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苏醒
六寝有别于芬华宫的其他地方, 这里属于内宫,是外臣的禁地。
当年的惨祸发生之后,茶朔洵身边的臣子们为了保证主君的安危, 便将他藏于六寝之中。
彼时茶氏身边以及有了一批拥趸, 因此乐羽虽作为内宰,是天官们的长官,但是也无法违逆众多朝臣的意愿挪动茶朔洵的身体, 茶朔洵因此得以在六寝之内修养。
而且他当年出征前还秘密留下了后手——在乐羽意图趁他昏迷摆布他的身体时, 太傅利源拿出了茶朔洵之前留下的敕旨。
他恢复了太宰等从前被度王废黜的官制, 并重新调整了朝中众多臣子的官职。
写在敕旨上的第一个名字便是乐羽, 他被授予了冢宰的位置。
冢宰为六卿之首, 地位仅次于有着半君地位的宰辅,是为人臣子所能到达的最高官职。
虽然从前乐羽行使的就是属于冢宰的权职,但是毕竟因为度王改了官职,他的身份被界定地很暧昧,而茶朔洵的一封敕旨则让他变得名正言顺。
冢宰超然于众臣子之上,不属于六部任何一部,成为了冢宰后自然就不能率领众多天官了。
当然也不能再做天官长。
理所当然得,天官长统管內宫的职权也从乐羽的手上拔除了。
乐羽作为内宰升任了冢宰, 而取而代之的就是金阙作为内小臣升为了新的天官长——太宰。
成为了太宰之后, 金阙名正言顺地把芬华宫捏在了手心里。
这样的一番官职调整,结果就是乐羽虽然成为了官员之首但从此止步外朝,而茶朔洵的人则理所当然地掌握了內宫。
金阙成功地掌控了內宫之后, 乐羽的人手便渐渐便被他清除出了內宫,如今在六寝内侍奉之人全是经过千挑万选的值得信任的人。
“……墨玲, 主上今日如何?”
从前朝回来之后,金阙便径直来到了六寝之外。
墨色绣金的官服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雍容的光泽, 已经成为一名女官的墨玲不着意地眯了眯眼,便恭敬地垂着眼回禀道:“御医说不错,但主上仍然没有意识。”
“已经三年了,还是不能醒来吗?”
“当年主上受了那么重的伤,”墨玲一面引路苦笑,“如今这样……已是天命庇佑了……况且,台甫——”
便是提起那个少年,墨玲都觉心痛欲碎。
“——台甫的踪迹还没有找到吗?”
金阙跟着墨玲的脚步一停,深深叹了一声,“国中各地都去找过,便是蓬山和黄海都派人去搜索过,难不成真的和那个人说的一样,台甫在危急之中发动了蚀,回到昆仑了吗?”
墨玲一双秀眉拧起,只觉一股气从胸口冲到了头顶,“他说的话也能信!他分明是知道我们和昆仑之间不能自由来去才找了这个一个理由!当年那里可没有发生过蚀的样子!”
“我——难道不知道吗?实在是没有任何迹象才这么乱想啊。”
金阙对找到文光的踪迹这件事已经是绝望了。
墨玲听到他的话,心头原本消去的怒火又一次被点燃了,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讥讽的冷笑。
“怎么,内宰您也对寻找台甫这件事失去兴趣了吗?”
她的双手拢在袖笼中,冷眼质问金阙,“您也准备投向那位造王者,开始认同那伙人传出来的“现在这样就很好,既能有王镇压国运,又不会妨碍大家治理国家”的话了吗?”
墨玲的话简直是诛心之言,立刻就人让金阙的脸皮紫胀。
金阙被墨玲的话气得眉毛都打颤,“女官请慎言!大家都是效忠主上之人,现在内忧外患,是说这种只能徒生疑窦的气话的时候吗?”
墨玲却仍旧冷笑,“太宰总有话说,但是您刚刚的话却让我无法再相信您的忠心了。”
“你——”
金阙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是墨玲却已不给他机会,而是对他躬身一礼道:“主上寝居之处已到,太宰。”
原来他们刚刚争论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茶朔洵现在的处所。
金阙的话被墨玲堵在了这里,他只能深深吸一口气将内心的不满压制下去。
对他而言,确定茶朔洵的安危远比和个小丫头在这里吵架重要得多。
金阙宦海沉浮多年,不至于这点轻重弄不清楚,因此他的辩驳被墨玲堵住之后,便将此事暂且按住了。
他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墨玲,便整理了自己的形容,让守在门外的下官们带他进入寝宫内看望茶朔洵去了。
茶朔洵的状况自然是一如既往,重重的帘幕之内,高睡在帷帐之中的君王依旧无声无息。
金阙虽然早已知道了自己主君的情况,但是却也无比盼望着也许会有奇迹发生,但是亲眼见到了茶朔洵的情况之后,心中的失落只能又累厚了一层。
他在问过御医与寝宫内的下官们之后怅然离去。
沉闭的寝宫似乎没有因为这个人的来去有任何的影响,常年垂落的帐幔厚厚地遮掩着这一处至尊的王居,连空气都是寂静的。
金阙走后,墨玲像是影子一样在猩红的地毡上俯身叩拜,“主上,这就是您不让奴婢将您已苏醒的消息告诉太宰的原因吗?”
帘幕还是如同山峦一般隔绝厚重,但是里面却传来了一个虚弱又沉定的声音。
如果让金阙听到这个声音他一定会激动地浑身发抖,因为那正是茶朔洵的声音!
“你认为他不忠吗?”
“奴婢确实有这种猜测。”
茶朔洵的声音带了一丝笑意。
“不忠——倒也未必不忠,当我把他提到这个地位之后,他与乐羽已经是势同水火,不能共存。”
所以金阙是绝对不会倒向自己的敌人的。
但是,金阙也确实有所动摇了。
效忠的主上常年不能视事,形同虚设,象征正统的麒麟也不知所踪,他虽然有茶朔洵留下的旨意,获得了能与乐羽分庭抗礼的地位的权力,但是他也被迫成了乐羽那一派官吏们最先要打击的靶子。
所以这些年来,他带着茶朔洵留下的那些人手对抗乐羽的压力可想而知。
况且,金阙还是个相当功利的人,这些年他虽然获得了一些好处,但是恐怕付出的东西却更多,所以金阙如今动摇也在茶朔洵的意料之中。
“他只是有些厌倦了,厌倦了这看不到尽头的对抗,厌倦了看不见希望的未来。”
“那岂非还是不忠?”
在墨玲心里,不能毫不犹豫地对主上付出便是不忠了。
垂帷之中,茶朔洵靠着厚厚的枕头上轻笑了一声,他浅淡的目光瞥了一眼遮挡了他与外界的帷幕,却像是穿透了这层厚重的布料,直直地看向了那个跪在外面的女官。
““忠心”这种东西,从来论迹不论心。他只要继续在朝中做我需要他做的事情,他的忠心便无可指摘。”
“既然这样——”您为什么让我为您醒来的事情保密呢?
在墨玲看来,如果不是出于对金阙忠诚的质疑,茶朔洵根本没必要隐瞒他已经醒来的事实。
“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茶朔洵打断了墨玲的话,他的神色怏怏的,刚刚醒来的身体支撑不了太久,他只是对墨玲这样命令道。
“……是。”
尽管墨玲心中有无数不解,但在茶朔洵这样说之后,她便顺从地应下了。
一股晕眩袭来,茶朔洵感觉自己的意识又要逐渐陷入黑暗,他知道封印重新又发挥作用了。
虽然现在那个封印已经被撬动了一角,但是却依旧还能起作用。
茶朔洵在心内轻嗤一声,抓紧时间对墨玲命令:“把国库不在朝廷的消息散布出去,后面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管……”
话都来不及说完,茶朔洵便感觉自己和身体之间的联系再一次被切断,他的意识也抵抗不住来自灵魂深处的牵引,再一次陷入了那片混沌与黑暗之中。
而帷帐之外,墨玲听着里面传来的声音逐渐消失,深深地叩首。
“谨遵御命。”
……
在茶朔洵的意识沉入黑暗的同时,远在庆国的少年则欣喜地睁开眼睛,“你回来了,这次你回来得好快啊。”
雀跃的声音仿佛能翘起一个小尾巴。
如果少年心底的这个声音有实体的话,他可能会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
“因为制约我们的封印开始松动了,所以我才能这么快回来,开心吗?”
“真的?”
少年的眼睛一亮。
那个声音告诉过他,他们之所以会以这样的方式在一起,全都是因为一个封印。
“封印失效之后,我就能找回我的记忆了——我们也能相见了吧?”
轻笑声在少年的脑海中响起,有些调笑的意味,让少年忍不住脸颊有些发红。
“是啊,只要封印失效的话。”
“那一天不远了吧?”
少年似乎有所预感,他眼睛的颜色变得更浅了,已经近乎于银色,他这样笃定地说。
“而在此之前,我要去见到你说的那个人——庆王。”
第102章 真名
想要见到庆王, 就要进入尧天。
而前往尧天却并非易事。
自从那一日在路上遇到人截杀之后,朱旌们的队伍便又遭遇了好几次各种各样的袭击。
除了伪装成匪徒的凶恶之徒,他们甚至还被妖魔袭击过。
天知道在承平已久的庆国境内见到那些可怕的妖魔是多么罕见的一件事情。
在这个过程中, 朱旌们从一开始的慌乱不知所措, 到现在已经能神色如常地将袭来的敌人的尸体挖坑掩埋了。
漆黑的夜色中,浩烈用袖子擦了擦因为掩埋尸体淌下的汗水,将铁锹插在了身旁的土地中, 一屁股坐在了同伴们的身边。
朱旌们正围坐在一起, 各自或是小声交谈, 或是相互替同伴处理着被袭击的人造成的伤口。
“辛苦了。”
一个同伴从取下一个水囊丢给了他。
浩烈立刻扒开水囊的塞子, 仰起头大口大口吞咽着囊中的清水, 直到他喉咙焦灼的干渴缓解了才畅快地呼出一口。
“完事了吧?”
刚刚递水给他的那个同伴对浩烈搭话。
“啊,完事了。”
天气已经热了起来,被妖魔撕碎的尸体如果不被埋起来的话会引来林间的野兽,野兽聚集的话,周遭的居民们就会感觉不对,说不定就会告诉庆国的官府,到时候他们也就不能顺利地朝尧天去了。
话虽如此,但是处理那些尸体实在是让人难以下手, 所以掩埋的活通常都是由队伍中胆子最大也是初次遭遇袭击就敢拔剑的浩烈去做的。
听浩烈这么说, 原本在一旁竖着耳朵探听的其余朱旌们不由纷纷松了口气,开始七嘴八舌地感叹。
“这是第几批了?”
“差不多第五批了。”
“这么紧追不舍,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听到这样的感慨, 原本还在抱怨的朱旌们当即沉默了。
还能为什么?
大家的眼神不约而同地朝着不远处看去。
在那里,一个少年正靠着一只巨大的长翅妖魔闭目养神。
在依稀只有星光的晦暗夜色中, 大家只能看清少年的轮廓,因为和盘踞的妖魔在一起, 看少年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山一样的阴影。
——他也确实如同一座小山般的阴影,一直笼罩在朱旌们的心头。
这时,不知是谁迟疑地开口:“……这样的日子,到了尧天就结束了吧?”
沉默被这句话打破,但是却引来了更深的沉默。
过了许久,被朱旌们围着的素裹才开口道:“他是这样说的。”
又是一阵沉默。
而在母亲的身边,莲花揉搓着自己的手,即便是在并不清明的夜色中,她也能知道这上面有一道小小的伤疤——这是在一次袭击中被一只有翼妖魔伤到而留下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淡淡的叹息萦绕在了朱旌们的身边,就像是笃定少年一定不会在到达尧天后就放过他们一样。
“……他会遵守承诺的。”
不知为何,莲花就这样坚定的相信,她突然又果定的话语一下子便冲破了那因为看不见希望而灰暗的情绪。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她的这句话吸引了过来,莲花也因为突然被注视而紧张了起来,她有些颤抖地说:“毕竟,他来到我们队伍后,答应我的事情他全都做到了,他看起来并不是会欺骗别人的人。”
气氛松快了一丝。
“小妹说得对,那位看起来就像是个大人物,那样的人,肯定会言而有信的。”
一个同伴用嘻嘻哈哈的语气说着,大家也纷纷点头,七嘴八舌地赞同起他的话来。
素裹在看到朱旌们重新有了希望的样子,心下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就担心大家丧失希望而变得没有力气,旅途还要继续,如果没有心气支持的话,他们很可能就会在下一次的袭击中失去生命。
这样就好,无论最终结果是什么样,他们都要怀揣着希望走下去。
但是,这并不代表素裹就消除了心底的忧虑,她只是将这个忧虑更深地埋藏在心底,她毕竟是这个队伍的座首,她不能最先丧失信心。
她整理好自己的心态,笑着开口,“马上就要进入瑛州了,大家要打起精神来!”
振奋的语气,似乎大家马上就能进入尧天,完成这遭罪的“同行”任务,顿时就让朱旌们提起了精神。
“是!”
异口同声,干劲十足的响应,让原本蜷缩在妖魔肚子上假寐的少年都投来了一眼。
不过他很快就收回了视线。
他只要确保那些朱旌们还能和他一起前往尧天就行了,庆国是一个安宁的大国,所以没有旅券的他是无法顺利地在这个国家行走的。
他只有借助朱旌们的旅券才能顺利前往尧天而不被人盘问。
这就是他一直强迫朱旌们与他同行的原因。
但是,无论是为了他们还是为了自己的安危起见,他都不想和他们有更多的交往。
“这样很痛苦吧?”
温柔的声音轻轻地问道。
“不能解释,只能冷冰冰地命令别人去做危险的事情,明明初衷是为了保护,但是却表现地像是傲慢,很痛苦吧?”
从朱旌们遇到少年开始,少年表现地就像是一个冰冷的、高高在上的、只考虑自己的利益的人,他一路上都能冷漠地杀死那些意图袭击他们的人,像是从来不会因为那些鲜血、残肢和尸体恐惧,也绝对不会对朱旌们的善良而动容和软化。
他就像是只会朝着自己的目的前进的没有心的神。
但是那个声音知道,少年的本性并非如此。
他每一次命令御使的妖魔杀人都会痛苦地心脏蜷缩,他每一次看见朱旌们受伤都会悲伤地要死去。
他并非对这一切无动于衷,他只是强行让自己不去理会这些情绪罢了。
“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那些感情没有用。”
少年淡淡地说道。
轻轻的叹息声响起,那温柔的声音像是要抚平少年因为克制而被苦痛腐蚀的心,但是他却没有任何类似于“不必如此”这样的话语。
他们都明白,少年的做法是正确的。
虽然,有时候正确的事情会让人感觉痛苦,但是那痛苦是必要的。
“马上就要进入瑛州了,进入尧天之前,你们会经过一个叫做固继的地方,那里是尧天的咽喉之地,也是四方商贾集中之处,阿难就在那里,找到他,他会帮助你的。”
少年微微侧着头,认真的听着那声音的指引,“我需要怎么去找呢?我没有旅券,不能离开朱旌队伍太远。”
温柔的笑声像是羽毛落在了少年的耳畔,“不必去寻找,朱旌们到了那里,肯定会进行演出,而那个人现在是固继的一个乐人,只要有朱旌到达固继,他作为乐人是一定要去检查的。”
所谓乐人,就是在乡间搜集各种乐曲和诗歌的小吏,同时乐人也有着监察朱旌队伍的职责,所以,只要这个地方设有乐人这个职位,那么他就一定要拜访新来的朱旌。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为我选择他们的原因吗?”
在莲花之前,其实也有人进入过落凤山,但是那个时候,他却并没有让少年接触这些人,更不要说去“帮助”乃至于“吸引”那些人了。
只有朱旌才是有用的。
而在千里之外,靠在芬华宫内的软枕之上的茶朔洵继续在心内与少年交流。
“——见到阿难之后,他应该会很高兴,你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恩人,但是,不要全都相信他的话,现在——我们谁也不能轻易相信。”
少年轻轻嗯了一声,“可是我并没有记忆,也不记得他了,这样我让他帮助我他会答应吗?”
慵懒的语调带着笑意,“无论你提出什么要求,只要不让他违背道义,他都不会拒绝的。至于说记忆——也许你见到他之后会想起什么呢,即便想不起来,那也没有关系,至少你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名是最短的咒,也会让本就松动了的封印继续被撬动。”
“我的名字?”
少年的声音有种空灵的迷惑。
“我不叫香雪吗?”
千里之外的茶朔洵在听到少年这傻乎乎的问题时,甚至忍不住睁开了眼睛,他的笑意完全地在脸上绽放,既有怜爱又有一丝狡黠。
这样的文光也太过于可爱了。
“——香雪啊,”靠坐在奢华床帏之内的男子像是狐狸一样笑眯眯地说道:“那当然也是你的名字。”
只不过是独属于我们之间的一点情趣,也一向不被你承认罢了。
少年虽然失去了记忆,而直觉也让他对那个声音有着别样的情愫与信任,但是这却并不代表他失去了自己的敏锐和判断。
那种轻佻的语气让他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心中顿时确定了,自己肯定不叫做香雪。
他感觉有些气恼,“你居然骗我。”
下意识带着嗔意的语气让远隔千里的男人忍不住轻啧了一声。
而少年当然不会知道男子的感受,他还在继续发问:“我的名字叫什么?”
没有人会喜欢这种对自己一无所知,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状态。
所有少年是迫切又祈求的。
没有人可以面对自己心上人的祈求而无动于衷,茶朔洵自然也不例外。
但是——
“我不能告诉你。”
茶朔洵面上的笑意收敛,隐约显露出一抹怀念的哀色,声音艰涩,“我叫了你的名字,就会惊动那些人。”
那个封印不仅是针对少年的,同样也是针对茶朔洵的,他们已经察觉到少年的出逃,如果再发现茶朔洵也苏醒了的话,那么他们就不能这样一明一暗慢慢谋划了。
少年当然是失望的,“是这样啊。”
他垂下头,像是月亮被云雾遮蔽了光彩。
茶朔洵的呼吸都为之一滞,他心底对那个人的憎恨如同深沉的淤泥,翻卷着烧灼他,让那双温柔的琥珀色眼眸都染上了暗色。
心上人的名讳在他的舌尖缠绵缱绻,可是他却不能说出来。
第103章 顾继
夜间的风都停了下来。
“不能说也没有关系。”
少年体贴地说, 纯然的笑靥让夜色都变得温柔了,“我总会知道的。”
那个声音沉默了许久,直到少年渐有了睡意, 才听到他轻柔地回复了一句。
“忍耐真是一种酷刑。”
无法靠近, 不能明言,只能最初连这样的对话也不能,只能像是影子一样守护在爱人的身边, 每时每刻都是分离的痛苦。
而少年此时已经半梦半醒, 只是无意识地嗯了一声, 便沉沉睡去了。
他已经太累太累了, 只有在那个声音的守护下, 才能放松地睡下。
即使远隔千里,茶朔洵也好像能看到少年憨然的睡容,他的目光柔了下来。
“好好睡吧。”
一个名字被他无声的念出,那是少年的真名。
——文光。
少年即为柳国消失已久的麒麟。
“快了。”
茶朔洵能够感觉到那种像是被强行切断自己与身体的联系的困顿感又再次袭来。
但是在再一次被迫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之前,他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冷静地近乎冷酷的笑容。
“一切都快结束了。”
……
庆国的首都位于瑛州,位置大概在整个庆国的中央,因为都城需要辐射整个国家,所以位于国家腹地的位置是最好的。
但是, 位于腹地的好处明显, 坏处也同样明显。
那就是必须要穿过别的州才能前往。
朱旌们从和州的芳林出发,穿过了沿着青海的海岸绵延细长的和州,才到达了瑛州与和州的边界处, 那里有一座高岫山。
在高岫山下修整了一晚之后,他们越过了那座山, 踏上了一条连接和州与瑛州的干道。
宽逾百步的干道上,车马如流, 行色匆匆的人们,虽然面上有着疲惫,但是却都充满了希望。
——他们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活而努力着。
“这条干道是庆国的生命线。”
茶朔洵对目不转睛看着马车外面景象的文光道:“从南方运来的米、盐、从北方运来的皮毛、纺织品、牛羊,这些物资全都要通过这条干道在庆国的国土之内流转着,维持着这个国家的百姓们的生活。”
“——就像是一条流淌着血液的大动脉一样。”
“是啊,庆国的南北差异很大,气候水文也各不相同,南方多雨,虽然盛产稻米、食盐,可是卖不出价格,而北方又多山地草原,没什么耕地,百姓们只能渔猎放牧,常年吃不饱饭。这条干道横贯南北,中间又通过国都,不仅能将南北的物资流通起来,也可以将国家的政令通畅地传向各地,是至关重要的一条干道。”
“真好啊。”
文光看着外面,淡淡地笑了,“庆国能够有这样的干道真是幸运。”
茶朔洵道:“这是达王时代的德政,惠泽至今,已经近三百年了。”
文光苦笑,“三百年前的德政还在惠泽当今,可见想要成为一位明君还真是不容易。”
听文光这么说,茶朔洵突然心头一动,千里之外,他睁开眼睛。
“——你是想起了什么吗?”
文光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只是一点模糊的画面——我感觉我也像是有一个国家似的。”
茶朔洵几乎要忍不住说“你有”,但是他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到了嘴边的话。
不能说。
文光现在的状态就像是梦游,梦游的人只能自己醒来,不能被别人叫醒。
万一被惊醒了,那么会有什么后果谁也不清楚。
将极欲破胸而出的欲望按耐住,茶朔洵垂着眼帘道:“——是啊,想要成为一位明君实在是不容易。如今十二国中,能称明君的,也只有寥寥数人罢了。”
“那么,我要去见的那位景王是明君吗?”
茶朔洵笑了笑,“那是一位了不起的女王。”
了不起?但是却并没有说是明君。
“不是吗?”
文光这样问。
茶朔洵依旧没有直接回答,“是与不是,需要你自己去判断,这位女王很独特,她执政的时间还不长,目前看来,算是吧。”
文光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虽然对景王感到好奇,但是比起景王是不是明君这个问题,他的心里现在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疑问。
“……呐,见到景王之后,我要做什么呢?”
茶朔洵沉默了一瞬,“去向她拿回暂时存放在庆国的国帑。”
咕噜噜转动的车轮在宽敞平缓的干道上压出两道车辙,文光原本的眼神中露出了惊讶的光芒。
“——那种东西也可以存放在别国吗?”
国帑不是会存放在国库里的吗?
“一般来说不会,但是这也是有先例的。当一个国家不稳定的时候,为了保证国库不被别有用心之人擅用,也可以将国库之中的财物托付给他国。而且——”
将国帑交给庆国保存,是你提议的。
“而且?”
文光不知道茶朔洵为什么不接着说下去了。
“没什么,马上就要到顾继了。”
文光闻言,抬起头巡视山野,只见不远处隐约一座城郭,青色的砖石累成的城墙,一条碧溪绕城而去,城外四方田畦,田里农人正弯腰侍弄着庄稼。
马车越来越靠近城门,马车附近的车辆与人群也越来越多。
挑着担子,扛着包袱,拉着车,骑着马匹,穿着各式各样衣服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鲜活的人们全都向着这座城市汇集。
在核实了旅券之后,朱旌们从西面的酉门进入,这座喧闹的、繁华的城市一下子就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虽然在干道上的时候就可以预料到顾继是个非常繁华的地方,但是亲眼见到的时候,还是让莲花看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他们走到了一处小巷中,大家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里就是顾继?”
莲花从巷口朝外面张望着,喃喃地说道。
宽逾百步的笔直道路被划分成了车道与行道,人与车各自在道路上穿行,道路两旁的店铺中人潮如流,兜售货物的声音层出不穷。
“来看一看,宋国的丝绸,是当季的最新花样!”
“新鲜果子嘞,热腾腾、甜蜜蜜!”
“今日新酒,新坛启封!”
“南方新米到店!”
……
吆喝声一声接一声钻进朱旌们的耳中,让一直以来都绷紧神经的朱旌们情不自禁的放松慨叹了一声。
“是,这里就是顾继!”
浩烈转过头,对已经看花眼了的莲花笑道:“庆国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和别的地方都不一样吧?”
莲花用力地点头,“这里的人都好有活力啊。”
素裹听到女儿的话,不禁微笑,“每一次到顾继来都感觉这里变化很大,这里的道路比上次又拓宽了呢。”
朱旌们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哄闹,“就是顾继的人口味比较刁钻,我可吃不惯他们的菜,他们连茶水里都要放糖。”
“观众们也很难讨好呢,在别的地方受欢迎的剧目在这里可能已经演腻了,这样繁华的城市根本不缺来往的朱旌呢。”
“是啊,是啊。”
素裹看朱旌们越说越不像话,直接转头喝止了他们,“好了,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快点去找可以演出的地方,然后去请乐人来,没有乐人的同意,我们还不能在这里表演。”
“知道啦,知道啦。”
朱旌们对座首训斥也不害怕,笑嘻嘻地就三三两两各自办事去了。
遣散了队伍中的其他人,素裹脸上松弛的笑意也慢慢消失,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才向文光所在的马车走去。
她站在马车的车窗边说道:“队伍的粮食已经快要消耗完了,我们可能需要在顾继停留几天,可能会拖慢行程,抱歉——”
素裹按照同行以来到惯例这样解释着,她知道少年肯定会同意,所以即便说着抱歉,但是心里也并没有很惶恐。
“没关系。”
马车里的回答果然如同素裹所料,素裹暗自点头,随后便打算让浩烈先把马车寄存到附近的馆舍中。
——官府提供给朱旌的营地是不能养牲畜的。
“那么,请您先下车。”
文光从马车中下来,浩烈将马车赶出了陌巷,他要先到营地把东西卸下,再前往相熟的馆舍寄马。
“请您跟在我身边。”
素裹已经看见他们的同伴在街道对面对自己招手,看样子他已经找到了营地。
“景王很厉害。”
跟在素裹身后的文光在心底和茶朔洵说话,穿行在城市中,更加能感受到这里的繁荣。
茶朔洵道:“嗯,很有活力的城市。”
“和柳完全不一样。”
茶朔洵眼神深了深,“又想起了一点?”
感觉文光恢复的速度比预料的要更加快一点,封印的作用越来越弱了。
“稍微。”
“唔,难怪现在冷淡多了。”
文光嘴角微扬,“所以,还是不要想起来更好吧?”
茶朔洵虽然看不见文光的脸,但是也能猜到他的表情。
“不,恰恰相反,虽然满心依赖我的时候很可爱,但是也更让人忧心。”
文光嘴角的笑容更大了点,“说谎也没有意义,反正我——”
“文光!”
第104章 流言
柳国国都, 芝草。
街道如同一条白色的游龙沿着高峻入云的芬华山盘踞而上。
道路两旁全是高大的建筑物,大多是用白色的石头砌成,在阳光下闪烁着美丽的光芒。窗户全都是用玻璃装嵌而成。曾经破败郁闷、门前池塘长满苔藓的建筑物现在已经焕然一新, 原本店铺中消失的客人也重新回来了。
而流言也是从最繁华的那条街道传开的。
“国帑不在国库里。”
大家不敢在国府的脚下明目张胆地议论这样的事情, 但是只是几个日夜,街头巷陌乃至城外的田亩之间便都有人在说这个事情了。
流言就像是春雨过后的野草一样,刹那便传遍了整个芝草, 并且有向其他地方传开的趋势。
流言充斥着整个国都, 高踞云端的芬华山上自然也被流言浸染了。
因为流言的传播, 芝草的气氛变得很怪, 大家都因为国帑不在国库中感觉到不安, 原本因为多年的平静而沉淀下来的国家似乎又要因为什么而掀起风浪的样子。
因为山下这样,山上的气氛自然也不会很好,在这种奇怪的焦灼躁动的氛围中,芬华山上朝议开始了。
聚集在宏辉殿外的六官互相以眼神交流但是却没有人说话。
虽然大家都说是流言,是无稽之谈,但是实际上却都已经认定国帑的确不在国库之中了。
身为天官之首,站在六官队列最前方的金阙,从四周时不时向他投来的视线, 确定了这一点。
“真是该死, 到底是什么人把这个要命的消息传出去的。”
金阙保持着端凝的神色,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立在前方,心中却暗骂着。
从这个流言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他就知道不好了, 但是要解决这个流言他却没有办法。
因为国帑确实不在国库里,而且到底在什么地方也没有人知道。
他在脑子里把可能和国帑相关的人全都过了一遍, 然后他的视线便在乐羽和苍梧的身上打了一转。
能够调动国帑的人有限,要么是由主上命人暗中藏了起来, 要么则是被乐羽故意转移到了别处。
如果是主上的话,那么国帑很可能就在苍梧的手里,他知道禁军对主上的忠心是无可指摘的,这种情况也是最好的。
但是要是国帑其实是被乐羽拿到了手里,那就有点糟糕了。
金阙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的时候,全员聚齐的铜锣敲响了。
排列整齐的官吏们静静依次进入宏辉殿。
这座恢弘的殿阁早已被修缮地完备又壮丽。
廊檐上的彩绘闪烁着华丽的光彩,就连雕刻着瑞兽的掾子都笼罩着威严。
这里就是柳国的权力中心。
金阙望着头顶悬挂着的匾额,深深吸了一口气,拾步上了汉白玉的台阶。
从铜锣敲响到在宏辉殿内站定,时间并不短也不长,而在这段时间里,却没有一个人说话。随着六官们在殿内站定,笼罩在每个人身上的紧张感也变得强烈。而等到宏辉殿的殿门被下官们关闭,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感甚至让人感觉到一阵阵皮肤刺痛。
金阙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御座上看了一眼。
垂挂着珠帘,背后树立着鎏金屏风的空荡荡的御座,让他近乎于窒息。
——这个国家没有主人。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脏都开始绞痛了。
又是一声锣鼓响,本该因为主上莅临而拉开的珠帘却没有动静,反而是作为冢宰的乐羽向前,一步步走上了只有王与麒麟才能踏上的御阶。
金阙忍不住攥紧了拳头,看着乐羽直到走到距离御座还剩一级的台阶上站定。
这是毫无疑问地僭越。
六官中不少人在看到乐羽这番举动时都露出了忿忿的表情。
但是他们却都像是金阙一样忍耐住了。
因为主上无法亲自视事,而宰辅也不在,作为冢宰的乐羽是有权力这样做的。
金阙闭了闭眼,将心头的愤怒强压下去,作为太宰号令六官向御座行三叩之礼。
礼毕,立刻就有御史出列,似乎有事要奏禀,但是他还没有张口,便被御阶上的乐羽抬手制止了。
他的视线在六官们的身上巡视了一圈,用沉着有力的嗓音说道:“流言的事情我听说了。”
乐羽身上深紫色的衣袍在阳光的照耀下泛出别样的光彩,从度王时代便掌权的威信让他有着不敢逼视的威严。
“国帑的事情,流言不可信。国库之中存放的财物从未有过丢失,每年送来的税赋也全都登册入库了。马上就是一年赋税上缴的时候,在这种时候传出这样流言,实在是居心叵测!”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到了乐羽身上。
“如果连国帑都无法保存,那么国府的威严何在呢?百姓们辛苦上缴的税赋岂非不能用于国家?那么势必将动摇各州上缴税赋的信心。”
所有人都在听到乐羽的话时精神一震。
赋税是一国立足之基石,如果下面的各州以不信任国府的原因推迟或是拒绝缴纳应该的赋税,那么国府就像是被人砍掉了一只胳膊,国家是无法顺畅的运行的。
金阙的目光也深了深,他并不相信乐羽说的国帑没有丢失的话,但是他后面说的却很有道理。
国帑非常重要,没有国帑的话,国府是没有底气压在众多的州侯头上说话的。
乐羽的视线看向了金阙,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继续说道:“所以要尽快找出流言的源头并且保证这个流言就对不能流传下去。一旦流言传到了其他州侯的耳朵里,那么即将到来的夏收会是什么结果,谁也无法预料了。”
乐羽话中的意思大家都听懂了,流言的后果实在巨大,如果不加以制止的话,最后受损的只会是国府。
一时间所有别有意味的眼神都收敛了,原本因为流言而蠢蠢欲动的朝堂短暂的平静了下来。
“如何制止流言以及寻找流言的源头请大家各抒己见。”
这场朝议的节奏已经被乐羽掌握了,听到这里金阙干脆地闭上了眼睛,之后的事情听不听已经没有意思了。
无论是遏制流言还是找到流言的源头都只会让国府显得更加心虚而已。
看来国帑是真的丢了——而且也并不在乐羽手里。
心里怀揣着这个想法,金阙在之后的时间里,无论谁来说什么建议,来问他的意见,他都是支支吾吾地敷衍过去了。
在众人议论得热闹的时候,金阙悄悄瞥了一眼苍梧,高大沉默的武官站在朱红的柱子旁,脸上也全是困惑和忧虑。
而他身边的那些武官,成佳、平度之类的人全都是类似的表情。
看样子也像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第105章 天纵之才
所以, 国帑究竟去了哪里呢?
是他们真的不知道,还是伪装地太好呢?
朝议过程中,金阙没有和乐羽有任何交流, 到了如今这个情况, 他和乐羽已经是明面上的不合了。
两人便是偶有目光接触,也不过冷冷点头,除却公事, 两人几乎是不会说话的。
想要知道国帑在不在苍梧手中简单, 只要直言相问便是, 而想要知道是不是在乐羽手里, 就要想点法子了。
朝议结束后, 金阙怀揣着满腹的思虑回到了官邸之中。
“大人,苍梧大人正在里面等您。”
才走进大门,家令便迎了上来,告诉金阙苍梧来了。
金阙闻言,不由一哂,这还真是心想事成,本就打算问问苍梧,没想到他自己就来了, 也好。
家令小心地打量着主人的脸色, 说:“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苍梧大人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金阙走到侧间里,换下了官服,从屏风里走出来的时候就听到家令这么说。
他舒了一口气, 接过家令捧来的温水,又就着温水狼吞虎咽地吞下了一旁准备着的糕点, 这才感觉那种饿得胃痛的感觉好了一点。
金阙一抹嘴,叹气, “国帑不知所踪,那家伙之前一直在军中,肯定没听说过这个传言,但是现在知道了,他来找我估计是来问个清楚的吧。”
家令跟着金阙已经几十年了,与其说是家令,不如说是值得信赖的家人,所以他和金阙说话也比较直接。
听到金阙这么说,家令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国帑是真的丢啦?”
金阙苦笑,“我宁愿是假的呢。”
说着便抬脚朝正厅走去。
苍梧已经在金阙的官邸中等待许久了,他身上还穿着武官的袍服,嘴角甚至都起皮了,看样子是一下朝就跑过来了。
“国帑真的不见了吗?”
金阙没有立刻回答,他揣着双手,余光略过桌面,上面摆着一盏茶,明明自家的仆从给他送了茶水,但是这家伙却丝毫没有享用的意思。
茶水虽已冷了,但是空气里还能嗅到茶水清隽的香气。
是上好的云雾茶啊。
“真是暴殄天物。”
金阙一脸心痛地推开窗户,将桌上的茶水泼到后窗的夜来香丛里,“这茶叶还是当年主上找到的一处茶山中出产的呢,本来给你喝就是如牛饮水,结果你还不喝。”
苍梧本为金阙这拉拉杂杂的一堆话感到烦躁,但听到这茶和茶朔洵的关系之后,原本拧成一个疙瘩的眉心也松了下来。
“——这是主上寻到的茶叶吗?”
金阙白了苍梧一眼,打开柜子取出茶叶和茶具,又呼唤仆从拿小风炉来,将风炉点燃,烧起了一壶水,这才慢悠悠地说道:“对,说起来十二国中如今流传的好茶几乎都是主上所作。”
说着,自己都慨叹了。当初被助月辉受令去组建商队的时候,真感觉是晴天霹雳,以柳国当年的情势,能够自给自足都是说梦,更不要说拿国内那点东西去其他国家换物资回来了,他当时在被迫接下这个任务的时候都以为自己要辞去官职回乡下做个农夫了。
而且当时被派来组建商队的人全都是助月辉不喜欢的人,只看人员组成,一个被排挤的天官,一堆被排挤的武官,这领头的居然还不是自己这个最有经历的官吏,而是个海客出身的男人,任谁看这样的组合都是个笑话。
想想都叫人唏嘘。
水吊子呜呜作响,一大蓬白烟在炉子上结成云雾,水开了。
金阙拎着水吊子坐到桌边,清洗了茶具后,便用滚水又重新冲了一壶茶。
将一杯推到苍梧面前,金阙自己面前也倒了一盏。
被滚水激发的茶叶爆发出了惊人的香气,那浓翠的茶汤配和着香气,金阙情不自禁地放松了下来。
苍梧看着自己面前的茶盏,碧绿的茶汤里倒映着他自己的面容。
那是憔悴又疲惫的。
“主上他,真是天才啊。”
逆境也能玩成顺境,三年前的布局却能让这个群龙无首的国家在敌人的手里也能变好。
现在这样互为犄角的形式,恐怕是他预料到了的吧。
在苍梧望着茶水不知想什么的时候,金阙突然说道。
苍梧抬起头,悲伤地说:“主上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吗?”
如果现在有主上在的话,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吧?主上总是能看得很远,无论多么坏的情形,他都能把它变好,当初的商队是这样,如今的国家也会是这样吧。
金阙摇了摇头。
“那么台辅呢?”
金阙也还是摇头。
苍梧颓然地垂下头,好久,才抬起头问道:“你觉得国帑在谁手里?”
虽然主上无法视事,但是他们也不能就这样放弃,必须要振作起来,在主上苏醒之前,继续支撑下去。
“不在你手中的话,可能就是在乐羽手里了。”
但是苍梧却皱了皱眉,摇头,“应该也不在他手里。
金阙扬眉看他,苍梧道:“国帑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给军队发粮饷。如果按照常规,从国库中用国帑发粮饷的话,军需官们拿到手中的军需单子上是要盖帑印的,但是从三年前开始,军需的单子上就只有国玺了。”
“这样也未必是因为国帑不在他手中——”
“不,你不明白,不用国帑而另外筹措军需是多繁琐的事情,如果能名正言顺地使用国帑,他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呢?”
“也许他是想用国帑来另外养一支军队?”
苍梧摇着头笑了,问道:“你觉得他和逆贼恒光是一样的人吗?”
逆贼恒光会因为野心而另外养一支军队,因为他需要用这支军队来保护自己,他恐惧而胆小。但是乐羽却不是这样的人,乐羽胆大包天,傲慢又自视甚高,他根本不屑于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一直自诩忠臣,他是绝对不会做出这样谋逆的事情的。”
金阙没想到会这样排除了乐羽的嫌疑,但是他还是道:“话虽如此,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我还是会暗中派人调查。”
苍梧点头,对金阙的这个决定没有异议。
“国帑不在乐羽的手里,那么你也说了,军饷的变化是在三年前,这样看来,国帑很有可能是被主上藏起来了。”
苍梧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猛地攥紧,开始微微发抖。
“——是主上的安排?”
金阙看向苍梧微笑,“所以我才说主上是天才啊。”
伏线千里,在三年前下下一个个暗棋,让他们适时而动,从而把局面一步步引导到想要的样子,这样的心机和筹谋,怎么能不算是天才呢?
第106章 离开
在朱旌们的营地里, 阿难在帐篷里对文光大礼拜下。
“台辅,祝您万寿无疆。”
文光无奈地拖住阿难的手臂,“不必这样。”
阿难却依旧结结实实地给文光磕了一个头。
“礼不可废。”
行礼完毕后, 阿难激动地说道:“台辅, 您失踪的消息传遍的十二国后,大家因为您的失踪都感到悲痛无比,恕小人无礼, 请问您这些年去了哪里?”
一丝痛楚在文光的脸上一闪而过, 他喃喃地说:“我——我忘记了。”
阿难惊讶地看向文光, 这才发现文光的发色和瞳色似乎与从前不太一样, 发色微微泛茶, 而瞳孔则类似于琥珀的颜色。
“怎么会这样?您还记得当初发生了什么吗?”
他因为在外国,所以并不了解文光失踪时发生的事情,等到消息传到庆国的时候,已经是听说刘王重伤,麒麟失踪了。
文光坐在收藏道具的箱子上,目光看着远方,艰涩地开口,“我还没有想起来, 而且, 要不是你叫出了我的名字,我连这个都忘了。”
正如茶朔洵所料,在阿难唤出了“文光”之后, 文光的脑海中就好像被冲开了什么枷锁似的,一大堆的记忆涌了出来。
虽然还是有很多记不清楚了, 但是他已经回忆起了很多东西。
“别的都记起来了,只有这个还想不起来, 然后等我再有意识的时候,我已经在沮城附近的落凤山里游荡了。”
文光这样对阿难解释着。
他的记忆就像是被凌空挖去了一块,在关键的地方消失无踪。
阿难张了张嘴,心中一片混乱,无法猜想文光到底遭遇了什么,最后只是说:“我听闻,您当年是在长亭山消失的,那时主上正带领禁军在长亭山和逆贼恒光作战,之后逆贼伏诛,但是主上却被重伤,您也消失不见,这段记忆您能回想起来吗?”
文光似乎在跟随阿难的叙述回想,他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到底没有说话。
阿难失望地说:“想不起来吗?”随后他又打起精神道:“没关系,总而言之,您能回来就好了。”
文光笑容苦涩,会好么?
经历了那么多之后,他的心已经像是在苦水中浸泡透了。
最重要的人受了重伤昏迷了数年,自己则失去了记忆,又在路上被人追杀,这样算是好吗?他不知道。
在这条充满荆棘的道路上,他和茶朔洵以及付出了太多,他们只能走下去,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柳国的百姓。
“阿难,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文光将这沉重的思绪压在心底,打起精神对阿难说。
阿难见文光郑重其事,不由正色道:“请说。”
“我想要见到景王,可以吗?”
“景王——陛下?”
“是。”文光从箱子上站起身,“我就是为此而来。”
阿难的脸上神色变换,许久,他才定定道:“我知道了,我会为您联系金波宫的。”
应下了这件事情之后,阿难就匆匆离去了。
文光在营地等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有一个少女到了营地中。
后台,莲花的脸上还画着表演的油彩,她看着少女微微睁大了眼睛,“——您要找人?”
“是,”少女拢着双手,微笑着说道:“有一个少年和你们一起的吧?”
莲花眼神闪烁,抿了抿唇,否认,“我不知道您说的是谁。”
这时素裹也抱着道具到了后台,看见少女的时候吓了一跳。
她的目光从少女的绸袍上掠过,疑惑道:“这里是后台,您是?”
少女微微一笑,就要开口,而莲花则抢在她说话之前道:“这位小姐说要来找一个人,但是我们这里没有她要找的那个人,她走错了。”
素裹脸上的疑惑变成了严肃,她将慌忙走到身边的女儿护在身后,扬高了声音说:“小姐快些离开吧,这里是朱旌们表演的后台,并没有你要找的人。”
母女两个都戒备地看着少女,好像她是什么可怕的野兽似的。
少女无奈地笑道:“别害怕,我是景王的女御,我叫作祥琼,我是奉了景王陛下的命令,前来迎接柳国的台辅,文光大人的。”
这下子母女俩都愣住了。
与此同时,帐篷之外,因为发现有陌生人进入后台,所以赶忙拿着匕首赶来的浩烈也一愣。
他把手中已经出鞘的匕首一收,抬手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他是柳国的台辅?”
名为祥琼的少女看到突然进来的男人也并不害怕,视线平静地从他手中的匕首上滑过。
“是的,所以可以请您带我去见那位大人吗?”
说着,祥琼从袖中取出一块金牌,展示给三人看。
三个人看清了金牌上雕刻的金波宫三个字,互相对视了一眼后缓缓点头。
文光似乎早就知道会有人来了,在浩烈三人带着祥琼来找他的时候,他就站在了帐篷口。
祥琼在看见少年的时候便向他行礼叩拜,“见过刘台辅。”
“请不要多礼。”
祥琼的膝盖还没有碰到地面,文光淡淡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这是祥琼第一次听到文光说话,清风一样清越的声音瞬间就让祥琼耳目一新。
——是个和景麒完全不一样的麒麟呢。
祥琼想着。
虽然文光这样说了,但是祥琼还是向文光鞠了一躬,才说:“小女是祥琼,忝为金波宫女御,今日是奉主上之命,邀请刘台辅往金波宫一叙。”
文光点了点头,然后对素裹三人和营地里其他听到动静出来看的朱旌们颔首道:“这些时日多谢大家的帮助,给大家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抱歉了。”
素裹在知道少年是柳国的宰辅之后就想明白了一切,她拦住似乎有话要说的女儿,对少年说:“能帮助到您,是小人们的荣幸。”
少年的脸上闪过一抹愧疚,“并不是什么荣幸,不过总算,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了。”然后他转向祥琼,说道:“因为我的缘故,一直都有一伙人在追杀这只朱旌,这支人马在路上被我消耗了一些,剩下的现在也跟着我们进入顾继了,女御,请你告知这里的官府,将他们全都抓起来吧。”
听到少年的话,祥琼和朱旌们先是一惊,随后祥琼认真地点了点头,“请您放心,我会告诉这里的官府的。”
少年这才道:“那么,我们走吧。”
祥琼吹响了口哨,数息之后,一只天马从天而降。
第107章 金波宫
“小女是骑天马来的, 台甫是与小女同乘还是——”
文光道:“我有使令,请女御带路就行。”
他的话音刚落,一只巨大的妖魔便从他身后的影子中冲出。
那是一只仿佛发出淡淡光芒的虎形妖魔, 巨大的身形仿佛一座小山, 长了黑条纹的白皮毛随光线微微变色,色泽不像珍珠那么浅,又不至于太深。一双黑色的翅膀在阳光下折射出金属的光泽。
那双翅膀展开的时候甚至掀起了一阵小小的疾风, 让祥琼忍不住眯了眯眼睛以此躲避扬起的尘土。
“抱歉, 因为进城之后就被我拘束在影子里, 博丘太兴奋了。”
面对异国的宰辅这样善解人意且愧疚的话, 祥琼不以为意地笑道:“没关系。既然台甫您已经做好准备, 那么我们就出发吧。”
在盛夏的傍晚,赤色的潮汐在天空之上席卷,橘黄色的斑斓光芒为两个飞驰在云海之上的人披上了一层明艳的光彩。
文光骑在博丘的背上,湿润的海风从他的发间穿过,在他们的背后,巨大的月亮正在显露它的光辉,白昼和夜晚在文光的头顶交替,一半蓝紫, 一半橘红, 壮丽的色彩在无穷的天幕上铺开,仿佛是两个世界在这一刻融合。
在向尧天前进的路程中,祥琼情不自禁地将目光向身旁同行的少年身上投注。
关于柳国这位宰辅的事情, 她已经听说了很多,但是真正见到了他, 她还是忍不住好奇。
身边人的目光并没有遮掩,在月亮正式取代了太阳, 成为了这片天空的主角后,文光的视线也落在了少女的身上。
沉静得好似天上明月洒下的银辉。
“听说,您是白麒麟?”
接收到了少年目光中的疑问,祥琼缓缓开口。
但是少年的发色却并非银白,而是一种类似于茶色,但是却比茶色还要淡,像是夕晖的瑰丽之色。
“啊,这个啊。”
文光对祥琼的疑问恍然大悟般笑了笑。
“原本是银白的,现在因为某种缘故变成了这样,很奇怪吗?”
“不,很美丽的颜色,就像是傍晚的余晖一样呢。”
祥琼的话像是戳中了什么,文光的脸上露出了极温柔的笑意。
“余晖啊,真是很美丽的东西。”
随后他的目光渐渐虚茫,像是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喃喃地说:“……就像是他一样。”
少年的声音被夜风搅碎,祥琼并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
在祥琼疑惑的时候,少年的声音抬高了一点,让他的声音得以穿过夜风传到少女的耳中。
“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曾经去过两个国家的国都,恭国的连樯以及柳国的芝草,或是绚丽繁华、或是缥缈壮观,都是让人感到惊艳的地方,庆国的国都尧天,是个怎样的地方呢?”
被问到尧天,祥琼的神色倏地柔和了许多。
“那是一个很有活力的地方,生活在尧天的人,每一个都有自由的灵魂。”
文光没想到祥琼会这样形容庆国的首都。
祥琼自豪地说:“我主曾经颁布初敕,要让国土上的每一个百姓都能成为自己的王,所以生活在庆国的百姓每一个人都非常自豪,大家都会抬起头堂堂正正地生活着。”
没有谁比文光更知道堂堂正正地生活的重量了。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连心跳都因为这个美好的愿望停了一瞬,他也露出了笑容,“了不起的宏愿,景王,真是一位明君。”
祥琼爽朗的笑声在夜空中回响,“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云海之中,星星点点的光芒已经亮起,那万家灯火,便是一位君主最好的杰作。
星河如练,流淌的是一国的繁华与昌明。
这绝伦的夜色之中,文光的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曾经的一个夜晚。
也是在这样的云海之上,有一个人指着海中恒河沙数的灯火对自己说,有一天他也会在芝草送给自己一片这样的盛景。
“——台甫,前面就是金波宫了。”
祥琼的声音把文光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撞入两人眼帘的便是一座巨山。
夜色之中,仿佛是一道巨大的阴影,沐浴着半轮月光,在云海波澜之中如同中流砥柱。
金波宫到了。
星星点点如同撒了金粉一半盘旋在巨山之上的,是金波宫中的烛火。
无论多少次见到这个世界的国都,都会让人感到震撼。
那萤火般的灯光和巨山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人类真是渺小啊。
祥琼在看见巨山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地松了一口气,顺利地完成任务真是太好了。
她带着文光从山的背面飞上去,降落在一处削平的石台上,文光知道,这里是禁门。
禁门其实就是宫中的后门,这里只有王和宰辅可以任意通行,所以当王或者宰辅并不想惊动太多人前往下界的时候,他们就会从这里走。
当然,如果获得了王与宰辅的允许,其他人也能从这处门中通行。
已经是晚上了,如果从路门进入未免太过兴师动众,所以对于祥琼选择从禁门进入金波宫,也是无可厚非的。
朱红的大门在夜色之中是暗沉的,巨大的门扉上铜钉有着低调的光泽,祥琼走到禁门边,将金牌举高,大声道:“小女奉主上之命迎接刘台辅归来,请开门。”
和岩石相连的巨门从里面打开了,两个穿着皮甲的士兵低着头站在门边。
“麻烦了。”
祥琼向两名士兵鞠了一躬,随后便做出邀请的手势,请文光进入。
搏丘低低嗷了一声,化作一道黑光投入了文光的影子里,士兵去牵走祥琼的天马,他们走进了巨门之中。
庆国的首都尧天,是一个没有高高的丘陵,地势平坦宽广的城市,这座巨山位于尧天的西北,在平坦的土地上一柱擎天,山顶之上便是景王的居所——金波宫。
云海之上环顾四周,尧天就好像只是漂浮在海上的一个岛屿,高耸的山峰独立于悬崖的断面之上,像在空中建成的楼阁,这就是金波宫的全面。
月色下的金波宫就像是落在了一面水晶镜上,文光几乎能够想象,当太阳升起的时候,这座在巨大湖面上的宫殿该有多么惊艳。
“许久不见,刘麒。”
当文光跟着祥琼走下台阶,迎接他的是一个金发的男人,他身后是提着灯笼的女官和下官们,低着头,恭敬地站在两边,灯笼的光芒将白玉露面照亮,上面雕琢着细细的纹路,正是金波宫一脉相承的精致。
文光在看清男人的一刻有种恍如隔世的恍惚,他轻轻地唤出了男人的名字,“许久不见,景麒。”
虽是故人如面,却已物是人非。
第108章 小里
盛夏是柳国最好的季节。
尤其是今年, 自开年以来,节气都很顺服,盛夏时节的一场场雨, 让横贯整个中南部的融水水量充沛, 乃至长亭山脉附近,植物全都长了出来,山中的绿树苗木自不许说, 便是杂花野草都长到了山下的羊肠小道中。
这附近原本破败的小里也悄悄地恢复了生机, 从前被烧毁、朽坏的房屋不知什么时候被人修好, 在新树立起的里坊大门内静静地矗立着。
这个世界中官府的最低级别就是里府。
一个村落即为一个里府。通常来说, 里府都是正方形的, 四周用高墙围起来,内侧有一条环形的大路。村子的北面会设置村祠,以及里家。
村祠是举行正式仪式的地方,也是里木生长和祭祀天帝的地方。
村中的民居都散落在田地的四周,田地之间阡陌交通,连通着村落外围的大路。
据说在更繁华的地方,那里的里府已经没有围墙和大门了,只有一座悬挂了里府名称的牌坊。
但是在长亭山附近的这个偏僻小里, 围墙和大门还是村里最早被建立起来的东西。
对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 这是能够保障他们生存的必要之物。
因为在山边上,所以这个里随时都有被野兽拜访的可能,更不要说这里曾经因为山中的土匪而毁于一旦。
也因此, 这个小里的门并没有像其他地方的那样,清晨打开, 傍晚关闭,它一直的关闭着的。
在村里劳作的人们, 只要看见那扇紧紧关闭的大门就会感到安心。
但此刻,这个安心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破了。
埋首田间的村民们纷纷从田里探出头,面面相觑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胆小的人甚至连手里的农具都不要了,立刻就躲回了家里。
在情况还没有变得更坏之前,一个卷高了裤腿,双脚上还沾着泥巴的老爷爷从田里走出,他握紧手里的镰刀,扬声问道:“是谁啊?”
门外也扬声回道:“是过路的人,能否借口水喝?”
老爷爷苍老的眉头拧起,走到门边,借着门缝朝外看,只见门外立着一个戴着斗笠的青年,有斗笠挡着,面容看不清,但个子颇高,痩癯癯,肩上斜挎着个包裹,一手里还牵着匹马,倒是没带什么锐器。
老爷爷看他独身一人,这心便放下了一半,又见他体态并不壮硕,思量着村里还有数个青壮,便是起了冲突也不怕他,这心便又放下一半。
“原来是个过路客。”
老爷子抬高了声音,这话是安抚村里的人的,果然在听了老人的话之后,原本有些惊惶的村民们便又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了,那些从家中探头探脑的人也不见了。
“你退退,我来开门。”
这话是对外面的男子说的。
外面的男子听了老人的回话,当即道:“好,多谢老人家。”
老人从门缝里见他牵着马走远了些,这才将里的大门推开一扇,让他牵着马进了这个小里。
老人让他把马拴在门边的柱子旁,自己则带着男人去了旁边的一个小小穿堂。
男人在穿堂里把斗笠取了下来,老人这才看清男人的面貌。
老人在心里当即喝了一声彩,好一个神气的青年人!
男子双手接过男子端给他的一大碗水,仰头痛快喝了下去,感觉自己火烧火燎的嗓子被甘霖解了患,男子才一抹嘴,长长纾了一口气。
老人抚着胡须笑看年轻人喝水,问道:“年轻人从哪里来,怎么渴地这样?”
男子向老人抱拳道:“我从芝草过来,本来身上带了一壶清水,但是天热,在路上就喝掉了,从前我也常走这里,因此记得这附近有一条小溪,便打算在那里灌了水再上路,结果寻到了那里,发现溪水早就干涸掉了。”
老人捻着须听年轻人自叙,便说:“哦,那里三年前便断流了。”
年轻人听到三年前,神色微动,问道:“这几年并不缺雨水,为何那条溪还没恢复?”
“这——老汉就不清楚了,可能是三年前地动的时候把那溪水的源头给堵住了吧?”
年轻人听了,似乎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说道:“没有水源还是不太方便,要是能进山去看看怎么回事就好了。”
“那可去不得!”
听到男人的话,老人脸色都变了,“这山里封印着妖魔,寻常人可不能进山。”
“妖魔?”
男人皱眉看向老人,严肃的神情吓了老人一跳。
见老人有瑟缩之态,男人忙道歉,“吓到老丈了,我只是听到山里有妖魔被吓到了。”又问:“您说这山里有妖魔,是怎么回事?三年前这里不是有土匪吗?怎么现在变成了有妖魔,还不让进山了呢?”
老人将信将疑地看了男人一眼,说:“三年前的土匪已经被主上剿灭了,而这妖魔便是主上剿匪之后出现的。”
“那——这妖魔究竟是如何出现的,老丈您知道吗?”
男人听到老人这样说,有些急迫地问道。
“这——这我也不清楚。”
老人的眼神有些闪烁,忙退了好几步否认道。
很可疑。
男人在心里立刻便把老人的话打了个问号。
但是他也不能继续追问下去了,因为村落里的人已经渐渐朝着这个穿堂中张望,还有好几个壮年男子手里拿着农具,假装来驱赶因为好奇聚集到马匹附近的孩子,实则时不时用戒备的眼神扫向自己这里了。
这里很可疑。
男人将这个小里在心里盖了一个戳,面上依旧装作爽朗的样子道:“原来是这样,我不过一时瞎想,觉着能把溪水疏通了,也好方便大家。不过既然有忌讳,那就算了吧。”
说着,便站起身对老爷爷抱拳行了一礼谢道:“多谢老人家的水,能否麻烦您把我这水囊里也灌些清水,我还要赶路,不能再耽搁了。”
听男人要走,老丈脸上立时就松快了下来。
“不烦事,不烦事。”
这样说着,老人接过男人手里的水囊,去旁边的水缸里舀了清水灌满才还给男人。
男人拿回自己的水囊系在腰间,一面朝着栓马的地方走去,笑着说:“孩子们,我要走啦,你们喜欢马的话,以后可以去朔州城看看,那里有芳国运来的马,全都是良驹。”
原本聚在马儿附近看个不停的小孩子顿时一哄而散,偶有几个实在舍不得马儿的小孩躲在父亲的身后,不住地含着手指探头来看男人。
男人笑眯眯地任由小孩儿盯着马和自己,这番亲和的姿态也让原本警惕的村中青壮们略对他放松了些。
“多谢大家的清水,告辞!”
男人牵着马走出小里,老丈站在门内,看着他翻身上马,马鞭挥甩,便打马离去了。
直到确定男人骑着马消失在远山之间,这个里的大门才再次关闭,村落里的人又各行其是去了。
而男人在离这个小里十里路外的一处山坳中下了马,迎接他的是数十个与他同样打扮的男人。
其中一个壮汉走上前来问道:“飞鸿,如何?”
飞鸿,也就是男人从马上跳下,严肃地对自己的同伴点了点头,说:“这个小里有点问题,可以盯一盯。”
第109章 玻璃宫
金波宫南面的宫殿叫作玻璃宫, 乃是金波宫主殿的附属宫殿。这座宫殿并不大,小小巧巧的像是一朵玻璃花,依偎在宏大精妙的金波宫主殿旁。
这座宫殿究竟是哪一代景王建造, 已经不得而知, 但是自建成后便一直是最受王喜爱的别宫配殿。
除了前代予王的时代,那位女王在位时间太短,且不爱在金波宫中居住, 更多的时候她总是流连于山下的别院之中, 所以不做参考。
如今的这位女王也如从前的那些王者一样, 甚是喜爱这座别殿。
因此, 她常常用这座宫殿来招待贵客, 比如说雁国的延王与延台辅,便曾经在这座宫殿中留宿。
而现在,文光也被安排在了这座宫殿之中。
清晨,远比下界要更加柔和温煦的阳光穿透了玻璃宫的窗户,清脆的鸟鸣在庭外的园林之中传到了因为帷幕遮挡还尚且昏暗的内室,唤醒了沉睡之中的少年。
意识还未清醒,少女娇俏的声音便先传入了耳中。
“……祥琼大人,听说刘台甫是您奉命迎来宫中的, 那位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少女的话音刚落, 还未得到那位名为祥琼的女官的回应,便被另一个女声呵斥道:“真是无礼啊,小小婢女竟然私下议论刘台甫, 不恭敬!”
“啊,奴婢知错。”
少女的声音当即便惶惶低迷许多。
而后那女声又低声斥责了少女几句, 少女唯唯诺诺地应下,声音便听不真切了。
这个时候, 祥琼才轻轻敲响了内室的门,问道:“台甫起了么,小女是否可以进来呢?”
寝台里的桌子上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替换的衣服,文光穿好了衣服,走出寝台,道:“请进来吧。”
祥琼这才低声应是,带着侍女捧着洗漱的东西进了房间。
坐在镜台之前,祥琼带来的女官们为文光束起头发,看着柔顺的发丝在女官的手中穿过,清越的晨光之下,淡茶色流瀑般的头发间闪烁着丝丝缕缕的银光,祥琼不禁“咦”了一声。
文光微侧过头询问地看向祥琼,祥琼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女失礼,但是台辅的发色似乎与昨日有些不同。”
文光怔了一息,用手捻起自己肩头的头发看了一眼,里面夹杂了不少的银色,就像是掺和在淡茶色的发丝之间,就像是褪色了一样。
他的长睫扇动,像是灵蝶的翅膀,随即抬眼看向祥琼,笑了笑解释道:“我身上的禁锢又削弱了一层,所以原本的发色就要露出来了。”
祥琼看向文光的双眼,当即便落入了一片银色的泉水之中。
她心念百转,多年的宫廷生活让她猜测着文光此话的意思,嘴上最只是最恭敬地回道:“那么,要恭喜台辅了,祝贺您。”
两个女官也同时垂着手,微微躬身向文光道:“祝贺您。”
文光的嘴唇弯了弯,像是上弦的月亮。
被人祝贺自然是开心的,哪怕祝贺的人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事而贺。
文光抬眼,望着祥琼,笑道:“女官,你祝你事事顺心。”
在文光说完这句话之后,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在响应,祥琼也心头一动,眼中流露出了某种激动的情绪。
她有一种近乎荒唐的预感,她最近一段时间的运气会很顺利。
仙的预感从来不是无缘无故,莫非……
胡乱地瞎想了一通,祥琼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起伏的心潮,才对整理完毕的文光说:“刘台辅,吾主说,若您方便,她会和台辅在玻璃宫的庭院中与您相聚。”
长长的发丝被飘逸的帛带整齐地束在身后,随着文光站起身,那发丝与帛带纠缠垂下。
“请女官带路吧。”
文光的声音和煦。
“是。”
在祥琼的带领下,文光走到了玻璃宫的庭院之中。
走到了庭院之中,才算看到玻璃宫的全貌。
白色的石柱支撑着琉璃宝顶,玻璃幕墙覆盖了整座宫殿的外壁,将阳光折射出七彩的光辉。
玻璃宫的庭院是一片小小的园林,当中有一个个水池,清澈的池水模仿出河流的蜿蜒,能听到潺潺的水声在玻璃之中回荡。
遍植在园林之中的林木各有姿态,在阳光之中恣意地舒展着自己的身姿,林中虽看不见鸟儿,但清脆悦耳的鸟鸣却时不时从树荫杂涧中传来。
漫步在曲折的水上游廊之上,色彩斑斓的锦鲤悠游自在地在水中穿行,景王和景麒已经到了,两人一站一坐,正在西北角的一座八角亭中含笑看着来人。
“好久不见哪,文光。”
景王穿着家常的杏色大衫子,内里只穿了一条白色的襦裙,手中把玩着一只团扇,斜倚在游廊之上,向文光打招呼。
祥琼等人在曲廊的起点便止步不前了,她们在遥遥看见亭中之人时,便双手垂着退了下去。
文光一个人走到亭子近前,他垂下眼向景王恭敬地举袖行礼道:“祝您万寿无疆,景王陛下。”
“不必多礼,叫我阳子啦。”
文光轻轻摇了摇头,道:“必须要感谢您的恩德才是。”想了想补充了一句,“阳子。”
景王阳子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随后文光抬头,两只麒麟这才看向了对方。
景麒才看了一眼,便皱起眉头,“你究竟是经历了什么,为什么气息这么弱?”
麒麟之间相互看待对方的标准与人看待他们的标准并不一样,人看外貌,而麒麟之间却主要看气息。
在景麒看来,文光的气息已经微弱地近乎于临死边缘。
景王脸上闲适的笑容消失,惊讶地看向文光,目光中透露出担忧。
文光淡淡地笑了笑,轻柔的笑容在阳光之下像是透明的泡沫般虚幻,“我并不在此处。”
“分身?”
景麒在麒麟的知识之中搜寻到了一个疑似的可能。
文光点点头,“这是白麒麟的能力。”
这般打哑谜一样的对话,听得景王一头雾水。
“所以,文光你没有大碍吧?”
文光道:“还能继续活下去,总而言之算是没有大碍吧。”
景王半懂不懂地点点头,“虽然麒麟是神兽,但要注意身体健康哪。”
文光谢过了景王的好意,才对景王说出了本次的来意。
“柳国的国帑已经寄存在贵国数年了,我这次前来,想要为吾主拿回国帑,希望景王陛下准许。”
第110章 夜探
日已西沉, 长亭山脉的阴影夺取了山坳之中的光亮,这片天地来到了日夜交割的时候。
月轮在西边露出了半透明的轮廓,飞鸿抬起头望向将黑的天空, 之前跑来迎接他的那个壮汉也抬头看着。
“天马上就要黑了, 我打算趁着夜色,潜进那座小里中去。”
壮汉皱着眉看向他,“你有把握吗?”
飞鸿摸了摸下巴, 说:“只是潜进去看看, 不会惊动他们的。”
壮汉道:“那我和兄弟们便在不远的地方接应你们。”
飞鸿点点头说好, 于是他们又召集了在场的其他人, 将二人的打算说给大家听。
大家商量完毕后, 升起了一堆火堆,简单吃了点东西,等到月亮完全取代了太阳的时候,便趁着月光,摸向了那个小里。
到了小里的围墙之下,飞鸿找到他白天看好的一段围墙处,那里有几块凸出的石头,他后腿了几步, 接着便借住那几块石头, 跃进了围墙之内。
其他人在不远处的柳树后看着飞鸿进了小里,才重新藏好,等着接应他。
飞鸿像是一片轻盈的羽毛一样落在了一片草丛之中, 除了轻轻的窸窣声,便没有任何动静。
他落地之后迅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月色之下,这个偏僻的小村落之中大多数的建筑里都是没有光亮的, 阡陌之间坐落着一座座低矮的茅檐草舍,墙壁基本都是夯土,窗户开得很小,隐约能听到几声咳嗽和低语声。
这样看来,这个里除了更穷之外,几乎和别的里没有什么区别,但是飞鸿的直觉却一直告诉他,这里并不简单。
他按照白天惊鸿一瞥时在脑海中记下的布局,提着脚便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里祠在村落的东北方,这是村落中唯一的石质建筑,远远看去,这里也是村落之中唯一亮着烛火的地方。
因为里祠的特殊地位,这里通常都会成为村民议事的地方,但是已经这么晚了,村里还要讨论什么事情呢?
飞鸿心中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猫着腰溜到了某个窗口之下。
窗户里透出来的烛火在地上打出一片暖黄的光,飞鸿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影子遮挡住这片光芒,耳朵附在石头墙面上,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
“……白天的那个人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一个人在问。
“没有,没有,他只是借了一口水便离开了,前后在这里也没多少时间。”
回答的是白天的那个老人的声音。
“还是很可疑啊,无缘无故到我们这种偏僻的地方来,还提到了要进山。”
又是一个声音在怀疑。
声音一时静了下来,突然安静下来的室内只有不同的呼吸声都此起彼伏,气氛似乎有些焦灼。
这时,老人才恐惧地说:“他是不是——是不是——”他咽了一口口水,呼吸急促了起来。
“你,你不要吓人!”
忽然拔高的嗓门有种虚张声势的慌张。
而此时,老人忽然压低了声音,飞鸿皱了皱眉,虽然听不清楚,可是他心中的疑云愈加浓重。
有什么话是在安全的地方都要压低声音的?
这个地方真的有秘密!
而在里祠之中,听着老人说完之后,大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一个男子抱着头就蹲了下来,控制不住情绪地哭出声来,“早知道就不贪图——”
“更错,住嘴!”
这个叫更错的男人已经六神无主了,恐惧击溃了他,他猛地抬起头,因为无能而产生的憎恨的眼神在室内的人们脸上扫过,大吼大叫:“明明怕的连说都不敢说,那当初又为什么要答应那个男人去害麒麟啊!”
一道惊天霹雳顿时劈在了飞鸿的心头。
虽然已经有所猜测,但在听到这句话时,飞鸿的瞳孔还是一瞬间猛缩,只觉自己的心脏被狠狠地撞击了。
无穷的怒火在他的心头翻涌,像是要把他的五脏内府都烧成灰烬,他只能奋力把牙冠咬住,狠狠地,几乎要浸出血来。
而里面的争论还在继续。
那老人苍老的声音压低嘶吼道:“当初答应那个人的时候,我们还不是想过得更好些?这个世道已经坏成了这样,麒麟也好,王也好,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什么时候在乎过我们这些小民的死活?”
“那时候王和麒麟才刚登位,难道您能未卜先知?就知道他们一定不会去管我们的死活么!”
“这话你相信吗?”
老人嗤笑了一声,视线在室内的人身上转了一圈。
这些人虽然没有附和更错,但他们也并不是没有在心中暗暗赞同更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更错的话就是他们心中的话,人们总是不自觉地将希望寄托在那些大人物身上,盼望着某一天或许会被拯救。
但是老人的回话仿佛数九天的寒冰,冷得能把人的心脏冻穿,一下子便将人们心中那一丝丝幼小的希望给掐掉了。
他苍老的声音在室内回荡,像是一把生锈的铁锯,在人的心头拉出了刺耳的噪声,震碎了动摇的人——
“狠心抛下自己的百姓十几年的麒麟,心狠手辣、完全不顾及百姓的新王?柳已经走向末路了,就算他们在位也不过是下一个错王或者谬王,能依靠的只有我们自己而已!”
“那是——那是——”
更错的声音已经彻底失去了辩解的力度,他只能混乱无序地嘟囔着不成体统的话,他已经完全混乱了。
老人从鼻孔里喷出冷哼,阴刻的目光逼向已经心生畏惧的人们,干脆地结束了在他看来根本无意义的话。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派人去纸草向那位大人报告山里的异动,山里的封印也要加固才行!”
飞鸿眉峰一肃,忙定下神,细细地听着里面的话。
……
营地的人等到天色泛起了鱼肚白才看到了一个骑马奔来的身影。
迎接的人忙走上去,“怎么样,探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飞鸿把手里的缰绳交给队伍中的其他人,面沉如水,定定地点点头,“听到了一些了不得的事情啊。”
“什么?”
飞鸿抬头望向熹微晨光中宛如匍匐巨兽的长亭山,慢慢地说道:“也许,我们能找到台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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