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民心
即使心中恶意横生, 但茶朔洵面上却只是幽幽一叹,似乎极无奈的样子。
他弯下身去,亲自托着乐羽的双臂, 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卿有何错呢?怪只怪假王太会做戏, 蒙蔽了内宰的耳目,让卿以为他是个可托之人罢了。”
茶朔洵假惺惺地感叹着说道,只看脸上的表情当真是真挚无比。
但是乐羽却不可能就这样理所当然地顺着茶朔洵的话说自己没有任何错误。
他是要把自己按在“识人不明”的责任上, 却不是完全推诿罪责, 不然就不是受牵连的受害者而是得寸进尺、意图逼迫主上的狂徒了。
——虽然他和茶朔洵双方都清楚, 他乐羽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般唱念做打俱全地三次请罪、三次被茶朔洵搀起, 乐羽才算是彻底将自己身上的问题推了个一干二净, 把罪魁祸首的帽子在假王头上订死了。
“……那么恕臣多嘴问一句,罪人助月辉应该如何处置?”
乐羽微微弯着腰,小心地向面前的人询问道。
茶朔洵挑了挑眉,“内宰是太学的高才,“谋逆”是什么罪,难道还要来问我吗?”
听到“谋逆”两个字从茶朔洵的口中吐出,乐羽的脸上像是失去希望般黯淡了下去。
茶朔洵见他如此作态,心中漠然, 面上却似惊讶道:“莫非内宰还要替他求情吗?”
乐羽立即惊慌地摆手道:“臣自然不敢为谋逆之人求情, 只是想起从前度王在时曾经说过“死刑不可滥用”的话……”
但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茶朔洵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打断了。
“……是臣冒犯!”
乐羽在看见茶朔洵露出这个笑容的瞬间便当即抱拳请罪。
茶朔洵却已经不再看他,而是转过身望着被窗棂和墙壁隔着的里木。
“内宰, 因为有里木的存在,所以我们总是被随时随地提醒着:天帝会看着所有人。”
茶朔洵含着笑意的声音传到了乐羽的耳朵里, 惊地他背上起了一层白毛汗。
“……不要把人当成是傻子。”
虽然是笑语,但这笑意中却没有一丝温度, 甚至还隐含着一丝愠怒。
“是!”
乐羽也从事事顺利的心境中立刻清醒了过来。
——他不该觉得茶朔洵一直都顺着他的心意办事就是真的顺从了。
这个人若非是想要做个“明主”,只怕早就把自己折磨致死了。
他还愿意和自己这样守着底线互相拉扯,无非是被“明主”的枷锁禁锢了。
乐羽心头一凛,当即不敢踩线,告罪着就要退下。
茶朔洵背着乐羽的脸上已经全是寒霜了,听见这人总算知趣地不再碍他的眼,他直接痛快地摆了摆手。
“卿自便吧。”
乐羽这才干脆地退了出去。
而在乐羽走后,茶朔洵笑着将抬起手直接把面前的一扇窗格给捏成了粉末。
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木屑簌簌而下,茶朔洵突然看着里木莫名笑了一声。
“你还真是厉害呢,给了我一个根本没办法拒绝的软肋。”
虽然目光是望着里木,但他却像是穿过了这棵银色的树木,看向了那虚无的一个身影。
说到“软肋”两个字,茶朔洵的眼前也同时闪过了文光沉静的睡颜,目光立刻柔和了下来。
察觉到自己心情的变化,茶朔洵忍不住抬起另一只手捂着脸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作畅快的大笑,“算了,虽然很憋屈,但是真的很有意思。”
其实就连茶朔洵自己都感觉到惊讶,他竟然能这样忍耐着和乐羽这样仿佛下棋一样布局着互相对抗。
其实如果他不管不顾地话,他大可以直接杀了乐羽,反正作为王,他完全有主宰臣民生死的权力。
但是,这样的做法并不是明主所为,阴谋乃阴诡小道,偶尔用之还可,但是想要贯彻王道的话,却是不行。
茶朔洵想着文光那纤细白皙的颈子,忍不住啧了一声,“宝贝的脑袋还是长在脖子上比较好。”
虽然想要正大光明地掰倒乐羽不知道要多花多少功夫,但是阳谋才是堂皇之道。
他从文光那里接下着巍峨巨山一般的责任的时候,就只能走上这唯一的一条王道之路了。
虽然乏味又憋屈,但是只要想到这是得到文光的代价,他便也能够甘之如饴了。
茶朔洵微微扬了扬嘴角,轻声唤道:“苍梧,王师那里有回信吗?”
茶朔洵的话音刚落,苍梧的身影便毫无动静地出现在了他背后的不远处。
苍梧抱拳道:“已经接到王师的青鸟传书,大约三日便可见到王师前来接驾的人。”
茶朔洵把手上的木屑全都拍掉,转过身来,“那就好,等到王师来后,就把那个黄平交给他们。那个人实在危险,又是个棘手的黄朱,就让太保去处置吧。”
茶朔洵想起那个让人牙酸的老头子,心头丝毫没有把包袱丢给他人的愧疚。
“太保也休息了很久了,不亮亮剑的话,恐怕芝草的人还真觉得他是个垂垂老朽呢。”
苍梧脑中闪过太保好似熊一般健壮的身躯和洪钟般响亮的嗓门,心中觉得:无论如何,也没有人会把太保的形象和“老朽”两字联系在一起吧?
但是他有一个好处,就是脸部表情稀少,所以即使心中有这样的腹诽,面上也只是僵着脸,沉沉应道:“是!”
但是茶朔洵却好像能从这张没有表情的忠厚脸庞下读懂他的心思,因此似笑非笑地瞥了苍梧一眼,看得苍梧后劲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才对他道:“让你手下的人把那个人看好,虽然我们用阵法封住了他奇异的能力,又派了台辅的使令看守,但是谁也不清楚他还有没有什么后手。绝对不要在这最后的关头出现什么差错,不然……”
茶朔洵的话戛然而止,只是对苍梧露出了一个纯良的笑容。
苍梧却仿佛能从这温善的表情下嗅到血腥气,忙正色抱拳应了。
……
在这个小里休息的两天,村民和茶朔洵一行人一直都是泾渭分明的模样。
直到他们要离开的那天。
原本紧闭着的各家各户,全都打开了大门,聚在了里祠的外面。
村子的里长和长老用一张精美得不像是村民该有之物的托盘托着一叠糕点走到了被士兵层层保护着的文光和茶朔洵面前。
——当然是没有靠近就被士兵们的长矛阻挡了去路。
但是一个极其柔和的声音却让士兵们收起对准着百姓的长矛。
“不必这样,我能感觉到他们没有恶意,放他们过来吧。”
原本像是木雕泥塑般僵硬着的村民们顿时骚动了起来。
一声极大的抽气声从人群中传来,大家都在这个声音出声的时候屏住了呼吸,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一个小孩子还不太懂事,他懵懵懂懂地对自己的母亲说道:“这个温柔的大哥哥就是台辅吗?”
他的母亲几乎是立刻就惊恐地捂住了孩子的嘴巴,然后佝偻着身躯向文光的方向点头。
文光想:若非是他事先对里长说过不需要行大礼,只怕这些人会立刻跪下。
他只能更加放柔了声音,“没关系的。”然后对那个小孩子和他的母亲和善的笑了笑,“你说对了,我就是台辅哦。”
文光这出人意料的温和态度,一下子就让紧张害怕人群仿佛冰雪消融般有了触动。
有抽泣声和极力压制的呼喊声从人群中传来。
——太好了,他们盼望了这么久的台辅是一个这么温柔的人。
这一刻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些村民心头所想。
就连茶朔洵都不由为这情感触动,脸上原本只是客气和礼貌的笑容有了一丝真实的温度。
“大家有什么话想要说吗?”
这时里长和长老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举起他们手中端着的糕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们听闻主上和台辅就要返回芝草,所以特意做了一些点心,想要供奉给主上和台辅……”
文光自从来到这个里之后,虽然没有四处走动,但是还是能感觉到这个里的贫困。
他看着村民们身上补丁叠补丁的衣服,和黄黄瘦瘦的脸色,再看着被村民捧在手中的点心——
虽然能看出是很粗糙的油炸点心,但是只要想着这是连生存都困难的百姓们口中好不容易挤出的最好的东西,他就忍不住心头发颤,眼眶发热。
“太破费了。”
里长听到文光没有嫌弃,立刻高兴地说道:“不破费不破费,台辅能够降临,已经是上天给予我们最好的回馈了。”
他浑浊的眼睛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他抬起自己的袖子擦了擦,“盼望了这么久,柳国终于有救了。”
说着他跪着将托盘高高举过头顶,叩首道:“台辅,恳求您和主上收下草民等的供奉,向苦难中的万民降下甘露吧。”
文光的眼中闪过一丝晶莹,他和茶朔洵相互看了一眼,随后他和茶朔洵从士兵的守护中走到了里长的跟前。
他们的视线在所有人的脸上掠过,坚定的眼神让所有和他们目光相接的人全都忍不住红了眼睛。
“你们的心意,我们收到了,请放心吧!”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但是低低的啜泣声却从人群中越来越大声地传了出来。
第72章 最后一劫
收下了包含着村民们殷殷期待的糕饼之后, 茶朔洵他们一行人便准备离开这处小里了。
里家的人们推开了为了防御野兽和土匪而铸造的大门,茶朔洵带着文光骑上了邹虞的背部,随行的众人也纷纷骑上了马匹或是骑兽。
士兵们握住手中的兵器, 将他们护卫在层层守护之中。
当茶朔洵他们的队伍踏出里家的大门时, 门内,数不清的村民们的身影全都伏跪了下来,直到最后一个士兵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小里外的道路上。
或许因为好好修整了一日, 所以队伍行进的速度很快, 那个山谷中的小里也很快地消失在了丛林草木的掩映之中。
文光收回了复杂的视线, 把向后回望的头转了回来。
“我们能担得起他们的期待吗?”
文光的声音的声音轻轻的, 里面的意味却格外沉甸甸。
而茶朔洵的回应却是一声轻笑。
“当然, 此道虽艰,但我们直到目前不都走得很好吗?”
文光眸光一定,他被茶朔洵语气之中的笃定和坚信所感染,心头的忧虑也微微松散了一些。
他的眼帘垂下,随后又抬起。
再看向前路之时,文光的目中已经没有任何犹豫和质疑。
他仰起头,对茶朔洵释然一笑,“是啊, 至少开头还不错。”
虽然还是不知道自己和这个人能不能担负起身后无数百姓的期待, 但是他们现在已经开始去承担了。
将来如何,只有将来才知道。
如今唯有坚定地走下去了。
……
芝草所在的州——宁州,处于长亭山脉的另一侧, 因为暂时不想和隐藏在长亭山中的那些人交恶,所以他们其实一直是沿着长亭山的边缘在行进的。
在长亭山附近前行的这段时间, 除了黄平奉假王之命驱使妖魔对他们进行了一次袭击之外,其实他们一路上都算得上风平浪静。
但是他们每个人其实心中都清楚, 长亭山中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威胁,随时都有可能对他们来一次袭击。
平度骑在天马之上,身上的甲胄从来没有一刻离开过身体。
眼前他们即将离开长亭山的范围,他的心中却没有半点松懈,反倒更加警惕。
又穿过一个山谷,耳边几乎能听到哗啦啦的水流声从不远处传来,平度揣测着他们已经快要到达了长亭山最边缘的融水边。
吩咐了手下的一个旅帅带着一两的士兵前去探路,他正在心中计算着到达宁州边界的时间,以及州师可能和他们相遇的时间,他的身边传来了金阙的声音。
“这些日子让将军受累了。”
平度微微一拽手中缰绳,让天马稍微慢下脚步等了一等骑着骑兽赶上来的金阙,“哪里算得上累!能护卫主上和台辅是卑职的荣幸才是。”
平度哈哈大笑着对金阙一抱拳。
金阙也嘿嘿一笑,拽着骑兽向平度的方向靠了靠,“将军就是痛快。不过您确实是辛苦了。”
“不不,只是分内只是罢了。”
“哈哈,将军不必推脱了,”金阙轻轻摇了摇头,笑道,“所以主上让我来问将军,可有意愿前往王师率领一军吗?”
平度虽然早就感觉到,护送茶朔洵前往芝草之后,他肯定会被提拔,但是他却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的提拔,一时间他的眼睛都瞪大了。
“这,这当然好哇!”
不过惊讶归惊讶,这种好事他也不会因为所谓的谦虚而推开的。
就算他脑袋再简单,也能看出来目前茶朔洵身边可用的人十分紧缺,不然也不会从恭国带着一批官吏回来了。
这时投入他的门下,说不准便能成为心腹。
这样一想,平度的心顿时火热起来,他的视线忍不住看向不远处的茶朔洵的背影。
金阙见他知机,顿时满意一笑,又和他说了几句鼓励的话,便驾着骑兽走远了。
而此时前方探路的士兵也回来了,果然和平度预料的一样,前面就是融水了。
只要度过融水的这一段,他们就会到达宁州。
所以,如果长亭山中的那些人想要对他们不利的话,在融水边对他们动手就是最好的机会。
平度心中这样揣测,也这样把这些话告诉了茶朔洵。
“卿与我所想的一致。”
茶朔洵听着平度的推测,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推测。
他们这些有过军旅生涯的人很容易就会发现这个地方的危险。
所以除了平度,苍梧、成佳等人也道:“主上千万小心,谋逆之人可能会在融水边有所动作。”
文光不懂这些事,但是他听着这些人的商量,也紧张了起来。
“我也会把使令全都派出来的。”
茶朔洵笑着点了点头,道:“这是最后一关了,大家,渡过了融水之后,我们就算是度过了这次的劫难呢。”
听茶朔洵用“劫难”称呼他们这一路的经历,众人不由都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
于是接下来茶朔洵等人商量着调整了队伍的排布,又让那二十多头天犬作为护卫行在所有人的最外围,他们终于在日头偏西的时候,走到了融水的岸边。
而变故也是在这一刻发生的。
队伍还没有完全走出山谷,巨大的石头便轰隆隆地从两边的山崖上滚落。
但是或许是因为早有准备,所以州师们除了最开始惊慌了一下,并没有太过混乱。
而茶朔洵则当机立断,命令那数十头天犬向着石头滚落的位置追溯而去。
随着天犬爬上了崖壁,钻进了草丛,人类惊恐的哀嚎声顿时在山谷间回荡。
文光听着牙酸的撕咬声和哀嚎声,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双手紧紧地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而在巨石袭击未果后,嗖嗖地箭矢破空声也如密雨般响了起来。
平度当即高呼道:“举盾!护卫主上冲出这处狭谷!”
和融水相接的这个山谷是个葫芦状的地形,也就是中间宽而前后狭窄的样子,故而只要将前后出口守死,困在其中的人便如瓮中之鳖,只能任人鱼肉。
但是想要到达融水边,除了从这处山谷走,便只能从山上穿行,从山上穿,山中还不知有多少谋逆之人的人,他们这么多人便是明晃晃的靶子,因此多方考量之后,尽管知道走这处山谷有被瓮中捉鳖的危险,他们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并且他们还有最后的防备——实在危急的情况下,邹虞带着茶朔洵和文光可以飞行。
因此尽管两边的林中箭矢如雨,朔州的州师们依旧能严格执行平度的命令,举起早已转呗好的盾牌,将茶朔洵和大部分人都遮的严严实实。
而方才攀上崖壁的天犬们也在咬死了那些推巨石的人后,开始搜寻起隐藏在林中射箭的人。
随着一声声的惨叫响起,渐渐地箭矢的攻势也变得弱了下来。
但是茶朔洵等人却全然不敢因此松懈半点心神。
他们趁着攻势减缓,全力地向着山谷狭窄的出口奔去!
文光在这个过程中心一直咚咚直跳,他心头的不安仿佛鱼跃,将心湖叫搅得一塌糊涂。
——快点!再快点!
他感觉到有什么巨大的危险正在两边高高的山林之中酝酿着!
事实证明,文光的预感相当准确。
“隆隆”的声音从两边的林中传来,惊得大批飞鸟从林间腾空而起。
有士兵目眦欲裂地看着两边的树林间推出了一排排闪烁着金属光芒的巨大箭矢。
“是弩机!是攻城弩!”
平度的心脏在这一刻差点从口中跳了出来。
他的牙关紧咬,“该死,恒光那家伙当真大逆不道!”
与此同时,山间传来一阵阵古怪的哨声,伴随着这奇怪的声音传来,原本追逐着林后的人的天犬们,像是丧家犬一般从林中驱赶了下去。
而文光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好难受,眼前的景象都像是重影了,一阵阵的恶心泛上心头。
茶朔洵自然也注意到了文光的异状,他一皱眉,顿时作了决定。
“搏丘!”
他大吼了一声,一只巨大的穷奇从影子中扑来出来。
“吼!”
穷奇的身型宛如一座小山,但是却轻盈地可怕,一下子便跃上了一处崖壁。
弩机的操作也需要人,而这处山壁之上、操作弩机的人在看见这样一只巨大的妖魔跃到眼前之时,顿时被吓得忍不住跌倒在地。
“啊!是妖魔!”
连带着他身边的人也顾不得给手中的弩机上弦,纷纷就要往山林深处逃去。
弩机发动本就需要时间,又有了搏丘这样一捣乱,茶朔洵当即一扯手中缰绳,对着身边大声疾呼:“速速冲出去!”
朔州师们也过了在见到弩机出场时的慌乱,纷纷在长官们的带领下迅速地朝着唯一的出口冲去。
而搏丘毕竟只有一只,那阵古怪的哨声在搏丘冲出之时中断了一刻后,此时又传了出来,并且声音变得更加刺耳!
搏丘的抵抗力虽然比天犬,们要好得多,但是对上这加强版的古怪声音,也有些不耐。
它难耐地甩了甩头,对着虚空烦躁地大吼了一声。
但是隐藏在背后的吹哨人却已经发现了它的虚弱,因此哨声越发响亮刺耳。
而被搏丘惊吓的人们也在这时恢复了理智,手中给弩机上弦的动作愈加快。
“咔哒”一声,弩已经上好了弦。
第73章 终汇合
弩机绷紧的声音仿佛炸雷一般响彻了茶朔洵的耳畔, 他的脸色在这一刻寒地怕人。
——攻城弩这种东西几乎是出手必死,看来恒光那伙人是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置他们于死地了!
眼见左右之人有誓死护卫他与文光的意图,乃至慢下了脚步渐渐朝他们身边聚来, 茶朔洵当机立断大喊道:“勿要聚来!速往出口去, 吾与台辅自有保全之法!”
说着便一拽缰绳,带着文光便骑着邹虞纵身一跃,当即便登云而起!
弩机的杀伤力虽然十足, 但是缺点就是不能随意调整方向。
所以茶朔洵才在上好弦的最后一刻才骑着邹虞飞起。
只有这样, 他们才不会在飞起时被弩箭对准。
但是队伍中却不是每个人都有骑兽的, 大部分的骑兽都分给了原商队的人, 士兵都只能步行, 就算是其中的平度手下的将官们,也只是骑马而已。
这就意味着,大部分人必须直面这必死的局面!
如今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
只听雷鸣般地破空声响起,悬壁两边的弩箭便似电光般急速射出!
“举盾!”
平度一甩鞭子,骑着的天马便骤然凌空,他当然知道这么近的距离,什么盾牌都没有办法拦住攻城弩的攻击, 但是他依旧只能这样命令。
愤怒、痛苦、憎恨……无数的情绪在他的心中发酵, 但是他却没有任何地犹豫,依旧与苍梧等人一起,率领着所有的人冲向那一线生机。
这一刻几乎所有士兵都有了死志, 但是他们的脚步却没有任何停歇,执行命令的同时, 他们每一个人都把自己当做是同袍的肉盾!
前方就是出口!
只要多一个同袍能活下来,将来自会为他们报仇!
巨大锋利的弩箭, 好似扎穿一块豆腐般容易得突破了将士们的防守。
沉默的士兵们沉默地倒下,但是只要队伍中出现了空缺,这些脚下不停的士兵们就会自发地填充进去。
鲜红的血液将这狭窄的山谷出口处的泥土全都染红了。
文光被茶朔洵带着,在空中眼睁睁看着那些不久之前还鲜活的生命,全都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一具具支离破碎的尸体。
“不要看了。”
已经变成血红色的眼前景色倏地便被一只手掌捂住了。
是茶朔洵捂住了文光的眼睛。
眼泪不受控制地从手掌中滑落。
“……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文光的声音发颤,不仅因为那冲天的血气,更因为他心中无处宣泄的情感。
愧疚和痛苦在他的心头鼓胀地要炸裂开了,但是文光也无比地清楚,现在并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不然这些人的牺牲便成了无用!
“嗯!”
茶朔洵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但是文光却能够感受到这个人语气中的承诺。
邹虞不断向上高飞,文光感觉鼻尖的血腥气也渐渐减少,终于,直到一点血气都嗅到后,茶朔洵放开了捂着他双眼的手。
文光的脸上已是泪痕满面。
他看着映射着日光,泛起粼粼波光的云海,明明已经安全了,但他的心却好像还留在那残酷的山谷之中。
闭了闭眼,压下心头浓烈的情绪,文光用衣袖把脸上的泪抹干净。
“接下去怎么办?”
他仰起头看向茶朔洵。
茶朔洵道:“自然是去将那些罪人斩杀了。”
文光一怔,随后猛然回神,顺着茶朔洵的视线看去,只见在他们的前方,一支严整规然的军队正对他们垂首。
云海之上,无数玄色的猛虎旗帜猎猎作响。
——那是王师的旗帜。
文光的眼睛又热了起来。
……
王师在收到苍梧的青鸟传书之后,便日夜兼程地加快了前来迎接的速度。
只是没有想到,他们还是来得迟了一步。
所以当他们带着王师的空行师将那些埋伏在山谷两边的贼人一网打尽之后,那个带领王师的将军便脱下了盔甲,跪在了茶朔洵脚下。
“臣来迟,请主上降罪!”
这位在战斗中英勇无比的将军,此时就像是打了一个大败仗一样,垂头丧气地跪在那里。
他高大的身躯宛如一座小山,脊背弓着,双膝深深地陷在了河滩边的沙粒之中。
“起来吧。”
茶朔洵没有说什么“你无罪”之类的话,只是让他起来。
在场所有人都清楚,造成这样惨痛局面的并不是王师,但是那个人还是像一颗大石头一样沉默地跪着。
文光站在水边,看着王师们将散落在山谷中的阵亡的朔州州师的尸体搬出来,又看着他们为那些受伤的州师们包扎伤口,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坐在了一边,闭目养神的乐羽身上。
“将军。”
文光的声音打破了僵持着的局面,也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其实文光很少会在众人面前言语,很多时候,他都像是一个吉祥物,站在茶朔洵的身边,成为他御座的一部分。
而这也是大部分麒麟的常态,他们虽然名为台辅,但更多的只是王的一个证物。
所以当文光开口的时候,这名从芝草前来的王师将军是有些惊讶的。
他没想到,在茶朔洵没有多话的情况下,台辅会出言。
但是台辅就是台辅,天规定麒麟是王之下的第一人,所以当文光对他说话时,他立刻便应道:“台辅!”
“您请起吧。”
文光的神情和语言都很冷漠,“现在主上没有心情和您客套了。”
他冷酷的话让这名粗壮大汗一下子胀红了脸庞。
“臣并非……”
他想说他真的不是客套,而是真心实意地请罪,但是不知为何,这样的话他却没有办法说出口。
那双清透的银眸定定地看着他,似乎能照进他心底最深处的那点阴暗心思。
他的请罪是真的,但是也有着邀功的念头。
他无力地张了张嘴,最后只能像是被火烧一样,从地上站了起来。
文光见他站了起来,便向他点了点头,向茶朔洵的方向走去。
而不远处的乐羽看着那个大个子被茶朔洵和文光抛下之后,无措又难堪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暗光。
——这个人,似乎是叫做丰和。
因为王师和州师都忙着清理战场,所以这段小插曲并没有太多人放在心上。
和王师汇合之后,他们一行人很快便渡过了融水,到达了宁州的境内。
芝草在宁州的正中,他们从融水进入宁州只需要向东前进就可以到达芝草。
此时距离他们从恭国出发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天气已经慢慢变得暖和起来。
“已经是春末了。”
文光从地上拽了一把野草,感受着野草柔韧的根茎叶,又看着不远处开着无数野花的草地。
一阵风吹过,无数的花朵随着风摇曳着自己的身躯,散发着阵阵香气的同时也吸引来了大量的蝴蝶和蜜蜂。
这里是一个名叫碧野的草场,到这里,他们距离芝草便只有一日的路程了。
文光和茶朔洵站在了一处突出的岩石之上,感受着这难得的宁静。
风吹起文光银色的长发,他看着在不远处扎营的士兵们,对茶朔洵道:“终于要开始了。”
“是啊。”
茶朔洵侧过头,看着文光的眼神温柔好似春水,随后弯下腰折下一朵红色的小花放在了文光的手里。
“真是漫长的开始啊。”
感慨着的语气,笑着摇了摇头。
“但是不能后悔了。虽然这里的花每年都会开放,但是每一朵花都只有一次开放的机会。”
茶朔洵翘了翘唇角,“正如每个被选中的王。国家会永久地在毁灭和新生中轮回,但是王只有一次机会。”
文光看着茶朔洵,突然笑了。
明媚的容颜比他手中捧着的那朵红色小花还要美丽。
“正因如此,我们才应该珍惜这唯有一次的机会啊,主上。”
说着,他低下头在手中捧着的那朵小花的花瓣上轻轻蹭了蹭。
“在这短暂的时光里,我们要让每一朵小花都能安然盛开。”
——柳国的每一个百姓,都好像是这片草场上盛开的花朵。
茶朔洵看着他轻柔地呵护着一朵花,目光也更加柔了。
“是呢。”
茶朔洵背着手,微微仰起头,看着澄净不见一丝云彩的天光,眯了眯眼。
“这样美好的景色,总要天也做美才行。”
他和文光之间,有些话已经无需再言明了,一切皆在不言中。
在碧野修整了一日后,他们终于到达了芝草的城外。
眼前耸立着凌云山。
仿佛支撑苍天的天柱一般,这就是柳的国度所在——芝草山。
一眼望不到顶的山巅被浓重的云海覆盖,那山顶之上便是芬华宫。
虽然从山下无法用眼睛看见,但是,那一定很美。
各国的王宫都是天帝降下的恩德,那是帝居,也是神的居所。
青色的断崖上覆盖着浓绿的青苔,零星的几株苍松从石缝间探出枝干。
芝草的街道和其他国家差不多,基本就是顺着山脚的山势起伏而盘旋而下,向着四方延伸。
对于队伍中的其他人而言,这只是时隔数年后再次回到这里,但是对文光而言,这是他今生第一次见到这个地方。
芝草。
第74章 三公
如果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这是一座全然陌生的城市, 但是对文光而言,这就是他从今往后的“家”了。
在文光有些怔怔的望着这座城市的时候,茶朔洵却感觉有些复杂。
各国的都城虽然各有特色, 但是规制都是一样的。
外城开十二道门, 按照十二天干排布,朝南的是午门,共有一大四小五道门。
他走的时候, 作为臣子, 只能从旁边的四门出入, 但是回来的时候, 却已经要从中间那扇几乎没有人可以通过的正门通过了。
——中间的正门只有宰辅和王可以走。
茶朔洵敛下眼帘, 唇角几不可查的提了提。
这种殊荣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所谓,但是“只有”两个字却让他开心。
这世上,唯有文光可以与他共享……
而守城的城门旦早已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动静。
随后一队等候已久的人便从四门中鱼贯而出,伴随着城中突然响起的庄重乐声,这队身穿朝服的人严整肃穆地走到了茶朔洵等人的跟前。
跟随茶朔洵的人们,朔州师早已在王师的带领下前往了兵栈之中。
也就是说,现在陪着茶朔洵和文光站在芝草之外的,只有原本商队的人以及乐羽的人还有少少一部分从恭国来的官吏。
这些人中, 除了乐羽依旧一步未动, 还站在他原本的位置,其余人纷纷后退,然后举袖敛目向来人躬身持礼。
因为打头三个人, 正是如今朝中三公:太师、太保、太傅。
而紧随三公之后的便是地官长、夏官长、春馆长、秋官长以及冬官长,而跟在他们之后的便是各部目前得用的官吏, 其中的人,有茶朔洵认识的, 也有他不熟悉的。
对此,他只是扫了一眼,便带着文光上前几步,迎上了三公。
三公虽说只是虚职,但是大多为朝廷中德高望重之人。
尤其是其中的太保,他从夏官长升任此职后在武官中依旧有着很高的影响,并且此次他能和文光安全回到芝草,也少不了他在其中的帮助。
三公在距离茶朔洵二人五步远的时候便跪了下来。
“臣,成浩/和韵/利源拜见主上、台辅!”
三公下拜的同时,他们之后的各部长官也带领着他们跟随的官吏如礼下拜。
“不必多礼。”
茶朔洵当即一个跨步上前,先是托起了三公,随后又让之后的官吏们免礼。
他笑吟吟地对成浩道:“太保,此番若无您保驾护航,孤还不知何时才能和台辅一道返回芝草,您的恩情孤还未致谢,怎么能先烦请您对孤与台辅拜服呢?”
太保成浩看起来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他听到茶朔洵这话,双目之中精光一闪,反手便抓住了茶朔洵托着他的手腕,“嘿嘿,老朽岂能与主上妄称恩情?臣所作所为不过是为臣的本分而已。”
正当文光以为这位太保当真是谦虚推让的时候,便听他话锋一转,道:“但既然主上非要施恩嘛,臣便也只能忝受了!”
成浩的这个大喘气顿时让文光懵了。
他没想到这位太保是这样的画风。
而后便见站在太保左侧的一位妆容艳丽的女子举袖轻笑道:“成老贼,你还真是不要脸。这么大个人竟然好意思当着群臣的面向主上邀功起来。”
这话听起来倒是持重,但是一旁的文光在经历了太保的独特画风之后,便也不敢听话听半截了,他暗想:这前半截话听起来没问题,就是不知道后半截话是什么了。
果然,便听这艳容女子不满道:“主上,您有所不知,派遣王师的实则是臣啊。”
文光听她这么说,心中顿时有了一种诡异的尘埃落地感。
还真的如此……
说着这二人不约而同地对对方怒目而视,二人之间的气氛紧张到似有火花闪烁。
茶朔洵见状,却似很习惯似的,并不以为意,只是轻笑,“太师的功劳,孤自然也不会忽视。”
文光此时方知这女子乃是太师。
随后他的目光看向在场唯一没有说话的一公,即太傅,心道:这位不知又是什么画风?
而在文光偷偷打量的目光落在这位太傅身上的瞬间,这位太傅便敏锐地向文光看来。
那锐利的眼光好似鹰隼,看得文光心里一惊,忙收回了自己打量的视线。
太傅的容貌十分年轻,且很秀气,文光心想,倒似个文弱书生的样子,但是眼神太可怕了,好严肃啊。
无端地,文光觉得这个人可能会是个严格的老师。
而当文光这样想的时候,便听到这位开了口。
“台辅,君子之行,勿要鬼祟。”
虽然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但是被点名的文光却似炸毛似的条件反射道:“是!”
文光这话一出口,原本还在用眼睛互相厮杀的太保和太师立刻停止了厮杀,全都看向了文光。
三道不同的视线同时落在了他的身上,其中有像是看小辈的慈爱、有像看宝物的珍奇、还有像是看不合格学生的严肃审视。
来源嘛,也很清楚,就是太保、太师以及那位太傅。
茶朔洵见文光像是应激的小动物一样,不自在地像是要挖个洞逃走,心中觉得他可爱极了,便道:“不知道芬华宫是不是还是从前的模样?”
有了茶朔洵打岔,三公便也不好再这样明晃晃地打量文光,纷纷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成浩道:“是不是的,主上一观便知。”
太师和韵则笑道:“主上从前的官邸臣也打扫好了,不知主上是要住官邸还是……”
她的话未说完,太傅利源便打断她,“自然是主上寝宫!”
他眉头紧拧,双目之间露出深深刻痕,可见这样的神情对他而言是常态。
这个人果然是个严肃的人……
文光看他的面容在心中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至于台辅……”
突然被太傅点名的文光不由立刻挺直了脊背。
利源见文光动作,眉头皱纹不由稍稍放松了一丝,他在心中点头:能够听话也算是一个优点,看来以后算是个可以教导的。
“自然也随主上住在该住的寝殿中。”
被利源驳斥了,和韵却没有似方才与成浩般不对付,甚至连一丝不愿都没有,她只是对茶朔洵无奈地一摊手,“主上,既然太傅发话了,那么只能请您前往宫中了。”
成浩也哈哈大笑道:“主上,请起驾吧。”
文光初来乍到,根本不了解芝草的人和事,他只能看向茶朔洵。
而茶朔洵对文光道:“一起去看看我们的新家吧?虽然只是老旧地不成气的地方啦。”
老旧地不成气……不应该去芬华宫吗?
在这个世界中,文光只见过供王的霜枫宫,回想起霜枫宫的华丽宏伟,他心想:难道柳已经困难到这个地步了吗?
还不等他在脑中想象出一片破屋烂瓦的建筑时,成浩响亮的笑声已经响起。
“主上还是那么促狭,”他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文光眨了眨眼,“台辅千万不要被主上给蒙骗了呀。”
文光顿时双颊一烧,知道自己是被茶朔洵逗了,胸中虽有怒火但是当着这些人的面并不好对茶朔洵发作,于是只能憋得双颊通红。
茶朔洵这才趁意大笑,道:“我们从禁门走吧。”
第75章 芬华宫
所谓禁门, 就是一道只允许王与台辅出入的门,这道门并不是正门,也开在凌云山的背后。
这是一道所有官吏都知道, 但是却几乎没有人被允许通过的大门。
听见茶朔洵这样说, 太师和韵颇觉有趣的扬了扬眉,笑道:“那臣等今日是托了主上的洪恩了。”
——若是君王有旨意,禁门也不是不能让朝臣出入。且能够得到从禁门禁门出入的恩典, 便说明此人是简在帝心的人物, 故而就算和韵贵为太师, 也有此言。
连三公都觉恩遇, 就更不要说其余与主官一道前来迎接的官吏了。
一时间, 甚至有臣子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但是这议论声在太傅的一声轻咳之后,便寂然消失了。
文光见状,不知为何,心头对太傅严肃所生出的畏惧竟然一下子少了许多。
看来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觉得太傅可畏啊……
对文光而言,乘邹虞飞上云海的经历,并不止一回了。
除了第一次他因为病的昏昏迷迷,只感觉像是被强风吹拂,其余几次经历, 其实都说不上好。
但是这一回, 因为既不逃命,也没有人追杀,所以他方能好好地感受了一回在云上飞驰的感觉。
忍不住伸出手向看似近在咫尺的“海”捞去, 冰凉湿润的感觉让他觉得手上甚至有些刺痛。
他忍不住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低声喃喃道:“还是那样的感觉……”
茶朔洵纵容地看着文光在云海中拘了一把“海水”, 随后又自言自语说什么“还是那样”的话,心头一动, 心知他是想起了那晚在霜枫宫的经历
“无论是哪里的云海,都是一样的。”
文光仰起头,不觉撞入茶朔洵温柔注视着他的眼睛里。
两个人的默契已经到了无需言明的地步。
文光忽然笑道:“你答应我的事情没有忘记吧?”
茶朔洵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某虽不才,倒也没有到了老年忘事的地步。”
文光便轻笑道:“那么,就请主上早日为我实现那美丽景色吧,不然,只怕臣要先年老忘事了。”
文光话语中的促狭让茶朔洵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他想了想,煞有介事道:“唔,那倒是得快些,否则,就赶不上了。”
文光知他是在开自己玩笑,因此只是轻轻用胳膊给了他一拐,凉凉道:“那主上是不必忧心了,反正臣总比主上要年轻些的。”
这半嗔半笑的佯怒之语让茶朔洵再也忍耐不住,畅意地笑了起来。
而两人说话的时候,天空中那一轮日轮也终于坠入了云海之下,那炽热的余晖将一半的云海海面染成了泛紫橘红的颜色,壮丽至极。
他们已经在云海之上飞行了半个时辰了。
终于,在海面上的橘色完全被染成了深紫蔚蓝,海中也浮荡起点点星光时,他们终于能够看清芝草山的山壁。
虽然之前有过等连樯山的经历,但是在看见了眼前的这座插天耸立的高巨山之时,文光还是忍不住止住了呼吸。
“……真是无论看多少遍都会让人觉得震撼啊。”
“所以只有仙人才会生活在这里啊。”
茶朔洵深意的声音在文光身后响起,文光的思绪不由延伸了起来。
“这就是一国的威严吗?”
将王宫和朝廷建筑在这样的山峰上,会让人觉得遥不可及,只能仰望吧?
茶朔洵却没有回答,而是指着前方的一处巨大平台,已经里面深深的洞口道:“到了,那里就是禁门。”
文光一时只能将心头泛起的感受暂且压下,随后顺着茶朔洵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视线之中,一处岩壁上陡然伸出了一块巨石。
这巨石平坦无比,就像是被人用什么东西削平了,大小约为一个广场大小。
文光和茶朔洵骑着邹虞率先降落在了那块平台之上。
被茶朔洵搀着从邹虞的背上下来,文光这才看清楚,平台的深处,是两扇紧闭的白色巨门。
茶朔洵拉着文光慢慢朝巨门走去,文光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回头看去。
——他们之后尚且还有不少人还没有落下。
“不等他们了吗?”
茶朔洵笑道:“不必了。”
说着便见那两扇门在他们到达之前从内侧打开了。
文光这才从开启的门扉中看到了巨门的厚度——足有一丈那么厚。
而开门的人,或者说是人偶,是两个丈许高的穿着金甲的大家伙。
茶朔洵向那两个人偶抱拳行了一礼,“后面还有人来,有劳两位放他们进来了。”
而这时金阙、乐羽他们也终于踏上了平台的地面。
“走吧。”
茶朔洵看了那些人一眼,便转过头对文光道:“芬华宫比之霜枫宫又别有风味呢。”
文光原本来落在后面那些人身上的注意便被茶朔洵的话吸引了过去。
“怎么说?”
他们先是穿过了一个华丽的檐廊,又走过了不知多少道台阶的施了法术的楼梯,终于在穿过一扇白玉镂刻着精美图画的大门后,总算看到了芬华宫。
“你知道“芬华宫”会什么会得到这个名字吗?”
浓郁的草木清新之气在他们穿过了那扇大门之后,扑鼻而来。
文光被这香气一扑,只觉原本有的那丝疲惫顿时消失。
他们现在在的这个地方,似乎地势有些高,因此他能够很好地将芬华宫的大部分建筑都收入眼底。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殿阁楼宇之间早已燃起了灯火,文光望着点缀在云海之间的宫殿,略一思索道:“是因为芬华宫像是一朵朵盛开花朵吗?”
那些宫殿分布在从云海中露出的山峰之上,这些山峰雪白,从高处看去,排布得宛如一片片盛开的莲花花瓣。
而这些白色的岩壁之上,又坐落着无数宫阙楼阁,它们或是以飞廊相连,或是斗拱相对,间或有瀑布从这些山峰中垂挂而下,当真是一派神仙玉宇的模样。
文光拿眼前之景色与霜枫宫比较,心道:这里比之霜枫宫的浓丽,更多了几分飘逸。
茶朔洵眉眼温柔,笑了笑,还不待回答,便听到金阙的声音响起。
“台辅真是聪明呢。”
这位体型略微丰腴的男子,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把折扇,此时正在给自己扇风,似乎刚刚狠狠地消耗了不少体力。
文光认为自己猜对了,脸上不由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但是也没有全对。”
茶朔洵很坏心地开口,打断了文光开心的笑容。
“哎?”
——那是为什么吗?
文光感觉自己的好奇心被茶朔洵激发起来了。
但是茶朔洵却没有立刻为他解答,因为三公他们随后也到达了这处平台。
“容我卖个关子吧。”
茶朔洵悄悄地附在在文光的耳畔低语,见他的耳朵慢慢被自己的气息感染而泛上绯色,方才满意地退开了。
而太师和韵也走了过来,她好似没有看到刚刚茶朔洵和文光之间的亲昵之举,笑吟吟道:“看来台辅很喜欢芬华宫了。”
文光不想被太师突然点名,只能腼腆笑了笑,却并没有说话。
他只是知道了三公的官职和名字,还不清楚他们的性格,以及……
他的视线微不可查地从侍立在一旁的乐羽身上掠过。
——这些人和乐羽是什么关系。
言多必失,不如少言。
反正麒麟不通人情也很正常。
果然,见文光只是笑,和韵也并不以为意,她只是想要和这个小麒麟说笑罢了。
——听闻是稀少的白麒麟,要是能看看就好了。
和韵恋恋不舍的目光从文光好似倾泻的月光般莹亮的长发上掠过。
“主上能够喜欢就太好了。”
一个穿着冬官官服的男人从太师的身后走了出来。
他对茶朔洵和文光行了一礼,“臣冬官长列玉,见过主上、台辅。”
被茶朔洵叫起之后,冬官长列玉在太师不满的目光中,神色如常道:“但是时间太过匆忙,主上居住的正殿还在整理当中,今夜只能请主上和台辅暂时在静法轩中休息一晚了。”
茶朔洵听到“静法轩”的名字,不由眉头微挑。
——静法轩是麒麟的住所。因为十几年没有麒麟,已经封闭很久了。
但是正因为封闭,所以在这十几年中,这里是宫中唯一一处没有假王踪迹的地方。
助月辉因为知道自己不可能获得天命,最忌讳麒麟,是绝对不愿意踏足这里的。
茶朔洵心头微笑,看来这芬华宫中也颇有意思啊。
而文光则没有想到这些,他一来不知道静法轩是什么地方,二来也不明白助月辉的阴暗心思。
但是他还是能从这位冬官长的话中听出点不一样的东西。
——他们要回来的消息应该传回来不晚了,这么长的时间,正殿都没有整理好,到底是为什么原因呢?
这个问题在茶朔洵和他一起到了静法轩之后,有了答案。
静法轩说是“轩”,但是确实一座宫殿。
这座宫殿位于正殿宏辉殿不远,需要穿过曲曲折折的水上廊桥才能到达。
进了正殿,茶朔洵挥退了要上前侍奉的天官和女官们,懒洋洋地斜倚在一张宽大的座椅中,看着文光乖乖巧巧地坐在一张圆凳上。
“当然是因为屋子的上一任主人——假王,给我们留下了一些见面礼啊。”
文光的眼睛慢慢睁大。
第76章 诉衷情
“你也能听出冬官长话中的别意吧?”
茶朔洵像只大猫似的懒洋洋地伸了一个懒腰, 他歪了歪头,茶色的发丝也随着他的动作而倾泻到了他的肩头。
“不过你对助月辉不了解,所以不能猜到他的举动也不奇怪。”
茶朔洵在提到“助月辉”三个字的时候不屑地撇了撇嘴, 随后很不客气地评价道:“那家伙就是个心胸狭窄又嫉贤妒能的家伙。”
文光虽然之前听茶朔洵说起过假王, 也知道假王上位的始末,但是他毕竟没有真正接触过那个人,也因此听到茶朔洵这样说, 不由感觉到一丝微妙。
“假王是不是曾经针对过你?”
文光忍不住问道。
茶朔洵冷哼了一声, “朝中凡是有才能的人, 谁没有被假王穿过小鞋?”
助月辉在被乐羽从凡尘中挖出来之前, 只是一个才能平庸的乡间小吏罢了。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情, 茶朔洵忽然笑了起来,“不过,他确实格外讨厌我。”
“为什么?”
文光清楚茶朔洵这家伙性格确实很坏,但是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的性格也很有魅力。
而且,从这么长时间的相处看来,茶朔洵是个很“识时务”的人。
——凡是他认为有利可图的人,他和那个人相处的时候, 绝对会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并且, 即便那人对他失去了价值,他也不会变得太过冷漠。
总而言之,这个人在不发疯的时候, 相当会讨人喜欢。
文光不认为,几年前茶朔洵作为了初来乍到的新人会拎不清。
只看他这一路上都能和乐羽言笑晏晏的样子, 就知道这家伙可是能屈能伸得很……
茶朔洵几乎是一眼就看穿了文光的想法。
——他的心思全都表现在脸上了。
真可爱。
“……助月辉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我的。”
茶朔洵撑着下颚笑眯眯地看着文光。
“我在第一回见到他的时候,就很清楚这个事实了。他嫉妒我。”
“虽然听起来很难以置信, 但是确实就是这样。当时已经身为万人之上的假王,竟然会嫉妒一个才被允许登上治朝的小小武官。”
茶朔洵似乎是很无奈地嘟了嘟嘴,朝文光撒娇道:“那时候可真是让我吃了一番苦头呢。”
文光挑眉,不仅没有出言安慰,反而像是看好戏一样,兴致勃勃地询问道:“哦?竟然还有能让你吃苦头的人?”
对茶朔洵之前的经历竟是相当好奇。
茶朔洵哼哼了几声,像是有些不满文光居然不安慰他,但是他还是说道:“毕竟,当时他是“王”,而我只是个海客出身的六品武官。上位者要为难下位者是很简单的。”
“比如说,”茶朔洵想了想,说道:“你知道我怎么在短短几年之间就从六品升到了从二品吗?”
从六品到从二品,中间不仅是七个品级的距离,更是从治朝升到燕朝的距离。
若非天纵之才,普通低阶的官吏甚至可能在返还仙籍之时都做不到这样的跃升。
——成为官吏之后会获得仙籍,辞职的时候就要返还仙籍,重新成为凡人。
对于茶朔洵先他几年来到此方世界的经历,其实文光已经多多少少从他个人和别人口中,或是直接听说,或是旁敲侧击得到了。
文光的目光沉了沉,他有些疼惜地看了茶朔洵一眼,“……虽然不能完整了解内情,但是应该是经历了常人难以度过的磨难吧。”
——对普通人而言确实是这样没错。
因为助月辉不知为何从第一眼就讨厌茶朔洵,所以因为诛杀朔州十虎成功飞山成为了一个六品校尉之后,茶朔洵就尽被派遣艰苦的差事。
但是茶朔洵这个人本来便是资质超群的人,又有两世虽然截然不同,但是都堪称良好的出身和受教导的经历,且他本人也是个游走在光暗之间,根本不畏惧生死的乐子人。
所以,助月辉小心眼的授意其实是正中他的下怀了。
——给我找了不少乐子。
茶朔洵本人心底是这样看待他被人为难的日子的。
此种变态的心理,普通人自然是不能体会,所以文光才会心疼茶朔洵的“艰难”。
而茶朔洵这家伙也相当能顺杆爬,他在察觉到了文光的心意的时候,立刻就打好了腹稿,明白该怎么说才能更加博同情。
他没有一上来就诉苦,反而故意作洒脱地笑道:“其实没什么,只是让我作为前锋去和盘踞在国都附近的匪徒死战罢了。那时候,国内的匪患已经严峻到了阻断各州道路的程度,若是不能及时清剿,只怕各州原本对国都的不逊之心就会更加猖獗。”
“彼时国内九州,能按时缴纳赋税的州数竟然不足半。”
茶朔洵摇了摇头,似乎是极失望的样子,“若是那是派出的王师不能显露起威能,只怕剩余八州从此再不会对芝草有什么敬畏了。”
文光听懂了。
“中央执政无力,不能约束地方,武力威胁便是最后底牌了。”
“真聪明!”
茶朔洵还是眉眼开朗地称赞文光。
但是文光已经能从彼时这危如累卵的局势之下,感知到助月辉加在茶朔洵头上的压力是多大了。
他的眉心不安地蹙了蹙,银眸好似月波荡漾,被他目光注视着的人,只觉心的酥软了。
——没有人会不因明月的垂怜而不心醉。
但是茶朔洵却并没有因此便减消示弱博取心上人同情的意图。
尽管他的心也会因为那人眉头的轻轻一皱而感到心口一疼。
他很清楚自己就是这样贪婪又自私的人。
茶朔洵温柔面孔之下的,是对文光的无尽渴望和需索。
他的心底就像是有一个无底的黑洞,不断地吞噬着茶朔洵的灵魂,让他永远在不得满足地焦灼之中煎熬。
这个黑洞只有文光的爱意可以填补。
所以,更加怜爱我吧,比现在更加、更加地爱我……
茶朔洵看着文光似忧似怜,充溢着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爱意的神情。
这一刻膨胀的贪欲让他差点都维持不住还算正常的表象。
茶朔洵只能垂下眼帘,借以遮掩住他眸中无法克制的欲念。
但是他却不知,自己这番垂眸的样子,反而让文光误以为他是回忆起了那挫折的过往而有所感怀。
文光其实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
他在现世是孤儿出身,所以从小到大都不是善于交际的人,长大了之后,踏上了求学之路,更因为寒素无从与人交际。
他的经历让他没办法成为一个开朗外向的人。
但这并不意味他不需要和人交往。
所以在升入大学之后,他才会加入登山社,希望着能够稍微拓展一下交际圈。
但没想到,第一次登山时,他就到了此方世界。
文光有时候也会想,究竟是因为他是白麒麟,才会遭遇这样的命运,还是因为他有这样的命运,才会变成白麒麟。
但是这样复杂的经历也养成了文光遇事从不退却的性格。
他在很多时候,都喜欢作为主动方。
所以在感觉茶朔洵“可怜”时,他几乎毫不犹豫地便走到了他的身边,轻轻地俯下身,将低垂了头颅,作忧郁状的茶朔洵抱进怀中。
或许是因为麒麟毕竟不同于人类。
文光的体温其实并不高。
他的身上也总缭绕着一种好似烟云般悠悠然的气息。
几乎是被文光搂入怀中的瞬间,茶朔洵便贪婪地将自己深深地按在了文光的怀中。
他的耳朵紧紧地贴在文光的心口。
听着那连绵不断的心跳声。
文光柔和的声线也顺着胸膛的搏动,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我虽然感觉说这些太晚也太轻飘飘了,但是我还是觉得要对你说——”
文光眉目温柔地低垂,轻轻地抚摸着怀中人的长发,“从今往后,有我陪着你了。”
“无论是苦也好,甘也罢,我们一起面对吧。我虽然没什么能力,但是我还是会竭尽我的所能,陪在你的身边……”
他抿了抿嘴,似乎是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开了口,“保护你。”
文光的性格决定了他是很谨慎的人,所以他也不会轻言许诺。
他很清楚,现在说什么保护茶朔洵,是很可笑的。
他与茶朔洵之间,谁都清楚是谁更强大一些。
所以,他以前虽然心中也有此念,却并不愿意说出来。
可是今日不知为何,他就这么说出来了。
“有点好笑,但是我是真心这么想的。”
文光抚摸着茶朔洵柔顺卷曲的长发,就像是在给一只大猫顺毛。
他自顾自说着自己的心意,“我又不是女孩子,我们之间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关系——”
他的脸有些红,他还是有些羞涩,“那么就要相互保护,相互扶持。况且就算我是女孩子,我也不觉得男女之间是绝对的谁保护谁……我把你当做和我灵魂平等的人来交往,所以,我也愿意用我即使微薄的能力来呵护你。”
在文光这样倾诉着自己的心意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给茶朔洵带了什么。
第77章 大辟
文光其实不是敏于言辞之人, 他只是直率罢了。
将自己的心意告诉了怀中之人后,他便只是默默地抱着他。
两人这就样相拥不知过了多久,文光甚至有了一种天荒地老的错觉。
——不过, 如果能这样天荒地老, 倒也不错。
文光感受着怀中人搂在他腰间的双手慢慢环紧,心中也因这静好的时刻而感到熨帖。
这时,茶朔洵有些干涩的嗓音从他的怀中传来。
闷闷地。
——他还是把自己的脸深深埋在了文光的心口。
眷恋无比, 仿佛文光的怀中便是他灵魂的栖息之地。
这般姿态, 让文光看着他的目光更加柔软。
“……如果这是一场梦的话, 就让我永远不要醒吧。”
文光眉眼温柔, 手指从茶朔洵柔顺的长发中穿过, 松松捋着,“说什么傻话。”
“遇到你之后,我就变成傻瓜了。”
茶朔洵的声音绵绵的,“傻瓜当然只会说傻话。”
虽然他说自己是傻瓜,但是文光怎么会不明白这个人只是在撒娇呢。
他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这个人还真是爱撒娇呢,真是拿他没办法。
不过——
“到这里也差不多了。”
虽然不讨厌这个人对自己撒娇,但是也要适可而止才行。
不然,这个家伙可太会得寸进尺了……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包围着静法轩的湖面上已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湖灯, 水光在湖灯的照映之下,投影在了四面的窗棂上,闪烁着摇曳的光痕。
时间已经不早了, 而他们明天还要正式接见朝臣,一定要养足精神才行。
想到这里, 文光心底原本的那丝眷恋和不舍便被他强行斩断了。
文光将茶朔洵竭力要扣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拿了下来,无视了那人楚楚可怜地哀求的目光, 冷酷地将他推开。
“主上,让下臣和女官服侍你沐浴更衣吧。”
文光不仅冷漠地宣布茶朔洵的撒娇时间结束,并且更加无情地宣布,“为了主上能够好好休息,今晚就请主上于东侧殿安寝了。”
此方世界以东为尊,所以文光安排作为主上的茶朔洵去东侧殿休息是非常合规矩的。
但是,茶朔洵却并不想合这个规矩。
因为文光这句话的意思就是——
今晚你一个人睡。
不仅不让撒娇,甚至连同寝的福利的都没有了。
茶朔洵怎么愿意,他好不容易从文光那里多骗了一点爱意出来,还没有好好感受,就这样戛然而止了,这让他怎能满足?
但是,文光这时候已经唤女官进来了。
望着捧着一堆东西进来的女官们,茶朔洵只能把自己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太知道文光了。
无论他们俩私下怎么相处,在有外人的时候,他是绝对不愿意和自己表现出太过于亲昵的举动的。
唉,他的文光就是那么害羞。
茶朔洵只能安慰自己,刚刚好歹尝了点甜头,来日方长,也不在这一时了。
虽则如此,他在前往浴殿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长吁短叹,只让前来侍奉的女官们都忍不住低下头掩饰自己嘴角的笑容,直到文光的脸色慢慢变黑,他才抬脚走了。
文光看他离开了,才总算松了口气,也在剩下的女官们的侍奉下前往了另一间浴殿。
洗去了一身尘埃之后,文光换上了女官捧上来的丝绸睡袍,头发也被女官们擦干。
这时候他才终于能够躺在西侧殿的寝室中,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他很清楚,明天才是真的挑战,不养金蓄锐的话,可应对不了。
假王、乐羽,乃至三公以及一众朝臣,他们或是熟悉,或是陌生,却全都是他和茶朔洵要去面对的。
……
文光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这一觉睡的相当好。
他是在鸟儿的清脆鸣叫声中醒来的。
而侍奉他的女官们则早就静法轩侧殿的夹室中等候了。
在文光的寝室中传来动静的时候,领头的女官便轻轻扣响了他的房门。
文光坐在床边,双腿垂在床下,踩在床踏上。
清晨微凉的空气让他清醒。
“进来。”
随着他的一声呼唤,女官们立刻忙碌起来。
开门的开门,开窗的开窗,还有人侍奉文光去屏风之后洗漱并替他换上奢华的朝服。
等到文光洗漱完毕,从屏风之后转出来时,清醒的空气已经在寝室中流转了。
“主上呢?”
文光推开了要替他配上玉佩的女官,“我自己来。”说着便将一组玉佩扎进自己腰间。
“主上正在正殿之中。”
那个奉上玉佩的女官恭敬地回答道。
文光点了点头,便走出了寝室。
侧殿和正殿之间隔着一座庭院,这座精美的庭院中洒满了清凉的日光,穿过庭院的一路上,他们的头上是澄澈的天空,庭院中则吹过了从翠绿的湖面吹来的凉风。
文光用难得的悠然兴致欣赏着这初春的景色走向正殿。
“真是个美妙的早晨。”
正殿高高的主座上,茶朔洵笑眯眯地看着身穿玄色朝服的文光向他走来。
“银色和黑色很配。”
文光在看清了茶朔洵的装扮时也不由眼前一亮。
因为要接见朝臣,所以他虽然没有穿朝服,但是也像模像样地按照君王的身份穿戴了。
“主上穿黑色也很庄重。”
“啊,能得到台辅这样的称赞,也不枉费孤一大早就起来了。”
两个人闲聊了两句,文光沿着台阶走到了茶朔洵的身旁,站定,随后殿外便响起了下官的宣见声。
正殿的十六扇大门在这一刻全数被打开,整列好的官吏们按照品级静静地从外朝走进正殿。
其实按照礼仪,君臣朝会当有“三鸣”之礼,即三次鸣锣。
但是茶朔洵因为并不是在君王之正殿——宏辉殿接见他们,也尚未接受天敕,属于还没有正式登位之君,所以礼仪上便要简洁许多。
但是就算如此,还是免不了叩拜之礼。
太宰的官职早就被取消了,作为替代,是内宰乐羽号令群臣行毕三叩三拜之礼。
礼毕,大司寇伏延出列禀奏道:工种.号图.颜社团“假王悖逆,不仅在位之时施害百姓、奢靡无度,还怨妒主上,竟敢派遣杀手妄图截杀天命之君,臣以为,假王助月辉大逆不道,当处大辟,以服天下!”
所谓“大辟”,就是死刑。
助月辉的罪证几乎是无可反驳的。
但是听到大司寇向茶朔洵申请对助月辉施以死刑,朝臣们还是忍不住议论纷纷。
文光看下面的朝臣们——尤其是以秋官为首的朝臣议论不止的样子,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他也读过柳的律法书,“谋逆之罪处以大辟”,这是写在书中的法律。
他不明白,这个几乎没有任何争议的奏请,为什么会在朝臣中引起这么大的议论。
但是,茶朔洵却很清楚。
因为柳国已经在事实意义上很多年没有死刑了。
度王给柳国留下的最大遗产,也是他能维持柳国一百多年治世的基础,柳国人于十二国中最自豪的,就是他让人替柳制定了规范法律,并且这套法律行之有效地实施了下去。
没错,柳闻名十二国,不是靠它的某个物产,或是它的气候什么的,而是它是十二国中律法最完善的国家。
群臣议论了好一会,终于,小司寇看了一眼抱着板笏老神在在的大司寇,站出列道:“假王之罪,虽无可辩驳,但臣请主上慎重,勿要轻用大辟!”
听到了小司寇的话,不少臣子都不由赞同地点头。
“大辟不可擅启用。”
“只要削除了他的仙籍,并判处他最高刑期的囚禁就好了。”
“是啊,被削了仙籍之后,他就会老死,让他的余生去赎罪不是更好?”
但是也有不同的声音出来反驳。
“那可是谋逆!除了大辟还能有什么刑法可以判决谋逆大罪!”
“若连谋逆之罪都不能判处大辟,那还不如废除大辟,何故还将大辟之刑放在律法之中?”
两派人越说火气越大,到了后来争论不下,竟然开始撸起袖子,企图以物理的形式决出谁高谁低。
但是茶朔洵从始至终都只是冷眼旁观,未置一词。
直到乐羽出言呵斥,两方人马被其他朝臣拉开,大司寇和小司寇全都伏跪在地向茶朔洵请罪。
“主上,”大司寇义正词严,“既然国法规定当用大辟,此贼又罪证确凿,那么请主上按律下旨!”
小司寇却道:“主上,从前度王曾言“大辟勿用”,柳国已经一百多年没有实行过大辟之刑了。盖因死刑并不能预防犯罪,反倒祸害人命,主上乃天命之主,当怜悯天下众生。罪人助月辉虽有罪,但他亦是一条性命,还请主上三思,勿要轻害性命!”
“小司寇的意思是,让我不要杀人是吗?”
茶朔洵缓缓开口,声音柔和,像是在认真询问的样子。
小司寇一愣,没想到茶朔洵会反问他,但是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杀人便是犯罪,主上不要轻用杀念。”
茶朔洵闻言,深深一叹,点了点头。
正当小司寇以为他这是要答应的样子,心头欢喜之时,却听茶朔洵笑道:“可是孤却是满手血腥,早已杀人如麻了。”
第78章 论前因
满堂寂静, 许久,唯有太保哈哈大笑。
“云芝大人,主上武人出身, 杀贼出仕, 虽然不会滥杀,但该杀的人,却很敢杀!”
小司寇顿时一噎, 他方才只顾向茶朔洵奏禀他的政见, 这时才想起, 他们的这位主上, 在被麒麟选中之前, 是个武官。
军中司法自然与民间不同。
民间早已不用死刑,但军中却常杀戮。
——柳国贼寇颇多,军中将士是常要清剿的。
“残暴之君。”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说出了这句话。
但是莫名地,朝堂上的人却都听到了心里。
于是朝堂之上,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小司寇看样子很怀念度王啊。”
茶朔洵在这安静的环境中,突然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我听闻庆国的臣民因为怀念已故达王的治世,曾有“怀达”这样的说法。”
他轻轻笑了笑,抬眸看向跪在台阶之下的小司寇, 看似平淡地说:“那么, 孤看今日柳国也当有“怀度”的说法了。”
这话轻飘飘的,却让小司寇的心陡然一颤,当即便伏下叩首道:“臣不敢!”
茶朔洵看似只是在说小司寇怀念度王, 实则在说他是对自己不满。
——何等诛心之言。此言一处,只怕那些并未有对茶朔洵有意见, 只是单纯支持小司寇政见的臣子们也根本不敢再出言了。
谁也不想第一天就被主上盖了一个怀念前任君主的戳。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
新君当前却在怀念故人, 这不是明晃晃地在表达他对新君不满吗?
乐羽作为站在阶下的第一人,这些念头几乎是瞬间便在他心头闪过,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看向了大司寇。
看来秋官长是决定向茶朔洵投诚了……
而高座之上,茶朔洵将众人的表情揽入眼中,心中亦是有了计较。
他缓缓开口,“就决定采用大辟,时间交由秋官署决议。”
这便是御令了。
即便还有不少官吏并不满意这个结果,但是他们同样没有办法去否决茶朔洵的命令。
御令一出,不遵从者等同谋逆!
“主上圣明!”
以乐羽为首的官员们纷纷伏跪叩首。
于是,对假王助月辉的判决就这样决定了。
……
朝议过程中,文光一直忍耐着心中的疑惑和困扰,终于等到朝臣全都退去,他和茶朔洵离开正殿,穿过花园的时候,他才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花园中许多枝干乌黑,但却开着雪白花朵,好似香云的花树。
一阵清风拂来,雪白的花瓣便扑簌簌如落雨便在园中落下。
“我记得柳国的法律中不是明确规定,谋逆之罪只能判处死刑吗?为什么今日朝中还会有这样的争执?难道是因为我看得律法已经重新修改过了吗?”
“并没有哦。”
茶朔洵伸出手,将一枚黏在了文光发间的花瓣取下,他笑道:“你之前看到的柳国的法律就是最新的版本。”
“那为什么——”
“因为法律是法律,执行是执行。你还记得刚刚在朝上时,小司寇曾经说过,度王曾经说过“勿用大辟”吧?”
听到“度王”的名号,文光心中总会对这位疑似为他老乡的前任刘王有种莫名的感觉。
“是的。”
茶朔洵点点头,“那就是了。一百多年前,度王虽然在法律中规定了很多处以死刑的法条,但是他之后又颁旨停止了死刑。”
看着文光的眼睛惊讶地睁大,茶朔洵接着说道:“也就是说,柳国的死刑其实只存在于法律本身之中。”
“凡是论罪当死的犯人,最多便是□□或是囚禁,这在柳国已经是被大家默认的规则了。”
“怎么可以这样……这样的话,国法的威严在哪里!”
茶朔洵一摊手,“度王大治的时候,其实这个规定还没有太大的影响,毕竟那时候还算得上国泰民安,百姓们很少会触犯死刑。但是度王当政后期嘛……”
茶朔洵呵呵笑了一声,“你没见过柳国的土匪,所以不太清楚。其实柳国的匪徒大多都是黥面之人。”
文光皱了皱眉,“黥面?啊,是在脸上刺字……”
“对,就是那个。在犯人的脸上用一种独特的墨汁——沮墨刺上符号,一般是四个字的符号简化,分别代表了在何处受到审判,何年犯罪,服刑的地方,还有犯人的名字。根据所犯罪行的不同,在脸上刺青的位置也不一样。一般第一次会刺在右侧太阳穴,第二次会刺在左侧太阳穴,第三次会在右眼下,第四次会在左眼下。超过四次的话,就不再处以黥面之刑,而是直接关入监狱,从此处以□□了。并且,沮墨是会褪色的,最初是黑色的,慢慢地变成变成蓝色,随后变成青色,再由青变紫,然后由紫变粉红,最后便消失无踪。”
“最多十年,只要犯人不再犯罪,那么他脸上的刺青就会消失不见。”
“但是你说匪徒们却全是黥面之人……也就是说他们必然是要不断作恶才会让脸上的刺青留下来。”
“是啊。”茶朔洵折了一支香花在鼻尖嗅了嗅,随后将花枝簪在了文光鬓角。
他欣赏着美人与香花交相辉映的美景,笑道:“全都是罪大恶极之人。所以我们我们在剿匪的时候,只要看一眼那些人的脸,就会直接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不然将这些人交给各州或是国朝的话,他们说不定还会保住一条小命,然后在监牢中养得肥肥的哩。”
“这算什么?”
文光只是听茶朔洵这么说就感觉要气炸了,“度王这么弄,不是等于说“就算犯了大罪也不要紧”吗?”
“哈哈哈哈,说得没错,所以柳国才有这么多匪徒嘛!柳国的法治简直烂透了,法条完全成了废纸,犯罪率也是很可怕的。”
“那个小司寇真让人讨厌!”
文光恨恨地说道:“他肯定是个保守的老顽固!”
茶朔洵又笑了起来,“台辅说得对,他确实是个老顽固。”
而且,还是个讨厌他的老顽固。
“不过,看起来,大司寇和他不太一样。”
文光有些迟疑,“他算是我们能够信任的人吗?”
茶朔洵挑了挑眉,心中为文光的谨慎感慨。
“还不清楚。虽然他这次像是和我们站在一起,但是也不过是因为我们观点恰巧一致罢了。到底我们能不能信任这位大司寇,且慢慢看吧。”
文光将茶朔洵别在自己鬓角的那支花枝拿了下来,白了他一眼,“男人戴花像什么样子!”
茶朔洵看着他哼唧的样子,眉眼弯了弯,似乎正要说些什么,这时,一个下臣却匆匆穿过花园禀报道:“主上,大司空有事觐见。”
大司空,即冬官长。冬官是管理技术研发,咒术,以及建造相关的事务的官吏。
——宫室的营建、修整自然也是冬官的职责。
所以,之前茶朔洵回到芬华宫后,大司空才会因为宏辉殿尚未准备妥当而请求他住在静法轩。
“……大司空?”
文光和茶朔洵相互对视了一眼,茶朔洵摸了摸下巴,玩味笑道:“看来,宏辉殿的事情也有了一个结论了。”
这也是文光心中的猜测,于是茶朔洵也不调戏文光了,他看着双眼发光,迫不及待的文光,心头微笑。
“请他到东侧殿。”
“是。”
那个下臣领了命令便又匆匆离去了。
文光看着下官消失在回廊中的身影,望着茶朔洵,“我们也过去吧?”
茶朔洵从文光手中接过了那枝被他捏在手里的花枝,替他别在了衣襟的扣子上,神态悠然,“不急,人又不会跑掉。”
别好之后,他还煞有介事地退开欣赏了一番,赞道:“果然太嫦之花与你很相配。”
文光只觉心头无语。
——这家伙还能不能正经点呀!
但是他这次却没有再把花枝拿下了,而是冷笑道:“主上若是喜欢,自己何不也戴上一枝?我看主上容色惊人,也极衬这花呢。”
但是他还是小看了茶朔洵的厚脸皮,这个人闻言,却露出了惊喜的神色,还害羞地抚着自己的脸庞,羞涩问道:“当真?”
文光当即一噎,说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
而茶朔洵却真的又折了一枝花枝,腻着文光道:“既然台辅觉得小人与这花有几分相配,那就请台辅为小人簪上吧?”、
文光被他一扑,当真是一分无语化作十分无奈。
心中为此人的没脸没皮感觉到敬佩了。
“嗯~”
“唉……”
经不住这家伙缠磨,只想着敷衍他快点结束磨蹭,文光在茶朔洵期待的目光中接过了那枝花。
雪白芬芳的花枝捏在了他的手中,竟然不知是花更白还是手更白。
茶朔洵看着文光执花的那只手,文光感觉自己的那只手都要烧起来了。
一层薄薄的绯色渐渐在那莹白的手背上浮现,文光感觉自己的脸也有些热,于是看也不看地便将那花随意插在了茶朔洵的头上。
不妨文光的手才离开茶朔洵发间,一个赞叹的声音便在园中响起。
“主上当真玉郎也!”
第79章 蓬山来人
文光被这声音一惊, 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朴素官服、文官打扮的男子正隔着下臣们的阻拦向他们举袖行礼。
修眉俊目、颀秀非常,施施然颇有林下之风,
这番举止容貌, 实在让人印象深刻,即便文光才见过他几面,依旧立刻认出来人。
“……大司空。”
茶朔洵笑着看向来人, 朝阻拦着来人的下臣们一挥衣袖, 原本拦在来人之间的下臣们顿时退去, 给来人让出了条道路。
那人向茶朔洵和文光的方向走来, 恭敬道:“请主上恕罪, 臣性子焦急,不能安心在东侧殿等待,从女官口中得到主上的所在后,便迫不及待地赶来了。”
说罢,又向文光的袖手一礼,歉然道:“台辅恕罪,扰了台辅的兴致了。”
文光心想:你哪里是扰了我的兴致,分明是帮我从某人的纠缠中解救出来了。
这样想着, 他面上便对大司空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 “大司空的事要紧。”
大司空见状忙又向文光行了一礼,随后便对茶朔洵道:“主上,宏辉殿已经修整完毕了。”
茶朔洵挑眉, “哦?这么快吗?”
大司空闻言,脸上似乎有惭色, “是臣下无能,其实, 能这样快修整好,实则是托了台辅的福。”
文光惊讶,“我?”
“是。”
大司空解释道:“自从臣等将那罪人捉拿后,宏辉殿内便常有怪事发生。先是夜间有宫人回禀,说是经常能在深夜听到鸽子的叫声,声音诡异,十分怕人,随后便开始有人神思不属,常常恍惚,开始臣等以为这些人是因为被鸽子的叫声吵到,所以夜间不能安寝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是发展到后面,这些经常恍惚的人渐渐显露出失魂症的症状来。”
“唉,这个时候,我们才发觉了情况不对,以为是有什么不好的疫症在宫中传播了。为此,我等特意将宏辉殿一带全都封锁了,让其中的女官与下臣们全都分散到别殿中,让医官为其整治。但是医官前来看过之后却说,并没有病,也不像是瘟疫。”
“莫非是咒术?”
文光听茶朔洵这样猜测,眼睛一闪,当即目光灼灼地看向大司空。
大司空摇头,“若是咒术,我们身为冬官怎么会察觉不到?”
文光张了张嘴,“那是什么?现在弄清楚了吗?”
大司空点点头,继续说道:“后来,多亏了臣属下一个木人(制作香料的匠人)提醒,说宏辉殿内有奇怪的香气盘旋不去。我们这才注意到,宏辉殿的四方柱脚处,全都拜访了一个小巧的香炉,那香气便是从这几个香炉中传来的。”
“我们查验了这种香,发现它对人没有什么伤害,但是对某种妖魔来说,却是极强的吸引。这种妖魔声音如同鸽子的叫声,长相却像是枭鸟——”
茶朔洵“啧”了一声,了然道:“原来是次蟾。”
大司空听茶朔洵说出了“次蟾”的名字,先是一怔,随后便道:“主上真是博学,宏辉殿中的怪病就是次蟾在作祟。之前窃据正殿的那个人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次蟾的习性,知道它性嗜此种异香,便用香炉在殿内燃烧此香,招来了大量的次蟾,寄居在了宏辉殿中。次蟾这种妖魔,最爱吞噬人的魂魄,所以殿中的下官和女官们才会有那种奇怪的症状。”
文光皱眉听完了大司空的解释,又问道:“这样……那么那些被次蟾伤害了的人现在还好吗?”
大司空忙道:“因为发现得及时,所以次蟾还没完全将他们的魂魄吞噬掉,虽然伤了元气,但是会慢慢好的。”
文光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接着他又对大司空请求道:“请让人好好照顾他们,他们也是受了我们的拖累。”
想也知道,这些女官和下臣不过是无妄之灾,这些次蟾很明显是冲着自己和茶朔洵来的。
“怎么会!”
茶朔洵看着大司空惊呼反驳,乜了他一眼,笑道:“这些次蟾本来是助月辉留给我们的礼物,所以台辅这么说也没错。”
大司空闻言,面上更加羞愧,“说到底还是臣无能,竟然让罪人引来了妖魔作祟。”
茶朔洵笑了笑,“现在应该没有了吧?”
大司空道:“妖魔厌恶麒麟的气息,在台辅来到宫中的当晚,便消失了。”
“这样啊,”茶朔洵看了文光一眼,笑道:“还真是托了台辅的福气。”
“正是如此!”
大司空又向文光行了一礼,“真是感谢不尽!”
文光摆了摆手,“和我没什么关系,这是麒麟天生的。”
但是大司空却还是深深地看了文光一眼,满含感激。
虽然不是文光的主动行为,但是要是没有文光的话,谁知道宏辉殿里作祟的次蟾会闹到什么时候?
要是拖得太久,肯定会被内宰问责,到时候他和冬官署全都脱不了干系……
他可不想和那个人有太多的交集。
在场三个人,只有文光还傻乎乎觉得这件事和自己没太多干系,剩下来两个人无论是大司空还是茶朔洵,都心中门清。
文光这是卖了冬官们一个大人情啊。
茶朔洵和大司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既然如此,宏辉殿现在是能住了吗?”文光问道。
大司空忙抱拳,他期待地看向茶朔洵和文光,说:“自然,主上和台辅愿意移驾一观吗?”
做了事,肯定要表表功,他们冬官署虽说之前因为次蟾的事情出了点问题,但是除此之外,他们的能力也是很强的。
为了能够在新君面前露脸,他们冬官署可是将宏辉殿好好修葺了一番呢。
茶朔洵对大司空的心思一清二楚,但是说实话,他对住到宏辉殿去没什么兴趣,所以也对这个地方不感兴趣。
他私心里根本不想离文光太远,昨晚分局两殿已经让他很不满了。
但是这样的心思却不必和外人说,因此茶朔洵只是“哦”了一声,打着哈哈说:“唔,等到我和台辅完成了天敕之后再说吧。”
大司空顿时感到有些失落,但是他也没有办法勉强茶朔洵。
“既然如此……”至少前往宏辉殿看一看他们的努力工作的成果吧?
大司空刚想这么说。
“主上!”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出现,打断了大司空未尽的话。
大司空一听到这个声音下意识便皱起了眉头。
三人循声看去,只见乐羽在下臣的带领下出现在了花园的一侧,向着茶朔洵和文光的方向遥遥一礼。
文光敏锐地感觉到大司空变得烦躁了起来。
——是和乐羽不太合吗?
文光在心中暗暗思索着。
看乐羽向茶朔洵走来,大司空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变得僵硬了起来,他强压着不快低声道:“主上,臣官署中还有别的事要办,臣请告退。”
茶朔洵自然也注意到了大司空的异状,他心中暗哂:看来传言不假,冬官们是真的和那个人不合啊。
“好,你退下吧。”
大司空在得到允许的下一刻,几乎是立即便离开了花园。
而乐羽此时也走到了茶朔洵身边,他看着因为步伐迈得太快而衣摆飞扬的大司空,对茶朔洵轻叹了一声,“大司空还是那么讨厌臣啊。”
话中似乎是在调侃,又似乎有别的意思。
茶朔洵笑了笑,却不接乐羽的话茬,“也许只是冬官署有急事罢了。”
至于是不是,谁在乎呢?
他转向乐羽,“内宰有什么事吗?”
乐羽闻言,肃了肃神色,向茶朔洵禀告道:“蓬山来人了,请主上尽快前往蓬山,完成天敕!”
茶朔洵怔了怔,随后笑道:“看来是真的不能再推脱了。”
他看了一眼也有些发怔的文光,喃喃一语,“不过也是时候了。”
“蓬山的人现在在哪里?”
“正在东侧殿中等候。”
“好,”茶朔洵点点头,牵起了文光的手,“请内宰与我们同行,我们一起去见一见蓬山的人吧。”
被这个人握住了之后,文光原本有些颤抖的手指,这一刻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他因为不知如何面对的心也慢慢不再慌乱。
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的话,就什么都不会怕了吧?
……
蓬山的使者十分出人意料。
其中一个是熟人,就是之前被派遣到文光身边的女仙瑞香,她看起来比起之前要消瘦了一些,但是面容倒是坚毅了不少,少了不少稚气。
另一个则让文光感觉很奇怪,金色的头发,高挑的身型,俊朗又深邃的五官。
——看起来像是个有些冷漠的青年,但是那种非人感……
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文光甚至忽视了身边的其他人,在看清他面容的下一刻便开口问道:“请问您是哪一位?”
文光看着这个青年,目光幽幽。
这样出格的举动让茶朔洵的眼神都深了一深。
听起来很失礼的话,青年却能明白文光真正想问什么。
他对文光颔首道:“初次见面,我是景麒。”
第80章 了前尘
这个男人自称叫做“景麒”。
严格意义上说, “景麒”并不能算这个人的名字,而应该是这个男人,或者说这个神奇的生物的种类名称。
他是这块大陆上正东方的大国——庆国的麒麟, 国氏为景, 所以,为庆国诞生的麒麟,也以国氏为称呼。
雄则为麒, 雌为麟。
合在一起, 便是“景麒”。
非常简单的命名方式, 正如同文光也会被不知道他姓名的人称作“刘麒”一样。
“景台辅。”
文光在经过了最初的奇妙的情绪之后, 便率先向那个男人袖手一礼。
无论如何, 作为柳国的台辅,他在面对蓬山派来的使者的时候,还是需要以礼相待的。
茶朔洵也向景麒抱拳,“景台辅。”
而乐羽则深深叩拜了一礼。
——无论他的地位有多高,面见麒麟的时候都应该行叩拜大礼。
景麒先是向文光点了点头,随后便向茶朔洵弯腰回礼,最后才让乐羽免礼。
见礼之后,茶朔洵让众人就坐。
女官们给在座的人上了一盏香茶之后, 便退下了。
茶朔洵招待道:“柳国苦寒, 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这些茶叶还是从庆国运来的,景台辅尝尝合不合口味。”
景麒虽然看着冷漠, 但却出乎意料地很懂礼节。
他拿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水,便对茶朔洵道:“是上好的云雾茶, 劳刘王陛下招待了。”
茶朔洵客气笑道:“看来景台辅也是懂茶之人,这茶能遇到台辅也算值得了。”
这般寒暄了几句, 景麒才切入了正题。
“蓬山之上听闻刘麒选定了君主后十分欣慰。所以我这次是受到玉叶大人的拜托,向刘王,以及刘台辅献上祝贺。”
景麒的目光从茶朔洵的身上转移到了文光身上。
“并且,玉叶大人也托我向二位转达:天敕的时间已经卜定,就在下个月初五,所以还请二位尽早前往蓬山。”
茶朔洵听了景麒的这番话,先是感谢道:“多谢元君的祝贺,我与刘麒不胜荣幸。”
听到茶朔洵称呼自己为“刘麒”,文光的耳朵动了一下。
——这真是相当少见的称呼。
虽然这样称呼没有错,但是一直以来,茶朔洵都叫自己的名字,因此冷不丁被他这样叫,文光的心中突然有种怪诞的陌生感。
——简直就像是在叫别人一样。
虽然有些不习惯,甚至奇怪,但是在人前的时候,文光几乎从来不会和茶朔洵有任何不合的地方。
他一直都表现得相当顺从自己的主君。
和所有人心目中的麒麟的形象完全一致。
而这时茶朔洵已经对景麒道:“……一直没能前往蓬山,是我的疏忽。既然已经定下了天敕的时间,那么我与刘麒一定会尽快前往蓬山的。”
“这样就好。”
景麒还是那样冷冰冰地像是带着面具一样的表情,但是文光却能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软化了。
文光在心中沉吟,如果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一块有点要融化的冰。
正当他这样思绪飞扬的时候,景麒的话头却转向了他。
“……刘台辅,你还习惯这里的生活吗?”
“哎?”
他愣了一下,随即才回过神,景麒在对他说话。
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文光忙道歉道:“抱歉,刚刚有些出神……”
他定了定,见众人的视线这时全都聚到了自己的身上,放在膝盖上的手有些紧张地攥紧了。
“目前还不错,大家都是和善的人,我也没有遇到什么坏事……”
在他这样回答的时候,另一只比他的手更大一些,也更温热一些的手盖在了他攥紧的拳头上。
文光心头一颤,下意识便看向了手的主人——
茶朔洵含笑地注视着自己,双目星海一样包容与温柔。
文光紧紧攥住的手蓦地便松了松,心头的紧张也渐渐消失,他更有勇气地对上了景麒的眼眸,“而且,我遇到了主上。我知道了天命是怎样的,因为能和主上相遇,所以我在这个世界找到了存在的锚点。”
这是文光的真心话。
或许这个世界的一切都让他觉得有趣,他遭遇的人和事也让他感慨万千,但是如果没有遇到茶朔洵的话,他永远也无法真正地融入这个世界。
文光不知道自己在提到茶朔洵的时候,他的那双银色的眼眸是怎样的熠熠生辉。
这样浓烈的情感,让景麒都忍不住露出的动容的神情。
“看来你已经适应地很好了。”
文光没想到自己会在景麒的脸上看到这种类似“欣慰”或者是“庆幸”的笑容。
“太好了。”
“谢,谢谢。”
文光有些慌乱地道谢。
茶朔洵看他眼神都发飘了,便主动接过话题,“景台辅远道而来,想来也累了,今日就请先在鄙处安歇吧。”
景麒闻言,站起身对茶朔洵道了一谢,“叨扰了。”
茶朔洵对着殿中的女官招了招手,“为景台辅安排一间房间。”接着他又对乐羽道:“还要麻烦内宰了。”
乐羽早已站起身,此时立刻回应道:“是臣的分内事,不敢当主上一句劳烦。”
说着,他便主动接过了招待景麒的责任,引着景麒出去了。
而与景麒一道前来的女仙瑞香,却没有跟着一道离去。
“瑞香,好久不见。”
文光开心地和瑞香打招呼。
与和景麒相处的拘谨不同,文光在面对瑞香——尤其是只有瑞香一个人的时候——是很放松且愉快的。
在霜枫宫的那段时间,瑞香教了他很多关于这个世界和麒麟的事情,也帮助了最开始变成麒麟之后不太适应的他很多。
所以在文光看来,瑞香其实也算是他的一个朋友了。
而瑞香却在被这样招呼之后,有些苦涩地笑了笑,“确实好久不见了。”
随后,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鼓起了勇气从凳子上走到殿中的空地上,在文光惊讶的眼神中,缓缓地跪了下去。
“瑞香向您请罪。”
瑞香深深的伏跪在地。
文光忙要去将她扶起来,却被茶朔洵拉住了胳膊。
正当文光不解地看向茶朔洵时,就听茶朔洵看着瑞香道:“看来青女的事情蓬山已经有决定了。”
瑞香的额头贴在了冰凉的地板上,她听着从不远处传来的男人的声音,心中只有浓重的苦涩。
“是,”她的声音越发地沉了下去,“青女已经被赶出了五山,玉叶大人命令她在黄海中救治凡人,直到她救下一万人的性命才能获得宽恕。”
因为玉叶是飞仙,所以除了西王母,谁也没有资格罢黜她的仙籍,但是西王母是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女仙就大动干戈的,因此碧霞元君才会命令她在黄海中救治凡人用以赎罪。
把黄海中所有黄朱都算上也不满一万人,就算加上了从四门进出黄海的十二国其他凡人,救治一万人的性命几乎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碧霞元君这个判处几乎就是判了青女无期限的苦役了。
但是茶朔洵对这个结果当然还是不满的,在他看来,青女在生了对文光动手的心思时便该是个死人了。
“既然元君已经有了处罚。”
茶朔洵笑了笑,“那么就祝那位女仙好运吧。”
语气中的森森寒意让伏跪在地的瑞香不禁脊背生汗。
她的心中有种预感,青女很可能不能活下去了。
但是无论是她还是茶朔洵都没有在青女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下去。
“你也退下吧。”
茶朔洵意兴阑珊地说道:“寒门陋室,还请女仙不要客气。”
已经是非常客套的社交辞令了。
瑞香又对茶朔洵和文光磕了一个头,便在女官的带领下离开了。
看着瑞香的身影也消失在了门外,文光才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茶朔洵。
“你是要杀了青女吗?”
茶朔洵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反问道:“她不该死吗?”
“我觉得她罪不至死,让她按照碧霞元君的判决好好赎罪就是了。”
“但是我觉得她该死。”
茶朔洵脸上的笑意变得阴冷,他看着文光皱起的眉头,不满地哼道:“她都那么坏了,你还烂好心。”
文光看他偏执的样子,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不是烂好心……”
但是茶朔洵却已经做好了决定,根本不想听文光的劝阻了,“好了,不要提她了好吗?”
说着便站起身,“我们还要准备去蓬山。”
文光不满他敷衍,刚要拉住他的袖子,却被茶朔洵反手拽进怀里,“那就听天由命好了,如果是天要收走她的命,那么我们也没有办法。你知道的,黄海有多危险……”
不让他直接杀人,他就不杀吧。他只要让人给那个丫头不断制造麻烦就行了,在黄海中生存,只要有半点行差踏错,就会死去。
到时候,就只能怪那个丫头命不好,是天要收走她的命了。
这样想着,茶朔洵慢慢露出了微笑。
看茶朔洵的表情,文光就知道茶朔洵是不想再提这个话题了,他只能暂时止住,“好吧。”
茶朔洵这才高兴起来,抱着文光,在他的脸上狠狠亲了两口。
“真开心啊,我的文光从来不会让我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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