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入蓬山
出发的日期定在了三日后。
那天的天气很好, 天空是明丽的湛蓝色,青翠的碧瓦折射着琉璃一般闪耀的光芒。
“主上一路顺风!”
芬华宫中的臣僚们一大早便在云波台举行了送行的仪式。
仪式由内宰主理,内小臣金阙从旁协助。
这次只有文光和茶朔洵两人和景麒他们一起。
本来金阙他们是想要和茶朔洵他们一起去的, 但是茶朔洵思量再三还是觉得应该让他们留在芝草。
他们的根基本就不稳, 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便最好不要随意离开职位。
他需要金阙他们帮他看着芝草。
茶朔洵的这个理由实在是无法挑剔。
况且,前往蓬山的路有景麒作为领路人, 他们会从云海之上直接飞过去。
——除了麒麟的使令, 一般的妖魔是基本无法到达云海之上的。
所以, 前去的安全也能得到保障。
文光怀着复杂的心情和茶朔洵骑在了邹虞的背上。
他们都穿上了玄色的衣袍。
骑兽在云海上飞驰, 卷起的风扬起了他和茶朔洵的长发, 银色和茶色的发丝在风中纠缠在了一起。
云海的波涛翻涌,海风把微咸的气息送入文光的鼻尖。
他忍不住捂住了自己跳得越来越快的心脏处,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紧张吗?”
茶朔洵含笑的声音随着胸口的振动传到了文光的耳中。
“……当然啦。”
文光很痛快地承认了。
他现在回忆起这段时间里经历的这些事情,都还觉得恍如梦中。
他轻轻叹息道:“不知道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一只温暖的手覆盖在了他放在心口的手上,随着手背上传来的一股柔和的力量,文光忍不住仰起头看向了手的主人。
“不是庄周也不是蝴蝶。是真实的你和我。”
茶朔洵微微俯首,琥珀色的双眸中全是真实的笑意与缱绻。
文光与他双目相接, 几乎要被那双眼中的浓重恋慕之意给吸入眸中。
他痴痴地望着茶朔洵, 直到茶朔洵在他的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
“况且,就算是梦,也是我更怕醒来。”
茶朔洵幽怨地捏着嗓子说道:“杜丽娘游园怕惊梦, 柳梦梅勿要负吾生。”
文光噗嗤一笑,“竟然将自己比作杜丽娘……君也不知羞吗?”
茶朔洵见文光笑了, 眼中笑意愈盛,拖着调子说道:“羞什么?难道小生不如丽娘貌美吗?”
“不。”
只是此时此刻说起游园惊梦太过不祥。
因为在梦中见到心上人, 但醒来却求而不得,杜丽娘最终是害了相思而死。
文光原本脸上的笑意下意识收敛了,他半偏过身去捂住茶朔洵的唇,认真地说道:“游园太哀怨,我不想你像丽娘那样害相思病而死。”
茶朔洵的目光顿时化成了春水。
他在文光的手中里轻轻一吻。
“那我就化作艳鬼从地狱里爬出来。”
风将云海中的海浪吹起,声音伴随着潮水传来。
茶朔洵的诺言仿佛是谶言般碎在了风中,冥冥中似乎有所响应。
“嗯。”
……
他们是在蓬山的一处海湾边降落的。
这里是一处高台,白玉铺成的基座呈扇形蔓延开去,台面之上雕刻着玄奇的纹路,高台凌空于云海之上,连绵的海浪不断拍打着高台的侧面。
金钗云鬓、华服靓装的碧霞元君带领着众多的女仙于高台之下迎接着他们的到来。
——那是一位说不出多么高贵的女神。
从和碧霞元君对上眼神的那一刻起,文光整个人都恍恍惚惚,他完全任由茶朔洵带着他走向了高台之下。
“真是纯洁无瑕的麒麟。”
碧霞元君手执琉璃折扇,美丽的脸上是全然的善意与温和。
“初次见面,妾是这里的负责人玉叶。”
说着,元君向茶朔洵和文光福了福身。
茶朔洵当即回礼道:“元君有礼,接下来要麻烦元君了。”
“是吾的分内事罢了。”
元君只是和气地这样说道。
随后一众女仙向茶朔洵和文光俯首。
文光能感觉到这些女仙们从刚刚起便一直在偷偷看他,各种情绪的目光不断地在他银色的眼眸和银色的长发上流连。
他有些不安地看着茶朔洵,茶朔洵朝他点点头,随后便让女仙们免礼。
“那么,在天敕之前,请刘王和刘台辅按照规定,一起入住丹桂宫。”
元君一边在前方为他们引路,一边对茶朔洵和文光介绍着沿途的风景。
其实,沿途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因为蓬山之中全是覆盖着青苔的嶙峋岩壁,即便偶尔路过了一两处殿阁或是流泉,但因为走马观花,文光也没有看到什么绝妙的景色。
或者说,他们其实一直是在一处硕大的岩石迷宫中溜圈。
终于,在不知走过了多少处山道后,他们终于看到了他们的目的地——丹桂宫。
元君在把他们带到丹桂宫之后便离开了,与她一道离开的还有景麒,而瑞香则留了下来。
从现在起到天敕之前,她都将留在丹桂宫与其他女仙一道照顾茶朔洵和文光的起居。
或许是因为茶朔洵并不是太过严肃的那一类君王,文光看起来也很好说话的样子,碧霞元君离开之后,女仙们便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纷纷开始和文光搭话。
“台辅出生在那边的世界,肯定有名字吧?”
说话的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女仙,她看着文光的眼睛都闪闪发亮。
瑞香当即呵斥道:“素女不得无礼!”
女仙素女被瑞香呵斥,脸上讪讪地,眼神也黯淡许多。
而茶朔洵则轻笑一声,文光更是连忙摆手让她不要这么严肃。
随后,他半蹲下身,和那个小女仙双目相对,和善地笑道:“我的确有名字。”
小女仙因为被训斥而失落的脸上顿时重新恢复的光彩。
“我姓白,名字叫做文光。”
“白文光?”
“没错,字的话,叫做香雪。”
在文光和素女说话的时候,茶朔洵冷不丁在一旁插话道。
文光听到“香雪”两个字就忍不住对茶朔洵怒目相对。
但是茶朔洵却全然不觉的样子,悠悠然笑道:“白色的带着香气的冰雪。你们不觉得很合适吗?”
文光本想反驳这哪里合适了,但是不想这个字却得到了在场所有女仙的一致认同。
“很合适啊。台辅就像是带着香气的白雪。”
“是啊,一听就觉得美丽呢。”
文光即便不满,但是也不敌人多势众,他只能嘟着嘴,不甘不愿地接受了茶朔洵替他取的这个字。
似乎是看出了文光的憋气,女仙们便也讲了些关于蓬山的事情想要讨文光的欢心。
而文光也渐渐被她们话中的事情吸引了注意。
“……舍身木?”
文光其实早就从瑞香的口中听说过这棵神奇的能够诞生麒麟的神木了,但是之前只是听说,而现在他正巧就在蓬山之中,所以他可以亲眼去看看这个神木。
女仙们相视而笑,“台辅想要看看吗?”
“当然了。”
文光几乎是立刻便回答道。
“那么就请刘王陛下和台辅跟着我们走吧。”
瑞香向茶朔洵和文光鞠了一躬,主动替他们带路。
走在蜿蜒在岩石丛林之间的小径上,文光好奇地看着到处林立的奇岩和怪石,悄悄扯了扯茶朔洵的袖子,在侧过身来倾听的人耳畔轻语道:“我刚刚就想说了,这里好像一个大迷宫啊。”
茶朔洵听着文光的描述,忍不住弯了弯眉眼,笑道:“这里可不是一个大迷宫?如果没有女仙们带路的话,几乎不能在这座山中找到正确的道路呢。”
“哎?这是为什么?”
文光不解道。
“这是为了保护舍身木和麒麟。”
刚刚那个名叫素女的小女仙听到了文光的问题,声音清脆地说道。
“没错。”
见文光的目光看来,茶朔洵笑着说了一段往事。
“其实蓬山最初也并不是这样的,它和其他凌云山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在前前代戴王的时候,那位君王因为不想让他的麒麟失道后死去,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
茶朔洵顿了顿,在文光充满好奇的目光中继续说道:“他带着士兵一路冲进了蓬山的深处,放火烧了舍身木。”
文光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
“这,这也太……”
“刘王陛下说的是真的。”
在前方带路的瑞香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她对茶朔洵的说法表示了肯定,并且补充道:“因此戴国的国氏其实经过了更迭,此前是代的,而现在则变成了泰。”
文光感觉自己的世界观一下就受到了冲击。
他自来到这个世界后便感觉到了一种被天命束缚的感觉,但是因为周遭的人和事一直都表现得顺从天意的样子,所以他便以为这个世界的人其实缺少了反抗天命的勇气和精神。
但是今天听说的这个事情却完全推翻了他的这种错觉。
原来真的有人试图挑战天命的啊。
看着文光陷入了沉思的样子,女仙们自然是不清楚他内心的想法的,只是以为他被吓到了,所以接下去便不再多说了,但是茶朔洵却能隐晦地察觉到他真正的想法。
只是因为身边有女仙的存在,所以他便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他们还在迷宫的内部穿梭着。
只是慢慢地,他们从地势低的地方走向了地势高的地方,经过的岔路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就像是从一个扇形的尾部慢慢走到了扇形的圆心处。
与之相对的,他们能够行走的道路也变得越来越狭窄。
他们身边的巨石越来越少,陡峭的巉岩也变得不多。
最后,他们脚下的路几乎消失,只能走在尖锐的石林之上时,一道古朴的小门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瑞香道:“穿过这扇门,就能看见舍身木了。”
说着她推开了石门,带着众人走了进去。
门之后,一棵硕大的银白色树木矗立在了高高的孤崖之上,它银白色的枝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第82章 天敕(上)
舍身木。
“真不愧是……”
名为素女的小女仙双目惊叹地感慨着。
他们所踩的地面上全都是盘踞的树根, 那棵银色的巨木虽然不高但却十分之大,那硕大的林盖仿佛是一朵银色的巨伞。
这棵树生长在了爬满了青色苔藓的岩石之上,树枝向蓝天恣意伸展。
文光在看见这棵树的时候心头便好似被什么撞了一下似的, 呆呆地望着那光秃秃的枝干。
“……什么都没有。”
文光喃喃自语地说道。
“因为现在十二国的麒麟全都在位了。”
是茶朔洵回答的声音。
文光轻轻“嗯”了一声, 随后便抬起脚,踩着枝枝蔓蔓的树根朝坡上走去。
茶朔洵跟在他的身后一直走到了那棵树下。
文光将手贴在了树干上,感受着手下奇异的触感。
不太像是树木, 与之肌肤相接的地方甚至能感受韵律地搏动。
“这就是“我”的诞生之处。”
虽然很早就知道此间之人皆是树木降生, 但是他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证。
一路上虽然也曾路过里祠, 但是却阴差阳错从未进去过。
眼前这棵舍身木竟然是他第一次亲见的神木。
“过去的十八年间, 我便一直长在这棵树上吗?”
茶朔洵也摸了摸舍身木银色的树干, “是。”
瑞香轻轻叹了一声,说道:“当初,台辅是舍身木上唯一一果,那时候大家都是很期盼的。”
度王失道,刘麒死去,舍身木上重新结出果实,起初,大家全都对这个即将降生的麒麟充满期待, 但是却没有想到这期待的时间会长达十八年。
文光只是仰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树枝, 没有说话,而他的女怪却从阴影中现身,慈爱地看着他。
“台辅之前在这里。”
女怪指着一处空悬的枝干说道。
孕育刘麒的那颗果实在女怪被召唤的时候便消失了, 既不是降生也没有掉落,就像是一滴墨水融水水中那般消融在了空气中。
文光怔怔地看了一眼, 便垂下了眼帘。
“我们走吧。”
他扯了扯茶朔洵的衣摆,转身朝坡下走去。
“嗯。”
茶朔洵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和他一道走下坡去。
沿着原路返回,等回到丹桂宫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余晖斜斜照在了山壁之上,映出一片绯红。
文光和茶朔洵在女仙的服侍下用过晚膳,两个人走在丹桂宫中消食。
“不高兴吗?”
从舍身木那里回来之后,茶朔洵就察觉到了文光情绪的变化,不,应该是从看到舍身木的那一刻起,文光的情绪就开始有了变化。
“并不是……嗯,不算是不高兴。”
文光本来想要否认的,但是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对茶朔洵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心情。
他不想和这个人有任何的隔阂与隐瞒。
“并不是不高兴。”
原本走在前面的文光转过头,又重复了一遍。
“准确来说应该是愧疚和负罪感。为什么我会十八年都不降生呢?”
那种像是要深深陷入淤泥中的黑暗情绪又一次从心底涌了出来。
“很奇怪不是吗?”
文光终于问出了心中埋藏最深的这个问题,他的眼中有晶莹的光彩闪过。
“其他麒麟也是十月降生。”
但是在和舍身木接触的那一瞬间,他却隐约明白了一件事。
没有人可以操纵麒麟的降生,除了麒麟自身。
茶朔洵眉头渐渐皱起,看着文光的脸心中慢慢地涌上担忧。
这个问题文光知道了答案。
“是我自己不想降生啊……”
无端地,文光的耳畔又响起了初初见面见面时碧霞元君的那句话——
“真是纯洁无瑕的麒麟啊。”
这句称赞的话语如今是多么的讽刺。
白色的麒麟,是绝对的孤高者,因为厌恶世间的尘埃,所以宁愿在卵果中不愿降生。
“这就是一切的根源。”
所以罪孽在我。
文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茶朔洵没有任何宽慰的话语,他只是将文光抱入怀中,声音沉沉似海。
“那么,我们便一起承担起这罪孽吧。”
文光靠在茶朔洵的胸膛之上,眼泪渐渐湿透了他的衣襟。
罪孽从他的傲慢而生出,他已经无法挽回。
……
吉日终于到来。
瑞香换上了黑色的礼服侍奉茶朔洵和文光沐浴更衣。
黑色是十二国最庄重的颜色,不仅是天子衮服,便是仙人们也以服黑为尊荣。
黑沉沉的颜色仿佛压在文光心头的罪责。
他知道,自己即将踏上一场没有尽头的赎罪之路了。
但是,当穿着衮服的茶朔洵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那无边无际的痛苦便像是有了出口。
——这条无尽之路将会有他相伴。
“台辅,时间到了。”
瑞香伏跪在地,向他叩首。
文光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出发吧。”
文光在女仙的带领下到达了位于蓬山断崖山麓的云梯宫。
云梯宫的深处有一道朱漆大门,如果平时推开的话,门内只能看见覆盖着青苔的岩壁,但是今日,这扇门中却出现了往上的台阶。
王和他的麒麟将通过这段台阶前往天敕之处。
这便是云梯宫的入口。
碧霞元君早早地在门外等待着。
她手执一把纨扇,含笑着看向来人。
“敬祝刘王以及台辅万寿无疆。”
女仙们则在门外伏地跪拜,她们只能停留至此。
文光和茶朔洵向碧霞元君抱拳回礼,随后便走进了那扇大门。
眼前的阶梯仿佛是水晶铸成,阳光从透明的阶梯下方透出,四周是绝对的明亮,而阶梯的最上方蹲踞着一只乌鸦般的白色鸟儿。
“上前来。”
那只白色的鸟毫无情感波动地向阶下的人说道。
这冰冷的仿佛是九天之上传来的声音让文光心头一缩。
而茶朔洵也忍不住挺直了背脊。
他伸出手握住了文光的手,轻轻道:“走吧。”
“嗯。”
但是才踏上了第一级,他们便浑身一僵。
——好像有一股电流从他们的身体之中贯穿而过。
随后,他们的脑海之中便有声音响起。
这声音不知是男是女,不知是老是幼,亦或是皆是,亦或是皆不是。
——话说从前,开辟天地之初,有四洲九夷。
第83章 天敕(下)
百姓不知事理, 天子虽知事理,却嗤之不敬,蔑天地之礼, 疏仁道, 轻纲纪为甚。
君其无道,以至烽烟四起,战祸万里, 江山秀水, 皆为灰烬, 人马尽失, 血流漂橹。
天帝为此忧思, 欲解道正理,然百姓耽溺淫声,恣意享乐。
天帝悲叹,故平九州,夷四夷,还盘古之旧,乃后循事理开天,遵纲纪辟地。1
文光被一股力量牵引着, 不由自主地循着台阶一级一级拾阶而上。
那声音还在继续。
——天帝拓十三国, 中央为黄海,五山之地,王母安之。
余十二国各配一王, 为人君也,各赐一枝, 为各国之基业,此天木也。
枝上盘一蛇, 蛇离树枝,撑天而起。
枝上另有三果,一果落为王位,一果落为国土,一果落为黎庶。
枝为玉笔,由此开天辟地。2
这空濛的声音将天帝开辟此方世界的前因与后果全都灌注入了文光的脑中。
至此,文光才明白了这次世界的运转逻辑。
但,那声音犹未终结,它还在驱使着文光步步往上。
更多的信息也不断地涌入文光的脑海之中——
天纲为何,地纪为何,天子的责任和义务,宰辅的责任和义务……
连绵不绝地仿佛没有尽头的台阶,每走一步,就不断又信息传入文光的脑中。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大脑因为太多的信息灌注而变得胀痛,但是身体却没办法停止上前的脚步。
他与茶朔洵牵着手,就那样一步步往上走,直到那声音消失。
与云梯宫中的白光不同,洒落在他们身上的变成了太阳之光。
门扉缓缓闭合的声音在他们的身后响起,文光终于深深地喘出了一口气。
“结束了。”
茶朔洵也收回了投注在身后紧闭的朱漆大门上的幽深目光。
“结束了。”
那股奇异的力量在声音消失的瞬间便从他们的身上抽走,此刻,他们也终于恢复了听觉。
涛涛的海浪声不断拍入耳中,文光举目四望,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望无际的沧海。
云梯宫的尽头居然是在云海之上。
而这片云海上,唯有一片小岛似的陆地,陆地之上,则坐落着供奉天帝与王母的庙宇。
提步走上石阶,恢弘壮丽的庙宇全景慢慢在他们二人眼前显露。
而文光也看清了周遭的景色——
除了此间的庙宇外,不远处还有几处岛屿般的山峰隐约在云海之中,而附近的海域之上尽是莲花。
茶朔洵捏了捏从方才起便和文光相握的手,唤回了他被周遭的景色吸引过去的注意,半垂着首朝他柔和笑道:“真是没想到呢,这就是天敕。”
文光思绪一凝,随即也叹道:“是啊,没想到这就是天敕。”
不同于他之前想象的,某种仪式或是过程,从走进云梯宫的那一刻起,他和茶朔洵便只是机械地接受着“天”需要他们知道的事情而已。
走上天梯,了解天帝所为和天意,知道天纲,这便是接受天敕。
天敕的过程,说出来简直让人难以置信的简单。
但是这个简单的仪式却完全没有让文光变得轻松起来。
正因为简单,反而让文光觉得无所适从。
“啊,全都是些大道理,完全让人不知道怎么办呢。”
懒洋洋的嗓音在文光耳畔响起。
茶朔洵和文光心有灵犀,就算完全没有交流,也自然地说出了他的感想。
文光也不由苦笑,“所谓的天纲,全都是些“仁善、仁爱”之类理所当然的事情,究竟怎么做才不会走上错误的道路,真是一头雾水……好痛!”
还不等他从苦恼中回神,脸上便传来一阵痛感。
文光立刻拍掉了捏着自己脸颊的手,揉着被某人揪红的脸颊,瞪着茶朔洵,“你有什么毛病!”
茶朔洵的脸皮是何等之厚,即便是自己做了坏事,也仍然是那番云淡风轻的模样,“啊呀,只是看你魂不守舍的样子,和你开个个小小的玩笑。”
他笑嘻嘻地这样说道。
文光本想和他理论,但是现下还有事情要办,因此只能愤愤冷哼一声。
他也知道茶朔洵不过是不想让他沉溺于方才的那种忧虑之中,但是这个人总是没个正行,便是安慰人也让人生气!
看文光直接不理自己,自行走进庙中,茶朔洵目中方才闪过一抹笑意。
“台辅也太小气啦。”
他忙笑着追上去。
而文光只道,“分明是主上太过无状!”
声音还是气呼呼的,但是脚下却慢了一步,等着那人一道跨进了正殿的门槛。
茶朔洵哈哈大笑着一把拽住文光的手,被他甩了两下没甩掉,便就只能任由他牵着,进去敬香了。
与此同时——
十二国中的正北方,柳国的首都芝草,芬华宫中的二声宫此时也传出了声音。
二声宫是芬华宫中的一座小小宫殿,位于王宫深处,平时只有二声宫的宫主和照顾宫主生活的十名小官住在这里。
封闭的宫殿深处突然传来的响亮的声音,一下子便让这座小小的宫阙成为了芬华宫中喧闹的起点!
“白雉鸣报!一声鸣报!”
发出声音的正是此方宫殿之主——一只白雉!
侍奉的小官们顿时喜极而泣,大声欢庆着冲出了宫外。
白雉一生只会鸣报两次,一次是君王登基,一次便是君王驾崩。
这只白雉刚刚便叫出了它今生的第一次鸣报,这便说明,刘王在方才即登上了御座,成为了天授之君!
小官们的报喜声很快便传遍了整个王宫,所到之处全都响起了欢笑声。
所有人在这一刻都知道了,他们的柳国,在十八年的空缺值周,再一次迎来了君王。
虽然茶朔洵早就被文光认为主上,但这和经过了天敕,真正被天认定为王还是不一样的!
唯有经过了天授之后,柳国的御座上才是真正迎来了主人。
这不仅是程序上的完善,并且从今日起,王道也会在柳国日渐昌盛,无论是天灾还是妖魔,都会一日日渐渐减少,柳即将迎来真正的好日子。
欢呼声从内宫深处一直传到了外朝之中,从云海之上的燕朝,一直传到了云海之下的治朝,乃至于皋门之外,到达了芬华山下的街道之上。
非但如此,除了柳国本国,其余十二中也同时收到了刘王登位的消息。
“梧桐宫,开扉!”
位于西北方的国家——恭国,也在此时听到了传报声。
供王正在和太宰商量官员调派之事,听到声音后不由猛地抬起头来。
女官忙打开了一旁的玻璃窗户。
一只巨大的鸟立刻从窗户中飞进来,落在了房中的一处纯金鸟栖木上。
供王朱晶看着那只鸟,双目如同耀眼的星子。
因为那不是什么寻常鸟类,而是栖息在梧桐宫中的宫主——凤!
梧桐宫与二声宫一样,也是深宫中的一座小宫殿,二声宫的宫主是白雉,梧桐宫的宫主则是凤凰。
雄性为凤,雌性为凰。雄性的风只有在他国发生大事的时候才会发出啼鸣!
落在纯金栖木上的凤向着朱晶的方向张开嘴巴,大声叫道:
“白雉鸣报!柳国一声!刘王即位!”
距离茶朔洵和文光离开恭国已经过去将近数月,在这期间内,柳国也好,其余诸国也好,没有人知道茶朔洵他们的消息。
朱晶虽然笃定这家伙一定会平安登位,但是也仍旧替他们悬了悬心。
但是,至此此刻,她终于放下心来。
白雉鸣报!
这是天认可了茶朔洵成为刘王!
他们定是已经完成了天授。
朱晶忍不住翘起了唇角,露出了骄矜的笑意。
“那家伙虽然是个讨厌鬼,但是干得也不错嘛。”
而恭国的朝臣们也为自家主上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的真心笑容而悄悄松了口气。
——柳国的消息来的真的太及时了!
因为恭国内乱的事情,他们的这位主上近来颇有些十足的阴阳怪气,说话就好像是刀子一样,扎地人心口疼,笑容也看得人发怯。
他们就像是站在刀剑上行走,一个不小心就会被训斥乃至贬官发配。
一时间,在场的恭国诸臣们不由地对刘王印象大好,竟把前些时间,他从恭国带走不少臣子的怨怒都消除了不少。
不过,这是后话,此处暂且不提。
而蓬山之中,某处石桌旁,碧霞元君在带着瑞香等一众女仙望着头顶。
湛蓝天际之上,一条瑞云从云梯宫所在之处向着北方延伸而去。
“是瑞云呢。”
元君笑着对对面的景麒说道。
景麒看着头顶的云痕,冷冰冰的面孔似乎闪过了一丝怀念,声音也柔和了下来。
“柳国终于可以安定了。”
“看样子不止是安定啊。”
元君摇着扇子笑道,“十二国的君主全都在位,恐怕是个大盛世要来了呢。”
景麒听着元君如此说,脑海中不由想起了那张生气勃勃的面孔,先是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随后又严肃道:“吾主还差得远呢。”
碧霞元君当即哈哈大笑,拿扇子点了点景麒,“景台辅,不要对主上太严格啦!那样的君主,已然算是明君了。”
景麒淡然地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矜持道:“不过是有点样子罢了,还要再接再厉才是。”
一时间,碧霞元君的笑声更加爽朗,而她身边的女仙们也纷纷掩唇而笑。
唯有瑞香,那笑意中隐约藏着一丝忧虑。
她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天空中的那条瑞云,心中不由想起了茶朔洵宣布青女命运时的那抹笑容。
“明君……”
那样一位大人,会为柳国带来盛世吗?
她的心头惴惴不安,但是却只能无助地祈祷着。
但愿一切顺遂。
第84章 归程
所谓瑞云, 其实是神兽玄武在云海中航行之时留下的航迹。
在陆地上的百姓们,只要看见瑞云产生,自然便会知道国家有君王登基。
当瑞云的痕迹出现在了柳国的天空之中, 国土之上的黎庶们便纷纷喜极而泣。
但凡有一点余力的地方全都张灯结彩, 里祠之中更是悬挂上了玄色的王旗。
连偏僻之地尚且庆贺主上登位,更不要说作为都城的芝草,此时还未进入盛夏, 虽然已经有了暑气, 但是百姓们还是忍不住全都涌上了街头, 看着那纯白的云痕渐渐靠近, 不断地抹着眼泪。
欢乐的喧闹声几乎吞噬了整个街道。
所有人脸上都喜气洋洋。
这欢乐的氛围才刚刚开始, 看到了瑞云之后,百姓们知道了新王登基,随后还会有登基大典,届时芝草的百姓们还能一睹圣颜哪!
而此时的新王与他的台辅尚且不知百姓们的欢腾,他们正坐在一座小岛之上。
说是小岛,其实也不恰当,准确来说,应该是神兽玄武的背上。
在天帝庙敬香宣誓之后, 神兽玄武便从云海之中现身。
原本文光还在想他们怎么才能从天帝庙中离开, 因为这座庙宇所在的地方并无下山之路。
但是云海中突然出现的玄武正好解决了他的这个担忧。
当他们从庙宇中走出的时候,玄武便已将脖子放在了岸边,像是一座小小的码头。
文光小声对玄武说着“不好意思”, 便和茶朔洵一道登上了这只神兽的背部。
这座巨大的龟壳之上有着无数的凸起,摸起来就像是岩石一般, 因此置身于此,便如同身处蓬山之中。
玄武的背上有一座小小的宫殿, 殿内并没有人烟,只是替搭乘它的人准备好了一晚上的食宿物品。
文光坐在殿中的亭子里,看着周遭的景色慢慢移动,抱着茶杯对茶朔洵问道:“我们就直接回到芝草了吗?”
“对。”
茶朔洵捻了一块芙蓉糕递在了文光的唇边,看着他张开嘴小小咬了一口后,笑眯眯地说道:“准确来说,我们会直接到达芬华宫。现在国内应该已经悬挂起了王旗,这下子,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主上了。”
说着,他向文光抛了一个含情脉脉的眼波。
文光顿时一噎,被喉咙里的糕点呛地干咳起来。
一杯水当即便递了过来。
文光忙用水将卡在喉咙里的糕点冲下去。
茶朔洵不由怨念道:“哼,这下子就算你想甩也不能把我甩开了。”说着他又喜滋滋地道:“现在十二国中,已经全都知道了你是我的人,这个刘王的位置,总算是还有些好处的。”
文光闻言,差点又要被呛到,他狠狠顺了顺气息,瞪了茶朔洵一眼,“主上难道就没有点更远大的志向吗?登基之后,可是要向天下颁布初敕的!”
一般来说,从一个君王的初敕,便可以看见他执政的决心。
不过也有的王干脆就不颁布初敕,或者直接颁布了“万民生活健康”这种敕旨。
茶朔洵轻挑地朝文光递了个眼波,悠闲地杵着胳膊靠在石桌边笑道:“远大的志向?”
文光皱眉,“你好好想想。”
茶朔洵笑了笑,有些为难地说道:“这还真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呢。”
文光道,“我听说,东庆国景王的初敕是:希望庆国的每一个百姓都成为王。废除伏礼的风气也是由这位女王掀起的。”
“真是一位有志气的王啊。”
便是茶朔洵这样的坏蛋也忍不住称赞道。
“是啊。和某人完全不一样。”
文光简直没好气地愤愤说道,“真是羡慕不来。”
茶朔洵这时倒是完全没有吃这位景王的醋。
他只是说:“唔,看来我和这位陛下不是一路人哪。”
文光闻言,冷笑一声,撇过头去。
而茶朔洵此时则玩弄着手中的茶盏,轻轻一笑,“说起来,度王的初敕也并不逊色呢。”
文光听到“度王”的名号,不由耳朵动了动。
“无以规矩,不成方圆。希望能让万民生活在法度之中。”
文光慢慢转过了头,看向了茶朔洵。
“真是宏大的愿望啊。”
文光也忍不住叹息,“所以柳国才会有这么完备的法律吗?”
茶朔洵从桌边站起身,负手立在亭子边,眺望着远处的云海。
“是啊。但是,行百里者半九十,他的才能不足以支撑起他的志向,终究是功亏一篑。”
文光不由心有戚戚。
“这样说,其实初敕或许未必要立太大的志向。不然,太过渺茫的话,不是丧志,便是丧人。”
茶朔洵转过身,“所以刚刚我想了一道初敕,绝对可以达成。”
文光好奇地抬起头。
“除我以外,不许任何人称呼台辅的姓名。怎么样?”
他的话音,九分假里有一分真。
文光睁圆的眼眸中顿时燃起两捧怒火。
正因为他捕捉到了那一丝的认真。
他气极反笑,“我看不如改成:除王以外,任何人都不得接近台辅,如何!”
这家伙的独占欲真的是要命!
茶朔洵顿时惊喜地一拍手,“这就更好了。”
文光恨不得扑过去咬这个喜滋滋的人一口。
他心头的怒火烧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脸上的表情反而毫无波动了,看向茶朔洵的一双银眸仿佛澄净的水银一般。
“主上,现在返回蓬山退位还来得及。如此荒诞的敕旨,您一颁布,柳国便可以宣布亡国了。”
“啧,真是遗憾啊。”
文光看这人无耻地撅了撅嘴,满脸不满,终于忍不住,拿起桌上的茶壶,朝他丢了过去。
虽则泼了那无道昏君一身茶水,但是初敕的问题却依旧没有解决。
“船到桥头自然直。”
茶朔洵穿着一身玄色绣山河纹的袍子腻在文光的身边。
文光轻飘飘睇了他一眼,到底没有像昨天一样把这个人推开。
休息了一晚之后,文光总算是能够和茶朔洵心平气和重新坐在一起了。
“曾经还有国家经过了三年才颁布初敕呢。”
茶朔洵倒是好涵养,他捏了捏文光的下巴,笑眯眯道:“我现在心里有了一点想法,不过还没有想清楚,等到我想清楚了,再告诉你好吗?”
文光脸上原本隐隐的气愤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忧虑。
他一直都清楚,这人玩世不恭的表面之下是何等的面目。
这个人的诺言,从来不是郑重其事,反而在言笑之中,半真半假,往往真心,反倒假托玩笑。
他心头一颤,涌上了一股泪意。
这个人其实并不是理想的君主,但是他却愿意将自己塞进那副不合身的名为“君王”的躯壳之中……
他望着笑吟吟看着自己的茶朔洵,最终只是轻轻地说道:“会让你不快吗?”
他想说,这个初敕会让你觉得违背本性从而不快吗?
但是,话到嘴边,却没办法多说一个字。
因为只要多说一个字,他就会垂下泪来。
茶朔洵轻笑了一声,“有些。”
——相当让我觉得难受啊。
我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仁爱博爱的人哎。
双目相对,无需更多言语,二人心意,皆在目光流转之间。
文光垂下了眼帘,稍许,方才轻轻一笑。
“那么,等到主上想好了的那天,定要让臣大吃一惊哪。”
——不要让我太过心痛。
茶朔洵失笑,“只要台辅不生气就好啦。”
于是之后,直到玄武靠近了芬华宫的渡口,他们也没有再谈论这个话题。
……
在茶朔洵和文光搭乘着玄武返回芝草时,芬华宫中也在为迎接刘王御驾准备着。
所以,当他们看见芬华宫的轮廓时,同样也看见了王宫之内扬起的无数旗帜,和全部臣僚。
这是他们之前所没有的排场。
因为此时茶朔洵已经正名,他是真正的刘王了。
玄武慢慢靠近了入海口,群臣全都跪了下来。
不知不觉中,文光已经渐渐习惯了跪礼了。
并不是他习惯了所谓的高低贵贱之分,而是他已经明白了,并非所有的垂首都是因为发自内心。无论是跪还是叩,如果心中没有敬意的话,不过只是礼仪而已。
而那乌压压一片,只是行礼而已。
在靠近那座白玉高台之时,玄武再次将脖子伸了出去作为桥梁。
茶朔洵这一次没有拉着文光的手,他率先从玄武的背上走上了那座高台,随后,在高台上向文光伸出了手。
“到我身边来。”
茶朔洵的眼神迫切又浓烈。
文光的眼神注视着在彼方迎接自己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心情是何种模样,复杂到了难言的程度。
他慢慢地走向了茶朔洵。
从那个世界,走向这个世界。
从白文光,变为刘麒。
高台之上,文光在茶朔洵面前俯首。
玄色的衣摆铺在了白色的玉石之上,纯白,纯黑,映在茶朔洵的眼中,世间再无此等景象。
“惟愿吾王,万寿无疆。”
轻灵的声音在高台之上回响。
随后群臣呼应,万寿的声音响彻云霄。
吾王,万寿,无疆。
第85章 有客来
芝草是一座宛如翡翠和白玉铸造而成的城市。
翠色的湖泊泛着清波, 倒映着白石建造的屋舍街道,清白交映之间,之后便是岫玉般的凌云山。
因为是依托凌云山的山基而成的城池, 所以越是靠近凌云山底部的皋门处, 城市的地势便越发高起来。
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在引导的带领下沿着街道向上,在走上一处高坡时,来客中的一位青年男子以手挡光回首眺望, 映入眼帘的便是青山如黛、碧湖如洗、纯白的街市鳞次栉比的景色。
赞叹的情绪一闪而过, 这位来客忍不住称赞道:“芝草还是和我印象中一样美丽。”
那作导引者的是个有些驼背的老人, 这老人听见他带领的客人如此称赞芝草, 也不觉有些欢喜, 毕竟谁会不喜欢自己国家的都城被人称赞呢?
虽然他心中骄傲,但是这老人嘴上还是有些狡黠地谦虚道:“芝草虽然美丽,但是还是比不了客人所来国家的都城——关弓富裕。”
听到老人提到“关弓”,旅客中正在赏景的另一位少年人则有些惊讶地看向老人。
“老人家,您怎么知道我们是从关弓来?”
此言一出,少年的同伴当即便哈哈大笑。
“六太,老人家原本只是随口一说,你这下算是自报家门了!”
少年, 也就是太顿时有些懊恼地嘟了嘟嘴。
确实, 这老人的话不过是猜测,但六太的反问却恰恰证实了老人的猜测,这不是自报家门是什么?
老人家也觉这少年着实率真可爱, 便捻着胡须含笑看着少年被打趣地害臊的模样。
“恭国真好啊,有一位贤明的君王, 能够给百姓们带来富庶安宁的生活。”
他感慨地说着,看向了那位青年男子。
这青年男子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先是爽朗大笑,随后便接话道:“多谢您的称赞了。”
六太不由在一旁翻了一个白眼。
老人虽觉这人的感谢之语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他也只以为这个男人是为了自己称赞自己国家的国君才会因此感谢。
三人继续沿着街道往前,老人指着沿途经过的那些由白石建造、乌木作顶的建筑介绍着芝草城中的各种机构。
这两位客人也认真地听着,三人有说有笑,虽然天气已经有些炎热了,但是他们却一直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沿着上坡的街道一直走一直走,终于,他们到了芝草的中心。
这里因为某些大事,正张灯结彩,无数的彩灯和彩旗被悬挂在了屋檐和树梢上。
老人看着不远处被士兵把守,悬挂着彩灯却紧闭门扉的地方说道:“再往前就是皋门了。那是仙人出入的地方,我们凡人就不能进去了。”他转向两位客人问道:“等会儿两位客人要住在哪里呢?现在已经过了午后了。”
看着两位客人有些惊讶的样子,老人便道:“如果二位没有住的地方,那么我倒是可以给二位推荐一家。”
他说着便指向了东方,“那边有一家官营的大馆舍,虽然价格有些贵,但是吃住都很妥帖……”
他的话音未落,一个男人的声音便打断了他的话——
“老人家,这两位是我们的贵客,多谢您的好心操劳啦。”
老人听到声音回过头去看,只见一个有些微胖的男子正从皋门的方向走来——皋门已经打开了——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后立刻要弯下腰跪下。
——这个男人穿着一身官服,虽然他看不住这个人是什么官职,但是毋庸置疑,这是一位从山上下来的官吏!他是仙!
老人哆嗦着下跪的动作被青年一把制止了。
他英武的眉眼郑重地肃起,“老人家不必如此。”
那位仙人也忙道:“当不起,当不起。”
但是老人已经有些反应不过来了,只是迷迷瞪瞪地看着来人,嘟囔着“仙人”什么的。
见状,来人,也就是金阙有些懊恼地一拍脑袋,对青年恭敬地行了一礼,“是我不好,要知道换一身衣服了。”
青年对金阙点了点头,“好久不见,吾友近来如何?”
金阙道:“托您的福,还算不错哩。”
在两人寒暄的时候,六太则从身上掏出了一串钱要交给了老人,感谢他进城以来的导引。
老人忙摆手,苦笑道:“贵人,可不敢收您的钱呐。”
六太浅金色的眉头蹙起,“这是您该得的报酬。”
而这时青年已经和金阙寒暄完了,他也袖着手站在一旁笑道,“是啊,多亏了您,不然我们怎么能这样了解芝草呢。”
就连金阙也连连笑着点头。
如此,老人只好提着心收下了六太递来的钱。
“多谢贵人了。”
老人感恩不迭地道谢后走进了一条小巷中。
看着老人的背影消失在了街巷之中,金阙方才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再次郑重地向青年行了一礼,“恭候您大驾,延王陛下。”随后转向了六太,“祝您安康,延台辅。”
六太有些冷淡地对金阙点了点头。
被称作延王的男子则笑着拍了拍金阙的肩膀,“这么客气?我这回可是来还钱的,快带我去见一见我的债主吧,小臣。”
金阙自然躬身应是,引着延王尚隆和六太走进了皋门。
……
巨大的庆典就在三日后,届时皋门会打开,所有在芝草的人都可以进入皋门之内,进入这处平时只有仙才能进出的禁地。
柳国的新王会在皋门内的大广场中的正殿内举行登基仪式,在众目之下宣告,柳国有了新王。
“……这个典礼还真是奢华,虽然天敕之后刘王就正名了,但是还是要让百姓们眼见为实啊。”
六太看着一路上都被装饰地华丽又喜庆的国府,轻声地自言自语道。
虽然他的声音很小,但是和他走在一道的尚隆还是听见了,他笑着回道:“虽然有些奢华,但是能安抚动荡的民心,这也是为人君的应有之义啊。”
六太眉头微皱,但还是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尚隆的说法,“或许是吧。但是,我记得你当初的典礼要简单很多……”
尚隆隐约从六太的话音中听出了一点对自己的称赞之意,不由挑眉,“国家的情况也不同哪。柳国虽然多年无王,但是前任度王却没有祸害国家,和雁国的枭王可不一样。”
尚隆回想起当年雁国生灵涂炭的情况也不由感叹,“当年的雁国可是穷地连土地都没了,要不是拆了王宫去卖,连王都要饿肚子了,这种情况下,要是举办了盛大的典礼,别说稳定民心了,恐怕百姓们立刻就要哀嚎雁国不幸,连逢两位昏君了。”
言下之意,别看柳国现在颓败如此,它的底子可比当年的雁国要厚实多了。而且柳国的国情和当年的雁国又不同,所以不同情况也要不同对待。
六太听尚隆这一番话,眉间的皱纹才慢慢舒展开来。
而走在前方引路的金阙听着二人的对话则慢慢露出一个微笑。
——这位延王,真不愧为治世五百年的明君。
穿过了云海上的路门,他们到达了燕朝。
但是金阙却没有将他们走通向外朝的纬路,而是一直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走。
跟在金阙的身后,尚隆对这种“宫中的捷径”充满了兴趣。
这种捷径,一般是只有下级官员才走的,往往能够很快地从外朝前往内宫,反过来说,也可以很方便地从内宫出宫去,是一种很隐秘又有趣味的王宫小秘密。
跟在金阙身后七拐八绕,然后穿过了三四道门,又经过一两条桥,终于他们到了一道小门前。
金阙推开了门,三人走进门中,门内却别有洞天。
三人眼前的一座白玉雕琢的高台,这是芬华宫西北侧的一座小宫殿,名叫奉月台。
虽然是小宫殿,但是却华丽异常。
这座奉月台是柳国的某一代王为了迎娶王后而建造的,这位王后据传有月亮般的美貌,所以这里才会叫做“奉月”。
这座高台的台基是用产自戴国的白玉堆砌而成的,台基上矗立的高高的立柱,也全都是采集自柳国北方森林中一种独特的银色的香木。
立柱上的雕花,全都是那位王请来的范国的巧手工匠雕刻而成,宫殿的瓦片也全都烧成了银白泛彩光的瓦片,就好像是一片片美丽的贝壳。
“真是奢华啊。”
六太被眼前的宫殿震住了,虽然雁国已经有五百年大治了,但是尚隆并不喜奢华,且他的审美和眼前的华美的宫殿并不是一种,他是更加粗犷的审美,因此,六太才会出现这种没见过世面似的讶然。
金阙听见六太的感叹,笑道:“到了晚上,奉月台的景色才叫好呢。”
尚隆笑道,“看来今晚吾友要在这里招待我和台辅了。”
这时,有两个人从高台上走出,一个茶发白衣,一个银发黑袍。
茶法白衣的人看见了尚隆的身影,笑道:“延王陛下玉趾亲临,真叫人不胜欢欣!”
第86章 叙旧
奉月台的内部也如它的外部一般, 里面的墙壁犹如玉璧般洁白莹润,泛着柔和的光泽,就像是月宫一样。
因为是仿造月宫, 所以里面的帐幔、屏风、和各色陈设也全都是用金线丝绣、白玉、砗磲、珍珠、水晶制成。
整座宫殿虽然没有太艳丽的色彩却完全不寡淡, 反而奢华异常。
“柳国的富裕还真是让人嫉妒啊。”
尚隆打量着里面的布局陈设,忍不住咋舌称叹道。
茶朔洵笑了起来,“五百年大治的雁国之王也会嫉妒我柳国这贫困之地吗?”
尚隆一只眼睁, 一只眼闭, 半真半假地说道:“当然了。柳国虽然因为停摆多年导致国势衰微, 但是底子可比当年的雁国要厚实得多, 只要你重新替这重器紧一紧齿轮, 更换掉坏的零件,很快便能使柳国重新傲然于十二国中了。”
茶朔洵轻笑了一声,“话虽如此,还是要大动一番干戈的,道阻且艰哪。”
尚隆已经舒舒服服地在一张华丽的座椅中坐下了,六太则在宫殿中四处游看。
“对你而言这不是难事。”
尚隆用金银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向茶朔洵举杯。
“这可未必啊。”
“也是。毕竟柳国曾经也是上百年治世的大国,家底厚的同时顽疾也很多。”
听到尚隆低声这么说, 一直没有说话的文光忍不住看着他。
尚隆对文光眨了眨眼, “无论如何,前任给你留下了怎样的国家,想要重整山河都不是容易的事情。尤其是新君手上暂时还找不到足够可用的官吏的时候。”
文光因此问道, “延王陛下刚登基的时候也遇到了很多困难吗?”
“可不是?”
尚隆苦笑,“刚登基的时候, 雁国简直是个巨大的烂摊子,麒麟又几乎派不上什么用场, 只靠我一个人支撑,直到找到了不少能用的臣子,才能稍微喘一口气。”
“哼。”
尚隆说完这话之后,站在不远处的六太则抱着手臂不忿地哼了一声。
尚隆看向他,无奈,“我说得是实话,那时候国家混乱,不严厉地治理是不行的,但是麒麟却太过仁慈……”
“我知道。”
六太嘟着嘴,“所以那时候我很好地闭着眼睛,把权力全都交给了你啊。”
尚隆哈哈大笑,有些宠溺地对六太道:“我们台辅是很识大体的。”
文光见二人相处,虽然在斗嘴,但一言一行说不出的默契,不由一笑,“延王和延台辅配合得很好,所以雁国才会有今天这样太平盛世的景象。”
六太在尚隆旁边的座椅坐下了,他看着文光,眉眼间有些复杂。
——他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一对成为了情侣的王和麒麟。
但是他还是说道:“你和刘王也会配合得很好的。”
文光敏感地察觉到了六太对他的态度有些古怪,但是他并没有感受到负面的情绪,因此虽然心中觉得有些奇怪,但是还是礼貌地笑了笑,感谢道:“那就多谢您的祝愿了。”
无论六太为什么会有些这样奇怪的视线,他话中的祝愿文光还是要感谢的。
茶朔洵也笑着对六太道:“愿如君之所愿。”
六太矜持地对茶朔洵点了点头。
作为麒麟的敏锐感觉让他不太喜欢这个人,这个人和尚隆给他的感觉很不同。
如果说尚隆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虽然有血腥气,但是锋芒也很明显,这个人就像是水,他看不透这个人的情绪,太过深沉了,无论是善意也好,恶意也好,全都隐藏在了平静美好的表面之下。
但是——
六太偷偷瞄了一眼正安静地坐在茶朔洵身旁的文光,心道:刘麒的气场倒是和这家伙很融洽,都很不动声色……
他在胡思乱想这些东西的时候,没注意到文光在他转开视线之后也朝他这里看了一眼,先是若有所思,随后便移开了视线。
“恒光那家伙现在抓到了吗?”
尚隆也不绕弯子,直接问出了他最关系的事情。
雁国和柳国是邻国,两国不仅在陆地上接壤,海域也相连,柳国有任何变化,对雁国都会有很大的影响,所以他对柳国的事情是很关注的,茶朔洵从恭国回到柳国之后的事情他已经听说了。
茶朔洵轻叹一声,“狡兔三窟,他在长亭山已经经营了多年,简直比兔子还能藏,更何况山里还有很多被他诓骗去做矿工的百姓,他拿百姓们当做人质,我们也无法轻易派遣大军前往。所以,一时半会之间想要把他抓住?”他摇了摇头,“难。”
“拿百姓当做人质啊。”
尚隆摸了摸下巴,“长亭山中到底有多少人?”
“至少有五千人。”
尚隆皱起眉,“这么多。”
茶朔洵眉目间尽是无奈,“过去那些年,朔州沦为浮民的百姓,几乎全都在靠这座山中的矿场求活。”
尚隆有些凝重地说道:“也就是说这些人几乎全是浮民?朔州居然有这么多浮民?柳国的吏治这么败坏了吗?”
茶朔洵点头,“从度王末期开始便废弛了。”
至此,尚隆也只能长叹,“看来这个长亭山,乃至朔州还真是个大问题呢。”
茶朔洵端丽的面容上闪过一缕忧郁,这让他原本便俊秀的模样添了一分惹人怜爱的气质,“是啊。”
但是无论是尚隆还是六太却都没有因为他这份示弱而对他心生小看。
尚隆是清楚茶朔洵的本质有多黑,而六太虽然不清楚茶朔洵的本质,但是麒麟的直觉简直准得吓人,他看到茶朔洵这番作态,本能地感觉一阵违和的恶寒。
文光看六太神色扭曲地搓着胳膊,像是起了鸡皮疙瘩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听到文光的笑声,茶朔洵顿时委屈地看着他。
文光这才忍住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尚隆和六太颔首,“我失态了,抱歉。”
尚隆瞥了一眼茶朔洵,笑道,“真是一物降一物啊,是吧,吾友?”
茶朔洵这下也只能收起那副忧郁贵公子的表情,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
厚脸皮是每个王都会必要技能,所以对茶朔洵的装傻充愣,尚隆也笑而不语。
只有六太似乎才反应过来,有些气愤,“你们这些家伙,脸上有无数的面具,随时都能变出最想要的一面。”
他这下也明白刚才茶朔洵是故意要装可怜了。
真是恶劣。
文光看六太气呼呼的样子,有点不好意思,他瞪了一眼茶朔洵,对六太说:“抱歉,主上有些任性。”
六太对文光并没有意见,他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尚隆和茶朔洵,“和你无关。我知道的,王就是这样的,能成为王的家伙,全都是些黑心眼的坏蛋!”
尚隆无辜地说:“喂,和我无关吧?”
但是六太却对他做了个鬼脸,“管你呢!”
文光又笑了起来。
酒过三巡,月上中天。
月光透过了由水晶打磨而成的晶莹剔透的窗户柔和地洒落了进来,奉月台中所有的陈设都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银霜,洁白的地面上好似有水波荡漾。
尚隆欣赏着殿中的变化,赞叹地说:“真是绝景啊。”
茶朔洵道,“正因此地有此盛景,我才在这里招待贵客啊。”
尚隆笑,“贵客可算不上,我还欠着刘王一笔钱呢。”
此言一出,在场几人全都想起来这笔钱的因由。
六太顿时羞愧地捂住了脸。
他觉得太丢人了。
哪里会有像尚隆这样,因为欠了酒楼的钱,所以只能被扣在酒楼打工还债的主上啊!
而文光则不由回忆起了当初和茶朔洵在乾城经历的种种,心中感慨着世事变迁。
茶朔洵笑道,“所以风汉你今天要还钱吗?”
风汉是尚隆在外游历时的化名,茶朔洵用这个名字来称呼尚隆除了有调侃的意思,也是在拉近自己和尚隆的关系。
这种语言的微妙之处,尚隆心知肚明。
但是他也很配合。
“哈哈哈,自然。我特意从雁国带了还款——一船粮食的种子,不知道够不够?”他看向茶朔洵。
茶朔洵当即举起手中的酒杯,“这可真是太及时了,现在还能赶得上夏收之后的补种。”
文光这下也感到触动了,他对尚隆谢道:“延王的仁心,我代柳国的百姓谢过了!”
尚隆摆手,“我也是为了雁国。柳国过得好了,雁国的负担也会减轻,唇亡齿寒,邻里相依。”他郑重地看向茶朔洵和文光,“我希望柳国能早日重振国势,我代表雁国的百姓在此,拜托了!”
他缓缓欠身致意道。
茶朔洵也欠身回礼,“延王的拜托,我收到了。”
尚隆直起身笑道,“而且,我也是有私心的。柳国在你的手上必然会长久昌盛,若是有一日雁国开始败落,我也希望吾友你能看在我曾经对你的一点小恩上,对雁国伸出援手。”
“唔,风汉你已经能预料到那一日了吗?”
尚隆捏着酒杯把玩,洒脱无比,“世上哪有永远的明君呢?”
第87章 聚会
千年万岁, 不过虚妄。
文光和茶朔洵从奉月台离开之后,心中只有此念。
看文光神不守舍的样子,茶朔洵问道:“怎么了?”
两个人没有要下臣跟随, 而是单独两人牵着手漫步于月下的小径上。
“……我只是觉得有些迷惘。”
文光晃了晃和茶朔洵交握着的手, 看向了茶朔洵向自己垂来的眼眸,“虽然我迫切地想要为柳国做点什么来弥补我的罪过,但是柳国的事情却是千头万绪, 让我无从下手……”
他纤长的睫毛在月光下仿佛被涂上了一层银粉, 垂下的时候好似合上了的蝶翼, 颤颤巍巍地惹人怜爱。
文光的声音有些失落, “延王说的不错, 麒麟,在王登位的早期,好像没有什么作用呢。”
他空有一腔仁爱之心,迫切地想要替柳国的百姓表达自己的心意,但是脱轨的国府却无法承载这些民意,在整顿朝堂的这一段漫长的时间里,他什么都不做才是对这个国家最好的决定。
“文光。”
文光抬起头看向茶朔洵。
茶朔洵的手轻柔地从他的额发处沿着耳廓捋过,也像是把他心头那的那点焦躁拂去了。
“不要急。”
他弯起的眉眼比月色更动人, 仿佛荡漾着的柔波。
“天给了我们那么漫长的寿命是为了什么呢?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尝试, 你是第一回做宰辅,我也是第一回做王啊。”
茶朔洵笑了起来,舒展地像是一阵煦风,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会面对很多棘手的, 没有办法的,也很不擅长的事情。”
文光半仰着头, 他的眸光微颤,银色的眼眸和月色将相呼应,映出了看向他的人。
“所以,只能慢慢来。”
茶朔洵牵起文光的手,在他的手背上印下一吻,“我知道你会害怕。害怕因为自己的不作为,会有更多的人陷入不幸……”
文光眼眶一热,垂下目来,“嗯。”
——他将民意背负起来的时候,便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的这种焦灼。
茶朔洵的手在文光的头顶轻轻揉了揉,他带着笑意的声音也伴随着那微微下压的力道传递到了文光心里。
“真是个傻瓜,王就是麒麟的剑锋啊。为你披荆斩棘是我的责任,所以,就短暂地将这些责任全都交给我吧。”
——直到我为你开辟出一个能够任意施为的清平世界。
文光和茶朔洵交握的手慢慢握紧。
“嗯。”
……
到了那一日,晴朗的天空之下,沿着山基蜿蜒的街道上一片热闹喧哗。
欢庆的声音几乎响彻了整个芝草,一直传到了芬华山上去。
虽然在芝草之外的地方依旧没有恢复人烟,就在旁边的长亭山中还盘踞着数千人的匪徒,但是这个国家已经从内里重新焕发了生机。
依旧生活在贫困中的百姓们,只要看到了那飘扬在街头巷尾的旗帜和彩灯,便感觉到了近乎垂泪的喜悦。
黑色的旗帜上描绘着明黄色的树枝。
——这是天帝赐予的,开天辟地时的树枝。
黄色的树枝上缠绕着支撑天地的蛇。
——这是王旗。
只有王才能悬挂的旗帜。
街头巷尾,无论破旧还是崭新,全都挂上了这面旗帜。
这旗帜的海洋,一路从坡道蔓延而上,好像引导着人们,这里有着巨大的喜事。
家家户户都在满口摆放着鲜花,尽可能地装饰着他们生活的地方,一直通往国府入口的皋门朱墙碧甍。
——新王登基了。
皋门推开的时候,街上的人群全都涌入了皋门之中,国府用来举行重大庆典的大殿广场前早就被挤得水泄不通。
身穿黑色盔甲的禁军和官吏们整齐地站在他们该在的位置上,在高扬的王旗中,一个身着黑色袍服的人影出现在了正殿之外,广场上顿时欢声雷动。
那是王!
玄色为正色,茶朔洵穿着黑色大衮出现在大殿之外时,甚至有民众因此泣不成声。
文光作为群臣之首的宰辅站在了他的身侧。
从这一刻起,这个国家就沉沉地压在他们的肩膀上了。
“……柳国的前途会变得怎样呢?”
身为一国之君的尚隆是所有观礼之人中身份最尊者,所有他的位置也最佳。
他清楚地看着他的那位友人从阶下走到了御座之上,从凡人蜕变为了众生眼中的神,轻声嘀咕了一声。
“虽然那家伙不是好人,但是,也许并不差。”
和尚隆坐在一起的六太听着身边之人的嘀咕,轻轻地回应道。
“哈哈,那就最好啦。”
如此就最好啦。
这时仪式也结束了,茶朔洵和文光退到了内室之中。
“这身衣服真衬你啊,挚友。”看着走进内室的两个人,尚隆笑道。
大衮是王所有礼服中最隆重的一套,绣有十二纹章和山河日月。茶朔洵的头上还带着冕旒,长长的冕旒遮挡了他端丽的面容,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高深莫测。
刚结束了登基大典的新王在自家麒麟的帮助下解下了头上沉沉的冕旒,看着调侃他的友人,耸了耸肩笑道,“也很重就是了。”
尚隆理所当然地说:“一国之君的责任自然重了。”
这时,房间外一个下臣前来通报,“主上,恭国、庆国、戴国的使臣来了。”
茶朔洵笑道:“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客人,请他们去宴客厅吧。”
随后他对尚隆笑道,“我和庆国还有戴国不太熟悉,听说风汉你和这两个国家颇多来往,今日就要请你一道招待了。”
尚隆豪爽地笑道:“没问题!”
一行人到达宴客厅的时候,里面已经有六个人在了。
其中代表恭国前来的是朱晶的妹妹,那位曾经和茶朔洵还有文光有过交集的宝翠小姐,她有些忐忑地坐在桌旁,对向她奉茶的女官表示感谢。
而庆国前来的则是景麒以及一位赤色头发的少女,两人正在和一个黑发少年说话。这黑发少年便是戴国的使者,而戴国的使者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位独臂女子,两人一站一坐,在坐着的少年和少女说话的时候,这女子便握着腰间的佩刀侍立在他的身后,看起来是他的护卫样的人。
六太一跨进门槛便把里面的人全都看清了,他当即高兴地向那位少年打招呼,“泰麒,你好多了!”随后他又开心地和赤发少女,还有景麒打招呼,“阳子,景麒好久不见。”
原来黑发少年乃是戴国的宰辅——泰麒,而赤发少女则是庆国的女王,景王阳子。
在他和这些朋友热情打完招呼之后,尚隆才和茶朔洵以及文光一起走进了房间。
“居然把主人丢在后面,有些失礼了,六太。”
尚隆调侃地说道。
泰麒和阳子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尚隆笑了笑,他们也看见了走进来的茶朔洵和文光。
身穿大衮的男人,只能是今天登基的刘王,而陪在他身边的银发少年……
——听闻柳国的麒麟是白麒。
麒麟的鬃毛在他们化为人形的时候就是他们的头发。
白麒自然毛发也是银白的。
那么这个少年就只能是柳国的麒麟,刘麒了。
阳子和茶朔洵点了点头,“祝贺您登上王位,刘王陛下。”
茶朔洵笑着回礼道:“感谢您的祝愿,景王陛下。”
随后泰麒还有宝翠也表达了祝愿,茶朔洵也一一回礼。
看他们这样一板一眼地互相行礼祝贺之后,六太终于忍不住说:“真的要这么客套吗?大家以后要好好相处的呀!”
尚隆也在一旁打岔,“嘛,第一次见面,所以礼数要做足,但是太拘礼的话就没有办法熟悉起来了。”
茶朔洵便和文光对视了一眼,笑道:“既然风汉这样说,那么我看接下来也不用摆上宫宴了,不如大家就到奉月台一起喝一杯吧。”
阳子客气的面孔上稍稍松懈了一点,她看了景麒一眼,景麒对她点了点头,阳子立刻如释重负,对茶朔洵和文光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泰麒也没有异议。
到了奉月台之后,人群自然地分为了三群,六太、景麒、泰麒拉着文光一起,宝翠被女官们围绕着,而茶朔洵则和尚隆还有阳子坐在一起。
“多谢您之前的带领之恩。”
文光对景麒之前带领他们前往蓬山天敕的事情表示了感谢。
“之前在蓬山的时候,没有向您表达感谢,希望您能原谅我的失礼。”
景麒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是受到了碧霞元君的拜托,所以不需要向我致谢。”
文光哑然,不由失笑。
他和六太以外的麒麟都不熟甚至不认识,为了避免尴尬所以才找了一个话题和景麒搭话,没想到景麒居然这么公事公办,一时间便有些无话可说。
六太听着这两个人说话,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景麒,你还是老样子,完全不会说话啊。”
而一旁一直沉默的泰麒听六太这样毫不留情得评价景麒,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看起来像个背负了沉重的负担的忧郁少年,这样一笑起来倒是有些单纯稚气。
文光打量着泰麒,看着他和景麒还有六太颜色完全不同的头发和眼眸,心想:他的头发是黑色的,所以他是黑麒麟吗?
第88章 谶言
文光的打量实在不能说隐晦, 因此泰麒只好看向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银灰色的眼眸仿佛澄净的月下海波,不躲不避地直视着文光。
目光静谧, 却锐利。
“啊, 只是觉得泰台甫很特别。”
文光也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直接问道:“您是黑麒麟吗?”
泰麒一愣,没想到文光会对这个感到好奇。
泰麒降生已经过去几十年了, 虽然还是一副少年人的模样, 但是就算按照凡人的年纪来算, 他也到了而立之年。
所以, 除了他幼年的时候, 会有人对他独特的颜色表示惊奇,这十来年,大家早就不会因为泰麒的颜色不同而感觉到惊讶了。
因为,泰麒的气势,远比他本人更加惊人。
他与泰王一起重振戴国的经历让他变得像是一把锋芒内敛的宝剑。
尽管被收在了华美的剑鞘之中,但是毫无疑问,当这把剑出鞘的时候,也拥有无可匹敌的锋锐之气。
“是的, 我是黑麒。”
泰麒的声音非常温柔, 他看着率真的小麒麟,眼中闪过一抹怀念。
曾几何时,他也和眼前的小麒麟一样, 带着涉世未深的纯然。
“因为感觉您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才冒犯地向您询问, 实在抱歉。”
文光感觉泰麒的气场非常地独特,和六太的少年气, 景麒的冷若冰霜完全不同,萦绕在他周遭的感觉并不是天生的,而是一种经历过万千事情之后才历练出来的沉静。
麒麟之间的相处是非常默契,虽然他们并非寻常意义上的血脉亲人,但是这世间,也最多只有十二只麒麟存世。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甚至比血亲更加地亲近。
泰麒自然不会因为文光的小小失礼而生气。
甚至就连六太和景麒也觉得这并没有什么。
六太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他桃子,拿袖子擦了擦便咬了一口,“你不需要对泰麒那么客气。”
他看着文光说道:“虽然我们总是以人的姿态出现,但是我们是麒麟。”
六太意味深长的说,“麒麟,并不是人。”
“我明白你在人类之中长大,已经习惯了用人类的思维生活,但是,我们和人类是不一样的。”
“但是……”
泰麒的声音斩断了文光的话音,“他说得对。”
文光惊讶地看着泰麒,泰麒的眼中似乎有着一闪而过的怅然,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但是——
“你只要活得足够久,你就会明白我们到底是什么。所以,你现在不理解六太的话也没有关系。”
泰麒突然笑了笑,“反正,我们会活得很长,非常地漫长。”
“而且,你看起来也很幸运。”
景麒的声音还是那样清凌凌如同淬了冰霜,但是文光却能感觉到他话中的亲近。
“你第一次选择王就很准确。”
这是景麒对茶朔洵的评价。
“他很适合柳。”
六太看了一眼正在和尚隆说话的茶朔洵,接过景麒的话音继续道:“……不是所有的麒麟在第一次选择王的时候都会选出合适的人的。或许被选择的人确实拥有为王的资质,但是这份资质却未必在登上王位的时候就能和恰好地使用。也许他需要磨砺,也许他需要蜕变,但是那都需要时间,而王,最充足的是时间,最缺乏的也是时间。合适的人出现在不合适的时机,便是不合适。一个不合适的王,无论是对国家还是对麒麟来说,都是一种灾难。”
六太欲言又止地看向景麒,文光便知道他话中遇到了“灾难”的麒麟是谁。
景麒苦笑,“所以,你很幸运,第一次就能遇见一个合适的人。”
“但是,这份幸运却不一定会持久。”
泰麒的目光变得幽深了起来,他看着文光,声音有些发颤,似乎用了很大的力量才克制住自己用平静地语气说话,“算是我给你的忠告吧。不要太过于顺从王的决定。”
他看着文光的眼睛,视线却像是穿过了他,看向了过去的某段岁月,飘游却沉重。
“不然的话……”泰麒抿了抿唇,俊秀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个如水波轻皱般易碎的笑容,明明像是在笑,但给文光的感觉却像是在哭。
“也许会失去你的王也不一定。”
这句话便如一句不幸的谶言,沉甸甸地压在了文光的心头。
“……麒麟有时候真的是让人无法理解的生物。”
尚隆对阳子和茶朔洵这样说道。
茶朔洵看着不远处在一起说话的麒麟们,有些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说是的呢。”
尚隆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禁失笑道:“喂喂,虽然我说了一点麒麟的坏话,但你也不必这样敷衍我吧?”
阳子不由轻笑出声。
茶朔洵是何等之心理素质,被尚隆打趣了,但他却没有半点尴尬,而是依旧笑意盈盈地偏过头来对尚隆说道:“并不是敷衍,而是我也觉得风汉你说的对。”
他和阳子点了点头,“麒麟啊,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先是尚隆笑了起来,对茶朔洵举起了酒杯,“友人,当真是一语中的啊!”
阳子也轻轻笑了起来,但是随后这笑容便变成了无力的笑。
或许是因为多喝了两杯佳酿,她难得有些抱怨地说道:“你们能够这样轻易地说自家的麒麟,或许是因为你们是他们第一次选择的人吧?”
她的目光从面无表情的景麒处掠过,看着自家的麒麟,十年如一日的面具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酒意让她暂时地失去了对自己的掌控,忍不住对自己的“同侪”吐露了一丝隐藏了数十年的怨气。
“虽然他认为我和予王比起来,算是个远远超过的明君,但是——”
阳子端起桌上的酒杯又喝了一口,入口十分醇厚甘甜的酒液渐渐在嘴巴里变为了酸苦,“他无时无刻不拿我与予王对比这件事本身,就让我觉得有些……抱歉,我——”
阳子似乎感觉自己这样十分的没有风度,难堪地捂住了自己的脸,主动地止住了话音。
“阳子——”
尚隆知道阳子与景麒之间的症结,但是他也没办法说出什么“予王已经死了,不要在乎”之类的不痛不痒的废话。
“景王看起来很看重景台辅的看法。”
茶朔洵和阳子没有深交,他虽然知道一点庆国的事情,但是在这个世界,别的国家的事情就和发生在别的世界里的事情一样,有着近乎绝对的无关。
所以他反而能透过这些事情本身,察觉到阳子隐藏在最深处的那点遗憾。
也许这么说很残酷,但是或许这才是真实也未可知。
与其说,这位景王是因为经常会被自家的麒麟拿来与前任比较,而感到不快,倒不如说,这位女王格外在乎身边人对她的看法。
虽然她看起来很谦和,但是茶朔洵却能感受到她掩藏在灵魂最深处的那一丝傲慢。
——她不配与我相比!
这才是这位女王感觉到不快的根源。
茶朔洵颇觉趣味的勾了勾唇角。
“谁能不在乎自己最亲近的人的看法呢?”
阳子却没能体会到茶朔洵话中最深层的意思。
茶朔洵笑了笑,“是啊,谁能不在乎呢?”
但是尚隆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茶朔洵,他总感觉茶朔洵的话并非那么简单,但是既然他们双方都没有再表达别的意思,他也不便再节外生枝。
“友人,登基之后,只要在位,柳国的天灾就会慢慢减少,妖魔的踪迹也会逐渐消失,那么,你之后打算怎么做呢?”
尚隆问起了茶朔洵接下来的打算。
茶朔洵有些轻松地笑道:“之后啊,先招待各国前来庆贺的使者吧,唔,十二国现在全都有君主在位,说不准全都要派人来庆贺,这样算来,大约在秋天之前我都要分身乏术了。”
尚隆哈哈大笑了起来,“看来是我们占用了刘王陛下宝贵的时间哪。”
阳子也没有了刚才的郁闷之色,重新扬起了笑脸。
谁都听得出来,茶朔洵这句话是一句玩笑,有了这个玩笑打岔,气氛也恢复了最初的轻松。
“接下来的话,先组织国内进行夏收和补种吧。”
茶朔洵收敛了面上的轻挑之色,“柳国的土地有许多已经荒废了,这些年来基本上都是靠着外国的粮食才能维持本国百姓的生活,但这并非长久之计。总要让柳国能在自己的土地上养活自己的百姓才行。”
阳子连连点头,“土地确实很重要,大家都要在土地上生活,只有先让百姓们吃饱了,才能以图其他啊。”
“种地呀。”
尚隆哎呦了一声,想起这些年的亲耕礼,自己手忙脚乱的样子,“那真是个苦差事。”
这些年,因为王的责任,所以他每年春天都要亲自在郊外的祭田中耕种几日,以示王为民之先的表率作用,这便是亲耕礼。
但是他是海贼出身,种地本不是他所擅长,因此每次耕地对他而言都算是个不小的难事。
这并不是说他没有力气,而是他总无法掌握诀窍,所以开垦一亩田地所需要的力量比寻常人要消耗地更多,每每都会弄得腰酸背痛。
所以,他对种地是十分敬畏的。
阳子作为景王,自然也要进行亲耕礼,但是或许是因为她作为女子,所以更加细致,心思也更细腻,所以早就掌握了耕田种地的技巧,因此亲耕里对她而言并非什么难事。
但是茶朔洵却并不是要亲自耕种,他只是需要指导和监督地官们好好地发挥作用罢了。
“所以,风汉你带来的这一船种子,真的是及时雨啊。”
尚隆哈哈大笑,“送礼自然要投其所好嘛。”
这一晚,奉月台中萦绕着欢乐的气氛,但是欢乐终究是有期限的。
大典之后,最先告辞的是泰麒一行,他们在第三日便辞行了。
泰麒离开之前对茶朔洵道:“戴国与柳国是隔海相望的国家,从前或是因为戴国内乱,或是因为柳国失王,导致我们两国一直无法好好交往。但是其实,无论是戴国,还是柳国,我们都很需要对方的物产,所以,戴和柳两国交好,是对两国百姓都有益的事情。这也是我以及未能前来的我王前来的目的。”
“刘王陛下。”泰麒说道,“从今往后,我们两国便多多来往吧。”
戴国盛产玉石、各种矿物以及各种丹药,而柳国则盛产各种木材、草药以及符咒。
两国的物产并没有重合的地方,甚至在某些方面还互为补充,比如说戴国炼制的丹药需要从柳国进口药草,而柳国绘制的符咒则需要进口戴国特殊的矿物。
因此,两国互相交好是双赢的事情。
对于泰麒所代表的的戴国的主动示好,茶朔洵自然是欢迎的。
柳国的乱局无论会耗费多长的时间,最终都会有解决的那一天,但是百姓们却不能等到柳国完全太平的那天才继续生活,因此,能从外国进行互利互惠的活动的话,也会让百姓们对新朝重新建立起信心。
“泰台辅对百姓的仁心,孤王感受到了,请台辅放心,从今往后,戴、柳两国之间,尽管自由往来便是,我们会为来往于戴、柳两国之间的船只尽可能的提供便利的。”
“那就多谢刘王陛下了。”
泰麒向茶朔洵郑重地致谢。
茶朔洵笑道:“为百姓谋福祉是孤的职责,泰台辅不必多谢。台辅——”他转过头对文光道,“代孤送一送泰台辅吧。”
此时因为还有别国的使者尚未离开,所以送泰麒的任务茶朔洵便交给了文光。
于是,离别的那天,文光在云波台送别泰麒和他的护卫。
清淡的云波冲刷着这处渡口边缘的台阶,一阵接一阵的浪涌声,伴随着雪白的浪花连绵不绝。
泰麒瘦削的身型站在海风之中,玄色的衣摆随风飘扬,让他看起来像是一抹随时可能会随着海风飘走的水墨般的影子。
他转过身对一直送他到这里的文光道:“千里搭凉棚,终无不散的筵席。刘麒,你就送到这里吧,我和李斋将军便在这里出发了。”
虽然相处的日子只有短短几天,但是文光却感觉自己和泰麒之间建立了某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默契。
“泰台辅——”
文光忍不住喊住了就要转身离去的泰麒,“您在蓬莱长大,应该有名字吧,我是说,和普通人一样的名字。”
看着泰麒朝自己看来的温和的目光,文光有些慌乱的解释道。
泰麒看着文光青涩又稚嫩的样子,犹如一个宽和的长辈在看着自己还年幼的小辈。
——当年的景麒他们看待我,也像是今天我看待刘麒吧。难怪他们会叫我“小家伙”。
泰麒有些微笑地想着。
因为没有得到回应,所以文光的手脚因为紧张而蜷缩了起来。
——啊,是我太唐突了吗?
文光有些自责的想道。
正当文光因为尴尬而愈加愧疚,忍不住要对泰麒道歉的时候,泰麒的声音在海风中轻柔的响了起来。
“我确实有名字。”
泰麒的声音丝毫没有责怪,反而带着柔和的笑意,“抱歉,因为年纪大了,所以竟然失礼地忘记应该要和人先互通姓名的。”
“不……”
泰麒上前一步,握住了文光的双手,双目和他毫不躲闪地对视着,将文光的面容完整地映入了他的眼中。
“我在蓬莱的缘分已经了结了,所以蓬莱的名字,已经没有必要提及了。”
提及蓬莱的时候,泰麒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晦暗,似乎这个地方牵扯着某些他不愿意去回想的过去。
但是这一丝晦暗却没有在他的眉宇间停留太久,几乎是立刻,他便驱散了那一抹因为回忆而带来的脆弱。
“但是,主上给了我一个新的名字。”
提及主上的时候,泰麒的眼睛像是星星一样亮了起来,“蒿里。”
“魂魄聚集之处。”
文光轻声喃喃道。
“没错,传闻泰山之下,有一处名叫蒿里的魂魄归依之处,主上认为黑麒麟是祥瑞,便将这处向死而生的地名赐予我作名字,希望能赠与我福气。”
这和家中的长辈用贱命来压一压心爱的小辈的福祉是一个道理。
文光因而笑道:“泰王很珍惜蒿里你呢。”
泰麒也笑了,和之前的仿佛长辈一样宽和的笑容不同,他这时看起来像是一个被宠爱的孩子。
“太好了。”
文光从心底里为泰麒能被泰王爱护而感到高兴。
“那么,刘麒你呢?”
泰麒难得地俏皮,“你在昆仑长大,肯定也有自己的名字吧?”
“我叫文光,白文光。”
——我是刘麒,但是更是白文光。
从前往后,历史上会有无数的刘麒,但是叫做“文光”的就只有我而已。
泰麒重重地点头,“我记住了,文光!”
他几乎是立刻就领会了文光的心情,“从此以后,我就称呼你文光了。文光,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到戴国来拜访我啊。戴,是个不逊色于柳的美丽的国家。”
“我会的。”
泰麒最后紧紧地握了握文光的手,在文光的注视下,骑着骑兽离去了。
泰麒离开后不久,宝翠一行也告辞了,随后景王阳子和景麒也紧接着告辞而去,半个月后,延王主从也离开了。
于是,因为各国来使而热闹了一个月有余的芬华宫终于回归了它应有的平静。
但这并不意味着茶朔洵和文光从此便高枕无忧,可以在云海之上的宫廷中悠然生活了。
恰恰相反,登基之后,积压了多年的政务如同决堤的江河一样朝着文光二人涌来,一连三个月,他们几乎都在匆忙的朝会,和日夜无休的商议中渡过。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冬月,等到文光察觉季节变的的时候,就连云海之上都开始有了一丝凉意。
静法轩中,文光坐在处理政务的东侧殿楠木大案之后,在批阅了十数则从宁州递上来的奏折之后,久违地支起了脖子扭了扭,一转头,窗外,冬日带着寒意的园林之景就映入了他的眼中。
“已经冬天了啊……”
窗外从春末一直开过了整个夏天的太嫦花树早已零落,变成了深色的树叶也镀了一层寒霜。
文光静静地吐了一口气,看着玻璃窗外的冬日园林,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这几个月来,他在上午的时候前往宏辉殿,作为台辅,和茶朔洵一起在外殿举行朝会,接见朝臣,处理各州递上的政务,下午的时候则回到静法轩,作为宁州侯,和宁州的官吏们一起处理宁州的政务,几乎没有一刻是松懈,一回过神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
“我真是忙地昏了头。”
文光看着窗外的景色,再低头看了看即使已经用很快的速度处理,但还是堆满了案头的奏折,忍不住心生沮丧,苦笑着丢下了毛笔。
“……现在醒悟也不迟呢。”
茶朔洵的声音在门口突然响起。
文光一惊,忙抬起头,只见茶朔洵穿着一身常服正斜倚在殿阁的门框上,有些幽怨地看着他。
“主上到来的话,为什么没有人通传?”
静法轩是文光的地方,所以进出都需要通传,而文光已经习惯了有人到访的时候会有通报,因此茶朔洵的声音突然响起的时候着实让他惊了一惊。
“这话好见外,”茶朔洵不满地嘟着嘴,“真让人伤心啊,原来我和冤家你已经到了要通传的地步吗?”
“不是这样——”
文光忙从案后走出,要上前解释,但是却被走上前来的茶朔洵用手抵住了唇瓣。
“嘘,不要解释。”
他微微弯下腰,把文光抵着书案的边缘压在了案前,琥珀色的眼眸中全是心疼,抱怨道:“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傻!”
他的视线随意地从堆在案上的奏折山上掠过,随手捡了一本奏折翻了翻,待看清了里面的内容之后,便撇了撇嘴丢到了地上。
“哎——”
文光看茶朔洵拿的是一本他还没有看过的奏折,忙就要弯下腰把这本奏折捡起来。
但是他才弯下腰,便被茶朔洵拦腰抱住了。
“傻瓜,这些全都是送上来充数的废话,里面没有一点有用的东西,你在看之前没有让宁州的官吏帮你筛选过吗?”
文光顿时傻眼,“还要筛选吗?”
茶朔洵又连翻了好几本堆着的奏折,发现都是些类似的“太平话”,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在他眼皮子底下对他的台辅弄鬼,看来柳国的官吏们是真的不把他们放在眼中呢。
“是啊,像这些奏折只是下面的官吏送上来说好话的,不看也可以。”
茶朔洵转向文光的时候,眼中的那抹冷冽肃杀全都退去了,他温柔地向文光解释,“王和台辅只有两个,但是柳国的官吏却成百上千,一般来说,只要是六品以上的官吏都有资格给国府送上奏折,要是不加筛选,什么样的奏折都能送到王的案前,那么就算我不眠不休恐怕也无法将它们全都批阅啊。”
“原来是这样……”
文光沮丧极了,他一直提着的那股精气神顿时散了,肩膀也垮了下来。
他并不傻,茶朔洵这样一解释,他立刻就明白,自己这几个月看似勤政的举动落在那些老于世事的官吏眼中,恐怕就像一只被人用胡萝卜吊着,蒙着眼拉磨的驴子一样蠢吧。
“我真是个傻瓜!”
文光心头的怒火一下子冲了上来,他看着堆得和小山一样的奏折,忍不住一把将它们全都推到了地上。
第89章 风乍起(上)
奏折劈了啪啦地掉了一地, 文光气得浑身发抖。
就算再好的脾气,在这样被愚弄之后,也实在没有办法不动气。
“是我的错, ”茶朔洵将文光搂入怀中, 低低的声音响起,“他们轻视我这个王,才会这样小觑你, 甚至愚弄你。”
虽然王的地位是由天帝确认的, 王的权威无可置疑, 但是并不是登上了御座便会理所应当地赢得所有伏跪于御座之下的官吏们的忠诚的。
人心并不可控。
“也是我自己没有戒心, 才会被欺骗。”
文光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散乱在地上的那些“政务”,脸上的神情是和茶朔洵极为相似的冷酷。
“我是个没有根基也没有常识的麒麟,所以他们才会这样轻视我,随意糊弄我。”
他仰起头看向茶朔洵,苦笑,“我是不是完全没有威严?”
文光身上,有着很浓重的那个世界的痕迹,他眼中没有高低贵贱, 对任何人都以礼相待。
这些特质让他看起来极为可亲可爱, 但是同时也会让人失去对他的敬畏。
茶朔洵揉了揉文光的头发,“那不是你的错。”他的声音像是浸了冰水,“因为主上亲善就肆意欺凌, 这样的人——”
他微微笑了起来,但是眼中却没有一丝温度。
宁州的官吏们已经在他心里被判了死刑。
不可用。
文光与茶朔洵心有灵犀, 他叹息道,“就算不想用他们, 但是可以用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所以他们也才能肆无忌惮地这样对待麒麟,因为有恃无恐。
没有底蕴的麒麟,常年被流放国外的王,所有人都清楚他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大量能够替代他们的人手。
王和宰辅虽然名义上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但是却没有根基,是芬华山上的新人,而官吏们虽然处于下位,但是却扎根在芬华山上,是权力的真正拥有者。
“所以就放松一些吧。”茶朔洵拉着文光往殿外走去,“这个时候,我们越是努力想要做些什么,就越是容易被那些在暗中觊觎权力的人利用。”
“乱则生错吗?”
“有时候无能一些也不错。”
殿外的花园中虽然是冬日的景色,但是芬华宫里的每一处都是经过了不知多少年的精雕细琢,因此也颇有可赏之处。
但是茶朔洵和文光却没有选择这些别有趣致的地方。
在静法轩的西侧有一处小小的瀑布,因为到了冬日,水量已经大不如前,但是倾泻而下的漱玉依旧带来了大量的寒意。
冬日的萧索在这处小花园中显露无疑,小小的渡桥横跨在瀑布汇聚而成的水塘之上,连水潭中的池鱼都因为寒意躲到了水深处。
自然,人迹更是罕至。
瀑布冲刷的声音也很好地掩盖了两人之间的私语声,至少,金阙在下官们的指引下寻到这里的时候,他只能看见茶朔洵和文光头挨着头,手牵着手,亲密无间的样子,但是却完全听不清两人的说话内容。
虽然感觉这番景象很美好,但是金阙却不得不打破这静谧美好的一幕。
“主上,台甫,朔州出事了。”
金阙站在不远处向二人行礼。
在听到“朔州”两个字的时候,文光的心便重重地坠了下去。
……
——不义之师,终为贼寇。
所以那支队伍会溃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秋天湛蓝的天空之下,飞鸿骑在马上,仰头看着不远处苍茫青翠的群山,举起袖子擦了擦汗,灌了一口行囊中的水。
飞鸿还记得自己当初投身军旅的理想。
——为了保护而非伤害。
所以,当他得知自己身在的新朔州师是为了远朔州侯的野心和欲望而组建的,并且对王和台甫做出了大逆不道的事情之后,他毅然决然地脱离了他热爱的军队,回到了民间。
而那支部队之中,和他有同样想法的人占了大部分,所以在飞鸿放下了手中的武器之后,队伍中的大部分人也做了同样的选择。
由原朔州侯恒光组建的,用来取代原朔州师的新朔州师就这样原地解散了。
飞鸿对同样放下了武器的同伴们说道:“我要回到民间去了。新王即将登基,那位大人会是一位了不起的王,我不能向一位明君挥戈。”
茶朔洵和文光独自两人走出墨池的景象一直印在他的脑海中。
他不可能不清楚自己手无寸铁地走到敌军面前会有丧命的危险,但是他依旧像个人君一样,堂堂正正地走出了墨池。
那一刻,茶朔洵便以王的堂皇气度折服了飞鸿。
所以,在之后平度冒充土匪劫走茶朔洵和文光之后,飞鸿也彻底丧失了战斗的意志。
他绝对不会为野心家的贪欲而战斗!
新朔州师原地解散之后,他便打算将仙籍返还,随后回到家乡成为一个农夫,从此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他已经能够预见,新王的治下,柳国肯定会重新繁盛起来。
但,他还没有回到朔州,原朔州侯便已经被新王打为谋逆罪人,朔州被新王接管,等到他回到朔州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大逆罪人恒光不知所踪,朔州的官吏经历了大换血,整个朔州忙成了一锅粥。
他想要返还仙籍,但是对接的官吏却没有空。
这个时候,原朔州师的左将军平度找到了他,那个男人已经不是那日伪装成土匪的样子了,但是依旧欠揍的笑脸和语气还是让飞鸿憋气。
这个男人一拳捶到了飞鸿的左肩,强大的力道让他忍疼得闷哼了一声。
“小子,你就这么打算回去做个农夫了吗?”
飞鸿脸上的怒火变成了默然,“我曾经为大逆罪人做事,是个罪人,主上虽然没有判处我的罪责,但是我也绝对不会忘记我做过的错事,返还仙籍成为一个农夫,是我能唯一能做的赎罪的事情了。”
“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平度皱着眉看向露出落寞又懊悔的神情的飞鸿,“那件事并不是出于你的本意,你只是被他蒙蔽了而已。”
提到“那个人”的时候,平度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恒光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招募了一批人马,意图代替不服从他管理的原朔州师,飞鸿也是其中的一个人。
“我一直关注着你们。”平度直接了当地说,“你们原地解散之后,有不少人回到了家乡,但是朔州的情况你也知道,他们没有办法在家乡活下去,所以他们又找了回来,希望可以加入到朔州师中。”
平度说这些话的时候,飞鸿一直垂着眼睛,只是在听到自己曾经的同袍无法养活自己的时候,默默攥紧了双拳。
“我马上就要去禁军了。”平度没有再说新朔州师的消息,转而谈起了自己。
“承蒙主上看中,我在护卫主上前往芝草的过程中立了一点小功,因此得以被主上任命为禁军左将军。”
飞鸿的心头有了一点预感,他抬起来头,看向了平度。
无缘无故的,平度不会突然对自己说起自己的去向,莫非他打算——
一个飞鸿觉得荒谬无比的猜测浮现在了他的心头。
平度对他点了点头,肯定了飞鸿的猜测,“所以,我打算推荐你来接任我的位置——”
“你疯了吗?我可是大逆罪人的人——”
平度当即打断了飞鸿的话,他认真地盯着飞鸿,一字一句质问道:“你真的觉得你是他的人吗!”
飞鸿闭上了嘴巴。
他之前虽然被原朔州侯指挥,但是他却并不觉得自己是效忠于那个人的。
他的心声和平度的声音重叠了——
我效忠的一直都是这个国家!
“你效忠的一直都是这个国家!”
平度斩钉截铁地说道,飞鸿的心墙也轰然倒塌。
“朔州师在前往芝草的过程中去了不少兄弟,所以那些想要投效的人中没有做过坏事的,我全都做主收下了,他们毕竟是受过训练的士兵,比起重新招募的士兵,他们的各种素质都要更好。”
平度交代了他对那些前来投效的新朔州师的处理。
飞鸿听到这里,心里不禁大松了一口气,也明白了平度会选择自己来接替他的原因。
他之前带领过新朔州师,所以接手之后比其他将士要更容易和这支队伍磨合。
他看着目光炯然注视着自己的平度,心中的疑虑慢慢消失了,他的目光也变得坚定了起来。
“只要你不后悔。”
平度的虎目放出湛然的神光,“我当然不会后悔!”
他知道飞鸿是应下了自己的请求,愿意担负起这支新的朔州师了。
于是,本来打算奉还仙籍的飞鸿就成为了接替平度的新朔州的左将军。
不久之后,茶朔洵前往蓬山完成天敕,随后在芝草举行登基大典的事情也传到了朔州。
飞鸿也是那时接到了朔州的代州侯的命令,让他带着他麾下的左军前去长亭接替原本驻扎在那附近的右军。
朔州的州师有左军、中军和右军三支军队,中军驻扎城内,守卫内城安全,左军驻扎在郊外兵栈中,可以随时调动,而右军则被派驻到了长亭山附近的泰丰城中,戒备着盘踞在长亭山中的土匪们。
彼时三军接到了太保的命令,让他们护送茶朔洵和文光都城,三军的将领商量之后,让左军承担了护送的任务。
平度便是当时的左军将军。
朔州被茶朔洵清理之后,朔州也有了一位代理州侯,这位州侯乃是茶朔洵从恭国带来的官吏,本姓昭,名丰和。
这位昭丰和在恭国担任了近十年的地官,对民生有很深的了解,因此朔州官场整理的时候,乐羽便把此人挑了出来,任命他为代州侯,统管朔州之事。
他上位之后,虽然主要在清理朔州的民政,但对于军务他也并非一无所知,当从幕僚那里得知三军已经久久没有换防过之后,他便下了命令,让三军交换防守之地。
左军派驻泰丰,接替右军的职务,中军派驻城外,成为随时可以出动的部队,而右军则进入朔州城内,接替城内的防务工作。
飞鸿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到达了长亭山脚下。
第90章 风乍起(下)
“将军, 再往前就进入长亭山的范围了……”
斥候看飞鸿在官道上勒停了马匹,遥遥望着长亭山的方向,以为他是要去长亭山探一探, 不得不小跑到飞鸿马前禀报道。
“啊, 我知道……”
飞鸿一抬手,止住了斥候下面的话,他手中马鞭遥指着远处青山, 问道:“泰丰城和长亭山相邻多远?”
斥候抱拳道:“倒是不太近, 长亭山附近山势难行, 平整的土地不多, 所以无法容纳太多的百姓, 周遭只有些许小里。泰丰城在距离长亭山向南五十里外的地方。”
斥候说着指向了官道延南方的那条分支。
“那就快走吧,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要尽早赶到泰丰城和右军进行交接。”
飞鸿神色严肃地一拉缰绳,调转了马头,对身边的部将下令道。
他身后的部将们纷纷应命,之后一行人快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泰丰城。
“……朔州三军换防之后不久,长亭附近的土匪便冲破了守卫在长亭山附近的泰丰的左军,而调回朔州内城的右军也在回防之后于内城掀起了叛乱, 代朔州侯和城中的官吏已经失去消息。”
因为事情发生地实在太过于突然, 所以消息传到芬华山之后简直是满朝震动。
金阙立刻就前来寻找茶朔洵,在前往外朝的路上便把他目前得知的消息全都告知了他和文光。
因为事情实在是太震撼了,因此及时今天不是举行大朝会的时间, 外朝也破例地迅速召集了所有朝臣举行了一次大朝会。
茶朔洵到达外朝的时候,尚且还有臣子没有到达宏辉殿, 已经到达的臣子们把外殿全都站满了,明明大殿的空间非常的大, 但是此时所有人都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躁不安,乌压压挤成了一群,争吵声、议论声、甚至还有人怒目相向,互相挥以老拳……
三公在茶朔洵之前进入了大殿之中。
太保成浩一跨进殿门便对眼前混乱的场面感到怒不可遏,浓密的眉峰因为怒气飞扬了起来。
“不像话!”
沉重的佩剑重重的夯击在了地面之上,发出了“咚”地一声巨响。
大殿之中混乱的局面顿时一静,众人像是被突然惊醒一般,立刻按照班次排列有序。
一声女子的轻笑声在这安静的环境中格外突出。
太师和韵的目光从两排垂着头肃立的各级官吏身上掠过,让这些被她扫过的人背后都出了一身冷汗。
“啊呀,这就是我柳国的高斗们啊,真是,啧啧。”
这一声啧叹让在场的官吏不由全都羞愧地满脸发烧。
而太傅利源则更直白地嘲讽道:“不成器!”
这种情况下,作为在场官位最高的人,乐羽再也不能站在一边冷眼旁观了,他忙从官吏的队伍中走出,对着三公惭愧抱拳道:“是臣统领不当——”
“当然是你统领不当!”
和韵的脸上没有丝毫地笑意,她冷酷的声音在大殿之中回荡。
谁也没想到会是第一个对乐羽丝毫不留情面地斥责的人会是和韵。
和韵入仕的时间其实是三公中最早的一个,据传她可能在先、先代刘王的时代就已经在国府中做官了,算起来可能朝中都找不到一个和她做官时间一样长的人。
漫长的从政岁月,让她获得了“老狐狸”的称号。
这不仅代表她为人十分机变,更代表她相当得圆滑。
她几乎从来不与人为恶,更不要说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对一个人态度如此明确地训斥了。
一旁为官的官吏,有些甚至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刚刚对乐羽态度如此坚决的人是那个和韵。
但是,尽管听起来是天方夜谭的事情,可是却真实地发生在了众人眼前。
乐羽也是心头一惊,但是他强悍的心理素质和政治素养却让他立刻作出一番羞愧受教的模样。
而和韵也只是说了这一句,便不多言了。
让一旁擎等着看热闹的人们好不失望。
不过,这也是正常的。
这两个人,一个被称为“老狐狸”,一个被叫做,“操纵御座之人”,哪个不是心机深沉之人,怎么会任由别人看他们的热闹?
“内宰的过错,等主上到了之后,我们自会在主上面前奏禀,现在主上还未至,且不必多费口舌了。”
太傅看乐羽嘴唇动了动,便先发制人,用这样的说辞堵住了他的嘴巴,让乐羽只能唯唯应是,随后便弓着腰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三公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凝重。
随即太保收回了杵在地面上的重剑,率先走到了夏官们的队伍最前方,之后太师、太傅也依次站定。
这时,一声鞭哨之声响起,这是官员集合的信号,殿中的气氛霎时一变,在场的官吏们神色也庄重起来。
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避开眼神,不去看那高高在上的御座。
随后鞭哨声再响,御座前的珠帘垂下,珠玉碰撞的声音停在众人的耳中仿佛如同炸雷一般。
先是珠帘碰撞的声音……随后是行动时衣服摩擦的声音……两个人的脚步声……
似乎有人在御座之上坐下了。
之后再是一声鞭哨声响起,众人的呼吸都不禁紧了一息,当即伏跪下身体,对着御座的方向深深地行礼。
“参见主上!”
明明没有商量过,但是朝着御座上的人问安的声音却整齐无比,仿佛山崩一样。
珠帘被拉起的声音响起,随后是茶朔洵的叫起的声音。
“平身。”
众人在听到这道声音的瞬间,不由心头一颤。
每个人都感觉到了一种压抑的情绪,就像一块从天而降的大石头,顿时将众人给沉沉地压在了这块石头之下。
主上的心情肯定很差,所有人都不敢去看茶朔洵的脸色。
但是乐羽让众人抬起头的命令还是传到了众人的耳中。
这是礼仪,所以尽管满心抗拒,但是所以人都必须抬起头看向御座。
艰难得抬起头之后,呈现在在场官吏们的视线中的,是茶朔洵带着笑意的端丽面容。
众人本就难受的心,在看清了茶朔洵的表情之后,就像是被什么重重地撞了一下,然后迅速地跌落到了无尽地最深处。
——这笑容让人毛骨悚然地平和。
这场景简直比他们看到茶朔洵的黑脸还要恐怖。
能够进入殿中的臣子们没有一个不是可以称得上卓越的人才。
他们早在知道茶朔洵被选为新王之后就有意地调查过这位新王的为人作风。
茶朔洵的事情并不难调查,他在成为王之前已经是禁军的左将军了,他的晋升轨迹很快地便从夏官署里传到了各个有心人的眼中、耳中。
虽然他们早就对这位拔擢速度堪称飞升的年轻人早有耳闻,但是当他们完全地了解了这个人在柳国的经历之后,每个人心中的那点,希望新王只是个运气好到爆棚的傻小子的侥幸,便完全没有了。
这是个可怕的,敏锐的,聪明的,冷酷的人。
性格像风一样让人捉摸不透,但是却出人意料地有魅力,手下收拢了一批对他忠心耿耿的武官。
绝对不是个易予的人。
这样的人,这种时候还能笑出来,着实让他们心头发颤。
“……秋末就发生了的事情,为什么隔了一个月芬华山才知道?”
茶朔洵的声音还是那样不温不火,但是他这句看似平淡的问话却让站在官吏队伍最前面的臣子们顿时感到了厚重的压力。
殿中当即安静地落一根针在地上都听得见。
气氛凝滞了一会儿,乐羽作为实际上的官僚之首,这种时候,不得不顶着额间浸出的汗珠,头皮发麻走出队列,禀报道:“启禀主上。”他感觉高台之上,御座上的人,没有任何感情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让他背部的肌肉全都收紧了。
“朔州出现了叛乱之后,因为代州侯及一众官吏完全失踪了,所以朔州城中的消息也完全被叛军封锁。”
“哦?”
茶朔洵慢悠悠的调子像是一把钝了巨刀横亘在了众人的头顶,一下一下地对着他们的头颅磨锯。
他轻笑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啊。”
乐羽只感觉自己的头顶阵阵发胀,他垂着眼睛,看着铺着鲜红的地毯的地面,“主上恕罪,是臣管理不当。”
茶朔洵对乐羽的请罪之言不置可否,“这个容后再议,先说朔州的事情。”
文光站在御座之旁,仿佛毫无感情的神佛一般,目光从高高的高台上落在了众臣子的身上。
“是。”乐羽额间的汗更密集地沁出,“根据传回来的消息,朔州境内,长亭山附近的泰丰、墨池、潞安三城已经被土匪攻陷,目前占据了三城的土匪们正要向西去,看样子是要和在朔州城内叛乱的乱军汇合。”
“消息准确吗?”
乐羽看向了一旁的夏官长大司马,大司马当即出列道:“前来报信的是原朔州左军的残军,他曾经是护送主上返回芝草的员,是现禁军左将军平度将军的部下,身份已经由平度将军确认过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