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0 章
信物交换了, 话也说开了,那就选个风和日丽的好时辰搬吧,再留着反而徒添烦恼———总不能到时让官媒从张府走到张府吧。
李家如今今非昔比, 在府城已不再住在谷门巷子, 早又在春熙路置了新宅子。
春熙路更繁华方便, 最重要的是好几家李氏族人也在这里买了宅子,方便相互照应, 在那打仗不断的三年里,这一点便胜过其他。
李小寒一家刚回来,得知消息的李氏一族人便来探望了,只不过怕人多反而吵着李小寒休养,李族长便拦住了族人,自己先行过来探望。
李信和陪着李族长一起过来的, 这三年, 李族长越发老当益壮精神抖擞, 李信和更成熟圆滑了。
不过见了面, 两个人都没法维持平日沉稳的形象,明显松了好大一口气, 第一句话便是直抒胸臆, “你醒过来了, 那便好。那便好了!”
论情论理, 论宗族大义论个人情感, 自从李小寒受伤, 李族长父子二人便没有一刻不担心的, 可惜也只能陪着李贤东夫妻干着急。如今李小寒能醒过来, 两人可是狠狠放下心头大石。
李小寒笑了,“可不是。我都没想到, 我居然昏迷了这么久。”
“把我们大家都急坏了,族里人天天过来问你怎么样。”
“谢谢大家关心了,烦族长跟大家说一句,等我好了,再回去谢谢大家。”
“都是自家人,说的是什么客套话。你安心休养,族里的事情,不要忧心,养好身体最重要。”
李族长和李信和都十分识趣,听说李小寒要等病好了才出来,那是半点烦心事都不说,只待着说了一会话,让李小寒好好休养,便告辞离去了。
李小寒倒不是病到不能见人的程度,眼下她是一天好过一天,但是她需要点时间来考虑以后。
皇帝曾经动过让她做皇家儿媳妇的念头,不管这念头是一时兴起又落下,还是会继续衍生其他枝节,李小寒都必须慎重对待。
尤其是,以后得在这位手里讨饭吃。
可惜她翻遍记忆中所有关于皇帝的描述,以及自己拼音记录下来的所有重大事项,翻来覆去的回忆、对比、总结,都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这是一个明君,或者说,这是一个有想法有能力成为明君的皇帝。
一个皇帝,底色必然是复杂万变的,并不能简单用明君昏君来形容。
但皇帝要是想成为一个明君的话,他为帝的理念、行事,会有所追求有所顾忌,会追求当政时的功绩民望,顾忌后人史书的描写。
那么迁都大事之后,作为一个明君追求的皇帝,最可能会做的事是对出力拥护自己的手下,论功行赏。
而自己对皇帝,也算是有功的一方,成为一个皇家儿媳妇,按照现在的理念,未必不是皇帝对自己的奖赏。
现如今不成,那应该会有后续。
自己要好好想一想,皇帝会怎么做?
最重要的是,自己想要什么?
自己需要如何应对,才能从皇帝手里得到自己想要的?
就在这思考中,迁都大典如期来了。
据说当日,围观御驾进城的人潮摩肩擦踵,万民齐欢,热闹无比。
李小寒没有出门参加这盛事,毕竟她还要‘休养’,但转了好几道的消息,连李贤东和王氏都听了许多,然后又漏给了李小寒。毕竟,这是一场全民盛事。
皇帝的召见来自于迁都三天之后。
李小寒一边换上自己那一套官服,一边脑子里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
这是不是说明皇帝是真的勤政,只不过三天,就轮到自己了。
或者可以往好里想一想,自己毕竟是重要的,第三天就轮到了。
等到真的到了皇城,从寂静、幽深又带着威严的宫阙中走过,李小寒已经什么都不想了。
她冷静了下来。
一直如此,每到最关键时刻的时候,她总会最冷静。
就像从前每次关键的大考她都考得比平常好,就像地震时她拎着半瓶水躲进了卫生间。
“臣,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很奇怪,居然是皇帝陛下皇后娘娘一起来召见她。
李小寒有点疑惑,但并不算慌张。毕竟有意外才是正常,关键还是在于皇帝。
“李爱卿,平身吧。”
上方皇帝语调随和,甚至带着点喜意。
“谢陛下。”
李小寒不敢抬头细看,但余光扫过,帝后着常服,左右平座,姿态轻松,甚至有点平常人家老夫老妻的感觉。
看来皇后很得皇上看重。
也是,据说皇后娘娘与皇帝是少年结发夫妻,一直和睦非常,后来定城一战,皇后娘娘还守住了定城等到皇帝归来。
一个在后宫里面有感情有能力的皇后,对皇帝影响不小。
自己有什么需要皇帝协同皇后一起处理?难道,皇帝还没有放弃那个念头?
李小寒心内隐忧加重,面上却一片恭谨。
上面皇帝又继续说话了,却不是对着李小寒,而是对着皇后娘娘,“我说了,你一定会喜欢的。你一直喜欢这种姑娘,我看她有几分像你的性子。”
“我知道了。我听说过的,但总得问问人家的意见。”
皇后的语速缓慢,极是温和,却没有直接顺着皇帝的话语走,而是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并且,互相称呼用的是你和我,而非陛下和臣妾,如此家常,极有可能两人说的是家事非国事,才会这样闲话姿态。
李小寒心中的不妙之感更重。
“李姑娘,陛下常跟我说过你是一个极聪慧的姑娘,定城也因你获益良多。只不过,因你女子之身,难以封赏。陛下便提议我们收你为义女,封县主封号,享二品爵位俸禄,不知李姑娘可愿意?”
皇后说话很和气,又带着微微的亲近和笑意,很像一位慈爱而开明的母亲。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所以才是帝后一同面见她,所以气氛如此家常,因为这就是为了成为皇家的家常。
李小寒心中恍然大悟,一时之间先前的疑惑全都解开。
那么,自己要不要做这个义女?
看着这是一个两全之策,从此她既沾有皇家的尊荣,又拥有婚嫁的自由。
而自己以后需要做的,可能就是尽一个‘贵女’的责任,联系高门,孝敬‘父母’,春赏百花秋赏月,闲庭对饮觥筹错,成为一个人上人,富贵闲人。毕竟,公主郡主县主能做的好像就是这些。至于干政,亲生的都没有什么权力,何况半路收养的义女。
答应了,从此她可以坐享富贵荣华。
只需要遗忘掉前一世的自己。
不!李小寒从灵魂深处冒出一阵寒气,冷得她浑身一颤。
这不是她想要的!
成为妻子可以,但不能成为妻子之后便隐去姓名模糊了身影;
成为女儿也可以,但不能成为女儿之后便被困牢笼,活成一个富贵摆设。
即使这对‘父母’,贵为天下至尊。
她应是她自己,她学过的学识,走过的路程,得到的成就,都应该写着自己的名字。
她要站在人前,不要隐在身后!
“臣,不愿意。”
李小寒伏身下跪,额头磕地,语气颤抖而坚定。
这一刻,她的灵魂笔直,在半空冷静的俯瞰她的身躯。
“哦,你是觉得,朕封这个县主,委屈你了。”
皇帝坐直了身躯,话里已经全无刚刚的轻松笑意,只剩下重重的的不悦与威压。
毕竟,帝后问愿不愿意,不是让你答不愿意的。
“臣不敢。能成为陛下与皇后之义女,实属天大荣耀。正因为如此,臣才不敢。微臣领朝廷俸禄,行忠君之事,实在微臣分内之事,不敢再做过分之想。”
感谢先前这一身闲散官衣。
“我可没有看出你有不敢的意思。”皇帝陛下依然极为不悦,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陛下,你又这样了。”反而是皇后娘娘,未见恼怒,气蕴极好,“父母子女本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咱们难道还能强买强卖不成。不如让我跟李姑娘再聊一聊,你再来生这个气不成。”
李小寒不敢抬头,看不见帝后此刻神色,不过皇帝没有再出声,显然是被皇后说服了。
“李姑娘,县主可是二品爵位,李姑娘这一身只是七品官衣。论品阶高低,李姑娘莫非真舍得?”皇后娘娘问道,话语里面带着疑问,更多的深意隐在其中,意味不明。
“微臣着七品衣做七品事,对天地对陛下对万民问心无愧,臣舍不得这七品衣。”李小寒在赌。
“哦,李卿家可知道,你是女子之身,在官场立足何其艰难。很可能从此以后,你再无寸进,甚至不进则退,李卿家肯定以后还不会后悔?”
李小寒赌对了,皇后改了一个称呼。虽然说得不好听,但是有时候不好听才是实话。
愿意跟你说一点实话的领导,才是机会的开始。
“陛下圣明,自不会因微臣女子之身而看轻微臣,否则微臣何来这一身官衣。我朝官员考满制,论一身所历之俸,三年给由初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微臣为官如何,有吏部和督察司各位长官监察,有陛下圣明裁断。若微臣毫无寸进,肯定是微臣之过,微臣愿按规制受罚,绝无怨言。”
“即使你能再进一步,可是这官场危险重重,李卿家这次就是因为殇帝遗党作乱而中奇毒,差点没有了性命。李卿家身为女子之身,何必让自己时刻身陷险境,不若退后一步,本宫保你平平安安干干净净,坐享荣华富贵可好。”
如果皇后生在现代,必定是一个极好的管理者,萝卜加大棒用得极好。
李小寒好像抽离了自身一样,身体完全无法影响大脑,思考越转越快:皇后娘娘真的知道好多啊。
知道得这样多这样能干的皇后,绝不会觉得退居幕后便能安安稳稳干干净净。
她被刺杀这件事张辅后来也说过,那个老汉遗党是真,制烛人也是真,有任务刺杀她是真,恨她也是真的,所以才会在迁都之前擅自行动,所以才会用两种毒——叠加蜂毒,就是一种私人的报复。
“回皇后娘娘,臣并非觉得退后一步,就能干干净净坐享荣华富贵。先前定城大乱,皇后娘娘率领大家守卫定城,令我等钦佩不已。皇后娘娘之才干,臣望尘莫及。只是臣生来粗野,深知自己只能做些粗野功夫,故不敢接。”
“哦,即使再面对下一次刺杀,下下次刺杀?”
“回娘娘,臣做正确的事,便不惧任何人。”
时代的潮流滚滚向前,没有人能逆历史往回走。
她传授白蜡之法,制大蒜素,不过是划着轻舟顺着时代波涛往前,偶尔遇到一块顽固的石头,并非她的错,也不能阻挡她的脚步。
“陛下,这是你的臣属,并非我的女儿。还是由陛下你来定夺吧。”皇后娘娘转头对皇帝笑道。
话语里的笑意真切了几分,仿佛隐隐又多了一分欣赏。
“你说得倒好,这不是又把难题扔回来给我。”皇帝对着皇后倒没有怒火,只嘟嘟囔囔。
“陛下,这本是朝堂之事,如何是臣妾把难题扔给你。”皇后娘娘正色道。
“好好好,我知道了。”皇帝又换了一副语气。
只是转头对着李小寒,又收起了慵懒无奈之意,变成了公事公办的冷硬,“李卿家啊,朕给了你一条容易的路走,你何必自讨苦吃。”
搞得他现在也十分为难。
不封吧,容易被人说卸磨杀驴用过就扔,尤其李小寒在民间还有些好名声,而他最近又挺注重民心民意。
封吧,她不当县主,她能升到哪里去。难道她一个女人,日日上朝为官议政,成何体统。
“微臣如何自讨苦吃?莫非陛下因本朝从未有过女子为官,陛下感到为难?”
李小寒微微抬起头,直视天颜,“陛下,始皇一统六国,书同文,车同轨,行前所未有之事,行大一统之先河;武帝征伐四方,重击匈奴,扬我国威,使无外族敢来犯;太宗皇帝首立科举制度,畅笑‘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陛下,无人话没有先例不行。”
皇帝的身姿不知何时已经板直无比,面目肃严,嘴角紧抿,目露凶光,沉默不言却比刚刚开口训斥更具皇帝威压。
李小寒似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丁,不仅不避天颜,还耿着脖子继续往下说。
“陛下新登大宝,便迁都定城,扬言天子守国门,使外族不入中原,实乃圣君之行。”
是的,你一生都在践行这句话,不仅守住了国门还重重出击了外族。陛下,书里写了,你是一个有追求的皇帝。
“如此陛下,岂会因没有先例之行,被外界规矩所困,为流言蜚语所挡。”
不,陛下你还挺爱好虚名的。你为了证明你爹当初没选你是错的,一生兢兢业业搞事业,秘史写你年年都要烧纸钱给你爹,叨叨念念你又干了哪些大事。
“臣虽女子之身,但亦愿追随陛下日月之辉,建前所未见之功业,立继往开来之盛世。”
来吧,向你的老祖宗们学习,当皇帝也要做点不一样的事情,才可以流芳千古,万载留名。
洋洋洒洒一大篇,李小寒终于说完,头紧紧伏在地上以示恭谨。
来之前她已经想好了退路。
皇帝不会此刻就杀了她的,杀她没好处只有坏处,那最差的不过是受冷落被罢官回家种药材。
老本行了,大不了她从头再来。
只是,安宁宫的地砖真冷真硬啊,冰冷入骨。
死一般的寂静!
“好,朕就给你这个机会。封你为工部员外郎,择日报道。”
“微臣,谢陛下。定当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这一关,过了。
她不用遗忘自己的来处,失去了自己的姓名,只活成为某人的妻子、某人的女儿,最终成为别人衣服上的挂饰,话语间的点缀。
她可以做一个妻子,一个女儿;但不能只是一个妻子,一个女儿。
在所有角色之前,她赢得了做自己的机会。
李小寒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这一道道宫墙的,只觉得出来之后,秋日的阳光晃得人眼前一片白茫茫。
而她,后背已汗湿几重衣裳,双腿重若千斤,每一步踩在地上都费尽了她全身力气。
但她依然只能,一步一步的向前,绝不能倒下。
幸好,宫门外有李贤东驾着马车,王氏抱着李小霜在等候。
张辅骑着马在一旁。
见她平安出来,笑着朝她挥手。
李小寒又似生了几分力气,快步向前走。
身后,斜阳如血,映照巍峨高耸宫墙。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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