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初敕
而平度被点名之后, 当即出列禀报道:“那个人是臣属下的一个旅帅,本属于朔州的左军,也是这次派驻到泰丰城内的一员。”
“那么, 长亭山的土匪是真的占据了三城了?”
茶朔洵的声音从御座之上传下。
“回禀主上, 是的。”
“左军已经完全溃散了吗?”
茶朔洵还是很有耐心地在询问,他身上那种气定神闲的感觉也让朝堂之上原本焦虑的氛围逐渐冷却了下来。
平度犹豫了一下,回答地不是很肯定, “说是溃散不太准确, 土匪是突然从长亭山突破了泰丰城的, 因为事发突然, 所以左军是被土匪给围住了, 后面左军曾经一度将泰丰城从土匪手中夺回,但是……再之后发生了一些很怪异的事情,左军好像失去了指挥他们的将领,变得混乱了起来,这种情况下,左军才又被土匪们冲散了。”
“你是说左军的将领消失了?”
平度回道:“是,师帅以上的将领一夜之间全都不见了。”
朝堂上顿时一阵喧闹。
“真是怪异。”
“莫非是叛逃了?”
“怎么可能?即便有个别人怀有异心,也不可能全都是叛贼。”
“哼, 这可未必。”
说这话的人是一名地官, 他斜斜地看了一眼平度,“毕竟,朔州在大逆罪人手中那么多年, 谁知道他到底——”
“闭嘴!”
大司徒再也忍不住怒火,当即喝止了这个地官, “你在朔州师陷落的时候说这种挑拨乱心之言,究竟是何居心!”
这地官一扯嘴角, 眼神在平度和大司徒之间虚晃,又恶意地扫了一眼夏官们的队列,“只是秉持着一颗对主上的忠心。”他谄媚地对御座的方向恭敬地鞠了一躬,随后三白眼看向大司马,“看不惯你们这些无能之辈罢了。”
“你——”
大司马愤怒的动作被一旁的武官拉住了。
“大人,不要被他激怒了。”这名武官压低声音示意大司马去看御座之上。
大司马抬头一看,只见茶朔洵正颇有趣味地看着他们,简直就像是在看一场滑稽戏剧。
大司马顿时心头一寒。
原本的怒火便如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凉了个彻底。
他可没有忘记,自己和这位新王之间可不是什么毫无间隙的关系。
——当初这位明明已经升任了禁军的左将军,但却因为自己的一点小心思,将他明升暗降,发配到了国外,去组织什么商队了。
他按照自己的想法设身处地的想,新王就算真的宽容大度,不在乎他从前做过的事情,他在新王的心中恐怕也会被打上小人的印章,但——
这世上当真有不迁怒的圣人吗?
茶朔洵见大司马偷偷朝自己看了一眼后,便主动旗晏鼓息,略微一想,就明白他心中的忧虑。
——还算见机快,虽然肚量狭小,担任不起大司马的职位,但是不算没眼色。
那地官见大司马竟然不再反驳,心头闪过一丝失望。
新王登基后,他在柳国这几年的经历都被人一一翻了出来。
自然,他和大司马有咎的事情也瞒不了大家的眼睛。
他本打算用大司马作为投名状向新王投诚的,没想到这个家伙居然反应过来主动撤退了,真是让他扫兴。
但,大司马已然撤退,他若继续不依不饶,一则以卑动尊,有违法度——他到底不是御史,二则,这般急不可耐的样子,就太难看了。
虽然大家都想在新王面前搏一搏,最好能讨他欢心,但为官嘛,还是要有些风度的。
于是,大司马主动收住声音后,这地官也退回了原本的位置。
一场冲突就这么消散了。
文光站在御座之旁,只觉满眼都是争权夺利的黑烟,熏得他双目刺痛。
当真,荒谬啊……
朔州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居然就有人趁机来登高踩底、打击异己,谋求更高的政治利益了。
文光默默地垂下眼帘,不再用那双清凌凌的双眸看那争权夺利的如野狗撕咬般地臣僚们了。
茶朔洵突然心头一动,似有所觉眼神向文光所在的一侧飘了一瞬。
但是也就是一瞬,随后他收便回了心神,继续问起了朔州的事情。
底下的朝臣也继续恭敬地回禀着,这场突发的朝议一直持续了大半天。
朝议结束的时候,天边已经擦黑,泛蓝的天上月亮的痕迹开始隐约显露。
朝臣们各个都闷着头,迈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步伐,从殿中离开。
离开宏辉殿后,金阙和苍梧肩并肩走在了通往两人官邸的道路上。
“你觉得,主上对朔州会有什么处置?”
苍梧从殿外的下臣那里接过自己在进入宏辉殿前主动解下的佩剑,重新栓在了自己的腰间,有些迟疑地问道。
“我不知道。”
金阙的脸上全是疲惫,他感觉自己的头痛的要炸开了,因此语气也十分不善,“主上知道朔州的消息比我们都迟一步,刚刚在朝堂上也只是一直在询问朔州的具体情形,”他苦笑一声,“这样的情况下,你叫我怎么知道主上会如何处理朔州的事情。”
“抱歉,是我心急了。”
苍梧退让的态度很好地缓和了金阙有些绷紧的精神状态。
金阙皱紧的眉心也稍微舒展了一些,他的语气也恢复了从前的和气,他对苍梧道歉,“我也有错,抱歉,我不是针对你。只是,我心里非常地不安。”
“其实我也很不安。”
苍梧下意识摩挲着自己腰间的佩剑剑柄,这是他心中烦闷的时候会做的动作。
“又是朔州——”
金阙的头也又痛了起来,“啊,说得没错,又是朔州,来的时候就不安生,结果回到芝草又闹出这一遭——”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苍梧深深地皱着眉头,看向金阙,“朔州之前……”他顿了顿,似乎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继续说道:“你知道主上之前和朔州的牵扯吗?”
“主上和朔州能有什么——”
金阙顿觉莫名,茶朔洵又不是朔州出身,飞山之后也一直在国府任武官,和朔州有什么关系。
——他原本是想这么说的。
但是他感觉好笑的神情突然一怔,脑中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猛地看向苍梧。
“你是说?”
苍梧浓厚的眉峰下炯然的双目郑重地注视着金阙,点了一点头。
“主上曾经主持过长亭山剿匪的事情。”
这一刻,两个人同时停下了脚步,又不由自主地共同朝身后看去。
一轮明月已经高悬,清冷如水银的月光将远处的宏辉殿笼罩在其中,冰冷的银屑隔绝了这处至高的权力所在,让它像是黑暗中的唯一幽微的明亮之处。
……
明明朝会早已散场,但是这赤裸裸的权力的气息还是让文光难以脱离那种影响。
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各种或是谄媚、或是倨傲、或是别有用心、或是暗藏杀机的话语。
“……想吐的话就吐一下好了。”
纯洁无瑕的麒麟第一次这么赤裸裸地直面世间最污浊的人心汇聚之处,恐怕难受地就要呕吐了吧。
更何况,文光还是极度爱洁白麒麟。
这可是因为嫌弃世间污浊,甚至都不愿意降生的麒麟啊。
茶朔洵将一盏茶推到文光面前,他的声音也把恍惚中的文光重新拽回了现实的世界。
脸颊上被一只有些冰冷的手轻轻抚摸着,带着了然的笑意的目光笼罩着文光。
文光心头的那种压抑突然便少了许多,原本像是被沉沉拖拽着的胃部也感觉好多了。
“不想吐。”
文光呼出一口气,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温度适宜的茶水,入口微苦的茶水在稍微成了舌尖回味的甘甜,他感觉胃部的不适更加缓解了。
“我只是不太习惯。”
茶朔洵扬眉看他,文光说:“但是我很快就会习惯的,只要,一点时间。”
“那要更快一点。”
茶朔洵摸了摸文光的头发,“学会控制住麒麟的本性吧,黑的也好,白的也好,浑浊不堪的也好,欲望熏心的也好,能够利用的全部都要利用。”
他的目光就像是深不见底的漩涡,声音里充斥着某种冷酷的东西,“站在高台上的人,不能用“心,而是要用“迹”来审视。”他的手指点在了文光的心口上,眸色深沉,似乎要将文光拉入平静的水面之下,“相信你的心,但是也不能完全相信。天给了麒麟洞彻万物的玲珑心,这是馈赠,也是悲哀。”
“我知道了。”
他捂着自己的心口,像是在说某种誓言,“我不想再犯下那种罪了。”
因为厌恶而逃避的罪,他绝对不会再犯了。
与此同时,文光隐隐察觉了茶朔洵的态度有些不对劲。
“你是不是有点着急了?”
按照茶朔洵的性格,他应该更喜欢润物无声的方式教导自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直白地强行“教会”自己。
文光的目光疑惑地看着茶朔洵,双唇紧抿,用清冷的视线无声地逼问着这个男人。
——你到底在想什么?
茶朔洵只要一看向那双眼睛,便忍不住在心中叹息,他真的没办法对这个人说谎啊。
他轻笑了一声,“果然还是瞒不了你啊。”
文光的眉心慢慢皱紧了,他的目光犹疑地闪动着,心脏砰砰地开始加快速度。
“我准备颁布我的初敕了。”
他站了起来,月光从没有关上的窗户里透了进来,将这个人虚虚地笼罩在里面,模糊了他的身型,让他看起来就好像要消散在这冰冷的月光中一样。
“这个国家太久没有人承担起责任了。”
茶朔洵叹息了一声,有些不快地嘟囔着,“所以当空置的御座上再一次坐上王的身影的时候,悬置了那么多年的责任也终于可以落下来了。”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详,是为天下王。我的初敕是:王将承担起所有的怠政之罪,我会赦免所有因为国家而遭受不幸的百姓们的罪!”
第92章 长亭之变(一)
光朔元年, 腊月,朔州,长亭山土匪作乱, 国府大惊, 朝臣多斥朔州,而王则哀民生多艰,颁布初敕:此乱非民罪, 乃国罪已, 国之罪, 王当受之, 过往百姓凡非自愿之过, 皆恕之。
——《柳国史书》
这个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形同于罪己诏一般的初敕,在颁布的最初,给所有人的感受都是——
天崩塌了。
王是天选择的,等同于天意。
虽然这并不意味着王不会犯错——王当然会犯错,不然麒麟就不会有失道之病了——而是说,王几乎不可能在天下民众之前承认自己的错误,更甚者是承担别人的错误。
天是高高在上的, 天意更是无可反驳的。
这几乎是镌刻在所有人心头的铁律。
所以作为天意的化身的王, 拥有着绝对的骄傲,他们几乎不能承认自己的错误,即便明知已经走上了一条死路, 也只能继续维持着傲慢走向死亡。
这就是失道。
其实,只要王能承认自己的错误, 重新回到正确的道路上,那么失道的罪就会解除。
但是, 自从十二国有史以来,却基本没有王能放下自己的傲慢之心。
甚至,对某些王来说,在失道的那一刻,他便有了死志。
与其承认自己的错误,他们宁愿去蓬山退位,结束自己的生命,也不肯低下头来背负起罪责重新开始。
所以,初敕从芝草向着柳国的十二个州治传播开去后,立刻引起了天下震动。
而在初敕颁布的前一天——
已经进入了严冬,虽然朔州处于柳国的腹地,但是依旧是滴水成冰的天气。
除了靠近海边的最南边之外,几乎所有的百姓们都进入了“地屋”之中躲避严寒,朔州的百姓们原本也不例外。
但是秋末时从长亭山中大量涌出的土匪打乱了百姓们按部就班的生活,他们原本储存在地屋中的资源很多都被抢走了,受害最严重的就是最早被土匪们占领的三城,其中又以泰丰受害最严重。
这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泰丰的一个小里中,一个干瘪枯瘦的老头子将家中的最后一点木材丢进火炉之中,看着那慢慢吞噬了木头,逐渐盛大,却最终会熄灭的橘红色热烈之物,他眼眸之中的一点光芒也好似和这火焰一般,进行着回光返照。
他的家中已经没有其他可以支撑着他度过寒冬的东西了。
食物也好,取暖的木材和炭也好,御寒的衣服也好。
全部都被那些从山中涌出的恶徒抢走了。
更甚至,能够接济他的亲人都没有了。
也是在这样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暴徒们冲入了这个小里中,粮食、炭火、药物、衣物……一切东西,能抢的都抢走,不能抢的,就全都消灭掉。
女人、老人、小孩,凡是无用之物,全都在那深沉的夜色之中哀嚎着死去了。
老人因为反抗暴徒们砍向家人的刀锋,不要命地想要和一名暴徒拼命,但是却被那人轻而易举地推倒,撞向了墙壁,摔昏了过去,那暴徒以为他摔死了,反而让他留下了一条小命。
但是,这只有他存存活的世间,即便留下了他这条命,那又该如何呢?
里已经空荡荡的了,屋外只有呜咽着的北风,就像是他无辜死去的家人们的悲惨哀嚎,昼夜不歇地在天地间回响。
所以他甚至没有进入地屋,而是搜罗着村里的木柴和残存粮食,尽量地多活一天,直到,他给村里所有的人都造好坟墓为止。
“一百二十。”
老人僵硬的嘴巴里念叨着这个数字。
这是他已经造好的坟墓数。
他收拢着每一家的尸体,将他们埋入一座坟墓之中,就像是在为自己收葬一样。
但是他已经有预感了,他恐怕不能继续让村人入土为安了。
因为他的时间到了,他也即将回到他的亲人们中间去。
可是,即使明知道死亡的脚步声正在一步步接近他的身后,这个老人却反而露出了一点松弛的笑容来。
火焰在最热烈的燃烧之后,慢慢地衰落下来,明艳的橙黄色也转为更黯淡的橙红色。
呼啸的北风终于突破了这火焰助力的热力防卫,从墙壁之中渗透进了屋子里。
寒意伴随着死亡慢慢地收网。
老人眼中的光芒也随着焰火终于熄灭。
“天,为什么呢?”
这老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问出了他心头发酵已久的疑问。
为什么呢?他们那么努力的生活,那么认真地拜托过王。
但是为什么他们依旧会得到这样的结果呢?
他没有得到回答。
他死去了。
带着他的疑惑,他的麻木,他心底最深处的,说不出来的恨意,永远地进入了黑暗之中。
而窗外,天边开始出现一抹亮光,呼啸的北风也不敢再呜咽。
天要亮了。
而这处小里,则真正的,完全的,坠入了黑夜之中。
十日之后,从宁州派遣而来的禁军们便进入了朔州之中。
他们不仅要将王的初敕颁布天下,也要将朔州的情况探明,然后传回芝草去。
纷至沓来的马蹄声终于到达了这个死寂的小里。
在进入这个里之前,带路的士兵还对自己的同侪笑着说:“之前我们护送主上回芝草的时候就经过了这个小里,那时候台辅因为身体虚弱,还在这里休息了一天呢。”
他的同侪是宁州人,之前从未来过朔州,听自己的同侪这样说,还颇有兴致地笑道:“那你不是很熟悉这里?”
“熟悉说不上,但是这里是个不错的地方。”
虽然因为赶路,他们已经十分疲惫了,但是这个士兵也愿意和他的同侪多说两句。
“咦,既然说不熟悉,那为什么又说这里是不错的地方呢?”
那个小兵回忆着那天的情形,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因为他们向主上和台辅供奉了很丰厚的敬仰。”
他把那天他所见到的事情全都告诉了这个同侪,这位同侪果然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在他们的心中,王和台辅便是天,新的初敕传令天下之后,他们在他的心中更是变成了天之上的天。
所以,能够那样崇敬他们心中的天的这个小里,也会让他们觉得熨帖无比。
眼看小里近在眼前,这个小兵便主动向自己的上级请示,请将初敕宣告于此处。
他的上级也曾经虽茶朔洵借住于此,便很同意的他的想法。
“去告诉他们吧,他们肯定会很欣慰的。”
这名上官是这样说的。
那小兵立刻跳着领命了,他急迫地想将这道敕令传达到那些忠诚的人们耳中。
他很快地跑到了紧闭着的里门前,“砰”地一声敲在了大门上。
只听“吱呀”一声,这道虚掩着的门便开了。
这小兵脸上的笑容当即被冻在了那里。
一股寒冷无比的气息穿过了他的心脏,他意识到这处小里有了某种极差的变化。
“怎么了?”
因为看他站在门口不动,远处他的上官皱着眉头大声地向他询问道。
而这个士兵的喉咙急速地上下滑动着,眼神也因为撼动散开了。
他嘶哑着声音,嘴巴像是粘住了,几乎发不出声音。
眼前的一切让他失去了声音。
“……死了。”
他先是低低地说了一遍。
“你说什么!”
远处的上官还是疑惑地对他高声问道。
“全部死了!”
这个小兵的声音终于冲破他喉咙的黏连,在萧瑟的天地间回荡。
第93章 长亭之变(二)
从虚海北方吹来的条风日渐寒冷, 即便是在云海之上的芬华宫中,早晨也能看见寒霜。柳国早已进入了隆冬,北方的各州更是一件覆盖上了厚厚的积雪。
朔州的消息也在这个时候源源不断地传回了芝草。除了朔州, 其他不好的消息也如同慢慢落下的雪花一样, 逐渐在芬华宫中堆积起了厚厚的一层。
宏辉殿中的烛火日夜不休地燃烧着,来来去去的,抱着一卷又一卷卷轴和一册又一册奏折的下官和女官们, 匆匆地来往于正殿旁茶朔洵用来处理政务的偏殿和外朝设立的各处官僚值守之处。
因为事务实在繁多, 文光为了方便也没有再回到静法轩去, 而是在宏辉殿的侧殿中选了一间小小的别室, 搬到了此处来处理政务。
下官进行通报的时候, 文光正看着手中由下官呈上的,关于宁州雪灾的奏折。
“台甫,宁州州牧,安岳大人请求觐见。”
“传。”
他头也不抬地同意了前来拜访的人的通传,接着便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重又埋首于千头万绪的灾情之中,他略微思索了片刻,便像是写了千万遍那样熟练地提笔在上面批示着。
访客是宁州的州牧, 因为宁州的州侯一般由宰辅任职, 而作为州治之中,仅此于州侯地位的官吏,他通常会代替宰辅留在宁州州城之中, 履行着州侯平时的职责。
只有在遇到了他的职责之内无法自行解决的事情之后,他才会前来觐见宰辅。
说实话, 文光并不喜欢这位看起来严肃的州牧。
“台甫,容臣冒昧, 宁州的雪灾……”
安岳跪在了文光的案前。
“已经在批复了。”
文光从案牍之中抬起头,打断了这位州牧的话。
因为宁州雪灾的事情,这位州牧已经是第三回到文光这里了。
前两回,因为文光还没有弄清楚是何处遭了雪灾,各地受灾的情况如何,以及处理这样的事务该如何下手,他全都先让安岳先处置了。
但是随着下界的雪天越来越多,受灾的地方也慢慢变多,即使是已经安排好的地方,再次出现问题的也很多,安岳来得也越来越勤快。
安岳听文光这样说,他的面色猛然一变,眼神锐利地射向案后的文光。
“台辅已经批示了?”
文光放下手中的笔,看向安岳,目光毫不躲避,反问道:“是的,赈灾是很紧急的事情,难道我不该立刻批示吗?”
安岳的目光一闪,当即否认道:“这自然是应该的……只是臣以为您会有些犹豫……”
文光气极反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安岳,“州牧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会犹豫?你是觉得我无能吗?”
“这自然不敢!”
“呵,不敢!”
文光的面色冷了下来,直接戳破了安岳的心思,“州牧是觉得我没有让你处置这次的赈灾感到不满吗?”
安岳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臣——”
“我应该是个无知的,无害的,也没有任何权力的玩偶。”文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安岳,“你在心里是这样想的吧?”
“麒麟嘛,只要能站在主上的身边就行了。无知是最好的,不要叫他知道这里的政治生态,也不要告诉他常识,让他一无所知,然后认为自己是无能的人,然后在失望的情况下只能将政务托付给臣僚们。”
文光微笑着说出了这些可怕的话语,听得安岳汗如浆出,面无血色。
“臣,臣——”
“咚咚”的敲击声从门边响起。
文光从书案之后站起身来,向来人行礼,“主上。”
而安岳则连忙向来人磕头行礼,“主上!”
茶朔洵的身影从安岳的身边路过,安岳看见那双绣着金龙的靴子从自己身边没有丝毫停顿地走过,心脏猛然一沉,额头的汗顿时流的更多了。
“宁州的雪灾处理好了?”
“还未,只是按照您与臣昨日商量过的那样批示了。”
安岳的心顿时像是被一只巨手攥紧了,他不禁后悔无比。
——难怪这位台辅能这么快从一无所知、无从下手变得游刃有余,原来是已经请示了主上,真是,失算了。
他本以为文光还是和前几次一样,会因为对雪灾束手无策而感觉羞愧,然后他再稍微逼迫几句话,那么这位稚嫩的台辅就会因为羞愧而将事情全都托付给他。
但谁知道主上会突然横插一杠,有了主上的参与,他的谋算自然不能避过主上的眼睛了。
茶朔洵皱起眉,看向跪在地上的安岳,“那么,宁州州牧怎么会在这里?”
文光叹息道:“因为臣前几次的表现太过无能,所以麻烦了州牧,让他只能一次又一次亲自来找我。”
安岳忙道:“不,台辅只是还不熟练,这次就处置得很及时。”
“是这样吗?”
茶朔洵问道。
“是这样没错。”
“既然如此,那州牧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安岳自然说没有。
茶朔洵和文光默契一笑,随后道:“那就请回吧,宁州还需要州牧去坐镇呢。”
安岳几乎是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退了出去。
“想要抢夺权力的人也太多了,真是一刻也不能松懈。”
文光不满地埋怨道。
“因为过去国家没有正确的前进,所以占据了位置的都是些小人,等到我们找到合适的人之后就好了。”
茶朔洵对于身边小人层出不穷的情况也只能无奈了,这是历史遗留的问题,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解决的。
“我知道。”文光并不是不知道,他只是疲于应对这样的人罢了。
每一次对话,每一份奏折,都让文光觉得自己是在被这些人审视着。
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你的问题,然后抓住一切几乎去攫取他们能够攫取到的权力。
他们对权力的渴望到了炽热的地步,就像是围绕在鲜花周围的蜜蜂,想尽一切办法来从中获得甜美的回报。
茶朔洵在文光的肩膀上按了按,“稳住,至少现在不能自乱阵脚。”
随后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凝重,“而且现在有件事我必须要和你说。”
“怎么了?”
文光看见茶朔洵这样表情之后,心房颤了颤。
“朔州的事情有了决定。”
朔州的消息一次比一次严峻,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种样子。
长亭山的土匪突然夺城,确实可能会对朔州造成一定的冲击,但是土匪的人数远远少于朔州的兵力,且战斗力也根本不能和正规的军队相比较,就算朔州师因为措手不及而暂时乱了起来,但他们到现在也应该重新整顿了起来。
但是朔州师的表现却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他们不仅没有能够重新组织起来,夺回被土匪占领的城池,甚至现在还让土匪继续占领了更多的地域。
朔州州都合宜更是早就被叛军占据了。
当时攻破合宜的原朔州师右军中,有一部分人不愿意同流合污,所以合宜城中现在有两部分人马在争夺这座城市,只是现在因为天气寒冷,所以两部分的人马僵持住了。
现在的情形就是,万一土匪和合宜城中的叛军合流了,那么整个朔州都会落入土匪贼人的手中。
“所以最终还是决定出兵吗?”
朔州的乱象肯定不能放任下去,在朔州师自身无力的情况下,国府想要整理朔州的乱局,必然只有一条路走。
——出兵。
茶朔洵没有回答文光的问题,他的目光温柔地洒落在文光的身上。
“将领是谁?”
文光的声音颤抖,他的目光中还有一抹哀求。
“朔州和我的渊源很深。”
茶朔洵没有正面回答文光,而是这样笑着说道。
“没有其他合适的人了吗?”
“我颁布了初敕不是吗?国之罪,王受之。朔州糜烂至此,只有我亲自去才行。”
“这可是御驾亲征,他们没有人反对吗?”
文光怀着最后的希望看向茶朔洵。
“几乎没有人同意,但是我已经决定了。”
文光终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那么,您现在是在通知我了。您就认为我不会反对?”
文光的心头燃起一股无名怒火。
这个人怎么能不问过自己就做出这样的决定?
御驾亲征?在朔州已经乱成一锅粥的时候?
他没有想过吗?朔州的那群所谓“土匪”和占据了合宜城的叛军背后是谁吗?
恒光那伙人和他的仇恨不共戴天,他现在进入朔州何异于羊入狼口!
这个人,这个人,就没有想过一旦他出了什么意外,这个国家会重新跌入地狱。
期待着他们的百姓,在希望破灭之后会是怎样的绝望。
那些簇拥着他们的臣僚,护卫着左右的武官,跟着他们出生入死的追随者,会有怎样的痛苦。
而且自己——
自己会是怎样的心碎和绝望!
文光强行压制住自己想要顺从茶朔洵的本能,咬着牙齿,嘴唇颤抖地说:“你是个自私的人,如果从前……你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绝境。”
“你难道不能和以前一样,顺从你的本性——”
“砰砰!”
“砰砰!”
文光的心脏猛烈地震颤着,一股热流猛然涌上他的喉间,他的嘴里感觉到一股腥甜。
剧烈的疼痛让他不能自抑地捂着自己的心口,弯下腰去。
他知道,这是麒麟的身体在违背自己遵从王的意愿时的强烈反抗。
茶朔洵哀怜地叹息了一声,打断了文光接下去的话。
“你是想让我逃走吗?”
——是,快逃走!
文光不能说话,但是他的眼睛里却写满了这些话。
茶朔洵笑了笑,俯下身,将文光环在座椅之中。
他的额头碰着文光的额头,他的呼吸交缠着文光的呼吸。
额头是麒麟角的所在,所以除了王没有人可以触碰这里。
这是只有王才能和麒麟做的亲昵举动。
“如果是以前的话,”茶朔洵笑着说,“我肯定不会去管这些人的死活。”
“他们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不过是个王罢了。”
茶朔洵的声音冷酷得可怕,“他们死了,只是因为他们的命数是这样。他们是蝼蚁一样的生命,即使一茬死掉了,也会很快就催生一茬。天不会因为这些人死去就倾覆。如果不选择救朔州,这个国家能够治理好吗?当然可以。”
“放任贼匪作乱,将朔州的所有边界的围住,不允许任何的物资进入朔州。柳国的冬季是如此漫长,物产是如此匮乏,只要将朔州困死,那么他们早晚会因为没有补给而自行灭亡。”
茶朔洵轻飘飘地描述了一条绝户计,他的轻描淡写之中,可能会有数十万,乃是百万人死去。
这样可怕的前景让文光胆寒,但是也让他确信,这确实会是茶朔洵想出的办法。
他本来就是这样冷漠残酷的人。
“但是这样是不可以的。王不可以选择这样的方式。”
茶朔洵脸上的冷酷化了,他的眼眸中是笃定的光芒,“我答应过你,早晚会让你在芝草看到和霜枫宫一样的云海星空。”
“我承担了一切,所以我要让我的百姓们看到我的决心。”
文光再也无法说出劝阻的话,他悲哀地流下了眼泪。
“原来王是这样的人啊,真让人难受。”
悔恨如同潮水,让他憎恶选择了茶朔洵成为王的自己。
但是天意无可转圜,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王走向他的命运。
第94章 长亭之变(三)
“主上何必亲自前去?”
禁军接到茶朔洵的命令之后, 禁军所在的职司府中,一干武官纷纷感到惊愕和不解。
“我已经向主上强烈谏言了。”
苍梧已经成为了禁军统帅,他的神情平淡, 但是声音却在颤抖, “但是主上已经决定了。”
他的双手紧紧交握着,垂着头弓着背坐在主座上。
“朔州的军队居然这样不堪一击。”
新任的禁军右将军丰和则是面露嘲讽,一边这样说着, 他一边斜着眼睛去看坐在一旁的平度。
禁军在统帅之下分别还有左、中、右三位将军, 分别率领着左、中、右三军。
这三军之下各率领五个师, 这就组成了禁军。
因为曾经率领王师去往朔州迎接茶朔洵, 所以原本为右军一师帅的丰和因功升为了禁军的右将军。
能够升为右将军, 丰和着实是志得意满,但是同时,他的心中也一直都颇为不快。
——他总也无法忘记在朔州的边界时,茶朔洵和文光曾经给他的耻辱感。无视功臣的主上,一无所知却装模作样大放厥词的麒麟。
丰和早就忘记当初被文光说中心底的算盘时的恐慌和羞耻了,时过境迁,他只是开始记恨那时的文光不给他脸面的事情。
因此,听到朔州的事情、人物, 乃至朔州的这个名字, 都会让他心生怨怼。
自然,他对待从朔州升迁而来的平度,也不会有什么好态度了。
“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竟然能够将以“善战”闻名的朔州师击溃……”他傲慢地嗤笑一声,“如果他们面对的是我们禁军的话, 说不定连泰丰城都无法靠近。”
丰和的话仿佛尖针一般扎在了平度的心上,他攥紧双拳才能克制住自己把拳头砸向丰和脸上的欲望。
因为愤怒, 平度怒睁的眼睛里全是血丝。
“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丰和轻蔑地说,“朔州师是训练有素、披坚执锐的正规军,且人数还是那些土匪的数十倍,不说轻易地将那伙人歼灭,居然还让他们冲散了,甚至已经数个月过去了,朔州师,似乎还没有重新整顿吧?”
这一字一句让平度彻底丧失了反驳的勇气,因为他说的确实是实情。
他攥紧的双拳也松了力道,颓丧的弯下了脊背。
“……是的。”
喉咙艰涩地像是被扎了刺,他的声音也无力急了。
见平度已经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丰和还要洋洋得意地继续讽刺。
但是苍梧却呵斥住了他。
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一只正极力压抑自己不要露出獠牙的猛兽。
“请适可而止!现在正是需要我们禁军团结的时候,你却以打击自己的同僚为乐,难道你想让大司马和他的手下看笑话吗?”
丰和原本因为打击了平度而感觉到兴奋的头脑顿时像是被泼了一盆凉水,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和大司马比起来,平度好歹还算是自己人。
天下官职分属六官,分别是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其中,夏官统管天下兵伐之事,统管整个夏官署的官吏为夏官长——大司马。
如今的大司马曾经为禁军统帅,当时茶朔洵就是在他的手下任左将军。
但是大司马为人有些嫉贤妒能,所以当他察觉到彼时在位的假王对茶朔洵隐晦的厌恶时,他便顺水推舟地将茶朔洵排挤出了柳,不仅将代国拜访蓬山,确认刘麒的情况的事情交给了他,还命他在国外组建商队,缓解国内的压力。
因为有这个过节,所以大司马对身为新王的茶朔洵总是心怀忌惮,也因此,他对被新王提拔起来的禁军统帅和将军们也不能信任。
这就导致夏官署无形之中被分成了两派,一派是大司马及其拥趸,另一派则是新上任的禁军统帅苍梧,以及他手下的丰和、平度。
“他肯定很得意吧!”
成佳咬着牙气愤地说道。
苍梧任职禁军之后,成佳也从区区一介旅帅升任成为了一名师帅,成为了在场人中最年轻的一位。
自然,也是最年轻气盛的一个。
“恐怕未必。”
说话的人是中军将军,名叫丽园,是一名女将。
她的话音刚落,所有人的视线就都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我觉得,大司马现在也许比我们更加焦虑。”
她的视线在在场众人的身上扫过,最后和苍梧对视,苍蓝色的眼睛格外的沉静。
“大家都觉得大司马很害怕主上会将他去职吧?”丽园智珠在握地笑了起来,“因为他就是那种有很多小心思的人。”
所有人都因为丽园地这句话笑了起来。
就连苍梧也忍不住猛然松了一口气。
“因此,他现在只会想着怎样才能保住他的职位,但是一旦主上要御驾亲征,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被御史们认为失职——”
苍梧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那么,他势必会保不住他的位置。”
“大司马已经不足为惧了。”苍梧笃定地说,“所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主上亲征在即,什么人将会坐镇整个后方,成为调派接下来所有事务的大司马。”
所有人的心情都浮动了起来。
成为大司马,则代表这个人将成为所有武将之首,成为天下夏官们的最高权力者。
苍梧把所有人的神情收入眼中,心中苦笑着叹息了一声。
——果然,大家都不傻,夏官长,真是个人人垂涎的职位啊。
苍梧很清楚,就算是他,在听到大司马的名头的时候,心里也不是没有触动,但是这触动只是一下,他随后便冷静下来了。
成为大司马,并不是只要会领兵就行了。
苍梧自信,自己做一名统帅或者是将军是很称职的,但是如果让他去统筹全天下的夏官们的工作,他未必有这个能力。
况且,眼下成为了大司马,摆在眼前的就是主上御驾亲征的事情。
这绝对是一件大事,绝对不能出任何问题。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宣布道:“无论将来主上会选择谁成为大司马,我都没有异议,并且,我觉得本人才疏学浅,并不足以担当此重任。”
在成佳、平度等人惊讶的目光中,苍梧表达了自己并不会去竞争这个职位的意向。
“丑话说在前面,”苍梧的眼神变得锐利,在在场所有人身上扫过,“也请在座同侪发誓,无论是谁成为大司马,绝对不能误了主上的大事!”
在座人等自然纷纷发誓,绝对不会因为大司马的名头,而害了正事。
“那就好,接下来我们只需要静静等着主上的安排就是了。”
苍梧最后这样告诫着议事厅中的所有人。
……
“大司马到底还是保不住他的位置啊。”
娇艳的女子裹着狐裘靠着暖阁之中,手中把玩着一串明珠,嘴角噙着艳丽的笑意,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女子,“那么,这就是你来找我的理由?想做大司马?”
“太师明鉴。”
穿着常服的女子苍蓝色的眼眸闪烁着野心的亮光,“苍梧将军已经表示自己没有这个意愿,那么我想我们禁军之中谁都有这个机会吧?”
“哈哈哈哈,丽园,我真的很喜欢你。”
太师和韵笑得花枝乱颤,涂着蔻丹的纤细手指轻轻点着丽园的方向,眉眼横波,“你一直都很直率,从来不会拐弯抹角地掩藏自己的野心。”
丽园舒朗的笑道:“因为太直肠子,所以才会做武将呀。”
和韵痴痴笑着,“所以,你对我说这些是想要做什么呢?”
“当然是想要您帮我说说好话。”
“我的话可没有那么有用,你来拜我,算是找错了庙门。”
和韵的声音拖着慵懒的尾调,她扶了扶自己发间的金簪,别有一股风情,“不过,我倒可以给你指个庙门。”
朱红的蔻丹向上点了点北方。
和韵的官邸在云海之下,能名正言顺住在云海之上的,只有两个人。
丽园当即心领神会,她的目光闪了闪。
“臣位卑,可没有机会结识台辅。”
和韵纤细的手指捂着红唇,笑的娇媚,“机会么,只要创造,总会有的,只要你有这个心,我就能做你的引荐人。”
丽园何等聪颖当即便站起身,向和韵深施一礼,笑道:“那么,就拜托太师了。”
和韵道:“不必谢我,也是因为你看得起我,能想到来找我,我才愿意替你费这个心。”
她帮丽园也是互惠互利的事情,一来,她们同为女子,二来么,她们全都不是茶朔洵一派的人,以前和新王也没什么交集,要是能把丽园推上大司马的位置,那么他们这些因为自认和茶朔洵少了点什么的臣子心里也能安心。
——好歹说明新王任人也并非一概唯亲信,他们这些摇摆派,还是能得到赏识的。
举荐丽园,实在是件双赢的事情,但是丽园还是表现得感恩戴德。
她再次施礼,和韵则咯咯直笑。
两个人算是对这次会面都满意了。
在这场会面不久,大司马果然就被御史们弹劾了,茶朔洵也以“失责”为理由罢免了他。
这位大司马最后黯然退出了柳国的政治中心,左迁去了某地任一小司马,之后便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大司马的离去并不能让这座权力的心脏有任何震动,此时,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了那张空着的大司马的座椅。
谁能够继前大司马之后,成为新的大司马呢?
这个空缺的职位就像是被抛进热锅的一滴冷水,顿时溅起了无数滚烫的油花,热闹地就连茶朔洵要御驾亲征的消息都压下去了。
因此,当和韵带着丽园前来拜见文光的时候,正和文光待在一处的茶朔洵不禁笑道:“……真是火热,要是能把大家的热情拿去融化积雪,只怕立即便没有雪灾之患了。”
“主上真是幽默。”
和韵带着丽园向主位上的茶朔洵和旁座上的文光行完礼后,这样笑着回应道。
“不是我幽默,是你们爆发的热情太让人瞩目啦。”
茶朔洵示意她们在下首落座,他举起袖子向丽园挥了挥手,“哟,是李将军啊,好久不见。”
其实丽园和茶朔洵算是熟人,丽园成为中军的将军已经非常久了,当初茶朔洵任左将军的时候,丽园和他就是同僚。
丽园也没有任何拘谨,本来她以为只能见到文光的,但没想到居然还能见到茶朔洵,这无异于本来想挖萝卜,结果挖出来发现是个人参,确实的意外之喜。
“主上日理万机。”
丽园恭恭敬敬地说道。
茶朔洵笑着摆手,“寒暄就没有意思了。”他看向和韵,“太师带着李将军来拜访台辅和我也是为了那件事吗?”
和韵开门见山道:“正如主上所言——”她看向丽园。
丽园道:“主上、台辅,臣想任大司马。”
文光没想到丽园居然真的就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
他眨了眨眼睛,“那,李将军可以说说看您为什么认为自己能胜任这个职位呢?”
丽园和和韵对视了一眼,纷纷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喜色。
丽园立刻积极地说:“臣虽然不才,但是也在禁军中任职了数十年,对于军中之事也算熟稔于心,且臣在来禁军之前,是从一介小吏慢慢升迁至国府,因而对下界之事也不是一无所知。再加上臣为女子,天生比之男人要更加心细,思维也更加缜密,遇事不易冲动,凡事都能三思而后行。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夏官署统管天下武官,决不可交由鲁莽之人手中。”
文光听着丽园的自陈,慢慢沉吟道:“这样听来,李将军确实是个好人选——”
但还不等丽园脸上露出欢喜之色,却听他话锋一转,道:“但是,李将军这番话是否有些避重就轻呢?”
他慢慢地道:“就我所知,李将军似乎并无带兵经历?我曾经翻阅过各部主要官吏的名簿,简单了解了一下各位的经历,”水银色的眼眸认真地看向丽园,“比起对外征伐,您是以内务为长处的吧?”
丽园心中的火热被文光的话熄灭了一些,但是同时她也更冷静了。
——果然,不能听信谣言,小看这位从异世而来的台辅呢。
丽园在心中这样想着,面上也更加恭敬,她解释道:“臣确实是扬长避短了,但是臣也觉得,不善征伐并不妨碍臣来任大司马一职。”
文光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而茶朔洵则慢慢露出了微笑。
丽园道:“所谓夏官,除了各部各级的军队之外,还管理着例如射人、阍人这样的职位,成为大司马,除了要能调派军队之外,更重要的是会协调各级夏官之间的关系以及合理高效地调派物资、传达命令。”
“况且,主上马上要出征朔州,大军出动,粮草先行,臣认为战争,打得主要是准备。朔州的逆贼,其实并不足为虑,主上出征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向天下人表示您的决心罢了,胜利几乎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这个胜利是要干干净净、果断利落的,一旦补给或者后勤出了问题,主上虽然依旧能以堂皇浩然之势赢,但是国府的虚弱却会暴露在各路诸侯眼中,这样的话,也会会成为新的乱因也未可知。”
这番话着实出彩,就连举荐丽园的和韵都不由对她侧目。
“真是出色的谋论。”
茶朔洵拍着手称赞道,“能说出这样的言论,看来卿确实有自荐的底气。”
“我会认真考虑您的。”
文光虽然没有称赞茶朔洵,但是也说出这样郑重的许诺。
丽园对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已经很满意了,就算最后她不能任职大司马,她也在主上和台辅面前留下了相当好的印象。
相通了这点,她面对茶朔洵和文光也更加从容。
“臣还有一事想要对台辅和主上直言。”
文光道:“你直说吧。”
丽园有些忧虑地说道:“臣觉得丰和大人有些不太可靠。”
“丰和?右将军?”
“虽然可能是臣太敏感,但是臣总觉得丰和大人似乎对台辅不太恭敬。”
她不确定地说,“他总是避免提及台辅,如果实在是避免不了的话,他提及台辅的时候就会皱一下眉头,像这样。”
丽园挤了挤眉心,看起来是就是不耐烦的样子。
文光也皱起了眉头,疑惑地说:“我和这位将军并没有来往过,如果他对我有偏见,为什么呢?”
“也许您曾经做过什么让他觉得不痛快的事情?”
文光想了想,还是没有想到,“我对他没有印象。”
回到柳国之后,文光便被埋在了政务里面,不仅身边事情又多又杂,还要防范手下的臣子欺骗自己,攫取权力,实在没有精力去注意别的人或事情。
文光想不起来,而茶朔洵却若有所思,“也许是因为朔州的事情吧。”
“朔州?”
“忘记了吗?当初是他带领禁军前来迎接我们的。”
文光这才把丰和的脸和当初那位在河边被他斥责的将领对上了号。
“我知道了。”文光面色淡淡的,“这样说来,我确实是得罪过他。”
像是解释一般,文光说道:“当初我觉得禁军是有意拖延前来接洽的时间,就是为了在情况最焦急的时候能够救我们于水火,所以在冲出了埋伏之后,我就不客气地说了那位将军一顿。”
和韵和丽园顿时恍然,她们虽然并不带兵,但是对这些门道也一清二楚。
“真是用心险恶呢。”
“小人。”
“心胸也狭窄。”
和韵和丽园,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着丰和,毫不客气地落井下石。
就算之前丽园不知道丰和和文光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她也不吝于告他的状,现在知道丰和确实和文光有罅隙,难道还能放过他?
茶朔洵也沉了沉脸色,但是他很快又挂上了笑脸,看起来毫无挂碍的样子。
只是,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和韵和丽园离去之后,苍梧走了进来。
他是来汇报亲征的准备事宜的。
说完了相关的事情,他本准备告退,茶朔洵喊住了他。
“你觉得——丰和怎么样?”
苍梧因为一直都在心中挂碍着大使马的人选,因此此时听茶朔洵提及丰和,便以为茶朔洵是属意他做大司马。
他犹豫了再三,还是说道:“臣以为丰和不可为大司马。”
茶朔洵挑眉,知道他是想错了,但是他却没有拆穿,而是将错就错地问道:“哦,为什么?”
第95章 王大伤,麒麟失
苍梧似乎在思考该怎么回答, 茶朔洵也并不催促,文光静静地坐在一旁,向苍梧投去视线。
“臣以为身为夏官之首, 绝对不可没有容人之量。”
苍梧郑重地说道:“而丰和将军的气量则有些狭小。”
茶朔洵笑了, “何出此言哪?”
“平度将军虽然是从朔州升迁至禁军的,但是无论是为人还是能力都很为武官们敬佩。”苍梧顿了顿,接着说道:“与平度将军比起来, 丰和将军虽然能力也十分卓越, 可是——他为人却不太和气, 与从前的同僚们相处起来便算不上和睦, 跟不要说同我们这些后来的人了。”
茶朔洵了然地笑了笑。
丰和的性格, 他早就有所了解。
当初,他因为朔州剿匪的经历,从一介校尉累任为了禁军都左将军,他就从别人口中听说过丰和曾经在自己背后抱怨什么上面人有眼无珠,为什么不把这样都机会给靠得住都任的话。
但是他毕竟也不是真的没脑子,到底没有在自己面前表现过什么不对的地方。
文光则道:“我听闻丰和将军对“朔州”有心结。”
苍梧一愣,随即抱拳道:“这臣倒是没有留意——但是听台辅这样说了,如今想来也确实是这样。”他喃喃说道:“难怪他总是针对平度, 原来是因为朔州么?”
说到这里, 苍梧其实已经反应过来,茶朔洵提起丰和并非是看中了他来做大司马,倒像是另有缘故, 再思及方才文光的话,苍梧在心中便有些明悟了。
“为了不让主上在这紧要关头分心, 将军还请勿要让丰和将军参与到亲征的事情中为好。”
文光的语气虽然很柔和,但是他其实是在对苍梧下令。
——以宰辅的名义对禁军统帅下令。
因此, 苍梧当即便站起身恭敬地向文光拱手鞠躬,“臣领命。”
在这个过程中,茶朔洵从头至尾都只是笑眯眯地听着、看着,任由文光作出决定,颁布命令。
他固然可以将文光一直护持在羽翼之下,但是这样的话,文光就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一国宰辅,而是永远只能做他身边的吉祥物。
永远遮蔽于他的身后。
——很诱人的想法,但是,他终究是舍不得。
宛如手中呵护之月,只能小心翼翼地捧着他,只怕稍微攥紧便弄碎了这绝世的珍宝。
苍梧告退之后,文光的情绪便低落了起来。
因为将所有的事情全都准备好之后,茶朔洵就将出征了。他知道他不应该祈求,但是他却无法控制他的感情。
“大司马的人选就确定是丽园将军了吧?”
文光勉强让自己的注意放在正事上面。
茶朔洵如何能不察觉文光的难过,但是他也明白此时的文光并不需要他的安慰。
“可以一试。”
茶朔洵的声音温柔地响起。
“那么,要在下次朝议时宣布吗?”
“恐怕不行,大司马的任职要尽快确定下来。”
文光不想那么软弱的,但是他的眼眶却忍不住发热,他很清楚“尽快”是什么意思……
“已经决定什么时候出发了吗?”文光垂下了头,不想让人看见他的表情,但是——声音已经带了一丝颤抖。
按照惯例,像出动军队之类的征伐之事麒麟一般都不会参与,因此商讨亲征的议事,文光也通常不会出席,所以苍梧才会特意前来向文光禀报各项事务的准备工作。
因为文光低着头,所以他也看不见茶朔洵的表情,他只能听见那一如既往温柔的嗓音说着——
“嗯,不能再等了,冬季最寒冷的时候就要到了,如果不能在那之前到达朔州,就要等隆冬快结束的时候——我们不能让士兵冒着大风雪前进。”
文光不知道能说什么,他沉默了下来。
与此同时,晶莹的水滴大滴大滴地落到了他的衣衫上,在那湘妃色的衣衫上晕开了一朵又一朵的悲伤之花。
好痛苦,只要想到要分离,文光就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要炸开般地疼痛。
不想和他分离,想要用尽一切手段和他在一起,但是理智又告诉文光,不要去挽留,不要去纠缠,你要独自留下,这是最好的选择。
痛苦将文光的灵魂割裂成了两半,一半是想要不计后果地跟随茶朔洵,而另一半则绝对理智地告诉着自己什么才是对柳、对他以及对自己最好的安排。
茶朔洵注视着文光,他的喉咙艰涩地滑动,“……会顺利的。”
文光眨了眨眼睛,将眼泪擦干,“我知道的,只是麒麟的本能会让我感觉难过。”
眼眶还晕染着红晕,他露出一个带泪的笑容,仿佛朦胧之月,皎洁的容颜上被笼罩上了一层清浅的薄云。
茶朔洵再也不能压抑自己胸中涌动的情绪,他一把将文光拉靠在自己的胸口。
麒麟的额头因为触碰到他的王的心口而感到发热,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有力的心跳声环绕着他的耳畔,因为理智和情感而分割的灵魂也倏然安宁了下来,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依偎着度过了这一刻。
他们都很清楚,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像是这样,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机会不多了。
……
大司马的人选实在是出人意料,夏官已经很久没有丽园这样更偏向内政的长官了。
太保成浩拍打着身上的积雪,走进了为三公准备的官署之中,门口的下官替他挑起厚厚的门帘,成浩才走进里面,便被迎面而来的暖气扑了一脸。
“嚯,好暖和。”
“都是托了你的福,”太师和韵靠在熏笼旁,手里捧着一把瓜子,娇声向成浩笑道,“这些炭火是夏官署送来的给你的冬日份额。”
成浩浓密的眉峰扬起,脸上露出一个粗豪的笑容,“这样看来,这个大司马换得是真不错呀。”
说着,他便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才坐下,他便看向了窗前的那张堆满了书卷但是却没有主人的座位。
成浩摸了摸下巴,沉吟地问道:“那家伙还没有来吗?”
和韵嗑瓜子的动作一顿,挑眉,“是呀,自从主上宣布了亲征,这家伙抗议无效,他就一直闹别扭呢,你瞧,他的案上都已经积灰了。”
成浩脸上的笑意隐没了,深深叹息了一声。
“还真是个犟种,主上已经下定了决心,我们身为臣子又能怎么办呢?”
这话听起来只是感慨太傅的脾气僵硬,但是和韵却听出了别的意味。
和韵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成浩,笑了起来,“听你的话音,像是也不太赞同亲征的事情啊?”
成浩心知这女人的心思相当之深,平日里嬉笑和气,即使你一句话两句话说错了她也不会说什么,但是内里却有个小本子,说不得什么时候便给你翻了旧账。
若是平时,成浩或许还会含糊几句,但是近日他却不知怎么的没了说瞎话的心情。
“是,我觉得主上此时最好不要去朔州,甚至,最好不要离开芝草。”
“哦?我以为你们武官会更喜欢主上更勇武一些……”
朝中的夏官们虽然也有不赞成主上亲征的,但是这样反对的意愿却并不强烈。
成浩没好气地白了一眼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女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现在国内只有芝草是安全的,比起什么勇武,还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主上本人更重要吧。”
“哈哈哈,这样的话,主上简直就像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宝宝嘛。”
龟缩求存,显然不是茶朔洵会做的事情,主动出击才是。
“是啊。”成浩只能长叹一声,“但是或许是年纪大了,我还是少了点锐气吧。”
到了现在这种地步,连大司马都换掉了,亲征的事情已经是蓄势待发。
和韵从鼻子里发出两声“哼哼”,她可不喜欢听成浩说什么“年纪大”,她和成浩可是同辈人。
“春官上奏说最近就要开始降下大雪,先遣部队已经出动了吧?”
成浩的神色变得严肃,“主上已经派遣了宁州军打前哨,运送粮草,大军就在这两天出发了。”
这下连和韵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她少见地有些不安,“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这心啊,自从主上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就一直跳得厉害。老东西,你说,这次的事情,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成浩也不由心头一跳,“能、能有什么问题?只不过是一伙土匪罢了。”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心里却狠狠坠了下去。
和韵从前是春官出身,从普通祭祀做起,一路做到春官长——大宗伯。能成为春官的这些人,无不是对天地之间有独特的感应,因此天下的节气、卜筮都由这些人操持。
春官们的预感通常都极强,所以,和韵感觉不安才让成浩害怕。
千万,千万不要应验啊。
成浩只能拼命祈祷。
他们实在无法承受失去王的痛楚了。
但是,不幸最终还是降临了。
光朔二年,刘王茶朔洵御驾亲征,于长亭山大败匪徒,朝野大庆,宰辅亲至朔州,然残匪不甘,刺王于途,王大伤,麒麟失。
——《柳史烈王 卷一》
第96章 禁山
春日的沮城, 空气中已经有了夏日的暖熏,城外的山野中已经长满了野菜,山中的兔子和野鸡也大着胆子从山里出来觅食, 因为不缺食物, 这个时节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季节。
还是早上,轻薄的山岚还没有消失, 像是一层薄纱轻轻地盖在绿野之上。
沮城位于柳国的最南部, 柳国虽是北方之国, 气候偏寒冷, 但是沮城地处最南, 且临着黑海,又有最绵长、开阔的海岸线,是整个柳国最出名的海港城市。
尤其,在沮城的北方还有一座落凤山,这座落凤山是长亭山脉向南蔓延的余脉,虽然不算太高,但是也足以将从黑海带来的水汽阻拦一些,因为能够截留下来自黑海的水汽, 所以沮城气候远比柳国其他的城市更加温暖。
自然, 落凤山上的植被也十分丰富,丰富的植被也替落凤山引来了大量的小动物在这座山上居住。
因着这两个原因,这座并不高耸, 也没有什么神秀景致,更加不曾居住过仙人的小山, 其实是沮城百姓心目中最好的山。
所以,沮城的百姓们有着春日去往落凤山中游玩的习俗。
可是这个习俗在三年前便突然中止了。
因为落凤山的主脉——长亭山脉因为某种原因, 出现了可怕的蚀,蚀带来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妖魔。
据说这个妖魔强大到就连禁军都无法对抗,国家付出了很大的代价都无法杀死他,无奈之下,最后只能把他封印在长亭山下。
长亭山脉因为要镇压这个妖魔,常年都需要阵法师进山加固封印,山脉从那个时候就被封锁不许普通人进山了。
落凤山虽然只是长亭山余脉上的一座小山,但是同样也设置了一处封印。
百姓们虽然可惜不能再进入落凤山,但是毕竟还是镇压妖魔更重要一些。
况且,自从四年前新王登基,柳国的国势便越发好了起来,虽然不能说完全风调雨顺,但是灾害已经少了许多,各地也都能按照节气降雨降雪,田间地头,绿色一茬一茬地冒出来,荒芜了十数年的国土上,重新又焕发了生机。
原本在灾难年代中能够给沮城周边的百姓们提供重要生存物资的落凤山,在当今的年头,也慢慢没了这不可取代的地位。
因此,封山的命令才能从一开始的反对重重到现在的成为共识。
但凡是柳国的百姓,或是沮城附近的居民,在看到围在山脚的系着石铃的红色绳索时,便明白这里是封印了可怕妖魔的长亭山脉,山中有阵法师们落下的封印,是不能进出的。
可是,今日,一个背着背篓的少女却一个轻盈的跳跃,越过了那条红索,踏入了落凤山的地界之中。
封闭了三年的落凤山,早就成了植物和小动物们的乐园。
人高的杂草将少女的身影完全遮蔽,随着她摸索着向印象中的那处泉眼的方向走去。
一直沉睡着的山中,也似乎有什么东西醒了过来。
原本就是由百姓践踏出的小道,早就在这三年之中被荒草占据,少女只能咬着牙挥着手中的一把破镰刀将前路劈开,然后对照着脑中的记忆,艰难地辨认着前路。
少女名叫莲花,是一名朱旌。
所谓朱旌,就是没有国籍也没有户籍,但是却被允许自由地行走于各国之间的一群人。
朱旌靠卖艺为生,他们将从各国听来的故事和消息编成戏剧,演给百姓们看,通过自己的技艺换取钱物粮食。
朱旌们行走在各国之间,几乎一生都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莲花所属的这只朱旌小队,是从恭国一路游走到柳国的。从柳国的边境入境之后,他们穿行了大半个柳国,到达了他们在柳国的最后一站——沮城。
本来他们是打算在沮城表演一段时间之后,便乘船前往庆国的,但是莲花的母亲,这只小队的座首却突然病倒了。
莲花的母亲在小队之中很受敬仰,她病倒之后,团队立刻便请了医生来给她治疗,但是医生治了许久,莲花的母亲都不见好,反而病情还有恶化的形势。
这种情况下,莲花的母亲便感觉自己可能再也无法跟随队伍行走了,甚至她开始觉得这座城市会是自己最终的埋骨之地。
莲花和母亲感情很好,自然不愿意接受这个可怕的结果,她疯了一样去求城里的各位医生,但是无论请了谁来,对莲花的母亲都只是摇头。
唯有一位医生在看诊了莲花之母的病情后,欲言又止道:“……这种病我曾经在家中留下的医札中见过,初时看起来和风寒一样,但是越治病情却越坏,最后身体虚弱至极,再无力回天。”
莲花和其他朱旌队伍中的人纷纷都喜极而泣,因为这位医生把莲花之母的病状完全说对了。他们觉得这位医生既然能说出这些,莲花之母必然会是得救了。
但是,事情却和他们预料的完全不同。
“这其实并不是病,而是中了一种毒。”
医生的话让他们大惊失色。然后这位医生就说,莲花之母肯定误食过一种长在沮城外、落凤山下的朱红色野果。
这种野果看起来像是苹婆果,却有很强的毒性,吃了之后并不会立刻发作,但发作之后就会慢慢夺取食用过它的人的性命。
莲花顿时瘫软在地,她嚎啕大哭,“是我害了娘!”
在来到沮城的那天,他们的车队短暂地在落凤山下停留了一会儿,莲花就在那时在野外采了几个朱红色的野果回来。
她以为那种野果是苹婆果,因为一直在行路,所以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像是苹婆果这样的好东西了,所以采了树上唯二的两个红透了的果实,她便兴冲冲拿了来和母亲分享。
但是因为莲花在路上生了一次病,莲花之母觉得她还没有完全康复,便不允许她吃这野果,可是她又不能辜负莲花的孝心,于是便自觉将这果子吃掉了。
也因此,最终中毒的只有莲花的母亲。
莲花哭着扑倒在母亲的身上,莲花之母用尽全力抬起瘦削的手臂放在了女儿的背上,她并不怪女儿好心办了坏事,而是满心庆幸只有自己中毒。
“幸好是我吃了,真是太好了,莲花。”
朱旌们在看见这对母女之间的互动之后,纷纷都湿了眼睛。他们恳切地向医生询问,这种毒有没有解毒之法。
医生看着这对母女之间的深厚感情,也不由动容。
“本来我是不应该说的,但是——好吧,这种毒是可以解的。”
朱旌们还来不及因为医生的话而感到高兴,就听这医生继续说道:“只是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制成解药了,抱歉。”
兴奋的朱旌们只觉一盆冷水兜头浇灭了他们的喜悦。
莲花更是心凉得头顶,她垂泣着问道:“为什么没有办法制作解药了呢?求求您告诉我们。”
“唉,”医生也是满脸愧疚,他的目光扫过帐篷里挂满了哀伤的面孔们,“因为已经无法取得最重要的那一味药了。”
莲花焦急地追问:“是什么药?”
医生只是摇头,但是莲花却好像抓住了救命的那根稻草,拼命地对着医生磕头。
额头在地面上嘣嘣撞击着,莲花光洁的额头上很快出现了一抹青紫。
医生大惊失色,忙要把她拉起来,但是莲花却不肯,僵持之下,就连在场的其他人也开始哀求。
到底医生没有扛得住,只好说:“想要解你母亲的毒,就需要落凤山里的一种草药,这种草药最喜欢生长在山中的泉眼附近,在现在的季节开着黄色的小花。”
莲花顿时面露喜色。
医生却在看见莲花脸上的喜悦之后严肃地警告道:“你们千万不能进入落凤山,那里有着至关重要的封印,一旦不小心触动了封印,就可能将可怕的妖魔放出来,到时候,就算你救回了母亲,你能承担妖魔伤人的后果吗?”
这样的话沉甸甸地压在了所有朱旌的心头,就连莲花的母亲都放弃了可以救回她生命的机会。
医生走后,莲花之母便开始安排自己的后事,她一个个找团队中的人说话,像是在交代对所有人的最后安排。
那一天,莲花像是木偶一样坐在帐篷里,看着身边的大叔、姐姐们一个个走到母亲床边,被母亲拉着手交代着,无论是多么坚强的人,从莲花母亲的床边离开时,眼睛全都是哭过后的红通通的。
最后轮到了莲花,莲花的母亲只是拉着莲花的手对她说:“绝对不许去落凤山。”
莲花咬着牙不肯答应,莲花的母亲只好让其他人看好莲花,绝对不许她擅自行动。
但是,莲花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因为自己的一个错误而失去性命?
于是她便在清晨的时候背着背篓逃走了。
朱旌们驻扎的地方距离落凤山并不远,因此,她天不亮出发,到天亮时便刚好来到落凤山下。
山中的风裹挟着独特的寒意,让在杂草丛中劈砍着的莲花忍不出打了个颤。
太久没有人烟了,山里静地可怕。
莲花的脑中不由自主地出现了她一路上听来的各种关于那只大妖魔的故事,只觉得这山中更是幽深可怕。
幸好,莲花不是第一次到落凤山来,在她十岁那年,她曾经也短暂地和队伍一起到达过沮城,那时候沮城的情况比现在要差得多,城中的百姓们常常要前往落凤山中寻找食物,朱旌们当然也不能例外,所以她是知道这里有一处泉眼的。
竭力地辨认着通往那个泉眼的道路,莲花只能加快自己的脚步。
在不知道走了多远之后,一丝细细的流水声终于传到了莲花的耳中。
“太好了!”
莲花不顾自己的脸上被茅草划破的细小伤口,只顾着向水声传来的地方奋力赶去。
也许是上天都在怜悯这个可怜的女孩,所以她幸运地找到了那处她记忆中的泉眼。
但是,她的喜悦转眼就化作了绝望,因为那处泉眼处根本没有什么黄色的花朵。
“怎么会——”
莲花连哭都没有力气了,她只能睁着空洞的眼睛呆呆地望着那股泉眼。
因为过于悲伤了,所以莲花根本没有注意到,在她望着泉眼的时候,一个人正慢慢从身后靠近她。
这个人在莲花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疑惑地问到:“你是谁?”
第97章 少年
莲花的心狂跳起来, 这一瞬间,她的心头闪过无数恐怖的想象,下意识就挥着手中的镰刀转过身来。
锋利的刀刃划过空气, 差一点便要砍在了那个人的手臂上。
那个人被这突然划过眼前的刀锋吓得一退, 当即便跌倒在了草丛之中。
而莲花在看清了这个人的长相后,则顿时一呆,随后她的脸色先是爆红, 紧接着又变得惨白。
“你——你还好吧?”
那个人杏核般的双眼顿时睁圆, 湿漉漉的眼睛里闪烁着恐惧的光彩, 他的视线凝聚在了莲花手中高举的镰刀上。
莲花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 这才反应过来, 忙把镰刀放了下来。
没有了横亘在莲花身前的镰刀,那个人眼中的恐惧才稍微消退了些许。
“我没事——”他从草丛中爬了起来,水银般清澈的眼眸地看着莲花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我,我是莲花。”
“莲花?”
他歪着头看向莲花,“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被问起了进山的理由,莲花因为那个人容貌冲击而升起的热潮才消退了一些。
她垂着眼,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我的母亲中了毒, 需要山里的一种药材解毒, 所以我才进了禁山。”
“禁山?”
他似乎确认了莲花的无害,向莲花走近了一步,懵懵懂懂地问道, “这里是禁山?”
“为什么是禁山?”
他又向莲花走近了一步。
一股奇异的香气萦绕在他的身周,像是薄雾, 像是轻纱,他的每一根发丝都像是浸染着香气, 闪烁着细碎的光芒,简直让莲花感觉自己是在做一个迷幻的梦。
莲花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只能晕晕乎乎地回答他的问题。
“……因为山里封印了妖魔。”
莲花呆呆地看着这个人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脑袋一片空白。
那个人听到她的话眨了眨眼,浓密纤长的睫毛仿佛翩跹的蝴蝶般扇了扇。
“妖魔……”
莲花的心神已经完全被他牵动了,只能结结巴巴得解释,“很可怕,连禁军都不能杀死它。”
“这样啊。”
他垂下眼帘,唇角微微上翘,然后又抬起眼眸,看向莲花,“可是这里没有这样的妖魔。”
“是——吗?”
莲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她只觉呼吸之间全是那种无法形容的香气,像是花香,又像是草木,像是天上的月亮落下的晶莹碎屑,又像是山间萦绕不去的轻薄岚雾……
那个人站到了莲花的面前,他的目光从莲花肩上背着的背篓落到了莲花手中的镰刀上。
“你要找什么草药?”
“什么草药——啊,是一种生长在泉水边,会开黄色小花的草药,它的叶子是像是羽毛,花朵和指甲差不多大小。”
莲花的神志好不容易从这个人身上收回了一些,她手舞足蹈地描述着那种草药的模样。
莲花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似乎处在了一种奇怪的状态中,她控制不住自己不去回答这个人的所有问题,但是她的内心深处却在疯狂叫嚣着危险,不要再说了。
“那么,你找到了吗?”
他的目光从莲花的身上轻轻抬了起来了,移向了不远处的泉眼。
——附着着青色苔痕的皴颇石壁呈现出了深深的灰黑色,下方汩汩涌出的泉水染湿了周围的草丛。那里确实开着一些小野花,鲜红、朱紫,星星点点煞是好看。
但是,那里面却没有一种是黄色的。
“没有——”
“我可以帮助你找到这种草药。”
那双瑰丽地让人心悸的眼睛又看向了自己,莲花的心跳都停了一下。
“你愿意吗?”
他对莲花笑了一下,莲花觉得那种香气更加浓郁了,就像是月光陡然垂落,大雾弥散,她彻底在这片迷雾之中失去了方向。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那个人对她点了点头,然后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一只可爱的小鸟就落在了他的指尖,轻盈地跳了跳,娇嫩地叫了两声。
他侧过耳,像是在倾听小鸟的声音,藕白的指尖在小鸟嫩黄的嘴巴上点了点,他对小鸟笑了笑,“原来在那里啊。”
简直就像是能听懂小鸟的话一样。
但是,人怎么能听懂小鸟的话呢?莲花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眼前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奇妙。
这个人在和一只小鸟说话。
“……你能带我们去那里吗?”
山间的岚雾已经散去了,耀目的阳光洒落在了茶色的头发上,像是有一层薄金在闪烁。
清晨已然惑人的美貌在灿烂的日光中更加夺目,他看起来就像是这座山凝结而成的精魂。
莲花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他们居然真的在一只小鸟的带领下找到了那种草药。
他们已经进入到了落凤山的最深处。
这个地方已经完全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不要说道路,甚至连方向都难以分辨,树林与荒草构成了整个世界,如果只靠莲花自己,她是绝对无法到达这个地方的。
但是——
她复杂地看了一眼走在她身前的那个少年。
这样的环境对他来说似乎是如鱼得水,他几乎不用辨认便能找到草丛之中的道路,即使前方全是繁密的树枝,也不能阻止他轻快的步伐。
他走在葱茏的森林之中,就像是一只脚步轻盈的精灵。
他到底是什么人?
当少年让一只小鹿跳到泉水边为她衔来一束草药的时候,莲花心中的疑问到达了顶峰。
“不要吗?”
少年见莲花怔怔地看着自己,却不接过那束草药,向她歪了歪头。
“多谢!”
莲花这下也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忙接过那束草药。
无论这个人是什么来历,她都没办法拒绝这份帮助。
莲花无比清醒地认识了这个道理。
少年露出了微笑,那双美丽的眼眸似乎能看穿莲花的内心,但是他却并不在乎的样子,他侧过脸去,摸了摸那只替他们帮忙的小鹿,随后在小鹿的耳边低语了什么,这只小鹿发出了一声稚嫩的鹿鸣,随后便轻盈地消失在了丛林之中。
“我在替你谢谢它。”
在莲花看着小鹿消失的地方的时候,少年突然转过脸对莲花笑道。
莲花对这个少年的灵性感到惊惑,她只能再一次惶恐地弯下腰对他感谢。
“不用太谢我,”少年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狡黠的俏皮,“作为回报,带我去你的地方吧?”
“我,我的?”
莲花攥着那束药草,指着自己。
“嗯!”
少年点点头,“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所以,我能和你们一起吧?”
莲花的心底有一丝抗拒,但是她无法反抗那双眼睛,一阵细汗从她的额头浸出,她僵硬地点下了头。
……
“——所以你就把他带回来了?”
莲花的母亲靠在床上,她喝了那束药草熬成的汤汁,感觉自己好了很多,不仅不再发冷,浑身也有了力气,所以才能打起精神盘问莲花。
莲花坐立不安地揪着自己的衣摆,看母亲审视的眼神扫在那个在帐篷中四处打量的少年。
在山里的时候莲花还没有察觉,等回到了营地,救回了母亲之后,莲花才有种豁然清醒的感觉。
——她似乎从山里带了个不得了的人回来,这个人,不知道会给他们带来什么结果。
见莲花不说话,莲花的母亲只能收回打量少年的视线,继续问莲花,“他叫什么名字?”
“他——”
莲花只说了一个字就卡住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人叫什么。
“我叫香雪。”
明媚的笑颜几乎让莲花的母亲不敢逼视,她皱着眉看向这个自称“香雪”的人。
比莲花年长许多的女人拥有着比女儿更敏锐的戒备,她在看见这个少年的第一眼,她心底的那根心弦便绷紧了。
——这个人简直不像是人类。
“您——究竟是什么人?”
香雪翘了翘嘴角,他的双目与莲花的母亲对视了。
那笑容是如此的纯粹,也是如此地鬼魅。
“嘘。”
他竖起了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前,半倾下身子,直直地看向这个女人,琥珀色的眼眸好似有甜蜜的漩涡,茶色的发丝泉水般从他的肩头倾泻而下,让他美丽得失真的面庞上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说过了呀,我是香雪。”
第98章 入庆
莲花的母亲, 这个名叫素裹的女人,感觉到了从灵魂最深处传来的战栗。
恐惧从她的每一个毛孔中渗出,她因为这巨大的压力甚至失去了声音。
因为病痛而憔悴干枯的面孔上是凝固的惊吓, 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异常得睁大着, 倒映着这座简陋的帐篷里最华美的面孔。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少年的声音将素裹从那种溺水般的窒息中解救了出来,可是清醒并没有让她好过一点。
虽然,那种难以描绘的恐惧感也在少年开口的时候飞速得从这个空间里消退了。
相反, 素裹却更加害怕这个少年了。
或则说, 敬畏。
“没有了, 大人。”
素裹低下了头, 她被这个少年驯服了。
少年又笑了起来, 但是和刚才仿佛黑暗中的充满恶意的笑容不同,他这时的确人如其名,就像是一捧充盈着香气的轻盈的雪。
素裹有种麻木的恍惚,一个人怎么能出现这样反差极强的两种面孔?
但是这个疑问注定没有人会为她解答了。
她的女儿已经彻底傻了,从刚刚两个人对话开始,她就像是一只收到了惊吓的小鸡仔,瑟缩在角落里。
而那个疑惑产生的主角——自然更不会解答她的疑惑。
最后,呈现在所有人面前的结果就是, 香雪加入了这个小小的朱旌队伍, 并且获得了一个人独住一个帐篷得殊荣,虽然,那个帐篷本身是用来堆放表演的道具的。
朱旌们默契得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讳莫如深。
他们为这个少年提供能提供的最好的待遇, 像是供奉着一个神明,虽然身处在一处, 但却泾渭分明得好似被云海分割。
只有莲花还会偶尔和少年说话。
他们坐在前进的马车里,车轮咕噜噜转动着, 带着这只队伍向港口的方向前进。
“您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莲花弄不清楚这个少年到底需要他们做什么,所以心里总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那样沉甸甸的。
少年靠着车壁坐在那里,视线一直看着窗外。
他们已经进入了沮城,正在穿过最繁华的地段,路边支满了售卖各种货物的小摊子,来来往往讨价还价的人群络绎不绝得穿行着。
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窗外的人间百态,就像是在欣赏一副绝妙的画卷。
他看得过于入迷,以至于莲花以为他根本不会回答自己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
他的回答却让莲花一愣。
少年的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心口,迷惘地说:“是这里让我跟着你们,我——我只是遵循他的意愿而已。”
莲花皱起了眉,真奇怪,她想,这个人为什么会用“他”来称呼自己的心呢?
但是介于这个人身上的迷雾过于浓厚,所以她也只觉得这只是他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古怪之处。
“所以,您就要一直和我们同行吗?我们可是要前往庆国了呀。”
“他没有指示。”
少年垂下了惹人怜爱的脸庞,就像是个听话的小可怜,只知道遵从某位存在的指示行事。
莲花问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便也不想和少年说话了。
她气咻咻地掀开帘子坐到了外面的车辕上。
少年大约察觉到了莲花的不快,但是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便重又痴迷地看着窗外热闹喧腾的市井繁华。
自从他从那里醒来,便一直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空空的躯壳,内里无比的空虚,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他丢掉了,但是却没办法找到,只能虚无地需索着,但是那种焦灼的空虚感还是让他无时无刻不处在迷茫之中。
“……不要担心。”
那个一直徘徊在少年心中的声音似乎察觉到了少年又陷入了虚无的痛苦之中,轻轻地安慰着少年。
“早晚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的。”
就像是有一个充满安全感的怀抱将少年搂在了怀中温言安慰着,那声音如同一阵春雨很好地抚慰了少年焦灼的内心。
来自灵魂的灼痛重又被抑制了下去。
少年抚摸着自己的心口,轻轻地回应着那个声音。
“想见到你……”
因为这些年柳国还算太平,所以沮城的海港也得以扩大了不少,新修的城门又高又大,港口外整齐排布着数十座大船。
柳国的海叫做黑海,被称为黑海的海真的是黑色的,但是拍向岸边的海浪却是雪白的。黑色的,黑玛瑙一样闪烁着光彩的海洋,仿佛拥抱沮城海岸般延伸的半岛,还有飘荡在内海上的船只,半岛的彼方可以见到笔直的水平线。地面是平的,真不可思议。
因为混在朱旌的队伍中,所以少年很顺利地登上了前往庆国的船只。
路上可以说是一帆风顺,从沮城出发的船只在黑海上平稳地航行,没有遇到一点风浪和妖魔。
这三天两夜的行程顺利地连船上的船员都惊叹了,“真是老天庇佑啊。”
船只在庆国的港口城市芳林靠岸了,和柳国的沮城比起来,这里要更加地繁华,庆国有着和柳国截然不同的建筑风格,因为地处温暖的大陆东部,所以庆国的建筑风格看起来要更加地轻盈和华丽。
就比如说眼前这座巨城的城门,就用了鲜艳的朱红色而非和柳国一样使用沉沉的玄黑色,这让这座名为芳林的城市看起来非常活泼。
沿着地势攀升的城池中闪烁着五颜六色的颜色,那是城中房屋的屋顶瓦片的闪光,五彩缤纷的建筑在霞光的映衬下仿佛一朵盛开的蔷薇花。
不说远处的芳林城,便是眼前这座巨大的港口便也格外富有生机和活力,这是一种太平日久才能酝酿出来的富裕雍容气息。
星罗棋布的船帆洒满了这片海域,整齐排列着等待进入海港的船只,白色、红色、褐色各种颜色像是美丽的盛开在海上的各色花朵。
和柳国比起来,庆国的氛围太过于温柔和可爱了。
一路上都提心吊胆的朱旌们情不自禁地被这气氛感染,纷纷舒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总算是平安到达了。
队员们用隐晦的视线交换起了眼神——
那一位到底还要在他们队伍里停留多久呢?
所有的人都把眼神投向了作为座首的素裹,盼望着她能给大家一个结论。
但是素裹却轻轻摇了摇头,她也不清楚这位的想法。
朱旌们的车队在进城的时候引来了民众们的一丝注意,但是对这座无时无刻都在迎来新鲜事物的城市而言,能够给他们带来一些精神快乐的朱旌们也只是让他们稍微关注了一些,不过一息,这注意便转开去了。
朱旌们自然是没有钱住进上好的馆舍的,在靠近城边的一处空地中扎好了帐篷后,素裹尽管心中忐忑,还是走近了少年。
“您有什么指示呢?”
少年靠在一棵树下,听到素裹的声音,看向了她。
被那双眼睛注视着,素裹感觉自己的呼吸慢慢收紧,心也不禁提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少年的声音回应她。
“我想到金波宫去。”
“金波宫?”
素裹压低了声音,“您是想要见景王陛下吗?”
少年的视线从正在忙着搭帐篷的朱旌们的身上移开,幽幽的看向了女人,“我不清楚,但是我需要到那里去。”
素裹露出了迷惑的表情,“您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样想着,但是她最终只是张了张嘴,随后道:“我知道了,我会带您前往尧天的,但是我们只是朱旌,是无法进入金波宫的,实在抱歉。”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微微笑了,“没关系,能做到这样已经让你们很困惑了吧?”
素裹能感觉到少年是对他们的戒备和排斥非常敏感的,但是有什么迫切的需求迫使着他不去在意这些东西了。
素裹本想说并非,但是那双清澈的眼眸却让她觉得即使说真话也没有关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按照本心说了出来,“您确实让我们觉得很为难。”
少年笑了笑,“现在即使我说什么抱歉也没有什么用处了,但是情非得已,我只能这样做。”
“选择我们是因为我们是朱旌吗?”
“是的,我没有旅券,只有和朱旌一起出行才不会被人发现。”
和素裹预料的一样,少年果然是因为某种原因才选择一定要和他们一起出行。
没有旅券……
什么人会没有旅券呢?
柳国这两年国势已经不再衰弱了,新王登基之后天灾慢慢减少,连妖魔也逐渐消失了踪迹。
因为新王的国政,原本失去了土地和户籍的百姓们也可以重新获得这些,所以柳国的浮民们正在飞速地减少。
而且,这个少年的样子显然不是浮民,那么他的身份就值得商榷了。
“恕我冒昧,请问您究竟是什么人呢?”
这个时候,素裹便开门见山地问了。
少年的神情像是有些苦恼,他努力地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说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素裹惊讶地问:“怎么会这样?您不是说您叫作“香雪”?”
一个人怎么会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呢?
少年却也微微睁大了眼睛,看起来他的惊讶不下于素裹。
““我”说我叫作香雪?”
随后他像是若有所思地低声沉吟道:“……他是这么说的呀?”
第99章 两个人
“他——不, 我,还说了什么吗?”
少年妙目低垂,邈邈地问道。
这话问得实在很奇怪, 其中裹挟的某些信息让素裹不寒而栗。
——太不对劲了, 虽然之前她就感觉这少年身上有很浓重的不协调感,一时高深莫测,一时纯白见底, 简直就像是——
素裹咬住自己的下唇, 把心底的那个猜测用力地吞了下去。
某些东西已经显而易见地暴露在了她的眼前, 但是她却根本不敢揭开这层真相之上的面纱, 因为她根本不敢触及更多关于这少年的事情, 她有预感,一旦她更深入地了解了这少年身上的迷雾,她,乃至于她的队友和亲人,可能都会卷入到某些深沉又黑暗的漩涡中去。
素裹心慌地斩钉截铁地说道:“不,您什么都没有说!”
她希望这个话题就此结束了,绝对,绝对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可是少年并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
他敏锐地察觉到到了素裹的逃避, 清浅的微笑在他的唇角绽开, 抬起的眉眼定定地看向素裹,琥珀色的眼眸中点染着银色的光泽。
“没有么?”少年轻笑了一声,在素裹以为他已经结束这个话题, 悄悄松了一口气之后他却突然扔下了一句话,让素裹的心脏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你发现了吧, 这具身体里面好像不是一个人?”
素裹的眼睛哀求地看向少年,祈求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 可是——少年仍旧自顾自说道——
“我其实并没有打算隐瞒这件事情。”
少年的声音淡淡的,这一刻他的表情也变得更淡了,素裹甚至感觉他的眸色都变成了浅淡的银色,但是当她认真看向那双眼眸的时候,她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纤白的手指点在自己的心口,少年幽幽地说道:“……主导这具身体的,应该是两个人。我什么都不记得,而他一直在指引我——”
少年的目光前所未有得锐利起来,就像是浸透了寒霜的利刃,让素裹的灵魂都刺痛起来。
“他要我去金波宫,所以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求那里。至于这件事——”
少年的声音重新柔和了下来,刚才那种寒冰一般的锐利也消失无踪。
“我并不在意被人知道,所以你不需要担心我会因此对你或者你的人做什么不好的事。”
他的语调很淡,但是语气与其中蕴含的意味却是不容商榷的。
“但是,我虽然不会制造麻烦,麻烦却会主动追逐我而来,所以接下来的路不会太太平,抱歉。”
素裹陡然一惊,“您是说有人会——”
话说一半她就猛然捂住自己的嘴巴,随后警觉地看向四周。
营地中的朱旌们仍旧在整理行李,扎帐篷的扎帐篷,生活煮饭的生活煮饭,莲花正在帮舞剑的人擦拭道具剑,那舞剑的男子名叫浩烈,很喜欢逗莲花,这一会儿功夫,他不知说了什么,逗得莲花跳起来拿着剑就要打他。这个人一边跳脚一边哈哈大笑,闹得营地里的人全都笑了起来……
这样平静又吵闹的画面看得素裹心都痛起来了。
因为按照少年的意思,他们很快就没办法继续这样的日子了。
“请求您……”
素裹放低了声音,哀求地看向一切的根源。
“不可能了。”
少年铁石心肠地摇了摇头,“就算我现在离开,你们也会被继续找麻烦的——”他冷漠地笑了一声,“因为他们不知道我是不是会给你们什么东西,或者让你们去传递什么消息。你们的话并没有可信度,他们只会相信自己找到的东西。”
“如果我离开了你们,你们的处境只会更差,他们会没有丝毫顾忌地对你们使用一切可以用的方法,只要能撬开你们的嘴巴。或者——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少年的话彻底让素裹打消了任何侥幸,她知道他说的事情很有可能会发生,而他们不可能去赌那一丝不可能和幸运。
素裹认命地合了合眼帘,深深地呼吸,然后说道:“我知道了,我们会竭尽全力护送您前往金波宫的。”
少年摇了摇头,“我不用你们护送,我只需要和你们同路。并且,如果遇到了危险,你们就顾你们自己就行,你们不需要保护我。”
说完,他就在素裹惊讶的眼神中走向了那只放置道具的帐篷——那是少年一直容身的地方,此时已经扎好了。
“你和他说了什么?”
浩烈拿着剑走到了素裹身边,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是刚刚和莲花一起玩闹时的轻松了。
素裹的表情是难以言述的复杂。
“他要我们带他去金波宫,我答应了。”
“金波宫……”
浩烈严肃地说道:“他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要去见景王!”
素裹摇了摇头,苦笑,“他说他不知道,但是——他可能会给我们带来很多麻烦,所以让我们一定要和他一起前往金波宫,不然可能——”
素裹的话戛然而止但是浩烈已然了悟,如果他们抛下这个人的话很可能会遭遇不测吧。
“这样看来,即使陪他去金波宫,一路上也少不了麻烦吧?”
素裹转向浩烈,认真地点点头。
“既然这样,我让他们不要把东西都拿出来了,不然走的时候打包又是麻烦。还有,我们本打算要在这里停留半个月的,那么就留三天吧,赚点口粮我们就继续上路。”
说着,浩烈就准备走向营地。
“等等!”
素裹在这个时候叫住了浩烈,“抱歉,是我们母女拖累了大家。”
浩烈原本是背着素裹的方向的,但是在听到素裹的话之后,他立刻转过了身,俊朗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责怪,反而不羁地笑了起来。
“座首,我们朱旌是一心同命的,这样的话不必再说了。”
随后他便转身朝营地走去,将事情交代了下去。
素裹站在树下,遥看着不远处的同伴们,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她的嘴唇颤抖,最终炸了眨眼将这情绪压了下去。
虽然只打算停留三天,但是该做的事情还是很多,她不能沉湎于这些无用的情绪之中。
调整了情绪,素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少年存身的帐篷,也向着同伴们走去。
他们在这里停留了三天,赚足了口粮便又踏上了行程。
或许是因为和少年的一番谈话,或许是因为素裹多心,这次队伍才走出城池的范围,她便感觉到有了一丝不对。
道路两边的树林之中,似乎有人在不断地窥探着他们。
素裹坐在车辕上,视线从树林两边扫过,心中踌躇再三,还是咬牙对女儿说:“莲花,你去那辆车上!”
莲花愕然不解,“娘?”
“听话!”
素裹也不解释,怜爱地看了她一眼,给女儿掖了掖衣襟,便把她朝车下一推。
因为马车的速度并不快,所以被推到车下的莲花只是踉跄了一步,便站稳了身子。
她疑惑地看着对她点头的母亲,稀里糊涂地便往少年所在的那辆车上跑去。
少年所在的马车缀在队伍的最后面,所以莲花很快地便爬上了那辆马车。
她掀开车帘爬进去的时候,少年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冷漠地转过头去,继续看着窗外。
反倒是莲花,因为许久不曾和少年说话,心里有点尴尬。
“放心吧,我会按照你母亲的意思保住你的性命的。”
在莲花手脚无措的时候,少年突然开口这样说道。
莲花被他吓了一跳,“保住性命?”
她怯生生地问道:“我们会有危险吗?”
少年没有看向莲花,而是继续注视着窗外。
外面的树林越发的茂密了,连天都像是要压低了一线,树林密密地在天空上合拢,枝枝叶叶之间几乎没有空隙,至少他们现在已经只能听见林间的鸟鸣,而看不见那些在树干上蹦来蹦去的小东西了。
想到鸟鸣,莲花心里一动,她突然想起来这个少年似乎能和鸟沟通。
“是那些小鸟告诉你的吗?”
少年这才转过头来,他点了点头,“那里面藏了一些人,他们是冲我来的。他们马上要在树林的更深处对我们动手,他们打算杀死你们,然后把我带走。”
莲花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她的思绪在这一瞬间被这些信息冲击地空白。
而少年还继续道:“你的母亲应该也察觉到了,所以她才会让你到我的车上来,她希望我能保护你,我会做到的。”
莲花的思维一片混乱,她只能茫然地抓住几个关键词:危险,杀死。她和她的同伴们会因为这个少年被人杀死!
痛苦与悔恨如同潮水一般向这个少女涌来将她淹没。
她攥紧了自己的衣摆,握成拳头的手因为用力而泛白。
“都是你!你真是个祸害!”
莲花猛地抬眼看向少年,双眼发红地指责道:“ 你,你快点下车,我要把你交出去,他们是冲着你来的,只要你被抓住了,我们就不会有事了。”
少年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即使被莲花指着鼻尖,他也没有任何情绪。
“不要傻了,他们就算抓住了我也不会放过你们的。早在你把我带进你们营地的时候,你们就和我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他用最冷漠的语气说着最可怕的话,“别浪费你母亲的一片苦心,不然你们全都要死。”
第100章 那个声音
莲花一下子失去了力气, 她连怨恨都变得软弱了,只能无力地坐倒在马车里。
“至少,至少我要去通知他们。”
泪水混合着悔恨从莲花的眼中涌出, 她就要从马车里爬起来赶去告诉自己的同伴们。
但是在她撩开帘子的瞬间, 少年冷淡的声音却在马车中响起。
“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在莲花转过头的模糊视线中,少年冷峻得如同冰凌,“一旦打草惊蛇, 那些人立刻就会动手。”
“那, 那怎么办, 我不能看着浩烈大叔、岫玉姐姐还有阿娘他们……”
“他们应该早有准备了。”
——只是依旧没有把握, 所以才会让你到我这里来。
这后半句话少年并没有说出来, 这种时候他没必要再让这个女孩子紧张了。
他的话打断了莲花的啜泣。
莲花猛地仰起头看向少年,但是少年却没有再回应她,而是轻轻吹了一个口哨,随后便有一只小鸟从窗口落在了他的手上。
绒球似的小鸟在少年白皙的手上蹦蹦跳跳,黄豆大的黑眼里映出了少年冰凝雪塑般的面容。
“吱吱——”
小鸟清脆的声音与少年的口哨声间或响起,就像是在一问一答。
莲花的呼吸声都变轻了,终于,少年再次看向莲花。
“稍后可能会有点血腥, 如果你害怕的话就闭上眼睛吧。”
话音落下, 一声可怕的咆哮声便从树林深处传来,大批的飞鸟被这声音震撼,扑簌簌就从林间一起飞出。
“吼——”
队伍中的马匹也被这声音惊吓, 长嘶一声 ,猛地停了下来, 轱辘向前的马车也猛然一顿,停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 打斗之声骤然在马车之外喧闹起来。
“小心!”
浩烈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他似乎正在和某些人打斗在一起。
而夹杂在拳脚碰撞和兵器相击声之间的还有朱旌们的呼喊声
莲花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冲出马车去看看同伴们的情况,工.种号图颜.社团.但是她心里总是顾忌着少年的话,生怕自己出去给同伴们添麻烦,所以只能紧紧咬住下唇,浑身僵硬得坐在马车里。
马车外,朱旌们虽然已经有了准备,但是他们再如何也比不上那些以打杀为生的人。
一开始,朱旌们靠着常年的配合以及马车作为屏障,尚且还能抵抗一阵,但是不消片刻,这抵抗便显露出了弱势。
“不行了,我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浩烈一刀撞开对面向自己劈来的攻势,咬紧牙关对身后的素裹喊道。
素裹躲开了一支射向自己的短箭,满眼绝望,“那怎么办,就这么束手就擒吗?”
又一个大汉提着大刀就向素裹砍来,一阵白光闪过,刀锋就要落到素裹的头上。
——来不及了!
素裹绝望地闭上眼睛,迎接属于自己的死亡到来。
但是这刀锋最终没有落下来,只听那壮汉吐出一声闷哼,便满脸不可置信地仰面倒在地上。
一支匕首从壮汉的身后扎穿了他的后心口,直接一击毙命。
素裹下意识便朝那匕首射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的车辕之上站立着一位少年。
一阵熏风扬起了茶色的的长发,他注视着混乱的打斗现场,神色冷峻好似神祇。
而素裹在看见少年的瞬间便瞳孔紧缩,她心下连道不好。
他们所有人都清楚,这些亡命之徒是冲谁来的。
和素裹有同样想法的人显然不止一个,浩烈在看见少年的那一刻手中的长刀便更加猛烈地朝对面的敌人劈砍。
而本就冲着少年来的这伙人更是毫不犹豫地收缩了对朱旌们的攻势,当即向少年的方向冲去。
“小心!”
一个在刚刚的攻击中被砍伤了手臂的朱旌对着少年大喊。
少年的目光转向了她,随后一片巨大的阴影从少年身后的树林中缓缓升起,原本向少年冲去的亡命徒们脸上兴奋的表情顿时一滞,转而化为惊恐。
那黑色的阴影不是什么光影,而是一只巨大的妖魔的身影。
妖魔宽大的羽翼遮蔽的天际,闪烁着寒光的利爪和牙齿带着森森雪光,狰狞的兽瞳中是冰冷的肃杀。
众人一时明悟了方才林中传来的骇人吼叫从何而来。
向少年冲去的亡命徒们恐惧地后退着,那只可怕的妖魔从阴影中跃身而出,甩尾落在了少年身前,宽大的翅膀将少年和马车一起护在身后。
妖魔大吼一声向着亡命徒们扑了过去,原本压制着朱旌们的亡命徒们在面对妖魔的利爪和利齿时毫无反抗的能力,那些寒光凌冽的兵刃对妖魔来说毫无用处。
被主人放开了杀戮的欲望的妖魔是这世间最可怖的东西。
同样都是杀戮,属于野兽的无差别杀戮更加血腥也更加让人心底发寒。
一切结束的时候,这片地方就像是被鲜血浸染透了,横七竖八的尸体上还残留着惊惧的痕迹。
而侥幸活命下来的朱旌们全都沉默了。
他们看向少年的眼神充满了敬畏、惊惧还有惶惑,虽然他们早就感觉到少年并非常人,但是眼看着他能役使妖魔还是让他们震撼无比。
少年摸了摸完成了任务后将脑袋伸到主人手下妖魔,那种姿态就像是他手下的不是残忍解决了数十个敌人的狰狞怪物而是一只可爱的小猫小狗。
“能继续出发了么?”
少年没有任何感情地看向素裹。
朱旌们因为少年平淡的语气纷纷感觉到胆颤。
怎么能在如此冷酷地命令妖魔进行了一场屠杀之后还无动于衷?
“请您放心,我们马上就上路!”
素裹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人搅成了一团浆糊,一阵阵钝痛之中只有本能让她下意识顺从少年所有的指令。
少年向素裹微微颔首,那妖魔便一振翅飞进了树林之中,他则转身回到了马车之中。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众人的眼前之后,朱旌们皆是不由自主地喘了一口大气。
天知道少年给他们的压力有多可怕。
他们苦笑着对视了几眼,都顾不得处理自己的伤口,便重新跳上了马车,一扬缰绳,强行赶着被吓坏了的马匹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而少年在回到了马车里后立刻呕出了一口血,把马车里的莲花吓得不轻。
她甚至都顾不得对少年的恐惧,手忙脚乱地抽出自己的手帕要给他擦拭。
“你——你没事吧?”
少年缓缓地摇着头推开了莲花的手帕,用衣袖把溢出的血液擦干净。
“没事。”
他推开莲花之后便走到了窗边盘腿坐下,闭着眼睛靠在车壁上。
莲花咬着下唇,看着少年的眼神中有担忧也有闪躲,手里捏着手帕,最终还是没有上前。
她刚才虽然在马车里但是通过车窗也把外面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要说没有被少年的冷酷和残忍吓到也不可能。
所以直到他们到达了另一座城池,莲花也没有和少年说上一句话。
不过,少年这会儿也并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如果这时候有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看似闭目养神的少年,他隐藏在袖笼之中的右手正在颤抖不止。
他刚刚就是用这只手扔出了那把杀人的匕首。
——你不应该出去的。
少年的心底有一个声音这样对他说。
——但是不出去的话他们全都会死。
——那与我们无关,我只关心你,你现在很痛苦。
那个声音这样说着。
——我做不到。
少年眉心皱紧,忍受着心脏剧烈的抽痛,密密的细汗从他苍白的额头生出。
心底的那个声音似乎也察觉到了少年的痛苦,他的语气变得既疼惜又严肃。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就交给我来吧。
——可是,你出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再见到你了。
比起忍受身体上的痛苦,无法见到心底这个声音让少年更无法忍耐。
少年的话让这个声音停顿了片刻,随后这声音便柔了无数重,似乎有暧昧的笑意夹杂其中——
“你怕失去我吗?”
少年苍白的脸上晕了一层薄红,他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忠于了自己的最本真的想法。
——我很怕。
他从黑暗中醒来,对外界的一切都一无所知,开始只能茫然地游荡在那处被称之为禁地的山峦之中,终日与野兽花鸟为伴,形如人类,实为野兽。
在那段时间里,他的内心一直都如同被烈火炙烤一般的焦灼,似乎那颗空洞的心里有什么正在呼唤着他,但是他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直到这个声音从自己的心底苏醒,从前的蒙昧与迷惑全都一扫而空,内心的空洞被填满,他的灵魂终于有所栖息。
少年敛目颔首,仿佛莲花垂露,纤细的喉颈弯成优美的弧度。
那声音像是轻笑了一声,彷如一片羽毛在少年的心头轻轻拂过,让他被长发遮掩的耳垂泛起一层薄红。
——不要怕,我们灵魂相依,你是我的半身,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
——嗯。
少年对这声音有着着魔一样的坚信,只要这个声音说的话,他就会相信,就会去做,这是镌刻在他灵魂最深处的信条。
他永远不会质疑,也不会去问这个声音是谁,他究竟要让他做什么。
而那声音也慢慢变得缥缈,几乎不闻。
少年知道,这个声音又要短暂地消失一段时间了。
而在这个声音消失之前,他给少年留下了最后的一句指示——
到达尧天之后,去找一个叫做阿难的人,他会帮助你进入金波宫的……
话音未绝,生息便已不闻。
声音又消失了。
少年轻轻攥紧自己的衣袖,心口的空虚感又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他喃喃地念着:“阿难……”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柳国的国都芝草中,高绝凌云的芬华山上,属于王的六寝之中,在层层厚重的帷帐之内,一个沉睡已久的男人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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