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喂,好久不见。”

    秦含墨凝视着近在眼前的女儿,眸光有些恍惚和怔愕,轻轻伸手,抚上了秦唯西的眼眸。

    “这双眼睛经历了多少?”她喃喃问道,“你,你怎么会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秦唯西低头,温顺的,任由她的指尖从自己眼眸滑到鬓角,再到脸庞。

    “比你想象的还要久,”她伸手,将秦含墨的手掌按在脸上,深呼吸好几次,终于轻声喊出口,“……妈。”

    秦含墨手掌颤抖了一下,像是被灼热的火焰烫到一样,迅速抽手,退后两步,怔怔看着秦唯西,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为什么您会醒着,”柏嘉良面色讶异地走上前来,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您应该也和黛洛芙一样才对。”

    秦含墨看了眼身旁僵硬如石柱般的人,抿抿唇,恢复了镇定,轻声道,“我也不知道,这不应该问你么?”

    “或许是因旅程末尾,需要有人见证,”秦唯西控制着自己的怀念,将那一点点会吓着人的注视藏在眼底,温声道,“而她是我的开始。”

    “还有可能,是因为我的愿望,”她的黑眸愈发深邃而纯粹,轻轻按住了自己胸口,感受着心脏跳动时,那一缕缕超凡脱俗的力量,“我的愿望太过强烈,所以它满足了我的愿望。”

    “你的愿望?”柏嘉良迟疑地望着秦唯西。

    秦唯西缓步走近抿着唇的女人,温和地注视着她。

    秦含墨微微后仰,但并没有跑。

    于是秦唯西张臂,将女人抱在怀中,略有些疲倦地合上双眸,轻声道。

    “……妈,我很想你。”

    ……

    柏嘉良看看并肩坐在山头巨石上容貌肖似的母女俩,摸了摸鼻子,有些无奈。

    在静止后的世界成为局外人,这还是第一次。

    “你过的怎么样?”秦含墨感受着身旁人的体温,看着静止后分外安详的世界,生疏的,学着一个母亲应该有的样子,问远行归来的孩子旅程如何。

    “很好,”秦唯西轻声道,又回头看了眼柏嘉良,唇角泛起的笑容愈发灿烂,“真的很好。”

    “哦。”秦含墨干巴巴应着,扭头,秦唯西望向柏嘉良时眸中的潋滟光芒被她尽收眼底。

    于是她也露出了个略有些轻松的笑容,再回忆了一下长辈们常问的问题,咂咂嘴,“……今年多大了。”

    柏嘉良低头憋笑。

    秦唯西略有些尴尬,轻咳了两声,小声道,“可能,一万零几十岁。”

    秦含墨:……

    她像是自我介绍一样,缓声开口,“我今年五十七。”

    秦唯西更加尴尬了,低垂着头,研究起了自己的手指头,一边点头,“嗯,我知道。”

    她也在试图找话题。

    “您身体还好吧。”

    “嗯,还好,这个年龄对于血族来说算刚成年呢。”

    “啊,啊,您身体好就行,我就放心了。”

    然后对话就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一万多岁,”良久,秦含墨深吸口气,又分几次缓缓吐出,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惊异,又回头看一眼柏嘉良,迟疑道,“你,你呢?”

    柏嘉良举手,“旅行中的时间比较混乱,但也就二十一……二十二左右。”

    秦含墨震惊。

    她转身,用力拍了一下秦唯西的胳膊,“你怎么回事?!你……”

    尽管已经太久没见了,但那毕竟是自己妈妈,秦唯西轻而易举地就猜出了她未说出口的话——老牛吃嫩草老黄瓜刷绿漆那些嘛。

    “你还没她零头大呢。”秦含墨惊异不已的感慨,又狐疑地看着秦唯西,“你这一万多年,完全没有……”

    “妈这话说不得啊!”秦唯西大惊失色,喊妈也喊的愈发熟练起来,冲上去直接捂嘴,又带些后怕地看了眼开始装模做样捋袖子磨牙的柏嘉良,委屈巴巴,“没有,我就一个,真一个。”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她手丝毫不放松,苦着脸望着秦含墨和她如出一辙的漂亮黑眸,“一万年和零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您觉得我不可能爱上她,您肯定又觉得她是个好姑娘所以决定教训我让我不能辜负人家。”

    她压根没有给秦含墨说话的机会,语速极快地辩解起来,“我一开始的确是这么想的,包括……有时候我都茫然了,好像认不清楚自己的心。”

    “我必须要承认,和你在一起的旅行很愉快,很有意思,”她小声说,压根没注意到自己已经更换了谈话对象,径直看着柏嘉良,小声道,“那是最惊险最古怪最诡异的劫尘灾难,而你一次次给出了,最坚定的,维护所有人的,最具有想象力的解答,我喜欢你每一次的答案,也喜欢和你一起的旅行,但……可是那些旅程太短暂了。”

    她看着柏嘉良,眼神骤然柔和了好多,“我在第一次黑潮中,作为最初的纯粹血族降生,我看过无数次帝国的兴衰更迭,见证了黄金般璀璨闪耀熄灭后凡人又微茫如尘的年代,我经历了这个世界所有的文明,接纳了精灵矮人和龙族的到来,我甚至创造了兽人,作为代表签订了尘世永久的协约。我有过无数的旅伴,他们有的抛下我远去,有的被我抛下……这些日子比我们的旅程要长得多的多,你是我记忆星海中璀璨的一颗,一颗。”

    “所以,虽然我很享受我们的默契,享受我们的旅行,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日子,但我总也没法将你作为……恋人看待,我会觉得那是我将永远品味的一颗珍贵的糖,但和我万年以来经历的宇宙比起来,这颗糖太渺小了,像是你以前给我讲过的那个,你妈妈讲的睡前故事一样,衔着石子的鸟妄图将大海填平。”

    柏嘉良并没有惊讶,也没有露出恐慌惊惧的表情,她只是坐在秦唯西触手可及的地方,托着下巴,安安静静笑着听她说话。

    秦唯西深吸口气,眼尾骤然泛起一丝红。

    “可是,柏嘉良,山海已平。”

    “我离家出走后第一个见到的,会关心我的人是你,与我一起见证阿忒若普斯登神的是你,与我无数次并肩作战的是你,与我分享永恒的生命与罪孽的是你,与我一起度过那么多次黑潮的是你,把我从黑潮里救出来的是你,开解我的迷茫的也是你,哦对了,把我所有追求者打跑的还是你。”

    她笑了一下,然后用力抿紧了唇,哽咽着说,“以及,陪我找回所有珍贵回忆的,也是你。”

    “从蛮荒的神话时代到魔晶技术的普及,从人类帝国的内战到尘世六族缔结永久的和平盟约,从第一次黑潮的降临到我们即将结束一万年的长夜,战胜不可战胜的黑潮。许诺帮我解决噩梦的是你,一万年后帮我解决困扰了那么久的责任和噩梦的也是你,你在我所有的回忆里,你知道,你知道……”

    她局促不安地不断重复着,最后,深吸口气。

    “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么?”

    柏嘉良眼眸颤动起来,像是被炽热融化的琥珀。

    她慢慢凑上前去,直勾勾看着秦唯西。

    “笨蛋蝙蝠,”她低声说,“我想亲你。”

    于是秦唯西垂下眸,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样。

    柏嘉良凑上去,在离她还有几毫米的时候停住了。

    “你是不是先把咱妈放开。”她认真道。

    秦唯西一惊,突然察觉到掌心中还有柔软的触感,扭头。

    秦含墨一脸“我真是受够你们这些小情侣了快放开我!”的悲愤,瞪着秦唯西,可偏偏嘴被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秦唯西吓一跳,瞬间松手,局促又尴尬地看着秦含墨。

    柏嘉良失笑,伸手,挑起秦唯西的下巴,转过来,轻轻吻上了她的唇,在她唇角厮磨呢喃。

    “笨蛋蝙蝠,我最喜欢你了。”

    于是秦唯西也将秦含墨抛到了脑后,专心致志地吻了起来。

    一旁的秦含墨面无表情看着这渐渐抱在一起的一对,仰头,看看天空中停滞的飞鸟,试图数清楚它有多少根羽毛,又向远方的山峰眺望,研究起了那颗迎客松有多少片叶子。

    最后她不动声色慢慢悠悠地起身,退到了停滞的黛洛芙身边,长叹口气。

    她竟然是第一次怀念起了这个聒噪的家伙。

    “我可没想问那些问题,”她小声吐槽,“她是以为我想问【你一万年完全没有找过其他女朋友吗】吧,可是我只是想问……一万岁耶,完全没有代沟的吗?”

    “好吧,看起来没有,”她看着抱在一团抵死缠绵的两人,不住叹气,但唇角渐渐浮起了骄傲的笑意,“嘿,你看我女儿和她未婚妻,是不是很配。”

    “诶,要我说,看别人谈恋爱还真不错,”她学着黛洛芙对她的样子,胳膊肘戳了戳她,“按照你定的标准,你也刚成年不久嘛,你也去谈一个?”

    黛洛芙一动不动,眼神死滞。

    秦含墨又沉默了许久,过了会,缓缓道。

    “黛洛芙,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还挺美好的。”

    她唇角泛起笑意。

    “这个世界有我的女儿,还有我女儿的未婚妻。”

    “她们很幸福。”

    “所以这世界还不赖。”

    第322章

    秦唯西与柏嘉良并肩而立,注视着山脚下那凝滞的万千灯火。

    “这是我没想到的,”她握住柏嘉良的手腕,手指摩挲着其上的微凉的银色手链,又找到那一块红宝石,捏在指尖,低声感慨,“原来血石竟然是这么个来历。”

    “谁又能想到呢?”柏嘉良轻笑一声,反手紧紧握住秦唯西,也不看她,唇角高高扬起,“秦唯西,不早了,开始吧。”

    手链上的小石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该回家了。

    秦唯西又扭头看了眼秦含墨,得到后者一个留恋而肯定的目光后,点点头。

    她抬起右手,微微托举。

    那滴血就这么从她身体中被逼了出来,却并非灿烂的血色,而是蒙着一层浓稠的白色雾气——那些超凡力量与秦唯西紧密连接,但任何规则都无法否认,这滴血也是秦唯西,甚至是更“正宗”更“纯粹”的秦唯西。

    紧接着,那滴血在空中炸开,化作血雨,滴落大地,浓稠的白色雾气被暴力的撕成了无数细缕,不得不没入分成无数小液滴的血珠中。

    秦唯西双眸微垂,指尖不断颤动,宛若在拨动一根根看不见的丝线。

    那些超凡能量曾给她带来了整整二十七年的噩梦,但二十七年的“相处”,也让她终于能够得以操纵一点点,改变它的形态。

    一只只栩栩如生的小蝙蝠在血珠中凝结,或扑腾蝠翼,或团成一团打瞌睡,或倒挂在树上,或上下翻飞,每一只都虎头虎脑,憨态可掬。

    “呼,结束了。”秦唯西眼眸中的深邃渐渐褪去,转为一闪而过的恍惚和茫然——承载她力量的血滴已经快要消失了,她自然也不能久存。

    于是柏嘉良抬手,打了个响指。

    秦含墨的黑眸中倒映着两人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画面——一颗小小的火星从柏嘉良指尖中弹跳而出,准确落入了那满是火药和魔晶的仓库中。

    她再一眨眼,山顶上只剩下秦唯西孤孤零零一个人。

    为什么心底潜意识是“剩下”呢?

    她有些疑惑,瞳孔却骤然一缩!下意识上前,将浑浑噩噩的秦唯西用力扯到自己身后,浓烈的的魔法波动从掌心漫起,凝成一柄凝实的大盾,奔涌而来的火焰和爆炸瞬间在大盾表面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宛若纷乱不绝的雨滴落入湖面。

    “什么情况,”紫罗兰色的防护罩几乎在同时展开,黛洛芙愕然上前,眉心拧在了一起,“怎么会爆炸,值守人员干什么吃的?”

    秦含墨却无心管她,只是低头,惯来淡漠的脸上有些忧心,“伤到了吗?”

    秦唯西仿佛大梦初醒,茫然摇头。

    “没事就行。”秦含墨又检查一遍,确认这还在恍惚的孩子似乎的确没什么大问题,才松口气,微微蹙眉,看向山脚下熊熊燃烧的烈火。

    黛洛芙抬手,浓烈的蓝色光芒在掌心凝结。

    降雨术,每个魔法师都掌握的基础水系术法,只是随着魔力水准不同而有大小区别。

    而黛洛芙带来了一场倾盆大雨。

    “那是什么?”秦含墨眼尖,视线穿透地面的烟雾缭绕,看见了宛若繁星般缀落在地的红色宝石。

    “不知道。”黛洛芙有些茫然。

    “是‘奇迹’。”从刚才起就一直一言不发的的秦唯西突然低声开口。

    “什么?”秦含墨疑惑低头,揉了揉秦唯西的发丝,“你知道什么?”

    “不,我不记得了,”秦唯西有些痛苦地按住了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一滴浑浊的泪挂在眼角,“……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秦含墨不知道说些什么——因为她也能感受到心中那巨大的,不知从何而来的空洞。

    于是她轻轻将秦唯西拥入怀中,生疏地轻拍着她的脊背。

    “没事了,没事了。”——

    “回来了?”柏嘉良望向静立在虚空的人,唇角泛起笑意。

    “是啊,回来了,彻底回来了。”秦唯西温柔注视着她,张开双臂。

    柏嘉良这次肆无忌惮的跳进了她怀中,脑袋埋在她肩窝,鼻尖狠狠蹭着她脖颈处的软肉,又张嘴,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属狗的啊。”秦唯西笑骂一声,揉揉柏嘉良凌乱的金发,又低头吻吻她的鬓角,眸光宠溺。

    可不就是只黏人小狗吗?

    “我把你找回来了,”小狗呜呜嘤嘤,手臂环着她的腰,手指紧紧揪住她的衣服,“秦唯西,我终于把你拼好了。”

    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些焚毁的星球和空空荡荡的逼仄宇宙——秦唯西死在了那里,而她甚至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旅程中,她一直避免回忆那画面,潜意识打造了一层薄薄的障壁,她不去触碰,不去戳破,享受和期待与每一个年龄阶段的秦唯西。

    偶尔有时想起,也会不自觉开始焦虑,并担忧自己到底能不能把秦唯西找回来。只是这种焦虑很快又被理智按耐下去,继续投入到旅程中。

    直到秦唯西真的完完整整回来了,被自己抱着,她才敢去回忆那画面。

    “是啊,真是多亏你了。”秦唯西眸光柔和,将怀中人搂的更紧了些,不断轻抚柏嘉良的脊背,安抚着年轻女人喜极到有些崩溃的情绪。

    不远处,米切尔乖乖坐着,一点儿也没有上前的想法。

    “你们该回了啊,”塔尔神色有些落寞,一下又一下抚摸着米切尔的龙鳞,“嗯,也是,该回了。”

    米切尔甩甩尾巴,疑惑扭头,“你不回么?”

    塔尔苦笑着摇摇头,“我回不去了,我和你说过的,我遗失在了一个错误的历史中,我回去意味着那个错误的历史会再次降临。”

    偌大一个龙首一下凑了过来,灿金色的龙眸紧盯矮人,米切尔迷茫道,“公爵大人这种炸成碎片又被拼好的都能回去,你那点事儿算什么。”

    “那不一样,”塔尔摆摆手,“我要是回去,整个物质界边境长城都得没。”

    “没了就没了呗,”米切尔思路相当耿直,“反正是最后一次黑潮,以后边境长城也没用了。”

    塔尔:???

    “不对不对,”他挠挠头,才想明白问题出在哪儿,哭笑不得,“边境长城会从奥普弗尔王上的时候就消失,而不是现在。”

    “啊,”米切尔挠头,然后才后知后觉的着急了起来,“那你快去和公爵大人她们说呀,她们肯定有办法的。”

    塔尔只是苦笑,不断摇头。

    不远处,紧紧相拥的两人似乎是听见了这边的动静,终于分开了些,并肩往这边走。

    “……以前,好像从没有听你提起过妈妈。”柏嘉良情绪缓和了许多,斟酌着言辞,小声问道。

    “她很早就战死了,在第二次黑潮来临前的劫尘灾难中,”秦唯西牵着她的手,轻声道,“黛洛芙阿姨也是在那次灾难中离世的,她没有后代,所以是……应该算是表妹,伊娃·冯·德莱恩·阿斯坎尼亚·维特尔斯巴赫继承了王位,成为第二代血族女王。”

    柏嘉良听着这名字有些熟悉,仔细思考了许久后,恍然。

    是克里斯汀老太太的孙女。

    对了,她们的确是亲戚来着。

    “对于我来说,五百岁以前的时光实在是太久远的日子了,”秦唯西无奈笑着,“我自己都很少想起她……而且,即便想念了,又有什么办法呢?”

    柏嘉良想了想,认真道,“还算不错,至少好端端活到了五百多岁。”

    也就是说她没有走向自我毁灭,而是认认真真过着日子。

    “公爵大人,主人,”米切尔打着出溜滑就窜了过来,龙脑袋一下趴在地上,委屈巴巴的看着两人,“塔尔,塔尔怎么办?”

    两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什么怎么办?”

    “他说他不能回去,他得回那个不存在的失落历史,他回去会造成悖论的。”米切尔眼巴巴看着两人。

    柏嘉良恍然,扭头,看向局促站在一旁的矮人,双眉拧在一起,思考一会,眉宇舒展,轻笑着摇摇头。

    “塔尔当然不能回去,”她笑眯眯看着眼前骤然神色僵硬的矮人,“但你可以。”

    “咦?”塔尔愣住了。

    “我想我明白了那个家伙的意思,”柏嘉良微笑,“塔尔,你在没给我当导游之前在做什么?”

    “额,”塔尔思考起来,“在不同的遗失历史之中溜达。”

    “对了,是那个家伙让你这么做的吧,”柏嘉良笑着打了个响指,“你在那个时候就已经不是塔尔了。”

    “诶诶诶!?”

    “是时间旅者·塔尔,”秦唯西显然明白了柏嘉良的意思,轻笑起来,“看看这里四个人,我是死过一次又活过来的,柏嘉良本质是那种不明来历的强悍生物,米切尔是从死蛋中孕育而出的龙,你来自失落的历史,是不存在的人。”

    “而我们的身份本质早就在旅程中变化了,我们复杂的时间线将我们的生命本质团成了一个个毛线球,可落在平面一样的世界规则上的只是一个点,它分不清两者之间的差别的。”柏嘉良笑道,伸手,“塔尔,你当然可以回家。”

    “我,我听不懂。”塔尔嗫喏着。

    柏嘉良捂额。

    如果用更通俗易懂的话来形容这个漏洞,就是“在删除垃圾文件时不慎删掉了一个游戏账号,只能开号重练,虽然你有过一次游戏体验,但很显然冷漠的游戏规则不会这么认为。”

    但柏嘉良没法和塔尔从这个角度解释,她只能无奈轻笑道,“相信我,塔尔。”

    “我以前的朋友还会想起我么?”塔尔抿抿唇,小声道。

    “不,不会,一点关于你的事都想不起来,”柏嘉良温声道,“但你可以再次认识他们。”

    矮人怔了会,眼圈慢慢泛红,用力将手交到了柏嘉良手中。

    柏嘉良笑得更灿烂了些,与秦唯西对视一眼。

    “那么,回家了。”

    第323章

    旅行这么久,柏嘉良还是第一次尝试沟通另一个世界的通道——回家的通道。

    她小心翼翼沟通触碰着,可整个过程也比她想象中轻松得多。

    几乎没有耗费任何气力,她就从虚空中找到了那熟悉故乡所在,心念一动,毫无阻碍的瞬间连接。

    她合眸,带着一行人朝着那个方向迅速潜入,心底松了口气。

    这说明主世界至少一切正常,没有灭世危机,也没有其他奇奇怪怪阻碍回家的悖论存在。

    再想起男人上次见面说的——等她们回去,可能对黑潮的最后一次战争都要结束了,而且有她们没她们都肯定能赢。

    那个男人还说:情况比他预想的好了太多,而这都是因为妈咪无与伦比的想象力。

    柏嘉良很好奇。

    到底是什么情况,才能让那个见过这么多文明经历过那么多离奇事件的家伙赞叹为“无与伦比的想象力”?又得是发生了什么才能让本应该是由那颗蛋崩解产生的烈度最强危害最大的一次灭世黑潮如此轻而易举的化解?

    一边胡思乱想着,她只觉得身躯一沉,仿佛突然从水面爬上陆地,她下意识握紧了秦唯西的手,忐忑而激动的慢慢睁开半只眼睛。

    砰!砰!!砰!!!

    柏嘉良吓了一跳,全身肌肉绷紧,一睁眼只看见面前一个黑影,好不容易才控制着自己没有一拳揍在那人脸上。

    “欢迎回来!”那男人并没有穿之前好几次见面时穿的军大衣,而是衣着考究,笑容灿烂,手上是一大支放空了的礼花炮,显然刚才那逼动静就是他弄出来的。

    于是柏嘉良收着力的拳头也不收力了,毫不客气的锤在了那男人肩膀上。

    “嗷嗷嗷!”男人神色夸张的惨叫起来,捂着胳膊委屈起来了,“我们这不是为了迎接你吗?”

    “大可不必,”柏嘉良吐槽一句,然后敏锐的意识到了什么,“你们?”

    她突然想起来,礼花爆炸声似乎有三响。

    再一抬头,果然看见了另外两位——闻人歌不动声色地将礼花炮藏到了身后,被礼花炮的烟雾呛得皱了皱鼻子,很快又露出了那副熟悉的,被柏长风称为“嬉皮笑脸”的松弛悠哉笑容,“咳咳,小嘉良回家了呀。”

    而她身旁,柏长风单手拎着那礼花炮,和拎着根棒球棍似的,丝毫没有隐瞒的打算,看那表情大有“想来锤我,来啊”的意思。

    只是唇角也难得有些笑意。

    “妈咪们啊,”柏嘉良小脸一垮,“你们怎么也跟着他胡闹。”

    “欢迎我的宝贝女儿回家,怎么能叫胡闹呢。”闻人歌将手中的礼花炮塞到柏长风手中,一本正经,又突然上前半步,仰起头,仔细打量起了柏嘉良。

    柏嘉良乖乖垂下脑袋,任由闻人歌将自己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在后者面上终于露出放松的舒心笑容后,柏嘉良伸手,狠狠抱了一下她。

    “诶哟喂,我这老胳膊老腿可经不起你这么用劲儿。”闻人歌嚷嚷起来,但面上丝毫没有任何不悦,看起来还颇为自得。

    柏嘉良深呼吸,抿了抿唇,抑制住心中的激动和眼角的微热,放开闻人歌,又扭头看向柏长风,挑眉,张手示意。

    柏长风默默将两根礼花炮交叉横在身前,比出一个明晃晃的拒绝,又缓步上前,冲着她温和点点头。

    “秦唯西,”闻人歌已经在和其他人打招呼了,此时溜达到她身前,眸中有些许感慨,“难以想象,我曾经把你忘了。”

    “是因为我在那里死了么?”秦唯西微笑。

    “大概是,”闻人歌一指一旁的男人,“后来倒是慢慢想起来了,他解释是什么【你杀死的那个生物存在于一切的时空中,而你为了杀死它,也崩解在了一切层存在的时空中,这个概念太过复杂,我们的位格没法观测这样的存在,所以把你忘了】”

    她一摊手,“很复杂吧。”

    秦唯西认真思索了会,随后摇头,“倒也没那么复杂。”

    闻人歌顿时眯起眼睛看她,盯了一会,忍不住笑着摇摇头,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总之,欢迎回来。”

    她又伸手摸摸米切尔的龙首,社恐小龙整张龙脸都皱在了一起,似乎在纠结到底应不应该搭上几句话,于是她笑着摆摆手,示意不用麻烦,最后看向小龙身后的矮人,好奇问道,“……您是?”

    “塔尔。”矮人有些局促,伸出右手。

    “我朋友,旅伴。”柏嘉良笑道。

    于是闻人歌相当友好的蹲下,与塔尔平视,握住了他伸出的手用力晃两下,温和笑着,“这几个月一定多亏你了,谢谢。”

    “不不不,没有,我其实没做什么,您言重了。”塔尔局促摆手,看起来相当紧张。

    “塔尔,你在慌什么。”柏嘉良也看出来了,好笑问道。

    “好久没接触过真人了,”塔尔紧紧抿着唇,声音干哑,语速极快,“抱,抱歉女士,是我的问题。”

    “好久没见过真人了?”闻人歌狐疑看向柏嘉良,却发现后者也懵逼地看着塔尔。

    “每个世界不都有真人吗?”柏嘉良挠头。

    塔尔深呼吸好几次,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道,“那些是历史,这不是好不容易回来了吗。”

    “死过一次?”柏长风不知何时走到了闻人歌身后,淡淡问道,“我有经验,的确会有失调感。”

    塔尔一怔,带几分好奇地打量起了面前和柏嘉良有着同样发色瞳色的女人,过了会,突然悚然后退一步。

    他没从她身上察觉到生命气息!只有被掩藏得极好的淡淡【死亡】!

    “你别吓着人家,”还蹲着的闻人歌没好气的扒拉扒拉柏长风的裤腿,“后边去后边去。”

    柏长风乖乖退后。

    “你看起来有点害怕,有点孤独,但说起来,你倒也不用觉得自己是异类是怪物,”闻人歌又笑眯眯看向塔尔,温声道,“就像长风刚才说的,这里不止你一个人死了一回。”

    她指了指自己,笑道,“我也死过,死到这里来了。”

    米切尔龙首拱了拱塔尔,小声道,“你别说,我一开始就是颗死蛋。”

    秦唯西朝着塔尔挑眉,显然不必多言。

    “这么说,我也勉强算吧,”柏嘉良开始嘀咕,“虽然是我杀我自己。”

    于是大家全都愣住了,最后一起看向站在一旁的男人。

    “你们看我干嘛,一群怪物,”男人唇角抽了抽,磨牙,“我没死过!这个世界上死去活来过一回的怪物们都在这了。”

    “啊,这还差不多,”闻人歌笑道,又拍了拍塔尔肩膀,“唔,所以你也是,欢迎回来。”

    塔尔隐在大胡须下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吐出一口浊气,露出一个坚定的笑容,用力点点头。

    “这才对嘛。”闻人歌欣然点头,撑着膝盖起身。

    “嘶哟哟哟哟,腿麻了。”

    柏嘉良哭笑不得,而柏长风一点都不意外的稳稳托住她,手臂顺势收紧,将人环在怀中。

    “谢谢,”闻人歌顺理成章 的靠在她怀中,又对着柏嘉良挑眉,“想不想去外面看看?”

    柏嘉良一怔,这才打量起了周遭的环境——比走之前更加茂盛结实的藤蔓,树藤编织的吊椅藤床和窗户,郁郁葱葱的生命气息……

    很明显是在精灵教国。

    “他说战争基本已经结束了,”柏嘉良指了指一旁的男人,有些疑惑,“但怎么还在精灵教国?”

    闻人歌看了秦唯西一眼,轻笑,“因为有故人在此啊。”

    秦唯西愣了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兴奋起来,快走几步,脚下一顿,又迅速转身折返回来,捞起柏嘉良的手拢在掌心,挑眉示意。

    柏嘉良无奈轻笑,“你自己去呗。”

    “我怕她找我算账,”秦唯西小声道,“我找回了那段记忆,她也应该找回了吧。”

    “……往好处想,她可能压根没忘。”

    “总之你得和我一起。”秦唯西嘟囔着,拉着人,小心翼翼推开门。

    门外,漂亮得不似尘世造物的精灵安安静静坐在树藤编织的吊椅上,手中捧着本卷宗,微卷的金色长发微垂,发梢的阴影落在洁白的书页上,随着带着花果香的清风轻轻颤动。

    “阿忒若普斯。”秦唯西缓步走过去,面前的美好画面与神界那个被重重锁链囚禁的巨人不断重合,令她有些恍惚。

    “好久不见。”精灵抬头,露出一个恬淡的笑容。

    “不是说我来接你么。”

    “你接我?哼哼,”阿忒若普斯的恬淡笑容瞬间消失,将手中卷宗往秦唯西怀中一丢,站起,一手叉腰,一手指指点点,面色颇为不善,“我半年前就能从那狗屁神界解脱了我是自己没长脚还是喜欢那破烂地方怎么着非要呆在原地等你来接?”

    秦唯西磨牙,刚才那美好的滤镜一下碎成了渣渣。她没好气地将怀中卷宗又甩回给精灵,抬起牵着柏嘉良的手,声音硬邦邦,“呐,我未婚妻柏嘉良,你见过的。”

    “见过见过,”阿忒若普斯对柏嘉良露出一个柔和善意的微笑,“当初和你一起来的嘛。”

    柏嘉良尴尬的点点头,轻咳一声——毕竟当初给阿忒若普斯丢下一只懵懂秦唯西这事儿,也有她的份儿。现驻赋

    果然,阿忒若普斯伸出手,杵在秦唯西面前,熟练的搓了搓指肚,“工伤费。”

    “什么工伤费。”秦唯西一巴掌把她手打掉,语重心长,“你是个神,神要有神的样子,让普通精灵看见了怎么办,精灵神殿可是维护了你几千年的形象呢。”

    “什么形象,早就毁于一旦了,”阿忒若普斯无所谓的摆摆手,又一指不远高处的树屋,“呐,海洛伊丝就在那边办公,她都已经懒得看我这边了。”

    柏嘉良想起来了,海洛伊丝,当时被秦唯西强行拉过来注册了【为什么狂拽炫酷吊炸天的名字都已经被注册了的】佣兵团的第三位成员,精灵神殿最年轻的长老。

    她有心打个招呼,可是随着阿忒若普斯的手指的方向一抬头,唇角顿时抽了抽。

    那里的确有座树屋,也的确有窗户,只可惜原本古色古香充满自然意蕴的藤窗已经被几张皱巴巴的白纸粗暴的封了起来,代表着里面的人儿压根不想往这边多看哪怕一眼。

    “你到底做了什么,神设崩塌的这么严重。”秦唯西也看到了那被暴力封上的窗,无语凝噎。

    “也没做什么,”阿忒若普斯嘀咕一声,“只是不接受他们的觐见不参与任何宗教活动不干涉任何政事不发表任何意见罢了,美美退休。”

    秦唯西想了想,“那他们最多也就失望吧,为什么会这么……”

    感觉有点崩溃。

    “因为她还沉迷各族吟游诗人的小说不可自拔,而且最爱看给你编排故事的那一类,”一行人也从屋里溜达出来,闻人歌慢悠悠说道,“要仅仅只是沉迷个小说精灵们肯定也没什么能指摘的,但她还嚷嚷着要接见那个编排三流故事的小说作者,那作为【公爵大人的挚友】,这就相当于对小说内容表明了某种态度,一下就引起轩然大波了,血族都顶着神明的压力朝精灵教国发出了正式的外交抗议,精灵当然也不能松口啊,两族为这点破事打了几个月嘴仗了,海洛伊丝看着她当然愁。”

    秦唯西:……

    “咳咳。”阿忒若普斯心虚的摸摸鼻子,移开目光。

    闻人歌还在叹气,“我是和几位神明说过——以后的世界不必再有神明了,嗯……但我没想到画风会崩坏的这么严重。”

    “怎么了?”柏嘉良好奇。

    听起来还不止一位神明干出过类似阿忒若普斯的这破事。

    “矮人王拉撒路当众宣布【如果可以我其实一点酒也不想碰】并号召全体矮人一起戒酒健康作息,已经被那群搞起研究来昼夜不分的矮人们骂惨了;龙皇好一点儿,可能是因为刚登神不久大家对他都还比较熟悉,没怎么把他当神看;兽境那只大猫是最离谱的,”闻人歌战术性停顿,轻咳两声,“他……估计也是太思念尘世了,变成了只猫咪蹲在路边翻肚皮晒太阳睡觉,不管是哪个路人都给撸给抱给亲亲,相当有猫德。”

    柏嘉良大为震撼。

    “嗯……更尴尬的是,当黑狼王里奇他们急匆匆带着属下找到他们的神的时候,发现他在蹭一个小朋友的手,还给翻出肚皮给摸。”

    柏嘉良按了按太阳穴,几乎能想象到那位严肃的黑狼王崩溃的模样,又神情诡异的看了眼阿忒若普斯。

    这么说来,横向比较一下的话,这位精灵还算省事咯?

    “在那鬼地方压抑太久,精神上总会有些这里那里的毛病,”阿忒若普斯嘟囔一声,“很正常,如果我是只猫也会想让人摸的。”

    于是秦唯西抬手,眼疾手快的在她脑袋上摸了一把。

    阿忒若普斯:??!

    “秦唯西!”

    秦唯西一闪身,躲到柏嘉良身后,一脸无辜的模样,“是你想让人摸摸的。”

    阿忒若普斯捂着脑袋,唇瓣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宛如一只鼓成气球的气呼呼河豚。

    然后秦唯西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安抚好了她。

    “好了,摸过了,所以,欢迎回到尘世。”秦唯西眸色温和,眼含笑意。

    “什么?”阿忒若普斯一怔,随后渐渐瘪了嘴,嘟囔着,“突然搞这么一出,这还让我怎么和你算账。”

    “这话应该我对你说才对,”她吐出一口浊气,眸中浮现笑意,“秦唯西,欢迎回到尘世。”

    两人相视一笑,于是秦唯西慢吞吞从柏嘉良身后走出来,张开双臂,“要抱一下吗?”

    阿忒若普斯也伸手,在即将完成一个完整拥抱的时候,那双手灵巧的改变了方向,狠狠拍在了秦唯西脑袋上。

    “抱你个头,”她拍一下就跑,溜到一旁又捡起卷宗自若看起来,还挥挥手,“柏嘉良,快把你家蝙蝠带走。”

    秦唯西气急败坏想要冲上去揍精灵,被柏嘉良一下抱住了腰。

    “你们还有的是时候见面呢,”柏嘉良哭笑不得,附在秦唯西耳边小声哄,“走啦走啦,你们这你一下我一下的得到什么时候才能掰扯完,我们还得去看看黑潮到底怎么解决的呢。”

    秦唯西忿忿不平的缓和了些动作,却依然对着那边怒目而视。

    “走不走,”拉不动这人,柏嘉良磨磨牙,凑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耳语,“再不走我就亲你了,当着这么多人面哦。”

    蝙蝠脸皮薄,耳根一下就红透了,杵在原地不动。

    柏嘉良试着拉了拉。

    秦唯西乖乖跟着走了。

    “妈咪,”柏嘉良总算松了口气,朝着闻人歌笑了笑,眸中有几分好奇,“带我们去看看教国外面吧,我想知道你们怎么解决黑潮的。”

    闻人歌轻咳一声,支支吾吾,“那个,事先说好,看到不理解的画面不要太惊讶,先问我。”

    这回连秦唯西也被勾起了好奇心,“你们做了什么?”

    闻人歌眼神游离,一声不吭。

    “如果矮人王还需要吸纳生灵【创造】的力量抵御黑潮的话,她多少能封一个圣女,”还是柏长风开了口,声音中是难得的调侃,“那可是个大发明创造。”——

    柏嘉良和秦唯西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浩浩荡荡的……跑步工厂。

    很难找到一个比“跑步工厂”更合适的词形容面前的画面了:成千上万的铁笼中,一个个在黑潮中化为空壳的怪物在类似传送带的设备上无休止的前进,他们并不嘶吼,也并不咆哮,只是安安静静的前行着。魔晶铺成的管道与每一个铁笼下方连接,镌刻着奇异符文的阵法随着他们的动作频率闪烁着明暗不定的光。光芒宛若水银般在管道中流淌,最终汇聚。

    而这些工厂……如果她进来时没看错的话,足足有数十个。

    “附着在他们身上的黑潮没有被完全磨灭之前,这些空壳就不死不灭,”巨大的魔晶幕墙之后,男人忍不住感慨,“都在想着怎么消灭它们,没有一个人想着怎么利用它们。”

    “这次黑潮虽然烈度最大,在各个区域也都是高浓度,但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他扭头看向神色凝重的柏嘉良,轻笑,“黑潮已经变成不可持续的了,所以残留在尸体上的黑潮也就没了后备能量,磨灭一点就少一点。你看,用这种方法,安全,便捷,甚至还能实现能量的回收。”

    “能量守恒,”柏嘉良声音中听不出情绪,她也看过一些闻人歌留下来的相关小说,此时下意识道,“丧尸发电吗?”

    “不是,这里的磁电性质和我记忆中不太一样,可能和宇宙基础常数不同有关,总之,相关实验没法复刻,我也不太懂,”闻人歌轻声开口,“所以就因地制宜了,魔法师们连夜研究出了这一套东西,可以转换为魔力给改良后的魔晶炮充能什么的。”

    “是这样的,我也帮了点忙,”男人欣然点头,又笑,“横亘在你们头上的灾难终将以这样的方式渐渐永恒离去,比起我预想的艰难战斗要好了太多太多了,是不是很有创造性的方法?”

    闻人歌面对这大声的赞叹并没有吱声,而是瞟了眼一旁抿着唇看起来不太开心的柏嘉良,唇角反而泛起一丝笑。

    “那里边有老人,有小孩,很多平民,而且更多是军人吧,”柏嘉良沉默了许久,轻声开口,“没有条件的时候这么做无可厚非,现在……已经确定能赢了的话,还是给他们一个痛快吧,他们本也无辜,不必受这样的折磨。”

    面对她显得过于善良以至于听起来有些“天真”的发言,闻人歌反而笑出了声。

    “怎么,要怎么反驳我?”柏嘉良看起来有些无奈,“给我列出底下每个空壳怪物都杀了多少人来论证它们罪有应得么?”

    “不不不,”闻人歌笑着摆手,“你说的这些我也都想到了,不过你能想到,我很高兴。”

    “而你提到的这个,才是整个计划最有想象力的部分。”男人补充。

    “你看秦唯西。”最后,柏长风言简意赅。

    “什么?”柏嘉良有些茫然,扭头。

    秦唯西微笑看着自己,看上去一点也不生气。

    “她们是告诉了你什么吗?什么时候?”柏嘉良迷糊眨巴着眼睛。

    “不,并没有,我一直和你一起啊,”秦唯西失笑,指尖轻点柏嘉良眉心,“只是……你要用心去看。”

    眉心上,灰黑色的小蝙蝠印记浮现,体内那一丝丝【死亡】的权柄力量被激发。

    柏嘉良不解,却在秦唯西的示意下再次看向那钢铁和魔晶构造的牢笼。

    她骤然一怔。

    那应该只有黑潮力量的一个个空壳上,赫然全都透露着一丝丝的【死亡】气息!

    “很显然,是我的眷属做了些事,”秦唯西含笑看向柏长风,赞叹道,“真了不起啊。”

    “宝贝,”闻人歌已经靠了过来,勾肩搭背,笑容灿烂,“妈咪也很讨厌无辜者死后还被利用,甚至说,我讨厌无辜者的死亡。所以……妈咪打算和黑潮抢几个人。”

    她打了个响指,“长风!”

    柏长风面上泛起一丝隐晦的尴尬,但依然坚定的向前一步。

    “我必须要先向你说明,”她认真看着柏嘉良,“你接下来看到的,关于我的一切变化,都不是我的本意,是被你妈咪逼的,她就爱看这种中二变身。”

    “啊?”柏嘉良还没反应过来。

    可是泛着诡异绿色的幽灵般的火焰已经从柏长风周身泛起,几乎将她全部吞没,而火焰中慢慢走出了一条骨质的狮鹭,骨翼展开,威严肃穆,安静而亲昵地趴在了她身旁。

    浑身燃烧着绿焰的的骑士翻身上狮鹭,狮鹭身上的骨片瞬间为她披上了一层骨质盔甲,尾尖凝成一柄白骨长枪,递到骑士手边,又仰头发出无声的咆哮,朝着厚厚的魔晶幕壁发起了一次冲刺。

    柏嘉良无奈又觉得好笑,可看见骑士的动作,她又瞬间屏住呼吸。

    可她预想中的玻璃碎片破裂并未出现。

    浑身泛着火焰的死灵骑士微微闪烁,仿佛将那一层魔晶当成了空气,瞬间就穿越到了另一侧——骑士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白骨盒子,盒子中是熊熊燃烧的绿色火焰!

    那些仿佛不知疲倦的空壳们同时停了下来,抬头,朝那个骨盒发出嘶吼咆哮,而下一瞬,骨盒中的火焰一缕缕飘了起来,迅速朝着四面八方散开。

    在柏嘉良视线中,每个空壳体内泛起的【死亡】愈发浓烈了,而随着火焰没入体内,【死亡】的力量更是挣扎着抽动起来,似乎是什么沉睡的力量即将苏醒一般。

    不到一刻钟,吱呀作响的传送带纷纷停了,那些空壳的眼眸中突然泛起一丝丝幽绿色的神采,也不再不知疲倦了,而是一个个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囚禁他们的铁笼,有的开始做全套拉伸,也有的只是敲敲自己的胳膊或者揉起了腿。

    柏嘉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大规模“死而复生”的一幕,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今天怎么回事呀?”一个看起来像是青年军官的年轻人叉腰看向上面,笑道,“这么早就开饭吗?”

    “今天有加餐,”闻人歌手按着魔晶墙,通过传讯设备,笑眯眯与里边的人交流着,“因为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有什么加餐呀!”一个小女孩双手拢成喇叭状,兴奋地大声问。

    “是大鸡腿,糖醋排骨和水果哟。”

    “好耶!”一刻钟前还是冰冷“工厂”的屋子顿时陷入了欢乐的海洋,大家欢呼着,彼此击掌庆祝。

    “这就是最有想象力的部分,”男人站在愕然不解的柏嘉良身旁,轻笑,“别忘了黑潮的特质。”

    “当浓度低到足够低的时候……它就不再是毒药。”柏嘉良讷讷自语。

    “对了,”男人点点头,拍拍她的肩膀,“你别忘了,【死亡】权柄和灵魂有关。”

    柏嘉良想起来了,【复苏】这项神迹是和【死亡】规则联系更紧密些,而非血族特有的血脉能力,除了秦唯西之外,也只有寥寥几个血族王族能掌握。

    “而你别忘了,你妈妈是这个世界上另一个掌握了几乎完整【死亡】权柄的人,”男人轻笑,“想当初,要是秦唯西掉了链子的话,我可是打算直接将她催化成【死亡】的。”

    “所以这就是妈妈权柄力量的具现化么?”柏嘉良仰头看着飘在空中的死灵骑士,盯住了她掌中的白骨盒子,“收集灵魂……”

    “并保存,”闻人歌已经结束了和里边的对话,笑眯眯走过来,“还是我出的主意,毕竟这个世界上要是只有一个亡灵生物……那她也太孤单了些。”

    “最后一次黑潮开始后,长风几乎没有休息过,跑了几乎能跑的一切地方,从黑潮手中一个个将逝者的灵魂全部收集了起来,并想方设法将没有灵魂的肉/身空壳抓到了这里,”她轻声道,“这其中肯定会有一些人没有带回来,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边保存他们的灵魂,一边想办法磨灭空壳上的黑潮,在空壳上黑潮残留浓度跌破阈值的时候就可以将灵魂放归适应新身体,而等到黑潮浓度被磨灭到足够低足够稳定的时候就可以……让逝者以另一种形式归来。”男人笑道,“我说了,这个方案很有想象力。”

    “多多少少也从你改造出来的死灵龙上获得了些灵感嘛,不要谦虚,有你一份功劳,”闻人歌得意叉腰笑,“哦对了,要去看看活蹦乱跳的新鲜死灵么?里边还有你的熟人呢。”

    “熟人?”

    “你尤拉西斯姨姨,哦对了,还有那个,小伊莉莎。”

    “啊???”

    ……

    不远处的另一个“工厂”,或者说“训练场”,柏嘉良见到了看起来一切正常的尤拉西斯。

    不,也不太正常。

    走路都颤颤巍巍还要被伊莉莎扶着,很不正常。

    “啊,小嘉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尤拉西斯一眼瞅见了柏嘉良,于是一如既往的大嗓门大声快乐嚷嚷着,“快来快来,看看我的新身体!”

    “您别动!”伊莉莎被她快速往前“蠕动”的这几步吓了一跳,苦恼地将人扶稳,嘴里还在抱怨,“您悠着点,我适应了差不多三天才掌握死灵火焰,您昨天刚回归身体就想进行火焰跳跃,哪有那么简单。”

    “去去去,我和你能一样吗。”尤拉西斯用力挣开她的手,可下一秒,腿一软,又很不争气地扶上,全身重量一半靠在伊莉莎身上,哆哆嗦嗦走到柏嘉良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满意点头,“不错,看起来稳重多了。”

    柏嘉良唇角抽抽,“……您还好意思夸我稳重,您这是什么情况?战死了?”

    “我怎么可能战死!”尤拉西斯瞪她。

    “是致残了,丢了一条胳膊两条腿,”伊莉莎毫不客气地拆穿,“她没法接受,所以才扑进了黑潮,留下绝笔请柏帅把她转化了,死灵本质上只是骨头嘛,倒是能恢复正常,只是需要的时间很久。”

    “喂!小伊莎,拆我台啊,这可不对!”

    秦唯西饶有兴趣地看着不动如山目不斜视压根不管身旁人抗议的伊莉莎,轻笑着问,“那你怎么也变成死灵了?”

    伊莉莎抿抿唇,低声道,“连长是为了救我才丢了那一条胳膊两条腿的。”

    这回轮到尤拉西斯莫名局促了,她轻咳一声,软绵绵的胳膊肘撞了撞伊莉莎,“你和小嘉良她们说这个干嘛。”

    “其实我还想告更多状,关于您因为残疾抑郁绝食那一段。”

    “你!”尤拉西斯怂了,不断伸手,推搡起了柏嘉良,“那个,小嘉良,姨姨完全恢复了再来看你哈,你们先回,先回。”

    柏嘉良和秦唯西对视一眼,后者轻笑着朝屋外示意,于是柏嘉良也就无奈走出了这间屋子。

    两人并肩站在夕阳中——塔尔和米切尔留在了精灵院子里没跟过来,而妈咪们刚又忙她们的去了,以至于热热闹闹的一行人走到这里暂时只剩下了她们俩。

    “你感觉这个计划怎么样。”柏嘉良轻声问。

    “很不错,伤亡和损失都降到了最小,”秦唯西点点头,“的确是很有想象力又相当周全的一个方案。”

    柏嘉良表示肯定,眸光却有着怔愣。

    “秦唯西。”

    “嗯?”

    “大家都很好,一切都很好,但我感觉……”

    “有点空虚?”

    “嗯。”

    “感觉自己好像不那么被需要?”

    “对。”柏嘉良苦笑着叹口气。

    忙忙碌碌了这么久,突然什么都不需要自己了,她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这不挺好的么,”秦唯西从身后抱住她,温声轻笑,“我工作了一万年,做梦都想要有一天没了我世界照样转。”

    柏嘉良笑出声,“怎么,之前的世界离了你秦唯西就不转了?”

    “嗯,差不多吧。”秦唯西佯装严肃。

    柏嘉良哭笑不得。

    你别说,还真有可能。

    可恶,又被这蝙蝠装到了。

    “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柏嘉良转身,靠在秦唯西胸膛,懒洋洋问道。

    “回家,”秦唯西吻一口她的额头,耳垂又红了起来,却还是坚持着说完了,“然后结婚。”

    于是柏嘉良耳朵也红了,将脸埋在了她胸口。

    “这算求婚吗?”

    “我记得我登神那次求过,你答应了。”

    “可那次和这次一样,什么都没有。”

    秦唯西麻了爪,思考了一会,果断道,“那不算,等我准备好了重新来一次。”

    柏嘉良失笑。

    “那个,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一个相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柏嘉良吓了一跳,随后对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和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男人怒目而视。

    “我知道我很煞风景,”男人瞬间举手投降,轻咳一声,“那个,我只想和你们聊聊你们孩子的事。”

    两人一起愣住,指了指彼此,“我们,孩子?”

    “没有要孩子的打算吗?”男人局促地搓了搓手。

    柏嘉良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到这一茬的,一脸羞恼夹杂着少许懵逼,“我们能要孩子?”

    “当然!”男人极为肯定,“而且血脉和你走。”

    “生出来不会是颗蛋吧。”

    “当然!”

    “你的意思是【当然不是】?”

    “我的意思是当然会是颗蛋。”男人无奈。

    “那绝无可能。”柏嘉良瞬间冷脸拒绝。

    “它快死了,”男人静静看着她,轻声道,“虽说是你那时刺下的一刀,但对于我们这种族群来说,死亡只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非转瞬即逝的一秒。”

    柏嘉良抿抿唇。

    “去看看它吧,”男人期待地看着她,“我也是刚弄清楚,而你也应该知情。”

    “弄清楚什么?”

    “我们这个族群的本质。”

    ……

    柏嘉良终究还是来了那处微缩的宇宙。巨大而赤热的天体不见了,灿烂神秘的星河也不见了,这里只剩下衰败和颓唐。

    “你来了。”苍老疲倦的声音响起。

    柏嘉良环视一周,并没有看见任何生灵,但她明白,那个家伙就在这里。

    它是倾塔的大厦,是融化的冰川,是腐朽的巨木,是熄灭的星星。

    如男人所说,它已经要死了。

    “我是来弄清楚你们这个族群本质的,”柏嘉良对着空无一人的空间轻声道。

    于是她面前泛起了一抹洁白的雾气,那个衰老疲倦的声音响起,“把手放上来吧。”

    柏嘉良有些警惕,并未动作。

    “我不会对你做出什么的,我也没法对你做出什么,”衰败的声音轻声道,“你早就做出抉择了。”

    柏嘉良沉默了很久,轻声问。

    “我会看到什么?”

    那个声音如是回答——“我的诞生。”

    “在正常的虚空中,我的诞生。”

    于是柏嘉良将手放上了白色雾气。

    ……

    【你死了,在被贵族主家的狮鹭将身体撕成两块时,你就死了】

    【令你惊讶的是,死亡并不痛苦,死后的世界也并不如传闻中的“冥土”那么恐怖,这里只是空空荡荡的一个房间,房间里摆了好几张椅子,从奢华的金银铺成到普通的木椅,这里都有】

    【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不如坐下等。你这么想着,于是围着那些椅子绕了几圈端详观察。可每一个你都不敢坐——哪怕那把普通的木椅,于是你干脆选择一屁股坐在被淡淡白雾笼罩的地板上】

    【坐下才发现,在你屁股底下有个草垫】

    【你不安地动了动屁股,就安安静静在原地等待起来——虽然你并不知道为什么要等待。你想起了你的一对儿女,还有那该死的男人,你不知道他们得知自己的死讯后会怎么办才好】

    【你在想念亲人么?一个声音骤然响起,吓了你一跳】

    【你一下站起来,局促地看着眼前人——祂似乎看不出性别,面容介于普通和漂亮之间,让人记不清,唯一让你多看了几眼的还是祂手中那个厚厚的本子】

    【你在想念亲人么?那个人继续和蔼的问你】

    【是的。你老老实实回答。我在想没了我他们会怎么办】

    【祂摊开了那厚厚一摞本子,看了会,微笑道。你的丈夫对你的死感到庆幸又悲伤,他厌倦了婚姻,早就想离婚了,却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他也是你的家人里唯一真的难过的一个,你的孩子还没长到记事的年纪,他们不记得你,不过在长大后发现自己一直没有妈妈后,他们还是找到你丈夫问了个明白】

    【啊。你惊叫一声。他没有再娶么?】

    【我想他是更讨厌婚姻,而不是讨厌你】

    【好吧。你叹了口气,怔怔看着面前的祂。您怎么知道这么多,您是神吗?】

    【你可以这么称呼我。祂欣然应允】

    【那神明大人,我接下来要去哪呢?】

    【你要转世投胎。祂翻了翻书页,微笑道。这次很不错,是黄金时代的教院研究员,五险一金包吃包住】

    【研究员?你结结巴巴起来。神明大人,我就是一个农民,我不会这些】

    【下一次你就会了】

    【下一次?不,黄金时代?你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惊叫出声。那不是过去吗?我要投胎到过去吗?】

    【亲爱的,你不是第一个这么问的。祂笑笑,摇摇头。在这里,过去和未来并无差别】

    【至于下一次……祂顿了顿,用一种你觉得毛骨悚然的温柔眸光盯着你。亲爱的,这的确不是第一次了】

    【祂按住了你的肩膀,温声道。你的灵魂远比你想象中的潜力要大,它的力量也比你想象中更为强大浩瀚】

    【可是,如果我不断转生的话,总有一天我会碰到自己啊。你结结巴巴地说着。你觉得你一定问不出来这种深奥的问题,大概是某个前世在作祟?】

    【亲爱的,你问到了最关键的事。祂微笑着,仿佛已经解释了千百遍那样,熟练道。是的,你们会碰到彼此,但你们并不记得】

    【为什么要让我一遍遍受这样的折磨。你哀嚎着】

    【祂微微睁大了眸子。折磨?祂不可置信地问,看起来有点沮丧】

    【生命有时候是很快乐的。祂开始蹩脚的解释。就像你是贵族和国王的那几次,你可不希望死了】

    【贵族?国王?你愣住了】

    【是,你曾经也从事过这两种职业。祂指向不远处那些华贵的椅子。那些就是为了你这几种职业准备的】

    【不,等等。你已经惊愕莫名了。那些也是为我准备的?我以为会有其他人?!】

    【哦亲爱的,这里没有别人。祂笑了起来。只有我和你】

    【你是贵族,是国王,是教皇,你也是奴隶,是商人,是囚犯】

    【我会是教皇吗?你努力找到了脑海中最尊贵的代称】

    【你是,而你同时也是他治下的五个红衣主教十四个大区主教和无数牧师】

    【那我也是杀人犯?】

    【你是,而且你同时是被你杀死的人】

    【我……我是一切?】

    【你是所有人。祂言简意赅。你还是把你撕碎的狮鹭,是被你吃下去的蔬果,是你养大的小狗,是被你随手拍死的蚊子】

    【你是一切】

    【那你呢?】

    【我是书的第一页。祂合上书,温和笑着。我也是你】

    【整个世界,都是我?】

    【都是你,而且你快成熟了,即将破出蛋壳,前往虚空和宇宙】

    【你仿佛恍惚看到了虚空中的一颗巨大的黑色的蛋,蛋壳已经破裂,浓浓的白色雾气从其中飘散,在蛋壳四周凝聚,雾气中渐渐诞生了星光,又出现了水和火,一个个星球胚胎孕育,随着白雾的开始迅速向外扩张。星球上渐渐出现了生灵活动的迹象,没过一会就有星球开始向自己领空上发射卫星,不断朝外发送信号】

    【我是什么?我问】

    【我是宇宙。我回答】

    ……

    柏嘉良缓缓收回了手,抬眸,看着眼前已经走向死亡的宇宙。

    时间的权柄不过是它最微不足道的一种力量,它所拥有的是整片宇宙。

    “所以那才是正常的孕育方法么?在虚空中,而非附在某颗星球上。”

    “应该如此。”声音已经越来越慢,越来越吃力了。

    “我知道了。”柏嘉良点点头,又问,“你们这个种族还剩多少?”

    “我不知道,但普罗米修斯应该发出过呼叫,如果没有回应的话……那就没有了。”

    “我知道了。”柏嘉良再次点头。

    “谢谢。”

    ……

    柏嘉良再次睁眸,便看到了有些忧心的秦唯西。

    “秦唯西,我要宣布两件,不,三件事!”她一下捧住了秦唯西的脸,大声宣告。

    “你,你说。”秦唯西的脸被她揉成一团,嘟嘟囔囔。

    “首先,我是人类!”柏嘉良嚷嚷着。

    秦唯西一怔,看向她,眸中那丝隐隐约约的忐忑终于消失殆尽。

    “嗯,我知道。”她温声笑着。

    “第二!我们结婚吧!”柏嘉良眸光灼灼。

    秦唯西还没说话,身后顿时响起了能掀翻屋顶的起哄声。柏嘉良吓了一跳,探头。

    那些朋友和亲人都在,塔尔骑在米切尔身上敲锣,米切尔龙尾甩得只剩残影;尤拉西斯激动得不断鼓掌伊莉莎只能无奈将她整个人抱住免得她一下摔在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赶回来的沃尔芙和凯特一边鼓掌一边瞪着对方,大有一口咬死对方的意思;阿忒若普斯靠在一边,手上的小鼓不要命的敲,而男人站在一旁,甚至掏出了花手绢准备载歌载舞一曲;闻人歌看起来很正常,只是现在原地笑,不正常的是柏长风,她面色幽怨,滴滴答答吹着被闻人歌称为“唢呐”的东西——显然是因为后者气不足,只能由她代劳。

    “你,你小声点。”秦唯西的脸已经红透了,小声道,“你一下睡了两天,大家都很关心你。”

    柏嘉良脸也有些红,但她终究比蝙蝠脸皮厚,还带点人来疯,此时猛地凑上去,用力亲了口秦唯西的唇。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身后再次响起了以闻人歌为首的大声起哄。

    “你快说第三件事是什么。”秦唯西脸红得能滴出血来,眸光湿漉漉的,附在柏嘉良耳边,小声道。

    “第三件事,”柏嘉良胳膊缠上了秦唯西的脖颈,轻声道,“让我生颗蛋,然后陪我旅行。”

    秦唯西慌得捂住柏嘉良的嘴,眼神不断向后瞟。

    虽然柏嘉良声音很小,但后面都是什么耳朵?

    “哦哦哦哦哦哦!!!”身后再次响起一声接一声的欢呼,其中还夹杂着闻人歌的大声嚷嚷,“我没听清,谁能告诉我她说了什么?”

    秦唯西失笑,也不管自己脸红了,缓慢而坚定的将人搂入怀中。

    “答不答应嘛。”柏嘉良将脸埋在她脖颈处。声若蚊蝇。

    “我答应你,”她轻声道,“就像我之前答应你的所有事一样。”

    “好耶。”

    “就是不能我来生吗?生孩子很难受的。”

    “没事的,只是颗蛋而已……唔,而且你得是高龄产妇了吧。”

    “???柏嘉良!!!”

    第324章 风与歌【柏长风x闻人歌】(1)

    在很久以后,柏长风耐心给被风吹得瑟瑟发抖但依然要坚持赖在自己身上的某人暖手时,她还是会想起初见闻人歌的那个下午。

    那是一个有太阳的冬日,她听说隔壁行省那一窝山匪被剿灭得如鸟兽散了,却并没有在意,背上弓,自顾自地出门冬猎。

    在经过一条小河时,那皮毛油光水滑的猎犬骤然冲着一处狂吠起来。

    “大人,岸边好像趴了个死人。”随行的仆从迟疑道。

    柏长风漫不经心调转马头,用弓拨开一人高的荒草,居高临下打量着趴在岸边的人——那是一个漂亮得像是易碎瓷器般的女人,被河水浸了个透湿的黑发一缕缕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唇被冻的发青,没有一丝血色,好在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小挂坠在不断释放着魔力波动,维持着人的体温。她身上只着一件单衣,大概是入水后棉服太沉被脱下了,此时衣裳被水浸透,勾勒出漂亮的弧线。

    柏长风闷不做声,翻身下马,伸手探了探女人颈处大动脉,又打量打量那个挂坠。

    “还活着,”她淡淡道,也不嫌女人身上尽是草屑,蹲下将人搂进怀中,魔力蒸腾,蒸去了衣服上的水,又取下自己的大氅给人裹起来,毫不费力地单手抱着这个瘦弱的女人上马,轻扯缰绳,“回伯爵府。”

    “您不冬猎了吗?”

    “冬猎没意思,”柏长风感受着怀中人抽动一下,往自己怀里缩了缩,宛若冰冷琥珀的眼眸中泛起一丝饶有兴趣,“但捡回来这个人很有意思。”

    ……

    闻人歌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砸碎了,疼得说不出话,强忍着疼睁眼,却发觉自己躺在柔软的大床上,眼前是华丽的帘帐,帘帐后隐隐绰绰,似乎有个人。

    “又一次?”她脱口而出,随后嗓子沙哑疼得她直皱眉。

    “什么又一次?”柏长风掀开了帘帐,站定在她身侧。

    “没什么。”闻人歌一惊。

    一看到她就知道自己并不是又穿越了——尤拉西斯和她提起过柏长风,还给她看过画像,作为她们老窝旁的最大领主,柏长风一度是她们的假想敌。

    或者换句话说——她们想要“打劫”的对象。

    只是多少次都因为觉得这位伯爵大人还太小而打消了念头。

    现在亲眼看见,才发现画像上依然把人画成熟了不少,眼前分明只是个刚成年不久的青涩孩子,板着脸压嗓子装老成。

    “你,咳咳咳,”闻人歌才说几个字就剧烈咳嗽起来,感觉肺像火烧了似的疼,“你救了,我?”

    柏长风点点头。

    说那几个字似乎已经耗去了她全部的力气,闻人歌疲倦合上眸子,喘了好几口气,才勉强道,“谢,谢谢您。”

    “不用谢,毕竟你的赏金可观,闻人歌,山贼二号头目,对么?”柏长风淡淡一句话顿时令闻人歌悚然睁目,随后才发现她手中拿着尤拉西斯送给自己的那块挂坠。

    “很不错的小玩意,也正是它在水里保了你一命。”柏长风抛了抛手中的东西,“下次记得不要刻名字。”

    “还给我。”闻人歌挣扎了一下,从被子里伸出瘦削的手掌。

    柏长风竟然真的也将小挂坠还给了她,好整以暇地抱臂靠在一旁。

    闻人歌握紧了小挂坠,费力的盯着柏长风,再开口时,声音更加干涩沙哑,却能听出其中的几分笑意,“伯爵要把我交出去吧。”

    “不然呢?”

    “哦,那让我歇会您再把我交出去呗,谢谢您了。”闻人歌实在累的不行,脑袋像是被一堆粘稠的浆糊填满了,压根不想思考。她疲倦合眸,一副摆大烂的模样。

    ***的,这异世界真不好混,死了就死了吧,说不定还能回家。

    这回轮到柏长风不知所措了,她迟疑了一会,就听见床榻上传来了轻浅均匀的呼吸声。

    她思索了一会,有些不甘心地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合上门,一回头,就看见母亲留下的老管家忧心忡忡地站在门外。

    “伯爵大人,”老管家轻蹙着眉,“您要留着她吗?”

    “不留,”柏长风迅速回答,淡淡道,“我只是对她很好奇。”

    只是那张没有表情的冰山脸怎么也看不出“很好奇”的样子。

    “她体内没有任何力量,是个普通人,甚至在普通人里面都是气虚体弱风吹就倒的类型,”她看懂了老管家面上的疑虑,摇摇头,“我只是想知道她是怎么做到山贼二号头目的。”

    老管家欲言又止——他知道这位小爵爷自小就执拗的很,打定主意了的事旁人怎么劝都没用。

    “那您千万注意,”千言万语最后凝成一句保守的劝诫,“听说这个山贼惯会用花言巧语蛊惑人心,您可千万不要上了她的当啊。”

    “看起来也不大,瘦得不行,和个豆芽菜似的,”闻人歌不知道被自己认定为“小朋友”的柏长风竟然是如此评价她的,“她能怎么蛊惑人?”

    “大人!”老管家言辞恳切。

    “好,知道了。”柏长风摆摆手。

    ……陷主福

    四个多小时后,耐着性子坐在案前和老管家一起处理领地公务的柏长风听到小侍女急切的汇报“大人她醒了”后,把笔一丢,拔腿就走,留下一个老管家吹胡子瞪眼。

    “饿……”还没进门呢就听见了颤颤巍巍的声音,“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想吃什么?”柏长风迈进小屋,随口问。

    “肉,我要吃肉,”闻人歌说一句就得喘口气,“我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好,”柏长风冲着她点头,然后转头看向侍女,“去煮碗白粥来。”

    闻人歌一哽,艰难扭头,盯住这个敷衍得很的小伯爵,瞪。

    “我这里倒是不缺肉,但你也得看看自己有多大胃口,能不能消化,”柏长风在榻前坐下,淡淡道,“你觉得呢?”

    闻人歌一怔,若有所思,随后眯起眼睛,似笑非笑,“我倒是觉得我的胃口不错,伯爵大人给多少我都吃得下。”

    柏长风蹙眉,冷声道,“你受这么重的伤,还想吃下一整头牛?”

    闻人歌挑眉,“不试试怎么知道呢?饭要一口口吃,但目标要远大嘛。”

    “那你吃吧,”柏长风生闷气,刷的起身,拉开大门,“阿宁,去烤头牛过来。”

    闻人歌震惊,“不是,等等,你真要去烤头牛?”

    “你吃啊,”柏长风面上表情严肃,暗戳戳生气,毫不犹豫顶回去,“一口口吃,今天不吃完不准睡。”

    闻人歌傻了眼,嗫喏一会儿,小声道,“我以为你是想要和山寨合作呢,问我【有多大胃口】【能不能消化】什么的。”

    谁听着不像是在暗示什么啊!

    “我为什么要和山匪合作?”柏长风只觉得莫名其妙,“而且我不是明确指出你受了伤不能吃太油腻的吗?”

    “谁知道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们刚被围剿一次元气大伤借以讨价还价呢,”闻人歌叹气,又有些踟躇,“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难道见死不救?”柏长风愈发觉得这人不可理喻无法交流。

    “啊,倒也是,”闻人歌愣了会,点点头,无奈笑笑,“倒是我把你想的太聪明了。”

    柏长风:?!

    她一肚子脾气,可床上是个看起来一碰就碎的豆芽菜,打不得吼不得,这让她恼火极了。

    好在阿宁很快端上了一碗热粥,熟练温柔地将闻人歌扶起来了些,又蹲跪在床榻旁,温声道,“白粥滋味寡淡,但您多少吃点。”

    闻人歌看了眼矮自己一头的人,抿抿唇,苦笑道,“你给我吧,我不习惯别人伺候。”

    阿宁愣了愣,下意识扭头看柏长风。

    柏长风面无表情,下巴一抬,“她要自己来就给她。”

    阿宁称是,便将微烫的粥碗放在木质托盘上递给闻人歌,闻人歌勉强拿起瓷勺,费劲儿舀起一点儿,吹半天,费劲巴拉的喝上半口,再喘口气,歇个半分钟。显诸腐

    柏长风雷厉风行惯了,看这慢吞吞的磨叽动作就心烦,在闻人歌耗时五分钟喝下第三口粥之后她终于失去了耐心,伸手夺过粥碗,舀起一勺就往闻人歌嘴边送。

    闻人歌惊呆了,感受着白粥扑面而来的热气,结结巴巴,“我自己来就行。”

    小伯爵一声不吭,动作却不变,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闻人歌默默后退,试图离嘴边的热气选些,可那瓷勺跟着她的动作往前探,不依不挠。

    “我说了,我不习惯别人伺候。”她忍不住抱怨。

    “我不觉得我是在伺候你,”柏长风冷漠道,“吃不吃。”

    闻人歌满脸无奈,只能启唇。

    “唔!”她被那结结实实一口白粥烫得五官拧在一起,苍白的脸蛋硬生生涨红了几分。

    柏长风默默缩回了手,刚才的气焰一下没了大半,迟疑了会,“你……自己来?”

    “你喂我!”闻人歌捂着唇瞪她。

    柏长风只能老老实实舀起一小勺,吹好一会,小心翼翼递到脾气忒大的瓷娃娃嘴边。

    闻人歌一边小口小口喝着,一边打量着这个俊逸严肃的小伯爵。

    “喂,”吃了个半饱后,闻人歌慢悠悠开口,“伯爵大人,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第325章 风与歌(2)

    柏长风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的答应了那么过分的要求。

    “喂,伯爵大人,我们做个交易吧。”

    “什么交易?”

    “等尤拉西斯来找我的时候,收留她一会儿,一小会儿,帮她躲过追兵怎么样?”她轻描淡写的模样,仿佛不是让自己收留一位帝国的红色通缉犯,而是收留一只被雨淋湿的可怜小猫。

    柏长风笑了,笑容有些讥讽,“为什么?而且,你有什么能拿出来交易的东西吗?”

    闻人歌低头喝了口她依然递到嘴边的粥,思索一会,“我可以给你讲故事,超棒的故事。”

    “哈,”柏长风嗤笑一声,放下空了的粥碗,“我像是小孩子吗,还要听故事?”

    “您可以先试听哦。”闻人歌笑眯眯,心中腹诽——可不就是小孩子嘛。

    柏长风不以为意,正准备起身,被身后人一下抱住腰,身后还穿来嚷嚷声,“您试着听两回嘛,就两回。”

    柏长风心情有些古怪。

    你被小猫小狗咬着裤腿往一个地方拖过吗?她现在就是这种感觉。身后的力很轻,她一下就可以挣开,但又有种想看看“她到底要搞什么幺蛾子”的好奇。

    嗯,听听就听听呗,她太弱了,随手能捏死的虫子能翻出什么浪来?

    “你说吧。”柏长风随意坐回了榻前,挑挑下巴。

    闻人歌清了清嗓子,用说书般夸张的语气,“传说啊,在众山之巅有一座神殿,殿内镇锁着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百单八个魔君……”

    是的,作为一个山匪,当然要给小伯爵讲梁山水泊一百零八好汉,保不准这小孩脑子一热就想上山入伙呢?

    她挑拣了最精彩的那些故事情节,先讲鲁智深拳打镇关西,再说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为了方便柏长风理解,对一些故事还做了“本土化”处理。

    这一讲,直接从天亮讲到了天黑,闻人歌讲得口干舌燥,柏长风听得双眼放光,时而鼓掌称赞,时而扼腕叹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要闻人歌说古人也断得一手好章 ,她正好讲完林冲一枪一个小人,又醉倒在不知何处被数十个家丁绑了,眼见着小伯爵呼吸急促眸光期待,便咔一下,断章 了。

    “然后呢?”柏长风眸光灼灼。

    “试听结束了,”闻人歌摊手,笑眯眯,“小伯爵,要做交易吗?”

    柏长风这才回过神来,垂眸思索,眉心蹙起,良久,一抬头,对上了那双过于清亮和期待的黑眸。

    她鬼使神差的微微点头。

    “好。”

    明明讲故事和包庇罪犯是完全不对等的生意,她却莫名其妙的应了下来。

    闻人歌也是一怔——她知道这不是公平的交易,也只是随口试探,没想到柏长风竟然真的答应了。

    这倒是意外之喜。

    当然了,在场除了她俩,还有第三人阿宁在,阿宁虽说听故事也是听得如痴如醉,却在柏长风一口应下那要求后吓出一身汗,离开屋子后一溜烟跑过去找老管家,老管家闻言,丢下手中的活儿立马杀到了柏长风书房,痛心疾首,“伯爵大人,不是和您说了不要听信那山匪的花言巧语吗?你当时可是答应的好好的,这,这……”

    柏长风此时也回过味儿来了——那所谓的梁山好汉王伦朱俊之流,说到底不就是山匪吗?

    她给自己讲山匪的故事,还称之为“好汉”,是何居心?

    “答应了归答应了,”她蹙眉,迟疑道,“但……是不是也不必和山匪讲什么诚信?”

    老管家顿时松了口气,赞许点头,“这是山匪二号头目,皇帝是要她脑袋的,您能留她一命已经违规操作,是她无以为报的了。”

    柏长风点点头。

    只是那双清澈的,会说话的黑眸仿佛突然又在眼前,期待地看着自己。

    她用力甩甩脑袋,将其从脑海中甩出去。

    ……

    接下来这一个多星期,闻人歌委实是过了几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服日子。

    柏长风每天晚上都来找她听故事,据阿宁说小伯爵还搬离了主卧,住在了她隔壁,也不知道是为了方便听故事还是要监视自己。

    仔细思考一会后,闻人歌觉得应该和后者没啥关系——毕竟自己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窝在厚被子里睡大觉,有什么好监视的。

    “你一天起码能睡15个小时,”某日,小伯爵不知怎么的白天就来找了她,对着昏昏欲睡衣鬓散乱的人蹙起了眉,“出门走走吧。”

    闻人歌忍受着从骨子深处冒出的寒意,勉强翻了个身,后背对着她,无声的表示拒绝。

    大概是大冬天泡冰水留下的病根吧,这具躯体比之前更虚弱了。她这些天一直在努力与那从骨子深处一阵阵冒出的寒意做斗争,结果却不怎么好——盖这么厚的被子,她依然手脚冰凉浑身发冷。

    “你该出去晒晒太阳了,白得和死人似的。”柏长风抱怨。

    她素来行动力极强,一伸手,直接掀开了被子,随后有些嫌弃地看着闻人歌。

    怎么伯爵府好吃好喝的养了这么久,看起来还瘦了些呢?原本还算是颗健壮的豆芽菜,现在便是颗萎靡的豆芽菜了。

    只穿了一袭中衣的闻人歌猝然受凉,缩成一团取暖,扭头,瞪她。

    柏长风哪里知道人类还能虚到这种程度,弯腰,伸手,像抄起一只小狗崽儿似的将人单手抱起。闻人歌吓得抱住她脖颈,瞪她,“你干什么?”

    “带你出去晒晒太阳,你这样不行。”柏长风愈发觉得怀中人还没二两排骨重,叹气。

    闻人歌冻得不行,好在身旁就有个“火炉”,她不大情愿地往她怀里钻了钻,头埋在小伯爵肩口。

    “阿宁,拿我的厚衣服来,还有大氅。”柏长风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她的手掌冰得吓人,便将她两只手都握在一起,赶紧吩咐,又脱下一半外套,先拢在女人身上。

    小伯爵的衣服都是滚烫的,还有一股好闻的气味,闻人歌鼻尖嗅着那宛若暖洋洋日光般的香味,身子不由得放松了些,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只是没过多久,阿宁很快抱了一摞衣服来,柏长风便一件一件往她身上套——闻人歌比她矮一些,身形更不如她精壮,穿上她的衣服大了不少,像是小孩偷穿大人衣服一般。

    最后,披上一件貂毛大氅。

    “你是要把我包成一只熊。”闻人歌抱怨,试着走了两步,累得喘气。

    “哪有这么瘦的熊。”柏长风随口道,看着那张被黑色大氅衬得愈发白皙的小脸,心中不知何处轻轻动了一下。

    闻人歌瞪她一眼,努力走到了门口,然后就开始扶着门弯腰喘气。

    柏长风捂额,叹了口气,“阿宁,把母亲的轮椅推出来吧。”

    “啊?可,可是,那是老伯爵……”

    “快去。”

    ……

    柏长风推着轮椅,带着人到了院子里。

    今天果然是个晴天,冬日暖洋洋的日光落在闻人歌白到几乎有些透明的肌肤上,连她脸上的绒毛都可以看清,远处是一座小山,山顶的积雪被阳光染成了金色。

    柏长风扯了张椅子坐在她身旁,惹得舒服晒太阳的闻人歌侧目。

    “你今天是有话和我说?”闻人歌想了想。

    “是。”柏长风坦然承认。

    “可以在屋子里和我说的,”闻人歌轻笑,“不必拉我出来。”

    “这是两回事,你实在应该晒晒太阳了。”柏长风摇头,迟疑了会。

    “有话就问,别磨磨唧唧的。”

    柏长风一哽,扭头看她一眼,叹口气,“我发现我开始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了。”

    “咦,难道你之前能懂?真了不起啊。”闻人歌聊天主打的就是一个句句有回应,只是这回应小伯爵爱不爱听就是另一回事了。

    “你!”柏长风气急,可偏偏又不能对这瓷娃娃做什么,深呼吸好几次,抿紧了唇,硬邦邦道,“故事情节,我不明白。”

    “《水浒传》,不管是听名字还是听情节都是以山匪为主角的故事,”她缓缓道,眸中有些迷茫,“可为什么,你要讲他们接受了招安呢?”

    难道这个山匪二号头目也有接受招安的意思?

    “哈,”闻人歌骤然笑出声来,哭笑不得的摇头,“我理解,很多人都不喜欢最后招安这一节,但也有个人说过,【这部书好就好投降】,当然他还有后半句,我之后再告诉你。”

    “说了和没说似的。”柏长风嘀咕。

    闻人歌笑笑,“还要听吗?”

    “要。”

    “昨天讲到哪了?”

    “讲到鲁智深了,你说明天说给我听。”

    “啊,对,这一段我最喜欢了,”闻人歌点头,缓缓道,“鲁智深和武松正睡着,到了半夜,突然听见江上潮生如雷……”

    “……鲁智深已自坐在禅椅上不动了。看其颂曰: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讲完这一段,闻人歌也不禁轻声感慨,“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真好啊。”

    柏长风听得怔了,“他死了?”

    “对,圆寂了。”

    柏长风沉默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会,她突然如梦初醒,轻声道,“尤拉西斯快到了,军部的战报说她是被几路大军往这边撵,但……她是来找你的吧。”

    闻人歌笑笑,摸了摸怀中那个小挂坠,挂坠中有定位,“或许是来接我的。”

    柏长风眸光一凝,声音不自觉就沉了下来,“我记得我们的交易没有这部分。”

    她那双冷漠的琥珀色眸子盯着闻人歌,“你觉得我会放你走么?”

    闻人歌想了想,摇头,“我倒我不想走。”

    试图拉柏长风入伙本就是她们的计划之一,之前一直没什么好法子,难得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柏长风似乎态度也还行,她也想再试试。

    于是那头气势汹汹的小狮子被成功安抚好了,琥珀般的眸子也重新变得柔软起来,“我不会纵虎归山,但你们可以见一面。”

    “你这话说的,真像是阻碍小两口相亲相爱的封建大家长。”闻人歌吐槽。

    小狮子莫名又炸毛了,但她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生气,蔫蔫地看着远方金色的山顶。

    “像你的头发,真好看。”闻人歌抬手指向远方。

    柏长风心中那点不舒服一下就消失了,她唇角微微勾起,“那当然。”

    “夸你一句还喘上了,真臭屁。”

    柏长风磨牙,但心情愈发好了起来。

    她与她并肩坐在冬日的阳光中,眺望远方。

    只是柏长风不知道,这将是她们之间最后一段,相对“和平”的日子。

    第326章 风与歌(3)

    尤拉西斯到来时是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普通到以至于她的到来显得有些那么突然而猝不及防了。

    彼时闻人歌还睡得正香,睡梦中隐约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翻了个身,半梦半醒间咕哝两句,却听见一声极轻极轻的笑声,突然莫名惊醒,拧身回头,迷迷糊糊睁眼看,就看见一双激动中带些促狭的漂亮蓝色眸子。

    闻人歌想了一会,抬手,指向门外。

    “滚出去。”

    尤拉西斯笑的大声,但乖乖滚蛋了。

    闻人歌盯着这人带几分风尘仆仆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吐出一口浊气,无奈捂脸。

    她知道尤拉西斯大概是喜欢自己的,但无奈这人平日里看着大大咧咧藏不住话,对待感情却扭捏的很,绝不开口,以至于自己都找不到理由拒绝。

    可要是尤拉西斯不开口自己就先拒绝,就显得过于伤人和自以为是了。她倒还挺喜欢这个异世界的朋友,也不想伤了友谊。

    “……唉。”她闷着嗓子,叹口气。

    “叹什么气?”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闻人歌一惊,抬头,这才注意到房间角落里的一抹灿烂金色。

    该死,这么大一个人自己刚才怎么没看见?

    “没什么,”她胡乱摇摇头,又瞪她,“你走路怎么没声?”

    柏长风莫名其妙的看她一眼,“是你睡得死,没听见。”

    闻人歌这才意识到——尤拉西斯不可能自己摸进她房间,是柏长风带她进来的。

    “您还挺守约,”她看着柏长风的目光都和善许多,眼睛又笑得眯成一条缝,看起来像只开心的小狐狸,“这倒是我没想到的。”

    柏长风唇角扬起一些,却并没有回答。

    “好了,你也出去。”闻人歌缩在被子里,脸一扳。

    柏长风耸耸肩,将床榻旁叠着的衣服放在她身旁,也乖乖出去了。关上门,回头,就看见那个桀骜不驯得像是野狼一般的山贼头目站在自己身后,碧蓝的眼眸冷漠而带几分审视的盯着自己。

    “多谢伯爵大人这些天照顾她了。”尤拉西斯语气生硬,但道谢听起来还是真诚的。

    柏长风依然不回答,只是自顾自说着,“你比我想象中要年轻一些。”

    二十出头确实比两人都要大一些的尤拉西斯脸一黑,“什么意思。”

    “我以为是那种三四十的老家伙才能当上头领,”柏长风并没有给她怼回来的机会,直接换了话题,“不要想着带走她,她是俘虏,是山贼,我不可能放她回去。”

    “啧。”尤拉西斯眯起眼睛,浑身肌肉慢慢绷紧。

    “我劝你不要出手,首先,你不一定能打过我,”柏长风的话语依然尖锐刻薄,“其次,你可以问问本人的意愿,她自己也不想走。”

    气势汹汹的狼王的脊梁慢慢耷拉下去了。尤拉西斯愣了一会,有些失落,但不多,喃喃自语,“她不想走啊……”

    “尤拉西斯,”门骤然一开,闻人歌探头招手,“进来进来。”

    尤拉西斯眼睛一亮,侧身挤过柏长风,乐呵呵进了屋。柏长风默默转身,也想跟着进去。

    一根豆芽菜挡住了她。闻人歌面上笑得很温柔,说的话却不怎么中听,“伯爵大人,我们山匪头子聊天,您就别听了吧。”

    “我先是留你一条命,然后让尤拉西斯进伯爵府,最后还放你们见面,已经是数次违规了,作为回报,我要知道你们在谋划什么。”柏长风淡淡道。

    闻人歌想了想,竟然真的给她让出了一条道,慷慨道,“那你进来吧,不懂就问,别闷着。”

    柏长风还以为自己要费一番口舌,更是做好了被拒之门外后翻屋顶听墙角的打算,没想到闻人歌这么轻易就允许了,委实是怔了怔。

    “进不进来?”闻人歌望着愣住的人,无奈道。

    “进。”柏长风定了定神,迈步进屋。

    闻人歌在火炉旁的躺椅上缩成一团,抬头看眼分别坐在了长桌对角线的两人,哭笑不得。也不管柏长风了,懒懒抬下巴示意尤拉西斯,正色问道,“大家情况怎么样?”

    “都很不错,”尤拉西斯看了眼柏长风,收回目光,认真点头,“你化整为零的策略是有用的,放弃山寨后大家往深山里撤,那群官兵占下了山寨后试着往深山里打了几次,丢下十几具尸体后果然不继续打了。”

    说着,她撇撇唇,“那群家伙现在正占着我们的山寨天天开庆功宴呢,估计还自大的以为是他们太强大直接把我们吓跑了呢,现在大家想着要不要反攻,估计能一网打尽。”

    “千万不要,”闻人歌眉心一蹙,指尖敲了敲桌子,“我们硬碰硬不是守不住山寨,还记得我们为什么要撤出去吗?”

    尤拉西斯憋屈地低下头,抿紧唇,“……示弱。”

    “对啊,我们这次剿灭了官兵,下次来的就是人数更多装备更好的官兵,一次又一次的消耗战,何必呢?”闻人歌认真道,“还不如让他们忽视我们,闷头发育,壮大自身。”

    她一拍尤拉西斯的肩膀,“别浪。”

    尤拉西斯装模作样的龇牙咧嘴一下,又苦兮兮看着闻人歌,“现在是……大家都很担心你。”

    她顿了顿,垂下脑袋,像一只遭了委屈的大狗,“大家伙现在都在怪我,不该让你做出那样危险的举动。”

    闻人歌闻言,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嗨,官兵来的太突然,要是没有一个足够份量的人吸引他们追过来,你们怎么能安全撤离嘛。”

    “那个人应该是我不是你,”尤拉西斯硬邦邦道,随后叹气,“他们是这么说的,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只是我拗不过你。”

    “总之,”她又看了眼柏长风,轻声道,“你没事就好。”

    “我能有什么事,好得很。”闻人歌摆摆手。

    一直在一旁安安静静听的柏长风总算勉强明白了这两个山匪头子交流的内容和真实的“剿匪”情况——她们在示敌以弱,所谓“剿匪大获成功”是她们故意的;尤拉西斯也不是被几路大军撵到了这边,而是顺着水流和小挂坠的定位主动找过来的打算接人回家的。

    那所谓的“收留尤拉西斯”也是假的了,因为根本不需要。再联想到并不坚定的阻拦和尤拉西斯毫无任何保留当做自己并不存在一般的“汇报”,这女人的真实算计便呼之欲出了。

    在被自己捡到的那一刻,她就开始用极为有限的条件布局了。

    或者说,难道跳水诱敌也是其中一环?

    “她说得对,你不该作为那个诱敌的诱饵,”意识到了自己遭到了欺骗和算计的小伯爵面无表情,甚至还有心思评价闻人歌的行为,“你好像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在很多时候都不惜压上它作为赌注。”

    她缓缓起身,站定在闻人歌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纯粹的黑眸,手掌骤然如鹰爪般探出,用力钳住了闻人歌的下巴。

    “嘶。”闻人歌吃痛,却又被强行抬起头,脖颈间传来一阵阵撕裂的痛意。

    “你在干什么!”尤拉西斯勃然大怒,一拳已经准备挥出,却被闻人歌勉强抬手示意打断。

    “你们不是普通的山匪,你们是要造反,”柏长风轻声道,“故意让我听见这些,是在试探我?试探我对帝国是否忠心?还是……试图拉我下水?”

    她像是打量一件稀奇玩物一般左右打量闻人歌,指尖缓缓用力,几乎要将这瓷娃娃的骨头捏碎了,“我刚才说了,你似乎很不惜命,不惜拿它作为赌注,比如诱敌,比如现在。”

    “你这么笃定我不会杀了你?”

    闻人歌唇角泛起一丝艰难的笑容。

    “我不笃定啊,我不知道你会做出什么选择。”

    柏长风静静看着她,猛地收回手。

    “疯子。”

    一个玩命的赌徒。

    “当你的筹码是白捡来的时候,你也不会介意□□的,”闻人歌心疼地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脸,轻笑道,“所以,现在,小伯爵,你在被架在火上烤啊。”

    “你当然可以举报我们,让大军来抓走我们,但你无法解释你为什么收留了我这么久却不上报的动机,”她捧着脸,笑眯眯,“今上是疑心极重的人,他今年已经数次剥夺地方贵族的爵位和土地了,你如果被发现做出了这样的勾当,你的爵位和土地,乃至性命。还保得住吗?”

    “而如果不举报我们,唔……小伯爵,你做的事更危险了呢,窝藏罪犯什么的。”

    闻人歌宛若一只漂亮的狐狸,笑得魅惑。

    这话里其实有漏洞,比如皇帝不一定能找到证据,但她觉得吓唬吓唬小孩子应该够用了。

    “是不是很生气,觉得自己被算计了?”她还在继续用言语刺激这位小伯爵,“就像是农夫与蛇,东坡先生与狼,吕洞宾与狗,郝建与老太太?”

    柏长风不懂这几个词的意思,但猜也猜了个大概。

    “卢俊义与梁山泊。”她骤然开口。

    闻人歌一怔,随后有些讶异的点点头。

    都是被绑上梁山。

    柏长风静静看着她,攥紧了拳。

    她觉得自己的血液在沸腾,就像是幼时,自己一个人拎着长刀,面对一只凶恶的魔兽一样。

    那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看似自己被架在了火上,但一定是有解的,她甚至已经想到了那个解,只是有些不舍得。

    “你走吧。”

    沉默了很久,她终究说出了口。

    “尤拉西斯,带她走,”第二次她说的很快,回头,凝视那条头狼,“我会在你们离开十分钟后举报你们的行踪,被抓到是你们的事,我会销毁她曾经在这存在的一切证据,就算你们说了什么也不会波及到我。”

    尤拉西斯显然脑子没跟上两人的思路,迟疑地看了眼闻人歌。

    柏长风却不管,再次走到闻人歌面前,伸手捏住她的脸,俯身。

    她离得太近了,呼吸都喷吐在那白皙如瓷的肌肤上,激起一层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记住,闻人歌,”她低声道,“你欠我一条命。”

    ……

    “这次亏大了。”闻人歌与尤拉西斯共乘一骑,带十几兵,策马奔腾。前者沉默好久,骤然长叹口气。

    “怎么说?”

    “不管她怎么想的,她毕竟救了我,而我没算计到她,一来一去理亏德也亏,一下就欠了两三个人情,”闻人歌长吁短叹,“老天保佑,再别让我见到这个小伯爵了。”

    ……

    而另一边,柏长风静静坐在闻人歌曾住的屋子里,过了许久,肩膀骤然一跨。

    刚才挥斥方遒的小伯爵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忿忿不平的孩子。

    “骗子,”她用力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气急败坏的嘟囔,“我讨厌骗子。”

    第327章 风与歌(4)

    两人第二次见面就已经是春天。那是初春时节,寒冰方融,草甸上虽已经有了几分绿意,却依然春寒料峭,寒意逼人。

    柏长风实在是无聊,于是带着人出门春猎,骑一匹漂亮的高头大马,挎一支弓,背一壶箭,牵着猎犬,肩膀上停着苍鹰,懒懒散散驱马溜达,将帝都那群纨绔的懒散样学了个十成十。

    “大人,”穿一身轻甲,一直警惕着的阿宁突然出声,“前面有十多个骑手。”

    “哦?”柏长风懒懒散散抬起眼皮,来了这兴趣——马是奢侈品,骏马更是,这年头出行动辄数十骑的多半也是豪门旺户,只是不知道是哪一家,要是相熟倒是能一起打猎。

    待人走近了,她的目光就愈发玩味起来。

    哟,差点忘了,山贼也养的起马。

    为首的闻人歌骑的是匹小矮马,她本就没有柏长风高,现在更是得仰头,语气有些无奈,“伯爵大人,真巧啊。”

    “不叫小伯爵了?”柏长风手指轻抚苍鹰的硬羽,语气懒散,夹了夹马肚,越走越近。

    身后几个忠心耿耿的山贼瞬间长刀出鞘,警惕地看着柏长风,极有素养的慢慢围成一个半圆,反包围了上来。

    “停,收刀,干什么呢,”闻人歌一个头比两个大,及时制止了他们的行动,又哭丧着脸看着柏长风,“您又是在干什么呢?”

    柏长风依然不回答,估算着距离,依然在慢悠悠驱马靠近闻人歌。过一会,估摸着差不多了,骤然舒展手臂,轻而易举地将人从小矮马上一提溜,面对自己放在了马鞍上。

    “我*!”骤然腾空而起的闻人歌吓得爆出一句粗口,又赶紧再次抬手阻止一脸决绝准备冲上来的山贼属下们,磨磨牙,“小伯爵是又要把我虏走了?”

    “嗯,可以吗?”柏长风怀中虚抱着她,扯了扯缰绳,似笑非笑地问。

    “不可以,有正事。”闻人歌认真道。

    “你们的正事难道不就是造反?”柏长风挑眉。

    “那是总目标,”闻人歌认认真真纠正她,“为了达成这个总目标,要做很多前期准备工作的。”

    柏长风想了想,因为找到了玩具而心情极为愉悦的她轻而易举地放过了某个俘虏,“那就不虏走你了,不过陪我一会可以吧。”

    闻人歌听得一身鸡皮疙瘩,轻咳一声,“你得先说是陪您干什么呀?”

    柏长风也没想好,思索一会,用力一夹马肚,马儿顿时狂奔起来。

    “阿宁,照顾好客人。”她扔下一句话,扔下懵逼的一群山贼,扔下可怜的阿宁,径直带着闻人歌跑了。

    闻人歌马术本就不精,尤拉西斯为此特意给她挑了一匹矮小温顺的小母马,可她平时也就会骑着它溜达溜达,哪里会倒着骑,又哪里像这样飞奔过?

    她吓得一魂出窍二魂升天,也顾及不了其他的了,死死抱住了柏长风的腰,用她的肩膀堵住眼睛,最后的理智控制着不要丢脸的尖叫出来——虽然她不怕死,但死在马蹄下也实在是太逊了些吧。

    胖了些。

    马上颠簸,柏长风不可避免的偶尔碰到了怀中人纤细的腰肢,简单感受一下,就知道蔫儿吧唧的豆芽菜总算壮硕了点,至少胳膊上有点肉了。

    看来尤拉西斯还是会养人的,只是手还是凉,大概是那次留下来的后遗症。

    她脑子里胡思乱想着,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慢慢收紧了胳膊,心脏也越跳越快。

    当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将人抱在了怀里。意识到这一点时,她怔了怔,下意识一扯缰绳。

    马儿长吁一声停下。眼前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漂亮湖泊,被惊扰的飞鸟从水面略过,在湖面略起一圈圈的涟漪。

    她微微吐出一口浊气,松开人,“下马。”

    闻人歌颤颤巍巍低头看一眼,依然紧抱着她的腰,哆哆嗦嗦,“……下不去。”

    柏长风失笑,单手抱着她跳了下来。

    闻人歌双脚落地,瞬间松开了她,默默往旁边蹭了几步,拉开些距离,清了清嗓子,“所以,伯爵大人,怎么带我来这儿了?”

    “不知道这是哪儿,”柏长风随口道,伸手摸了摸马儿,“它往这边跑的。”

    闻人歌沉默一会,又抬头,“那您还找得到回去的路吗?”

    “应该吧,”柏长风心情极为愉悦,模棱两可的回答着,可再一看闻人歌骤然严肃起来的表情和微蹙的眉,心中一咯噔,赶紧指了指天上早被放飞在空中盘旋的苍鹰和远处跑来的猎犬,“没事,它们肯定找得到。”

    闻人歌这才放下心来,低头看一眼跑到柏长风脚边的猎犬。

    黑色缎面犬,养得膘肥体壮,毛发油光水滑,和她主人一般严肃,警惕提防地盯着自己。

    闻人歌试着伸出手,口中发出“嘬嘬嘬”的声音。

    猎犬屹然不动。

    “去。”柏长风轻声道。

    对闻人歌视若无睹的猎犬不情不愿的起身,将自己脑袋放在了闻人歌手掌下。

    只是再严肃的狗又怎么能抵挡得住现代人一整套连贯的撸狗手法?很快那只猎犬就被闻人歌撸得耳朵尖尖都翘了起来,尾巴欢快地摇来摇去。

    “坐。”闻人歌喜欢这种毛绒绒的东西,笑着下指令。

    猎犬扯了扯耳朵,一脸茫然,一动不动。

    闻人歌顿时有些尴尬,好在柏长风走了过来,递过一小袋风干鸡肉条,“它和你装傻呢。”

    于是闻人歌捏起一根鸡肉条,在狗鼻子面前晃了晃,再次下指令,“坐。”

    那大屁股啪一下落在地上,坐姿标准,眼神渴望。

    “它什么都会,坐,卧,跑,随行,扑击都可以。”柏长风表情中有些许得意和骄傲。

    “真的啊,这么聪明?”闻人歌眼睛一亮,摸摸狗头,“握手!”

    猎犬愣住了,柏长风也愣住了。

    闻人歌疑惑抬头,“不是说什么都会吗?”

    柏长风战术性沉默。

    “山上的狗都会,你不能不会啊,”闻人歌又发出指令,“握手。”

    这次她直接牵着狗腿抬起来,晃了晃,再放下,算是教学,又趁热打铁,再一次发出指令,“握手。”

    猎犬茫然抬起前爪。

    “真聪明。”闻人歌笑笑,大声夸赞,将鸡肉条递了过去。

    柏长风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还好这只狗聪明。

    “下一个训练,”闻人歌兴致勃勃,或者说,她得努力表现得兴致勃勃找点事干才不会让两人的相处显得那么尴尬,“装死!”

    柏长风呆住,而猎犬可怜巴巴看着她。

    她默默后退了些,一副并不打算掺和的模样。

    就这样,柏长风静静站在一旁,看闻人歌自得其乐地教会了自己精干宝贝的猎犬如何握手装死转圈和咬尾巴。

    直到闻人歌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还能教点什么了,才不情不愿抬头看向猎犬主人,轻咳一声,“咳,伯爵大人,您带着猎犬和猎鹰出门是要……?”

    “很显然,打猎。”柏长风轻声回答。

    “……您这么闲的,完全没正事的吗?”闻人歌忍不住吐槽。

    柏长风却抿了抿唇。

    显然,她这个领主是真的很闲。

    “你们呢,”她只能反问,“你们又在做什么正事?”

    “要春耕了,我们在你地盘上招的几个新兵家里长辈年纪大了,就想回去帮忙,我就带他们来了,顺便探亲,”闻人歌托着下巴,懒懒散散,“还带了个魔法师,打算做些农学研究。”

    柏长风怔了怔。

    她知道闻人歌口中的“正事”一定不会像普通山贼一样是打家劫舍那回事,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的事儿。

    “要不要一起?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而这个“不务正业”的山贼发出了邀请。

    柏长风抿抿唇,想了想。

    “走。”——

    阿宁心惊胆战提防了一路身旁全副武装不苟言笑的精锐山贼,却在看到他们解甲放刀直奔家中见过父母喝了口茶就拎着锄头直奔地里后,心情复杂地放松下来。

    而不远处,自家大人正在慢悠悠陪着山贼头子走在田埂上,苍鹰已经被放回家了,但猎犬还带着,此时撒欢似的在田里窜来窜去。

    “小伯爵来过这种地方吗?”闻人歌笑着问。

    “算来过吧,”柏长风将弓和箭都放在了马上,轻声道,“小时候在皇都看过,春天的时候皇帝要亲自去皇田播撒种子,祈求一年风调雨顺。”

    “哈,也算。”闻人歌失笑,点点头。

    “我其实不明白,”柏长风犹豫了一会,轻声道,“你们为什么要造反?他们家里看着过得不错。”

    “是啊,皇帝是仁慈的,”闻人歌轻声感慨,声音中有些许讥讽,“一代又一代的皇帝看起来真不错,奴隶制免除了,徭役也免除了,遭了灾会减免税赋,还动不动大赦天下,这简直就是太平盛世,根本就没有造反的理由嘛。”

    “除了穷人的孩子不能读书只能种地,除了贵族家的家仆和奴隶没什么两样任打任骂,除了每年那么多黑市被偷偷‘处理’给血族的平民,除了被魔力魔晶和神明固化的阶级,”闻人歌顿了顿,“除了这些,这个世界还不错。”

    她扭头看向柏长风,见后者眸中有迷茫之意,笑了笑,知道她自小接受的就是这样的思想,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我在很小的时候,老师教我的第1篇 文章 有句话,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在另一个时空中不断回响的声音终究在这里也引起了共鸣,眸中的迷茫被惊雷劈散了,一个念头不可抑制的从柏长风头脑中冒了出来。

    平民亦可以成为贵族,不以血脉贵贱,而以贡献高低。

    第一个反应是——凭什么?

    第二个反应是——凭什么不呢?

    或许因为平民也没有什么贡献。

    可他们没钱习武,更没钱学习魔法,更不能读书做官,所以他们没有贡献,而就算做出了什么突破,也要么被贵族强占,要么被漠视。

    可他们没钱习武,没钱学习魔法,没法读书做官,这些是理所应当的么?

    “没人能阻止任何人对拥有更美好生活的追求,”闻人歌轻声道,“更别提在光鲜亮丽太平盛世下存在的那些阴暗勾当了。”

    “皇都中的那些大人物也看到了这些,他们甚至比我更明白,因为就是他们和他们的先祖将这精致的枷锁套在普通人身上的,”她凝视着农忙的人群,“小伯爵,你的先祖也是如此。”

    “好了!”柏长风骤然开口打断。

    “好了,不说了,”闻人歌从善如流,笑眯眯,“我去看看我们山寨的小魔法师,哦对了,她是自学成才的哟,你要来看看嘛?”

    当柏长风反应过来后,闻人歌已经走远了——她站在一个比她更瘦更小的女孩身旁,女孩有些急,而她在温声安慰。

    她吐出一口浊气,走过去,那女孩看见她过来了,有些局促,却并不胆怯,对照着小本子上粗糙的示意图,小声和闻人歌说着,“……我,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柏长风低头一看,怔了怔。

    那个魔法阵极为复杂,却又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魔法,从语法和用词来看并没有任何攻击防御的能力,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处。

    “大概是这里,”不过她倒是很快看出了问题,指了指角落的一处,“这里的语法有问题,缺了主语,魔力流通不畅。”

    “还真是!”女孩定睛看了会,激动得叫嚷起来,执笔快速修改了几句后,瘦弱的手臂挥动。

    一个碧绿的小型阵法骤然出现在几人脚下,没入泥土。

    “这有什么用?”柏长风有些好奇——她还是没看懂那些过于“温驯”一点也不魔法的用语的意思。

    “固氮增肥,花一两年的时间,能让贫瘠的土地重新变得肥沃,”闻人歌撑着膝盖站起身,得意笑笑,“很厉害吧。”

    柏长风一怔。

    这一点也不魔法——魔法师高贵就高贵在恐怖的破坏力和刻画防御主城的魔法阵的能力,所以对魔法的钻研也都是追求更猛烈的破坏力为主。

    研究农学的魔法师,还叫魔法师么?

    “能自创新的魔法,你很有天赋,你应该去学习,”她没想明白,但认真道,“魔法师要学的东西很多,自学没法学好的。”

    “我去过,”女孩干脆道,“闻人姐姐和尤拉西斯姐姐想办法帮我搞定了身份和学费,我去上了半年课,觉得没有我想学的,就回来了。”

    “你想学什么?”柏长风怔怔道。

    “农学,”女孩的清澈的大眼睛注视着她,“我的梦想是如果有一天,农耕只需要在固定时间由魔法师大面积施展几个魔法就可以做到丰收,爸爸妈妈他们就不用那么累了。”

    柏长风一下就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对,她无奈轻笑道,“爸爸妈妈不用种地了,那他们去干嘛呢?又怎么养活自己?”

    “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来养活自己。”女孩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柏长风又是一愣,突然扭头,看向闻人歌。

    这样的言论,大概不是一个小女孩能想出来的。

    “上一次是我不对,不应该那样算计你,”闻人歌笑得温柔又诚恳,朝她伸出手,“但如果你想,不,如果你有任何问题,都欢迎来山上找我。”

    柏长风鬼使神差,下意识伸手。

    那手很凉,她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得缩了回来。她怔了一会,毫不犹豫扭头,翻身上马,大吼一声,“黑豹!”

    和村里大黄狗玩成一团的猎犬顿时宛若利剑般窜了回来,经过闻人歌时脚步稍顿,却又很快追上了那匹跑远了的大马。

    “闻人姐姐,她是被吓跑了吗?”女孩困惑地看着柏长风的狼狈的背影。

    “或许吧,”闻人歌轻声道,“她还小,还有站在我们这边的可能。”

    “可是她看上去比你大耶。”

    闻人歌气一短,磨磨牙,狠狠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她又凝视着柏长风的背影,轻叹一句。

    “……下一次见面,希望不会太久。”

    ……

    柏长风倒的确没有让她等太久,或者说,几乎没有等。

    两个月后,一行人返程的路上,柏长风骑着马,眼下有乌青,在她们曾相遇过的地方静立。

    两人对视,沉默不语,而柏长风率先做出了反应,下马,不轻不重揣了一脚身旁的猎犬。

    大黑狗委屈得嘤嘤嘤,不情不愿地跑到了闻人歌的小矮马旁边。

    “这是?”闻人歌诧异。

    “我明天出门打猎,猎犬不慎在山中走丢,”柏长风面无表情,“我一路往山里找,觉得狗可能跑到你们山寨去了,于是好言好语上门交涉,可以吗?”

    闻人歌:“……可以。”

    第328章 风与歌(5)

    闻人歌带了一只毛发油光水滑的漂亮猎犬回来。

    尤拉西斯捏着下巴,打量面前这只进屋瞅了眼自己又嗅了一圈就蔫蔫趴着的狗儿,思索一会,小心翼翼伸出手。

    大黑狗凶狠龇牙,不让摸。

    “啧,蠢狗,”尤拉西斯悻悻缩回手,对着狗子指指点点,“要不是她带回来的我非给你炖了!”

    大黑狗仿佛听得懂人话,开始冲着尤拉西斯吠叫起来,蹦跳两下,突然一下冲上前,死死咬住她的裤腿不放。

    “嘶!蠢狗,放开!”尤拉西斯打又不敢打,只能咒骂两句。

    “黑豹。”闻人歌推门而入,一眼就看见干仗的一人一犬,哭笑不得的无奈低喝一声。

    狗子乖乖松口,耻高气昂地跑到闻人歌身旁站着,还在冲尤拉西斯龇牙,被闻人歌不轻不重踢了一下,于是委屈巴巴的趴下了,尾巴也垂了下来。

    “你和只狗置什么气,这么闲没事去装备部那边看看那群做实验的。”闻人歌教训完狗,开始教训人了。

    “我不去。”尤拉西斯顿时摇头,又饶有兴趣看那只狗,“你捡回来的?叫黑豹?名字不错。”

    闻人歌眼神开始飘忽不定,底气也没刚才足了,“……算是吧。”

    “挺威风的,胆子也大,还敢对我龇牙,”尤拉西斯笑,“好狗。”

    “额,尤拉西斯……”闻人歌咳嗽两声,“它的主人明天会来找走丢的猎犬,应该走着走着就会找到山寨来了。”

    尤拉西斯沉默。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闻人歌补充说明。

    “……黑豹?什么破名字。”

    方才得意洋洋的狗子又开始愤怒龇牙了,闻人歌拍拍它脑袋,无奈道,“和人家搞好关系呀,你今晚得和她住呢。”

    毕竟是柏长风的宝贝猎犬,她还明早就来。把它和山寨里那群狗放一起玩玩倒没问题,就是怕玩疯了难免爪子和牙难免有收不住的时候,伤着碰着了多不好,还是干脆放屋里好了。

    狗子愣了愣,显然,那小脑瓜理解不了这么复杂的含义。

    闻人歌又指了指尤拉西斯。

    这回黑豹懂了,委屈巴巴地趴下来,轻轻咬住她裤管,不让走。

    “不可以,”闻人歌叹气,揉揉它的狗头,“我睡得浅,你要睡不安分肯定会吵醒我。”

    黑豹嘤嘤嘤,但就是不让她走,黑色的大眼睛湿漉漉的。

    “你先带着它吧,”尤拉西斯看下去了,小声道,“说不定它睡得很安分呢?”

    闻人歌无奈,只能带着狗子回了自己屋。给它在屋子角落准备好了厚厚的软垫,又指了指,示意它睡那里。

    黑豹乖乖在软垫上趴下了,只是还眼巴巴看着她。

    半夜三更的时候,闻人歌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扭头一看,黑暗中,一只鬼鬼祟祟的大黑狗叼着软垫,轻手轻脚的往自己这边走,都已经快走到床边了。

    意识到床上人醒了,它动作骤然一顿,笔直站在原地,尾巴缓慢地摇来摇去。

    闻人歌困得不行,思考两秒,伸手,“过来吧。”

    黑豹尾巴顿时摇出了残影,欢快活泼地在她身旁卧下,又兴奋而温驯地舔了舔她垂下来的手。

    闻人歌摸了摸那手感极好的狗头,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脑海中突然飘过一个念头——笨蛋小狗不会以为是主人不要它了吧?

    想到这,睡意一下驱散了,她坐起身,打量盘卧着的大黑狗。黑暗中,大黑狗眼眸耷拉着,不仔细看压根发现不了它没合眼。

    “黑豹?”闻人歌试探叫一声。

    黑豹抬头,又舔舔她的手,换了个方向趴着,依然不合眼。

    “啧。”闻人歌磨磨牙,她心软,见不得小狗这番模样,于是□□两把狗头。

    “我明天非得说说她才行。”——

    次日清晨,尤拉西斯盯着小道上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沉思两秒,“柏长风?”

    柏长风微微掀开黑袍的兜帽,蹙眉,“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山里没有人穿一身黑袍还戴兜帽面罩和面具的,”尤拉西斯面对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诚恳评价道,“嗯,您……挺显眼的。”

    柏长风抿抿唇,拒绝继续这个话题,生硬地问,“闻人歌呢?”

    “她昨晚没睡好,”尤拉西斯转身,随口道,“你那条狗黏着她不放,她本来就睡得浅,估计是还没醒。”

    柏长风蹙眉,跟上她的步子,沉默了会,又问,“你们打算怎么和山寨的人解释和介绍我?”

    尤拉西斯疑惑扭头看她,“为什么需要介绍?”

    柏长风一怔,下一瞬又听见脚步声,一支黑色的利箭从山林中窜了出来,绕着她的腿小声汪汪叫,尾巴摇得飞快。

    “小伯爵,你该不会以为我们会连夜拉个横幅上写【欢迎帝国伯爵柏长风莅临指示指导工作】吧。”

    那熟悉的,带一丝戏谑的玩笑声响起。一抬头,闻人歌眼底有青黑,似醒非醒,披了件黑色的厚大氅,站定在路边,笑道。

    明明带点讽刺,柏长风却生不起气来,伸手摸了摸蹲在脚旁的猎犬,犹豫着,试图用生疏的客套表达关心,“黑豹给你添麻烦了。”

    “也是我思虑不周,”闻人歌轻笑着,缓步走下,也伸手敲了敲黑豹的小脑瓜,“下次来就直接来吧,别用小狗当借口,它还以为你不要它了。”

    柏长风迟疑。

    “……不会有下次了。”

    闻人歌目光从小狗身上移开,凝视了她一会,唇角骤然扬起笑容,“你说的【下次】,是说不会再利用小狗了吧。”

    柏长风沉默。

    “还是说【下次】不会再来了?”闻人歌挑眉。

    “两者都可能吧。”柏长风轻声道。

    事实上,她昨晚回去就后悔了,甚至有直接鸽了的冲动。

    你就是疯了,才会主动要去山匪的大本营。

    但无论心中咒骂自己多少回,今早还是鬼使神差的来了。

    “有什么问题吗?”她抬头看闻人歌。

    闻人歌静静注视着那琥珀般的眼眸,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没什么,没关系的。”

    她转身示意,“走吧,我带你看看山寨。”

    “好。”

    尤拉西斯摸了摸鼻子,也迈步跟上——这两人交谈时有一种奇异的氛围,她插不上话,却本能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没打算专门为你开一次大会向大家介绍你什么的,”闻人歌拢了拢大氅,慢悠悠走在前头,温声道,“一是你决定做的急,我们没什么时间准备,其次也是没什么必要。”

    她扭头看一眼柏长风,轻笑,“要是你哪天打算入伙了我倒是能安排。”

    “不可能。”山林中的温度好像突然下降了几度,柏长风眉毛拧在了一起,毫不犹豫冷声拒绝。

    她是帝国的伯爵,她就算意识到了闻人歌指出的问题,也并不代表她就要站在她那边。

    那是自己先祖,皇室先祖,所有贵族的先祖乃至从人类历史产生至今打造出来的精致枷锁,她知道要推翻它需要多么庞大的力量。皇帝已经换了很多个了,皇室也早已不是当年的皇室,但【皇帝】这个词所代表的含义和围绕在它身边形成的贵族制度却在一次次的变迁中变得愈发的不可动摇。

    更何况,自己是伯爵,爵位仅次于皇室和公爵之下。

    意识到了问题也不一定要改变对么?就像那些身在帝都的精英,他们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些。

    她一瞬间想了很多,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气氛似乎有些尴尬。

    身后,尤拉西斯不善地看着她,脸上写满了“你是这么想的那你来这干嘛?”

    而闻人歌则依然含笑,耸耸肩,“没事。”

    前一段路有些陡,她从路旁捡了根棍子,边杵着边走,慢悠悠道,“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而没有背叛阶级的阶级,尽管如此前者也是少之又少,要是一次两次的交流就能把你绑上船我倒会觉得你思想不纯,肯定是图了点别的东西。”

    柏长风又抿抿唇,像是被点破了心中所想,她心跳骤然加速,脑海中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宛若惊起的飞鸟不断略过天空。

    可她又不明白被闻人歌点破了什么。

    恍惚之间,听见前方传来一声惊呼,抬眼一瞟,闻人歌在一个斜坡上摇摇欲坠。

    她下意识去接,但有人比她更快,尤拉西斯一个健步冲上去,稳稳当当托住闻人歌的后腰,又将人虚拢入怀中,抱怨一句“说了你别下来了我来接就行”,小心翼翼两人放在了一个平缓的斜坡。

    “呼,谢谢,”闻人歌吐出一口浊气,又笑,“没办法嘛,一醒来就看见黑豹忧郁地看着山下,我哪里忍心啊。”

    柏长风低头看了眼脚旁甩着尾巴的黑豹,又伸手,摸摸它的脑袋。

    脑海中飘过尤拉西斯方才将人搂在怀中的画面,又回忆起自己在马背上曾抱过的那温软触感。

    她回过神来,突然快走两步,走到闻人歌身前,再转身,伸手,“上面好像坡度更大,可以拉着我。”

    闻人歌怔了怔,下意识要去看尤拉西斯,但理智又让她努力克制住了这份冲动。

    “我好像也没有这么菜。”她摸了摸鼻子,试图委婉拒绝。

    柏长风一声不吭,直接伸手捞住她的手腕,拧身往上走。

    闻人歌挣又挣不开,只能被她拉着,走了几步,无奈道,“柏长风!”

    小伯爵被叫了全名,身子一抖,扭头。

    “……我跟不上,你慢点。”

    于是柏长风真的放慢了脚步,两人从一前一后变成了几乎并肩而立,而黑豹滴滴溜溜跟在后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分开了尤拉西斯和两人。

    尤拉西斯盯着两人的背影,心中再次泛起不详的预感。

    第329章 风与歌(6)

    柏长风开始后悔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了——山寨中的人见到闻人歌和尤拉西斯后纷纷笑着问好,然后就满脸好奇地看着她们身旁的自己。

    他们并非自己想象中的凶恶歹徒,他们衣着朴实,面庞憨厚,面上满含笑意,看起来生机而灵动。

    他们是人,普普通通的人——柏长风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

    一个普通人,而非看见自己就只会畏畏缩缩跪下甚至恨不得亲吻自己靴子的那些……“生物”。

    她被从各个方向投射而来的好奇目光看得有些尴尬了,再想到这里的人也不一定会认识自己,便有些想把兜帽取下来。

    可偏偏闻人歌并不开口劝,她在尤拉西斯面前又拉不下脸,便自己一个人拧巴了起来。

    “那里是我们的教室。”闻人歌唇角依然是那副懒散的笑容,带着柏长风来到一处平房。

    平房里上到十四五岁,下到六七岁的孩子都有。大些自己在低头看一些破破烂烂的书,小些的聚在一起,自己曾见过的那个颇有天赋的魔法师少女正手拿碳笔,在一块巴掌大的草纸上写字,一字一字的教。

    “这个字叫【家】,”少女嗓音稚嫩,“家就是大家住在一起的地方。”

    “那家就是山寨对吧。”有小孩叫嚷着。

    “是,当然是。”少女还没开口,身旁人就抢答,“山寨就是家!”

    “可我妈妈说我和爸爸住的地方是家!”

    “那你妈妈说错了!”

    “我妈妈不可能说错!”

    “那山寨是家,你们住的屋子也是家。”

    “可一个人怎么会有两个家呢!”

    少女被吵吵嚷嚷的声音围绕,一个头比两个大,不得不扯着嗓子大声喊起来,“安静!安静!”

    柏长风看得好笑又动容——她幼时都是请的老师上门授课,并没经历过这种,粗糙纯朴甚至颇具野性的课堂。

    “大孩子们在看什么呢?”她轻声问。

    “算数,还有我们每次下山带回来的一些报纸,”闻人歌无奈笑笑,“便宜又可供阅读的文本实在是太少了。”

    “报纸?”柏长风又是一怔,随后迟疑问道,“我记得这个年纪……可以看些绘本。”

    “伯爵大人,”尤拉西斯冷不丁开口,声音中是淡淡的嘲讽,“报纸已经是市民们才买得起的阅读物了,至于你说的绘本,我听都没听过。”

    柏长风用力抿了抿唇。

    “好了尤拉西斯,”闻人歌对突然句句带刺的山贼头领也是有些头疼,揉揉太阳穴,轻咳一声,试图转移话题,“走吧,我还想带你去装备部看看。”

    ……

    三人还没走到装备部,一声惊人的爆炸声响起,一阵火热的浪潮从某个方向极速略来。

    尤拉西斯眸色一凝,迈步上前,刚想将人护在身后,身前却骤然升起了一块凝实的魔法盾,将所有波动尽数吞下。

    伸手去捞闻人歌的手也扑了个空,她回头一看:闻人歌被柏长风扯了个趔趄,此时略显狼狈地扶住她的肩膀——而那出尽了风头的魔法盾显然也出自后者的手笔。

    尤拉西斯不爽地啧了一声。

    “什么情况?”柏长风并不“应战”,而是面色凝重地看向爆炸声传来的方向,“这种波动,都相当于一个中型魔法了。”

    这帮山贼们居然还掌握了这种程度的力量么?

    “不要慌,”闻人歌笑眯眯,“那是装备部的实验,他们在研究魔晶和石油的合适配比。”

    她伸头看了看那边,表情有些遗憾,“他们得先收拾烂摊子,现在恐怕不太适合去参观了。”

    魔晶,柏长风知道。

    “石油是什么?”她疑惑地看着闻人歌。

    “这就是我最难以想象的地方,”闻人歌叹口气,“我能理解不同世界的情况不同,但……古往今来,你们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有一种可以烧的黑色液体么?”

    柏长风博学,她想起好像在一些奇物志上有过这种东西的记载——它会漂浮在海洋上,明明是液体却极为易燃,但作为液体,它的可燃性让它并不适合水系法术,可对火系元素来说它又过于不稳定,不能作为魔力载体,所以大多数魔法师也就失去了研究它的兴趣,只作为一种奇观记载。

    “其实发现了。”她诚恳道。

    “但你们并没有利用起来,因为一些先入为主的思想,也因为魔法实在是太好用了,”闻人歌无奈,唇角笑容却有些狡黠,“不过倒是便宜了我。”

    “你刚才说,装备部在实验魔晶和石油的合适配比?”柏长风愣了好一会,突然反应过来。

    “是,”闻人歌缓缓点头,又微微挑眉,“小伯爵,你觉得普通人有能力操纵魔晶武器么?”

    “当然是可以的,”柏长风毫不犹豫地回答,“帝国的精锐军队会配备一些魔晶枪和魔晶炮,你们之前肯定还没遇上这种部队——这些魔晶枪和魔晶炮普通人也能操纵,只是魔法师操纵起来更快更好而已。”

    “但造价昂贵,弹药和炮弹更贵。”闻人歌笑眯眯。

    柏长风迟疑了会,点点头。

    “如果,我们能将刚才这种堪比中型魔法的力量,成功交到每一个普通人手中呢?”闻人歌那双深邃的黑眸似乎能看穿她的担忧,“小伯爵,如果每一个不管能不能沟通魔法波动的人都有能释放中型魔法的能力,世界会怎样?”

    柏长风愣愣呓语,“会乱了套的。”

    “不,他们只是会打破身上那几千年几万年的枷锁。”

    是,是的。

    柏长风怔怔想着。

    如果闻人歌说的是真的,那人们就真的有了打破枷锁的力量。

    甚至,拥有了点燃世界的力量。

    “小伯爵,”她看着自己,神色郑重而严肃,“您可能不知道,我这条命是捡来的,我一开始本来想平静度过捡来的一生,但我所受到的教育,不允许我对这片土地上的阴暗视而不见。”

    “柏长风,”她又一次喊了自己的全名,“我知道个人的力量在时代面前是渺如尘埃的,而我这具破烂身体也注定了,我能做的事其实很少很少。”

    “我只能点燃一团火,我只能扒开他们的眼睛,我只能塞给他们一把枪。”

    她再一次向自己伸出手,面上是温柔却洒脱的笑,“这多少会有点累,可以稍微帮帮我么?”

    柏长风怔怔看着她,没有伸手,也没有回答。

    闻人歌手伸出了半天,没见回应,面上并没有被拒绝的恼意,只是笑着缩回了手,拍拍她的肩膀,“今晚在这里住一晚?”

    “不了。”柏长风下意识拒绝。

    “嘶,可是我已经吩咐厨房晚上做甜品了,”闻人歌满脸遗憾,可唇角笑容依然狡黠,“那可是蛋和糖耶,不能浪费呀。”

    你们可以自己吃。

    但这帮山贼平日里大概是舍不得不吃糖的,只有贵客来才会做。

    柏长风思绪流转,唇瓣翕张,嗫喏几句,拒绝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

    鬼使神差的,她突然扭头看了眼已经和山上土狗们玩成一团的自家宝贝猎犬——那条聪明的猎犬此时正追着自己尾巴转圈圈,眼神看着有些“智慧”。

    就没见过这条狗玩得这么疯过。

    “……我的那份,请不要太多糖,我不喜欢太甜的甜品。”

    “有品位。”

    “……啊?”

    “我对甜品的最高赞赏也是不甜。”

    ……

    傍晚,尤拉西斯开心吃完了盘子中的小蛋糕,刮了刮盘子中剩余的奶油,送入口中,满足地眯起眼睛,又思考两秒,叉子闪电般探出,从闻人歌盘子里叉了一小块蛋糕回来,送入口中。

    她眉毛很快拧在了一起,摇头叹气,“寡淡无味的甜品,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闻人歌瞪她,骂骂咧咧,“你懂什么,再甜就腻了。”

    柏长风赞赏点头。

    她不太喜欢吃甜品,原因就像闻人歌说的——无论怎么叮嘱少放糖她都觉得腻。

    但这块据说和闻人歌同样口味的小蛋糕就很不错。

    她看着身旁骂骂咧咧的两人,将闻人歌那做作的心疼表情净收眼底,几乎没有思考,下意识从盘子里挖出一大块蛋糕放在她盘子中。

    “吃我的。”

    尤拉西斯动作一顿,盯住柏长风。

    闻人歌莫名觉得背后一凉,装出来的做作笑容瞬间收敛,看看盘子中那块格外惹眼的小蛋糕,陷入沉思。

    吃还是不吃?

    她好像做不到一碗水端平,让两个人都满意。

    那就让两个人都不满意吧。

    “小铃儿,过来,”她一眼看见那个魔法师小女孩,唇角顿时扬起笑容,将盘子径直递给她,“姐姐吃不下了,帮帮忙好不好?”

    小女孩眼睛顿时一亮,也不客气,满心欢喜的接过。

    柏长风抿抿唇,于是也将自己的盘子递过去,却被闻人歌一下推了回来,“你吃你的。”

    “我也吃不下了。”柏长风试图辩驳。

    “呵,你们这种一顿饭能吃半头牛的武者,”闻人歌毫不客气地拍拍她坚实的胳膊,“吃不下了?谁信啊。”

    她也不给柏长风说话的机会,伸了个懒腰,摇摇摆摆站起身,“昨晚没睡好,我先撤了。明早见,到时候我送你下山。”

    柏长风想要起身跟上,却被身旁人盯住,只能坐在原地目送闻人歌溜溜哒哒远去,叉子无意识搅着盘子中的蛋糕,反应过来时已经没了蛋糕体的形状。

    她低头看了会,还是将其送入口中。

    “给你安排好了房间,在我屋子隔壁,”尤拉西斯轻咳一声,打破沉默,“条件不好,您凑合住。”

    “我没事。”柏长风假装听不懂她带刺的话,摇摇头,走向和土狗们玩成一堆的黑豹,打了个呼哨。

    黑豹猛地一激灵,反应过来了,抖了抖身子小跑到她身边。

    柏长风蹲下,和那些不怕人的土狗们面面相觑,想起了闻人歌曾说过的话,于是伸出手,“握手。”

    于是许多只爪子纷纷抬起,塞到她手中。

    她莫名被逗笑了,心情极好。

    一只黑黢黢的爪子也塞进了她手中。她一扭头,黑豹眼神期待,尾巴摇得和风火轮似的,显然在等夸。

    “真棒,”她笑笑,伸手摸摸黑豹脑袋,“走了,明天回家。”

    ……

    “闻人歌住哪?”柏长风看了一圈尤拉西斯安排的屋子,没有发表意见,只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便抬头问道。

    尤拉西斯抱臂,抿紧了唇,眼神那叫一个警惕。

    “算了,我不问。”柏长风吃了个软钉子,颇觉无趣,摆摆手,自然在床榻上坐下。

    黑豹不知道她情绪有些低落,兴奋地绕着床跑了两圈,找准了床尾的位置,曲起后腿,起跳。

    被柏长风稳稳在空中揪住后脖颈。

    “脏兮兮的,爪子都没擦,还想上床?”柏长风有一丝嫌弃,将狗子丢回地上。

    黑豹呜呜嘤嘤叫了两声,又围着床榻转一圈,突然就转身窜出去了。

    柏长风莫名其妙,怕黑豹惹事,急忙起身跟了出去。

    黑豹跑得很快,宛若黑夜的影子,径直冲着一个方向就去了。尤拉西斯先是一怔,认出一人一犬奔向的方向后,悔恨不已地一拳砸在掌心,快步跟上。

    昨天就不该心软让这狗和闻人歌睡。

    另一边,几分钟后,一道黑色的闪电从虚掩的窗户轻盈窜进屋子,引得闻人歌惊呼一声,“黑豹?”

    随后是急匆匆赶到的二人组。两人在窗前急刹车,和屋中的人面面相觑。

    柏长风望着闻人歌——只有一窗之隔的她大概是刚洗漱完,大氅和外套都脱掉了,留一身略薄的宽松毛衣。毕竟是初春,晚上还冷,其实说薄也薄不到哪去,只是湿漉漉的长发垂落在肩头,一滴又一滴的水珠浸入布料,压出暗色的纹理。

    “抱歉。”她的手和嘴都比脑子快,还没想明白当前的状况便啪的一声关上了窗。

    尤拉西斯莫名其妙而富有敌意地看向身旁垂下脑袋的人——她自认为看清楚了屋内的所有细节,但她不明白身边的人为什么耳朵红了。

    她也不敢问,生怕柏长风比她多看到了什么。

    只是没过多久,闻人歌一脸迷茫地推门出来,而身旁的黑豹乐呵呵叼着昨晚睡的软垫,屁颠屁颠跑回柏长风身边。

    柏长风伸手,狠狠敲了小狗一记脑瓜崩,深呼吸一口,让初春夜晚的寒风略微平静了茫然躁动的心,抬头看向闻人歌,干巴巴问,“你住这儿?”

    “对啊。”闻人歌有点夜盲,也就看不清柏长风局促的表情,茫然点头。

    “噢噢噢,那个,抱,抱歉,黑豹惹麻烦了。”她又干巴巴道歉,拎起狗子的后脖颈转头就走。

    “她怎么了?”闻人歌懵逼看向尤拉西斯。

    尤拉西斯压制住心中的敌意,用理智思考了会。

    想不通,根本想不通。

    “大概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在想什么吧。”尤拉西斯最后如是评价。

    其实,柏长风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刚才闻人歌穿着正常得可以上街遛弯,而自己把她从河里捞起来时,也分明见过更狼狈的她。

    可自己当时心境古井无波,现在却乱了阵脚,恨不得赶紧逃离现场。

    她疑惑,茫然,忐忑,恐惧。

    小伯爵突然顿步,按住心口,弯下腰,深呼吸好几次。

    “……我大概是病了。”她在风中留下一声叹息。

    ……

    “黑豹是很喜欢这垫子么?”次日清晨,闻人歌和尤拉西斯将柏长风送到路口,前者一脸疑惑地看着叼着大垫子不松口的猎犬,又笑笑,“那就送它了吧。”

    出门前嘱咐黑豹决不能松口的柏长风淡淡点头,仿佛又恢复了那个没什么情绪的小伯爵,“谢谢。”

    “不客气,”闻人歌耸耸肩,又从尤拉西斯手中接过重重一提东西,塞进柏长风手中,热情道,“山上一些特产,带回家吃。”

    “啊?不用了。”

    “拿着拿着,就一点心意。”

    小伯爵哪见过闻人歌摆出的村里过年时走亲访友的这股劲儿?好不容易抚平的心情又骤然尴尬局促起来,不得已接过那一大袋东西,沉甸甸的。

    身旁的黑豹口水一下浸湿了软垫,眼巴巴看着柏长风,鼻子一动一动,上去拱袋子。

    “记得放黑豹够不着的地方啊,”闻人歌嘱咐,“里面有几只风干兔,腊肠腊肉什么的,不要拒绝,山上唯一不缺的就是肉了,都是野味。”

    柏长风拒绝的话被堵在了嘴边,抿抿唇,点了点头。

    “那么,小伯爵,再见。”闻人歌言笑晏晏。

    “再见。”

    但脚下生了根似的,不动弹。

    “还有话要说?”闻人歌挑眉。

    “是。”柏长风缓缓点头,昨晚想了一晚上终于决定不问出口的那个问题又涌到了嘴边。

    “据我所知,”她慢吞吞的,声音很轻,“除了春忙,还有秋忙。”

    面对这颇显无厘头的一句,闻人歌先是一怔,随后笑了起来。

    “我知道了,”她歪了歪脑袋,伸出手,“那就约定一下?”

    柏长风第一次伸出了手,轻轻握了握。

    “约定了。”——

    当日下午,刚到家睡了不到三小时困得不行的黑豹骤然被人从犬舍里揪了起来。

    “闻闻,”柏长风塞给它那个软垫,示意黑豹嗅闻,又忐忑地往它狗嘴里塞了个篮子,篮子里是油纸包好的重重一摞东西,“认识路吗?”

    黑豹反应了半天,尾巴骤然一耷拉。

    又要跑一趟啊。

    “回来给你加鸡腿。”柏长风用力摸摸它脑袋。

    黑豹呜呜两声,有气无力地爬起来,放下篮子,喝了两口水,小跑着出发了。

    柏长风目送它远去,又回到自己乱糟糟的书房,忐忑不安地坐下,深呼吸。

    ……

    山上,傍晚,闻人歌见到了一只风尘仆仆的狗子,叼着篮子,轻盈从窗户中跃进来。

    “黑豹?”闻人歌讶异。

    大黑狗把篮子往地上一放,就瘫在一旁开始喘气了。

    闻人歌上前,翻开那厚厚一层油纸包,看见里面的东西,一怔。

    厚厚一摞书。

    有启蒙读物,数理教材,还有历史,文学,小说,甚至底下还有两本珍贵的魔法师初级和中级教材。

    哦对了,还有一罐糖。

    闻人歌忍不住笑了,伸手摸摸脏兮兮喘气的狗子,“辛苦了,黑豹。”

    黑豹吐着舌头,眼睛一闭,直接关机睡觉。

    “醒醒,黑豹,我让厨房给你烤只兔子。”

    狗狗开机,欢快地围着闻人歌甩尾巴。

    闻人歌笑笑,轻轻揉着狗狗的脑袋,若有所思。

    “黑豹,你说我回点什么礼物好呢?”

    ……

    翌日,在山上吃得肚皮溜圆的狗子又滴滴溜溜甩着尾巴回来了,嘴里依然叼着那个篮子,送到了柏长风手边。

    显然是有东西的。

    柏长风小心翼翼揭开那层油布,篮子里赫然是一大块包装完整的小蛋糕,还有一张纸,上面笔迹龙飞凤舞,却是写了一张蛋糕配方。

    【这可是独门配方,轻易不告诉人的哟~】

    最后还画了一个笑脸。

    柏长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摸摸黑豹的肚皮,笑骂一句,“难怪要给你喂饱了才能带回来。”

    她说完,又定定看了那张纸许久,眼眸中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黑豹,”她突然轻声道,“明天再去一趟。”

    黑豹无所谓——虽然去的时候比较累,但能大吃一顿,且回来轻松,小小的脑瓜子琢磨一下,觉得还是赚的。

    但柏长风还在纠结——还没想好要送什么。

    山上缺什么?缺粮,缺马,缺武器装备。

    可这些都是违禁品中的违禁品,她不敢给。

    或许……就送一封信可以吗?

    不不不,不行,太怪了。

    不能送给山寨,那就送给个人吧。

    她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开始翻箱倒柜。

    当黑豹看见她翻出了一身名贵保暖且相当相当相当厚重的貂皮大衣时,狗子的尾巴一下就耷拉了下来。

    第330章 风与歌(7)

    面对柏长风送来的貂皮大衣,闻人歌委实是头疼了很久。

    “黑豹,这个过于贵重了。”她摸了摸那手感极好的绒毛,对着趴在地上吐舌头喘气的大黑狗说。

    直觉告诉她能被小伯爵拿出来送人的恐怕都不是什么普通貂,搞不好是只魔兽。

    她将大衣原封不动装好,打算放回黑豹背上的巨大篮子中。上一秒趴在地上喘气的黑豹一个激灵,当场给闻人歌表演了一下什么叫鸡飞狗跳,一个虎跃跳出窗子,又转身站在门口,不爽地冲着闻人歌不断吠叫。

    “黑豹!”闻人歌哭笑不得,起身去捉它,“这个我真不能收。”

    黑豹一拧身,跑远了,在闻人歌碰不到的地方继续骂骂咧咧。

    闻人歌捂额,良久,叹口气,还是将貂皮大衣收好,暂时束之高阁,又上前摸了摸四天跑了三趟变得灰扑扑的狗子,“黑豹,要不要洗个澡?”

    黑豹扯了扯耳朵,再次一拧身跑远了。

    “得,我就知道不管什么狗都不爱洗澡。”闻人歌哭笑不得,也不勉强了,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愁眉苦脸,“黑豹,你说我得回点什么礼呢?”

    她自认和小伯爵还没熟到能玩“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这一套,如果说之前送书还算在她意料之内,属于带柏长风参观山寨后的预期回报的话,这件貂皮大衣简直就是烫手山芋了。

    她伸手招了招,黑豹观察一会,溜溜哒哒小跑回来,将还算干净的脑袋塞到她手上,温顺趴下,困得眯起眼睛。

    第二天,柏长风一直直勾勾盯着窗外的路口,眼神期待。

    然后就看见了一只拉拉着脸走一步晃三步的苦逼狗子。

    她一惊,以为闻人歌不肯收那件礼物,赶紧上前打开篮子。

    篮子中并不是自己送出去的大衣,而是比第一次自己送上山时还要多得多的书——不,不能说是书,更像是稿纸,有些甚至还没装订成册。

    那些纸是最粗糙的草纸,墨也劣质,写出来的字迹断断续续。看时间也有早晚,有些已经被翻卷边了了,有些还算新。

    柏长风迟疑了一会,随意翻开最上面的一册。

    【9月13日,天气晴,被尤拉西斯捡回来的第三天。无聊,腿还在痛,尤拉西斯说骨头断了,我估摸着还有风湿,因为膝盖也疼……救命,我还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有风湿了!】

    柏长风大脑一下宕机了。

    这是……日记?

    她把日记全都送给自己了?

    脸刷的一下变得涨红,她手足无措地将那册日记丢下。可草纸的结构实在过于松散,就这么一扔就有几页摇摇欲坠,她又慌忙将其捡起来,小心放好。

    一低头,又发现还有一张崭新的白纸,她深吸口气,小心翼翼打开。

    【请不要紧张,】白纸上依然是龙飞凤舞的字迹,【这些算不上日记,正经人谁写日记啊!里面也不涉及隐私,除了偶尔有日常的牢骚抱怨之外,都是些我对这个世界的研究和思考,或许会对您有些帮助】

    柏长风先是松了口气,可见到那敬称,心一下提了起来,用力抿着唇,仿佛在文字间看到了个被自己的热心吓得疏远了的闻人歌。

    【要是没有帮助也没办法了,你送的这玩意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你要觉得没用下次我就只能卖了自己还了】还好下一段语气就变了回来,那个嬉笑怒骂的狡黠女人又回来了,【小伯爵呀,以后别送东西了,我怕把山寨卖了都还不起】

    【要是有事想问,写信就好】

    最后依然画了个笑脸。

    柏长风来来回回反复阅读这短短几句话,唇角不由自主的高高扬起,吐出一口浊气,抿抿唇,小心翼翼将其放入抽屉中。

    再拿起那本草纸,翻看一遍,果然,除了寥寥几篇充满怨念的牢骚外,大部分都是洋洋洒洒挥斥方遒的论述。

    大到地区农民考察,工人考察,社会调研,分析报告,小到对帝国某个新政策的评价,推敲其背后的政经深意,甚至以小见大见微知著,通过报纸揣测帝都的政/治斗/争风波。

    柏长风逐渐看呆了。

    这真是那个足不出户体弱多病的女人写的么?尽管其中有些分析让她觉得别扭——那口吻过于平视了甚至蔑视了,仿佛帝都达官显贵的那些波澜云谲的争斗只是小孩子过家家,而她考察中更看重的一些“普通百姓生活水平质量”之类无关轻重的考察又详尽到了让她觉得啰嗦的程度。

    但这依然是篇令人震撼的雄文,通过地理、民族、风俗习惯、经济水平各种方面进行分析,通过一个冷静而别致的视角,揭开了她眼前一块朦胧的幕布。

    她放下那本草纸册,过了许久,骤然吐出一口浊气。

    闻人歌,大才。

    她脑中蹦出一个词。

    她应该去帝都和那群肚子里弯弯绕绕的家伙斗智斗勇,而不是留在山寨上。

    柏长风差点就打算给闻人歌写封推荐信。她在帝都有身居高位的朋友,闻人歌如果去可以直接从核心智库做起。

    笔都拿起来了,柏长风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不对,那家伙是要造反的。

    她蔫蔫地放下笔,愣了好一会,突然抬头。

    “黑豹,你明天再去一趟。”

    很少有狗能够像猫一样炸毛的,但黑豹做到了。它毛发都膨胀了起来,发出一两声尖锐的爆鸣,由于不敢对柏长风龇牙,它只能委屈巴巴夹着尾巴走来走去,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柏长风轻咳一声,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不用带很重的东西的。”

    她从桌上拿起一摞白纸,在最上面放一支笔,在黑豹面前晃了晃,放入篮子里,“就这么沉。”

    草纸质量还是太差了,写这么重要的东西,得用最好的。

    黑豹摇头晃脑,看起来像是在思考。

    “一根牛棒骨。”

    黑豹的口水哗的就流了下来,抖抖身子,抬头挺胸,迈着马儿般的盛装舞步就往外跑。

    “等等,”柏长风好笑地叫住它,“休息一天,明天去吧。”

    她眼眸柔和,伸手一下一下捋着黑豹的毛发,“我写封回信,以及……”

    她一下揪住黑豹的后脖颈,“你该洗澡了。”

    翌日,在葡萄藤下看书的闻人歌听见了草丛被拨开的窸窣声,抬头看到了一只干干净净的漂亮小狗,嘴里叼着小篮子。

    “不是说不用带东西了么?”闻人歌无奈轻笑,打开小篮子,一怔,随后微微挑眉。

    里面只是一摞纸和笔,最上面是一封信,盖着玫瑰与剑交织的漂亮印戳。

    【你送来的册子我还没读完,】一打开,进入眼帘的就是干脆而苍劲的笔触,与自己的信一样,同样没有那些固定的格式和称呼,仿佛这不是一封信,只是一次落在纸上的熟稔交谈,【刨去我觉得别扭的那些表述,是很厉害的文章 。】

    “那当然,”闻人歌轻笑,自言自语,“这可是我的专业。”

    【所以送来纸笔,以后的文章 请不要写在草纸上了,草纸吸湿,不便保存整理,之前的文字请允许我誊抄一遍,抄完之后会将原册和誊抄版一并送还,还望应允。】

    “啧,写东西都这么一板一眼的家伙。”闻人歌感慨,随手扯来一张白纸,大笔一挥。

    【准了】

    寻思着就写俩字不太好,她琢磨琢磨,犹豫了会,又慢悠悠在葡萄藤下写着:

    【昨天种了株新的葡萄藤,感觉今年雨水好,或许比去年要甜些,苦恼的是我得总是阻止那些笨蛋狗吃葡萄,葡萄好像会引起它们的肾衰竭。如果秋天结的果还不错,不如一起酿瓶酒】

    这封信隔日落在了柏长风的书桌上,她找出一个空相框,开开心心将这封信塞了进去,放在书桌上,并开始等待秋天的到来。

    秋天,她们有两个约定呢。

    她开始天天给闻人歌写信,并买了一堆牛棒骨回来诱惑黑豹打工,只是每次落笔时才发现自己的生活实在无聊至极无话可写,憋两三个小时写两句话。

    相较起来,闻人歌一封封回信中所描述的生活就有趣得多了——她教孩子认字算数,被懵懵懂懂学数学的孩子气到头疼;黑豹某次上山发挥猎犬天赋顺嘴逮了一对兔子,她养了起来,于是在第三个月拥有了二十多只兔子,现在头疼得很;她试着和山寨居民一起下地劳动,在锄了两锄头地就扭了腰之后不得已被分配了剥玉米的工作……

    她还问自己要最新的报纸,写最新的时评。

    柏长风桌上堆的信越来越高,她又买了一批相框,挑其中一些信塞进去,摆满自己的书架。

    直到,春去秋来,秋忙到了。

    在信上约定好的那天,柏长风披了身不起眼的大衣,带着黑豹,骑着那匹高头大马,忐忑地等在闻人歌下山的必经之路上。

    小路的尽头渐渐出现了十几骑,为首的矮些——人也矮些,马也矮些。

    她眯起眼睛,似乎是看清了自己,便笑着招招手,夹一下马肚,小跑前来。

    柏长风的心跳更加剧烈了,咬了咬下唇,驱马上前,黑豹早就认出了来人的气味,汪汪叫着冲了上去,对着马上的闻人歌蹦来蹦去。

    “黑豹!消停点,等会把马吓着踩到你了,”闻人歌笑骂一声,又看向柏长风,挑眉,“小伯爵,好久不见了。”

    “我倒觉得没有很久不见。”柏长风的嗓音有些干涩。

    “当然了,”闻人歌低声吐槽,“我的生活你应该清清楚楚,倒是你平时干啥我是一点也不知道。”

    “我的生活很无趣。”柏长风抿抿唇,小声解释。

    闻人歌笑,伸手拍她肩膀,“好啦,我又没有生气。”

    柏长风下意识反手按住她的手,握在掌心。

    闻人歌一怔。

    柏长风望着那深邃又清澈的黑眸,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手掌突然用力。

    又一次,闻人歌腾空起飞,惊叫一声,落在了柏长风的马上。

    柏长风脑子一热,一夹马腹,马儿又一次飞奔起来。她虚虚拢着怀中人,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凉风。

    两只胳膊死死抱住了自己的腰,胸前传来小兽般的呜咽和断断续续的咒骂。

    柏长风微微低下头。

    淡淡的烟草味传入鼻腔。

    “你抽烟了?”柏长风下意识问。

    揪着自己衣领的手一僵,随后身前响起心虚的声音。

    “啊,对。”

    柏长风骤然一扯缰绳,低头,看着闻人歌。

    闻人歌被她盯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虚,反正是垂下了脑袋。

    柏长风盯着闻人歌那没什么血色的薄唇,想象着闻人歌咬着烟写字的模样,乳白色的烟雾从口腔中溢出,衬得唇色都红了几分。

    她喉咙滚了滚。

    她发现,她想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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