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他乡遇旧颜(2)

    时光好像在漫长的岁月里停驻下来, 风阮屈膝蹲身,平视着眼前的小男孩,温柔地道:“孩子, 你何时从墟空”

    “砰!”

    河岸上一声爆响, 随后传来数声惊呼, “救命啊, 救命!”

    爆响一声接着一声, 风阮起身拉住阿鲸的手,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原地。

    岸上妖莲方才被风阮投掷到万年桥上,浑身被白绫卷裹得如同蚕蛹一般, 简禹溪被她如炮弹般落下的身影惊得往后退了几步,随后又大着胆子上前查看, 发现这正是他要阿鲸带上岸来的妖莲。

    他盯着妖莲的面容哈哈大笑一声,“那小废物不会死水底了吧?没成想真给我把这妖莲带上来了!”

    他摩挲着手中的龙髓, 挪步到横躺在桥上的妖莲前,嘻嘻又笑, 盯着妖莲饶有兴趣地道:“听闻以万年妖莲做成的莲花羹可使人修为大涨呢。”

    简禹若在一旁怯怯地道:“哥哥,你不能这样”

    “别害怕,等哥哥今晚煲莲花羹给你吃!”

    简禹溪从小到大都被简今歌看管着长大,如今一万多岁的年纪正是叛逆的时候,加之在四海时一直被众人看管着学习为君之道, 早就憋屈坏了, 如今这里没有他娘,他早就想依着自己的性子来爽快爽快。

    简禹溪单膝跪在妖莲跟前, 拿出龙脉高高举起, 稚嫩的脸上扬起满是坏意的笑,“要怪就怪把你扔上来的那小子吧。”

    晚霞渐收, 天幕之上垂落着几颗星子,莹润的龙脉在这薄暮之光中有种沉淀古朴的质感,宛如恶魔般的男童高高举起的手臂在明灭光影中重重落下。

    龙脉在空中如闪电般划出一条弧线,对着妖莲狠狠劈下,在距离妖莲脸庞不足一寸时,骤然停顿下来。

    一只白皙的手掌狠狠握住简禹溪的手腕,他的小脸紧皱在一起,发出痛苦的呼声,“你,你这妖莲,你对我做了什么?!”

    妖莲掐着他的手腕慢慢坐起,妖艳的脸上勾着一抹嘲笑,凑近了简禹溪,认真瞧着他道:“原来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呢。”

    她说着话,握着简禹溪的力度再次一点点加重,直到他不得已张开手掌,将手中的龙髓松开。

    妖莲见势绯红唇畔弧度加大,另外一只手将龙脉收入袖中,“真是多谢你了,小娃娃。”

    “还给我!救命”

    “你松开我哥哥!”

    “救命啊!来人!快来人!”

    万年河在整座皇城的西北角,地处偏远,前来赴宴的众位仙家很少有人来这里休憩游玩,守卫又比较松散,因此兄妹两个的呼救声并没有被其他人听到。

    简禹若上前死死扒住妖莲的手臂,不让她再用力掐哥哥,可是她的力气太小,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离得太近,她甚至听到了哥哥手骨错位的声音。

    薄暮冥冥的万年桥上弥漫着一层淡白雾霭,无声无息的在空气中铺陈开来,小女孩眼眶里急出了泪珠,在雾气里瞧得并不明晰,她眼神变得狠厉,突然低头一口咬住了妖莲正在用力的手臂。

    尖利的小牙带着难掩的暴戾怒气穿透卷裹在妖莲身上的白绫,狠狠咬在白嫩的肌肤上,顿时鲜血四涌而出,妖莲吃痛轻“嘶”一声,举臂一甩将简禹若抛下了万年桥。

    简禹溪见妹妹被抛下桥,满脸不可置信,就着这一瞬空隙的时刻,对妖莲心口重重一击。

    妖莲吐出一口鲜血,很快反应过来,拽起简禹溪的衣服后领,把他也抛下了万年桥。

    两个小小的身影先后被抛下万年桥,平静的河面上水花四溅,眨眼间被河水吞没。

    妖莲摩挲着怀中拿到的龙髓,唇角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容,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就在此时,又有破水之声传来,只见一袭素衣的少女用白绫卷裹着方才被抛下水的两个小孩从万年河上飘身而起,妖莲退后两步,知道这女子战斗力惊人并不好惹,急忙飞身腾空而起。

    阿鲸看到妖莲拿着龙脉逃跑,沉默地看了一眼前方拉着另外两个孩子飞上万年桥的风阮,抿了抿唇,眼神略一犹豫,还是选择了去追妖莲。

    龙脉不能丢,至于娘亲我们还会再见的。

    风阮将简今歌的两个孩子安顿好,转身回看阿鲸时,发现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心下顿时一紧。

    问鹤听到动静,急匆匆御剑飞下,“小阮,你且放心,玄鹤司跟着小神主呢,不会有事的。”

    他看着风阮的眼睛,认真地道:“玄鹤司也是方才才得知小神主已然归位着实是那人瞒得太好,若不是小神主来此处时泄露了神息,恐怕那位不知要瞒我们到何时。”

    “多谢你,问鹤。”

    夜色已完全覆盖下来,高悬而起的明月照亮少年人清朗的面容,问鹤微微一笑,道:“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他目光微一挪移,落到旁边两个狼狈的小孩身上,两个小孩瞧着年岁不大,浑身湿漉漉的,衣衫上还在不断滴落水珠,眼睛却亮晶晶地看着他们两个瞧。

    主要是痴傻地盯着风阮瞧。

    问鹤声音戏谑,“你们两个小萝卜头,被吓傻了?”

    简禹若摇摇头,忘记身上伤口的疼痛了,也不觉得这万年桥面目可憎了,说:“神仙姐姐长得太好看了,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比比阿鲸还好看。”

    她本以为能长成阿鲸那样已是惊天地泣鬼神,没想到还有人能长得比阿鲸还要惊人。

    简禹溪也愣愣地看着风阮。

    苍穹之上星光卓荦,尘光三重落于她身,一晃而过的万载岁月仅如描线,并未增添一丝时光痕迹,依如旧时颜。

    瑰丽,圣洁,如今还带着难以参透的禅意。

    她是千山颂声的世间绝唱。

    问鹤一手抱起一个,开怀大笑道:“你们两个小色鬼!”

    他边说边抱着两人走下万年桥,“以后出海的时候可不能再甩脱侍卫了!你们母君为找你们两个急得不得了,一脸憔容的来请我玄鹤司找你们呢。”

    几人的身影越走越远,风阮收回目光,对着不远处空茫的河岸眯了眯眼,将目光定格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下,道:“何人在此?”

    一直闲闲躺在树枝上的荀珈荀礼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自高树上一跃而下,来到风阮身前一一施礼。

    “在下度厄星君荀礼,拜见神主。”

    “在下荧惑星君荀珈,拜见神主。”

    风阮双眸泛着冷意,“二位星君法力之小,连妖莲都打不过么?”

    荀礼荀珈心下一凛,想必这就是在怪罪了。

    方才他们二人所在之处就在万年河之畔,在那位名唤阿鲸的小男孩被为难跳下万年河时便想出手,只是当另外一个男童转过身来时他们才发现,竟是四海女君家的那混世小魔王。

    这混世小魔王可是那一旦不如意,便一定要想办法报复回来的主。他们二人对视一眼,想着左右不过是小孩子们之间的吵吵闹闹,即便简禹溪这混世小魔王想要让那小男孩下河唤醒妖莲,那妖莲又岂是什么人可以随便唤醒的?

    没成想这脸打得啪啪响,三刻钟不到,沉睡万年的妖莲自万年河中破水而出,见到简禹溪手中之后的龙脉更是肆无忌惮在此地开抢。

    他们本想着挫挫简禹溪的傲气,晚些时候再出手相助,只不过事件反转太快,妖莲竟狂妄到将女君的两个孩儿一并丢入了万年河。

    荀珈从前在九重天上是见过风阮的,知道神主虽看起来美得不可方物,但教训起人来可是一点也不手软。

    今日若真说明他们两人方才没及时出手是因为想挫一挫简禹溪的傲气,肯定会被神主好好教训一顿,于是他讪讪地赔笑道:“回神主的话,小仙方才同度厄星君研究入定之法,我们二人关闭五感之后再无法察觉外界之事,因此并不知晓妖莲伤害了四海小仙君。”

    风阮闻言微微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道:“哦?我方才说妖莲伤害他了么?”

    荀珈脸色一僵,向来圆滑处事的他罕见愣住不知如何回答,吞吞吐吐道:“小仙小仙”

    荀礼看了眼好友,再次对风阮躬身施礼,“方才之事是小仙大意,并未出手及时解救小仙君,还请神主责罚。”

    风阮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儿,宁静的面容看不出来在想什么,随后极慢极慢地问荀珈:“他可在三十三重天?”

    荧惑星君荀珈跟随天帝数万年,别的本事长进不大,察言观色的本领却与日俱增,神主言语中的他三十三重天之上与神主有纠葛之人唯有帝君,可帝君早已身陨,那么神主这是又在问谁呢?

    他不敢贸然回答,只道:“神主恕罪,不知神主口中的‘他’意指何人?”

    风阮又默了默,她这是见到阿鲸太过激动了么,怎么来问他麾下之人这种蠢问题。他若是不想出现,又如何会告诉十二星君中人,或许就连玄姬也不知此事。

    少女挥了挥衣袖,“罢了,罢了,二位仙君以后莫要再拿孩童性命做赌就好。”

    见风阮的身影渐渐远去,荀礼若有所思道:“怕是三十三重天宫要变天喽。”

    荀珈听得眉头皱起,“怎么说?”

    “猜的喽。”

    “喂!我看你度厄星君别的本事没有,瞎说话的本事倒有个十成十!”

    荀礼也甩了个背影给荀珈,镀在黑夜中渐渐远去,“你且等着瞧。”

    ***

    华朝旧宫历经数万年再次被战神翻新如故,宫墙里的亭台楼阁精巧奇美,宫道上每隔五尺燃着红烛,有宫女手提囍灯来回穿梭。

    风阮静静地站在宫道一侧,再临此处生出寸寸恍惚之感,不由伸出手指轻轻触摸,莹润的指尖贴在微凉的墙壁之上,旧时的岁月如洪流般铺面袭来。

    是燃起来的废园大火中琴师抱着孩童落拓而出,驰涌而来的井水中她轻吻上那凉薄的唇,漫天星辰下那人背着她在宫道上一步步行走。

    很多很多被她遗忘的事情如荒草遇春水般覆拥而来,几乎把她压得难以自制,少女猛地把手指从宫墙上收了回来,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失神地靠在宫墙上。

    寂静里有脚步声愈来愈近,有人执着宫灯向她走来,风阮定了定神,抬眸看向来人。

    卢芃芃的面容在暗色光影里逐渐明晰,一身红衣衬得她明媚非常,她走上前来,拍拍风阮的肩膀,了然道:“睹物思人了吧。”

    “明日是你的大婚,按照人间的规矩,新娘子今晚不宜外出。”

    卢芃芃“噗嗤”一笑,“约定成俗的规矩我才不在意,何况你赶我走是不想让我看到你的囧态。”

    风阮被识破也没有太多尴尬,问她道:“那你这么晚来找我,有事?”

    卢芃芃点点头,“姜澄泽去他爹牌位前悼念去了,在那儿跟他老爹叙叙话,临走前笃定你今日来华朝旧宫会伤感,拜托我来陪陪你。”

    卢芃芃上前同风阮一起靠在宫墙上,闷闷道:“说实话,我很羡慕你们两个之间的友情。”

    风阮笑笑,“具体点来说是战友情。那时我瞧不上姜澄泽一身败家公子样,可后来经象鲁郡一战,他丢了一条胳膊”

    “我开始变得敬佩他,并将他视作很珍贵很珍贵的朋友。”

    卢芃芃点点头,“他亦然。这些年,你把自己困在一个不允许我们进去的躯壳里,明明轻舟已过万重山,你却总是闷闷不乐”

    卢芃芃凑近了风阮,手指轻轻戳在风阮的心口处,“阮阮呀,你同我说实话,你对他,究竟释怀了么?否则怎么会总是”

    总是让人感觉这么易碎呢?

    明明万年前前,她初初遇到风阮的时候,风阮是那么一个活泼爱笑的小姑娘。

    现在风灵回来了,姜澄泽也回来了,风阮却好像再也找不回不来了。

    是因为旧人在她脑中寤寐难忘么?

    这万余年来,她看她每每前往墟空与忘川回来时都把自己整得神力衰微,面容憔悴。头些年去得频繁,每去一次神核便衰竭一次,姜澄泽方为她□□神力,隔不了几十年,她又硬着头皮再去。直到三千年前,她把自己神核之力全部倾尽,坚持到神域神柱之前才肯倒下,醒来之后被八大长老一顿狗血临头的大骂之后,才微微笑着说,以后再也不会再去墟空与忘川。

    想到风阮当时憔悴到几近透明的面容,卢芃芃心疼地靠在风阮身旁,揽着她的手臂愤愤道:“我同风灵商量好了,明日我大婚,第二日我就为你办一场女儿宴!我不管,反正你必须参加,我要寻天底下最好的男儿郎给你!”

    风阮好笑道:“你这是又在讲什么胡话?”

    “才不是胡话呢。”卢芃芃摇晃着风阮的手臂,努努嘴道:“我可告诉你,风灵说若是你不肯去,她就立刻嫁给那位她看上的小妖君!”

    风阮眼睛一瞪,重斥道:“她敢?!”

    卢芃芃就知道这招最灵,她松开风阮的手臂,直起身来冲她做个鬼脸,“你要是不去这场女儿会,你看风灵那倔牛脾气敢不敢!”

    风阮被卢芃芃一噎,看着她略带得意的背影越走越远。

    末了她微微笑了笑,风灵与卢芃芃这是变着法的让她多出来走走,也罢,收下这好意又有何妨。

    第二日清晨,朝阳照亮恢弘盛大的华朝旧宫,触目所及处处张灯结彩,六界之中各路有头有脸的仙妖精鬼静立在太极殿下观礼。

    姜澄泽身着红色喜服长身玉立于高殿之前,脚下十里红绸一路从殿门口引路至朱门,一只做工精巧的红绣鞋踏上红绸,慢慢走进视野,视线再微微上挪,是他等候多时的新娘。

    新娘子头上盖着红盖头,姜澄泽瞧不清她现在什么神色,只能从她略显拘谨的步伐中看出来她现在一定很忐忑。

    想到这一点,姜澄泽微微一笑,不顾婚礼上的规矩,大步迈下台阶走向卢芃芃。

    姜澄泽身旁的单析急道:“战神大人,这这不合规矩呀!”

    姜澄泽只给他留了个背影,“无妨。”

    单析看着姜澄泽不管不顾的背影急得跺了跺脚,转首对风阮道:“神主,您快管管他呐!”

    风阮是姜澄泽婚礼的主婚人,她静静垂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婚词,淡淡道:“无妨。”

    单析惊得张了张嘴,转念又回过神来,战神都能与狼族小少主喜结连理了,在战神眼中,这些世俗的规矩又算得了什么。

    风阮伫立阶前,看着晨间的阳光倾洒在那对历经磨难的新人身上,他们携手并行在殿前红毯上,眼神爱意盎然。

    卢芃芃与姜澄泽一步步登上太极殿,在风阮跟前站定施礼。

    风阮眼睛里蕴着笑意,声音清灵,蕴含着守护神对二人真挚的祝福,“喜今鸳侣缔结,吾以守护之名,愿,三生命簿镌良缘,年年岁岁两志坚!”

    语毕,苍穹之上凤凰长鸣,业火耀天,人间清晨的天幕燃起绚丽霞光,在太极殿上空呈现出一副仙域绝景。

    风阮唇边带笑,袖中白绫飞射向上空,将翱翔在上空的浴火凤凰卷裹着收回到自己身边,手指点在兽头轻轻一弹,金凤便瞬间变为一个不大的少年郎。

    “不许在婚礼上胡闹。”

    风飞飞努努嘴,被白绫缠紧的身体蹦跶着靠近风阮,“娘亲,我保证不胡闹,你放开我嘛。”

    见风阮但笑不语,风飞飞哼唧两声,蹦跶着下了玉阶,径直冲着却流的方向蹦去。

    风阮收回目光,掀起单析托呈着的红檀案上的红喜布,拿出早就备下来的礼物送给卢芃芃。

    卢芃芃看到东西眼神一亮,欣喜地从她手中接过,“神域子脉的脉灵?这是脉灵做成的长鞭吧!”

    风阮笑着道:“对呀。新婚贺礼。”

    卢芃芃彻底掀开红盖头,像个小炮仗似的猛地抱住风阮,还在她脸上吧唧两口,表情有种滑稽的郑重感,“我的神主大人,此刻千言万语都表达不出我对你的爱意!”

    风灵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根手指抵在卢芃芃的额头上,把她从风阮怀中推走,“卢芃芃,阿姐是我的!你去找你的姜澄泽!”

    风灵圆圆的小脸上尽是娇蛮,卢芃芃看得噗嗤一笑,连道:“好,好,好!我争不过你这小醋坛子,我去找我的姜澄泽。”

    姜澄泽看着她们嬉闹,眉梢眼角也俱是笑意。

    单析在心里默默摇了摇头,大人物们都不按照规矩来,还是让他这小人物提醒大家一下仪程吧。

    单析洪亮的声音传彻整座太极殿,“礼成!”

    阶下众人一片其乐融融推杯问盏,闻言皆放下酒杯,施礼同声道:“恭贺战神新婚!”

    繁琐的礼仪削减了八成,众人不用秉着规矩观看自也乐得轻松,没成想刚松口气,方才金光万丈的天幕瞬间被一片阴云覆盖。

    不对,这根本不是阴云。

    头顶巨兽绽开无垠双翅缓缓飞过太极殿上空,巨大身体遮蔽住了大部分日光,唯泄出几丝光线没让太极殿陷入极夜。

    这是

    鹏?!

    上古神兽鲲所化成的巨兽——鹏!

    忽有捂着一只流血眼睛的小仙侍跌跌撞撞跑进太极殿,跪在殿前惨呼道:“小仙该死!小仙该死!小仙负责看管六界诸位仙家所送贺礼,清点到幽冥鬼君所送大鹰时倏忽大意,被那鹰啄伤眼睛,失手打翻金笼,可那金笼竟一摔即碎,大鹰趁机逃出金笼不知去向!”

    他说着说着才意识到太极殿中阴云罩顶,抬头看向天空的方向,眼睛一点点睁大,正对上一只诡谲的兽眼金瞳。

    小仙侍颤颤巍巍伸出手指对着天空,惊恐道:“这是那大鹰化的巨鹏!错不了的,这便是那只大鹰!”

    巨鹏翅下的阴翳笼罩在众人身上,大家都抬头看着上空缓缓移动盘旋不走的巨鹏,心中不详感剧增。

    这巨鹏是幽冥鬼域送来的,而敢在战神大婚时挑衅的,也唯有

    “哈哈哈!”嚣张的女声自殿门传来,幽冥鬼君一如往昔般身着一身艳丽红衣身姿妖娆慢步踱进,“瞧瞧诸位吃惊的神色,想必是没将我对战神的祝福听进耳中呢。看来我幽冥鬼域这些年着实已不被大家当回事了。”

    诸位赴宴之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幽冥鬼君送鹰时言称战神麾下若有人能将这只鹰不用任何术法射下来,便能万年好合!

    可您说的是鹰,没说是这么大的鲲鹏鸟啊!

    上古神兽鲲鹏,法力强大,刀枪难入,既已被幽冥鬼域驯服,又岂是他人可以轻易降服的?

    传闻里上古四大神兽之首驺吾在数十万年前被天帝驯服,后不知因何原由神兽驺吾被天帝拦腰斩断,自此世间唯余三兽,以次递之的话,如今鲲鹏便为三大神兽之首。

    幽冥鬼君将被封印的神兽放出,若是无人驯服此兽,它必将为祸人间。

    她这哪里是找人驯服,这明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来砸场子的啊。

    幽冥鬼君毫不避讳地看着殿上神域诸人,眉眼中的嘲弄几乎快要溢出,笑得愈发张扬,“战神麾下可有能战之人?”

    卢芃芃恨恨地盯着她瞧,愤声道:“怎么鬼君没找回自己的爱人,便来砸别人的场子?我倒是不知你堂堂一方君主竟能做出如此宵小之事!”

    万年前幽冥鬼君抢夺聚魂鼎不成,卢芃芃在用完聚魂鼎之后征求过风阮的意见,大家同为女子,自然理解幽冥鬼君这些年苦等一人的不易,遂不计前嫌将聚魂鼎送往了幽冥鬼域。

    不知幽冥鬼君在炼化的过程中到底出了什么差错,她的爱人并没有如姜澄泽一般找回来。

    卢芃芃看着幽冥鬼君的眼睛,不由得道:“你是在嫉妒我吗?”

    是了,两人曾在神域那段时间,幽冥鬼君东方隗翰其人倒也爽朗可亲,那日八位长老列阵来护姜澄泽归位时,东方隗翰本有机会夺走聚魂鼎,最后在卢芃芃不顾命的阻拦下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莫非是因为那时的犹豫,使她重聚魂魄之事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差错么?

    而最终,她寻回了姜澄泽,而东方隗翰却永失所爱,所以如今偏要不顾放出鲲鹏神兽为祸人间这等大逆不道之罪,也要搅乱她的婚礼?

    卢芃芃眼神中泛起了一点疑惑,在她怔愣间,东方隗翰已在玉阶红毯之上站定。

    东方隗翰微抬着头,眸中的冷意不带任何掩饰,看着卢芃芃,在她耳侧轻轻道:“我为我当日的犹豫付出代价,你也要为你获得的幸福付出代价。搅扰你一场婚礼,我已是仁至义尽。”

    卢芃芃张了张嘴,一瞬之间情绪纷杂,有些无措地站在高殿前,随后被一只有力地臂膀揽进怀中。

    姜澄泽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环境中字字清晰,“鬼君心中有气有悔,想发泄什么冲着我来,何必为难我的妻子。既然鬼君做局相邀,姜某岂有不赴之理。不就是射下鲲鹏么,来人,取弓箭来。”

    “战神,”东方隗翰收起眼神中的冷意,语调又变得妖娆起来,“本君的意思是,须得仙界之人,而非两位尊神。若是两位尊神来降服古兽,这场戏还有什么看头?”

    她眼眸不动,话却是对着诸人说的,“诸位说是也不是?”

    卢芃芃听着手指紧了紧,东方隗翰分明就是来挑事的!

    姜澄泽温暖的掌心覆在卢芃芃握紧的手指上,俯视着台下诸君道:“诸君可有人愿为本君一战?”

    话音落下,唯余一片寂静。

    “姜叔,”被白绫五花大绑的风飞飞从诸仙中跳出,“你快让娘亲松了我的绑,我来与它一战!我与它皆为鸟族,我还是百鸟之凰呢!快让我会会它!”

    不待风飞飞说完,他旁边的却流已疾飞而起。

    风阮见状,捏了个法诀松了风飞飞的绑。

    风飞飞嘿嘿一笑,随后化身金赤凤凰翱翔而起,很快追上却流。

    却流搭乘上风飞飞的后背,少年人竹节般的身条站得英姿飒爽,猎猎狂风在身侧疯狂呜咽,他的眼神却极其镇定,伸出手掌化出白羽神弓,箭尖携着风飞飞张口吐出的熊熊业火,对准鲲鹏鸟的心脉处发射!

    鲲鹏鸟早已开了灵智,见到凤凰业火也不闪躲,它乃上古神兽,这小凤凰成年不足两万年,这业火对它来说还嫩得狠。

    疾驰而来的燃火羽箭精准狙击在鲲鹏鸟的心脉处,恍如兵甲相撞的巨响在空中炸开,羽箭撞在鲲鹏鸟如万年兵刃般坚硬的皮肤之后受到抨击,在空中疾速失力下坠,颤颤巍巍插在了太极殿顶上的琉璃瓦上。

    却流眼神变得更深更冷,这上古神兽鲲鹏的力量远远超乎他的预料。

    鲲鹏身体巨大,在空中缓如鱼儿游曳,战斗力却惊人不已。上古神兽未经驯服,兽性本就一触即发,受此一击之后算是彻底激发了它的怒意,它在上空突然重力煽动翅膀,剧烈的气流波动层层激开。

    却流被这股强大的气流震得猛然歪斜到一侧,重心不稳从风飞飞背上侧身掉落。

    风飞飞想去接他一把,不料鲲鹏鸟又再次煽动巨翅,凤凰真身失去平衡,倒仰下翻坠|落。

    鲲鹏煽翅,地面上的一切也被这股强大的气流卷得人仰马翻,喜色绸布在半空中乱飞,人人都被吹得稳不住身体重心,跌倒歪斜在白玉石面上。

    风阮逆着强大气流纵身而起,从袖中急甩出两条白绫,精准卷裹住却流与风飞飞在半空中掉落的身体,手臂一甩,携他们二人安全落于大殿之上。

    作乱的狂风慢慢平息,跌坐在地面上的诸人狼狈站起,就连幽冥鬼君也无从幸免。

    本就妖娆的衣裙被突如其来的飓风掀得飞起,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她抚平衣衫,又将乱发拨回原位,凉声慢道:“百鸟之王,不过尔尔看来今日天界之人是无法降服这神兽鲲鹏了呢。”

    神兽鲲鹏虽隶属鸟族,血脉力量却在凤凰一族之上,况且风飞飞年纪尚轻,对付与自己同族的古老血脉本就如以卵击石。

    风飞飞闻言横眉相斥,“你!”

    风阮拉住少年冲动的身影,对风飞飞道:“不为他人随意对你的定论而动怒,更不要放在心上。”

    东方隗翰闻言挑了挑眉,这话看似是对风飞飞说的,实则是在阴阳她吧。

    她从来都说不过风阮,于是目光落在了姜澄泽与卢芃芃的身上,“怎么,战神大人这是要认输了么?”

    姜澄泽脸色已完全沉了下来,冷得好似冬月寒潭,他的目光逡巡过场中的诸位仙家,再次问道:“可还有人能降服这鲲鹏鸟?”

    诸位仙家垂着头,方才鲲鹏展翅一挥的威力尚且如此,若是要主动攻击还能了得,凭他们的仙力怕是勉强能一战杀死这古兽。但若是要驯服上古神兽,恕他们无能为力啊。

    东方隗翰笑容逐渐放肆,“看来我这句‘百年好合’的祝福语是说不出来了么?”

    话落,场中更是一片寂静,姜澄泽虚握着的手指慢慢握紧,青白的指节昭示着他此刻内心并不如面上表现的那样平静。

    风阮双眸紧了紧,今日之事若是不能善了,身为战神的姜澄泽便会在六界中人面前受到赤|裸裸的羞辱,更何况今日是他的大婚之日,这将何其难堪。

    六界之中能人辈出,若说真的没有能够降服神兽鲲鹏的人,她是不信的。

    她行至姜澄泽前面几步,俯瞰着东方隗翰,空灵的声音传至每个人的耳中,“今日乃战神大婚,鬼君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神族,是当真以为我神族对你无可奈何了么?”

    幽冥鬼君唇角露出淡淡笑意,“神主息怒,我鬼族岂敢。今日奉鹰,只为博大家一乐。没成想”

    “没成想天界无人可以降服上古神兽?”风飞飞接上她未尽的半段话,又怒斥道,“我看鬼君今日本就没想着善了!”

    东方隗翰唇畔的笑容加大,她妖妖娆娆旋了个身,“仙君这话可乱说不得。如今天族为刀俎,我鬼族为鱼肉,我怎可拿幽冥鬼族之事作注呢?”

    她话说得冠冕堂皇,但风阮知道,幽冥鬼君对她夫君生还的偏执是刻在骨子里的,在她夫君这件事上,鬼族于她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幽冥鬼君根本没想着善了。

    晦暗的大殿前,幽冥鬼君仰首望着立在前方的那对新婚璧人,唇畔的笑意变得愈发诡谲,垂落的指尖发出淡淡红光,又变得愈发耀眼。

    红光聚成一束,东方隗翰抬手之际红光直冲天幕射向神兽鲲鹏的眼睛。

    风阮瞳孔紧紧一缩,心中一凛,白绫先发而动击向天幕中拔地而起的红光,红与白的视觉交错中,她飞身而起的身影紧跟其后。

    白绫快如疾风般追逐着冲天红光,却不料在临近之际紧束起来的红光漫天散开,将整个天幕铺陈成一片烈焰红光之色,天幕中突然燃起了熊熊大火,鲲鹏鸟的羽翼受到烈火炙烤,在空中引吭长啸,这般疼痛的刺激使它一瞬间仿若发疯般向着太极殿的方向俯冲下来。

    风阮清凌的双眸里倒映着向人间俯冲而来的赤焰羽翼,在半空中双手结印,却在看到稳立于鲲鹏脊背上那人时顿住了动作。

    赤色长天,晨光三重皆被鲲鹏遮盖,唯余红线勾勒出兽形轮廓。有天人踏兽而来俯视人间,剪影卓荦,亘古孑然。

    凶猛悍然的巨兽之上,那人身形高大,岿然稳立,头戴半面面具遮住眼鼻,露出薄唇与宛如刀削斧雕的下颌轮廓,正微笑着俯视风阮。

    少女怔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地遥望着云端上的男人。

    他将目光收回,轻挥衣袖熄灭了鲲鹏鸟的燃火双翼,指尖又在鲲鹏颅顶轻点几下。

    鲲鹏鸟好似受到感召不再疾速俯冲,它缓缓降下速度,缩小身形,平稳的一点点向下降落。

    好似一瞬间光影重来,烈焰红光之中,那人着一袭白衣浴火而来,神情从容平和,细碎流光在周身荡漾,一如静水深流不可参。

    一瞬之间时光凝固,他慢慢下了鲲鹏脊背,一步步走到风阮跟前,玄铁面具遮住的眼眸里是惊心动魄的诡谲异色,偏唇角处的微笑温和优雅。

    他躬身作礼时唇角勾出的微笑逐渐变得意味深长,漆黑眼眸里出现了跳跃的金光,声线微哑地道:“在下已降服此兽,不知神主有何恩典?”

    第123章 他乡遇旧颜(3)

    金灿的日光倾洒而下, 风阮看着逆在光影中的男人,目光变幻半晌,最终归位一片平静, “阁下想要什么?”

    男人伫立阶前, 周身气度愈发深沉从容, 菲薄的唇微微勾起, “入侍神域。”

    他吐言震惊满堂宾客, 原以为是哪里来的不出世散仙,没成想这人竟然想成为神主的入幕之宾。神主孤身多年,这些年来也不乏有些胆大的仙君妖君恋慕神主, 以被选拔的内侍身份入境神域,但这些人最后都被神主的妹妹识破, 丢去了神域外。

    传闻中神主与帝君曾有一段情,眼前这人头戴面具瞧不清面容, 外露出来的薄唇与下颌倒是与天帝有几分相像。以神主的性子,定然不会留下此人, 只是如今这人挟功以邀约,不知神主会不会应下他的要求呢?

    众仙燃起了熊熊八卦心,皆睁大眼睛看着场中事态的发展。

    在一片寂静中,幽冥鬼君掩唇而笑,眼尾余光扫在矗立在鲲鹏身前的男子身上, 像是对谁的挑衅, “没想到神主寡居多年,裙下之臣依如过江之鲫。”

    男人闻言笑意里掺杂了点别的意味, 低低幽幽重复了一遍, “裙下之臣依如过江之卿”

    他转过头来,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风阮, 从齿缝中慢慢磨出两个字来,“是么?”

    姜澄泽走到男子身前,阻断了他对风阮若有似无的侵略性视线,语气中带了些显而易见的警惕,“此事无关神主。仙君既是帮我,承诺便应由我来兑现,不知仙君希望我回报些什么?无论是法器还是秘术,仙君尽管提便是。”

    姜澄泽不再是在人间时稚气未脱的少年将军模样,如今他成熟稳重,牢牢护着自己的友人,白衣仙君看得眼神微深,回以浅笑,“入侍神域。”

    在场诸人:“”

    你可真是执着啊。

    姜澄泽眼神微凛,沉声询问,“仙君若是为求得神主青睐而来则大可不必。与其求些莫须有的东西,不如求个实在,省得到时泥足深陷,是也不是?”

    白衣仙君笑容如故,“不论是泥足深陷,还是及时止损,自有我的缘法。战神应是不应?”

    他看着恭敬有礼,实则绵里藏针,锋芒毕出。

    姜澄泽瞳孔狠狠缩起,对眼前蒙面男子动了点怒气,“你!”

    白衣仙君不为所动,唇畔的微笑弧度都没有改变,面具之后的眸光深邃溶金。

    一只纤细的手将姜澄泽拉至一旁,风阮从他身后踱出,在白衣仙君面前站定。

    她将在男人身后乖乖跪下的巨兽鲲鹏收至眼底,抿抿唇角,将眸光落回到他的面具上,“不知仙君从何而来?”

    “墟空。”

    风阮握紧了手指。

    她顿了顿,又道:“如何称呼?”

    “长待。”

    夏日晨间的微风清凉,华凉气息从男人身上铺陈到风阮鼻端,她不再说话,只静静站在原地看他,仿若一眼万年。

    在场众人却都面面相觑起来。

    这位白衣仙君来自墟空?《无从神域》一书中一笔带过的那片墟空吗?

    四下又是一阵安静,幽冥鬼君一声娇笑打破安静的氛围,看着卢芃芃的眼睛时眼神格外真诚,“既然已有人破了我的局,那我便在此恭贺战神新婚大吉,与芃芃一生好合。”

    “至于这神兽鲲鹏,便交由战神处理。”

    “告辞。”

    姜澄泽今日大婚吃了她这么大一个暗亏,并不想这么轻易地放她离开,卢芃芃及时拉住他的手指,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她也是个苦情|人。”

    “难道就让她这样胡闹一场全身而退么?”

    卢芃芃看了眼白衣仙君,“万一东方隗翰并非有意破坏你我成亲之礼呢?”

    她怎么看都怎么像是有人蓄意设计呢。

    ***

    好好一场婚礼被幽冥鬼君闹得人心惶惶,大婚当夜诸位仙家也歇了闹新娘的想法,皆匆匆告辞离开了人间。

    卢芃芃将风阮按在梳妆桌前,对着镜中清灵的人道:“瞧瞧,明明长着一张绝色的脸,却整日一幅孤寡老人守空巢的模样。”

    风阮:“”

    卢芃芃忽视风阮不善的神色,掌心用力将她欲起的身体重新按回木椅上,拿起檀木梳为她挽发,“我呢,不仅仅是受人之托,主要是你这幅老气横秋神主威严的模样实在是让人看得不爽。”

    “所以呀,你今晚就乖乖的随我去游湖寻美,能遇到可心的如意郎君也说不定呢。至于今日那位蒙面仙君”

    说到此处,卢芃芃明显感觉到风阮的身体变得紧绷,神色也严肃起来。

    卢芃芃将风阮的异色收入眼底,顿了顿道:“我看他呀,是一定会来随侍的。”

    她伸出一只手指抵在风阮欲张口反驳的唇上,“我尊贵的神主大人,想想风灵,你要是不去的话,以她那个倔驴性子,保不准真跟小妖君好上啦!”

    风阮听着卢芃芃在耳畔喋喋不休的叙述,眸中渐泛起零星笑意,漫漫神途中有这样一群至情至性的亲友,是她之幸。

    她回望卢芃芃认真编发的俏丽脸蛋,双眸弯成了月牙的形状,“好啦好啦,我今晚会去的。快梳好了吗,今晚是你的大婚之夜,再被我耽搁姜橙泽恐怕要等不及。”

    卢芃芃闻言脸色一红,又扬了扬眉,道:“看看这个发型如何?!”

    风阮下意识看向镜中的自己,不禁怔愣了片刻。

    镜中人眉眼如画,梳着一头俏丽的少女发髻,宛若数万年前的活泼小公主。

    卢芃芃看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点点头,“那时候在象鲁郡初见你,你就是这个样子的呢。你不知道,我当时嫉妒了好久,心里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姑娘!虽然你见面就骗走了我看上的小郎君,但念在你这么漂亮的份上,我也就原谅你啦。”

    她说着慢慢拥抱住风阮,“所有的恩怨纠葛都已经结束,那就让一切宛如初遇,这一次,我们风阮会有最好的郎君来喜欢。”

    卢芃芃侧首在风阮的脸上吧唧一口,然后快速跑到殿外,“把我的好婚运传给你啦!”

    卢芃芃回眸深望她一眼。

    不死不灭之局早已翻转,如今万物新生,只待心回念转,则诸般烦恼便如空花流水。

    在无尽的远处,总有一人是为她而来。

    她的身影消失在卓荦星光下,风阮抚了抚自己的新发髻,想起白日里见到的那个小小孩童,溢出了满眼的欢喜。

    既然有人做局请她入翁,那么她入瓮便是。

    星月之光照在少女清冷的容颜上,为她镀上一层圣洁之色,光线交织之间,风阮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

    ***

    为风阮准备的相亲小宴设在忆乡亭之畔停靠的湖中游船上。

    忆乡亭位于华朝宫廷旧址之外的一处皇家别院中,相传乃华朝第三十四任皇后为思念故乡南诏所建,别院占地约四十余亩,绿植葱郁,繁花似锦,亭台楼阁错落耸立,皆为南诏样式。

    方踏入院门,便有俊俏白面小厮前来领路,一路所行灯火通明,尤其是离亭愈近之时,便能听到愈发热闹的丝竹管弦、交杯豪饮之声,还有少年郎们的哄乱嬉笑之声,一派热闹的景象。

    看来卢芃芃和风灵为了此次相亲宴,的确是废了不少心思。

    提灯的白面小厮行至忆乡亭下,手执灯笼躬身退下,风阮抬眸看向被艳丽红纱遮笼住的夜行船,心里有点不大妙的预感,踌躇几息,还是提起裙摆踏上案板。

    少女纤白如玉的手拉开垂坠在舟檐上的帷幕,缓步走了进去。

    船舱内的少年郎们先是看到淡粉色的衣袂,继而是一张雪般圣洁梅般瑰丽的面容。满堂嬉笑打闹声止于这一刻,亭中少年都怔愣地遥望着少女。

    不止他们愣住了,风阮也僵硬在了原地。

    她的确是答应了前来相看,可卢芃芃没说这一次会来二十多人啊。

    少年郎们各个面若春水,身着白衣,青丝未挽,甚至于有的胸膛前袒露出大半肌肤,与厅堂上错落摆放的梅花融合在一起,充斥着满满的视觉诱惑。

    风阮额角重重跳了两下,不知此时出去还来不来得及

    然而不待她细想,回过神来的少年郎们已一拥而上,把风阮拉扯着坐到了席中央就坐,离她最近的少年莞尔道:“一白早就听闻过晚樱公主容颜绝色,却不曾想是如此绝色。”

    风阮嘴角颤了颤,问道:“一白?晚樱公主?”

    一白哈哈一笑,爽朗道:“看来战神夫人并没有向公主详细解释我等的身份。”

    他顿了顿,猛地一拍额头,很是恍然道:“也是,公主数千年来未曾出过六重天,恐怕不知我们十三重天上的白氏一族。我族世代看守帝陵,到我们这一辈,我族仅余我们白姓兄弟二十一人,分别叫做一白,二白,三白,四白”

    “停!”见一白要为她一一介绍他这不用脑子想也能知道其余二十位兄弟姓甚名谁的架势,风阮头更大了,“不必为我一一介绍,我大约知道诸位仙君的名字了。”

    一白笑笑,从身后拎出来一个唇红齿白容貌绝佳的白衣少年来,“公主,那我便只介绍下幺弟————二一。”

    二一从席面上站起对风阮行了一礼,笑道:“大哥怕公主认为我名唤二十一白,公主叫我二一就好。”

    二一是这二十一位白家兄弟团中长得最俊俏的一位,眉眼间敛着一股不一般的睿气,面上带笑时眼睛更是勾人不已。

    一白成熟稳重,身为白家老大,相亲宴上自然而然地担任着主持全局的任务,他率白家兄弟齐齐举杯,齐声道:“白氏兄弟恭祝公主今日觅得良婿,抱得夫君归。”

    很久没有如此尴尬的感觉,风阮心中默默地将风灵与卢芃芃搓打了数遍,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微笑,拿起酒杯回礼道:“多多谢。”

    差点闪了舌头。

    她举杯饮酒的模样甚是豪迈,殊不知这杯中酒乃酿造了有一千年的桃花酒,酒性之烈寻常酒量之人根本难以招架得住,她一口灌进喉中,顿时被辛辣的酒液呛得咳嗽不止。

    白家兄弟见公主如此模样,又急急将风阮围在其中,纷纷关切道:“公主可有碍?”

    “无碍无碍。”风阮连连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三白急切地抓住风阮的手掌,贴到自己胸口前,娇软啜泣道:“都怪我们兄弟不好。备酒前从公主所在的八重天打听道公主乃酒中豪杰,于是便备下了如此烈酒以便公主开怀,没成想让公主受了如此蹉跎,真是该死呜————”

    风阮额角跳得越来越急,想把自己的手指抽出来,却发现被三白按得死紧,想要开口说话,又被四白抢了话头。

    “三哥性子娇弱,又是个爱哭鬼,公主莫被吓到。”他说着话拉住风阮的另一只手,也贴到自己胸口前,“这种时候,公主可以靠在四白怀里。”

    一白看到自己的两个弟弟又犯了媚态,脸上情绪也挂不住了,他努力握紧拳头克制自己,上前急忙行礼道歉道:“他们两个一母同胞,又好巧不巧传承了他们母亲娇弱的性子,公主莫要见怪。”

    风阮对着一白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妨,她看着三白已然哭成了花猫的俊脸,又看了看满眼含光的四白,踌躇着对一白道:“三白抽泣得如此厉害,这要如何是好?”

    看起来他都要哭到快背过气去了啊。

    一白眉头一皱,其余白氏兄弟也纷纷小声唏嘘道:“三白每每开了哭腔,不哭一两个时辰是停不下来的,他现在还死死拽住公主的手,这是想扮柔弱讨公主的慈悲心呢!”

    “三白向来心计深,从小便一幅狐媚样,今日有机会成为公主夫婿,我看他巴不得哭上一两个时辰好让我们知难而退!”

    “四白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肯定是一眼便看穿三白的诡计,怕公主被自己的同胞兄弟抢走,所以才拽着公主不动弹!”

    “”

    风阮耳畔嗡嗡作响,只觉得自己误闯了男儿国,也不知用个术法脱身,风灵知道之后会不会炸毛。

    她正犯难之际,只听耳畔一声轻笑,二一垂首俯身下来,鼻端与风阮只差毫厘,少年郎的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公主不必为难,二一有办法。”

    话音方落,他双手捏了个法诀,暗紫色的光芒精准击打在三白四白紧握着风阮的手指上。

    三白四白被紫光击中,“啊”的一声痛叫,立刻撒开了风阮的手指,跌倒在风阮身体两侧。

    没等风阮从二一这彪悍的动作中回神,她便被二一微微勾住衣带拉到怀中,少年眼里蕴着奇妙意味,“公主久不出六重天,不知世间人心险恶,骗人心肠的坏狐狸数不胜数。”

    少年眼中的深情底色再也兜不住,好似要滴落到风阮脸颊上一般,“若是公主愿意,二一愿为公主保驾护航,与公主结为连理。”

    他的二十位哥哥早知这小子阴诡得很,也没料到他今日竟光明正大地耍起阴招来,三白更是被气得连泪珠子都不掉了,从地上狼狈爬起来,伸出手指颤颤巍巍指着二一,“好啊你,你这个坏小子,呜呜公主,你可莫要轻信于他,这小子惯会骗人的呀!”

    三白边说边扑倒抱住风阮的腿,脸颊与泪珠一起贴在风阮的裙摆上,口中喋喋不休呼喊:“公主,我才是这世间顶顶好的夫婿啊!”

    三白看得眼角一抽,咬了咬牙拥住风阮的另一只腿,也模仿着他哥的语气道:“四白亦倾心公主已久,公主成全成全四白吧!”

    风阮一瞬之间被三个少年围困其中,头皮发麻地想要从他们中间抽出自己,反被困拥得更紧。

    隐没在珠帘之后的丝竹管弦之声混着少年们的嚎啕哭喊声,回荡在夜色中平稳行驶的豪华船舶之上,湖中鱼儿似乎都不堪忍受,跳跃在夜色磷磷的湖面上。

    一片嘈杂声中,有人掀起珠帘低笑而进,“公主可真是让小仙好找。夜深了,公主还不准备回天界么?”

    男人声音低哑磁性,出言字字饱含温柔底蕴,如诱似哄,厅中少年闻声不禁齐齐回眸看去。

    满堂红梅如火,或横或斜曳于廊道之间,来人一路穿花而过,烛火裹挟着梅光映在他的雪衣上晕染出浅红的暖色,流水般的墨发被一只木簪松松物挽起,神容被面具遮住一半,唯露出绯红的薄唇与清晰的下颌线。

    素衣长袍被舱外吹来的微风衔起,风吹烛火时铺陈于衣上的梅花影氤氲摇晃,于是冬雪红梅盛开于一人之身,既清又艳,好似神祇突临昆仑琅嬛地,他明明不露方寸,干净绝伦的气质却让人不禁屏住呼吸。

    满堂少年皆穿白衣,却无一人抵得过这人一寸风采。

    白衣仙君一路穿花而行,薄唇勾起浅笑晏晏,面具下的双眸将眼前少女被众少年拥在中间的一幕收至眼底,泛起与唇畔弧度截然不同的冷意。

    他停在距风阮一尺之外,鸦羽般的眼睫微垂,遮住双眸里的所有情绪,语气里带了点显而易见的嘲弄与醋意,如碎冰般落在风阮头顶,“温柔乡英雄冢,公主若是乐不思蜀,小仙这便离开。”

    风阮看了看左右各自环抱住自己小腿的三白和四白,又看了看二一,还是决定先脱身为妙。

    她莞尔笑道:“自是要走的。”

    少女感觉到男人的眸光将她周遭逡巡了一遍,本清远的呼吸变得微重了一些,修长的指尖上亮起一抹微光,顷刻间她便到了他的怀中。

    熟悉的华凉之气袭来,风阮心中一颤。

    男人伸出手指替她抚平凌乱的长发,又漫不经心将携来的披风替怀中人系好,“湖上夜里湿冷,公主今日穿得如此单薄,恐会着凉。”

    风阮受了他的好意,“多谢。”

    见这不速之客要将他们白氏一族的荣华富贵带走,一白皱着眉头上前伸出一臂拦住长待,语气不善道:“仙君如此做派,是不是太不把我白族放到眼里了?!”

    “原来是十三重天天君座下的白蛇族,”长待吐言有条不紊,“白蛇族没落数千年,想靠着与集八重天天君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灵樱公主联姻而翻身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只是既已弃脸于不顾,此时又质问我给不给你脸做什么呢?”

    他低低哂笑一声,声音幽幽像是细密的冷针,“如此说来,究竟是厚脸皮,还是不要脸?”

    “你!”

    “仙君莫恼!”风阮看他说话越来越刁钻毒辣,急忙提高了声音,“这是我宫里新来的仙侍,性情不是很好,仙君多担待些。”

    长待等她说完,铁钳般的大手握住风阮的手指,大步流星的将她带出这艘巨轮。

    站在雅致的小舟上,看着巨轮渐渐向着远方驶去,风阮和男人并肩而立,她声音轻如草芥,“你怎么找来的这里?”

    “我既是公主的随侍,自然该尽职尽责帮公主排忧解难。”

    方才听他唤她公主的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如今再听他这样称谓,风阮心中说不出的怪异感,两人的装扮与称呼,都让那遗失在时空长河中的记忆翻滚得愈发热烈,她淡淡道:“他们走了,不必再叫我公主。”

    既然是逢场作戏,且陪戏的人员纷纷离场,又何须再唱独角戏。

    男人的眼神陡然深谙下去,喉咙上下一动,侧首问道:“神主孤身多年,为何今日会突然赴这样的宴会?”

    他问得犀利又直白,风阮扭过头去,注视着面具深覆下带着明显打量与试探的双眸,心中多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思绪,最终也只是要笑不笑地对他道:“孤身久了,无子无亲,渴望些少年人的温暖,不可以吗?”

    她这话中带着点明显的恼意,可醋头上的男人是一点也没听出来,“是么。”

    男人说话的时候极其缓慢,几乎是一字一顿,唇角勾出几分陈冷的笑弧,“看来是长待搅扰了公主的美事。”

    风阮眼底的桀骜淌露出来,“白家兄弟各自品性不一,外表更是天宫中数一数二的好看,与他们共饮,的确是美事一桩。”

    长待定定看她一晌,将眼底动荡翻涌的思绪压制下去,菲薄的唇动了动,“我破坏了公主的美事,便还公主一幅美景如何?”

    说罢广袖轻挥,一刹之间天地景致突变。

    明月碧海尽头海天一线,平静湖面上有涟漪泛起,有巨大阴影蛰伏游潜于水面之下,庞大身影忽而破水而出,在月光中溅起的水幕辉映苍穹,巨鲲身影镶嵌其上,这一幕壮阔而又凌厉。

    卷起的激流在湖面上奔卷平铺,以难以计算的速度向那艘豪华大船挺近,无以匹敌的神兽力量瞬时将船体腾空掀起,船上的白衣少年们也被掀得人仰马翻,在半空中滑出雪白的弧线,纷纷掉入水中。

    风阮转过头来看他,“你这是做什么?”

    “白蛇一族善水,不会有性命之忧。”男人语气平淡的道。

    这并不是什么迟来的报复,风阮想,他一开始就没想着让船上的白族少年们安然回到天庭。

    风阮觉得他今晚每一个举动都在故意招惹她的怒气,可是又不至于真的动怒,大概是在动怒与不动怒之间徘徊,至于此刻,她的心绪依旧是冷静的,只淡淡陈述着事实,“他们与你而言,并不存在任何威胁。”

    “不,”长待伸出手指抵在风阮的唇间,磁哑地字节一一从喉中蹦出,“既是从头再来,我与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同,所以”

    “自然是要努力争一争,神主的青睐。”

    第124章 他乡遇旧颜(4)

    风阮心神一凛, 神色变得冷凝起来,眸光定定地落在男人带着面具的脸上。

    他这是跟她摊牌了。

    或许说,他从来到她身边那刻起, 就没想着要隐瞒自己的身份。他这样心思缜密的一个人, 若是想以另一种身份来接近她, 一点也不难。

    思绪辗转之间, 弗彻的气息陡然逼近, 他微低着头俯视着少女一如往昔的脸庞,沙哑微凉的声音响起,“你不喜欢我骗你, 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再骗你分毫。”

    风阮的瞳孔重重缩起, 垂下眼睫不再看他炽亮的双眸,稍偏了头问:“我昨日见过的那个男童可是风鲸?”

    少女不自然的神态引得男人轻轻一笑, 他撤了一些距离之后,自怀中拿出一颗灵石, 放到风阮掌心,“灵影石自会告诉神主答案。”

    神兽鲲鹏作案之后悄声隐匿于湖下,湖水之上唯余微波倒映明月,风阮摩挲着手中灵影石,看着夜月色下舟头站立的身影。

    男人明明姿态飘逸端雅, 却给人一种万事底定在心的深沉感。

    ***

    “姑娘, 老朽在忘川中摆渡多年,从未见过有人可以在忘川中换渡神脉, 神脉认主, 强行洗脉恐会遭反噬啊。”

    “神力已竭!停手吧,姑娘, 再这样下去恐会伤了姑娘的元气!”

    “姑娘,你等的人还是没来。”

    守护忘川数万载的老婆婆的声音愈来愈远,好似有人将衣衫覆在身后,宽大的手掌慢慢轻拍安抚,“阮阮,梦魇了?”

    五角悬亭周围雨声淅沥,空气潮湿中带着青草与泥土的味道,少女神识却仿佛仍停留在梦境中,眼睫惊颤几番才缓缓睁开。

    于是撞入了一双浮光跃金的双眸。

    深邃漆黑的瞳孔之上跳跃着金色光点,诡谲中却又透出担忧神色,见她眼神毫不避讳看过来,又极快地将担忧之色掩下,换成平日里那副凉薄的模样。

    风阮往后退了退,与他的距离拉开,身后御湿的衣物也随着动作下滑。

    她忙用手去勾,男人却已于半空中接下掉落的衣物,再一次俯身为她披上。

    华凉气息涌入鼻尖,混合着雨水中草木的芳香,极端得沁人心脾,风阮轻声道谢,看了眼天色,又问道:“我睡了多久?”

    “不多不少,两个时辰。”长待语声中带着轻笑,但是听起来却有些阴阴凉凉。

    风阮在此处吹风吹得久了,又伴着潮湿雨气,手指抵在太阳穴上按了两下缓解头痛,“许是昨夜没有睡好,今日便有些困乏。”

    长待闻言似笑非笑道:“神主自回神域之后,两个月间整日处理天界奏折,每日只睡不到三个时辰,直到今日才困乏,可见神主身体底子很好。”

    他唤她神主,仿佛方才半梦半醒间听到的那声“阮阮”真的只是南柯一梦。

    且长待这话中的讽刺与不满意味明显,风阮听得眉头一皱,不知自己哪里惹恼了这瘟神,纳闷之际,又听他开口道:“方才我去熬药,把药喝了吧。”

    长待化出温好的药汁递给风阮,又在少女饮下之后递了块梨糖给她,声音也明显温柔了许多,“神主这药主温补之能,但若像神主这般不分昼夜的处理政事,恐怕是温补不了一二。”

    风阮撑着油纸伞迈下台阶,素色身影在雨幕中行走的身姿清灵,闻言后微顿了一顿,回眸答道:“所以,阁下到底想什么时候归位?”

    好似只是这样随口一问,并没有期待对方的答案,她顿足这么一刻后,便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雨幕中。

    在她看不见的身后,长待静默立于雨中,雨水沁润了发顶古簪,汇成小流一点点顺着男人的发丝、清晰紧绷的下颌线流下,直到一把伞撑在他身侧。

    风灵圆圆的脸上多了几分岁月沉淀后的成熟与漠然,注视着长待的眸光敛着情绪,“当年帝君陨世之后,六界无首,阿姐便暂时揽下了六界之主的政务,只是阿姐并不擅长此道,时常为了这些令人焦头烂额的政事忙到深夜,战神更是只会领兵作战,帮不了阿姐分毫”

    在人间时,风灵被风琛调笑过一次以后,再不肯唤风阮“阿姐”,只随众人唤她“公主”。如今她重塑而归,“公主”这个称呼已过去多时,终于再次叫风阮“阿姐”。

    长待眸光凝在风阮方才执笔批奏的凉亭中,又转首俯视着风灵,声音哑哑淡淡:“你也想让我归位是么?”

    “是。”

    “风灵,你可知,我若归位,依风阮的性子,神域之门可能再也不会为我打开。”

    风灵在身为小鲤的那段时间,知道弗彻为了能得到风阮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更知道风阮于他而言胜过一切。

    弗彻给过风灵属于一个哥哥的疼爱,她生而为人,即便魂魄得以修复好也不过是再活尘世百年,而当年弗彻为了能让她长留在风阮身侧,用昆仑锦鲤来为她重塑身体,并以自身龙髓做成仙脉,予她无量金身。

    弗彻当年对风灵的疼爱并不纯粹,却也在风灵心中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分量,她的内心是矛盾的。

    可是

    这并不足以与阿姐相提并论。

    风灵定了定心神,再次与弗彻对视时眼神坚定晶亮,拥有与在人间的风灵与天界的小鲤孑然不同的冷然,“于阿姐而言,这并没有什么损失。”

    风灵认真地道:“这世间的大多因果已定,帝君当知求不得就是求不得。”

    长待闻言挑了挑眉头,语声温柔,“所有人都告诉我求不得。可是风灵,既知求不得,你又为何在战神成婚大典上帮我?”

    风灵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长待的视线穿过层层雨幕,遥望着神殿的方向,谢过风灵的伞后再次孤身走入雨中,“大多数人一生被囿于固定的宇宙规则之中,在命运的□□下按部就班走向属于自己的归途。可是,我偏要闯出去。”

    “上天予我无她命簿,两世都无法缠刻她的名字,可是只要尚有一寸神光落在我身上,我自会化成恣肆的绝嶂,洪荒往复,不死不休要她镌刻其上。”

    男人话落,风灵握着伞的手指一紧,“你真可怕。”

    长待脚步沉稳未停,“慈不掌兵,善不为官,我一步步踏上天帝的位置,你以为我靠的是菩萨心肠么?”

    风灵在他身边待过数千年,身为小鲤时弗彻可以说是给尽了她属于一个哥哥的宠爱,风灵自小聪慧,也知弗彻铁血手腕的一面。

    她抿了抿唇,不再看长待渐行渐远的身影,转而望着苍穹上那颗在雨幕中仍旧熠熠生辉的星子,“阿姐,他太偏执,愿这一世,你们能有个善终。”

    ***

    风阮回到小院的时候小院已点上了灯,单析见只有风阮一人回来,躬身作礼后疑惑道:“神主今日没与长待一起回来么?”

    风阮收了伞,接过单析递上来的热茶,“他今日大概是不会回来,你也早点下去休息。”

    今日那人说话阴阴阳阳叫人分不清明,不过风阮直觉他肯定是心气不顺。因为他每每生气,便用那种阴柔的调子、似笑非笑的语气说话。

    单析挠挠头,“长待晌午端走药碗之前,特意嘱咐过等他回来之后提醒他去后厨拿今日做好的糕点,怎的到了现在还未回?那神主稍待片刻,我去将糕点拿过来!”

    单析匆匆去匆匆回,对着手中的桂花糕咽了口口水,“神主,要说这长待的手艺真的没的说,瞧瞧这糕点香气扑鼻,色泽莹润,比咱么神域的厨子做得还要精致好看呢!”

    单析毫不吝啬他的夸赞,“长待不仅厨艺好,做事也细致,还知道神主的好多小习惯呢,如此全能的仙侍神主搁哪找的呀,我都害怕被他顶下去!”

    风阮拿过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入口即化,谷物与桂花的香醇一同在舌尖上绽开,入喉之后仍旧余韵悠长。

    单析告退之后,风阮又饮下一杯提神茶,坐回书案前,继续处理她去参加姜澄泽与卢芃芃大婚这几日攒下的政事。

    一灯如昼,窗外小雨声沙沙不止,夜色静谧间有人影缓步踱到风阮身后,修长的食指轻按在少女的太阳穴上,“已经这么晚了,神主是要操劳到什么时候?”

    男人手指按摩的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风阮却不敢贪图太多,少女手指按在了他的手指上,摇了摇头道:“你去休息吧,我看完这一沓便睡了。”

    长待玄铁面具下的神情未变,默然收回手指后行至鎏金兽鼎前拨弄片刻,丝缕白茶香气缓缓倾流而出,逐渐传至风阮鼻端。

    稍顷,书房里轻微的翻书声也逐渐消失,少女不敌困意,头慢慢歪斜伏倒在男人的大掌上。

    长待目光逡巡在风阮脸颊,从她眼下乌青到憔悴脸庞一一掠过,注视半晌后才将人从案前抱起,小心放到了床榻上。

    他倾身俯视着少女沉睡的容颜,触上她颤动的长睫,轻勾起唇角,笑容有些无奈与宠溺,沉在袅袅白茶香中叫人瞧不分明,“总是逼得我用些手段才肯乖乖休息么。”

    他不敢再多加触碰风阮,生怕放出自己心中的痴欲,捏了个法诀替她合上|床帏,将最后一点光影隔绝在帘幕之外。

    雨声不绝,沁凉白茶安眠香燃至尾端,男人仍坐在灯案前,濡墨提笔,在熟悉的压金纸筏上批阅奏折,他坐于此间,白衣皎然,孤独地对抗来自对岸的不肯重来,同时又再次与六界山河共绽。

    君不见。

    君不见,纸墨铮然,所求所念不过一场春日雪宴。

    ***

    翌日天风和暖,风阮一|夜好梦,在鸟鸣溪流声缓缓睁开双眼,一瞬间的怔忪后掀被而起,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闻了安神香的缘故。

    也是自己大意,在熟悉的地方怎么会防备他人,况且长待除了第一日有些表现地像个妒夫之外,来神域之后的这一个多月一直谦逊守礼,并没有做出任何逾矩的事情。

    三十二位天界君主已群龙无首万载,她代理政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用了两日参加婚礼,堆积的奏折就已经如同小山一般,本想着昨夜彻夜看完,然后便赶去创世神庙,让长待这么一搅扰,恐怕时间会卡的更紧。

    风阮三步并两步来到书案前,看到案上的情景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

    六界奏折被分门别类摆放整齐,朱砂御笔模仿着风阮的字迹一一批奏,看得出来从头至尾只用了两三个时辰,便把她准备彻夜通宵的任务全部完成。

    风阮眉头一挑,果然啊,专业的事情还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做,她爹创世神看人的眼光果然精准得可怕。

    “阿姐。”风灵推门进来,看着风阮踌躇半晌还是没有开口。

    风阮看出风灵眼中的犹豫,关怀道:“出什么事情了吗?”

    风灵摇摇头,眸中的犹豫不减,吞吞吐吐道:“没什么大事前日参加姜澄泽与卢芃芃的婚典,我我想”

    风阮慧黠,与风灵相伴多年轻易便看出自家妹妹的心思,抚了抚风灵的发顶,温柔地道:“可是与战青煜有关?”

    风灵难为情地点点头。

    参加故人盛宴之时久远的记忆一同侵袭,许是万载已过,睹人思人,于风灵而言,当年对战青煜刻骨的情感已泯灭很多,且被囚于长生观中两万年,惩罚也已足够。

    风灵低垂下头,“阿姐,我不想再见他,便请阿姐将他放出。”

    “好,”风阮应下,又替她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珠,“瞧瞧,还是个爱哭鬼。不过,我对战青煜可没什么好脾气,你不要指望我会温言善语,疾言厉色是免不了的。”

    “阿姐!”

    “好啦,不逗你啦。只是风灵,你想清楚了,此次一别,若是想再见六界之中,寻一人,可是难如登天。”

    “阿姐,前尘已定,我不会想要再见他的。”

    风阮这才发觉,风灵的执拗与她一般无二,她叹了口气,道:“战青煜当年识人不清,辨人不明,间接致你身死魂消,他的罪过他的业障如若已在你心中消弭,去见见他最后一面也好。”

    风灵摇摇头,“我永远不能忘怀,我的哥哥也永远不会回来了。阿姐你呢?当年恨他们兄妹二人恨得那么焚心刻骨,如今还恨吗?”

    “我不再恨他们,也永远不会原谅他们。”

    “不恨,也不原谅?”

    “不恨他们是我对自己的放过,不原谅他们是我的选择,两者之间并不矛盾。他们杀你杀姜澄泽杀我师门数十人是事实,即便赎清罪孽,我心中仍有余愤。”

    风灵听得红了眼眶,上前拥住风阮柔软的躯体,用这种方式向她传递自己的温暖,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到窗外一闪而去的皎白衣角。

    明明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却让风灵无端感到了他无声的落寞与悲苦。

    风灵将眸光收回,落在神情恬静的阿姐身上,“阿姐,若是若是帝君呢?”

    “帝君已赎清罪孽,阿姐也如此绝情么?”

    第125章 帝神星

    或许风灵自己都不晓得, 弗彻当年对她的那段照拂,弥补了她多年来没有哥哥的夙愿,以至于现在潜意识中风灵总是忍不住为弗彻说话, 即便她晓得当年弗彻对阿姐做过很不好的事情。

    情感这东西很复杂, 她自己也道不明。

    窗外已空无一人, 经历一|夜雨水洗礼桃夭愈发灼灼, 风阮推开门行至桃花树下, 仰头赏花时姿态清灵娇憨,“只道有人不寻常。”

    风灵听得一愣,反应了一会儿后噗嗤一笑, 小圆脸上笑容格外灿烂,用着幸灾乐祸的语气道:“可惜那人没听到呢。”

    风阮瞧她可爱得紧, 没忍住用手捏了捏她的脸蛋,问道:“什么?”

    “咳, 阿姐,没什么就是有人来, 但估摸着已经被气走,现下大概是不知道去哪里生闷气了哈哈哈哈。”

    风阮干脆两只手都捏上她圆圆的脸蛋,“风灵,你好好说话,别打哑谜。”

    风灵扒拉开风阮在自己脸上作乱的手指, 做了个鬼脸跳着跑开, “阿姐,方才八位长老唤我来提醒你今日是创世神庙三万年一度的祈福日, 阿姐莫要忘了!”

    创世神庙每三万年现世一次, 它不在神域不在天界,而在人间的一处虚无幻境中, 在神庙之中术法不可施展,所有本源力量都被封印,算来这是风阮降世以来首次去创世神庙。

    白绫飘遥万里,自神域降临人间。

    远处树木潇洒疏落,断裂碑碣周边寂静悄悄,冥暗昏幽的光线中,风阮踏足白绫飘然滑落,旋身落定于万丈高阶之下,微仰下颌遥望着恢弘神庙。

    高|耸入霄的娑罗树苍莽森严,直直矗立于神庙大门之外,风阮在树下静默片刻,回头向身后看去,尽管身后空无一人,但凭着直觉,她对着空茫深林道:“你出来。”

    话落,深林中有人踏步而出,清风微荡起他的白衣墨发,玄铁面具半掩,露出的一双漆黑双眸里仿佛蕴含了深晦的时光,望进如坠深海,动人心魄。

    长身如玉的身影不疾不徐缓步而出,在风阮跟前站定时掩住深沉底色,转而化为谦谦君子静水深流的温润气质,唇角勾着浅笑,做了一礼道:“神主好眼力。”

    风阮回转过身,没说自己并不是眼力好,只是凭着对他的直觉罢了。

    她步履不停,脚步坚定地走到神庙第一个台阶前,取了一滴指尖血印在金色光罩上,光罩以红色血液为中心刹那化开。

    创世神庙周围设下的结界唯有创世神后裔以血脉力量方能打开,今日是创世神庙首次破界,风阮没有着急进去,目光落回长待身上,“创世神庙中所有术法皆不可用,里面有没有危险无人可知,阁下可想好了要与我同去?”

    长待微低了头看向容颜瑰丽的少女,扯着嘴角,颇有些漫不经心的姿态,“长待身为神主的贴身仙侍,神主在哪,长待自然在哪。”

    他似有似无地把“贴身”二字咬得重了些,风阮却不理他这茬,淡定道:“神阶万丈高,走吧。”

    神阶万丈,两人每踏一步都会在原地生出一朵并蒂莲花,两朵莲花中间以枝叶相连,风阮陡然生出一种成婚典礼的怪诞感。

    万丈高阶,万余步数,万朵并蒂莲依次绽开。

    身畔春夏秋冬四景不断更迭,两人走过相遇之冬、希望之春、破碎之夏、缠|绵之秋,走过人间盛世的繁荣与堙灭、恣肆翻涌的沧海日月,踏上最后一层台阶时有来自上古的神鸣颂唱,刹那间流响漫野。

    忽而苍穹陡黑,数万颗星辰光耀汇聚于神庙之巅,铺陈成一条金色长路一路延展到二人足下。

    长待侧首,看到将坠的星芒照亮少女坚执的侧脸,眸光清亮不含一丝杂质,一如万年之前。

    心念一动,手指就控制不住地抚上了她颊边作乱的一缕发丝,触到柔暖肌肤上的时候才恍惚意识到失礼,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道:“头发被风吹乱了。”

    风阮看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双手推开了创世神庙大门。

    推开门时,金色光线大泄而出,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约莫几息之后,四泻的光线光芒强度才变得黯淡起来,风阮这才看清庙中一切。

    神庙之内广阔无垠,创世神像位于殿中上首,身高数十丈不止,上承苍穹下接广厦,临世姿态好似普渡众生,悲悯恢弘。

    人身立于此间,只能勉强到创世神像脚踝的高度。

    自万余年前幽冥鬼域错乱时空中一别,风阮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父神,她看着创世神的雕像,长待位于她身后不远处静静看她。

    少女静默了一会儿,手持万民祈愿书,在创世神像前虔诚叩首。

    万民祈愿书被莫名神力引至半空,在与创世神像眼眸持平时书卷缓缓展开,书中字体如有生命般罗列整齐漂浮在空中,一字一句都是六界生灵的心中渴求。

    世人皆知创世神早已神陨,却仍觉古老神明犹在。

    风阮自殿中起身,对创世神像做古礼以示告别。

    长待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再同你爹爹说会儿话么?”

    “假象而已,无需多待。”

    “你倒是看得分明。”长待轻幽一笑,顿了顿后声音变得有些冷沉,“你向来分明。”

    风阮回身想要说些什么,却看到长待眼神警惕地注视着创世神像,他很少做出这样如临大敌的模样,风阮心下一沉,也回头看去。

    只见创世神像周身突然出现了大大小小细碎的裂纹,并且这些裂纹正以很快的速度在创世神像上延展开裂,风阮心中一凛,还未做出反应,便被一只铁钳般大手拉住手臂。

    “阮阮,快走!”长待疾言道。

    男人长腿大步跑得很快,风阮比他矮了一头,被他带着也只是艰难追上他的脚步,身后裂纹声愈发清晰,她回头快望一眼,再看向长待的身影时眼中带着决绝,雪白手指覆在长待握住自己的大手上,用力想将他扒开,“我跑不快,你先走!”

    不料她的手腕反被握得更紧,“神像坍塌的速度与我们跑得速度不相上下,相信我,不会有事。”

    颤动的视线中,她看着男人坚毅冷硬的侧脸,鼻中涌来的华凉香气也带上了安抚人心的力量。于是下一刻,风阮被握住的手腕向上翻转,与长待手指紧紧相握在了一起。

    两只手跨越两世的再次相握,他们再一次毫无芥蒂死生同舟的一同逃命。

    到这一刻,这一世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优待他,所有的意料之外与意料之中都在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

    可是今日清晨听到的少女决绝话语这份上天的眷顾究竟能否让他等得伊人归

    狂奔途中,长待在心中算计完,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所求甚快,在少女身边不过才三个多月,便开始奢望她能接受自己,着实是贪念太过。

    创世神像开裂的速度忽然愈来愈快,风阮意识到以他们现在的速度很难在神像开始坍塌的那一刻逃出神像所覆范围,她将声音提得很高,“跑不脱了!松开我吧!记得”

    “照顾好阿鲸。”

    身后巨像碎纹声开始在耳畔轰鸣,长待头也不回,握着风阮的手指更紧,声音里带着难以掩盖的愤怒,“风阮,你以为我回来是为了谁?!”

    他很容易一些事情生气,但大多时候生气了也只是那副阴柔勾唇的模样,很少对风阮如此疾言厉色。

    还差一点,只差数尺就可以避开坍塌的神像,但也就在这咫尺之距,创世神像已开始向前方倒去。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了。

    巨大阴翳遮天蔽日般覆盖而下,长待忽然步履一停,用尽全力将风阮向前推去。

    风阮被陡然撒开推出,电光火石间拉住了长待的衣袖,顺势用向前后仰的力度将他使劲顺着自己的方向扯去。

    两人纷纷向前扑倒,与此同时碎裂的石像应声而下,尽管躲避得及时,风阮仍旧不慎被碎石砸伤了脚踝与膝骨。

    长待半覆在她上半身,将上半身的致命要害裹得严严实实,待神像彻底坍塌完之后才在一片尘土飞扬中抬首。

    他低垂着眼睫,漆黑双眸将风阮灰白的脸蛋逡巡一遍,声音沙哑中带着点认真的疑惑,“神主,你刚才真的是在祈福吗?”

    风阮见他还有力气出言讽刺,伸手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开,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我不是在祈福,我嫌自己命长所以努力求死来着。”

    低醇笑声从男人喉间荡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愉悦,殷红薄唇宛若星月夜下怒放的曼陀罗,仅是半边脸,便让风阮的呼吸窒了窒。

    风阮奇异地被他笑得脸颊泛红,伸手将男人自身前重重一推,却听得他闷哼一声。

    “可是受伤了?”

    “无碍。”长待收了笑意,长指搭在风阮染血的脚踝上,轻柔用力捏了捏,皱眉道:“膝骨破碎,左脚骨轻微碎裂,右脚骨倒是无碍。神主真是好运气。”

    男人戏谑的语气让风阮呼吸一噎,她吸一口气,淡淡笑道::“万年来我都平平安安,遇到阁下便状况频发,这运道的确应该好好琢磨。”

    长待脸色沉凝几分,精致唇角紧抿,眼睫低垂下来掩住眸中情绪。

    本是随口一句笑言,却引得他心绪敏|感至此,风阮也默了默,转而掠过这一茬,“神像坍塌,现下还不知是何原因,神庙这里不宜久留,我们还是抓紧时间下台阶吧。”

    少女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手指撑着小心翼翼自地上站起,只是刚站起没半截,便被男人半强硬半轻柔地背上了后背。

    风阮一惊,“诶——你做什么?!”

    长待大掌牢牢握着少女腿弯,凉凉地扯了下嘴角,“万丈神阶,神主准备托着这条半残的腿,从而落下个彻底残废么?”

    风阮:“”

    他话说得严厉,却也是不容置喙的事实,以她目前的身体条件走下这万丈神阶,保不齐以后真成一位单腿神仙。

    与来时的并蒂莲花不同,当长待一个人踏上台阶的时候,台阶之上没有任何反应,周遭四季之景也悉数消失,好似来时风月不过流光一瞬,神像坍塌之后再无奇迹。

    长待面色发沉,背着风阮在郎朗星月色里一步步向下走。

    月色里一线清光染于男人光洁侧颜,微凉的风轻吹起他挽在桃木簪后的发丝,在清浅光晕里荡出柔顺的弧度。经年阴鸷底色在静谧星月光中融成温润如玉的陌上君子。

    风阮知道,这并非物换星移般转了性,而是其人有所图的装腔作势孤注一掷。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已经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少女趴在长待肩头,缓缓将手臂圈上他的脖颈,柔嫩的脸颊贴在男人宽阔后背上,闻着熟悉的气息,干涸枯木般的心脏重注新鲜爱意血液,她释怀地闭上眼睛,在男人肩头睡了下去。

    他揽光下阶,无所谓命运予他的重峦叠嶂,三尺微命做血墨在命簿里刻上守护神之名,于是终于在今晚的星光中,衔着蔓发春枝,再入心上人余下经年。

    万物缱绻春已归,只是他不知道。

    晨曦清光中,长待走了一|夜的身影停在神庙前的娑罗树下,远远便看到了魔军黑压压连成一片,保持着对战的姿势矗立在不远处。

    这里已经出了禁法结界,风阮自长待背上下来,环视一圈将他们紧紧围困住的魔军,悄然化出白绫。

    “神主姐姐,别来无恙啊。”

    胥君自黑沉魔军之后缓步而出,一身烈焰红黑缕衣将她衬得英姿飒爽。万载时光流逝,如今她的气质裂变,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只知与男宠调笑的少女。

    女君庄严气质中带着一点惫懒,胥君看了风阮半晌,又看向她身畔之人,轻笑一声,道:“神主,你干嘛这么警惕,是你邀各界诸君前来护送帝君归位的咦?神主莫不是忘了?”

    话落又有三十二位天君携着天兵自云层上落身而下,接下来是问鹤、姜澄泽等神域中人,眨眼间六界中有名有号的人竟到了个齐全。

    与此同时,本澄明如洗的天色风云变幻,极目之处乱世飞沙骤起,苍穹之上乌云翻腾,雪弧般的闪电蔓延四散,张牙舞爪地将整片阴沉天幕撕开,轰隆隆的雷霆之声在耳边炸响。

    三十二位天君震惊大呼,“此乃神劫!”

    “是神劫!”

    问鹤行至风阮跟前,晦暗天色下少年俊朗面容带着些微焦灼,掌中幻化出散着微茫的晶莹骨石,“小阮,这便是你要我带来的神龙之脉。”

    姜澄泽看了一眼天色,疾言道:“化神吉时将至,快动手!”

    风阮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下意识地看向长待,双目对视时,她看到长待眸中有什么碎裂开来。

    “风阮你身边就这么容不下我么?”

    究竟是有多么不愿看到他,才这么迫不及待要送他回天帝之位。

    他明明在笑,眼睛里却氤氲着水雾,风阮反应很快得摇了摇头,“我没有这样想。我也不知道眼下”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天雷之声将风阮的后半截声音掩住,她眼睁睁地看着一道粗如擎天巨柱的天雷径直向长待劈了下来。

    化神雷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穿透长待的身体,素白衣衫上很快染上了血水。

    风阮眼睛通红,欲要上前时被身旁的问鹤死死拉住胳膊,“小阮,神劫只能自渡,你是最明白的!”

    风阮与姜澄泽化神归来时其实并没有经受雷劫,他们是功成圆满自然成神。

    可长待不同。

    那时风阮在他消亡之际将自身神印强行印刻在他的神魂之上,从而结成不死不灭神契,再加之他自身无声救万民的功德,此上种种机缘巧合间使得他的名字印刻在了创生之柱的神位之上。

    只是他被守护神送入墟空后在创生之柱里颐养万载,醒来之后自身龙脉龙丹皆因克制冥夷神核消弭殆尽,如今他的身上没有仙神之灵。

    唯有受九九八十一道雷霆淬神之刑,再将龙脉安置回身体方可历劫为神。

    第一道化神雷劫劈下后,余下天雷接二连三也受天命感召牵引而至,十几道天雷的时候,长待唇间喷出大口鲜血,白衣之上已是血迹斑斑。

    他身体不受控制得向前倾倒在地上。

    “帝君!”

    “帝君!”

    天界诸君异口同声高声呼喊,而长待半跪在尘间,眼睛微黯只注视着风阮,眸中死水无波,一片寂寥。

    风阮眼眶通红,她很少有这样无措的时候,辩解的声音被万钧雷霆之声死死压制着,“不是我我没有想赶你走”

    第八十一道化神雷降临,长待已经无法再站起来,问鹤再度拿出龙脉递给风阮,“小阮,用创世本源神力将龙脉送回他的身体里。”

    天际再无惊雷炸响,长待周身血液遍染白衣,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滴落,苍白如纸的薄唇微勾,声音变得虚弱又凉薄,“只差最后一步,神主何须犹豫。”

    是啊,只差最后一步。

    明明只差最后一步

    如今场景,六界诸君皆在,能调动这么大场面前来的人,除了她也没有旁人,倒真是百口莫辩。

    问鹤化出玄机仪,瞧着上面已为数不多的时间,“小阮,快些动手。”

    风阮一手握紧手中龙脉,一手施出守护咒,拖着受伤的脚踝一瘸一拐走向长待。

    少女身后是脸色复杂又不乏期待之色的天界三十二君主,在走向长待的过程中她眉间神印应召而出,数条神脉白绫护送着龙脉,一片灿亮地奔卷而来,将壮阔天地翻腾得震荡不断。

    龙脉入体,神光自苍穹之上降落到长待体内,极强极盛的光芒之后,长待已臻神境。

    万里苍穹之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熠熠生辉照于此间,凌驾于众星之上,掌无上荣膺,馈世间以光明与信仰。

    “神星!是帝神星!”

    “帝神星!”

    天界诸君激动得老泪纵横,叩首而跪,“吾等恭迎天帝归位!”

    “恭迎天帝归位!”

    “恭迎六界之主!”

    风阮没有看向天空,她迟疑地伸出手指解下长待的玄铁面具。

    面具之下是阔别万年的英俊容颜,却也有了细微不同,眉心现出了龙神之印,右眼之下也多了一颗小小的泪痣。

    弗彻脸色已苍白到病态,唇边有暗红血迹顺着下颌滴落,他静静站在风阮跟前,眼眸里没有一点光亮,唯有窒息的空洞与无望的凄凉。

    风阮一时失语,化神之后,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她嗫喏着不知如何开口,“弗彻”

    “阮阮。”弗彻打断她,克制着自己尽量不颤抖,声音低得几成气音。

    原来第三世他还是没有一点长进,她还是一点也不喜欢他。

    可是除了一开始独占欲作祟,他打翻了白族兄弟的轮船之外,他没有做过一件令她不开心的事。自然好像也没有做什么值得令风阮动心的事。

    这份爱早就卑微到骨子里,他还一直在奢望,他心中还有不死不绝念,盼着她回一回头,看一看他。

    可他的神今晨说永不会原谅伤害过自己的人,又时刻在千方百计的想把他送走。

    明明那时说过,原谅他的。

    他就这么讨人厌吗?

    仔细想来的确是,刻意伪装出来的温柔与谦卑一拆就透,她早知他骨子里的卑劣与狠厉,与她喜欢的陌上君子毫无关系,完全与她喜欢的琴师背道而驰。

    他这样的人,就算以命相赔,就算有第四世第五世,她也不会再爱他。

    弗彻降世数十万年来从未有过如此浓重的悲凉感。

    积压下来的情绪一同爆发,迫得他眼眶周围通红,眸中氤氲的水雾化成水液自眼角泪痣处划过,惨然一笑时整个人破碎又凄凉。

    “阮阮,究竟要让我怎么样你才肯容我?这一次,我不求同你成婚修正果,我只是 只是想在你身边而已”

    “在神域的每一日我都患得患失,小心翼翼,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做你讨厌的事你是不是以为我生来便心硬如磐石如何磋磨都不会受伤,可是风阮”

    弗彻眸中泪水好似流不尽似的,他就这样流着眼泪凝视风阮,大掌紧扣在风阮的双臂上,“我也会伤心,我也会痛。你对我,哪怕只心软一分都不行吗我就那么不堪吗?”

    应该是伤心到了极致,所以才哭得这么悲凉,好像整个人都要碎掉。

    风阮的心中经历了一场无法言喻的塌陷。

    她被这番言辞逼得连连摇头,弗彻诉说一通后便陡然将她松开,缓缓退后几步,转身与风阮背道而去。

    三世以来,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转身离开。

    他离开的身影落寞萧瑟,好似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抽走,风阮看着他孑然而去的身影,眸中水液也不受控制滴落下来。

    她不是一个娇气的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掉过眼泪了,如今却泪眼朦胧,眼泪大滴大滴地掉,对问鹤说:“我没有我没有要赶他走。”

    问鹤替风阮擦干颊边泪液,他是个聪明人,看到风阮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小阮莫急。玄鹤司会用最快速度调查出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大概是被人算计了,不过以你的名义算计帝君归位,他又能得到什么呢?”

    第126章 “乖儿子”

    太极殿中鎏金麒麟兽鼎里飘出淡白缭绕的沉香之气, 氤氲了后方头戴垂旒冠冕的帝王面容。

    案台上陈列着造型古朴的古兽铜鼎,弗彻手执御笔审批奏折,下笔遒劲有力, 沉冷的俊容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忽而有股疾驰的旋风吹来, 淡白沉香被吹得四散, 案上古兽铜鼎被这股作乱的风吹得东倒西歪, 六界四海的奏折也被吹得满大殿都是, 帝王面前垂旒也互相碰撞叮铃作响个不停。

    弗彻抬起眼皮,晦暗深沉的眸光落在跟前,与一片空无对上, “阿鲸,你是不是找打?”

    风鲸缓缓现身, 他小小的身体随意坐在御案上,两条小短腿在案沿上晃晃悠悠, 仰头看着他爹,漆黑的瞳孔里满是戏谑, “阿爹,你我阔别数月,你不对我嘘寒问暖就罢了,怎能一见面就想打我?”

    薄而透的日光打在男人清晰冷硬的下颌线处,弗彻挑眉, 薄唇轻启, “斩妖莲,杀魇魔, 灭鬼魄阿鲸想要我怎样嘘寒问暖?”

    风鲸又跳到弗彻膝盖上站着, 不过他化形时日尚短,约莫只有三岁孩童的身量, 站在他爹膝头也不过到弗彻胸口。

    “啧啧啧,”风鲸咂嘴摇头,“阿爹不过才归位几日,便将我的踪迹探查得明明白白。”

    弗彻嗯一声,嗓音凉薄得很,“权势是个好东西。”

    风鲸稚嫩的声音里满是挑衅,“是呀。可就算阿爹的权势再大,也挽不回心上人的一颗心呐,还不是无济于事嘛。”

    周身空气的温度直线下降,风鲸说完赶紧跳到大殿中央,看着高殿之上表情并不和善的男人,声音清脆地道:“阿爹,你有没有看过《无从神域》一书?有没有照过镜子?”

    “什么?”

    风鲸又飞身到弗彻跟前,剥开帝王面前冕旒,小小的食指点在他爹眼角泪痣处,“《无从神域》里讲过,前世身死之际,爱人抱之哭泣,泪水滴落处会在来世化为一颗泪痣,象征来世重逢时两情不灭。”

    爱人

    那时的风阮究竟是什么心思?

    弗彻漆黑双眸里浮现出点点希冀般的光亮,随后又很快落寞下去,“可是今生她依旧不喜欢我她甚至容不得我在她身边多待片刻。”

    风鲸噗嗤一笑,俊朗的小脸上眉眼弯弯,跳到御案上负手而立,小大人般得说教,完全模仿他爹平时教导他的语气,“阿爹,你向来沉稳耐得住性子,怎么这回一到感情上便如此失智,不该呀不该。”

    风鲸老成地摇摇头,背过身边走边说,虽与高台距离越来越远,说话声却是清晰如初,“阿爹,龙脉是我在东海小仙君手中拿回来的,之后我又化作阿娘模样告诉六界四海君主一同迎帝君归位。这些事其实同阿娘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因为我与阿娘神息一脉相承,所以化作阿娘的样子时众人才没有丝毫怀疑罢了。”

    “风鲸!”

    听到他一向淡定从容优雅的父君怒斥之声,尽管早有预料,风鲸小心脏还是被斥得抖了一抖,他站在大殿门口,用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阿爹三个多月都不曾让阿娘有任何动容,我若是不帮帮阿爹,阿爹要追妻追到何时?”

    高殿之上神色暗沉阴鸷的帝王被深深气笑,“你这算是哪门子的帮?”

    风鲸一气呵成的将弗彻的火拱到最大,“凭阿爹这样拙劣的追妻手法,我看再过个千年万载阿娘都不一定会明白自己的心意,可如今被我这么一搅和,阿娘总该明白点什么。”

    “她对我向来无情,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在意。”

    看来阿爹已经卑微到骨子里了,阿鲸斜倚在门口,闲凉道:“总之,阿爹前两世用深刻的教训阐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阿爹的追妻路根本行不通。如今我既在,便不会再让阿爹重蹈覆辙。”

    “只是阿爹,孩儿数千年来都不见阿爹掉泪珠子,天界中人人私下都称阿爹是铁血帝王,一统六界时手段残忍暴戾,不曾想,阿爹哭的时候却是这么的我见犹怜。”

    弗彻的脸色已阴翳到如同酝酿着一场暴雨,阿鲸看在眼中,却并不害怕,“说到底,孩儿也是为了你好嘛。”

    男人开口,音色里满是蓄势待发的暗涌,“风鲸,你最好祈祷她会如你所言,否则朕定饶不了你。”

    他话落,门外荧惑星君荀珈的声音自阶下高亢传来,“微臣有急事启奏帝君!”

    他风风火火走入殿中,看了一眼上首面色不善的帝王,心中不详感愈发浓重,颤抖着声音支支吾吾道:“帝君神域传来消息,神主不日将与玄鹤司问鹤统领大大婚。”

    “啪!”朱砂御笔被男人徒手捏碎成齑粉四散飘开,他今天已被气笑无数次,但情绪尚在可控范围之内。如今俊脸上的笑容已变化成残忍诡谲,让人看得颇有些毛骨悚然。

    他嗤笑一声,声音像是从喉骨里蹦出来,一字一字咬得分外清晰,“具体何时?”

    荀珈脸上冷汗滴答坠|落,任谁听了自己追了两世的媳妇要跟别人走了脸上都不会有好脸色,更何况这人是占有欲极强的帝君,他抖着声音继续道:“未曾言明。不过据玄鹤司中人说,约莫快了。”

    风鲸也很震惊,漆黑的瞳孔里金光一闪,“怎会怎会如此?”

    荀珈低眉敛目,试图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到最低,“此乃玄鹤司内部传出来的消息。帝君视神域之事为头等大事,遂小仙未曾验明,尚不知真伪便先行启奏。帝君不在天宫的这些年,神主同问鹤大人向来泾渭分明,从来都以好友相称所以在小仙看来,此消息可能并不准确。”

    他说罢,斗着胆子抬眸看去,银袍帝君于高殿之上孤立的身影尊贵优雅,听罢正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风鲸眼睛乌溜溜一转,感到阿爹释放的疯狂杀意小了不少,再度挑衅着开口,“阿爹,有一句古语说得好,遇情傻千年。”

    遇情傻千年?不是一孕傻三年吗?

    荀珈有礼询问:“小殿下,我怎么没听说过这句话?”

    风鲸回之一笑,“此乃本君万年前所言,自然也是古语。”

    一线晨光里帝王周身气质沉凝,开口时声音凉薄滞缓,“风鲸,阿爹教导你遇事要果决,所以你快刀斩乱麻将阿爹的计划打成一团乱麻。”

    风鲸心里涌上来不大好的预感。

    弗彻好整以暇地看着风鲸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慢刀子磨肉般缓缓继续道:“今日阿爹便再教你一事。那便是除非有绝对的实力,否则不要在强者面前自鸣得意。”

    风鲸听罢心中咯噔一声,捏起个法诀纵身外逃。

    然而已经晚了。

    金灿的捆仙绳破空袭来,一把将风鲸小小的身体圈圈环绕绑紧,任他如何挣扎都挣脱不开。

    风鲸小脸涨得通红,“阿爹,什么不许我自鸣得意!你这分明是恼羞成怒,仗势欺人!”

    弗彻缓步下阶,俯视着正怒视自己的小萝卜头,将他一把抱到怀中,与风鲸四目相对,唇角微勾,“阿鲸,你的所作所为似乎没有让你阿娘对我有一点回心转意,甚至连与他人订婚的消息都传了出来。综上,阿爹觉得你接下来这段时间还是去多练练功为好。”

    他说罢将风鲸一把抛到荀珈怀中,收了笑意之后脸上唯余凉薄底色,“荀珈,带他去仙鬼河畔,什么时候度化了沉渊里的一百条亡魂什么时候放他离开。”

    荀珈心中暗道小殿下招惹什么不好,非要招惹你爹,他小心地抱着怀中孩童,求情道:“帝君三思!小殿下还小,仙鬼河戾气太重,他的身体”

    男人垂眸看着仍在愤然挣扎的风鲸,“无妨。能以一人之力夺回龙脉,朕看他的修为已厉害得很。”

    随后他摆摆手,示意荀珈带着被五花大绑的风鲸离开。

    风鲸趴在荀珈背上,用稚嫩的声音,倔强的姿态,狼狈大喊道:“阿爹!阿爹!弗彻!你你根本是公报私仇!”

    “玄姬长老,玄姬长老你来啦!快救救我!”

    玄姬收回目光,迈步走入大殿,对着上首的男人道:“本以为小神主同帝君一般沉默,没想到在帝君面前如此活泼。”

    仙鬼河中暴戾妖魂鬼魂早已塑清,余下的大多是含冤而死的普通亡魂,剥开男人残忍狠厉的表面,其实他与阿鲸之间,全是脉脉的温情。

    “锐气太过,总要挫一挫。”

    玄姬点头称是,“帝君在阿鲸这个年纪的时候,比阿鲸还要狂傲,之后经历许多才成如今沉稳的性子。少年人在这个年纪多是年少轻狂,倒也不必多加苛责。”

    “还有一事,想必荧惑星君方才已告之帝君,”玄姬眼神一如既往的淡漠,说话时刻板冷清,“神主不日即大婚,不过依我看,多半是玄鹤司问鹤为躲避十四重天灵兔族甄臻公主的追求所捏造出的幌子。”

    “哦?”弗彻神容平静,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敲着御案,“第十四重天,现任君主是甄海青,对么?”

    玄姬道:“是。甄海青膝下总共三十四个孩儿,其中三十三个皆为男孩,唯独甄臻一女,看重得紧,也养成了她娇蛮的性子。”

    玄姬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事情调查得很清楚,“甄臻见过问鹤一面之后,便追着他不依不饶。因此帝君不必在意神主与问鹤的婚约传言,多半是问鹤觉得一般人压不住这无法无天的小公主,只能搬出神主来让她知难而退。”

    男人负手,遥遥注视着苍穹中凌驾于九霄的帝神星,语气认真,“长老,你说朕去神域做个赘婿如何?”

    说罢,他回首看着被震惊到失语的玄姬,低低笑了起来。

    ***

    与三十三天宫的冷清不同,神域正一片欢腾。

    不老树苍翠如旧,树上灵雀鸟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翁缪一手执蒲扇一手捏起黑子,眯眼瞧了棋局半晌,又悄咪|咪地看了一眼坐于对面的清守,才不慌不忙地落下一子。

    清守看着他落下的位置但笑不语,敛了袖子拿起白子瞄准位置,刚要落子却被翁缪截住手腕,他哎呦一声道:“翁缪,你这是做什么,落子无悔啊!”

    翁缪白胡子一撇,高傲得扬了扬下巴,“反正你还没下呢,刚才那不算不算!”

    清守被他的无耻一噎,转首看向正在格桑花海中鼓捣花汁的风阮和风灵,高声对着她们二人道:“小阮小灵你们瞅瞅,有人老不知羞耍无懒呢!”

    风阮扬眉笑道:“小老头,你这棋德可不怎么样呀!”

    翁缪哼了一声,咕哝道:“你们师徒二人自然是一伙的,可怜我孤苦伶仃,儿子每日见不到个踪影,下个棋还要输出几坛桃花酒”

    瞧着翁缪越说越不像话,风灵笑嘻嘻蹲在他身侧,“翁缪大人,玄鹤司近日忙得很,问鹤无暇承欢膝下,可我每日都在呀!我的尸体在格桑花海中陪您万载,如今我还能真真切切在这跟您玩,您哪里孤独啦!”

    翁缪在风灵额头处弹了个响指,笑叱道:“不许说不吉利的话,什么尸体不尸体的”

    风阮也在风灵额头处轻巧一弹,“小老头说得对,不可胡说。”

    风灵俏皮的做了个鬼脸,看到远方时目光一亮,“问鹤哥哥,你来啦!”

    “远远的就听到有人说我不孝,不敢不来呢。”

    翁缪“嘁”了一声。

    问鹤俊朗一笑,眸光落在风阮身上,“小阮,多谢你借我神主之名一用,那小公主这两日可算是不再纠缠于我了。”

    风阮道:“不纠缠你固然是好,可是你这样做,日后那姑娘明白过来想必会很伤心。”

    问鹤略一蹙眉,懊恼道:“我也不想这样做嘛,可是她缠得太紧,我实在是无力招架,玄鹤司这些时日已积压一堆事务,我真的是没有办法。”

    风灵哼唧一声,“反正你这做法真的是不太地道,把人家姑娘家的颜面置于何地?”

    问鹤道:“甄臻其人,能如此纠缠于我,想必早已把颜面抛之脑后了吧。”

    “哎呀,先别提这件事了嘛,我今日回来是另有要事的。”问鹤语气变得郑重,注视着风阮的目光也变得格外认真,“小阮,玄鹤司近日终于有了风鲸的消息。”

    风阮瞳孔一紧,手指也慢慢蜷缩起来。

    问鹤平时喜欢调笑逗弄,在这种事上却不会卖关子,他将玄鹤司得到的消息井井有条陈述一遍,“那日姜澄泽与卢芃芃大婚之后,风鲸为寻龙脉追妖莲而去,最后踪迹消失在幽冥鬼域。之后玄鹤司苦寻两月无果,直到今日风鲸才再次现身于三十三重天。”

    “只是”

    问鹤说到此处时声音定了一定,踌躇着如何开口。

    风灵向来是个急性子,“只是什么?你倒是说呀?”

    “只是在三十三重天呆了不到两个时辰,他便被天帝用捆仙绳五花大绑丢到了仙鬼河,想必是因为他假扮小阮惹得天帝提前归位之事。”

    翁缪听完白胡子直接炸起,苍老粗狂的声音浑厚有力,“小崽子不过是设了个局让他提前归位么,怎么就这么心狠将孩子扔到那种地方!我看这小崽子跟着他爹没少受苦!”

    “你行啦,一把年纪还跟个小孩一样咋咋呼呼。”清守拍拍翁缪的后背给他顺顺气,并将眸光落在风阮身上,温和道,“小阮,你是怎么想的?如今先去三十三天宫向帝君把误会解释清楚,还是先去找风鲸?”

    话音方落,风灵、问鹤和翁缪三人好奇的目光全部投了过来。

    风阮将手中花篮放下,拍了拍染上花粉的衣衫,认真地道:“自然是去找风鲸。”

    众人一副果然的表情。

    果然,男人在小阮心中永远是排在最后一位的嘛。

    第127章 母子相见

    仙鬼河横跨仙界与幽冥鬼域, 在两界相交处河水飞流直下速度湍急,河中亡灵千千万计,多为临死之时残念超出往生桥可承载的分量, 六界之外又无他域可去, 因此不得不沉入仙鬼河中的亡灵。

    天色墨蓝晦暗, 层叠悬崖和参天古木间氤氲着冰凉的水汽, 河道两畔参差不一的巨石棱棱突起, 乌鸦栖息在上面,嘎嘎叫个不停。

    平静的河面之上有亡者之魂化成的荧光,星星点点的微光在风鲸身前跳跃, 照亮稚嫩幼童略显沮丧的愁容。

    他扭动着被五花大绑的小身板,光着脚丫坐在岸边大石上, 脚丫一甩一甩扑腾起河中的水花,拧着眉头静默沉思。

    度化亡灵

    能沉入仙鬼河的亡灵定然不是普通亡灵, 他们生前大多都有难以忘怀的执念,因此死后才无法踏上往生桥, 若是能够完成他们的执念必定可以超度成功。

    但难就难在要度化一百个亡灵!

    一百个!这得度化到什么时候?!阿爹是多么不想看到他?

    害阿爹在阿娘以及诸位仙家面前出丑是他不对,但好歹好歹他也是他亲儿子吧。

    风鲸再叹一口气,“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阿鲸,‘本是同根生’指的是同父共母的兄弟, 不能乱比喻呢。”

    温柔的女声从风鲸身后传来, 听得他骤然红了眼眶,想要用手擦一擦发现自己压根动弹不得, 只好狼狈地垂下头, 闷闷道:“我我成语不好,会的诗句也不多让让您见笑了。”

    他年纪还小, 平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可是听到身后声音时不知怎么,如何都忍不住一溃千里的情绪,说到最后语声几近哽咽。

    上次匆忙一见,他咬牙甩下她去追龙脉,她是不是很失望?是不是生气了?

    毕竟那时她一点也不喜欢他,还服用了堕胎药来杀他。

    风鲸自小生存的环境造就了他敏|感的性子,暗色的寂静苍穹下,他低垂着头,悄悄收起方才还胡乱扑腾的小脚丫,拘谨而紧张得默然不语。

    身上忽然一暖,是来人用温暖的怀抱紧紧拥住了他,风鲸抬起泪意朦胧的双眼,与风阮的眼睛对上。

    风阮轻轻拭去风鲸脸上的泪珠,“阿鲸,我是娘亲。”

    风鲸闻言再也抑制不住,“哇”的一声扑入风阮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他自落胎那刻起便有神识,知道自己不是她期待到来的生命,知道她决绝的不想要他,神识一直清明,直到为避免帝魔二星相撞而神魂殒灭。

    一直到万年之后阿爹将他在墟空中再度唤醒。

    阿爹虽然从未向他提及过阿娘,但他一直知道的,他有娘亲,只是娘亲好像因为阿爹的原因不太喜欢他,也因此他跟阿爹闹过好一阵子的脾气。

    只是每次闹脾气,阿爹都静默在那儿不说话,不置可否的态度让他觉得或许阿爹也因为这个事很伤心,于是那天他拍着胸|脯跟阿爹保证,他们父子二人其利断金定能换回阿娘的铁石心肠。

    只是壮士出师未捷身先死,他本想着逼阿爹离开阿娘,从而让阿娘明白自己的心意,没成想事情发展的如此不尽人意,他阿娘竟要抛弃他们父子二人跟别人成婚!

    虽不知消息真假,但无风不起浪,若阿娘真与那位问鹤仙君成了亲,他和阿爹怎么办?

    他们就是没娘要,没媳妇要的孤寡父子俩了。

    所有积压的情绪一涌而上,风鲸的泪水一点点浸润了风阮的衣衫,直到一滴滚烫的泪液落到他的脸颊上,他才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傻乎乎地看向环抱着他的娘亲。

    “阿娘,我我不哭了。”风鲸已经哭到打嗝,话都说不清楚,“你你也不要哭,都哭丑啦。”

    风声细细,水声潺潺,湛蓝极光与河水连城一线,泛起的清浅水汽在风阮身后氤氲起的淡白雾气,衬得她本就瑰丽的容颜更加绝尘。

    她脸上挂着的泪水滴落在风鲸颊边,听到风鲸的话语破涕为笑,抚了抚他的发顶,轻轻拍击着怀中孩童的后背。

    风鲸吸了吸鼻子,“阿娘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风鲸慢慢垂下头,低声道:“阿娘,你那时候为什么不想要我?”

    风阮瞳孔一震,风鲸那时竟能感受到她的心绪吗?

    所以他看起来很小小一只很坚强,但在孤独一人的时候会露出如此脆弱的姿态。

    也正因如此,才造就了他敏|感的性格?

    风阮垂首,双手抬起风鲸的两颊,这是一个虔诚的姿势,她与风鲸四目相对,话语如初春的风将横亘在风鲸的心头积雪一点点消融。

    “孩子是父母之间最美好的结晶,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

    “当时我想落胎,不是因为你不够好,不是因为我不想要你。只是因为,当时的我们,不适合共同孕育一个孩子。”

    “孩子应该降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

    “所以阿鲸,这并不是你的错。是我对不起你。”

    “阿鲸,对不起。”

    风鲸破涕为笑,心中释怀大半,“阿娘没有错,都是阿爹的错。该罚他才对。”

    话音方落,身上的捆仙绳好似莫名其妙地紧了紧,他被勒得狠狠吸了口气。

    风阮看到风鲸的这副模样,心中一紧,“怎么了?”

    风鲸露出小白牙冷冷一笑,“约莫是某些人听不得别人说他坏话。”

    风阮怔愣了一下,风鲸冷嘲的语气与某些人真真是一脉相承。

    她试图松松捆住风鲸的绳索,却发现绳索越拧越紧,皱着眉头思索一番,缓缓道:“捆仙绳上被施了神咒,唯有达成施法者想要达成的结局,绳子才会松开。”

    “阿鲸,解开它的条件是什么?”

    “超度一百条亡魂。”

    风阮稍稍睁大了眼,在仙鬼河中超度一百条带有沉重杂念的亡魂,这不是为难孩子么?

    风鲸心有所感,愤愤地控诉道:“阿爹就是在为难我。”

    “好啦。”风阮被他的小表情逗笑,捏了捏风鲸哭得红扑扑的脸颊,“这事倒也不难。两万年前,人间经常发生战乱,大战之时,许多将士战死沙场时不过弱冠之年,定有共同的遗憾未了。只要我们找出一支百余人的军队,完成他们的夙愿就好。”

    风鲸竖起大拇指,“阿娘,你真聪明!”

    风阮笑道:“好啦,你且坐在此处,我去召唤亡灵。”

    幽黯光影里少女身姿卓荦,她飞身至河水之上,施法时眉间神印乍现,挥袖抛出神脉白绫,让它们化为数缕御水下潜,破开层鬼梗阻,敛意收集夙愿。

    她身在万鬼河,却如菩提浮佛龛,有着不淆世俗的圣洁渺远。

    随着时间的流逝,风阮眉间神印愈发皎然,片刻后她双手握紧,自河道中抛出下潜已久的神脉白绫,刹那间河道上空漂浮起点点星光。

    这是一个个带着执念而死的亡命人。

    风阮落身回到风鲸旁边,双手结印施法将亡命魂引到他们跟前,诸多星光又化出魂魄实形,他们面面相觑地看了看同伴,又带着好奇看向了眼前这对面容不俗的母子俩。

    他们显然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当头一人抱拳有礼道:“阁下何人?召我们出来有何贵干?”

    风阮将眉间神印隐下,同样回以一礼,真挚道:“我儿如今被缚以捆仙绳,施咒之人言曰若能度化仙鬼河中一百条亡魂,捆仙绳自会脱落。而河中唯有将军所带军队恰百余人,遂风某搅扰,愿助诸位踏上往生桥,再世为人。”

    眼前少女模样的人瞧起来年纪不大,一双剪水眸如碧水明镜般清澈,不含一点阴暗心思,给人以日月般的赤诚光明之感。

    为首将领稍稍放下戒备心,苦笑着道:“我叫范洪,乃这支护龙军的统帅。范某在此多谢风娘子好意,只是我们恐怕永远都不可能放下执念。”

    风鲸道:“为什么呀范将军?无论你是思念家乡还是思念故国,我阿娘都能让你们如愿再回一趟。”

    范洪道:“小公子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们并非因为悼念故国家乡而无法往生,而是”

    他顿了顿,面容苦涩,缓缓道:“而是因为我们没有完成主上的旨意。护龙军军规首则,不顾一切完成指令,无法完成则不死不归不休。”

    范洪边道神情边变得渺远:“仙鬼河中没有白天黑夜,时间过得太久太久,我已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了。那时”

    那时两军交战,主上派他们暗中保护一少女。那日战场上空布满阴云,铁枪相撞的悍击之声、长刀刺入骨肉的刺啦溅血之声不绝于耳,那少女高坐马上,手持长戟一腔忠勇在乱军中厮杀,红艳的血液染红了她圆圆的脸庞,她眼睛都不眨,手起刀落间杀敌无数。

    “战场上刀枪无眼,我们不敢动手厮杀他人,只能小心翼翼保护着她。”

    风鲸听到此处问道:“为何不帮助她冲出重围?”

    范洪面露难色,深深呼出一口气才道:“她杀的是我们的战友。可我们收到的旨意是无论如何都要护她安然无恙!”

    “一方是战友,一方是不可违抗的圣旨,我们两难全,只好尽力不暴露身份的在她身边保护她。可谁知谁知竟有人用了禁术,害得那少女身死魂消。”

    “护龙军没有完成旨意,迎接我们的将是主上的雷霆之怒。我们根本不敢将此事禀告主上。”

    风鲸被勾起了兴趣,好奇问道:“后来呢?”

    “羞愧啊!”范洪仰天长叹,带着深深的后悔之意,“我们我们我们逃了。”

    他捂住脸颊,后悔欲绝道:“身为军人,任务失败,畏罪假死潜逃。我们犯了大错,更是犯了主上的大忌!主上是很聪明的一个人,得知原是我们谎报消息之后,派出一支精锐军队在九洲地毯式搜寻,我们这时才知,我们根本是逃无可逃。”

    “那到底是因为内疚还是因为违背了军人的操守,让你们长留于河底呢?”

    “是主上,”范洪的声音带着疲惫与无望,“我们的内疚与背德并不足以使我们魂魄不得往生,是因为主上大怒,在我们身上下了血令咒术,使我们长留河底。”

    “在这里的千千万万个日夜,我们无一日不在虔诚地赎罪,无一日不在后悔。”

    风鲸道:“要如何才能破开这血令?”

    范洪摇摇头,悲痛道:“再也不能了。此血令需主上血脉方能解开,主上在将我们囚困于此几十年后驾崩,并无留下后代。”

    风鲸用求助的眼神看向风阮,“阿娘,这如何是好?”

    范洪突然叩首跪地,“风娘子,我知道我们其罪当诛,主上的惩罚我们亦毫无怨言。只是害得那姑娘客死异乡,我们心中时常不得安稳,范某跪求风娘子,能带我们离开仙鬼河三炷香的时间,容我们去那姑娘坟前跪地赔罪,这是我们最后一桩心愿。”

    风阮的眸光在百名将士身上游移,最后又定格到为首的范洪身上,“好。”

    风阮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范洪让她带他们来的地方竟是早已亡败的古国南诏。

    在历史的更迭中,南诏古国早已不复存在。如今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了一个更为繁荣兴盛的王朝。

    风阮看着云层之下的万家灯火,踏过千重山峦,在漫山花丛前停下。

    时至盛夏,夜空中的星子熠熠生辉,微照亮此处烂漫的山花,与没有影子的百来十鬼魄。

    庞洪拱手道谢,情绪有些激动,“战乱那些年死去的人无数,来仙鬼河的亡魂亦是无数,我们一百零三人逢人就打听,终于在一宫廷旧人口中得知那姑娘被主上葬在了这里。”

    他指着脚下小路,对风阮抱拳道:“沿此曲径前行十步,施加定坤法咒,碑石将现于花间,有劳风娘子。”

    风阮立在盈盈花海中,丝丝缕缕纯白的光芒从她掌中飘出,随后花海中央缓缓浮出古老石碑,石碑之上,印刻着四个字。

    风灵之墓。

    风阮眼底剧震,一瞬间全部明白了。

    主上被保护的少女由于少女杀的敌军是他们的作战伙伴而不敢轻易出手

    原来原来

    仙鬼河中竟沉淀着这样的往事。

    风鲸被捆仙绳紧紧绑缚的身体蹦蹦跳跳来到风阮身侧,他仰头看着风阮苍白的脸色,问道:“阿娘,你怎么了?瞧着脸色不太好。”

    风阮静了静心神,示意风鲸自己无事。

    她伸出手指在碑记上一一划过,熟悉的字迹与气息,是他无疑。

    亡魂将士们列好军阵,在墓前深深叩首。

    夙愿结清,庞洪携众军士再次道谢,“风娘子大恩,庞某定会铭记于心。”

    夜幕长天下,风声寂寥,纵然星月光芒皎洁,可是他们没有影子没有实体,尽量用着军队中整齐划一的步伐行走于山野间。

    将士们离去的背影整齐,脚步沉重,带着对余下漫长时光的无望。

    他们因没有完成任务逃脱后果而受到惩罚,事情的因果由她而起,可她没有资格替他原谅他们。

    原来那时他什么都考虑到了,只是天不遂人愿。

    如今风灵已复生,他们在仙鬼河中无根飘荡两万余年,惩罚已经给的够多。

    可是可是

    如果你可以这么轻巧的原谅他们,昔年又为何非要让他赔上一条命来?

    风阮整个人被微妙的撕裂开来。

    这世间的帐,根本算不清。

    第128章 共游人间(1)

    风阮手指紧了紧, 终究还是叫停了他们。

    “将军,请留步。”

    庞洪回过头来,“风娘子还有何事?”

    “将军, 你们身上的血咒有破解之法。”

    百鬼闻言黯淡双眸一亮, 庞洪亦然, 可他又觉得不可置信, “主上后继无人, 如何得解?”

    “世间因缘际会总是奇妙,这孩子之血可解尔等血咒。”

    风阮俯下身平视着风鲸,尊重他的意见, “阿鲸,你可愿意?”

    风鲸咧嘴露出一口小白牙, “我自然愿意的。”

    不仅仅是因为解开他们的血咒再行超度之法可以解开自己身上的捆仙绳,更是因为他方才墓碑上看到了风灵二字, 结合熟悉的字迹,不难猜出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

    敢情他爹把他抛到这来是来博阿娘同情心呢。

    风鲸心中愤愤, 面上却憨然可爱,声音亦是清脆稚嫩,“阿娘,取我百滴血来换得诸位将士的自由,我愿意的, 我也不怕疼。”

    瞧着扬眉而笑的风鲸, 风阮眸中也不自禁蓄满笑意,“好, 我们风鲸真勇敢。”

    风鲸鼻头一酸, 娘亲好温柔,比冷面无情的阿爹温柔多了。

    “是我弄疼你了吗?鼻子又红了。”

    风鲸乖巧地摇了摇头, “不疼的,阿娘你继续取,我没事。”

    今日是怎么回事啊?怎么遇到阿娘总是想掉泪珠子?

    他应该像个男子汉保护阿娘才对。

    风阮半蹲下来,小心地举起风鲸手指给他小口吹气疏散痛意,“眼圈红红的,鼻头也红红的,阿鲸再忍一下就好。”

    鲜红血液一滴滴自稚童指尖滴落,风阮掌心向上,将它们隔空引至半空,再精准没入在场将士的眉心中。

    百道魂魄化为山野间璀璨的星点,风阮化出神脉白绫引渡亡灵,齿喉低吟守护神旨,咏以来世顺遂多福。

    血咒解开,遇到守护神的这个夏夜,他们终于得以魂归奈何。

    引渡百条亡灵颇费法力,风阮随手用袖擦了擦额间汗,回首望向风鲸。

    长天夜幕里,数百道亡魂星点从风鲸头顶划过,像是为他下了场流星雨。

    他身上的捆仙绳已脱落,眼眶红彤彤的,眸中水意未褪,正胆怯地看着风阮。

    风阮走到风鲸身畔,伸出手来握住风鲸的小手,“阿鲸,阿娘这次拉住了你的手,便再不会丢下你。”

    风鲸缓缓用力,直到紧紧握住风阮的手指,他仰着头眸中带着希冀之光,“真的吗?再也不会离开我?”

    看着孩子这副患得患失的模样风阮心中一涩,她郑重地道:“再也不会离开我的阿鲸。”

    这句话像是给风鲸吃了颗定心丸,他又活泛起来,“那阿娘,我们现下去哪里?”

    不等风阮回答,他又道:“方才我听闻此处是阿娘的故乡,来都来了,阿娘带我去看看阿娘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好不好?”

    风阮笑道:“给你看便是。”

    撒什么娇呀,萌哒哒的样子简直犯规。

    她带着风鲸上了云层,腾云数里后,在一处小山村落身。

    “往前走走便有一方屋舍,那是我自小生活的小院子,小时候种了许多菜,风灵种了许多药草对了,里边还有秋千架,阿鲸可以荡秋千。”

    山夜静谧,偶有夏虫鸣叫,恐是今晨落了雨,脚下的泥土有些松散泥泞。

    风阮小心拉着风鲸行走,时间过得太久她也有些认不清路。

    “阿娘你看,那是不是你的小院子!有花,有树,有药草,还有秋千呢”

    “是”风阮闻声看去,说话间有些迟疑,“可是过了万年还是一成不变呢?”

    风鲸漆黑双眸金光一闪,赶紧拉着风阮推开小院的栅栏门,“阿娘,你看,屋子里还亮着灯呢!”

    这就有些离谱,风阮眼神警惕,或许是院中如今住了他人么?

    就在此时,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屋内暖红烛光投影在他的脸颊上,勾勒出男人深邃英俊的五官,漆黑双眸落在对面牵手而来的母子俩身上,勾唇优雅微笑,“你们回来的刚好,方才我打了一尾鱼,今晚我们煲鱼汤喝好不好?”

    弗彻说罢,指着小院凉亭处示意二人落座,提着一尾鱼大步走向小厨房。

    风鲸被他爹这一番操作惊得张了张嘴,给他起个老狐狸的外号不委屈吧!

    先是找个由头把他发配到仙鬼河,再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他把娘亲带到这儿来,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他跟阿娘超度完亡灵来到这里不过花费半个时辰,他却早早地备好了一条鱼

    风鲸摇摇头,感叹道:“消息可真够灵通。”

    算啦算啦,看在阿爹追阿娘多年都追不上的份上,他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勉为其难继续帮帮他吧。

    凉亭四角罩着轻柔帷幔来防夏夜蚊虫,亭内檀木桌案上摆放着凉茶壶与白瓷盏,还有一碟新鲜采摘的水果盘。

    风阮为风鲸倒上一杯凉茶,“是我大意了,这么长时间不曾进食,阿鲸早就饿了吧,先喝点茶水。”

    风鲸乖巧摇头,“不饿的。”

    咕————

    肚子适时发出抗议,风鲸脸蛋一红,不自在地挠挠头,“就有一点点饿而已。”

    风阮眉眼带笑,“要不先吃个水果垫垫呀?”

    到底是弗彻照顾得时间长,了解他的生活习性。

    风鲸拿起一串葡萄,剥了皮放到风阮唇前,道:“阿娘,给你吃。”

    风阮张口含下,舌尖品尝到葡萄汁鲜甜的滋味,淡笑道:“很甜。”

    “鱼汤好了。”

    弗彻踏上凉亭,手中托盘上放着三碗浓白鱼汤,漂着几颗枸杞作为点缀。

    鱼汤飘散出鲜香之气,风鲸笑容灿烂,对风阮道:“托阿娘的福,我又能尝到阿爹的手艺了。”

    风阮抬眸看向弗彻,视线撞入男人的晦暗眸底。

    双眸对视的这一瞬,沁凉的夏夜里升腾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

    风阮不自在地咳了咳,双手接过他递来的瓷碗。

    “鱼汤刚出锅,小心烫手。”男人低沉地道。

    风鲸喝下一口鱼汤,大眼睛在二人之间乌溜溜转了几番,脆声道:“阿爹,你很过分呀。”

    弗彻坐到他身侧,大片阴影压在风鲸身畔,“你倒是说说,阿爹哪里过分?”

    男人的声音轻描淡写,身姿优雅,就连勾唇的微笑弧度都没变,可风鲸瞧得分明,他眸中隐匿的威慑意味几近夺笼而出。

    风鲸不敢招惹,将那句“怎么就不跟我说小心烫手呢”咽回腹中。

    “阿爹含辛茹苦将我抚养长大,教导我说话、走路、写字、念书、术法大到为君之道,小到洗衣做饭,所有事关我的事情,阿爹都亲力亲为。”

    他噼里啪啦歌颂了一遍他的功德,真挚的语气陡然一转,回弗彻以同款阴柔微笑,带着只有父子俩才能听懂的嘲意,“阿爹把我扔到仙鬼河中更是用心良苦。没有阿爹的这番举动,哪里来的这碗鱼汤,阿爹辛苦做汤自己都不舍得喝一口,阿爹自然过分。”

    风鲸把‘用心良苦’四个字咬得很重,说罢他双手端起白瓷碗,“阿爹,孩儿干了这碗鱼汤。”

    弗彻被风鲸阴阳一番以后神情没有变化,端起鱼汤抿了一口,低低沉沉地道:“火候小了些。”

    “好喝的,”风阮抬眸看了他一眼,又不自然地将眸光低垂下来,“很好喝,多谢你。”

    “还有伤好些了吗?”

    她没有提逼他离开神域并非她所为,或许是怕伤及他的自尊,只是过问了那日落下的神劫伤口。

    夏夜的风吹起她落在颊边的一缕青丝,拂过长如鸦羽的睫毛以及秀挺的鼻尖,落在红润的唇珠间。

    少女模样的神明身后花团锦簇,她端坐亭间伸出手指拂去那缕发丝,抬起氤氲着水色的双眸,稍显局促地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不回答是还是很痛吗?”

    她单手化出一只白釉瓷瓶,用着与两万年前同样的动作,或许连她自己都不自知,“喏,给你。”

    仅一句话便将人击得溃不成军,弗彻眼眶温热,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触她温软的手掌,将药膏收入怀中。

    这是施舍,还是看在他可怜的动容?

    男人向来玩弄人心于鼓掌之中,却再不敢奢想冰山融尽的春水会落迹到他的天空。

    再露出点破绽吧,再给点温暖吧,再给点爱吧。

    让他知道死烬可以重燃,覆水可以收回,丢失的爱人可以追赶回来。

    血味烧入喉管,神明少女的半点垂怜已将男人击得溃不成军。

    “阿娘,他都能把我五花大绑扔到仙鬼河,自然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啦。”

    他们两个之间的氛围突然凝固起来,风鲸不明所以,咽下最后一口鱼汤,回味地道:“阿爹的手艺愈发精进了,可是”

    风鲸眼睛里带着亮光,对风阮撒娇道:“我还没有吃饱。曾听闻人间夜市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阿娘带我去好不好?”

    风阮看着他圆滚滚的肚皮,眼神柔软,笑着摸了摸风鲸的发顶,“人间烟火最是暖心,今日恰好是中元节,街上定热闹好玩得很。”

    开安城如今是中原的都会,今夜百姓们成群结队,争相出游。说话叫卖声、丝竹管弦弹奏之声、名妓瘦马婉转歌声在街巷久久不绝,街面上摆放着各色琳琅珠宝、脸谱面具,还有小孩子喜欢的糖果与磨喝乐,一幅盛世夜景图正缓缓拉开。

    如烟柳树环绕着落星河,河中划船的老翁采菱高歌,客人们在船尾纵欢豪饮,待到船只逐渐靠了岸,老翁吆喝着客人下船,那在岸边正采莲的姑娘对着老翁笑道:“阿爷,红绣楼里的花魁娘子今日在广元台弹琵琶呢,您这船钱什么时候都能挣,看花魁娘子表演的机会可不多,快随我去凑个热闹!”

    老翁摆了摆手,摸了把白胡子,声音苍老却浑厚有力,他笑道:“我这个老头子就不去凑这个热闹啦!今夜大家都出来玩,囡囡当心些!”

    采莲姑娘拍拍衣衫上的水珠,“阿爷,那我先去啦,别给我留饭,我要买牛肉饼吃!”

    阿鲸拽了拽风阮的衣袖,仰着头问:“阿娘,花魁娘子是什么?”

    风阮想了想,对他道:“花魁乃百花魁首之意,而花魁娘子则是最漂亮的女子。”

    风鲸疑惑道:“最漂亮的女子,那她比阿娘还好看吗?”

    “不知道呀,阿鲸想去看看吗?”

    风鲸重重点头,“想去!”

    三人顺着人流的方向一路边逛边吃,不一会儿风鲸小小的掌中就攥满了各色小吃还有玩具,他趴在弗彻肩头,高举着自己方才买下的橙黄糖人,伸出一只手来指向河岸断阶处,“阿爹,那是什么?”

    “飞盏传觞。”

    “那个呢?”

    “投壶。”

    “我也想玩儿!”

    弗彻停下脚步,轻笑道:“到底是看花魁娘子还是玩投壶?”

    风鲸想了想,歪着头在弗彻耳畔悄声说话,眼睛却骨碌碌地在风阮身上打转。

    风阮言笑晏晏,“打什么坏主意呢?”

    弗彻素白的衣袍已被风鲸蹂|躏得褶皱满满,还沾上了一点黄色糖渍,随手将趴在后背上的风鲸托到左臂上,另外一只手隔着衣衫握住风阮手腕,“小心火烧到身上。”

    原来不知何时杂耍艺人来到了三人附近,口中喷出的火焰溅起的火星子差点烧到风阮的发丝。

    那杂耍艺人也吃了一惊,见风阮无事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抱拳致歉道:“在下学艺不精,惊扰到娘子了,抱歉抱歉。”

    风阮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身侧男人的大掌却再未松开,一直拉着她行至红绣楼下。

    数百盏火红的灯笼成串垂挂在红绣楼前,将这里映得灯火通明,高楼前人头攒动摩肩擦踵,男女老少皆有,人人都想目睹一番花魁娘子的美貌与绝世琵琶技。

    弗彻长身玉立,怀中风鲸几乎要爬上他的肩头,小脸上兴奋异常,他新奇得看着眼前盛景,眸色炽亮,“阿爹,我以后也要长高个子!”

    弗彻声音淡淡陈述事实,“嗯,约莫再过个千百年,阿鲸会长高一尺。”

    风鲸:“”

    我谢谢你啊爹,你真会说话。

    风阮瞧着风鲸哭丧的小脸噗嗤一笑,伸出手指勾了勾他的鼻尖,“你自小化神,神躯长得比普通人要缓慢上许多,只不过是瞧着比同龄的孩子小了些,其他没什么影响啦。”

    “快看快看,花魁娘子出来啦!”周围百姓兴奋呐喊,目光划一地落在红绣楼前高台之上。

    身着霞色彩衣的女子覆以轻纱半遮面,怀中抱着琵琶踱步而出,一举一动之间意态如秀竹,丝毫没有风|尘女子的浮浪之态。

    她在台前站定,对台下百姓躬身行礼时依然没有开口,环抱着琵琶坐上身侧高凳,纤手拨弄两下琵琶试音,检查无误后眼神示意身侧奴婢可以开场了。

    琵琶声起,百姓喧嚣声停,众人目不转睛得盯着台前女子瞧,沉浸在婉转动人的琵琶声中。

    风鲸跟风阮小声咬耳朵,“阿娘,花魁娘子为什么掩面不让我们瞧呀,不是说今日可以一睹花魁娘子美貌吗?”

    风阮道:“先保持神秘感留百姓多驻足一会儿,时机到了自然会让大家一睹芳容。”

    风鲸靠风阮极近,他身上沾染的华凉气息浸在风阮鼻尖,她不禁侧眸看了男人一眼。

    灯影迷离,光晕落在弗彻深邃眉眼间,温柔缱绻的眼神替换了属于上位者那份亘古不变的漠然冷鸷之色,他没有看台上花魁,眼睛里倒映的身影只有她。

    四目相对,风阮慌乱地挪开视线。

    风鲸将二人之间的互动收在眼底,慢慢握紧了小拳头。

    不够不够,还得再加一把火更不能操之过急,像上次一般铩羽而归

    他脑海里高速运转算计,面上属于童稚孩童的笑容丝毫不减,“阿娘阿爹,你们快看!这姐姐要抛绣球唉!”

    弗彻出言提醒,“按年龄讲,你比人家年长几千岁,比人家爷爷的爷爷辈还要大,只是长得没人家高而已。”

    风鲸愤愤地把小脸扭到一边,“毒舌,太毒舌啦!”

    两人斗嘴的功夫,周遭的百姓欢呼起来,“抛绣球!”

    “抛绣球,抛绣球!”

    琵琶声停,花魁娘子将怀中琵琶交给身侧的侍女,玉指掀起绸布,将红绣球拿到手中,眸光在台下逡巡一圈,忽定在某处。

    风鲸凑近弗彻右耳,小声道:“阿爹,她好像在看你。”

    话音方落,花魁娘子高举双手将红绣球抛出,在半空中迤逦出一道红色弧线,径直向着弗彻的方向抛落。

    弗彻抱着风鲸转身去躲,怀中的风鲸对他狡黠一笑,纵身伸出小胳膊,将绣球一把抱了个满怀。

    第129章 共游人间(2)

    花魁娘子眸中有欣喜闪过, 又被她很快压下。百姓们情绪高涨起来,争相围住弗彻与风鲸,风阮在人流的拥挤下与他们两个分隔开, 落在人群中。

    有年轻男子艳羡道:“公子好运!千金难买的柳诗蕴初|夜啊, 她只给有缘人, 公子今晚艳福不浅!”

    亦有人起哄, “春宵一|夜值千金, 瞧着公子还抱着娃娃不动,看来是高兴坏啦!”

    殊不知,父子两的目光已隔空交锋数回。

    ————阿爹让我做马前卒, 我让阿爹做回花魁娘子的入幕之宾,咱俩扯平。

    ————唯小人难养。

    ————孩儿只是一报还一报, 在阿爹身边太久,把阿爹眦睚必报的性子学了十成罢了。

    ————是么, 那阿鲸觉得阿爹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一报还一报?

    ————哼,你少吓唬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何况阿娘在呢,我才不怕!

    父子俩的目光在空中你来我往,像是刀枪相击不断擦出微渺的火花,众人看得纳罕,再次出言提醒, “公子?”

    弗彻犀利冷沉的眸光化成一片和煦温和, “能得花魁娘子青睐自是幸事,只是孩子还小, 尚做不得男女阴阳交和之事。”

    风鲸:“”

    围观百姓:“”

    不知是怀中的红绣球映衬还是男人的话太过直白, 风鲸小脸一下子变得红彤彤,憋了半口气在腹中吐不出来。

    行, 不愧是他爹。

    花魁娘子柳诗蕴在台前等了片刻发现意中人并没有上台赴邀,对身侧小厮使了个眼神。

    小厮心领神会,下台来到被围困在人群中的弗彻跟前,伸臂相邀,“公子,我家姑娘在台上等公子呢,公子且跟我来。”

    弗彻单手抱着风鲸,另外一只手拿起红绣球递给小厮,“抱歉,如大家所见,弗某已有妻儿,有劳姑娘再投一次。”

    小厮挠挠头,“这”

    “他不愿意,再投一次就好了嘛,我们愿意啊!”

    “是啊,再投一次!”

    “请柳娘子再投一次!”

    台下百姓声音再次鼎沸,柳诗蕴皱了皱眉头,在侍女的搀扶下一步步来到人群中。

    见她下来,百姓们自发让开路,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瞧。

    柳诗蕴在弗彻跟前站定,纤白手指慢慢摘下面罩,福了一礼道:“公子,大凉民风开化,有家室仍来红绣楼者数不胜数。且公子接了绣球,又瞧不上我,这是何道理?”

    柳诗蕴不愧是红绣楼中的招牌娘子,身段纤秾合度,略透几分妖娆,长相却是杏眼桃腮,琼鼻红|唇,整个人将清纯与魅惑结合得恰到好处。

    她谈吐间并不咄咄逼人,只把自己放入一个可怜的境地,现下楚楚的模样更是能让在场男子软了心肠。

    弗彻俊美的脸庞上落下几不可查的阴翳,唇畔微笑的弧度未变,“小儿方才误接绣球,弗某并无此意,更无折辱姑娘之意。”

    柳诗蕴的眸光与男人的相撞,心尖一颤,手也不自然得抖了抖。

    她自幼被贩卖到青|楼,妈妈早就告之过她每一个来红绣楼的女子十五岁的时候都要开始接客,这些年来,她努力从妈妈手下的众多姑娘中脱颖而出,为自己博得头牌之名,还有初|夜的自主选择权。

    方才人群中一眼,她便率先看到了他。

    男人身材高大修长,环抱孩童立于人群中风华分毫未减,低眉与怀中稚龄孩童笑谈,她被那俊容上的笑意眩惑,双手快于心念,将绣球直愣愣地向他抛去 ,他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接住了绣球。

    可是现下他的借故推脱又是何意?

    既然他都来看自己这个红绣楼头牌,自己身上自然是有吸引他的地方。

    况且这个人仪态装扮皆是不俗,身份必定不凡,若是服侍得好了,他能替她摆脱妓|女命运也未可知。

    这样有威慑力的男子必定也喜欢有勇气、不易被摧折的女子。

    人总是要搏一搏的。

    她定了定心神,柔声道:“那是奴家错怪公子了,公子姿容绝世,柳娘今日见之便心如鹿撞,公子勿怪。”

    话音一转,已有泣音,“只是绣球已抛,断没有再抛之理,否则明日柳娘便成了全开安城的笑话。”

    她本就姿态风|流娇弱惹人怜,如今双眸含泪更是柔化了在场男子的心,一时间纷纷对站立在场中的父子两指指点点,怨怪惹这样的美娇娘伤心。

    风鲸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顺便为花魁娘子点了根蜡。

    他爹脾气从来都不好,除了对他娘的耐心多到两世的时间都数不完之外,对其他人向来没什么耐心,包括他这个儿子。

    如今伪装温和有礼这么一刻钟,也是因为有他娘在场,他的温柔形象不能丢。

    这花魁娘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在他爹底线上蹦跶,甚至煽动民心让他爹骑虎难下唉一定没什么好果子吃。

    果如风鲸所料,弗彻面上的微笑一点点淡了下去,声音里的温度凉如薄冰,“柳姑娘”

    “柳姑娘!”风阮拨拉开人群走出,打断了男人的厉言,对柳诗蕴笑道:“稚儿胡闹,柳姑娘勿怪。至于家夫更无折辱柳姑娘之意,他巴不得每日都进红绣楼呢!只是我嫁与他家时父母有言,若是他对其他女子破了色戒,家产则悉数归之于我。男人嘛,江山与美人之间若不能两全,大多都会选择更有利于自己的那一方,你说是也不是?”

    风阮这一番话算是全了柳诗蕴的颜面,之后也不会有人拿此事取笑于她,更是告诉她眼前这个男人已名花有主,莫要觊觎。

    柳诗蕴看了看眼前容颜绝色的女子,又看向眼神深深落在她身上的男人,忽掩唇一笑,对风阮道:“有佳人如此,无怪公子不需她人,是柳娘不知天高地厚了。”

    说罢,她对风阮福了一礼,转身离开。

    风鲸跳下来,牵起风阮的手,仰着头对她小声道:“阿娘,你方才是不是看了我和阿爹半天的戏?”

    风阮轻咳一声,道:“我只是被人群冲开,与你们会和花了些时间而已。”

    风鲸声音悠悠,“我倒瞧着阿娘在人群后乐得自在呢。”

    风阮辨无可辨,只好转移话题略过这茬,“逛了这么久,阿鲸饿了没有?”

    风鲸摸了摸肚子,“阿娘,我想吃莲花糕还有牛肉面。”

    说着他咽了口口水,礼貌性问候弗彻,“阿爹,你是不是也想吃?”

    不知什么事情愉悦了弗彻,他眉眼间的笑意一直未曾褪|去,闻言才将眸光落到风鲸身上,淡淡道,“嗯。”

    中元节最热闹的时段已经过去,如今街面上游乐的人少了不少,风阮问正在收拾小摊的老伯,“老伯,你可知现下哪家酒楼还没关门?”

    那老伯笑道:“这位娘子是外地人吧,这个时辰大部分酒楼都关门啦。不过倒是有个雅致的地方还开着呢!”

    风鲸眉开眼笑,“老伯,哪里还能用食,我快饿的前胸贴后背啦!”

    “三位顺着这条街向前走,一直到一处有莲花顶似的矮屋处停下,在那买张夜行船票,再点好小食,可在莲塘深处睡一宿呢!”

    “竟有这样的好地方!阿爹阿娘,我们今夜在莲花船上睡吧。”

    弗彻率先踏上乌篷船,旋身伸出一掌握住风阮的掌心,微一用力将她带上船。

    风鲸见状也伸出手掌,等了半天没动静,发现他爹在船头单腿跪地,大掌握着他娘的膝盖头皱眉不语。

    风鲸:“”

    他早就怀疑他不是亲生的了。

    他纵身一跃跳上船板,借着星光看到风阮有些苍白的脸色,眉头也跟着皱起,担忧道:“阿娘,你怎么了?”

    “无事。不过是那日在神庙祈福时腿部受了点伤,刚才上船还是不小心扭到了。”

    弗彻站起身来,神色变得有些冷峻,垂眸对贴在风阮一侧的风鲸道:“我带你母亲去篷中上药,你在外边等一会。”

    风鲸扬眉,小脸顿时皱得苦巴巴的,“凭什么你和娘亲独处不带我?”

    风鲸年纪还小,的确不懂男女大防,弗彻耐着性子解释道:“阿爹需要涂药,非礼勿视懂么?”

    “哦,”风鲸声音闷闷,又好奇道:“那为什么阿爹可以视?”

    男人吐字如金:“我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呀?”

    弗彻额角跳了跳,语气也变得危险起来,“风鲸,今日有人给你撑腰,跟我作对上瘾了是么?”

    风阮急忙道:“我无事的。”

    两人齐齐扭头,:“你有事。”

    风阮噎了一噎,微笑道:“那我自己涂,你们稍待片刻。”

    她说罢看也不看父子俩的脸色,掀开帘子逃也似的钻进了船篷。

    弗彻的视线压迫性地落在风鲸身上,语气阴阴柔柔,“风鲸,你我现在是利益共同体,我若追不到你阿娘,你以后在天宫就是没有娘亲的野娃娃。”

    风鲸:“今日我也是同阿娘第一次见面,我也想多相处一会儿嘛。阿爹你追了阿娘那么长时间都没追上,何必急在这一时半刻。”

    弗彻:“”

    “我与你阿娘之间,偏偏就需要这一时半刻来稳固她对我那微薄的好感。”

    “哪里微薄了,明明爱意都要溢出眼睛了,”风鲸小声否认,叹了口气道,“好吧好吧,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抱得阿娘归的。”

    两人短暂的达成联盟,他小大人似得摆摆手,“那阿爹进去上药吧,要温柔点。”

    风阮前两日伤得其实并不轻,创世神像坍塌下来的时候除了砸伤了脚踝,也砸伤了膝盖。

    膝盖下方的肉皮已呈紫红之色,在旁边皎白皮肤的映衬下,这块淤血显得触目惊心 ,风阮用手指解开绷带的时候痛得龇牙咧嘴,一下子就失去了表情管理。

    弗彻掀帘而进的时候正瞧见这么一幅景象。

    男人微凉的手指拿过风阮手中的药瓶,拿出一块药膏放到掌心搓热,再轻柔地覆盖到风阮的膝盖上。

    “这个力度痛吗?”

    风阮垂眸看着男人英俊如斯的侧颜,抿了抿唇道:“不痛的。”

    烛光昏暗,他的脸部线条沉在光影里,鬓若刀裁,鼻梁高挺,紧绷的下颌线弧度流畅,漆黑眼瞳里一片深沉晦暗。

    他的眸光紧落在风阮小腿的这一小片肌肤上,揉按的的动作专注认真,抿着唇一言不发。

    风声寂寂,吹开船篷边的布帘,也吹起男人散在鬓边的墨发。

    没来由得,风阮伸出手指替他把那缕作乱的发丝别到了耳后。

    一刹那间四目相对,无声的热烈炸开,风阮呼吸一窒,神经紧绷内心惶惶,五指慢慢蜷缩起来。

    弗彻不着痕迹将她的情绪收入眼中,眸光落回风阮受伤的小腿上,把绷带重新一圈圈缠好,“淤血化开需要时间,这几日注意要每日热敷,淤血散得会快一些。”

    诡异暧|昧的气氛被男人轻描淡写破开,风阮松了一口气,又见他不由分说脱起了自己的鞋袜。

    风阮的手指按在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急忙道:“脚踝上的伤好多了,而且是今晨刚换的药,现下还没到时辰,不必换。”

    弗彻这才慢慢松开,哑声道:“好。”

    “呀,阿爹阿娘,下雨啦!”

    风鲸手忙脚乱收拾的动静很大,风阮听得心中一紧就要起身,弗彻按住她乱动的身影,淡淡道:“他做饭呢,我出去收拾。”

    弗彻掀开船帘,风鲸急忙用手帕端着小热炉进来,将小热炉放到桌案上之后,烫得跳起了脚。

    “烫死啦烫死啦!”

    风阮急忙给他呼了呼降温,关切道:“可好些了?”

    “我没事了阿娘,”风鲸看了一眼舱内摆设,惊奇地道,“船老板竟然备好了酒?”

    他打开酒坛闻了闻,“好香!百年老窖呢!”

    风阮笑道:“没想到阿鲸是个小酒鬼!”

    弗彻将餐食摆放整齐,淡淡道:“不是饿了么?过来吃面。”

    被切的方块大小的牛肉粒色泽莹润,与翠绿的葱丝一起点缀在面条上,红油汤底散出诱人的香味,一下子就勾起了风鲸的馋虫。

    他坐到桌案边,拿起筷子大口咀嚼,“牛肉不柴不硬,炖得刚刚好呢。”

    瞧着他一副饿狼扑食的模样,风阮噗嗤一笑,对弗彻道:“他平时也这样吃饭吗?”

    弗彻脸部轮廓的线条柔和一些,平淡的语调带着点特有的温柔,“他平时还算斯文,应该是今夜只饮了碗鱼汤,又兴高采烈地逛了大半晌夜市,这才饿了。”

    风阮眉眼渐生出内疚的意味来,“小孩子不经饿,他又是长身体的时候,是我倏忽了。”

    “阿娘,我只是今日高兴,所以比平时用得多了些。”

    风阮将他抱入怀中方发觉他浑身上下都有点潮湿,拿起手帕为他一点点擦干微湿的发,柔声道:“方才下了雨,你身上恐入了寒气,要不喝杯酒驱驱湿寒吧?”

    风阮说罢又道:“不对小孩子能饮酒吗?”

    弗彻拿起火炉来将酒温上,举手投足间透出慢条斯理的优雅来,“他自小饮酒,酒量不浅。”

    风鲸得意道:“阿娘不知,阿爹有一段时间经常酗酒,我怕他喝醉,我就抢他酒喝。阿娘,你别看我年纪小,阿爹都喝不过我的。”

    风阮瞳孔颤了颤,不自觉地将眸光落在正在拨弄炭盆的男人。

    他离开墟空后的那些年经常酗酒吗?

    那些年又为何没有出现?

    “不过阿爹酒品很好的,喝醉了就是闭着眼睛不说话。”风鲸在风阮耳畔小声道,“阿娘一定没有见过阿爹喝醉的模样吧,今日孩儿便让你瞧瞧。”

    第130章 共游人间(3)

    小雨声音淅沥, 偶有闪电照亮夜空,灼亮之色照亮郁葱带粉的十里荷塘,以及在其中慢慢穿梭的乌篷船。

    风鲸见风阮出神, 再次附耳, 两只小手将声音捂得死紧, 眼珠子一直窥向他阿爹的方向, “阿娘, 你想不想看呀?”

    说罢,他挑了挑眉头,一脸期待地等着风阮回答。

    风阮被他勾起了久违的童稚心, 也偷偷瞄了弗彻一眼,跟风鲸咬耳朵道:“阿鲸, 这只有一壶酒,喝不醉人的。”

    风鲸闻言狡黠一笑, 俗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儿虽只有一坛百年酒, 他可是从阿娘的院子里挖到了一坛万年葡萄酒呢。

    酒量再好的人,只要一杯下肚,也会醉的不省人事。

    弗彻将酒液递到风鲸跟前,见风鲸正眼巴巴地望着他,薄唇动了动, “在打什么坏主意?”

    风鲸眉开眼笑, “知我心者,唯有阿爹。我自娘亲的小院子那里拿了坛万年酿, 不知是哪个好心人埋下的, 咱们一起尝一尝吧?”

    说罢,葡萄酒坛在风鲸掌中缓缓现出。酒坛小巧雅致, 用一层薄巾裹覆,坛身呈深棕之色,一看便已有些年岁。

    弗彻看到酒坛目光一顿,眼波深处似是有暗流涌动,但很快又变成冷寂的模样。

    他没有说话,伸出手指掀开了密封严密的酒坛,刹那间满舱飘香。

    风鲸拦住他要倾倒酒液的手指,仰着头露出洁白的小牙,“阿爹,干喝多没意思嘛,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

    他小手摊开化出一只骰子,说游戏规则的时候眉飞色舞,可见兴奋得厉害,“游戏规则听好啦!我来掷骰子,阿爹阿娘猜点数,猜对了不喝,猜错了罚一杯,至于我嘛,每一局喝半杯,看在这酒烈的份上,我们一共玩四个回合。”

    他说罢,将骰子向上抛出,在它落回地面前又快速用手将它盖住,“阿爹你先来,大还是小。”

    男人声音随意,“大吧。”

    风鲸又看向风阮,“那阿娘选什么?”

    风阮看着挤眉弄眼的风鲸,笑道:“小吧。”

    风鲸笑眼弯弯,拿开紧捂的手指后对弗彻得意一笑,“这第一杯,阿爹请吧。”

    弗彻嘴角扯了个凉凉的弧度,拿起酒杯面不改色一饮而尽。

    风鲸端起属于自己的那半杯酒,“敬阿爹。”

    清冽热辣的酒水在喉中炸开,风鲸呲牙咧嘴地吐了吐舌头,“好烈的酒!”

    风阮看着他的模样,担忧道:“不如用船家准备的酒水吧,这壶酒也太烈了些。”

    风鲸急忙摇了摇头,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博弈,岂有半途而废之理,况且,阿爹醉了才像个小可怜呢。自上次神庙之事被打击到之后,他一直这样一副冷巴巴的模样,这要什么时候才能追得回阿娘。

    四局完毕,风鲸饮下两杯,弗彻饮下四杯。

    这酒足以让寻常凡人酩酊大醉数日,风鲸撑到现在也已是极限,他脸蛋通红,慢慢趴倒在桌案上,口中喃喃道:“阿娘,好可惜,我今日见不到”

    见不到阿爹醉倒的模样了。

    他话都没说完,便醉醺醺地睡着了。

    风阮失笑,方才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千杯不倒呢。

    她把风鲸抱起放到柔软的被褥上,方要起身便被人紧紧拥住腰身。

    风阮身体一僵,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掰开他紧紧钳制着自己的手指,从他怀中挣扎出来。

    这股推力让弗彻后退两步,跌坐在方才起身的木凳上,手掌撑在桌子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抬起有些迷离的眼睛,脸颊上洇开的薄红如三月春花,凉凉笑开,“是梦啊。”

    风阮回过身,看到他这副模样,张了张唇,却是没有说话。

    不是说酒品很好吗?不是说不会做糊涂事吗?不是说只会闭着眼睛睡觉吗?

    她看了一眼闭着眼睛沉睡的风鲸,这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儿子的当,会安安静静沉睡的人明明是他自己。

    风阮看着弗彻这副半梦半醒的迷离模样,有些不知所措。

    男人又抬起漆黑的眼眸,瞳孔深处存着探究之色,吐出的话语带着点卑微底色,“是梦的话,可以陪我说说话吗?”

    是梦境才敢要求陪着说话,不是梦境就要一直做一个仙侍了吗?

    风阮眼瞳微震,走到弗彻跟前俯视着他道:“你要同我说什么?”

    弗彻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是看她今日如此温和的态度,他的笑意便有些开怀,“说些什么好呢?说说说阮阮给我判的无期徒刑可不可以变成有期的?”

    风阮没有说话。

    他摸着自己眼角下的泪痣,声音中是掩饰不住的愉悦,“阿鲸说这是上一世爱人留下的眼泪,阮阮那时是有点喜欢我了吗?”

    他的眼底流光溢彩,像是蕴含着最闪亮的晶石,希冀着少女能给出一个答案。

    风阮气息一顿,与弗彻四目相对的眸光变得复杂起来,动了动唇却是吐不出一个字。

    “还是不说话吗,”弗彻伸出手指捏了捏她的脸颊,“竟然还是有温度的吗?”

    他将脸颊慢慢靠在少女怀中,缓缓闭上眼睛,几乎是用很满足的语气道:“没有推开我,还让我亲近,看来今日的阮阮是公主不是神主。”

    是公主不是神主?

    风阮怔愣一瞬,反应了很久才明白这句话大致是什么意思。

    南诏公主给他温暖,神域神主伤他满怀。

    风阮胸口发窒,低眸看着怀中人酣醉淡喜的模样,不自觉地伸出手指触上他的脸颊。

    风阮指尖抚过鬓边、眉骨,眼睫,最后落在他眼尾那颗突起的泪痣上。

    时间总是对容颜出色的人格外优待,数十万年的光阴没有给这副容颜添加一丝岁月的痕迹,如今眼尾泪痣淡红,削减了几分初见时的英俊逼人,增添了几分柔和缱绻。

    “还是不想同我说话吗?”弗彻在她怀中阖眸,呈一个安心休憩的姿势,“不说话没关系,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不贪心。只要还在我身边怎样都没关系。”

    “墟空时间难熬,这万年来在沉睡中我总是重复着一个同样的梦,我在追赶一个永远都无法追上的人,她跑得太急太快,我好不容易捉到了她的衣角,可她宁肯扯下来也不肯转身看我一眼。”

    “今夜的梦,是个美梦呢。”

    对他而言,把目光停在他身上就可以算作美梦了吗?

    风阮的心脏像是被两只手撕扯开,笼中困兽叫嚣着要出去,要自由,要给他个功德圆满,要再爱一回。

    它再不肯作壁上观。

    你在害怕什么?你舍不得他死将自己的神脉引渡给他,舍不得他走顺势把他留在神域,被他误会的时候眼泪委屈得说掉就掉

    你还不敢承认吗?

    当年那个勇敢示爱的小公主呢?

    敞开生门,给他个回应不难吧?

    她看着他沉睡在光影里的无暇侧颜,心中竟软得一塌糊涂。

    夜深更阑,守护神低下她的头颅,折下怀中人一段发丝,再挽了一段同心结。

    烛火微光下,同心结被少女放在掌心珍藏。

    ********

    “阿娘,”风鲸起身揉了揉迷蒙的眼睛,一时间不适应晴朗的光线,又垂下头去找风阮的身影。

    风阮被他这一声“阿娘”唤醒,伸出手指挡住刺眼的光线,翻个身将脸重新埋进被褥中。

    看着她这一副没有睡够的模样,风鲸笑道:“阿娘,太阳晒屁|股啦,你怎么可以还不起床!”

    风阮的声音陷在被褥里,闷闷道:“什么时辰了?”

    “快晌午啦,”风鲸摇了摇风阮的身体,“快看呀,咱们在十里莲塘深处呢,好漂亮!”

    风阮困倦得打了个哈欠,撑臂而起时懒懒看向窗外,眼眸瞬间一亮。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用这句诗来形容此处是再恰当不过了。

    风阮流连一眼收回眸光,环视了一遍船舱后发出疑问,“阿鲸,弗彻去哪儿了?”

    阿鲸脆声道:“阿爹前日便同以玄姬长老为首的十二星君约定好今晨要处理魔族□□之事,大概很早就离开了吧。”

    风阮听得皱紧眉头,“魔族□□,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为什么她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好像也就是这两天吧,”风鲸被她传染得也打了个哈欠,“魔族隐藏得太好,这是阿爹在魔族内部设置的细作探查到的消息。”

    “商量过解决办法了吗?”

    “我听阿爹和玄姬长老私下说过,天族好像准备派兵镇压呢。”

    风阮这下整个人都精神多了,拉住风鲸的小手消失在乌篷船中。

    “艾?阿娘,我们去哪呀?!”

    “神域。”

    这是风鲸第一次来神域。

    古老的浮雕擎天巨柱耸立入云霄,穹苍之上神星之光毫不吝啬地倾洒在每一寸大地上,所过之处流水潺潺鸟语花香,到处都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模样。

    风鲸探指去触不老树,感受到不老树的灵气极为充裕,顿时双眸睁得极亮。

    不老树数十万年来都不曾苏醒过,如今被风鲸这么一碰倒是睁开了眼睛,苍老的声音惊飞了树干上休憩的鸟雀,“唔,洗劫神来了啊。”

    风鲸被不老树这么一吓,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风阮含笑将他拉起,俯身拍了拍他衣服上的灰尘,对不老树笑着道:“您沉睡多年,怎得今日醒了?”

    不老树慢吞吞答道:“创世那老家伙嘱咐过我,今日他孙子会来神域,让我务必将他的儿孙礼给出。”

    说罢,不知从哪里掉下来一柄凌厉漂亮的长剑,刚好落在风鲸跟前。

    不老树道:“此剑名曰‘无涯’,意为神途无涯,学海亦无涯,挥之可撼天动地。”

    薄剑在星光下发出泠泠光辉,风鲸拿起长剑,双眸亮晶晶得满是欣喜之色,乖巧道:“谢谢创世神爷爷,谢谢不老树爷爷!”

    他双眼笑成月牙形状,试探着在空中舞了舞,“这剑身上带着好熟悉的神息!”

    风阮站在他身旁也感受到了,对不老树道:“是父神留下的神息么?”

    “正是,此神息附着在剑身之上,寻常妖魔绝不敢靠近小神主。”不老树笑着道,“小神主如此率直可爱,怪不得创世神那老家伙为神主祈福看未来时笑得那么开怀呢!”

    不老树笑罢,神情又变得有些严肃起来,“对了小阮,你的腿伤好些了吗?”

    风阮惊讶地眨了眨眼,“您怎么知道我腿上有伤?这伤没有大碍,再休养几日估计就好透彻了。”

    不老树神色变得悠远,“是创世神设下的局。若你们二人攀登神阶的过程中,足下三生莲能花开并蒂,那么便预示着你已解开心结。届时神像会坍塌,再助你们一段缘。”

    原来那日的并蒂莲并非神阶幻象,而是相爱之人互通心意的记号。

    “好了,老夫的任务算是完成了,继续睡觉去喽。”

    不老树双眸再次阖上,缓缓隐匿回树身。

    翁缪气喘吁吁下了云头,正好看到这一幕,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老家伙,偏偏在我不在的时候苏醒,小阮,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风阮噗嗤一笑,“我瞧着像是。”

    问鹤拍拍他的后背替他顺气,也笑道:“不老树是最晓得您火爆脾气的人,依我看呐,他忙着躲都来不及呢!”

    翁缪哼了一声,眸光落到风鲸的身上,急走几步抬臂把他举高,“快过来让爷爷瞧瞧咱们洗劫神!”

    “咿——”翁缪左瞧瞧又看看,语气有些嫌弃地道:“长得也太像你那混蛋父亲了些。”

    他又把风鲸放下,“唔,个头也低了些。”

    风鲸委屈巴巴看向风阮,不料又被问鹤抱了起来。

    “阿鲸莫要理会我父亲,他呀,是看你爹不顺眼。”问鹤笑得朗然飒爽,“阿鲸模样如此俊俏,将来定能找个漂亮姑娘。”

    话锋一转,问鹤上下打量了一下风鲸的身高,“不过嘛,个子是低了些。”

    算上阿爹一次,风鲸已经接连三次被提及身高太矮这件事,他气得磨了磨尚在发育的小白牙,微笑道:“问鹤叔,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数万年成神,如今我能长得这般高,已经很不错啦!”

    翁缪捋了捋白胡子,又道:“脾气秉性同他阿爹也有些像,会笑着阴阳人。”

    问鹤失笑,“神躯生长缓慢,阿鲸能长得这么高的确很厉害。”

    万里长空上传来一声凤凰长鸣,风飞飞带着却流和风灵俯冲而下,落地时他才变回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风灵看到风鲸时,眸中已是光彩灼人,她快跑到风鲸跟前,蹲下身与他齐平,伸出手指将风鲸软软的脸蛋捏了个遍。

    “哎呀呀,好可爱!跟阿姐幼时一般可爱!知道我是谁吗阿鲸?我是你小姨哦。”

    “快叫声小姨听听。”

    风鲸笑着道:“小姨!小姨长得真漂亮!”

    风灵听得更乐,笑得合不拢嘴,她把风飞飞同却流拽到跟前,对风鲸道:“这是你的两个哥哥。”

    “我知道的,”风鲸眸中含笑,“风飞飞哥哥和却流哥哥嘛,在人间时我便知道了。”

    这下轮到风灵惊讶了,“你知道?!”

    风阮解释道:“他落胎时便有神识。”

    风灵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当时能替你母亲挡下一劫呢!”

    她笑着摸摸风鲸的头,宠溺地道:“是不是呀,我们的小洗劫神!”

    风鲸被夸得不好意思,连连看向风阮。

    风阮上前牵起他的手,对他道:“阿鲸,他们都是你的家人,是一直期待你回归的人,不用不好意思的。”

    风鲸握紧手中的创世剑,低低道:“我在墟空中自己呆了一万年,后来有阿爹来陪我。”

    他不自觉地红了眼眶,感动道:“阿娘,这是我第一次受这么多人喜欢,有这么多家人欢迎我我一定会好好爱他们,保护他们的!”

    风阮听得心中复杂,风灵却是个泪珠子说掉就掉的。

    风灵将阿鲸揽进怀中,说话时已成哭腔:“阿鲸是个好孩子阿鲸值得很多人喜欢,阿鲸以后再也不会孤独。”

    风鲸替她擦干眼泪,掰着指头数,“阿鲸现在有阿娘阿爹、小姨,翁缪爷爷和问鹤叔,风飞飞和却流哥哥,有好多亲人了!”

    风灵打了个哭嗝,“不对还有姜叔叔和卢婶婶,他们刚成婚这几日去云游四海没回来!咦?怎么觉得还缺人呢?”

    问鹤笑道:“瞧,这不是来了吗?”

    八道仙光齐排落地,在光幕中缓缓现身,齐步走到风鲸前施古礼而跪,“神域八长老参见神君!”

    风鲸下意识看向风阮,有些不知所措。

    风阮替他回道:“诸位长老请起,何须施这么大的礼。”

    清守否定道:“上古之礼不可忘。”

    风阮让风鲸也过来行礼,对着他道:“创世血脉世代由八位长老教养守护,以后八位长老便是你的师父,要尊重爱戴他们知道吗?”

    风鲸郑重地点点头。

    “好,那便请小神主随我们先去万神阁见过诸位上古尊神。”

    问鹤目送着风鲸同八位长老离开,这才对着风阮道:“小阮,玄鹤司得到消息,胥君集结了二十万魔军,意图不明,不过我瞧着她这是来者不善。”

    问鹤凝眉分析道:“数千年来,魔族一直安分守己。若说是要起兵攻打天庭,怎么也是在天帝未归位,天族气势正弱的那段时日。如今天帝归位四海皆知,胥君此时出兵,无异于自寻死路。”

    的确,在绝对强者面前,也只有绝对的战斗力与头脑方能打出一席之地,显然胥君并没有这个实力。

    或许胥君只是想要阅兵,但阅兵仪式搞得也忒阔大了些。

    风阮与问鹤是同样的想法,她沉吟一下,剖析道:“胥君如今不是会意气用事的人,不过她做事向来不合常理,会举办这么大的阅兵仪式依我看,兴许只是孩子心性如今天族全族皆因天帝回归欢腾热闹,而她哥哥丧身弑神阵,再无生还机会,她大概是不想让天族人太高兴,哪怕只是闹得人心惶惶,她也高兴。”

    问鹤听完表示赞同,“依我看,此事不用多管,天族中人自有办法化解。眼下我这倒是有桩麻烦事,小阮你不帮我的话,我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风灵很少见问鹤这副左右为难的模样,饶有兴趣地道:“竟还有问鹤君拿不定的事情,快说来让我们取笑取笑!”

    问鹤长叹一声,无奈望天,“还不是那灵兔族公主甄臻,你说她好好的十四重天公主不当,非要跟我纠缠!前些日子把我逼得像只过街老鼠,我本以为放出我要同小阮大婚的消息她会消停,没想到她她竟然”

    风阮饶有兴趣笑道:“她竟然怎样?”

    “她竟然变本加厉!”问鹤解下腰间酒壶猛喝一口酒,愤愤擦了擦唇边酒液,继续道:“她要亲眼看到神域八位长老昭告六界,小凤凰与妖皇在神柱下迎接四方宾客总而言之,她说,若是神域不摆出个要成婚的阵仗来,她是绝对不信的!”

    风灵听罢捂着肚子笑个不停,就连风飞飞与却流也露出了幸灾乐祸的微笑。

    风灵笑罢,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对问鹤道:“问鹤哥哥,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要不你就从了吧。她这番要求你哪条都做不到嘛。”

    问鹤苦恼道:“那时候应该找个别的理由的,这真是已入穷巷,想掉头都没得掉。”

    “问鹤,那便昭告六界,神主三日后于神域大婚。”

    风阮的声音清晰有力,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大家顿时都瞪大了眼睛。

    风灵道:“阿姐,你疯了,你还真要同问鹤君大婚呀!”

    问鹤道:“小阮,我们再想想其他解决办法吧,倒不至于为了甄臻撒出这样大的一个弥天大谎。”

    风飞飞道:“是呀娘亲,到时候悔婚还是一桩麻烦事。”

    就连一直静默不语的却流也皱紧了眉头。

    看着他们一个个关切的模样,风阮微笑着否定道:“不会悔婚,再也不会。”

    她看过灵影石中风鲸成长的每一刻,看到他将那样小的一个婴儿一点点抚养长大,从墟空到人间小院,从风鲸牙牙学语到蹒跚走路,他从未让风鲸离开过他的视线。

    他用灵影石留下风鲸成长的所有足迹,同时也不自觉印刻下了他自墟空归来之后的这三千年,每一日都在见与不见她之间反复煎熬。

    她随口相邀的南诏小院,他三生都在那里茹苦。

    人世七十载,梧桐树下,《凤求凰》曲里,他千算万算算不过命簿天定,于是逐渐斑驳成一个老人模样,一世搁浅不得上岸;而后神途三千年,梧桐树上积雪簌簌跌落,他不疲不倦,在小院中向着神域方向夜夜遥望,只知山鸟不与鱼同路,因此不敢再去遇见。

    灵影石中记载着风鲸的所有成长轨迹,也记载着他长达三千年的春夏秋冬。

    石火风烛,三生只为一人苦

    神主要大婚的消息传到三十三天宫的时候,弗彻正与各重天的君主们商议魔族起兵一事。

    诸君为此事争论不休,主战派与主和派两相对峙,谁也不肯后退一步。天帝看了军情半晌,只幽幽道:“此事乃魔尊逞一时之意气,不必多加理会。”

    本以为这件闹剧已就此结束,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荧惑星君突然急匆匆赶往殿前,悄声不知对天帝说了些什么话,天帝脸色霎时变得无比难看。

    怎么形容呢,像是酝酿着一场极大的暴风雨,不自觉释放的威压让大殿里的天君们只觉喘不过气来。

    八重天君主大着胆子道:“帝君,可是魔族又有异动?”

    弗彻漆黑双眸幽沉薄凉,眸中仿佛有黑沉飓风骤起,又仿佛有猩红血色浮现,诡谲得几乎能将在场所有人吞没。

    情绪失控使得男人眉间神印也应召而出,他拿起本已放下的弑魔令,嗜杀欲|望缠绕于身,“魔族叛变,全族绞杀。”

    “啪!”不知哪位君主的冠冕惊落,吓得其余诸君都不由得抖了一抖,与此同时,帝王缓缓吐出最后一句话。

    “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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