心中暗自叫好!
——没错,我果然是最早来等着向主上问安的人,等下主上知道了我的殷勤,一定会接纳我的忠诚的!
虽然说他的心中仍怀着害怕秘密被发现的忐忑和不安,但是这也不妨碍他想要向新君示好甚至是献媚。
那么争取成为最早向主上问安的臣子,也不过是应有之义。
墨池令看着紧闭的院门,带着激动的心情,在心中盘算着等会儿该怎么样既亲热又恭敬地向茶朔洵表达自己对他的崇敬。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最信任的一个家仆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对墨池令禀报道:“大,大人,外面,外面……”
话没说一句,这人便喘地上气不接下气,一看就是惊吓过度,赶忙跑进来的。
墨池令顿时被这个人的反应吓得半死,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怎么?矿山的事情走漏了!
幸好,家仆要说的并不是这个消息。
“大人,”这家仆终于喘平了气,说道:“城门外来了好多州师!”
“什么?!”
墨池令这下子也忍不住惊呼起来,“你确定是州师,而不是什么山上下来的土匪?”
恰巧此时乐羽和金阙分别带着一路人从相反的两个方向来到了这所院门前。
他们都把墨池令的惊呼听到了耳朵里。
乐羽心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这墨池令果然废物。
而金阙却眯着眼睛,砸吧着墨池令话中的意味:怎么听这个意思,像是墨池经常被土匪光顾似的?
但是他们的脸上都没有露出半点,而是像没听见墨池令这话一般,笑着互相打起招呼。
“您早安。”
“您早安。”
跟着他们一道的人们也纷纷互相打招呼,随后他们按照官职高低,在院门外站定。
墨池令听到仆从的禀报后,就心慌地要命,此时见其余请安的人来了,他忙快步跑到乐羽身边,焦急地说道:“内宰……”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乐羽一抬手打断。
乐羽看了一眼目不斜视,正身肃立在他斜后方的金阙等人,面无表情地说道:“应该是朔州侯收到了你的传信,所以才会派州师前来。”
“可是如果是要迎接主上的话,派使者不就好了,为什么要派州师?”
墨池令心中满是疑惑地问道。
“因为现在并不太平。”
金阙笑眯眯的声音插了进来。
见墨池令和不少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自己,金阙索性放开了声音,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主上和台辅回国的消息传开后,朝中和地方上,有不少人都心思浮动呢。那些不怀好意,不愿意放弃自己手中权势的人,可都在窥视着主上和台辅的安全呢。”
墨池令顿时心头一紧,感觉金阙这话像是格外意有所指,他几乎是立刻就看向了乐羽。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乐羽也一脸正色,像是十分赞同金阙的这番话的样子。
“正如小臣所言,这些不轨之人必须要严加防范才是!”
金阙嘿嘿笑了一声,眼神别有深意,“您说得对。”
说话间,院门被从里推开了。
外面等候的人顿时像是潮水一样涌了进去。
墨池令一个不备,便被人从前面挤到了最后。
他顿时忘记了心头的担忧,被气得跳脚,随后也赶忙跟在后面进了院子。
虽然人们全都进入了茶朔洵居住的院子当中,但是他们却不是全都有资格在房间里向茶朔洵请安的。
之前在野外的时候不算,那时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了安全上,礼仪什么的,全都简化了。
但是现在既然没有了安全的忧虑,那么君臣之礼也要重新讲究起来。
这座院子的中间是一片小湖,小湖的对岸是茶朔洵居住的二楼小楼,其余的建筑围绕着湖泊,将那座二层小楼簇拥在中央,看了起来宛如众星捧月一般。
这些围绕着湖泊的建筑全都是由檐廊连接着,从门中进来的人们,按照位次依次站在廊中等待着。
大约过了一刻钟后,一个侍女从主楼中走出,对站在队伍前列的金阙、苍梧、乐羽以及好不容易在一众官吏的怒视中挤到前列的墨池令说:“主上请几位大人进去。”
随后又在这几人走向主楼的时候对后面的人说道:“其余的大人们可以回去了,主上说请收拾好各自的行囊,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
说罢,对众人行了一礼,便走回了主楼。
主楼的一楼是会客的花厅,他们进门时,却没有看见茶朔洵和文光的身影。
“这里。”
茶朔洵的声音从一旁的偏厅传来。
他们循声看去,只见偏厅的隔门敞开着,茶朔洵和文光正一站一坐,在书案后面对着他们微笑招手。
“主上万安。”
他们向着偏厅的方向伏跪了下来,向茶朔洵问安。
“免礼。”
含笑的声音响起,还带着一丝调侃,“没有外人的话,不需要行这种虚礼。”
几人站起身来,向着偏厅走去。
“礼不可废,接受臣下的行礼也是主上的职责所在啊。”
乐羽这样说道。
“这样啊……”
茶朔洵无奈地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笔,示意他们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几人又对站在茶朔洵身后的文光拱手问好,“台辅您请先坐。”
于是文光只好先在椅子上坐下,随后几人才依次坐在了文光下首。
“元令,朔州的州师是不是在城外?”
茶朔洵看向墨池令问道。
墨池令立刻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恭敬地说道:“是,今早下臣来向您请安时,听到家下是这样禀报的。”
金阙听到此人还念叨着“今早”,便忍不住在心头笑出声来:真是个谄媚小人,这关头了,还不忘记强调自己来得早。
茶朔洵却像是没有察觉到墨池令的小心思般沉吟道:“唔,朔州师啊,从前的朔州师左将军似乎叫做平度,我和此人打过交道,倒是个有勇有谋的汉子。”
乐羽适时说道:“现在的朔州师左将军依旧是此人。”
茶朔洵点点头,“就是不知道这回来的是谁。”说着又问道:“那些州师现在还在城外吗?”
墨池令道:“是,因为来得实在突然,又是这样全副武装的人马,所以没有主上的准许,臣下不敢放他们进来。”他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茶朔洵,询问道:“那么,主上是要召见前来的州师将领吗?”
“这是自然。”
茶朔洵并没有开口,说话的人是苍梧,“解下佩剑,脱去铠甲,前来向主上说明来意,这本来就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而茶朔洵本人对苍梧的这番话并没有反驳。
没有反驳,本身就代表了一种赞同。
墨池令也没有愚钝到连这个都不懂的地步,因此他立刻拱手道:“臣下这就去向城外的州师传达主上的敕令。”
说罢,他便退出了这处居所,急匆匆赶去向州师传递御令了。
见墨池令果然走了,金阙才摇头道:“这个墨池令真是个小人做派,也不知道当初是谁选了他来做了这个乡长的?”
乐羽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茶朔洵见状,了然地笑了笑。
他从书案后站起身来,踱到文光的椅子后面,将手搭在文光的椅背上,说道:“不管他的做派怎么样,至少墨池在他的手上看起来还不错。市井繁华,百姓们的生活看起来也富足,从街道上路过的时候,也很少看到乞讨的人。”
见几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到了自己的身上,茶朔洵继续道:“墨池以前虽然因为能产出上好的砚台和墨锭而全国有名,但是也非常的贫困。我还记得几年前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城池破败,市井里没有什么人不说,就是原本生活在城里的人,也全都面黄肌瘦。”
所以朔州也是当时盗贼土匪最多的地方。
“似乎是叫作“朔州十虎”?”
茶朔洵回忆了一下自己曾经杀死过的那伙贼寇,摇着头感慨道:“那些人真是穷凶极恶之徒啊。”
而文光看着茶朔洵,心中却想:那么穷凶极恶的一伙人还不是栽在了你手上,这岂不是说你比他们还要凶恶?
第59章 乱之二
带领朔州州师前来的竟然真的是那位茶朔洵认识的左将军——平度。
平度是个有着墨蓝色头发、小麦色皮肤和魁梧身材的青年人。
当他穿着一身衬在盔甲里面的夹衣, 迈着强健的步伐大步走进众人所在的花厅时,在座诸人全都不由眼前一亮——
他着实是一个完美符合大家想象中“英武的青年将军”形象的人。
文光甚至忍不住说:“真像个将军!”
茶朔洵不由失笑:“昭将军本来就是将军!”
文光顿时反应过来自己这句话似乎不太恰当,有些尴尬地看向来人。
平度, 全名昭平度, 他倒是对文光的话丝毫不介意,反而爽朗地笑道:“能被台辅称赞“像个将军”,看来下臣确实有几分卖相!”
他十分敏锐地认出了文光的身份, 并且还机智地替他解围了。
真是个反应很快的人, 文光想。
说罢, 平度动作干脆地向茶朔洵的方向伏跪下拜, “臣, 朔州州师,左将军,昭平度,见过主上,主上万寿!”
茶朔洵站起身,亲自抓着平度的胳膊将他扶起,“免礼吧,昭将军。我们可是生死之交, 不用这样多礼。”
平度闻言, 俊朗的眉峰扬起,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既然主上这样说, 那么下臣就不客气了。”
他看向茶朔洵,目光充满了喜悦, “茶将军,没想到长亭一别, 两年过去,我们再次相见,你竟然成为了主上!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真心感到高兴啊!”
“多谢你替我感到高兴。不过,这可是一件苦差事啊。”茶朔洵露出苦笑。
说着,他又替平度介绍在座的几人。
乐羽、金阙、苍梧,这三人,不是平度曾经在茶朔洵身边见过,便是早就在朝中认识,因此,平度只是和他们互相抱拳致意就算打了招呼。
在座的,其实只有一个人,需要茶朔洵替他介绍而已。
“这位就是宰辅。”
茶朔洵手掌朝上,指着文光的方向介绍道。
文光因为刚刚的话,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他见平度的眼睛看过来,朝他露出了一个略微腼腆的笑容。
平度其实早就知道了文光的身份,甚至在进门时就为文光解了一次围。
但是正式被告知了身份之后,他才对着文光,像是面对茶朔洵一样,正式地伏跪行礼,“拜见台辅,祝您万寿无疆。”
国中所有人中,只有君王一人可以用“宰辅”这样完全不需要避讳的说法来称呼麒麟,其余人全都要用“台辅”这样的称呼。
文光看了茶朔洵一眼,在得到了那人微微的点头后,他才对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说道:“免礼。”
虽然还是不习惯被人跪拜,但是他也清楚,在正式的场合中,这是必要的礼仪。
“多谢台辅。”
男人中气十足地这样说着,然后被茶朔洵赐座。
“昭将军,”从刚才起就一直沉默着的乐羽突然开口道:“你是奉朔州侯的命令前来迎接主上的吗?”
众人的目光全都在此刻集中到了平度身上。
按照之前的推测,平度这时应该会说“是的”,随后请茶朔洵和文光前往朔州的州都——合宜。
但是,平度的回答却是:“并不是。”
他在乐羽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对着在座诸人灿烂一笑,朝茶朔洵拱手道:“臣下是奉太保之命,护送主上直接返回芝草的!”
“那朔州侯呢?”
乐羽的眉头紧皱,他向平度质问道:“州师为什么不经过州侯就擅自行动?”
确实,州师属于州侯统领,虽然理论上来说全国的军队都可以被朝廷调动,但是基本上,朝廷都会事先知会州侯,然后让州侯发出指令在进行调动州师。
也就是说,常规的操作是,朝廷命令州侯,州侯下令给州师这样才对。
但是按照平度的意思,他是直接就接受了朝廷三师之一——太保的命令行动的。
“臣下虽然隶属于朔州州师,但是朔州也是柳的一州,我听命于朝廷并没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
平度理直气壮地直视着乐羽,难道他乐羽敢说朔州不受朝廷的管束了吗?
乐羽当然不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所以他只能憋着气坐了回去。
“况且……”
平度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
金阙立刻看了一眼坐在位子上,脸色阴沉的乐羽,心头一动,了然。
——恐怕这个人是在顾忌乐羽的存在。
事实上,这样想的人不止他一个,苍梧也在平度中断话音之后连连看向乐羽。
乐羽简直要被气笑了,他扯了扯嘴角,有些委屈地对茶朔洵道:“微臣似乎不该继续待在这里了。”
茶朔洵轻轻一笑,并不去管他们之间的官司,而是对平度道:“房间里都是可信的人,昭将军但说无妨。”
“是!”
平度领命,随后道:“朔州侯与州师已经不合很久了。”
“为什么?”
文光心头一跳,忍不住出声道:“朔州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就算他再不了解这个世界的情况,他也清楚州师对于州侯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一位州师的将军竟然这样直接地说“州侯和州师已经不合很久了”,这说明他们之间的矛盾简直到了不可弥合的地步!
平度对文光的突然出声也感觉到惊奇,他能感觉到这位台辅并不是什么吉祥物,他真的很聪明,也真的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是俸禄出了问题。”
既然已经主动暴露了州师与州侯之间的不合,他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文光不解,“是发不出俸禄吗?”
因为发不出俸禄,所以州师对州侯产生怨言?
“恰恰相反。”
平度摇了摇头,“我们每个月的俸禄都是足额发放的。”
文光迷惑地看着他,“可是,既然能拿到全部的俸禄,州师和州侯之间又怎么会不合呢?”
“问题正在于此。”
众人的目光朝茶朔洵聚集而来。
只听他说道:“朔州很贫穷。据我所知,朔州每年都要向朝廷请求粮食和布料的补助吧?”他看向乐羽和金阙。
“是。”
两个人同时出声回答道。
随后发现对方和自己竟然异口同声,不由又同时瞪了对方一眼。
乐羽抢在金阙之前开口说道:“朔州的财政一直都很差,就算是当年度王大治的时候,朔州也只能勉强缴得起该向朝廷缴的税收而已。”
金阙点头,表示赞同乐羽的话,“所以朝中对朔州的要求甚至就是:它只要能向国家少要一点救济就谢天谢地了。”
“这样的朔州几乎从来没有足额发放过州师的俸禄。”
平度最后补充道:“可以说,朔州的州师基本上都只能拿到应该拿的俸禄的一半多点而已。”
文光现在基本已经明白过来了。
太平盛世的时候,朔州的州师尚且都不一定能拿到全部的俸禄,现在的年景比之盛世更是要差上许多。
可是偏偏这样的情况下,州师们却拿到了足额的俸禄。
“……我们朔州的州师虽然很穷,但是穷不代表没有骨气。来历不明的钱,我们是不会要的。”
平度说话的时候眉骨显著地突出,眼神像是凶猛的野兽。
明明是很凶的面相,但是文光却觉得这个人有点傻气。
“我们向州侯提出了很多次质疑,想要知道发给我们的俸禄是从哪里来的。但是无论我们质问多少次,州侯的回复都是:这是州侯给你们的恩惠。”
这下子就连苍梧也皱起了眉头。
作为武人的他很讨厌这样的说法。
简直就像是把州师当成了自己的私兵一样。
州师并不是隶属于州侯个人的,州师属于的是“州侯”这个职位。
但是朔州侯的这个回答,却把州师强行归属于他个人。
“朔州侯……”
茶朔洵微微笑了起来,眼中闪烁着趣味的笑意,“看起来是个很有远望的人啊。”
与其说是远望,不如说是野心,赤裸裸的野心。
“所以,我们州师后来都只愿意领取一半的俸禄。”
平度垂下了眼帘,“如果上面强行命令我们领取俸禄的话,我们就会把多的钱送到附近最贫苦的里去。”
这样桀骜不驯的做法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
州师和州侯之间不合,甚至可以说裂隙很深。
“……现在我们基本上已经不再听州侯的调派了。”
文光不知为何,心脏突然不安地跳动了起来。
一个州侯在清楚自己手下的州师已经完全失去控制之后,他会怎么做呢?
听之任之吗?
这位朔州侯并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而且,之前朔州的州师虽然已经不听调令了,但是至少还没有像这次这样直接越过州侯而听从朝廷的命令……
心脏跳动的声音几乎要透过胸膛传出来,文光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安。
他有预感——
有什么大的乱子要发生了!
而事实证明,他的预感真的很准。
墨池令突然从外面闯了进来,脸色白的像是见了鬼,指着门外说道:
“主,主上,城门外,又,又来了一路州师!”
第60章 乱之三
乐羽当即站了起来, 疾言厉色地指着墨池令道:“胡说,昭将军分明在主上跟前,哪里又来什么州师!”
“千真万确!”墨池令被乐羽可怕的神色吓得差点都要跌倒, 但是他还是强撑着对茶朔洵道:“主上, 主上明见,臣下可不会说这样一看就会被拆穿的谎言啊。”
确实,正如墨池令所言, 如果这是个谎话的话, 那也太容易被拆穿了。
那么, 既然不是谎话, 也就是城外确实又来了一批“州师”。
“前来的是不是中军或者左军的人?”
金阙提出了自己的猜测, 他看向了平度,“或许他们也得到了太保的命令……”
而平度直接了断地否认了这种可能,“不会。右军现在驻扎在长亭,而中军需要守卫州都——一般不会出动,并且虽然太保的命令是同时传达给了三军,但是因为各种原因,我和右军的张灿将军,以及中军的繁丽将军商量过, 只有我带领的左军可以前来。”
“那么前来的“州师”又是什么人?”
苍梧浓厚的眉头紧紧皱起, 双拳紧握,身体微微转向门口的方向,像是拉满了的弓弦一样紧绷。
——就好像随时准备着与人搏斗一样。
这时, 茶朔洵突然笑了一声,大家的眼睛都看向了他。
他端丽的面容上, 露出了淡定的笑容,“想知道的话, 其实也很简单。让他们也派人前来就是了。”
“主上!”
“主上不可!”
“主上千万三思!”
乐羽等人全都脸色大变,一下子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茶朔洵劝谏起来。
“那样不知底细的人,怎么能贸然被带到您的跟前,万一他心怀歹念……”
茶朔洵的声音直接打断了他们的话,“这是命令!”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身上流转着一种名为君威的威严气息,让所有人在这一刻,都情不自禁地遵循了他的命令。
君王一言九鼎,于是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墨池令这次很快就去而复返,但是他回来的时候却没有带回应该一起同来的人。
“果然是假的吗?”
苍梧看墨池令独自一人返回,这样说道。
但是墨池令的表情却很奇怪,他怪异地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平度,然后别扭地对茶朔洵禀报说:“主上,下臣按照主上的要求去见了那些“州师”,但是……但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停地抬起眼睛偷看茶朔洵的表情,似乎在忖度该怎么说才好。
而文光则敏锐地看见了墨池令的手中捏着什么东西——
“你的手里有什么?”
文光的声音打断了这个人的支支吾吾,也让众人的目光都看向的墨池令的右手。
——那里果然像是捏着什么东西一样。
墨池令抹了把汗,对文光一拱手,“台辅容禀,这正是臣下想要说的。”
说着,他在众人的眼前摊开了右手,只见里面有一个黑色的令牌模样的东西。
平度当即就站了起来,“这是虎符!”
茶朔洵的眼睛眯了眯,他对墨池令招了招手,“拿来我看。”
墨池令忙把这个东西呈到了茶朔洵手中。
这是一个用黑色的玉石雕琢成的物件,外表呈虎形,上面用金线和朱砂勾勒着神异的花纹,而且像是被人从中间分成了两半。
——这是右边的一半。
茶朔洵看完之后,把这个东西递给了文光,文光看完又继续传给下一个人。
就这样轮流传了一遍之后,最后到达了平度的手中。
他表情复杂地把这个虎形玉石在手中左右翻看,苦涩地开口,“没错了,这是虎符。而且——”
而且?
文光疑惑地看向这个男人,只见他从自己的怀中也取出了一个东西放在手中展示在大家眼前。
竟然是两枚一模一样的虎形玉石,唯一的区别就是,一枚看起来上了年头,而另一枚崭新。
“……这是左军的虎符。”
平度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他既像是愤怒又像是失落,“我们被抛弃了。”
原来如此,文光之前的疑惑全都得到了解释。
——这就是朔州侯对与他不合的州师的处理结果。
他干脆地抛弃掉了这些人,重新设立了新的州师。
只是看样子,来的是新的左军,那么中军和右军呢?
也都被抛弃了吗?
而方才被打断了话音的墨池令也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
“……他们不仅把这个东西交给了我,说这样就可以证明之前来到的不过是些土匪……”
——平度因为墨池令说到的那个词语,双拳紧攥,上面青筋爆出,但是他依旧忍耐着没有打断墨池令的话。
“而且,”墨池令喉咙吞咽了几次,终于鼓足了勇气看向一旁的乐羽,声音哆嗦,“那些人还说:朔州侯,并没有接到从芝草传来的迎接主上的敕令——“那些人不过是自称王的匪类罢了”——他这么说。并且他还让我快点把城门打开,将……”
他咽了咽口水,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将“冒充主上的匪类们”全都交出去,不然的话,他就会在午时之后开始攻城!”
“绝对不可以按照他的话去做!”
苍梧立刻嘶吼道:“主上就是王,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墨池令被吓了一跳,他的眼神飞快地瞟了一眼文光的位置,赶紧说道:“当然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主上的身份!”说着,他渐渐变得理直气壮起来,“我只是转述那个人的话而已!”
似乎为了证明那些话并不是他的意思,墨池令还不断地对乐羽使着眼色。
但是乐羽现在可没有心情去管墨池令的小动作,他的大脑在飞速地盘算着:这个朔州侯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绝对不可能不知道茶朔洵就是真正的王。
明知王就在墨池的情况下,他居然还敢以讨伐匪类的名义派来州师……
朔州侯是想要反叛吗?
无论朔州侯是怎么想的,现在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现在最重要的是,外面就徘徊着一路军队,并且放出了“如果不交出主上,就会攻城”的言论。”
金阙冷静地做出了总结,随后看向了茶朔洵,“主上,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茶朔洵抬起手,向下按了按,示意大家稍安勿躁,“现在距离午时大概还有两个时辰。”
也就是说时间并不算太紧迫,虽然也不算充裕就是了。
他又问起墨池令可知道带领这个新左军前来的人是谁,“他有没有说自己的名号?”
“哦哦,他说自己叫做谅作。”
谁知平度一听这个名字,便怒不可遏地说道:“他竟然用了这个人来做手下!”
然后他便自觉失态地向茶朔洵连声告罪。
茶朔洵向他摆摆手,“无妨。这个人有什么不对吗?”
平度道:“臣下和主上是在长亭结下的友谊,主上可还记得。”
“啊,那个地方自从度王末年便常常被土匪强盗占据。我们之所以能在那里相识,也是因为共同剿匪的缘故。”
“……长亭地处山区,没有什么耕地,也没有矿产,所以也几乎没有人烟,但是那里却有很多山谷和山洞可以藏匿,所以长亭附近常常被土匪盗贼当做窝点。两年前,主上率领王师和属下率领的州师一起协力,才将那里的土匪清剿干净,但是只过了短短两年,那里便又聚集起了大批的土匪。”
金阙的目光闪烁,惊呼起来,“莫非那个谅作……”
平度双眉紧缩,眉心皱紧了一个大疙瘩,肯定了金阙的猜测。
“是,那个谅作便是聚集在长亭山中的一个土匪的头领。据说他的手下有近千土匪,全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他和他手下的人平时在长亭附近的惠城打家劫舍、为祸乡里,是个臭名远扬的人物。所以,我才会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时,如此失态……抱歉。”
“真是让人惊骇。”
乐羽感慨着说道:“朔州侯竟然采用这样低劣的人成立州师,他还真是……”
真是什么呢?
所有人心中都对朔州侯的做法感到厌恶。
但是却改变不了那个真正的匪徒摇身一变变成将军,甚至还大摇大摆地来到墨池之外,对王叫嚣着“匪类”这样的荒谬的现实。
平度似乎是振作起了精神,他对着茶朔洵抱拳道:“主上,来墨池的时候,臣下从兵栈中带了一旅前来,虽然只有五百人,但全都是肯战敢死之士。臣请率领这一旅兵马护送主上突出墨池。只要出了墨池,臣便立刻命人前往兵栈传令,令一军出动,全数护送主上和台辅,前往芝草!”
平度在说话的时候,金阙便悄悄压低声音对文光讲解军制,“……五人为一伍,五伍为一两,四两为一卒,五卒为一旅,五旅为一师,五师为一军,也就是说一州所有的兵力总共是七万五千人。”【注】
文光听着,不住点头,表明自己知道了。
茶朔洵听平度这样说,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向墨池令确认道:“那个谅作带了多少人?”
平度带来的一旅全都进了外城,现在就驻扎在外城和内城之间。
茶朔洵并不怀疑这一旅的战斗力,但是就算这些人全都是英勇肯战之辈,面对数量远远多余他们的敌人,也可能会失利。
而且,一旦出现了战斗,那么墨池的安宁肯定是要毁于一旦了……
墨池令连忙说道:“恐怕至少有两旅的人马。”
苍梧又问:“骑兽呢?他们有没有骑兽?”
“骑兽倒没有看到,但是他们带来了云车。”
云车是用来攻城的工具,带了云车来,说明那个谅作说要攻城并不是吓唬他们。
墨池令急的额头直冒汗,但是他又不敢出声催促,所以只能不停地用眼睛去看茶朔洵,“主上……”
而茶朔洵此时也做好了决定——
他朝文光伸出手,文光一愣,随后二人视线交融,他当即便明白了茶朔洵的意思。
文光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坚毅起来,他把自己的手放在茶朔洵的手中,任由他牵着自己站在众人面前,对众人说道:
“把我和台辅交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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