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荒谬
在听到茶朔洵这样说之后, 墨池令近乎呆傻了。
“主,主上……”
而其余人则不约而同地这一刻伏跪在了茶朔洵和文光的身前。
他们这次甚至都没有说出任何劝谏的话,只是沉默地跪在了王的脚下。
——但是这样的行为却远比用语言来劝谏而坚决地多。
“我知道诸卿的忠心。但是请听我说。”
茶朔洵紧紧握着文光的手, 站在众人身前, 身姿挺立,仿佛一株松柏般傲然。
“虽然那个叫谅作的家伙把我和台辅叫做匪类……”
他轻轻笑了笑,似乎是毫不在意这样被称呼, “但是他肯定很清楚我们的身份。所以, 至少在把我们压到某处或者某人的面前之前, 那家伙并不会真的对我们有什么不利。”
“相反, ”文光的声音出现在茶朔洵之后, 轻飘飘的就像是风,“如果真的像平度将军说的那样,由他保护着我们从墨池突围出去的话,那么势必就会在城中发生战斗,那个时候,墨池的百姓们就会遭受池鱼之殃,我和主上不愿意看到那样的情况出现。”
平度闻言,立刻就皱紧了眉头, 他忍不住出声道:“臣下知道, 台辅身为麒麟见不得血腥和暴力,可是有时候,血腥和暴力是避免不了的, 请台辅以主上的安危为重!”
“昭将军,请您注意自己的语气!”
金阙当即出声制止了平度对文光不逊的言辞。
但是作为被冒犯的本尊, 文光的声音却极度的平静,“昭将军, 你有十全的把握可以带着主上突围吗?”
这句话一下子就扎到了平度的死穴,让他顿时哑口无言。
“只要和城外的军队起了冲突,那么流血牺牲什么的暂且不说,我只问你,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之后,你能确保一定会达成你预期的结果吗?”
看着平度还在紧紧拧着的眉心,文光又继续道:“——在那个人的兵力至少是你的两倍的情况下。”
平度身上的那股气势彻底消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臣,臣没有办法保证。”
“那么,最佳的方案就是主上说的那样。把我们交出去,这样不仅墨池不会受到兵锋的骚扰,我们的安危也可以暂时地保全。”
“可是这样的话,主上和台辅不就落到了他们的手里!”
金阙说出了大家最担心的地方。
他们之所以要反对茶朔洵的话,正是因为害怕他和文光会落到敌人手中。
那样的话,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所以,这回就拜托大家做一回真的“土匪”了。”
茶朔洵对着愣住的众人,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
墨池的外城不知是出自哪一位城主的授意,建造得格外坚固又高大。
城墙之外,谅作正唾沫横飞地对着操作云车的士兵指点江山,“……把这个东西架好之后,所有人就一股脑往上冲!”他的手在云车的车身上拍的“啪啪”作响,一脸傲慢地说:“只要有这东西,那么再高大的城墙都像是纸一样脆弱。”
当着他的面,士兵们全都对谅作的“高言”报以点头和赞同,但是在他看不见的背后,但凡老练点的士兵全都翻起了白眼。
——真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草包,也不知道上面的大人怎么会让他来做将军?
幸好他们还不知道谅作是土匪出身,不然军队可能就完全丧失了对主帅的信任了。
而这个家伙的好运还远不止于此。
因为城门打开了。
谅作完全愣住了,他的脑子有一瞬间的混沌,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眼前的事情是怎么一回事。
——门就这样开了?都不反抗的吗?
事实上,不只是谅作搞不清眼前的情况,所有的士兵全都和他一样弄不明白。
而反应最快的是谅作手下的两个旅帅。
“将军,里面的人要出来了。”
其中一个名叫飞鸿的旅帅,掩饰住自己眼底对谅作的不屑和鄙夷,上前说道。
“啊,出来了。”
虽然被提醒了,但是谅作还是只能没有主见似的跟着念着。
“所以您应该准备去迎接了。”
飞鸿见谅作还是没有动静的样子,终于忍不住提醒道:“主上和台辅要出来了。”
“主上”两个字顿时就如同划过夜空的闪电般劈醒了谅作混沌的脑袋。
他的思绪一下子就从怔愣中清醒了过来,并且脑子转的飞快。
“什么主上,他们只是冒充主上的匪类罢了!”
谅作的嘴里这样叫嚣着,但是眼神却飘忽着不敢向洞开的城门方向看,相当得色内厉荏。
飞鸿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极快的厌烦,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只是唯唯地应是。
或许是飞鸿顺服的态度让谅作感到满意,谅作原本有些心虚的神色也变得安然起来。
——对呀,凭什么说里面的是王和麒麟,明明恒光大人说那里的不过是个冒充王和台辅的骗子而已。他要相信恒光大人,恒光大人那么聪明,他说的一定是对的。
但是再多的心理建设,在谅作看到从城门里走出的那两个人时,便全都失去了作用。
丈高的城门中,只有两个人走了出来。
已是近午时了,阳光彻底穿破了厚重的云层,洒落在了青灰色的砖墙上面,也落在了从中步出的端丽青年的茶色长发,与银发少年白雪似的肌肤上。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奇异的光彩环绕在这两人身上,尽管漂亮得不话,但却让人觉得心头陡然一颤,就像是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了下来。
宛如在仰望凌云山一样!
先是跪下了一人,随后又稀稀落落地跪下了数人,乃至于最后,除了谅作以外的所有兵士全都伏跪了下来。
谅作看着一步步走向自己的两个人,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只觉得自己被一种恐怖的气势笼罩了,四肢变成了木头,长在了地里,血液全都凝固了。
他就这样呆滞地僵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茶朔洵牵着文光,不紧不慢地,从城门下的阴影之中走到了天光之下。
他穿着一身寻常的雪青色衣袍,头上束着玉冠,脸上噙着春风般和煦的微笑,像是个风雅至极的贵公子,闲庭信步,却又巍然如山。
而文光则一身玄色,这沉重而又肃穆的颜色向所有人昭示着,眼前这个少年,是天意的化身。
两个人慢慢地路过了木偶一般凝滞的谅作,他们谁都没有给这个人一个余光,就这么无视了他。
“……按照你们的要求,我和台辅出来了。”
茶朔洵的脚步,在越过了谅作之后,停在了伏跪在地的飞鸿和另一名旅帅面前。
华丽的嗓音,仿佛是某种玉器嗡鸣,又像是从九天上垂下的纶音,让听到的人全都一阵恍惚。
——这就是王的声音吗?
还不等众人在心中找到答案,随即,另一个与茶朔洵的声音截然不同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那么诸位是否也该撤兵,离开这处无辜的小城呢?”
——这个声音是多么的悲悯啊,这就是麒麟的声音吗?
这一刻,这样的印象深深地印在了在场的所有人的心中。
众人心中的波动难以言喻,酸涩有之,喜悦有之,悲苦有之……
所有人的眼眶都忍不住热了起来。
他们就这么得到了麒麟和王吗?
在经过了这漫长的等待之后?
这个问题不需要再有人替他们回答了,因为答案已经出现在了他们的心中。
可是知晓这个答案却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的欢喜,反而在这一刻,一种巨大的悲哀降临在了他们的脑袋上。
因为他们居然要以“匪类”的名义将王和台辅一起抓起……
飞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将茶朔洵和文光带上了那辆准备好的马车的。
他看着那辆被咒文层层覆盖着的马车,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无数根针扎穿了又放在火上炙烤成了灰烬。
但是越痛苦,飞鸿的表情就越平静,平静到了连谅作都感觉到奇异的程度。
那个土匪骑在高高的马上,看着被层层士兵包围着的马车,感觉既羞耻又恐惧。
——他居然就那么被无视了!明明他才是这只军队的主将,可是那两个人居然只和区区那两个旅帅说话!
谅作感觉自己好不容易披上的一层名为“将军”的皮,被人狠狠地扒了下来,露出了那里面,最龌龊,也是最真实的那个土匪。
出于这种隐秘的情绪,他不停地用眼睛去瞟周遭的人,希望从他们的表情中能看出什么对他不敬的蛛丝马迹来。
这样一看,他就注意到了飞鸿平静的面容。
“咦?”
谅作驾着马走到飞鸿的身旁,眼中闪烁着精光,“飞鸿小弟果然不愧是被州侯器重的人,居然完全没有被刚才的事情影响……”
试探的话语从身边的男人口中传来,飞鸿藏起眼底最深的那抹厌恶,平静地说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属下只是完成主公的指示而已。”
谅作嘴角的笑容慢慢变大,他感觉这句话一下子就安抚了他的心虚和恐惧。
他大声的称赞道:“没错,你这样才是忠心之士,军人只需要服从就是了!”
飞鸿听到这个人的话,在心中悲哀地冷笑:所以,就算明知道州侯说的是谎话,犯下了谋逆的大罪,也要坚定地执行是吗?
谅作还在那里滔滔不绝说着朔州侯对他们的恩义。
而飞鸿的心中却觉得荒谬无比。
第62章 土匪
“这里面的感觉真让人讨厌。”
文光一进入车厢, 便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压制感,让他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
“看来朔州侯是有备而来了。”
茶朔洵看着车壁内侧覆盖地密密麻麻的咒文,了然地轻笑一声, 随后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东西塞到了文光手中, 问道:“现在呢?有没有感觉好一些?”
“咦,真的消失了……”
文光一脸诧异发现,那种压制感突然就消失了。
他看向手中被茶朔洵塞过来的东西, 更加惊讶了, “这不是我的手镯吗?”
银质的小巧手镯, 上面篆刻着精美的花纹, 正是文光从小就带在身上的那副手镯。
“这是宝重。”茶朔洵从文光手中拿起那对手镯, 准备套上文光的手腕。
“套不进……哎?套上了。”
原本只有婴儿手腕那么粗的手镯,在套上文光的手指塞进去的瞬间,竟然立刻扩大了许多,顺畅地套上了文光的手腕。
银晃晃的精美镯子套在了文光白雪般晶莹的手腕上,这般赏心悦目的美妙景象,看得茶朔洵满意地勾起了嘴角。
他捏了捏手中没有一丝瑕疵的优美手腕,看着文光解释道:“金阙他们来见我们的时候,把我们在乾丢下的东西也带来了, 我发现你的背包夹层里有这对东西, 就带上了。”
文光从这人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怀念地摸了摸手腕上的镯子,抬起头时却眯起了眼睛, 对茶朔洵不满地抱怨,“不要乱翻我的东西。不过……你说这是“宝重”, “宝重”是什么?”
“一国之重宝的意思。你的这对宝重应该有着祛避咒术、保护主人的作用。”茶朔洵笑眯眯地看着文光,“为了安全起见, 台辅就饶恕小人擅自翻动您的行礼的事情吧~”
低沉的嗓音像是最高贵的乐器,文光只觉心头一阵酥麻,一股热潮涌上了脸,他不自在地别过脸,不敢看那双含笑的眼,“这,这次就算了。但是再有下次,我一定会生气的!”
“是,是!感谢台辅的大人大量。”
“哼。”文光感觉自己脸上的热度渐渐下去了,才悄悄地用手将车窗推开一丝缝隙,朝外看去。
太阳已经西斜,西边的天空被染成了绚丽的橘红色,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从文光的视角看去,很容易就发现他们乘坐的这辆马车的周围被众多的士兵包围着,警戒相当森严。并且除了士兵之外,不远处还有一个像是将领模样的人正骑着马跟在了马车的附近。
那个人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人从背后看他,警觉地就要转过头来。
文光在他看过来之前合上了窗户,他看向茶朔洵,“防范地相当严密啊。”
“理所当然的事情。”
茶朔洵悠然地靠在车壁上,“朔州侯都用了这么珍贵的马车来招待我们,随行的气派自然也是要跟上的。”
文光翘起嘴角,“你还真是会给自己贴金啊。他分明就是把我们当做囚犯押送。”
茶朔洵一摊手,有些无赖地说道:“事已至此,只能这么想了。”
“不过,这个朔州侯确实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茶朔洵撑着下巴看向文光,昏暗的车厢中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格外熠熠生辉,“他不就是很典型的乱臣贼子吗?”
“概括的还真是准确啊。”文光一时语塞,但是很快便从茶朔洵的打岔中收回了思路,“我只是好奇,朔州这么穷,他哪里来得钱又重新养了一支州师呢?”
朔州侯把原来的州师抛弃掉,肯定不是一天就能做到的。
也就是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既要麻痹原本的州师们,一切如常地给州师供给,又要私下养一只新的军队,这里头所需要的财力和物力,当真是巨大得难以想象。
茶朔洵的眼睛在幽暗的光亮中,折射着野兽般的锋芒,他轻轻一笑,似乎别有意味地说道:“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而且不仅是朔州,就连墨池,也都异常地富裕。如果只是靠售卖砚台和墨锭,是远远达不到这种水平的……我总感觉这背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文光也有此同感。
充满野心的朔州侯、谄媚奢靡的墨池令,与贫困的过去截然相反的富裕……
这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是一层迷雾,深深地笼罩在了朔州这块地域的上空。
不过——
茶朔洵曲起手指在小桌上敲了敲,将文光发散的的注意又重新聚集了回来。
他的笑容充满了笃定,“我们总会知道的。”
文光认真地点了点头,他有预感,他们已经慢慢的接近朔州的真相了。
接下来的谈话中,文光又说起那天被他派出去的使令的消息。
“……搏丘追到了西北方向的一座山脉里,就找不到痕迹了。但是它回报说,这座山中有许多坑道和山洞,里面有很多人聚集在其中,很可疑。”
“西北方的山脉?”茶朔洵沉吟了片刻,“是长亭山。长亭山确实有很多山洞,那里是绝佳的藏身之地。背后的人很聪明啊,躲在那里的话,就算有人能沿着痕迹追寻,也难以很快就找到他。”
“那怎么办?”
“以静制动吧。只要他是冲着我们来的,那么在杀死我们之前,他是不会收手的。”
文光疲惫的叹了口气,“总觉得好累啊,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这就是所谓的“大任”吧。”
茶朔洵对这一切都早有预料了,他摸了摸因为疲惫而伏倒在桌上的文光的头发,“反正我们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不要失去耐心,我们慢慢来吧。”
“也只能如此了……”
文光叹息的话还未说完,变故就突然发生了。
先是马车陡然震动了一下,车身急停,随后便听到外面马匹嘶吼,有军士大声呼喊着,“这里有埋伏,是敌袭,是土匪!”
文光的疲惫和懒散顿时一扫而光,他和茶朔洵迅速地在车厢里站起身,“来了。”
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了厮杀碰撞的刀戈相击声。
似乎有一路人马趁着夜色袭击了前进的州师。
飞鸿一直都知道朔州的土匪闹得很凶,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些土匪已经猖獗到了胆敢打劫州师的地步了。
不仅是他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感到惊讶,包括谅作在内的所有人都对现在发生的这里的一切感到惊讶。
彼时州师正从一处山谷中穿过,整个队伍被拉成了瘦长形,谅作正大摇大摆着走在队伍的最前方,炫耀着他身为主帅的荣耀。
忽然轰隆一声,山坡山接连滚下数个大石头,躲避不及的军士们,纷纷被大石头砸的血肉横飞,行进的队列也瞬间被冲散了。
随后还不等剩下的队伍反应过来,山坡山便吼叫着冲下来数百蒙着脸的大汉,他们一落到平底上提刀便砍,一边砍还一边叫嚣着他们是附近的土匪,让州师们把他们最珍贵的东西留下来。
——真是岂有此理!
打退了一个用长刀劈向他的蒙面人,飞鸿皱着眉对那个骑在马上的藏头露尾之徒怒喝道:“何方宵小,竟然敢袭击朔州州师左军!”
那个骑着马退开的蒙面人在听到飞鸿自称是朔州朔州左军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暗芒,他哈哈大笑,“你这个毛头小子也敢自称州师?那就让我来称称你的斤两吧。”
说着,这个男人便又飞身向前朝着飞鸿提刀砍来。
长刀在空中发出钝重的声音,随后被飞鸿手中的长枪再次挡住。
这般你来我往地打了几回,无论飞鸿使出什么招数,全都被这个男人轻易地化解了。
飞鸿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你在耍我?”
那个男人挑了挑眉,将长刀抗在肩膀上,“只是不想让你去碍事而已。”
飞鸿瞬间顿悟,他猛地回头看向了马车所在的位置,果然见周遭的士兵已经全都被那伙土匪砍倒,他们正准备牵着马车离开。
说是抢劫宝物的土匪,却只是抢了一辆马车。
说明他们肯定知道马车里坐了什么人!
这些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当然是土匪啦。”
说着,男人回身一刀砍倒了一个准备在背后偷袭他的士兵,嘲讽地说道:“真是没用,这样也配叫做州师?”
但是飞鸿却从没有再被这个男人的言行激怒,他的脑中飞快地闪过一道明光,顿时明白了这些人的真实身份。
“你们是原朔州左军!”
可是他的怒吼没有再得到男人的回应,因为男人已经看见自己的同伴带着马车逃进了附近的山林中。
——他们的任务完成了,所以不必恋战。
“希望下回还有机会能和你会面,旅帅大人!”
男人留下了这句话,一拉缰绳,也飞速地逃进了山林之中。
这伙人来的时候像风一样,走得时候也像风一样。
谅作捂着被砍伤的肩膀,恶狠狠地将地上的一块石头踢开,嗜血的眼神看着一地溃败的残军败将,仿佛一只被人打折了腿的豺狼。
“他们肯定不是土匪,他们就是冲着那两个人来的!能爬起来的人全都进山给我追!”
飞鸿这一刻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痛苦和怒火,他飞起一刀砍掉了谅作的脑袋。
热血飞溅,谅作的脑袋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飞鸿直接盘腿坐了下来,对身后的士兵们说道:“我不干了,我不愿意再犯下大罪,如果你们觉得回去会难以交差,就把我杀死吧。”
回应他的,是武器落地的声音。
“我们也不干了!”
第63章 麒麟
从他们墨池附近到朔州的州都合宜, 没有骑兽的话,大概需要一日或者一夜的时间。
但是文光他们骑着骑兽,从云海之上飞行的话, 在中午之前便到达了合宜所在的地方。
文光还是和茶朔洵共同乘坐在邹虞的背上, 而平度则坐在一只驺吾的背上。苍梧和金阙也分别骑着一只妖兽,紧密的将茶朔洵和文光护持在中间。
云海之上,大约有五百多人朝着合宜的方向进发。
“好大。”
呈现在文光视线下方的, 是一座被日光镀上了金色的巨大都城。
“这就是合宜?”
“是啊——这就是朔州的州都。”
下方的城市不愧是一州之都, 虽然不能和恭国的连樯相比, 但是在文光看惯了柳国荒芜的地面之后, 突然看见这样一座排布规整、屋舍俨然的城池还是会感觉到惊叹。
在墨池还没有那么浓郁的绿色, 在合宜已经变得常见。
“看起来这里还挺富裕的……”
听着文光的喃喃自语,茶朔洵含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确实,不然又怎么能养得起两支州师呢?”
闻言,平度爽朗的笑声从他们身旁传来,“朔州侯确实格外有钱,据说他上位之后,就把原来的州侯府邸全都重新翻建了,那可是相当得一大笔钱啊。”
文光问出了他一直想知道的问题:“朔州侯从哪里来的钱?”
平度耸了耸肩, “不清楚, 但是他的钱来得很邪乎。”
他神秘兮兮地对文光道:“据说他会点石成金的法术,可以把最普通的石头变成金子,所以才会有无穷无尽的财富。”
文光睁圆了眼睛, “真的?”
如果是在那个世界,他肯定觉得平度是在逗他, 但是这个世界是真的存在法术的,所以他也不确定平度说的是不是真的。
平度相当诚恳地点了点头, 信誓旦旦的模样让文光心里直打鼓。
“不要捉弄台辅。”
茶朔洵失笑地看着平度用他那张实诚的面孔逗文光,戳穿了平度的谎言,“就算是这个世界,我也没有听说过点石成金的法术。世界上从来不存在不劳而获的财富,即使是仙人也只能向上天请求赐予他们矿泉而已。”
所谓矿泉,就是能够产出金银和珍贵玉石矿物的泉水。
一般只要有一眼矿泉,那么就会有源源不绝的珍贵之物产出。只要泉眼不枯竭,那么财富也会像泉水一样流淌不绝。
“所以,比起什么点石成金的法术,我更愿意相信,朔州侯以及墨池令,他们的富裕可能来自于某座被他们私自开采的矿山。”
矿山就是生有矿泉的山。朔州多山,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对于茶朔洵的这个猜测,平度也很赞同,“事实上,我们早就怀疑恒光那个家伙是不是发现了某个矿泉了。他非常的奢靡,仅仅凭借他之前在沮城做太守时收的那点港口税,估计让他在翻建州侯府邸的时候就用完了。”
他对若有所思的文光笑出了一口白牙,“要养一支军队,可是一笔难以想象的巨大花费啊。”说着,他鼓了鼓自己胳膊上的肌肉,“毕竟,我们全都是大肚汉,吃得相当的多。”
文光顿时喷笑出声,方才因为他的玩笑而生出的怒火也一下子消失了。
在这样轻松的气氛中,他们很快便看到朔州侯的居城。
朔州侯的居城位于一座名为合宜的凌云山的山顶。
望着近在咫尺的巨大山体,所有人的面部表情都变得严肃起来。
“接下来,会是一场恶战!”
平度严肃地看着苍梧等人,拔出了腰间的长刀,“虽然我们从云海上方突袭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是州侯的官邸中有超过我们两倍的驻军在。而且其中还有大约一百五十人的空行师。”
空行师并不是普通骑着骑兽作战的士兵,他们是专业训练过,会在空中结阵对战的军中英才。
如果遇上了空行师的话,就算这五百人全都搭上,估计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茶朔洵闻言,却并不害怕,他笑了笑,对已经开始紧张的众人说道:“放心吧,如果突围快的话,我们会直接进入官邸,不会有和空行师交战的机会的。而且……”
茶朔洵和文光对视了一眼,双方的心意已决不需要用语言来交流了。
“大义,在我们这一方。”
平度闻言,顿时精神大振。
没错,只要主上和台辅出现在了驻军们的面前,那么那些驻军就会明白谁才是大义所在。
一旦向主上挥刀相向,便意味着谋逆大罪!
是要继续替犯下大罪的州侯卖命,还是向天命所归的主上臣服,这几乎是不用思考就能明白的选择。
也许他们根本就不用战斗!
官邸外的广场近在眼底了,平度立即举起佩刀,对着身后的士兵们喊道:“为了大义!”
五百人的呼应生顿时响彻云霄。
“为了大义!”
事实说明,茶朔洵的预料非常准确。
他们从云海上突然降落时,不要说空行师,就是驻军都没有反应过来。
当从天而降的士兵们拿着寒光闪闪的武器朝着官邸的大门冲过去的时候,原本打着盹的门卫顿时被这数百人吓得魂飞魄散。
他甚至来不及升起阻隔进入大门的吊桥,就被率先冲入门房的士兵用长刀架在了脖子上。
“把内门的吊桥放下来!”
从广场进去大门之后,里面还有一道吊桥,只有通过了这道吊桥,他们才能真正进入官邸当中。
士兵们当即摇起墙上的巨大把手,随着轰隆隆的齿轮作响,内门的吊桥被放了下来。
连接官邸的道路已经打通,但是官邸中的驻军也反应了过来。
源源不绝的脚步声正在从官邸里传来。
“我们快冲进去!”
平度一马当先,提着大刀便冲了进去。
士兵们顿时如潮水般涌进了内门。
厮杀的声音很快便在官邸中传了出来。
因为抢占了先机,所以平度一方飞快地便向官邸内突进了。
他们很快便杀到了州侯的住所之外。
但是驻军的人数毕竟要比他们多得多,虽然只有几步之遥就能冲进州侯的住所,但是越来越多的驻军还是让这点距离变得难以靠近。
正当他们在州侯的住所之外杀得难舍难分之时,一个声音突然从他们的头顶传来。
“停下!”
那个声音极度的空灵,虽然不大,但却像是响在了他们的心底,让他们情不自禁地仰起头来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白色的身影在天空中融化。
地面上厮杀的人们全都呆滞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空中的那个神异的身影。
“哐当”一声,不知道是谁手中的武器掉落在了地上。
这个声音就像是一个开始,随后无数武器掉落的声音响起。
洁白无瑕的身躯好似新雪,泛着水银般光泽的鬃毛在风中飘扬,头上是如同琉璃般闪耀的独角。
那双银色的双眸注视着下方的所有人。
毋庸置疑。
——那是麒麟!
窃窃私语声如同浪涌一般在驻军当中传播开去。
驻军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天上的异兽。
为什么,为什么麒麟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而这时,有人发现,麒麟的背上原来还有一个人!
什么人可以坐在麒麟的背上?
答案让每个人都手脚发颤。
——王,唯有王!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谁允许你们直视台辅与孤的!”
茶朔洵冷酷的声音从天空中响起。
地上的人们顿时如梦初醒般全都伏跪了下来。
随后这声音又冷冷地宣布道:“朔州侯恒光,心怀不轨,妄图谋逆,即刻起为大逆罪人。”
冰冷的目光从天空中垂落,扫过伏跪在地的驻军们,就像是冷冽的刀锋从他们的脊背上刮过,让所有人都生出了强烈的畏惧感。
“平度!”
茶朔洵看向伏跪在一旁的平度。
“臣在!”
“立刻带人搜捕大逆罪人!”
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朔州侯绝对不会乖乖束手就擒。
“谨遵御令!”
有了茶朔洵的宣判,朔州侯的罪便是板上钉钉了。
驻军也彻底不再反抗,他们全都加入了平度的队伍中,开始在官邸里搜寻这朔州侯恒光的身影。
“……逃走了吗?”
因为官邸中主要的宅院中都有厮杀的痕迹,所以茶朔洵和文光最后住在了一处偏僻的院落中。
漫步在庭院中的小径上,茶朔洵看着前来回报的平度,脸上没有任何的意外。
“意料之中的事情。”
文光因为忍受了一天的血腥气,所以现在脸色还是有些发白,他紧接着问道:“知道他逃到哪里去了吗?”
平度摇了摇头,满脸愧疚,“属下无能,没有找到朔州……大逆罪人的去向。”
这处院落的一角是一座假山,在平度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里突然传出了一声轻呼。
因为刚刚才经历了一场战斗,所以文光此时警觉性非常高,听到声音之后,他立刻便唤出了使令。
“搏丘!”
巨大的妖魔应声扑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多时,便见那只巨大的妖魔咬着一个被吓昏过去的女孩子从假山上跳了下来。
第64章 墨玲
墨玲是一个浮民, 也是朔州侯的家下。
所谓浮民,就是失去了户籍也没有土地的人,他们犹如一片浮尘般与这个世界失去了联系。
所以浮民通常只能靠给人打零工或者是投身于某个人家给人做家下为生。但因为柳的贫困, 打零工的机会也渐渐变得少了, 慢慢的墨玲还从其他的浮民口中听到了另一条出路——做土匪。
墨玲当然不愿意去做土匪,土匪们也不会接纳像墨玲这样年幼又瘦弱的孩子。
于是墨玲便只能去给人做家下。
她虽然才十三岁,但是已经辗转过非常多的主人了, 朔州侯就是她最后的主人。
茶朔洵带着人攻进来的时候, 墨玲正在擦大殿的地板。
他的同伴们因为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厮杀打斗声, 全都抛下了手中的抹布, 慌乱地从大殿逃了出去, 躲藏了起来。
在混乱的世道中求生的经验告诉他们,在这种情况下,一定要躲藏起来,不然就会成为乱刀之下的亡魂。
而墨玲因为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傻傻地呆愣在原地。
“墨玲,快躲起来!”
还是一个老婆婆见墨玲没有反应才拉着她从一条小路,躲到了这个偏僻的小院子中。
这里几乎没有人来,他们本以为可以躲藏得更久一点的。
但是没想到, 墨玲最后, 还是被人发现了。
继墨玲被搏丘从假山中叼出来之后,一个老婆子也从假山中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
她几乎是立刻就扑倒在了地上,不停地向茶朔洵和文光的方向磕头求饶, “求求贵人们饶恕我们一条贱命。”
文光在最初的惊愕过去之后,立刻便命令搏丘把那个小女孩放下。
“你不要害怕, 我们不是坏人。”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文光不仅让平度把昏过去的墨玲抱到了一件别室当中, 还让他找来了尚未从朔州侯官邸中逃离的医官为她诊治。
不得不说,文光的这番做法相当有效地减轻了老婆婆的恐惧。
——她本来以为自己和墨玲不是会被那只巨大的野兽咬死,就是会被庭院中挎着长刀的男人砍头。
从恐惧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之后,老婆婆立刻感恩戴德地向文光表示感谢,“多谢这位……”她偷偷抬眼看了一眼文光,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位美丽得超乎她想象的少年。
“这是台辅。”
茶朔洵的声音突然响起,他话中的内容,顿时把这老婆子惊呆了。
就算她再没有见识,也知道能被称作“台辅”的人是谁……
每一国都有一个台辅,台辅的本性是麒麟。麒麟接受天意,为百姓选出王,选出王后,麒麟便要辅佐王向百姓广施恩泽。
如果一个国家没有麒麟也没有王,那么它就会陷入可怕的倾颓之中,柳国在过去,就是这样的情况。
一种难言的情绪顿时冲破了她因为漫长的悲苦岁月而铸成的心防。
她伏跪在了文光的面前,大滴大滴的浊泪从早已不再清澈的眼眶中涌出,近乎声嘶力竭的哭泣从她喑哑的喉咙中爆发。
“您终于……”话说到这里,她便已泣不成声。
而文光则悲悯地看着伏跪于自己脚下的人,“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两只温暖的手握住了老婆子沾满灰尘的因为常年劳作而扭曲变形的手。
“使不得!”
老婆子忙慌张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文光摇了摇头,看着那张因为惶恐而颤抖的苍老面庞,“没什么的。”
泪水又一次从眼眶中涌出。
老婆子本以为到了她这个年纪,她再也不会哭泣了,但是这个认知在今天却一再地被打破了。
……
从洒满阳光的柔软床榻上醒来的时候,墨玲有种犹如梦中的恍惚之感。
“你醒了吗?感觉怎么样?”
一个从前只能遥遥仰望的美丽女官出现在了她的眼前,温柔地询问道。
“嗯!”
作为下仆的经验让她条件反射般地立刻就要坐起身,却不知是扯到了哪里又让她因为疼痛重又摔回了床榻上。
女光慌忙对她伸出手,“不用那么着急的,感觉不舒服的话,我马上去把医官叫来。”
墨玲的反应比她还慌乱,“不用了,只是有点痛,我忍一忍就好了。”
但是女官却因为墨玲的一句“痛”就立刻丢下一句“我去叫医官”,便消失在了墨玲的视线中。
而这个时候,墨玲才有空暇打量着自己躺着的这个房间。
太过豪华了……
这并不是说墨玲没有见过比这间房间更豪华的屋子——她也曾经有幸去过州侯的寝室打扫,那里的豪华程度比这里不知道要多多少——而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居然能躺在这样的房间里。
丝绸做的被褥,轻纱做的帘帐,高几上还摆放着青瓷花瓶,里面还插了一支梅花,房间里的家具全都是一种她叫不上名字的木头做成了,上面还用用彩色的螺钿拼出了各种各样精美的图案……
在她恍惚地环视整个房间时,刚刚出去的女官带着医官回来了。
接下去的事情就像是梦一样——
只为府邸中高贵的大人们诊治的医官认真地询问着墨玲的身体状况,在听到她说疼痛之后,替她用银针进行了针灸,疼痛立刻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治疗完毕后,这位医官便被女官送了出去,紧接着一道道丰盛的饭食便被呈了进来。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用过饭食,又沐浴更衣之后,墨玲终于忍耐不住心中的忐忑,问出了这个疑问。
“因为是台辅的命令。”
女官温柔的声音回答道。
“台辅?”
她知道台辅是麒麟,是这个国家仅次于王的尊贵之人。
这样尊贵的人为什么会让人如此对待她?
而且台辅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朔州侯的府邸中呢?
多个问题在墨玲的脑中撞来撞去,把她的脑袋撞成了一团浆糊。
“是的。”女官微笑着看着墨玲,“如果可以的话,台辅想要见到您。”
墨玲的大脑这下子彻底没有办法思考了。
难以置信……在被台辅赐予了如此高规格的待遇之后,那样尊贵的人居然还要见她。
“请您跟我来。”
女官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直接让墨玲跟着她走。
对此,墨玲只能顺从地起身,跟着女官身后。
然后她就惊讶地发现,她刚刚休息的地方,居然和台辅居住的地方只隔了一个庭院!
“墨玲,你好了!”
欢喜地扑过来的老婆婆,一下子就把墨玲从不安的惶惑中解救了出来。
“纯婆婆!”
少女和老妇人欣喜地拥抱在一起,像是在庆贺对方的劫后余生。
“看来这个孩子没事,真是太好了呢。”
门扉开启的声音和这道轻柔的嗓音一同传进了在场几人的耳朵中。
女官最先反应过来,立即便深深地跪拜在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叩首道:“失礼了,臣把那个女孩子带过来了。”
纯婆婆也立刻拉着墨玲跟着叩首。
伏跪在地上的墨玲看不见声音主人的样子,但是不知道为何,她的心里却并没有害怕,尽管她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很有可能就是台辅……
随后又有一道声音传来——
“这就是那个女孩吗?”
与台辅温柔的声线不同,这个声音十分冷淡,“抬起头来我看看。”
在茶朔洵这样冷漠地命令的时候,文光很清楚地看到跪在庭院中的女孩子轻轻颤抖了一下。
“你吓到她了。”
文光不满地瞪了茶朔洵一眼,在那人无赖地笑容中,他只好赶快让少女和老妇人还有那个女官全都免礼。
墨玲这才抬起头向文光和茶朔洵的方向看去。
银发银眸的少年含笑对上了少女怯生生的眼睛,瞬间便让少女心如擂鼓,双颊浮上了晕红。
但是随后一双冰冷的琥珀色眼眸也立刻就让少女心头的一点遐思消失地无影无踪。
少年的身边还有一个容貌相当出众的青年,正抱着双臂靠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不要直视台辅!”
“是!”
尽管她还不清楚这声音的主人是什么身份,但是墨玲几乎是下意识就按照这个声音的要求去做了。
不过纯婆婆很快便解开了这个疑惑,她在男人出声的瞬间,便拉着墨玲向那人请罪,“主上,请饶恕这孩子的失态……”
墨玲这才知道,原来那个和台辅站在一起的男人就是王。
真可怕……
“进来说话吧,墨玲,我和主上有一些话想要问一问你。”
文光理所当然地叫出了墨玲的名字,随后便和茶朔洵一起走进了房间。
纯婆婆轻轻推了推墨玲,无声地对她说道:快进去。
墨玲无法,只能胆战心惊地脱下鞋子,走进了那间房间。
茶朔洵一走回屋子里便懒散地靠在了软榻上,他斜着眼睛看着文光温柔地让墨玲坐在椅子上,又替她端来了一杯茶,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文光不用看也知道这家伙是老毛病犯了,因此根本不搭理他,只是对着小心翼翼地坐在凳子上的墨玲问道:“墨玲,你是不是知道朔州侯逃去了哪里?”
第65章 朔州真相
墨玲的双手难耐地拧了拧, 她小心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文光,“台辅为什么这么问?”
她的反应着实让一旁伺候的女官感到不悦。
女官一直以来受到的教导都是:上位者问话,下位者只需要回答, 他们是不能反过来对上位者追问的, 这会让上位者感觉到冒犯。
但是对于墨玲的反问,文光却并不生气,他好脾气地笑笑, 居然认真地回答了墨玲的问题, “你是因为听到了平度的话才反应那么大吧?”
如果不是墨玲突然发出了声音, 他们也不会立刻就发现有人躲藏在假山里面。
谁能想到那座假山里面居然有一个不小的空间呢?
墨玲对文光的回答沉默了。
茶朔洵看了一眼哑口无言的小丫头, 看向文光的目光中略过一丝笑意。
“你是不想说吗?”
文光敏锐地察觉到了墨玲这沉默之下的抗拒。
“你想要保护他, ”文光眉头皱了皱,“为什么?”
“因为,恒光大人是个好人。”
许久,墨玲才抬起头,看着文光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他对我们有恩,我不想背叛我们的恩人。”
“‘我们’?‘我们’是?”
“是朔州的浮民。”墨玲的回答得很平淡,但是语气中透露着一丝怨怼。
“朔州这里, 有着为数众多的浮民。可以说, 朔州的人口中,有三分之一都是浮民。”说着,墨玲又马上改口, “不,浮民已经不能算是朔州的人口了……我的意思是, 朔州的土地上有着巨量的没有身份的人。”
“怎么会……”文光惊呼。
浮民因为没有户籍也没有土地,所以是不需要向国家缴纳赋税的, 换言之,一个地方如果浮民越多,国家所能得到的赋税也就越少。
因此,通常为了保证一个地区的财政收支正常,各级地方官都要尽可能少得减少浮民的存在。
所以文光才会在听说朔州这么多浮民的时候如此惊讶。
就连茶朔洵都收起了散漫的神色,眉心拧起看向了墨玲。
墨玲看着他们的表情,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语气说道:“……没有谁会愿意成为浮民。看起来是失去了缴纳赋税的压力,但是实际上却是彻底失去了为“人”的资格。”
权利和义务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抛弃了义务何异于抛弃了权利?
没有户籍,就不能有婚姻,自然也不会有子女,不能从土地获得食物,同样也不能在里家生活。
那么一个浮民为了生存,便只能一直出卖自己的劳力,且因为他们不被国家庇护,所以就连出卖劳力后获得的报酬也是最低的,甚至有时候遇到了不良的主家,他们连那一点微薄都酬劳都可能被克扣……
所以浮民是没有办法独自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这也是为什么浮民的出路大多数都是给人做家下的原因。
成为某家的家下的话,就会获得主家的庇护,虽然这样连性命都彻底出卖了,但至少可以获得一处容身之所……
浮民,是可悲的存在,这是毫无疑问的。
“……我很小的时候就成为了浮民。”墨玲闭了闭眼睛,回想起了那段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记忆。
“我们家本来是长亭附近的居民,日子说不上很好,也不算很坏,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地里就种不出粮食了,父亲因为缴不起赋税,只能抛弃土地和户籍,带着我和母亲离开了那里,我们变成了像是浮沉一样活着的浮民。不过,其实最开始变成浮民时,我们还没有沦落到最艰苦的境地。”
墨玲苦涩地笑了笑,对文光说道:“朔州这里呀,从很久以前就因为靠近长亭山,没有什么耕地,朔州人想要生活得好一点,就只能去别的地方谋生计,所以朔州的商人和商队是很出名的。
父亲和母亲没有了土地之后,就开始在这些商队或者商人的家中做零工,开始的时候还不错,虽然很累但是还能得到工作,但是慢慢地母亲生了病,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可以出去工作,那点微薄的收入不仅要负担食宿还要负担母亲的药钱。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苦了,然后终于有一天,父亲为了弄钱,去了一个很远的人家做工,结果在回来的路上被妖魔袭击了,最后我和母亲只能从和他同行的人那里拿回他对一只衣袖……”
墨玲的声音哽咽起来,眼泪从她的眼眶中大滴大滴地砸落,一旁的女官看得实在不忍,上前去将她搂在了怀里,然后用手帕轻轻擦干了眼泪。
墨玲感激地对女官道了一声谢,自己接过手帕将眼泪擦干了,“……父亲不在了之后,家里唯一能赚钱的就只有我了。母亲因为父亲去世,病情变得更加严重,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昏迷了。
然后,在某一天,我从做工的馆舍回来的时候,发现她握着父亲的那只衣袖,也永远离开我了。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只能用自己的自由去给父母换了一个还算体面的葬身之地。”
说到这里的时候,墨玲的语气已经平静了下来。
但是在文光看来,她的神情与其是平静,倒不如说是麻木……
“这就是朔州。”
墨玲抬起眼眸,用一种直白到冒犯的眼神看向已经坐直了身子的茶朔洵和文光,“我的经历只是许许多多浮民中最不足道一个而已。朔州就是这么一个逐渐走向末日的地方而已……
所以,给了浮民们一条生路的恒光大人,毫无疑问地就是我们的恩人。”
“生路?”
茶朔洵问道:“什么生路?”
他和文光相互对视了一眼,双方的心中都有了同样的猜测:这个女孩口中的“生路”可能和朔州侯的异常富裕有关!
墨玲奇怪地看了一眼茶朔洵,似乎有些不满地说:“主上不清楚吗,朔州有矿山呀?朔州已经开了很多年的矿了,每年都向国府缴纳大量的税金呢。”
原来如此,茶朔洵终于明白了朔州侯的秘密。
他轻轻笑了笑,眉目如画。
——原来朔州侯真的是藏下了一个矿山呀。
“那个矿山是不是在墨池附近?”文光也若有所思地问道。
“是啊。”
墨玲理所当然地答道:“恒光大人为了我们浮民的生计,特别允许从浮民中招收矿工呢。”
然后她有些抱怨地说道:“也因此,恒光大人也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他不得不增加了向上面送去的税金,这才说服了国府同意了让浮民也参加了这项工作……”
茶朔洵的笑声突然打断了墨玲的叙述。
他眉眼生动地舒展着,眼中闪烁着嘲弄的冷芒,“虽然很失礼,但是我不得不戳穿你的美梦了。”
文光哀怜地看向墨玲,望着那个因为茶朔洵的这句话而不知所措的女孩,心中发出一声叹息。
“……朔州啊,从来没有向国府说过它有矿山呢。”
墨玲的瞳孔剧烈的紧缩,她的心脏突然开始猛烈地蹦跳。
“也就是说,你们口中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能让浮民也能去开矿的恩人,其实啊,只是用了一个美丽的谎言,在骗你们去帮他卖命而已。
至于为什么会允许浮民获得这份工作,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如果让普通的百姓参与进来的话,这个消息根本没办法瞒住吧?
而浮民则不同,他们什么都没有,只能如果溺水的人一般,紧紧攀住那家伙从岸上丢下的这根绳索,口风肯定会严密得要命……就算消息会在浮民中流传出去也没有关系,有更多的人来为他工作会更好。”
茶朔洵轻笑着说出了这个冷酷的真相,曲起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就如同敲在了墨玲剧烈颤动的心房上。
“那家伙还真是人才啊……”
茶朔洵话中的意味绝对不是夸赞的意思。
而墨玲已经完全僵木了。
“你不相信也没关系,”茶朔洵似乎猜到了墨玲内心的不愿承认,他目光深深地看了墨玲一眼,“这个事和墨池令也脱不了关系,他还没有逃走。我会派人把他抓过来好好地询问,到时候,真相是什么,自然会水落石出的。”
“即使那样……即使那样……”
墨玲从得知真相的混乱中醒悟过来后,依旧倔强地哭着说道:“他也给了生活在地狱中的我们一条活路啊!”
对此,茶朔洵并不否认,“是,无论原因是什么,朔州的浮民确实因为他,所以没有立刻坠入深渊。
但是,恒光的罪并不会因为他无意中的一点好而就此抵消。如果,他真的想要解决朔州浮民们的困顿处境,他该做的不是什么让你们去替他开采私矿,而是让你们重新获得土地和户籍才是!”
茶朔洵的话彻底击碎了墨玲的最后一丝幻想。
这个从幼年时便一直与苦难相伴的浮民少女,在这一刻脑海中不断地闪过父亲、母亲,还有许许多多和她一样的苦命人的面孔。
——上天,为什么啊,他们只是想好好的活着而已!
她心头的悲苦犹如破闸的洪水般彻底冲破了心防,让她再也无法忍耐地捂住脸放声大哭了出来。
“父亲、母亲……”
第66章 是国之过
悲痛的哭声在安静的屋子内回荡, 但却没有人去制止墨玲这堪称是放肆的举动。
“……为什么,大家都只是想要好好生活,变成浮民是我们的错吗?被那个人欺骗是我们的错吗?到底是谁的错, 让我们变成这样啊!”
墨玲哭嚎着喊出了在心头积攒了许久的质问, 年轻又稚嫩的声音让在场的人无不触动。
在好似在苦汁中浸泡的日子里,无数人的苦难酝酿成了她这个疑问,但是没有人可以回答, 她也没办法从生活中得到答案。
大家的脸上都是忍耐到悲伤的神情, 本来就是苦涩地艰难生活了, 如果再去探寻这苦难的源头, 只会让他们更加绝望而已……
但是——
“不是你的错。”
茶朔洵的声音响了起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文光看向那双眼睛,里面有些东西深深似海,又沉沉如山……
——啊,这个人就是自己选择的君主啊。
文光读懂了他的心意。
一抹会心的微笑在他的唇角弯起,他垂下了眼眸。
“天象有错,这是天灾,原朔州侯有错,这是人祸, 但是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都不是最大的错误……”
茶朔洵轻轻叹息着, “……犯下了最大的错误的,是国家啊。对天灾没有反应,置苦难的百姓于不顾, 让他们无助地沦落为浮民……”
他看了一眼双目红肿,眼下犹有泪痕的墨玲, 隐去了那样冷酷又高高在上的目光,神色宁静又悲悯。
“没有在第一时间甄别出恒光那种败类, 让本就艰难生存着的百姓们沦为他砧板上的鱼肉……”
墨玲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笑容,像是承受着一切,背负着一切,那么沉重,却又那么让人安心。
“是国家犯下了无作为的罪啊。”
茶朔洵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他的目光对现在的墨玲来说也太过复杂。
但是墨玲从幼年时便一直不得安宁的内心,却在这一刻无端地稳稳落了一下来……
“不作为有时候就是最大的错误。这是“怠惰之罪”!”
文光终于露出了微笑。
“你只是个孩子,一直以来你都做的很好了,辛苦你了,墨玲。”
文光摸了摸墨玲枯黄的头发。
沉沉的,稳稳的力度落在了她的头上,就像是一阵风,终于吹散了这个虽然年幼,但却已经历经沧桑的少女心头的浓云。
眼泪再一次从眼眶中留下,但是这一回,墨玲却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因为无助和绝望而哭泣了。
女官给墨玲擦了擦眼泪,她慢慢地收住了泪水。
“我是偶然听到朔……大逆罪人的话的。”
文光听到墨玲称呼的不自然,知道她还没有习惯对恒光称呼的改变,因此微笑道:“按照你习惯的称呼就好了。”
墨玲怯怯地点头,然后攥着手帕,看着文光和茶朔洵说道:“我因为嘴巴很紧,所以被州侯的家宰选中,成为了替州侯打扫房间的下人。前几天的早上,我和往常一样,到州侯的房间打扫。
本来我应该在午前就离开州侯的住所的——因为州侯有午睡的习惯——但是那天我实在太累了,所以一时不注意便睡了过去,等到我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已经快要午间了。
我本想着赶紧离开这里,但是不曾想州侯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家宰在我担任这项工作的时候就告诫过我,绝对不要在州侯休息的时间出现在他对面前,因为我们这样的人太过卑贱,会玷污州侯大人呼吸的空气……”
文光听得冷笑了一声,不屑地说道:“到底谁才是卑贱之人?人的德行和所处地位的高低可没有多少关系。”
茶朔洵笑着看了文光一眼,对墨玲道:“你继续说。”
墨玲点点头,“所以当我发现州侯快要进来的时候,我根本就不敢出去了。幸好因为我一直打扫这处房间,所以对里面的布局相当了解。我立刻就找到了一个柜子躲了进去,然后州侯也在这个时候进来了。”
墨玲说着还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心口,似乎又回忆起了那时紧张的心情。
“我以为州侯是进来午休的,但是没想到当时除了州侯以外,还有一个男人也跟着进来了。”她皱起眉头想了想,“州侯好像是叫他安琥!”
当墨玲说出安琥的姓名时,一直在一旁安静侍奉的女官居然惊地突然叫了出来,“不可能!”
而茶朔洵则露出了沉思的表情,“这个安琥,莫非是从前战死在长亭山的前朔州师帅?”
文光这下子明白女官为何会突然惊呼出声了。
一个本该死去的人怎么会突然又活了过来,还和朔州侯有了来往呢?
为了让文光更好地了解这个安琥,茶朔洵还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个人。
“这个安琥本姓路氏,出身朔州临近的连州,从祖父辈起,家中便是大富豪。按照他的家庭状况,他本来不应该投身军旅的,但是这家伙为了进军队,不惜和家族断绝了关系,所以在军士之间也算有点名气。后来他因为才能出众,所以被拔擢去读了军校,等到毕业之后,便被分到了朔州。几年前,我奉命清缴长亭山的土匪,这家伙当时就在朔州师中,作战相当勇猛,不失为一员猛将。但是,在最后和土匪决战的时候,他却不幸被人偷袭坠入了山崖,后来朔州报上的战损名单上也有此人,我们便以为这个人已经死去了。”
一旁的女官连连点头,见文光的目光看了过来,才小声地说道:“安琥大人很喜欢和我们女官说笑,所以他在女官间的人缘一直都很好。那时候我们听说他去世了,都伤心了很久呢。”
这就解释了她为什么在听到安琥的名字时会如此失态。
“原来如此,”文光道:“且不管这个人为什么会没有死,他和恒光说了什么呢?”
墨玲回忆着那两个人的对话,说:“那个男人对州侯说:谅作未必能回来,州侯还是要做两手打算。而州侯的回答则是:他已经考虑过了,如果谅作能回来,那么最好,朔州从此没有后顾之忧,大家还能像以前一样,但是谅作如果不能回来,他就只能从此避居长亭山了,还好这些年他一直在那里布局,总算还能在那里直到老死。”
果然,茶朔洵在心中暗道:恒光果然是躲进长亭山了。而且他还从这两个人的对话中听出了点别的东西。
“看来长亭山中的土匪不仅仅是土匪那么简单。”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难怪这么多年过去了,长亭山中的土匪一直没办法清剿干净,反而还有约缴越多的趋势。”
墨玲这时犹豫地说道:“其实浮民间这些年一直流传着做了土匪就会吃饱穿暖,甚至吃香喝辣的流言……”
文光目光深深,“又是浮民,恒光这家伙不会是故意制造了大量的浮民,就为了满足他对矿山挖掘的需要和补充私兵的需求吧。”
茶朔洵轻笑了一声,“听起来像是那家伙会做的事情,但究竟是不是,只能等抓到他之后,我们再来问他了。不过,长亭山啊……恐怕暂时是不能把他揪出来了。”
文光也点了点头,“确实,这个长亭山已经被他经营了这么久,恐怕里面早就被他建设地铁壁铜墙一般,搞不清楚里面的状况的话,只怕进去容易出来难啊。”
见文光有些惆怅的模样,茶朔洵握了握他的手,“暂且先放过他。我会让朔州师把长亭山团团围住,封锁住所有可能出入的地方。”他眯了眯眼,“既然他喜欢躲着,就让他躲好了,长亭山虽然大,但是也不是真的万全之地,等到我们返回芝草之后,只需要派来王师,抓他就如同瓮中捉鳖。”
文光听他这样说,也慢慢醒转过来,“是,当务之急,我们还是要先返回芝草才是。”
只有先正名了,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处理朔州的这一摊子事情。
他在心中默默地告诉自己:不急,他和茶朔洵还有很长的时间。
这时,文光转向墨玲问道:“墨玲,你还记得你出身的里家是哪里吗?我可以重新授予你田地和户籍。”
但是墨玲却摇了摇头,“那个地方已经不在了。因为土地太过于贫瘠,那里的百姓早就慢慢全都离开了那里。其实在父亲死后,我有想过重新带着母亲回到那个里家,毕竟即使再贫困的地方,也可以给我们提供一点庇护。但是等我悄悄回到那里的时候,那个地方已经完全被抛弃了。”
“这样的话。”文光思考了一下,“按照柳的法律,你出身的里已经消失了,那么只要有其他的里愿意接纳你,那么你就能重新获得户籍。”
墨玲的心快速跳动了起来,她有点明白文光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墨玲,我听说麒麟会被直接授予首都所在的州作为封地,成为那里的州侯。等到我成为宁州州侯之后,我可以替你在宁州安排一个里落籍,那时候你不仅不再是浮民了,而且还可以去读小学,你愿意吗?”
第67章 前往芝草
“当然……”
墨玲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这样回答道, 但是她又很快停住了话音,支支吾吾地说:“我能承蒙台辅的恩泽,重新获得新生, 自然是感觉非常荣幸的, 但是朔州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很无礼,但是只有我一个人能得此殊遇,我会感觉到不安……”
墨玲的声音越说越小, 最后她甚至惭愧地埋下了头, 双手无措地扭着。
多年的颠沛流离让她明白自己的要求是多么的困难, 但是只让她自己一个人获救, 却坐视其他人继续在苦难中沉沦, 她也是在做不到……
墨玲在心中苦笑:原来这就是善良的痛楚吗?真是奢侈啊。
文光却只是笑了笑,“墨玲,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不需要因为自己的善心而感觉愧疚。”
文光的话就像是温柔的雨露,一下子便滋润了墨玲枯涸的心田。
“放心吧,虽然我和主上不能保证让每一个浮民都重新获得户籍,但是,我们能保证, 在将来的日子里, 会慢慢改变大家生活的状况的。”
文光说着,向这个渐渐不再不安的少女眨了眨眼睛,“但是在此之前, 你会是第一个享受到新政策的人,这也算是我和主上对你告知我们恒光的下落的回报吧。”
文光脸上的笑容既明媚又狡黠, 让墨玲情不自禁地被这笑容中的东西感染,也露出了笑脸。
少女没有任何阴霾的笑容映在了文光的眼中, 让墨玲看起来就像是小动物一样可爱。
文光几乎忍不住要伸出手摸摸眼前人的头,但是刚刚有所意动,便听到一声凉凉的轻哼声从身边传来。
文光脸上的笑容立刻一僵,若非还估计房中还有其他人在,只怕一个白眼立刻就要丢向某人。
一旁侍奉的女官会心一笑,作为成年女性的敏锐,让她十分知趣地带着傻乎乎的少女行了一礼便从房中退去。
下面可不是她们应该出现的场合呢……
门扉关闭的声音轻轻响起,随即便听到衣服的窸窣声传来。
文光身体没有任何转动,斜着眼用余光看向右后方背过身躺着的男人。
“你的气量也太小了吧,连孩子的醋也要吃吗?”
“哼,她可不是孩童,十三岁已经是少女了……”
因为茶朔洵是背对着文光躺着的,所以文光根本看不见这个人说话时的表情是怎么样的,但是即使看不见神色,只从这透露着浓浓酸味的话语中,文光也能猜到这人说话时的表情……
“你也才十八岁而已,只是和她相差五岁,你们才是同龄人,也许你会嫌弃我年纪太大也说不定……”
越说这人的声音越委屈,说到这里酸气已经让文光觉得眼睛都火辣辣的。
若说文光原本还觉得生气,但是现在已经只余好笑了。
他睇了一眼背影无端透露着一丝悲凉的男人,笑着从桌边走了过去。
“你还真的是一本正经地说些傻话呢。”
无奈又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一个轻柔的好似微风的吻也同时落在了茶朔洵的侧颊上。
一触即离,却立刻让那人止住了酸言酸语。
银色的长发从茶朔洵的面前垂落,他几乎立刻转过脸来,一张比芙蓉花还要美丽的笑颜顿时出现在茶朔洵的眼眸中。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似乎是读懂了这个人眼中那隐藏在深处的忡怔,文光含笑的声音里是不容质疑的郑重,“无论是作为刘麒,还是作为白文光,我都不会。”
茶朔洵的眸光颤了颤。
他原本只是半真半假的呷醋的罢了,但是文光的这番话却真的让他隐藏在那不知真假的醋意下的不安豁然消去了。
“那就好。”
最终,他只是伸出手握住了那只手,两人默然无言,心意却不需要赘述。
……
因为元朔州侯的罪责被茶朔洵定下了,被掩藏在表面之下的朔州的事情总算是被掀开了一个口子。
墨池令自然也很快被提来受审,在金阙等人的审问之下,一大批从朔州地方到国府之上的大大小小官吏的名单没费多少力气便送到了茶朔洵的手中。
茶朔洵坐在朔州侯府上正厅中的主座上,文光侍立在他的身边,除了原本朔州的官吏,跟随茶朔洵一道前来的人也全都恭敬地肃立在堂下。
满满一厅的人都噤若寒蝉地看着茶朔洵一页一页翻看着手中的名册。
“呵,这就是我们柳的忠臣啊。”
茶朔洵的声音中没有一点怒气,甚至还有一丝笑意。
手中的名册被他随意丢弃在了脚下,仿佛是毫不在意的模样。
但是当他抬起眼睛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敢直视茶朔洵的眼睛。
所有人,但凡是视线触及到了那人的眼神,便立刻心弦紧绷地垂下头。
因为那视线太冷了,仿佛就像是万年不化的寒冰,只要稍稍触及,就会被其中的寒意与锋芒刺伤,一直冷到了灵魂的最深处。
“主上息怒!”
几乎所有人在这一刻都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
“息怒?”
茶朔洵从主座上站起身来,声音还是那样带着淡淡的笑意,但是当他一步步走到众人跟前时,所有人的心脏全都高高地被提了起来。
“孤没有生气,”茶朔洵轻笑了一声,“毕竟这些都是从前的事了。”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乐羽的身上。
乐羽只觉被他注视到的地方仿佛烈火灼烧一般。
“内宰会妥善处置这些人的吧?”
毫不意外地,茶朔洵将问题丢给了乐羽。
乐羽早在到达朔州之前便做好了心理准备,矿山的事情,墨池令的事情,甚至是朔州侯的事情,他知道肯定最终都会瞒不住。
虽然在别人眼中,这些人算得上是他手中的筹码,但是只要他自己知道,到了这种情状,如墨池令、朔州侯之类的人只是他的累赘罢了。
——没了也好,便趁机整理一下身边的人手。想要和上面这位继续抗衡的话,这些废物可没有什么用处。
这样的心思在乐羽的心头一转,他就压下了心中的一丝不豫,膝行至茶朔洵脚边,恭敬地叩首道:“主上放心,此名单上的人,凡是被查证了罪责的,全部都会按照法律判刑!臣以项上头颅担保,定会还朔州,不,所有被牵连的无辜百姓的公道!”
茶朔洵负着手,淡淡看了脚边忠心耿耿担保着的臣子,挑了挑眉,“哦?内宰舍得吗?孤见那名册中有许多人都是内宰信用之人啊。”
乐羽心头一跳,未料到茶朔洵竟然会说这样的话。
他当即便要诉诸自己的忠心,但是茶朔洵的声音却止住了他的话——
“……不过,无妨了,孤还是相信内宰的,卿一定会尽忠职守的,对吧?”
宛如强压一般的话语顿时让乐羽的心头闪过一丝被压制的阴霾。
“是!”
作为臣子的乐羽只能这样回答。
“那就好。”
茶朔洵的目光从上而下,落在了跪伏在地的人背上。
那种戏谑的,嘲弄的,冷漠的,轻视的目光,看着乐羽就像是看着一只蝼蚁,让乐羽几乎要抓破自己的手心才能克制住他内心的屈辱。
沉稳的脚步毫不犹豫地从乐羽垂伏在地的头颅便走过。
“朔州的事情交给你了,不要让孤失望。”
这是茶朔洵那天对乐羽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68章 路袭
这天之后, 乐羽便以雷厉风行之势处理了一批朔州的官吏,并将那些从恭国跟随他们而来的人安插进了空置的官位上,朔州原本混乱的官场顿时荡然一清。
茶朔洵从金阙的口中听说了乐羽大刀阔斧的动作之后, 放下了手中把玩的折扇。
他看着小心觑着自己脸色、隐约露出埋怨之色的金阙, 微微一笑,“万升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把这件事交给乐羽处置吗?”
文光此时正坐在茶朔洵身旁,闻言不由轻轻一笑, 他拿起了那人放在桌上的折扇捻开, 垂目看向了只有黑白两色的扇面——
墨色绘成的山水, 笼罩在一片凄迷雨雾之中, 赫然便是一派晦暗不明的意象。
——这扇面之上的景色正是长亭山, 而作画的墨则产自墨池……真是一件有趣的物件啊。
“……恕臣愚钝,这些罪臣全都和那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您让那个人处置他们,无异于让他纵虎归山!”
金阙掷地有声地说完这番话,顿了顿,见听着的两人——文光只是敛目垂首看着手中扇子,而茶朔洵则含笑托腮杵着下颚看着自己——
便放大了胆子,定了心神, 接着说道:“便是那人真的大义灭亲, 秉公职守地料理了他自己的人……”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讥嘲,“可那些空出来的位置却又按照他的意愿安排上了人手,这岂不是又让那人占尽先手, 我们好不容易掘除了那人一点根基,转眼便成了无用功……”
金阙说着, 脸上的郁闷不解渐渐更蒙上了一层阴云。
其实不止是他一个人有这样的疑惑和郁闷,苍梧、成佳乃至不少跟随他们从恭国而来的官吏都有这样的感觉。
无论是在恭国之时还是旅途这一路, 便是再愚钝的人都能察觉到茶朔洵和乐羽是分属两派的微妙关系,所以他们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茶朔洵明明和乐羽这样不合了,竟然还会将这么重要且关键的,事关官吏任免的事情交给自己的敌人去做。
“啪嗒”一声响起,文光手中的折扇被他一把合上了。
声音顿时吸引了在场二人的注意。
文光抬起了眼眸,银色的眸子清澈地倒映着金阙的面容,他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随后他和茶朔洵默契十足地相互对视了一眼。
“小臣的疑惑就让我来解释吧。”
文光这样说道。
茶朔洵则提起桌上的茶壶替三人都斟了一盏茶。
“内宰是个能臣。”
这是文光说出的第一句话,一下子就让金阙蒙了。
随后文光又说了一句,“小臣,内宰是主上的臣子。君臣之分已定,只要内宰没有谋逆之心,那么主上为什么不能用他?”
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文光和茶朔洵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情,那就是乐羽并不想要登上御座也不想杀死他们二人。
虽然不明白乐羽到底想要做什么,但他们已经摸清了乐羽的底线——
他只是想要继续掌控权柄而已。
“……所以,在没有把饿狼逼入死角之前,只要他觉得自己还有一点喘息的空间,我们和内宰都不会真的成为敌对的两面。”
这也是目前为止,乐羽一直都是利用别人,或是暗中对他们动手的原因。
他们双方都守着那道撕破脸的底线,谁也没有真的跨过去。
“无论是主上也好,还是小臣你也好,我们对官职和官位的了解,全都没有掌握了国家近百年的内宰来得深。朔州的事情发生的突然,我们也没有太多时间去处理,放置不管是肯定不行的,目前来说,除了内宰,我们身边其实也没有太多人选来处理这件事……”
话说到这里,金阙其实已经服气了。
他已经明白了茶朔洵的想法,一来他们和乐羽并没有真正撕破脸,那么他们就没必要绕过乐羽;二来,乐羽的忠心不说,他的能力和地位确实是毋庸置疑,当前的事情,只要他能处理好。
金阙羞愧地说:“是臣等无能,不能为主上分忧。”
他们和乐羽比起来实在是势单力薄,所以才会让茶朔洵即使想要找别人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茶朔洵将一盏茶推到金阙的面前,笑道:“万升,虽然眼下是我们看着势弱,从而让乐羽能够任意地摆布柳的官场,但是势弱有时候未必不是好事。”
他眉头轻挑,笑了笑,“你以为我们的内宰真的想要这个权力吗?”
金阙一愣,随即若有所思。
茶朔洵见他面色渐渐沉静了下来,继续道:“若是让我们来处置那些蠹虫,那么遭恨的人就是我们,他乐羽自然就是无辜之人,甚至说不准还会被那那些人当做救命稻草,感恩戴德也说不准。但是我偏偏让他亲自举起屠刀对准自己从前的左膀右臂……呵,到时候,那些人自然该去恨他们该恨的人。”
金阙听着茶朔洵慢悠悠的话,只觉浑身的汗毛的战栗起来了。
他几乎立刻就能想象那些被乐羽处置的人会有多么惊骇乃至愤怒。
“况且,就算这次主持朔州官场换血的人是乐羽,但是他换上的人也多数是和他还没有牵扯或是牵扯不多的人,这些人以后会不会投入他的门下,我们尚且不知,但是眼下,他们肯定不会那么蠢……只要这些人目前是清白的,那么对乐羽来说就算是元气大伤了。”
金阙心口的郁闷这下子全都散去了,他捧起茶盏对茶朔洵和文光高高举杯,“主上、台辅深算,是臣等愚钝了。”
金阙一方解决了心中的疑惑之后,他们也在不久之后再次踏上了前往芝草的行程。
而此时踏上旅途的队伍中,虽然少了不少从恭国跟随他们而来的官吏,但是却多了一只朔州的州师。
有了州师的护送,他们几乎是畅通无阻地在国道上前行,无论是妖兽、妖魔的袭击,还是盗贼,全都像是从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他们很快就到达了长亭山附近。
柳国的地势是北高南低,东高西低。
朔州地处柳国东北方,气候并不算好,从柳国最北部的冰山发源的河流——融水,在到达朔州之后会被长亭山挡住,从而分成两脉,沿着不同的方向奔流而下。
所以朔州其实并不缺水,但是因为地势崎岖不平,多山地,所以能够被开垦的农田并不多,特产除了木材之外,还有笔墨纸砚等物品,是个商业氛围很浓的州。
但是因为柳国崩颓多年,原本的商业行为已经大大减少,所以原本为了方便商人们贩运货物的道路也变得荒废了。
看着一路上荒芜的景象,其实有谁能够想象,这个地方其实就在柳国的国都——芝草所在的宁州的旁边呢?
文光坐在邹虞的背上,仰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巍峨高山。
那深青色的山影深深印在了他的眼中,他的耳中间或听到山中传来的猛兽和禽鸟的声音,让他的心头情不自禁地生出了一丝不安。
“越过长亭山,我们就会到达宁州了吧?”
文光微微仰起头颅,偏着脸问道。
“没错,只要跨过这座山脉,我们就会进入宁州的地域。王师也会在宁州等着我们。”
茶朔洵一手将文光护在臂弯中,一手牵着缰绳,控制着邹虞的步伐,尽量让周围的人能跟上他们。
文光的眼睛忍不住地看着周围森森的林木和青草,他总觉得这样的环境中藏着什么,惴惴不安的心情让他向茶朔洵问道:“前往宁州只有这一条路吗?”
这样的地方实在不安全,太容易被人埋伏了。
“唔,路不止这一条,但是其他的道路还要经过别的州治。”
朔州和三个州相连,只有从长亭山下走,才不用途经别的州。
文光听着,皱了皱眉头,“那就算了,只是经过朔州就有这么多的事情,从别的州走的话,也许还会遇到别的麻烦事……”
“确实。”
茶朔洵点点头,然后他突然一扯缰绳,勒住了邹虞前进的步伐,周遭护卫的人马也立刻注意到了茶朔洵的动作,一众武官立刻向茶朔洵的位置奔来,将二人护在了中间。
文光心头一颤,顿时看向了茶朔洵,“是——”
茶朔洵伸出食指,抵在了文光的唇上,一抹说不出什么意味的笑容出现在了茶朔洵的唇边。
“嘘,就是你想的那样。”
说着他抬起头看向天上,眼睛亮得可怕,“看来有人要做最后的挣扎呢。”
说完这句话,他当即拉着文光下了邹虞的背,随后从剑鞘中抽出长剑,将文光护在身后,“来了!”
只听“呖”地一声,一只巨大的妖魔从天际朝着他们的方向俯冲而下!
朔州州师顿时全员抽出武器,冰冷的刀锋指着妖魔冲下的方向。
平度和苍梧顿时眉头紧皱,大声命令着身边的兵士,“结阵!敌人来了!”
话音刚落,名为玄鸟的巨大妖魔便已经到达了他们的头顶,闪着寒光的利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他们的头顶抓来!
第69章 脱困
“吼!”
随着一声巨大咆哮声响起, 穷奇的身影从文光的影子中扑了出来,一下子便咬住了那只玄鸟的喉咙,撕开了玄鸟坚韧无比的喉颈皮肤, 腥臭的妖魔之血顿时迸溅了一丈高,
茶朔洵当即回身抱住文光,迸溅而出的鲜血顿时溅了他一背,而围绕在他们周遭的人则全都被这腥味浓厚的血液溅了满身。
“呸, 呸!”
金阙用衣袖抹了一把脸, 一脸作呕地看着不远处被穷奇撕碎了的妖魔, 厌恶地说:“这东西真臭, 也不知道吃了多少人!”
周围一众人等全都心有同感地皱眉望着地上的妖魔尸体。
这世间只有喜好食人的妖魔才有这样恶臭的血液。
而文光也在此时推开了茶朔洵的怀抱, 他虽然脸色发白,但是还是强忍着不舒服,对不远处的穷奇命令道:“搏丘,速速追寻妖魔背后之人,那人一击不中,定然不会逃远,快去!”
穷奇一甩尾巴,朝着文光的方向点了点头, 背上双翼一展, 便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以此同时,在穷奇消失的瞬间,一丝异动立即吸引了经验丰富的州师们的耳目。
“还有埋伏!”
平度当即支出手中长枪, 与苍梧、成佳等人一道,将茶朔洵和文光二人按照圆形紧紧护在中央。
“是人吗?”
听到平度的声音, 成佳这样问道。
平度一边指挥着大约一两的士兵向一处草丛包抄过去,一边皱着眉头回答道:“不清楚, 说不定也是妖魔。”
“那边也有!”
在平度说话的时候,成佳也注意到了另一边的草丛之中有黑色的身影时隐时现,正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迅速奔来!
随着成佳的声音响起,阻挡在那黑色的影子之前的士兵们,猛然举起手中的长枪朝着那黑色的影子扎去。
一只褐色的,像是兔子模样的动物从草丛之中蹦了出来。
成佳像是松了一口气般道:“原来是兔子。”
而被平度派去的士兵也在这时大声的回报道:“是只兔子!”
但是苍梧却紧紧皱着眉头,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
他看着这只灰褐色的、像是兔子模样的动物忽然地发出了一声高亢的叫声,随即像是死去般仰面倒地。
苍梧顿时脸色一变,忙大声朝着身边的人喊道:“不好,这是飞鼠!它的声音会召唤天犬,千万不要让它再叫出声!”
说着他立刻提起手中的长刀,向着那只倒毙在地上的飞鼠急速奔去,在那只飞鼠即将叫出第二声之前,手起刀落地砍断了它的脑袋。
但是他的反应已经太迟了,在苍梧砍死这只飞鼠的同时,以他们为中心的草丛之中,从四面八方都响起了飞鼠高亢的叫声。
即便士兵们立刻从草丛中搜寻到了飞鼠的身影,将其中不少都砍杀了,但是剩下逃窜的飞鼠还是传出了源源不绝的叫声。
伴随着飞鼠的声音在丛林山谷之中回荡,只见数十只红色的身影从周围的树干上跳了下来,慢慢地从不同的方向向着他们包围而来。
红色的躯干、青色的翅膀、黄色的尾巴、形状像是狼。
“是天犬无疑。”
被另一群士兵护在中间的乐羽看着那慢慢靠近的妖魔,叫出了它们的名字。
乐羽的话音刚落,这些天犬便双脚蹬地,猛地向着众人的方向扑了过来。
天犬腥臭的口水在地上流了一滩,看来它们是把茶朔洵一行当做了一顿美餐了。
电光火石之间,平度提着长枪一跃而起,一枪便扎穿了其中一只天犬的脑袋,黄黄白白的液体从枪头淋漓泼洒,平度一甩枪身,便把那只妖魔的尸体远远甩了出去。
与此同时,众多的士兵结成了军阵,用盾牌掩护着茶朔洵等人,用长枪不断地朝着天犬的方向戳刺。
虽然他们人数众多,朔州的州师也训练有素,但是天犬的数量实在太多而且源源不绝,所以士兵渐渐有了伤亡。
“这样不行!”
文光看着即便受伤甚至死亡都不退却的士兵们,心中充满了痛苦。
——凡人和妖魔比起来,实力实在悬殊,即使是装备再优良的士兵,也不过是凡人之躯,不能这样下去!
一种奇妙的情感在他的胸口膨胀而出,他甚至感受不到了血腥的气味和对死亡的厌恶。
强烈的心跳声在他的胸腔中蹦跳,他慢慢地推开了茶朔洵严密的保护。
——我可以!
坚定的信念在产生的同时,身体也随之动作了起来。
茶朔洵一刀劈开了一只突破了士兵们的包围向他们扑来的天犬,还没有来得及问文光的感受,便感觉到身后之人轻微却又不容拒绝的动作。
“怎么了?”
茶朔洵的脸上犹有血痕,但是琥珀色的双眸在看向文光的瞬间,便全然收起了其中的冷厉和嗜血。
“让我来!”
文光的脸上是有些茫然的样子,但是他的声音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身体像是有自己的主张般结出了法印,在茶朔洵惊跳的目光中,文光朝前踏出了一步。
“吼!”
又有一只天犬从不远处的树冠中跃下,它的身体在地上拉成了一条直线,然后向着文光的方向奔跃而起。
众人目眦欲裂地忙要回身保护文光,但是变故却突然发生了!
清冷的银眸对上了那双猩红的兽眼。
那一跃而起的天犬几乎是瞬间便在空中调转了方向,它竟然立即朝着原本的族群撕咬而去,一口便咬碎了一只要袭击平度的同类!
随后神奇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只要被文光注视到的天犬全都立刻反叛了立场,开始和那些袭击人类的同类撕杀起来。
“一只,两只……”
文光就那么站在原地,身姿仿佛一枝清癯的翠竹般,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地喃喃低语着。
而在场的其余人,看着他的眼神俨然如同望着凌云山。
茶朔洵的眸光颤动着,里面闪烁着强烈的欣赏和爱慕,像是一团火焰,让他的灵魂都为之燃烧。
“这就是我的台辅啊。”
赞叹的声音中带着强烈的欲念,让茶朔洵只能垂下眼帘遮掩住其中的欲望。
而随着数十只天犬的“帮助”,原本袭击人类的天犬不是被咬死就是夹着尾巴逃走了,茶朔洵一行人终于能够松下一口气。
大约有二十多只天犬,在其中一只最威猛的天犬的带领下,排成了队列垂着脑袋慢慢地走到了距离文光五步远的地方,前爪伏地,脑袋驯服地贴在地面,像是恭敬地等待着文光的吩咐。
“去把那个驱使你们来的人带到我的面前来。”
文光对领头的那只天犬命令道。
随后这些天犬便和来时一样,飞快地从草丛树间消失无踪。
到了这个时候,文光才像是重新获得了掌控自己身体的知觉,眼前突然一黑,骤然失力地朝后跌去。
“好好休息吧。”
茶朔洵当即丢掉了手中染血的长剑,一把拖住了即将陷入昏迷的文光。
文光微微转动脑袋,看向了那双满含忧色的双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露出一个不让他担心的笑容,但是他实在耗费了太多的精力了,只是稍稍提起了嘴角,便骤然坠入了黑暗之中。
等到文光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一张虽然简朴但还算得上干净的床上了。
“这里是……”
“这里是长亭山附近的一个里家。”
茶朔洵捧着一碗散发着熟悉气味的热汤从门口走了进来。
他将汤碗放在了床边的桌子上,然后托着文光的背让他靠坐了起来。
文光的目光从那碗热汤上一扫而过,几乎是立刻便皱起了脸庞。
“又是那个药。”
茶朔洵捧着碗用勺子搅了搅,又用手背靠在碗壁上试了试温度,这才将碗递到文光的嘴边。
“良药苦口,不吃药的话,万一又发热怎么办呢?”
“我感觉我现在没那么容易受刺激了,其实不吃药也没关系。”
但是文光虽然这样嘟囔着,却还是顺从地低下了头,几乎是闭着眼睛让茶朔洵把这碗药喂到了他的喉咙里。
煎熬般地喝完了一碗药,文光立刻便推开了茶朔洵的手,“好了,快拿走,闻着都要吐了。”
茶朔洵看着他极端抗拒的模样,轻笑了一声,便变戏法一样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荷包,从里面取出了一枚杏脯,塞到了苦的脸皱成了一团的文光嘴巴里。
甜滋滋的杏脯甫一进口,文光的脸立刻便舒展了开来。
茶朔洵因此也眉目舒展地笑道:“还要吗?”
文光用舌头顶了顶嘴巴里的杏脯,含糊不清地说道:“不用了,吃多了甜的发腻。”
随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茶朔洵的面庞上,立刻便注意到了他右侧脸颊上的一丝明显的血痕。
“这个严重吗?”
文光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茶朔洵面上的这道伤口,有些忧心的询问道。
而茶朔洵听到文光的询问,心头其实是极为受用的,但是他面上却促狭的扬眉,故作忧愁地说道:“说不定会留疤痕,台辅会嫌弃在下容色有损吗?”
第70章 请罪
文光闻言, 先是一怔,随后他像模像样地将茶朔洵的面庞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摸着下巴沉吟道:“主上风姿本是绝艳, 只是在脸侧添了这一线红丝嘛……”
茶朔洵原本不过是和文光逗趣, 但此刻见文光情态,却不由真的悬起了一颗心。
他的双睫颤了颤,下意识微微侧过脸, 避开了文光看向他侧颊血痕的目光。
文光把茶朔洵的举动看进眼中, 嘴角翘了翘, 眼中闪过一抹狡黠, “……到让我想起一句诗。”
他的声音断在了此处。
茶朔洵的眼帘抬起, 一双眸子好似星海般波光莹然地望向了他。
文光伸出了手,莹白的指腹在茶朔洵脸上的那一丝殷红血痕上轻轻拂过,仿若春风拂过了柳枝般柔情,慢慢悠悠地含笑道:“……输与海棠三四分,再偷匀,一半儿胭脂一半儿粉。”
便是茶朔洵的汉学功底再一般,他也能听出这诗句的含义。
更何况,他对这些的造诣还算得上不错。
琥珀色的眸子中犹疑尽去, 转而化作无限的融融情愫。
茶朔洵先是猫儿似的在文光的手上蹭了蹭, 随即便牵起了这只送到了自己眼前的手,珍而重之地笼在了双手之间松松盖住,轻轻的笑声从他的喉间逸出, “看来是侥幸没有污了卿的眼睛。”
被茶朔洵抓住了手后,文光的脸上晕了一点红云, 他感觉自己的脸孔有些发热,因此略略垂下眼睛, 转移话题道:“我感觉到搏丘它们回来了,那个人抓到了吗?”
谈到这个,茶朔洵的目光冷了冷,他执起文光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便重新把这只手塞回了被子里。
“带回来了。”
平静的声音中隐隐蕴含着一丝愠怒,听得文光忍不住挑起眼眸看向茶朔洵的面庞。
茶朔洵见文光目光投来,向他露出了一个微笑,但是说话的声音却是冷的,“那个人是假王的手下,名叫黄平,是个黄朱。”
“黄朱?”
文光回想起上一次听到“黄朱”的时候还是在黄海和王亥和阿难他们。
“假王怎么会和黄朱有来往?我记得黄朱除了接了保护前往黄海的人的单子外,并不爱和十二国的人来往……”
“确实如此,黄朱素来不逊,原本他们是因为不得已的缘故在生活在黄海之中,算是浮民的一种,但是自从他们得到犬狼真君的庇佑后,黄朱之民便和十二国泾渭分明起来。”
茶朔洵眯了眯眼睛,露出了一个危险的笑容,“因为他们的立场不明,所以十二国几乎有个一共识,那就是,黄朱是不可信任的。这个人应该是假王手中的一张底牌了。至于他为什么会受假王驱使……”
茶朔洵在文光疑惑的目光中轻轻笑了笑,“内里的原由那个人并不愿意说。他只承认了自己是受到假王的命令,不论采用何种方法,都要截杀我们。”
说着他看向文光,“想知道其中的内情吗?如果想知道的话,动用一点手段也不是不行。”
毕竟在柳国做了这么多年的官,他对于逼供什么的,也是稍稍有一点心得的。
文光几乎是立刻就听出了这个人的言外之意。
他摇了摇头,“这个关头了,别节外生枝。那个人毕竟是黄朱,对他动手的话,恐怕会在黄朱之间有不好的影响。反正现在已经能确定他是受到了假王的指示,回到芝草之后,只要捏着这个人,对假王的处置就不需要烦心了。”
意图弑杀王和麒麟,这样的罪责必死无疑。
茶朔洵见文光这样说,便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那就这样吧。”
而这个黄朱,在他处理了假王之后也会得到他应有的下场。
毕竟竟然敢对他们动手,那么自然是只有一个结局了。
茶朔洵又和文光说了接下来的打算,便将已经犯了困意的文光重新扶着躺下。
他摸了摸文光微微有些热的脸颊,声音轻柔,“好好休息,我会守在你身边的。”
文光的眼睑已经很沉重了,听到了茶朔洵的这句话后,便再也支持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而在文光睡着之后,茶朔洵在他的床边静静坐了许久,直到门外传来金阙的声音,“主上,内宰有话请示。”
茶朔洵动作轻柔地将文光的杯子扯了扯,温柔的脸上闪过一丝冷色,心中暗嘲:啧,又被他甩掉一个累赘。
“我知道了,让他去里祠等候,我即刻就来。”
金阙闻声,隔着门恭敬应是。
又恋恋不舍地俯下神在文光的额头上印上一吻,茶朔洵眼神不动地沉声唤道:“搏丘。”
熟悉的狰狞兽影在房中显现。
“主上!”
“好好守着你的主人,凡有不该来的人出现,即刻处死!”
“是!”
伴随着低沉浑厚的声音响起,穷奇的身影像是水墨一般融化在了空气里。
……
里祠是里木生长的地方,一个村落能否被称之为里,能否设置里祠就是一个关键的标准。
这个里是一个名叫“罗河”的小里。
长亭山附近因为地势崎岖、耕地稀少,本就里家稀少,后来又因为土匪肆虐,这些本就少见的里家就变得更加少见了。
罗河因为处在一处难得的山谷中,所以还侥幸保存了下来。
生活在“罗河”中的人们,在朔州的州师敲开了里家的大门之后,便全都在里长的安排下待在了家中,不许任意在里家中四处走动,以免冲撞了这些身份尊贵的人们。
所以此时里家的阡陌道路上,只有朔州的州师和与他们一道的官吏在。
尽管窥探的目光时不时会从各家的窗户和门缝中透出来,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子,敢从家中出来。
茶朔洵无视了从大大小小的门缝窗棂中透露而出的目光,径直走向了那个悬挂着“罗河祠”房屋。
这处名叫“罗河祠”的屋子,在一众低矮的木质房屋中,显得格外突出。
因为它是白色的,屋顶也和村落里用茅草铺成的屋顶不同,用的是青色的瓦片,在白色的墙面上,还用彩色的颜料画着算得上精细的绘画。
如果是文光在的话,他一定会对这座建筑感兴趣。
而茶朔洵也会愉快地为他介绍“祠”的规制。
但是此时只有茶朔洵一人而已,所以他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这座堪称简陋的“祠”,便从打开的祠门中走了进去。
进门之后,是一个狭窄的庭院,穿过庭院,便看见了里面的一个很大的建筑。
这座建筑的窗户上全是雕花窗格,比之外面的墙壁要精美得多。
窗户的周围摆放着像是祭坛的东西,上面堆放着一些从周围山林中采摘来的野花和野果,还有一些灯火、糕点之类的贡品。
“祠”是供奉神明的地方,一般来说,这样的里祠中供奉的神明都是天帝。
茶朔洵的目光从这些寄托着村民的心愿的贡品上一扫而过。
——天帝啊……
如果是在遇到文光之前,他对这位神明的存在是毫不在意的态度。无论是真的有天帝也好,还是没有天帝也罢,对他而言,这个名号都只是一个虚无的影子罢了。
但是,当天命将文光送到了他的跟前,又和他结下了性命相连的羁绊之后,茶朔洵想起这个名号却觉得滋味难言。
视线从贡品之上滑到窗户之内,只见一棵大树,生长在了建筑物的中央。
房间中的地面上全都铺着白色的砂砾,而这棵树也是纯白的。
它大约有一丈高,树枝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大约有二十公尺的样子,树枝最高的地方大约有两公尺左右,最低的地方甚至能接触到地面。
树干好似白银铸成,没有花也没有叶子,有些地方系了几根缎带,上面有的长了几颗黄色的果实,有的果实很小,只有杏子那么大,有一颗则很大。
而在茶朔洵注视着窗户内的那棵树的时候,一阵规律的脚步声也由远及近地响了起来。
“见过主上。”
茶朔洵闻言,嘴角微扬,背着双手转过了身去,看向来人。
“内宰。”
“罪臣来迟,请主上恕罪。”
乐羽双膝跪地,向茶朔洵深深行礼。
轻笑声从乐羽的头顶传来,“不必这样,内宰,请起吧。”
但是乐羽却没有站起身,反而对茶朔洵叩了一个头,道:“臣不敢,臣是来请罪的。臣因失察,竟然使助月辉那等小人窃据高位,危害苍生,此乃一过!主上正位之后,此人竟然不思己过,还妄生恶念,勾结黄朱,暗派妖魔,想要谋害主上和台辅性命,此乃二过!此二过当真罪不容诛,思及缘由,全是由罪臣识人不明,推举他登上假王之位而起。因此还请主上问罪罪臣,以消苍生之苦,以弥主上和台辅遭厄之难!”
当真是掷地有声的一番请罪之词,但是明着是请罪,暗中却把里边的罪责全都推到了假王的身上。
说来说去,他乐羽只是个识人不明的无辜之人罢了。
茶朔洵的目光在乐羽垂伏的头顶上盘旋而过,眸中闪过一丝冷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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