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铎城破,不是在王都那号称“永不陷落”的防护罩被无休止的火炮击破的时候破的,也不是在宫廷大魔导师被柏长风用黄金龙枪钉在城墙死不瞑目时破的。
“海上怎么会有舰队出现!”高大的老人哽咽着,掌中紧紧握着佩剑,站在维多利亚三世身旁。
维多利亚三世身着战甲,脸上还有血污,杵着剑,环视在偌大王宫内尖叫奔跑的宫廷侍卫和侍女,面无表情。
是啊,刚铎城破,是在永不可能出现敌人的海面上,出现钢铁铸就的巨舰时破的。
刚铎王都建在海边的悬崖之上,悬崖又坐落在一个狭长宛若马鞭般的半岛边缘,周边没有深水港,在此之前,从没有船有动力能跨越大洋,绕到王都之后进攻——或许装载了足够魔晶储备的大吨位魔晶船可以,但用海量的魔晶只为绕后攻城?干什么不好呢?
因此,历代刚铎国君不断砌高城墙,加固防护,却从来没有防备过来自海上的敌人。
“元江天险,从战线后方登陆,撕破防御,”维多利亚三世声音淡淡的,“他们已经成功过一次,现在只不过是复刻一次罢了。”
她望向奔忙搜刮王宫中财富的侍从侍女们,下巴抬了抬,“查理,去把我的内库也打开吧,让他们把能搬的都搬走。”
她的秘书长依然站在她身侧,固执地摇摇头。
“我还是你们的女皇吗?”维多利亚声音冷了几分。
“您是,女皇陛下。”秘书长深深一鞠躬,“但您的内库里除了您加冕时的礼服,其他已经全都被您变卖用作军饷,现下什么都不剩了。”
维多利亚哽了哽,随后长叹一声。
“陛下,我们还有零号方案,”老人眼睛红得可怕,“地下室还有一个大型传送阵,我们可以开启它,带一支忠实的军队传送出去,大不了一切从头再来。”
“没用的,王叔,你想走就走吧,”维多利亚杵着染血的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松开了盔甲上系着的金红色缎带,脱下护心镜,迈开疲倦地步子,与那些奔跑的侍女侍从逆向而行,向深宫,向内库的方向前去。
“您还不明白啊,不是那些舰队,不是。”
“刚铎城破,是你们把我从城墙上架下来的时候破的。”
“陛下,陛下!”秘书长声音沙哑地呼喊,“您去哪儿?”
维多利亚三世慢慢挺直了自己的腰杆,像是一根在风中摇曳的芦苇杆,脆弱,坚韧,头也不回地回答。
“去穿我的加冕礼服。”
……
“前面就是刚铎王都宫廷了,”柏长风轻盈跳下一堵破损的矮墙,朝上头伸出手,脸上写满了抱怨,“就不能坐车或者坐狮鹭吗?非得要步行。”
闻人歌颤颤巍巍探出半个身子,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胡乱在空中挥舞,膝盖艰难地弯曲好几次,狼狈地从矮墙上跳了下来。
“啧。”柏长风用身体接住她,卸了力,站直,稳当地牵住了她的手,颇为嫌弃地低头看怀中脆弱的家伙大喘气。
“你知道这是哪条路吗?”闻人歌喘够了,直起身子,笑笑。
“怎么会不知道,我来过好几次,”柏长风回头望去,一群工兵正忙碌地在执行爆破任务,“刚铎新皇加冕时要走的路。”
“对啊,所以我要重走一遍。”闻人歌活动活动身子,又觉得自己可以了,精神抖擞地往前走。
“啊,你也想称帝?”
“长风,这个笑话不好笑。”
“我的错,”柏长风收起脸上的一闪而过的调侃和散漫,熟练地抖开大衣,为旁边的人挡掉身后爆炸弹来的碎石,“我知道你是要炸掉这条路。”
“嗯,总得有一个结束。”闻人歌抬头望眼前的高城,面上扭曲了会,咬咬牙,拾级而上。
“我背你?”
“不必了,”向来能不动就不动的总元帅喘着气,面庞泛起异样的酡红,一步步费劲往上爬,推拒了柏长风的好意,“咱们……呼,得有点仪式感。”
柏长风无奈叉腰,站在台阶底,不动了,心里默默数着。
五、四、三……
“长风,”爬了四五十级台阶的人发现身后人没跟上来,委屈巴巴地回头,“陪我。”
柏长风脑袋歪了歪,“我知道旁边有条路直通主殿,没这么多台阶要爬,走不走?”
闻人歌思虑一会,果断转身,迈着颤颤巍巍的老腿下台阶。
“哈,不要仪式感了?”
“做事也要学会变通。”
很快,两人在卫兵的保护下,抵达了主殿门口。
和外头的兵荒马乱残垣断壁不同,刚铎王都宫廷主殿大门紧闭,安宁寂静,这里还带着那种金碧辉煌的破落繁华,紧闭的大门凹凸不平,隐约能看出一只银色的狮子。
“为什么是银色的狮子,”闻人歌眼神不太好,瞪大眼睛看,“我记得刚铎家徽是金狮子。”
“原本是金狮子,很明显,金子和红宝石铸造的眼睛都被抠掉了。”
“有道理,”闻人歌笑了笑,慢慢走近,站定思索,“要敲门吗?”
“不对,”她很快摇摇头,“又不是去别人家做客。”
她掌心搭上银狮子的脑袋,轻轻推开了门。
一声泛着古韵的吱呀声响起,主殿大门出现了一道缝隙,落日的余晖从门缝中洒进大殿,可以看到轻盈飘舞的灰尘。
柏长风按上了她的手背,微微用劲。
门被彻底打开了,她们也得以看见大殿最上方端坐的那个年轻女人。
“我讨厌被俯视。”闻人歌嘟囔着,抬头打量着高台上的人。
维多利亚面无表情,宛若一尊华丽的雕像,衣着华丽,上面用最昂贵的丝绸绣着三只栩栩如生的金红色狮子,分别象征着刚铎家训中的坚韧、团结和进取;被简单盘好的发顶上带着缀满了十二颗宝石的金冠,代表着刚铎帝国的十二个州;手中持着一柄装饰着金红色花纹的皇家佩剑,佩剑上的血迹甚至都没有擦干净。
“维多利亚,”闻人歌笑了,迈步走进大殿,无视了身边对她怒目而视的老人和中年人,毫不客气地走上了台阶,站在了维多利亚身前,低头俯视她带着金冠的颅顶,笑了笑,“哈,这样感觉好些了,不过……”
她扯了扯一旁的椅子,极为狼狈地没扯动。
“焊在上面的,方便摄政王听政。”柏长风面无表情地解释,随后剑出,剑收,干净利落地将被削下来的椅子扯了下来,放在了闻人歌身后。
“谢谢,”闻人歌冲她笑了笑,坐下,平视着眼前盛装的女皇,语气轻松,“啊哈,果然还是平视舒服些。”
“你知不知道我手中的剑并非摆设,它刚才还饮过血,以这个距离,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它戳进你的腹部,来回搅拌,搅碎你的五脏六腑。”维多利亚声音极冷。
“知道,但不重要。”闻人歌洒脱地回答。
“不重要?”维多利亚反问。
“嘘,听,”闻人歌举起食指竖在唇前,笑得眼尾上挑,“汽笛声。”
所有人都听见了,不远处的海面上,那庞大的钢铁战舰扬起了悠扬的汽笛声。
“新世界的车轮已经滚滚向前了,人类,或者说人类本身,已经爆发出了过去万万年都没有过的活力,”闻人歌慢悠悠说,“有我无我,其实并不重要。”
“你应该和我一起看看那些聪明极了的家伙的,”她笑笑,依然自顾自说着,头往旁边歪了歪,指向柏长风,“当然不包括这个榆木脑袋。”
“我是个文科生,其实我连怎么造肥皂其实都忘了,”她摸了摸鼻子,开始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石油是我从土匪手里救下来的钻井工人开掘的;内燃机四冲程是一个铁匠确定发现的;纺织机织布机是棉花种植园的奴隶的设想;最重要的,魔晶石油混合燃烧常数是科学院那帮人实验了四千七百多次爆炸六百余次后的成果,中途有不少聪明的家伙,唉……”
“至于我,只是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工作。”她顿了顿,随后又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
“你做了什么?”维多利亚反问。
她眸子亮了些。
听不懂,的确听不懂。
但,听起来是个很好的地方。
“我告诉他们,可以做,放手去做,不必顾及前人的规矩,不必顾及神明的目光,”闻人歌轻声说,“这个世界是服务于人类的。”
“哈,”维多利亚笑出了声,摇摇头,“别说神明了,即便是物质界的各个种族,人类都不够站在世界舞台的中央。”
“这就是想象力匮乏的表现,”闻人歌叹了口气,“如果你愿意投降,我可以和你讲讲我的研究成果。”
“如你所见,我是来劝降的,第二次。”她伸出手,凝视着眼前的年轻女皇,“你还年轻,你很有活力,你值得看看新世界。”
“你愿意看看新世界么?”她发出真挚的邀请。
维多利亚望着那只伸出的手,怔了怔。
眼前的人很弱,非常弱。
但那只手绝非养尊处优的手,它修长有力,中指指节处有个小凸起的茧,看起来是只拿惯了笔的手。
“如果我投降,会被怎么对待?”她望着那只手,轻声问。
“不会怎么样,”闻人歌摇摇头,“和所有俘虏一样,接受学习,劳动改造。”
“听起来像是奴隶。”
“我以我的理想向你保证,不是这样。”
“不了,”维多利亚摇摇头,站起身,笑容慢慢从容了,“我没想过投降,我只是想知道王叔和查理的结局。”
“我不会投降,”她凝视着闻人歌黑色的眸子,“哪怕,我很喜欢你描述的新世界。”
在身旁人骤然响起的低声哭啼声中,她横起佩剑,毅然划开了自己的脖子。
闻人歌笑着的唇慢慢耷拉下来了,上前一步,稳稳扶住像破麻袋一样倒向地面的华服女皇,没有躲开喷涌而来的鲜血。
几滴鲜血溅落在了她面上,有点热。
金色的佩剑叮当一声落下,在落日的余晖中,浸染了一层刺眼的猩红血光。
“她其实知道他们错了,你对了,但她不愿意承认,”柏长风轻叹一声,“哪怕她很期待你所描述的新世界,也不愿意承认。”
“是啊。”闻人歌轻叹。
“这是旧时代的体面。”
“怎么安葬她?按照历来人类内战的规矩,给她一个体面国葬?”
“不,”闻人歌摇头,“和我之前说的一样,和普通士兵一起焚烧,骨灰混在一起,合葬吧。”
她抬起头,望向落日。
“这是新时代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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