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上一世的陆行渊和谢陵没有破局。

    或者说他们死在破局的中途,由一张卷轴结束了一切。

    虽然云棠知道卷轴的作用,可她毕竟没有前世的记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谢陵劝下她,带着她往回走,路上将他和陆行渊的事一一道来。

    前世今生的变故都是从陆行渊设计让他出局,把他打落悬崖开始的。

    不同的是,前世的陆行渊是布局的人,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出局,任由谢陵误会他,针对他,把天衍宗按在他身上的罪名一一交到谢陵的手上。

    他最后众叛亲离,从云端跌落,人人喊打喊杀,天衍宗放弃了他,云棠也把他推到谢陵手上。

    只是那个时候的谢陵不知道他和云棠的关系,一直以为他爱慕着谢迟,因此因爱生恨,和他生出诸多纠缠。

    陆行渊从不解释,他那时已无魔魂主管情欲,脑子里一心想快点结束这一切,面对谢陵的曲解和折辱,他永远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后来无尘和凌玉尘亡故,云棠开启仙府,谢陵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他日渐疯魔,最终亲手杀死了陆行渊。

    等到云棠取回卷轴,世上再无陆行渊此人。

    云棠把卷轴交给谢陵,让他来结束这一切。

    重来一世,谢陵和陆行渊回到了改变一切的悬崖顶。陆行渊记忆混乱,以为前尘过往皆是一场幻梦,他不愿做傀儡之身,抱着谢陵从悬崖上一跃而下,至此前世的命运线被打破。

    他们进入了传承之地,陆行渊得到古魔传承,知晓魔族尚在。他为魔族出气,屠了三尸宗分部,暴露行踪。在之后就是他被带回天衍宗,天衍宗欲将他置于死地,他和天衍宗彻底决裂。

    他离开天衍宗,才算真正的破局而出。

    前世布的局,到了今世才真正开始。

    “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师尊当时并没有死,他只是借我的手假死脱身,可我和你都以为他死了。我伤心欲绝之下,抱着他的尸体用卷轴和大半皇朝同归于尽。我当时并不知道卷轴内有光阴阵法,再睁眼又是那处悬崖。”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谢陵提起来还能感受到那股浓烈的血腥味。虽然后来知道他没有真的杀死陆行渊,但他还是愧疚难过了好久。

    陆行渊同样重生而来,因此他的一切反常都有了解释。心里一直对云棠残有一丝期待的他,能够在天衍宗问责当日堪破心境,破道晋级,应当是受了前世的影响。

    他放弃了云棠。

    云棠听完,沉默良久,道:“我对他是不是很差劲?”

    云棠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母亲,为了心中道义,她舍弃了太多。虽然谢陵极力把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但云棠还是听得出她和陆行渊的关系不好。

    谢陵被问住了,其实仔细想想,他和陆行渊深陷囚笼时,云棠又何尝不是被束缚着?上一世他们没有出局,云棠也没有。这一世他们一离开,云棠也离开了。

    世上真的有这样巧合的事吗?云棠对陆行渊真的不好吗?她在陆行渊受伤难过的时候才出现,真的是在演戏吗?可如果这些饱含欺瞒的情意是真的,那云棠现在做的这些又算什么?

    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都不肯放弃这张卷轴,为了它宁愿身受重伤,因为她知道,这是陆行渊的机会,关乎着陆行渊的命!

    “夫人,你的感情太内敛,也太矛盾,我看不明白。”

    谢陵无法回答云棠,苦笑道:“就拿我来说,我是横在你和谢道义之间的一根刺,你把我当棋子推给师尊做要挟他的筹码,让他对我不敢爱不敢恨,你说你不喜欢我,却愿意把卷轴交给我,让我有机会重来。你明明讨厌我,为什么又那么信任我呢?”

    人的情感一旦复杂起来,就会变得让人难以捉摸。

    谢陵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这些疑惑也困惑了他许久。

    云棠眨了眨眼,理解谢陵所言后,红唇微张,道:“你不是棋子。”

    谢陵一愣,云棠思考了一下,斟酌道:“你更像是个意外之喜。”

    谢陵怔住,他无数次的听过自己是个意外,他的到来搅和了一对神仙眷侣,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是意外之喜,是让人高兴的存在。

    而且这个人还是云棠,是本该最厌恶他的人。

    “我让你和谢道义生嫌,让他打破了对你的承诺,有什么可喜的?”谢陵自嘲道。

    “我不爱谢道义,所谓的神仙眷侣是为了对外都有颜面。”云棠道:“你觉得自己是棋子,便是知道阿渊有几个狼兄弟?顾家的剑太冷,太无情,伤人也伤己。我不想阿渊同我一般,难懂世人的情感,我一直希望他可以寻到一个寄托感情的人。”

    天衍宗上的狼兄弟为了陆行渊撑了百年,那是他的一份情感寄托,可狼兄弟毕竟是野兽,用丹药吊着也活不长。

    云棠知道这样的感情寄托早晚会消失,一旦它死去,陆行渊的情感就会无处安放。顾家的无情道虽是执道之剑,却过于冷酷,不近人情,它会淡化执剑之人对感情的理解,模糊这一概念……

    最终就会变成云棠曾经的样子。

    遇见陆晚夜是云棠的幸运,云棠当然不能让陆行渊走上自己的老路。她吃过那样的苦头,也知道如何去避免。

    云棠最先想的是送陆行渊真正的狼妖,可又怕妖兽再成长也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反而变成拖累。

    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谢陵降生了。

    谢道义嘴上浓情蜜意,沾花惹草从未停过,只是比以前跟小心谨慎。谢陵能瞒过无数的眼线,最后送到云棠面前,是妖族推波助澜。

    人人都在等着云棠暴怒,可云棠看见身上鲜血未干的狼崽子,小小地一只躺在襁褓里,只觉得他可怜。

    狼女修为微末,又整日担惊受怕,生下谢陵后体力不支,弥留之际,她大着胆子求云棠垂怜,留谢陵一条生路。

    云棠答应她,命人将她安葬,把谢陵带回自己住的院子。

    她给谢陵取名叫陵,宫里人说这是个很不吉利的名字,背地里议论她果然不喜欢谢陵。

    可云棠觉得一死一生,是大道下的因果轮回。一个陵字,是纪念他死去的母亲,也暗含他背后的生意。

    哪怕已经孕有两子,云棠也不会带奶孩子。

    陆行渊是陆晚夜带的多,云棠那时体弱,陆晚夜舍不得她受苦。

    谢迟则是有专门的人教养,更用不着云棠操心。

    反观谢陵,身份尴尬,其他人不敢插手,事事都要云棠亲力亲为。许是刚刚失去母亲,他夜里时常啼哭不止,云棠没办法,只好把他抱在怀里哄。

    她哼着陆晚夜哄陆行渊睡觉的小曲,曲音不成调,但意外的好用。

    谢陵那时认不清人,以为是在母亲的怀里,那个怀抱温暖安心,他记了很多年。

    只可惜这样的日子不长,妖族见云棠久无动静,将谢陵的存在透露给了谢迟。这个占据谢道义百年宠溺的小幺,怎么能容易一个杂种来和他争抢宠爱?

    云棠撞见他想掐死谢陵,那一刻云棠就明白,她的爱只会让在乎的人受伤。

    她把谢陵交给了宫人,给了他十七皇子的身份,她承认这个孩子的存在,悠悠众口堵不住,谁又敢让谢陵悄无声息地死去?

    云棠插不上手,只得托友人照料,于是在外修行的九公主开始经常回来,而且每一次回来,都会提着鞭子把宫里的奴仆和兄弟打一顿。

    在她的照拂下,谢陵的日子没有那么难熬。

    云棠看中了谢陵的狼族血脉,后来狼兄弟死亡,师无为想要新的把柄,云棠顺水推舟,谢陵便成了陆行渊唯一的弟子。

    他当时太小,就像流落山间的陆行渊,云棠知道陆行渊不会拒绝。他只要接受了,就不会弃之不顾。

    只是云棠没想到这份师徒情会变质,陆行渊顾虑太多,心思深沉,谢陵反而成了一道催命符。

    可她不怨谢陵,她只会觉得是自己当时欠缺考虑,想的太过顺理成章。

    谢陵不知这背后的故事,听到云棠是担心陆行渊被无情道控制,情欲有失,怔愣片刻,迟疑道:“夫人,你可知我师尊幼时曾被师无为分魂?他天生道骨魔魂,师无为为了控制他,欲灭他的魔魂,消除他的七情六欲?虽然最后师无为没有得手,但我师尊的魂魄从此有了裂痕。你说他情欲不显,是因为魔魂……”

    讨厌你。

    谢陵没有把这伤人的三个字说出来。

    前世陆行渊待他不同旁人,明明都是冷心冷肺的样子,谢陵却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而这样的不同,在陆行渊开始设计他出局后,就慢慢地消失了。他留下一个不会回应情感的驱壳,冷眼旁观谢陵疯魔。

    这一世解开误会,谢陵才明白那点所谓的不同,是陆行渊面对他时,才是完整的自己,他把他的感性和理性都毫无保留地给了谢陵。以至于谢陵后来得不到回应,以为陆行渊真的不爱他。

    云棠先是摇头,想了想又点头,道:“我不知,但他离开天衍宗后,我逐渐察觉到了异样。”

    天衍宗的那场雷劫让陆行渊有了融魂的契机,之后更是在陆晚夜的帮助下,成功融魂。

    他融魂后,性格有了变化。不像云棠,更像陆晚夜,但其实那只是将魔魂隐藏的七情六欲表达出来了。不过偶尔不说话冷冰冰的样子,带着云棠的影子。

    云棠守了他两百多年,又怎么不知他的性情?她很快就有了怀疑。

    “夫人,其实你很在乎我师尊,可为什么你不让他知道你的感情?”谢陵不解地看着云棠,“我和师尊历经两世明白了一个道理,感情这种事藏在心里,别人是看不见的,反而会徒生误会。如果你肯开口,师尊一定信你。”

    云棠微怔,有了片刻的失神。告诉陆行渊吗?可她给陆行渊选的那条路,从来就没有她。

    “不必。”云棠垂眸看着手里卷轴,嘴角微扬,苍白冰冷的脸上有了一抹淡如清风的笑意:“我不能成为他的拖累。从前他不需要在我和魔族之间做选择,现在他也不需要在我和天道之间做选择。他的路还很长,而我的路就到这里了。”

    听谢陵说了那么多,云棠已经恢复往昔的平静。错过的她不再去追忆,已成遗憾的她也没办法再弥补。

    知道陆行渊这一世过的很好,有那么多的人陪着,爱着,护着,她就心满意足了。她相信就算她此刻离去,有那么多人相助,陆行渊也一定能成功。

    谢陵有些心颤,道:“你为什么连选择的权利都不给师尊?他未必不会选你。”

    谢陵说着就难过起来,他不知道云棠和白飞龙在坚持什么,可选择也是陆行渊的权利,他们却从一开始就剥夺。

    这对陆行渊而言,何其残忍?

    谢陵垂下耳朵,眼含热泪,他一面是为陆行渊不值,一面又希望陆行渊知道一切,他不想云棠就这样死去,死在一个他师尊不知道的地方。

    明明他们的误会马上就解开了,以后可以冰释前嫌。

    小狼崽子哭起来,委屈极了,让人心生怜惜。

    云棠想到他小时候也爱哭,不嫌他烦,甚至心软,抬起手落在他的头顶,安慰他。

    “谢陵,我了解阿渊,如果这种时候给他选择的权利,才是对他的残忍。”

    云棠注定要死,她又怎么能让陆行渊选呢?她的孩子她还不了解吗?一边是情意,一边是大义,无论放弃哪一个,都将成为他的遗憾,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不选。

    起码这样他会痛苦,但不会觉得是自己造成这一切,是自己曾经放弃过。

    “别哭,最后这一程有你陪着我,我已经很高兴。”云棠揉了揉谢陵的耳朵,谢陵抬头看她,脸上还有泪痕。

    云棠意识到自己此举不妥,她收回手,看向谢陵的目光格外柔和:“我曾入过你和阿渊的幻境,在梦里,你们成亲了。”

    云棠说的是蛮荒秘境的那一场轮回,因为陆行渊的情况不对劲,她施法卷入其中。那场梦很美好,美好的让云棠不敢去回忆第二次。

    谢陵愣了愣,那场梦里的云棠岂不是同此刻一般温柔?他的脸有些红,低声喃语:“那不是真的……”

    云棠道:“你们拜过天地高堂,如何不真?不论是梦里还是梦外,我和晚夜都同意你们在一起。你们道侣一体,情意相通,你陪着我就是他陪着我。”

    云棠这话是承认了陆行渊和谢陵的感情,谢陵又喜又悲。虽然他和陆行渊早就不在乎所谓的爹娘,可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不想得到祝福和肯定?

    眼看着谢陵又红了眼眶,云棠收起卷轴,从储物空间中取出一对镯子。

    那镯子通体银白,刻了繁复的符文,素雅大气。

    云棠拉过谢陵的手,将它们放在谢陵手心,道:“这是晚夜生前我们一起备下的新婚礼,一对情人镯,你们一人一个。阿渊不知道有这东西,你先收好。”

    云棠已经是在交代遗言,她眉眼之间不见冷意,反倒有了几分浅笑。犹如冰雪消融,春风拂面。

    谢陵心底一沉,面露痛苦之色,伤心道:“夫人,师尊很快就来了,你不要……”

    云棠抬手止了谢陵的话,目光越过碎片,看向遥远的天际,哪里有一股熟悉的气息正在逼近。

    “你放心,我还不会死。”云棠目光凌然,脸上笑意微敛,露出几分戾气,“我还能为阿渊做最后一件事。”

    第二百四十二章

    “找到了,找到了,寻宝法器有反应了。”

    魔情宗的飞舟上,沈炽看着寻宝法器上亮起的小红点,不由地松了口气,大声告诉方生和辰一这个好消息。

    当日在仙宫内,谢陵执意要去救云棠,让方生带着其他人撤退。

    方生知道他有疾风护身,要想离开不是难事,他们留下只会徒增拖累,便依他所言先行离开。他们并没有走太远,方生一直注意仙宫动向,想着要是有不对劲的地方,就立刻进去帮忙。

    他们并没有等太久,就看见仙宫内骷髅大军暴动,那具白骨跟疯了一样,追着活物疯砍。

    方生起身查看,并没有搜寻到他们的踪迹,只看到谢道义和白袍卫被困其中。

    方生便知他们已经离去,当机立断迅速抽身,带着众多弟子扬长而去,只留谢道义等人独自面的那些骷髅军。

    疾风能够穿梭虚空,众人找不到他们的踪迹。方生想到他们曾得到一根蛊雕羽毛,便用寻宝法器来寻蛊雕,结果真让他们找到了行踪。

    他们循着方向加速冲去,经过一夜的奔波,终于赶到云棠和谢陵所在的碎片。只不过此刻碎片上不止他们二人,还有狼狈逃出来的谢道义和白袍卫。

    “这什么孽缘啊,他居然比我们先找到?”辰一气的跳脚,他们翻山越岭找过来,谢道义却像是随随便便就能碰见。

    “仙人骸骨都弄不死他,他也算祸害遗千年了。”飞舟不断靠近,辰一的嘴就没有停过,他是巴不得谢道义出事。

    方生微微蹙眉,情况有些不对。

    碎片之上,云棠坐在地上没有起身,疾风任劳任怨地给她当靠枕,谢陵提着剑挡在她身前,同谢道义对峙。

    云棠的情况不好,左手不自然地下垂,一头华发如雪,身上有灵光飘散。这是化道的前兆,她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不过被谢陵拦住的谢道义也好不到那儿去,白骨发狂,白袍卫死伤惨重,他身边就只剩下卫一一人,他伤及根本,就算养好了,之后修为也再难精进。

    他此刻还能站在云棠面前,是卫一给了他一半的修为,加上灵丹妙药的修补,才让他没有倒下。

    他跨入此地,看见云棠,恨意涌上心头,当即红了眼,纯正的剑意内掺杂了一丝丝魔气,已有走火入魔之兆。

    谢陵怕他动手,便在第一时间出剑护在云棠面前。

    云棠对他到来毫不意外,因为本来就是她释放出自己的气息,让谢道义追过来。

    “谢陵,别紧张,是我让他找来的。”云棠劝阻谢陵,说话间有几分不适,掩唇咳嗽。

    谢陵回头,见她唇间染血,心里咯噔一声,连忙转身替她找药。

    云棠压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她时日无多,丹药已于事无补。

    谢道义看着眼前这一幕,冷嘲热讽道:“云棠,你可真是好本事,连我这个最讨厌你的儿子也能被你勾了去。”

    云棠手心冰凉,谢陵心里难过的紧,闻言扭头恶狠狠地瞪着谢道义:“谁说我讨厌她?”

    “你因为她在宫内艰难度日,你不恨她?”谢道义冷笑道:“还是陆隐川床上功夫了得,能让你化干戈为玉帛?不过陆隐川那么恨她,知道你对她好,只怕他不会领情。”

    在外人眼里,云棠和陆行渊关系差不是什么秘密,谢道义会这样说也无可厚非。

    谢陵此刻却听不得这些,他不想任何人用这样的话来重伤云棠,让云棠难过。

    “谢道义,你还真是道貌岸然。我为什么会在宫内艰难度日,不都是因为你吗?你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和那发情的狗有什么区别?你没担当,没责任心,还装的一腔深情,把云夫人推出来挡刀。你这个只会躲在女人身后的小人,你算什么男人?”

    谢陵怒从心起,嘴上毫不留情,他想骂谢道义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小时候不懂,以为真的是因为云棠。后来长大了才明白,真正可恨的是躲在云棠背后的谢道义。他的不作为,他的默许,才是让谢陵日子艰难的原因。

    人是他睡的,种是他留的,装深情的是他,拿着云棠当借口的还是他。在世人对云棠议论纷纷的时候,他完美隐身,等众人说的差不多了,他再跳出来扮委屈,装可怜,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爱的是云棠,演的万分深情。

    最后是云棠收拾烂摊子,承受非议。

    倘若他当年敢站出来,痛痛快快地承认,谢陵反而要高看他一眼。

    谢陵骂的难听,谢道义面色铁青,目光凌冽,朝着谢陵挥出一道剑气:“小畜生,你倒是长本事了!我早就该杀了你。”

    谢道义受了伤,剑气依旧霸道,谢陵很难应对。云棠起身挡在谢陵身前,抬手一点,谢道义的剑气尽数散去。

    云棠的情况已经很不好,这一点谢道义在踏上这块碎片看见她时就发现了。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会护着谢陵。明明她从前并不喜欢这个孩子,现在是爱屋及乌吗?

    谢道义心生妒忌,他比不过陆晚夜,比不过陆行渊,甚至比不过谢陵。此番仙界之行,他遭到云棠太多算计,从东皇钟到仙骨,身为仙界后人,本该风光无限的他,竟然步步狼狈,以至于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他不甘心,怒火烧灼内心,他早已恨不得将云棠千刀万剐。

    “云棠,你我好歹夫妻一场,当真要走到这一步?就算你真的不喜欢我,也不愿意为谢迟考虑考虑吗?你不是只有一个儿子。”

    云棠面无表情,平静道:“考虑什么?你不是早就放弃他了吗?”

    谢陵担心云棠额身体,伸手去扶云棠,听见这话不由地一愣。谢迟从小备受宠爱,就算是云棠走后,谢道义也只是冷落了他一小段时间,后来很快又把人带在身边。

    这样的谢迟怎么会被放弃?

    “肆意放纵,过度溺爱,不许他学好,让他骄纵,野蛮,残暴……你这个父皇,从来就不爱他。”云棠轻声咳嗽,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的冷。她眼神透彻,早已了然于心。

    谢道义确实给了谢迟无上的宠爱,可在这些宠爱的背后,他从未教过谢迟明辨是非,人命可贵,甚至在云棠出言阻止,亲自教导时,屡屡找借口把事情敷衍过去。

    他对谢迟的好,都是淬了毒的刀。可要说他不明白这样的后果,那为什么其他儿子就知道什么是善恶?唯独谢迟看不清,只以自我为中心。

    许是没想到会从云棠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谢道义愣了一下:“你既然知道,又为何……”

    不阻止我?

    谢道义止住话头,他从云棠冷淡的神情里看出答案。许是因为谢迟有他的血脉,所以云棠不在乎,任由他随意教养,哪怕毁了他也没关系。

    “云棠,你还真是无情!对陆晚夜的儿子这样,对谢迟还是这样。”谢道义只觉得可笑,他的深情一文不值,看云棠的眼神逐渐危险。

    谢陵抖了抖耳朵,侧身挡在云棠身前,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厌恶,骂道:“狗屁,把谢迟变成这样的人是你。谢道义,你除了会推卸责任还会做什么?”

    谢陵幼时在宫中艰难度日,听见旁人对谢迟的议论,也曾艳羡不止。

    谢迟总是讨厌他,觉得他抢走了陆行渊。可是谢迟不知道,谢陵也曾嫉妒过他,嫉妒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得先过了他这一关,才有别人的份。

    可如今谢陵才发现,他所嫉妒的,不过是谢道义冷酷的权利之心。

    谢道义本不欲把谢陵放在眼里,可他此刻身上染了魔息,本就在嫉妒和怨恨中挣扎,听见谢陵的话双目赤红,眼神死死地盯着云棠,冷笑连连:“我有责任,她就没有责任吗?一个不爱我的女人,却愿意和我生儿育女,怎么想都有问题啊!我不管你想把谢迟培养成什么样的人,我只要不如你愿,朝着相反的方向培养就可以了,不是吗?”

    谢道义越说越难以压抑心中的恨意,神情有些许癫狂,狂笑道:“我做的很好,他果然不负我的期望。就连□□兄长这种乱论之事他都做的出来,那这天下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可惜啊……可惜让陆隐川躲过去了!”

    谢道义神情阴冷,他的话勾起了云棠的回忆,谢陵也是一愣,他隐约记得是有那么一件事,谢迟试图染指陆行渊,但被云棠给教训了。

    云棠面上冷意更深,那件事让她对谢迟说出了陆隐川的身世,本是想让谢迟忌惮,却不想谢迟以为是找到了把柄,以此次次要挟陆行渊。

    她本来也奇怪,以陆行渊的身手,怎么会中招?原来是谢道义在背后推波助澜。

    “我那时不知道他的身份,你出面阻拦时,我就该留个心眼,不然他怎么能活到现在?”谢道义神情阴狠,魔息暴涨,怒道:“他们两父子都该死!还有你,你也该死!不过是让你做个局,你却把身和心都交给别人。残花败柳之身,我愿意娶你,你却整天摆脸色给我看!”

    “谢道义,你闭嘴!”谢陵被谢道义的话激怒,提着剑就要冲上去。

    云棠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旁交给疾风,摸摸他的头道:“我不生气。”

    云棠嫁给陆晚夜是谢道义心里的一根刺,他其实一直如鲠在喉,只是以前还能用爱意掩盖,自欺欺人。现在爱没了,他和云棠之间只剩下恨,他毫无保留地释放这股恶意。

    他故意羞辱云棠,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觉得是他在施舍云棠,从中获得满足和快感。

    他的心性完全扭曲,面目狰狞。

    很难相信,曾经在外人面前自诩深情的仙皇此刻和一个怨夫相比也是相差无几。

    他口口声声是云棠的错,却忘了当初是他闹得满城风雨,世人逢人就要说一句他对云棠情深义重,以此胁迫云棠下嫁,厚颜无耻。

    云棠本就不爱他,对他的话毫无感觉,冷眼旁观他发疯,等他闹够了才淡淡道:“有一件事你说错了,不是你们做局,而是我们做了个局!”

    谢道义一愣:“我们?你和谁?天衍宗?不对,是陆晚夜!”

    云棠抬手,拨弄了一下发间唯一的海棠簪,道:“你能想到也不算太笨,狩天计划是晚夜一手布局。当年,我们请你入局,如今,你该出局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云棠的声音冷淡地不带任何的感情,唯有在提起陆晚夜时,才有那么一点柔和。

    她说是他们做了个局,请众人入局,别说是谢道义听不懂,其他几个在飞舟上吃瓜,没有贸然靠近的人也愣住了。

    辰一看向身侧的沈炽,用眼神询问。

    世人皆知陆晚夜死于云棠之手,难道这也是做局?

    沈炽摇头,他那时还小,并不清楚,只知道爹娘都死在那场大战中,他还弄丢了陆行渊。害陆行渊被天衍宗找到,利用他两百多年。

    谢道义总算是回过味来了,一直以来他们都以胜利者自居,却不知自己只是陆晚夜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所谓的胜利,是陆晚夜要他们胜。

    云棠和陆晚夜两情相悦,早已互许终身,所谓不愿意嫁,才是真正的演戏给他们看,让他们觉得棋子仍在掌握之中。

    陆晚夜洞悉人性,知道正常求娶肯定不行,那些人会百般阻挠,所以将计就计让他们心甘情愿把云棠送上花轿。他以人族习俗,万里红妆相迎,全是真情真意。

    至始至终被蒙在鼓里的只有那些自以为做局的人。

    可笑那时谢道义真以为云棠是身不由己,心里盘算着等云棠脱离苦海,他就能适时送上安慰,抱得美人归。

    “云棠,陆晚夜到底有什么好?能让你为他鬼迷心窍?”谢道义不甘心地质问,提着剑一步步地逼近云棠。

    他身上魔气缠绕,走火入魔的情况已经压制不住,每一步都会留下一个黑色的脚印,腐蚀地面。

    “你说入局就入局,你说出局就出局?凭什么?凭你这具快要散道的残躯吗?”谢道义冷笑道:“还是让我先送你下黄泉,再去杀了陆隐川,让你们一家三口团聚!”

    谢道义话音未落,便已经举剑刺来。他身为真君,沟通天地道法,如今一朝走火入魔,体内的伤势被尽数压制,修为暴涨,云棠看起来就不是他的对手。

    谢陵想也不想地就要为云棠挡剑,疾风也振翅而起,阻拦谢道义。

    “不好,云夫人危险。”

    飞舟上,方生和辰一不约而同地飞身而起,朝着谢道义冲过去。

    谢道义的剑气散开,不过眨眼间就刺出三剑,谢陵挡了一剑,被逼的后退,体内气血翻滚,仅一招就受了伤。

    疾风避开一剑,又张开翅膀护住云棠,挡下最后一剑。

    谢道义那一剑刺不过去,划过疾风的羽翼,发出金属碰撞声,火星四溅。

    剑气被阻,谢道义理智全无,身上魔息暴涨。

    他神情痛苦而狰狞,心底弥漫的是无尽的杀意和恨意,他如今只想把挡在眼前的一切都灭掉。

    辰一和方生在他眼里不过是两只碍眼的小虫子。他挥剑横斩,剑气如虹。

    “找死,鬼鬼祟祟,以为我没有发现你们吗?”

    谢道义的剑气掺杂了天地法则,辰一和方生不敢硬接,二人拿出各自保命的法宝,这才堪堪抵消。

    他们顺势落在云棠身侧,一起出手抵挡谢道义的攻击,不让他靠近云棠。

    方生道:“云夫人,谢道义已经走火入魔,没必要为了他搭上你自己的命。让谢陵带你离开,我们为你断后。”

    云棠被他们护着,看了眼远处的飞舟。飞舟上还有魔族的弟子,领头的便是沈炽。他修为不及两位宗主,上前也是无济于事,此刻正急的跺脚。

    似乎是察觉到云棠的目光,沈炽喉咙发紧,记忆里那位漂亮的夫人红颜依旧,却满头银丝。族中有人怨她当年背叛,渐渐地不愿再提她的名字,她成了族中的禁忌。

    沈炽也恨过她,可此刻却希望她活着。

    “夫人,你不要再丢下尊上了,你要活下来!”沈炽对着云棠大喊。

    云棠目光闪动,眼底似有泪光。

    她今日见了故人,故人在她身前相护,见了儿子喜欢的人,小狼崽子爱哭又贴心。她一将死之人,还有人愿意相送,她知足了。

    谢道义发了狂,他的剑气撕裂空间,越来越狠辣,辰一和方生完全抵挡不住。谢陵更是节节败退,嘴角溢出鲜血。

    云棠抬手,灵力倾洒,似春日里的一场落英,柔美娇俏,如风般轻柔,稳稳地缠住了谢道义的攻击。

    “方宗主,辰宗主,我一旦和谢道义打起来,仙界势必会再度崩塌。你们速速离开仙界,不要卷进来。”

    云棠的声音送入每个人的耳朵里,她从他们的身后飞起来,黑色和白色相衬,是留给众人最后的背影。

    辰一和方生都受了伤,被她的灵力拂开,离开了谢道义的剑气范围。

    “云夫人……”方生欲言又止,当年被迫入局,一直是他的憾事。

    今日窥见当年真相的冰山一角,他心情复杂,不想再来一次无能为力的旁观。可云棠的身影是如此的决绝,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势必要和谢道义同归于尽。

    云棠没有回头,她暂且压住了左臂的伤,双手掐诀,剑气在周身凝聚。

    真君之力,足以毁天灭地,他们脚下的碎片开始生出裂痕。

    方生明白多说无益,一手抓住辰一,一手抓住谢陵,朝着飞舟飞去。他闭了闭眼,不忍回头,轻声道:“夫人,后会无期。”

    “想走?没有那么容易!”

    谢道义魔气化剑,四周剑气凌厉,犹如闪电般袭向方生。

    云棠抬手尽数挡住:“谢道义,你的对手是我。我活不成了,你也得死!”

    “云棠,你这个贱人!”谢道义怒不可遏,剑气掉转方向,冲向云棠。

    云棠面无惧色,脸上甚至浮现一抹淡淡的浅笑,她右手挥剑,左手则多了一份卷轴。

    失去光阴之术的时空卷,如今只剩下一个让人尸骨无存的杀阵。

    谢陵看见卷轴,瞳孔骤缩:“不要!方宗主,你放开我。”

    方生充耳不闻,依旧抓紧谢陵的后衣领,执意把人带走。

    疾风也被云棠推开,此刻还留在碎片上的只有云棠和入魔的谢道义。

    他们的战斗令周围的空间不断崩溃,空间裂缝越来越多,随处飘着的仙界碎片开始崩溃,巨大的石块从众人头顶上砸下来。飓风拔地而起,不断地旋转,渐渐地形成风刃,稍稍碰上一点,就会被剔骨削肉。

    沈炽驱使着飞舟狼狈躲避,众人被晃的东倒西歪。眼看着无数的碎片从天而降,他们就要被砸成肉泥。千钧一发之际,疾风发出阵阵婴啼,振翅飞上他们的头顶,张开翅膀为他们挡住。

    谢陵被方生扔上飞舟,他们狼狈逃窜,已经离碎片有了很远的一段距离,碎片上的人看不清了,唯有战斗的余波越来越凶狠。

    谢陵想也不想地就要冲回去,被方生一把拽住,方生垂下眼,痛苦道:“没用的。”

    真君期的战斗他们插不上手,而且云棠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她从一开始就算好了自己的结局。冷静而决然,在这破碎的仙界,埋葬自己的一生。

    “不要!”谢陵扒着飞舟壁,看着人影变成两个小黑点,痛苦地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哭喊道:“娘……娘!”

    白飞龙要谢陵为陆行渊尽最后的孝道,云棠也允了谢陵和陆行渊的亲事,这两声娘算得上是名正言顺。

    可惜陆行渊不在,云棠到最后都没能再听见他叫一声娘亲。

    碎片之上,云棠听见那风中传来的呼喊,心底的一角被触动,她忍不住笑了,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解开了手上的卷轴。

    那道被封印的杀阵瞬间成型,甚至都不需要施法的时间,云棠献祭自身血肉,将杀阵运转到极致,把谢道义的力量全部吞进去,确保他没有丝毫可以逃脱的可能。

    充满煞气的红光绽放,以云棠和谢道义所在的战场为中心,朝着四周不断地扩散。

    仙界的空间被这股力量摧毁,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破裂,被空间吞噬,被风刃绞杀,天地瞬间昏暗,虚空的范围不断扩大。

    谢陵他们的飞舟被掀翻出去,修为高的人自觉地抓住身边修为低的弟子,他们犹如风雨飘摇的大海里的小船,摇摇晃晃地找不到着力点,不断地下坠。

    疾风在乱石中穿梭,小蛇也被方生放出来,它们两只妖兽不受影响,在这破败中能救一个是一个。

    谢陵落在疾风头顶,飓风形成的刀刃撕扯着,他运起灵气抵抗,被乱石遮迷了眼,已经完全看不清身后的情况。他的内心一阵阵的刺痛,他曾经用过那张卷轴,他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下场。

    疾风还在努力地救人,它的婴啼比之以往更加悲戚,闻者无不伤心。

    在乱石之间,谢陵隐约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逆着人流,朝着阵法爆发的方向冲去。

    “师尊?”谢陵一愣,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从疾风身上离开追出去。

    疾风也想追,可它背上还有人,它被乱流驱赶着,失去了最好回头的机会,只能继续往前走。

    谢陵的速度不及那道身影,他躲避着那些碎石,风刃,裂缝,身体被割伤被砸中。可他毫无感觉,身体的痛比不过心底的难受。

    最终战斗的方向已经被虚空蚕食了一半,陆行渊速度不减,谢陵追不上,只能大喊道:“师尊!别再往前走了!”

    陆行渊一顿,他早就知道谢陵跟在身后,可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来。他的眼里只有那块碎片,熟悉的气息正在消散。

    他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是恨?是怨?还是痛?

    他为人子,却不知道云棠有这一场劫数。他以为前世云棠受伤,是仙界不稳的缘故这一世有他在,他们必定都能安然无恙地离开。

    他们之间有很多误会,他觉得应该有一个秉烛夜谈的机会。

    他们上次匆匆一别,他甚至都没能说两句温馨的话。

    “师尊,你不要冲动,她不想看到你这样。”

    陆行渊停下来,谢陵这才有了追上去的机会。前方已经无路可走,继续往前死路一条。

    云棠不会想要看见陆行渊这个样子,她说了,不让陆行渊选。

    “你不该跟过来。”陆行渊抓住谢陵的手,此刻不管是往前还是往后,以谢陵的能力都很勉强了。他身上伤痕无数,鲜血流淌不止。

    谢陵反手抓住陆行渊:“要死一起死!”

    谢陵不是不懂事,他只是怕陆行渊在这样的打击下做傻事。他不管不顾地跟过来,陆行渊总要顾忌他的死活。

    他在用自己逼陆行渊离开。

    陆行渊闭了闭眼,眼眶发红,道:“她不应该死在这里,就算只是一具尸体,我也要带她离开。”

    陆行渊去意已决,不等谢陵多言,他心念一动,谢陵就消失在他眼前。

    他看向那无尽的虚空,一头扎进去。

    第二百四十四章

    仙界变故,前往仙界的通道崩塌,方生等人赶在最后一刻被传送出来。

    在他们身后,陆晚夜的虚影站在破碎的通道前,神情凝重。他抬手虚握空气中的灵气,唇微张:“夫人……”

    他的声音很轻,微不可闻,唯有站在他身边的琅煌听清了。琅煌的视线看向方生等人,他们各个身上都带着伤,头发凌乱,十分狼狈。

    疾风更是焦躁不安,啼鸣尖锐刺耳,在高空中盘旋不止,引的在烟雨城等消息的各方势力闻声而动。

    琅煌清点人数,存者十之二三,可谓损失惨重。

    他在人群中搜寻了一圈,面色凝重:“陆行渊和谢陵呢?仙界发生什么了?还有云棠和谢道义,他们怎么也不在?”

    陆行渊,云棠和谢道义三个真君期,加上谢陵一个化神期,这种配置在仙界横着走都没问题,琅煌没想过他们四个人会没出来。

    死里逃生的人听见琅煌的话,情绪低落,纷纷低下头。

    方生捂着心口,他此次受伤不轻,稍微动一下胸腔就疼的厉害。他惨白着脸,颤声道:“云夫人和谢道义同归于尽了。至于魔尊,他和谢陵还没出来。”

    琅煌一怔,抬头看向陆晚夜,他却像是有所预料,轻叹一声,无奈又宠溺:“夫人,我该拿你怎么办?”

    陆晚夜的声音随着他的残魂一起消散在风中,失去他的力量支撑,通道也完全消失,再无痕迹。

    聚集在烟雨城的势力赶来听到这消息,惊讶地瞪大眼。

    不等他们出言询问这个消息的真假,两股精纯的灵力就在烟雨城的上空爆发出来。两道天光直冲天际,天光内是无数精纯的灵力形成的风暴,那风暴盘旋而上,到达一个极点后,散做漫天的星辰,飘向人间各地。

    烟雨城附近的花草灵植疯狂生长,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这是……这是……”

    众人震惊地说不出话来,琅煌握紧了拳头。

    “真君陨落,还道天地。”

    飘散的灵气中有琅煌熟悉的气息,确实是云棠和谢道义无疑。

    一座仙府折了两位真君,烟雨城的动静闹大了,不管是魔族,妖族,还是人族,他们都注意到了这里的动向。

    云棠和谢道义成名在外,谁也没有想过他们之间会是这样的结局。

    极北之地的雪山上,一座以冰雪闻名的宗门内,被冰封的山巅,身着鹅黄轻衫的尊者遥望天际,抬手接住散落的灵光,漂亮的眸子有些发红。

    在她身后,九殿下谢萱腰缠长鞭,神情肃穆。天际飘着的雪夹杂着散开的灵气,有熟悉的气息拂过她的鬓角。

    像是一双手,轻柔又怜惜。

    谢萱有些怔然:“娘,出什么事了?”

    湘夫人垂手转身,曾经雍容华贵,明艳大气的她在这雪山清修多年,心境早已变得如这雪山一般冷。

    可谢萱敏锐地察觉到,她娘的心情有了波动。

    湘夫人负手而立,传音道:“天阙宫听令,本尊要出山。”

    真君还道天地的灵力足以春风化雨,润泽万物。

    可真君陨落,对如今的天下而言,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再加上陆行渊和谢陵消失在仙界,没有在通道崩溃前出来,这一下就是损了三位真君。

    烟雨城地处要塞,本就消息灵通,这一日的事不出两天就传遍天下。

    除了谢道义和云棠的陨落外,之前众人争抢的东皇钟是赝品的消息也传了出来。方生他们不会说,但不代表别人不会。谢道义身死,可卫一逃出来了。

    他剑指魔族,直言陆行渊知道真正的东皇钟所在,他之前一直是把众人当猴耍。魔情宗和御兽宗助纣为虐,谢道义之死,他们两个宗门也有参与。

    之前进入仙界的势力中,御兽宗,魔情宗以及魔族三方势力保存最完整,不似其他门派零零散散就剩几个人。

    卫一的话无疑让他们成为众矢之的,魔情宗和御兽宗联盟,辰一本来想说干脆不演了,直接倒戈魔族,却不料有一个宗门比他更快。

    在外界因为仙界和假东皇钟的事吵的沸沸扬扬时,天衍宗突然宣布云棠身死,新任宗主为破厄剑尊陆隐川。

    “他天衍宗有病吧?”

    辰一听到消息时,忍不住破口大骂。这要是搁几十年前,说不定还无人有异议。可现在先不说陆行渊生死不明,光他和天衍宗的仇,就够他去天衍宗闹上一闹了,怎么可能当宗主?

    “听说是云棠下的命令。”方生倒是淡定,彼时他和辰一都在御兽宗内养伤。

    梅洛雪不便见他们二人,让沈炽给他们带了药。

    听见云棠的名字,辰一又想起仙界内的一幕幕,他揉了揉胀痛的眉心,问道:“陆行渊和谢陵还是没有消息吗?”

    方生摇头,提到这事,他有些愧疚。说好了要帮陆行渊看好谢陵,可谢陵转身追去时,他却没有办法回头阻止。

    如今天下混乱,真假东皇钟的消息更是讨伐征战的借口,魔族成为活靶子,大大小小的战役不止,梅洛雪没办法离开魔族,寻找陆行渊的事都交给了怀竹。

    “疾风是陆行渊的契约兽,它还在烟雨城守着,只要它无恙,陆行渊就是安全的。”方生宽慰辰一,“而且假东皇钟在陆行渊身上,它同样可以横渡虚空,他们不会有事。”

    “但愿……”辰一有些不安,可他不知道这样的不安来自哪里。

    方生见他愁眉不展,转移话题道:“我听说你们宗门的圣子已经去佛宗很久了,你不打算去把人接回来?”

    “你怎么知道我没接?”辰一提起这个就来气,他一向是不怎么约束凌玉尘,之前知道凌玉尘和佛宗有染他也没在意,以为他是看上无尘的脸,玩玩而已,没想到会让凌玉尘被佛宗骗去,佛宗还不还了。

    堂堂正派,怎么能做出这等厚颜无耻之事?这难道不应该是他们魔情宗使这种手段吗?

    “也是奇了怪了,佛宗扣着他干嘛?”辰一想不明白,就算是防止他利用凌玉尘攻打魔族,现在都结盟了,也该把人还回来了吧?

    “慈悲知道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他许是有自己的考量。”方生一想到在仙界发生的那些事,就有一种辨不清真相的茫然。

    眼下能解答的陆行渊下落不明,他倒是想去佛宗走一遭了。

    辰一看穿他的想法,他们两个养了几天,这身体奔波一趟也不算什么。

    辰一心里正盘算着,就看见谢遥从外面进来,他步伐匆匆,神色焦急,给方生行了个礼,道:“宗主,佛宗出事了!”

    最近的太一大陆算得上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卷进去的势力是一个接一个,就连佛宗也不能幸免。

    比起其他势力外在的利益纠葛,佛宗就厉害了,那受万人敬仰,出淤泥而不染的佛子竟然是业障未化的修罗,佛宗一直在隐瞒,时至今日已是极限。

    无尘体内业障之力失控暴走,整个佛宗都被笼罩在黑雾中,其内是肉眼可见的白骨和阴魂,它们夜夜游荡在佛宗的古寺间,凄厉惨叫,痛苦哀嚎,圣洁宝地变成了人间地狱,

    佛宗的大批弟子在慈悲的提前疏散下离开了宗门,小部分卷入其中,被黑雾吞噬,陷入梦魇之中。

    等各大门派听到风声赶过去,佛宗宗门已经完全沦陷,而且业障有往外扩散的危险,慈悲带着佛宗弟子在外围成一圈,夜夜诵经,想要安抚无尘。

    可他们的经文只会让无尘更狂躁,他肆意地释放出体内的业障之力,让它吞噬,蔓延,为祸人间。

    慈悲盘膝而坐,手持念珠,闭目念经。只是这一次他们念的不再是往生超度的经文,而是封印的佛法。

    他们没有办法让无尘脱离业障,只能将他暂时封印在佛刹内。

    “你们一个两个的是在上赶着发疯吗?好好的佛子怎么就变成罗刹了?”辰一跟着方生连夜赶来,看到那乌泱泱的业障之力,心底发颤,骂了两句后发现没有凌玉尘的身影,怒道:“老秃驴,老子徒弟呢?”

    慈悲看着他,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歉意道:“凌施主一直陪无尘研习佛法,他离无尘最近,并没有逃出来。”

    “放屁,那臭小子看个清心诀都能把自己看睡着,还研习佛法,你当我好哄呢?”辰一被慈悲的话气了个仰倒,他自己的徒弟他还不清楚是什么样吗?

    “你们佛宗到底在干什么?你嘴里有几句实话?”

    辰一步步紧逼,句句追问。慈悲却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对辰一的气急败坏没有丝毫的理会。

    无尘这一次的爆发让佛宗千百年的威望毁于一旦,想要一探究竟的人不止辰一一个,只是辰一还有个徒弟在里面,所以比别人更心急。

    面对外界的肆意窥探和诋毁,慈悲始终三缄其口,不肯透露半个字。

    那些人恼羞成怒,又畏惧业障之力蔓延,扬言要灭了佛宗和无尘。事情闹大了,三位圣人也坐不住了。

    业障之力不同入魔修道,它一旦蔓延,对于现世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顾诀和谢问先后派出弟子前往佛宗,询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佛子化身罗刹,除了明面上的危机,更大的麻烦是他背后所代表的轮回。即便众人早已明白天道有缺,轮回不全,世间已无飞升之路,但这还是第一次直观的感受。

    无法被度化的因果,最终又会回到众人的身上。曾经翻下的罪业,都是剔骨的刀刃。

    “佛宗真是好大的胆子,嘴上说着慈悲为怀,却给太一大陆留下那么大的隐患。慈悲大师,你是要众生为你佛宗陪葬吗?”

    代表皇城前来的人是谢迟,云棠和谢道义同归于尽后,他没有哭,反而在第一时间借谢问的威望,把皇朝的权势掌握在自己手中。

    当年那个张扬跋扈,目中无人的公子哥,在接二连三的变故中,早已不再是仰仗宠爱的人。他夺权夺势,心狠手辣,一身戾气。

    他坐在仙侍抬着的飞仙轿中,倚靠着身后的软枕,把玩着手上的匕首,脚边跪着一个衣衫不整的美人。美人面有绯色,神情屈辱。

    佛宗的浓浓黑雾在谢迟的眼底翻滚,见雾见心,他恍惚看见了陆行渊,闪神片刻后,冷哼一声。

    不满佛宗而惴惴不安的那群人看见有人出头,顿时就像有了主心骨,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之前就觉得你们佛宗的佛子不对劲,天天跟着魔情宗的人跑,原来竟是一丘之貉。”

    议论的人话音刚落,辰一就一指灵气弹出,将人打翻在地:“一群乌合之众,给老子闭嘴,老子现在心情不好,要杀人。”

    凌玉尘生死未卜,辰一只觉得他们聒噪。方生出手拦了一下,让他不要冲动。他们现在本就在风口浪尖,若是辰一真要了别人性命,无疑是让对方有了下手的机会。

    辰一觉得憋屈极了,忍了忍,走到一旁的台阶上坐下,独自生闷气。

    方生踱步到慈悲身旁,这里离业障很近,能够感受到那股狂躁的暴戾气息,刺的人面颊生疼。

    “慈悲大师,沉默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方生斟酌道。“我只问大师一件事,当年的狩天计划是不是和他有关?”

    方生的声音不低,在场的人都能听清,他们不由地一愣,诧异地看向方生。

    在世人的眼里,狩天计划开始时,还没有无尘这个人。他唯一能和狩天计划扯上关系的地方,就是他诞生时,陆晚夜和云棠携手前往佛宗祝贺,送过贺礼。

    慈悲眼眸微抬,道:“是,也不是。”

    无尘是促使陆晚夜下定决心的契机,但陆晚夜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把他牵扯进来。天道不全,轮回异常,此乃大势所趋,而非无尘之过。

    只可惜魔族都能看清楚的道理,有些人为了利益,不肯明白。

    “慈悲大师,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和我们绕圈子,给个准话就那么难吗?”人群里不满的声音高涨,有人亮出了法器。

    慈悲听见那肃杀的风划过耳畔,闭目垂首,双手合十,道:“无尘不会失控,就算他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我们佛宗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唤醒他,此事就不劳诸位费心了。”

    “他都这样了还不叫失控?”谢迟冷笑,道,“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可我怎么看都觉得慈悲大师的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大师是无尘的师尊,养了他那么多年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既然如此,不如我来帮大师一把,让大师早做决断。”

    谢迟抬手,朝着眼前的黑雾挥出一道剑气。他的剑意阴狠,沾上那点黑雾就像是热油遇上冷水,不断地发出呲呲呲的声音。黑雾翻滚着,一条黑色的铁链从里面飞出来,直直地射向谢迟。

    谢迟身前的仙侍上前抵御,被铁链贯穿身体,鲜血喷涌而出。铁链嗅到血腥味,就像是蛇一般扭动起来,将仙侍拖入迷雾中。

    侍卫发出惨叫,但很快被恶鬼的咀嚼声盖过去,牙齿撕咬血肉,啃食尸骨的声响听的人头皮发麻。

    “呵,不自量力。”

    一声轻笑从黑雾中传出,雾气朝着两边散开,手持串珠的无尘在半空中信步而来。他白衣似雪,却没有以往的冰清玉洁,慈悲为怀。眉间红莲印记散开,红色的纹路蔓延至上半张脸,让他看起来格外的邪气。

    黑色的优昙花在他脚下绽放,他的眼睛被黑雾所覆盖,只有漆黑的瞳孔,嘴角挂着一抹冰冷的笑意。

    在他身后,渐散的黑雾中,凌玉尘被锁链束缚了手足吊在半空中。他垂着头,一动不动,不知是生是死。

    随着无尘的脚步迈出,那些黑雾又一拥而上,将他遮掩吞噬。

    “你们好吵,如果是活腻了,我可以勉为其难地超度你们。”无尘笑意盈盈,双手合十,一脸的冰冷,“毕竟都是些该下地狱的面孔。”

    “大言不惭,就凭你?”

    有人不屑地叫嚣,话音刚落就被铁链贯穿身体,拉入黑雾中。

    无尘出手极快,就连那人身边的同伴都没看清,众人瞳孔骤缩,不约而同地警惕起来。

    无尘张开手臂,黑雾中的惨叫让他露出了愉悦的神情。神佛坠魔,他眉眼变得艳丽,摄人心魄,让人忍不住把视线放在他身上,一时心底浮想联翩。

    “不要看他,阿弥陀佛。”浑厚的佛号声荡去众人心底的旖旎,众人回过神来,对上无尘那一脸戏谑的笑意,不由地背脊发寒。

    他们不知不觉中就着了道。

    慈悲站起身,平静地仰望无尘,他对这一天的到来早有预料:“无尘,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师尊,我不想回头了。”无尘笑道,“他死了,这世间早就没有值得我回头的东西。师尊,这天下有那么多的能人异士,名门正派,可为什么偏偏要他牺牲奉献?他有恩爱和睦的妻子,有懵懂不更事的幼子,他计划好了一切,为什么就是不肯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无尘面容悲戚,世人不知那个他是谁,可慈悲知道。

    慈悲低垂眉眼,叹道:“世人皆有一死。”

    “可我不想他死。”无尘垂眸,那双漆黑的眼瞳里布满了悲伤,他凝视着慈悲,双眼垂泪,神情悲痛又落寞,像是被人遗弃一般,痛苦道,“师尊,我找不到他的魂魄。不管是在人间,还是在轮回道,我都找不到他的魂魄。”

    慈悲一怔,动容道:“无尘,你想做什么?”

    无尘面色微僵,像是在慈悲的这句话下恢复短暂的清明。但很快他又失控,露出几分癫狂之态,笑道:“我找不到,不如你们去替我找。你们杀了他,等你们死了,他一定会出现。”

    无尘的声音变得阴冷,身后的黑雾如同热水一般,不断地沸腾。他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大笑道:“你们都该死,你们都是凶手!”

    说着无尘顿了顿,又道:“我也是,所以我们都该下地狱!”

    无尘面上满是疯狂,身后的黑雾高涨,不断地冲击佛宗设下的结界。黑色的铁链从黑雾中窜出来,不分敌我地厮杀吞噬。

    维持阵法的佛宗弟子在他的撞击下喷出鲜血,但还是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肯挪动半步。

    他们是最后的屏障,一旦他们倒下,业障之力流入人间,真正的浩劫就会降临。

    无尘悬空而立,他此刻就是活脱脱的妖邪在世,黑色的优昙花摇曳,万里无云的晴空随着他的失控而阴暗。

    佛宗唱诵经文的声音没有停,道道金光从阵法四周亮起,无数的符文飞向无尘,想要将他封印。可那些符文还没有靠近他的身体,就像冰雪般消融。

    无尘一身邪气,周围的人坐不住了。胆小的早早地退出战场,剩下的则是和那些从黑雾中窜出的铁链缠斗在一起。

    慈悲看着逐渐疯狂的无尘,悲天悯人的面具破碎,满脸苦涩和沉痛:“无尘,不要再执迷不悟,他不想看见你变成这个样子。”

    慈悲很是心痛,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子,哪怕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他也于心不忍。

    无尘的身形顿了顿,看的出来这个他对他的影响很深,是他的执念,也是禁锢他的枷锁。可如今枷锁已开,执念未消,留给他的是不甘和痛苦。

    无尘按压着自己的心脏,道:“可他已经死了,天下人都是刽子手。”

    “为什么是他?扰乱轮回秩序的人是我,携带业障之力的人是我,生而不祥的人还是我!佛宗忌惮我,厌弃我,只有他肯要我。他把我从那方小院带出来,我很开心,可我宁愿从来没有走出来过。为什么?为什么我踏出那方小院的代价是要他的命?”

    无尘悲恸质问,字字句句,声声泣血。

    他给他名字,带他离开囚笼,让他好好地活着,可以自己走出去看大山大河,而不是用佛目凝望世人。

    无尘以为只要他走的够远,看的够多,他就可以改变。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走出去的每一步,成长的每一岁,都是催着另一个人死亡的屠刀。

    命运何其残忍?

    “如果我没有来到这个世上,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无尘自嘲道,可是没有人能给他答案。他

    们身在棋局中,布局的人死去,新的掌棋人生死不明。

    慈悲心情沉重,一脸痛惜道:“原来这些年你一直没有走出来。”

    无尘敛眸,眼底蒙上一层黑雾,有个声音在心底蛊惑他:为什么要走出去?如果他放下了,释怀了,他在乎的人不就白死了吗?

    他不要放下。

    恶念在无尘心底翻涌,黑雾不断地撞击囚禁他的结界,金色的符文飞舞,形成一道道的细丝,想要将无尘束缚在里面。

    “师尊,我不想和你为敌,你不要阻拦我。”无尘心底还有一点理智,但不多。几乎是说完这句话的功夫,他下手就越发狠厉。

    天空中的结界被撞出水纹,有些地方甚至爬上蜘蛛网般的细纹。佛宗弟子节节败退,不少人面色苍白,被业障之力影响,眼底泛起红色的血丝。

    此时此刻的无尘憎恨这个世界,也怨恨世人。他只想把一切都拖入地狱,让所有人不得安宁。他肆意的冲撞封印,让业障之力弥漫,就算不能突破出去,那股力量对旁人还是有影响。

    他立于苍穹之上,红莲印记艳如血浸,他抬手掐诀,黑雾幻化出海市蜃楼,闻者如坠地狱,心魔立生。

    “闭眼!”慈悲喝道,但仍有人中招。他们先是觉得浑身僵硬,难以动弹,随后便是走马观花般,坠入心中贪婪的梦乡。

    无尘邪笑,吟唱着古老的焚音,那些沉入梦魇的人在他的声音下,抬起头,迈开脚,犹如木偶一般僵硬地走进黑雾。

    佛宗不让无尘出来,无尘就让世人自入地狱。

    走入黑雾的人越来越多,佛宗的结界摇摇欲坠,弟子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

    慈悲面色苍白,额角渗出冷汗。弟子们倒下,封印的压力就会全部落在他身上,方生和辰一想帮忙却无处下手。

    他们忌惮业障之力,又不能贸然闯进去和无尘动手。

    谢迟看够了热闹,丝毫没有卷进去的意思,道了声无趣,就让仙侍返程。

    无尘还在攻击结界,金色的符文黯淡下来,慈悲嘴角溢出血迹。

    “方宗主,辰宗主,老衲坚持不了多久了,烦请二位将周边的人迁走。”慈悲咽下喉咙间的血气,无尘影响的人越多,业障之力就越深。

    他本身的修为本就不弱,平日有所隐藏。如今他人在轮回之间,行的是阴阳之力,能诱心魔,就算是得道之辈,也能被窥见因果下的阴私,被他卷入深渊之中。

    慈悲早知会有这样的一天,其他人可以离开,可他不能。他是无尘的师尊,当年为了佛宗的声望,他已经放弃过一次,这一次他不能再弃无尘而去。

    眼下并非刨根问到底的好时机,辰一和方生立刻行动起来,慈悲让还能行动的佛宗弟子携带同门离开。

    慧明大师等人想要留下来,亦被他阻止。

    黄泉路不需要太多的人,他一个人走便可。

    随着佛宗弟子的离开,阻拦无尘的结界被他冲破,支离破碎的金光和符文一同消散。慈悲被力量反噬,那股推力将他震退。

    黑雾犹如洪水决堤,在无尘的指挥下朝着外围蚕食。

    眼看那些黑雾无所顾忌,慈悲甩出身上的佛珠,抬手掐诀,一百八十颗佛珠亮起,飞跃到无尘的头上,佛珠上金光闪烁,串联在一起,形成一道金色的光柱,将他笼罩其中。

    无尘神色微顿,脚步微缓,耳边一片嘈杂。黑色的优昙花在他脚下静静地摇曳着,浮动的每一片花瓣都在扇动那些黑雾。

    厉鬼的哀嚎,世人的七情六欲,轮回里无法度化的罪恶,此刻都一股脑地涌现。它们能够在外具象化,必然是无尘的内里已经千疮百孔。

    黑雾遮掩了无尘的视线,他抬起手,朝着慈悲落下一指,笑道:“师尊,你不该阻我。”

    围困无尘的金光在这一指下碎裂,头顶的佛珠崩断四射。煞气凝聚在这一指之上,四周格外寂静,唯有风刃之声不止,呼啸着冲向慈悲。

    慈悲运转功法,一道虚幻的钟影将他笼罩,风刃在上面划出火星,力量的碰撞让钟声回荡在四周,一声声高亢不止。

    无尘听的头疼欲裂,一步跨出,恐怖磅礴的煞气再度冲向慈悲。这一次钟鼎没有完全抵御,它被冲击的粉碎。慈悲被那股力量击中,倒飞出去,胸膛内翻滚的气血再也止不住,鲜血从口中喷出。

    他面色惨白,但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他知道无尘陷入了自己的梦魇中,就像过去这几百年,他每一次被业障反噬一样,慈悲身为师尊,总是会坐在他门前守着他,等他好转才能安心。

    “或许是最后一次了。”慈悲心想,他只能陪无尘走到这里。

    无尘的攻击没有停,黑雾中的虚影张牙舞爪,他们也想尝一尝高僧的血肉。让解惑者死于困惑者的手中,怎么看都是一出好戏。

    黑雾包围了慈悲,在轮回之力的影响下,慈悲的眼神有些溃散。他仿佛回到和无尘的第一次见面,漫天的火光吞噬了村庄,村民在烈焰中哀嚎惨叫,而无尘安安静静地躺在优昙花中,冷眼看着业火肆虐。

    耳边有人在痛苦地诅咒,唾弃,慈悲看着自己佛珠断裂,珠子滚进烈焰中,沾染血肉……

    “慈悲大师……”

    有人在慈悲耳边轻叹,他猛地惊醒,无尘的攻击已经到了眼前。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雪色的剑光从天而降,稳稳地插入慈悲身前的地面,剑刃上的结界展开,挡住了无尘的攻击。

    慈悲认得这把剑,它此刻变得熟悉又陌生。熟悉是模样没有大改,但气息截然不同,剑刃上流光溢彩,密布的剑纹留下浅浅的印子,格外华丽。

    还不等慈悲有所反应,一道身影就越过他,直奔无尘而去。

    无尘瞳孔骤缩,下一刻就被人一拳砸在脸上,身体往后倒去。他身边凝聚的轮回气息嗅到不同寻常的剑气,犹如遇上天敌,纷纷后退。

    黑雾流窜,很快二人身边就留出一片空地。

    无尘被这一拳砸懵了,眼底的黑雾散去些许,眼神有片刻的清明。可这点刺激还不够,面上的红莲印记变得更深。

    他还没来得及反抗,对方的拳头又落下来,没有任何的灵气波动,就是最简单的拳头,如同凡人斗殴逞凶时挥出的那般,又急又密地砸下来。

    无尘终于想起来抬起手臂护着自己的脸,拳头砸在他的手臂上,力道又重又沉,他听到自己手骨断裂的声音。

    刺痛穿过围绕着他的喧嚣之声,直直地传入脑海中。在那无尽的蛊惑和渲染的恶意下,有人挥着拳头把他打了一顿,又揪着他的衣襟将他提起来。

    他能感觉到那人的气息熟悉而浑浊,带着怒意和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

    “无尘,你真的甘心被它控制吗?你想让我爹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吗?”

    这声音透着热意,无尘眼前人影重重,他大脑发昏,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过了许久,眼前人的面貌才清晰,无尘眼眶发红,哽咽道:“阿渊,可他不在了啊!不管我现在怎么样,他都是看不见的。”

    把他从小院中带出去,让他从泥潭中脱身的人,早在两百多年前,就死在一场精心谋划的乱局中。

    业障不过是勾起无尘苦苦压抑在心底的感情,那些他不曾忘却的回忆。

    陆行渊喉咙发紧,是啊,不在了,都不在了,不管是他爹,还是他娘。他走到现在,知道的越多,越能感受到那把延迟落下的钝刀带来的痛楚,每一刀都是凌迟的酷刑。

    陆行渊松开无尘的衣襟,就着双膝跪地的姿势,把无尘抱入抱入怀中。他目光冷冽而清明,他把痛楚压抑在心底,掩盖自己的悲伤,他还不能倒下。

    “他们不在了,可我们还在。你答应的事还没有办到,我许下的承诺也没有兑现,我们都还不能死!无尘,用心听我的声音,不要被它控制你,你好好想想,你为什么会失控?”

    陆行渊的声音沉而稳,他看穿了无尘的困境,用声音引导他,让他去挣脱束缚。

    无尘大脑刺痛,被陆行渊抱着的身体僵硬,他感觉到自己落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底,海水没过头顶,他整个人不断地往下沉,一重重的压力涌上来,几乎要把他的骨骼压碎。

    他拼命的想要往上潜,可身体不听使唤,在无尽的黑暗中,天光泯灭,山脉模糊的影子浮现在无尘眼底。

    明明是深海,却有奇峰峻岭,甚至能闻到花香,听见鸟鸣。

    无尘很惊讶,他想探寻更多,他的视线环顾四周,窥见交融的山海尽头,一道沟壑横贯,犹如巨大的伤痕落在此间,海水不入,山脉不生,背后是一片漆黑。

    无尘一怔,耳边回荡着缥缈的声响: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

    声音入耳,空灵悠远。

    无尘混乱的意识在黑暗中寻到了指引的方向,一瞬间福至心灵,他知道这是哪儿了。

    世间不可见之地——环水之渊!

    “轰隆!”

    苍穹之上,乌云盖顶,惊雷炸响。

    无尘靠在陆行渊肩上剧烈咳嗽起来,眼中的混沌散去,眼神一片清明。

    他想起来了,他在凌玉尘的帮助下六欲天魔诀大成,他从双鱼身上借得佛目加身,以佛目窥人世不可见之地。

    他在山水之间得见真容,同时像是触碰到了某种禁制,压抑的业障之力悉数爆发,意识沉沦,沉入深海而不知。

    有一道声音一直在蛊惑他,挑起他心底的仇恨,消磨他的意志,让他沉睡在海底深处的同时,又借他的手释放轮回。

    他浑然不觉,在那股力量的操控下去宣泄。那股力量还让他重新看见了陆晚夜的死,因为他的降生,轮回缺失,世人为了追求力量和灵气,挑动战争,一步步逼死陆晚夜。

    无形的操控篡改了无尘的记忆,并让他深信不疑。让他憎恨,也让他愧疚自责。

    倘若不是陆行渊赶回来的及时,无尘的屠刀就要刺向自己的恩师,让一切变得不可挽回。

    “轰隆!”

    被乌云笼罩的天际闪过一道银白的亮光,闷雷声重重地砸下来,伴随着雷声的轰鸣,豆大的雨珠坠落,一场倾盆大雨瞬息而至。

    无尘面色苍白,雨水滚过他的脸颊,脸上的红色纹路淡去,最后只剩下眉间的一点红莲。

    他扶着陆行渊,看向他的眼神似有着千言万语要诉说,可最终都落在心底,只留下一句:“我看见了。”

    陆晚夜请他寻的世间不可见之地,在经历诸多的波折后,他找到了。

    陆行渊神色如常,他从不怀疑无尘的决心,对此早有预料,甚至是这一场杀劫。只是他没想到答案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递到他眼前,在他送走一个又一个故人后,命运轻描淡写地和他开着玩笑。

    陆行渊垂下眼,雨水从眉睫间滚落,他遮去眼底的异色,拍了拍无尘的后背,没有言语。

    负责迁走周边人的辰一和方生感受到陆行渊的气息,又一同折返回来。他们扶起慈悲大师,目光所见是两道在雨中跪立相依的身影。

    重重雨幕下,他们看不清二人的神情,但能感觉到无尘身上的业障之力被控制住了,他身下的优昙花在雨雾中消散,厉鬼的哀嚎被雨雾掩盖。

    黑雾散去,佛寺再现,被卷入黑雾中的人躺在地上,不知生死。而被铁链束缚的凌玉尘坠落在佛寺门前的白玉兰树上,手臂垂落,面白如纸,昏迷不醒。

    闪电划过苍穹,银光乍现,照亮幽幽佛寺。

    第二百四十五章

    无尘失控,因为陆行渊回来的及时,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那些被无辜卷入黑雾中的人只是陷入梦魇之中,偿还了一些因果,大部分幸存下来。

    凌玉尘因为一直跟在无尘身边,无尘失控最先攻击的人是他,没有人知道他和无尘之间发生了什么,被救下来后,他一直昏迷不醒。

    在场的几人都看过,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凌玉尘没有外伤,也没有内伤,神魂无恙,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辰一要带他回魔情宗,可是无尘不许,两人僵持不下。辰一此刻是看见无尘就头疼,气的跳脚。

    陆行渊安抚二人,提出折中的办法,让大家随他回魔族。梅洛雪医术一绝,什么疑难杂症都难不倒她。

    “也好,待老衲安顿好众僧人,便来寻诸位。”慈悲同意陆行渊的提议,道:“有些事到了该摊牌的时候。”

    无尘失控,当年的诸多隐情到了该面对之时。陆晚夜和云棠都离开了,慈悲是剩下的知情者。

    无尘之事,佛宗外围有着诸多眼线,不需要陆行渊他们做什么,他们离开佛宗前往魔族的消息自然而然地传开了。

    仙界通道已经关闭,陆行渊在其内失踪,不少人以为他也会陨落,没想到他还能出来,还那么巧地救下无尘。

    假东皇钟一事已经让魔族成为不少人的眼中钉,现在多了个无尘,魔族周边的势力蠢蠢欲动,不少人的视线都汇聚在此。

    陆行渊对此没有太大的反应,他出来时已经让疾风回来报信,这会儿看见他,魔族并不惊讶。

    梅洛雪现身给凌玉尘诊治,他并没有受伤,只是陷入梦魇的时间太长,又和无尘有染,影响较深,神识没有归位。

    梅洛雪给了丹药,吩咐静养,再过个一两日就能醒来。

    听到凌玉尘和无尘有染,辰一瞪大眼。他徒弟被拐去那么久,要说什么都没发生不太可能。他心里早有预料,毕竟无尘长的好看,凌玉尘又是个看脸的。可当事实真正的摆在眼前,辰一还是有点心梗。

    他不知道该说凌玉尘大胆,还是该说无尘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们留一个人陪着就行,没必要都杵在这里。”

    凌玉尘性命无虞,只是需要点时间苏醒。陆行渊直接把人安排在自己的院子里,无尘坐在床边陪着他,他自从清醒后,眼神就没从凌玉尘的身上移开过。

    梅洛雪逐人出门,不用问也知道无尘会留下来。

    连日的暴雨让天色昏暗,屋子里光线不明,无尘又是逆光而坐,白色的僧袍垂落在脚边。他凝望凌玉尘的睡颜,目光近乎虔诚。

    众人识趣地退出去,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魔族内的气氛有些凝重。梅洛雪安排辰一和方生住下,他们现在是一个阵营上的盟友,魔族不会限制他们的走动。

    只不过魔族现在需要陆行渊出面稳定军心,梅洛雪很快就把人带走了。

    仙界崩溃,云棠身死,东皇钟再起波澜,陆行渊是最了解情况的人,只要他在魔族一天,魔族就不得安宁。

    魔族内部主战,反正现在外面全乱套了,就算魔族不出手,其他人也会掀起战争。

    陆行渊没同意也没拒绝,大殿上大家各执一词,都说的很有道理,他静静地听着,意外的安静。

    “尊上,你拿个主意吧,不管你说什么,我们都支持你。”魔族见他久久不出声,反而有些不安。

    “如今站在顶端的势力中魔情宗,御兽宗,佛宗已经同我们结盟,剩下的天衍宗和皇朝是什么情况?顾诀和谢问出面主持大局了吗?”

    陆行渊问道,大殿内的气氛瞬间凝结,众人沉默下来。

    陆行渊眼神微眯,刚才大家谈论的激烈,但都有意避开了这两个宗门。周围盯着魔族的不过是些中游势力,实力一般但加起来还是有那么多人,惹人心烦。

    殿内诡异地安静,更显得殿外的雨声嘈杂。

    梅洛雪端起桌上的茶杯,轻抿了一口热茶,润了润喉,道:“云棠去仙府前,把你定为天衍宗下任宗主。顾诀没有反对,天衍宗已经对外宣布,你是新任宗主了。”

    魔族沉默不是因为这事荒唐,而是因为云棠。陆行渊回到魔族多年,他们还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如此直白地提过云棠。

    魔族并不清楚陆行渊对云棠是何种感情,他们对此小心而谨慎。伊人已逝,曾经的恩恩怨怨随风而去。

    陆行渊明显的愣了一下,但无人知道他是因为云棠,还是云棠做的决定。

    他生于魔族,但长在天衍宗,那两百年的岁月并不是真的随着他的离开就不存在了。天衍宗有太多的弟子因为他的名号而拜入山门,如今天衍宗高层死的死,伤的伤,其他门派不敢动手是因为顾诀还在。

    圣人之名,能抵万千。

    云棠把天衍宗留给他,并非没有私心。

    “这天衍宗你要吗?”梅洛雪问道,这也是魔族关心的问题。

    “要。”陆行渊没有犹豫,回答坚定。

    殿内的气氛又是一冷,上次借着假东皇钟,陆行渊是除去了不少当年的仇人,可只要天衍宗这个名号还在,魔族的心里就是有疙瘩。

    更何况顾诀还没死,陆行渊留下天衍宗,谁敢保证顾诀不作妖?

    “我知道你们的顾虑,但眼下这些都不是问题。”陆行渊道:“周边的势力也不用管,告诉他们,有什么想问的大大方方来我魔族,少在背后搞小动作。我魔族是不战,不是惧战。”

    “尊上的意思是不管了?”魔将不解地问道。

    他们明显占据优势,陆行渊也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但这个处理方法真的让人费解。

    “死那几个人又能如何?”陆行渊的眼神微冷,嘴角微勾,他声音低沉,满是轻嘲之意。

    围在魔族周围打转的不过是些小喽啰,随手打发了事,魔族不必把精力放在这上面。

    陆行渊心意已决,其他人就算心里有不悦之处,也不好多说什么,纷纷起身告退。

    陆行渊留下沈炽,让他去御兽宗走一趟,将谢遥请过来。沈炽有些不解,御兽宗的宗主尚在此地,请谢遥过来做什么?

    “你且问他,想不想要仙皇那个位置。”

    谢道义已死,皇朝那块地也该易主了。虽然谢遥回了御兽宗,但不代表他就没有野心。

    仙皇那个位置,谢陵这一世不屑去抢,陆行渊自然要选择一个他信得过的人。

    众人散去,陆行渊独自留在大殿上,他并不着急离去,一个人在殿中坐了许久。

    殿外雨声不停,梅洛雪去而复返,肩膀上落着淋了雨的疾风。

    陆行渊没有和疾风一起出来,疾风明知他在仙界,却找不到进去的办法,着急的一直在烟雨城上空盘旋。好不容易等到陆行渊出来了,陆行渊察觉到无尘失控,便让它先回魔族。

    许是头一次和陆行渊遇上这种打不破的距离,疾风对陆行渊的态度有些改变,亲近中又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疏离,明明陆行渊就在大殿内,它却宁愿在屋檐上淋雨,也不靠近。

    陆行渊在大殿内发呆,它就在屋外看着陆行渊发呆。

    “怎么去了趟仙界回来,你们反而不熟了?”梅洛雪示意疾风飞过去,疾风抖了抖翅膀,一个滑翔落在陆行渊面前。

    它如今只是拟态,威猛的角和锋利的爪子都很好的藏起来,露出几分憨态,一如陆行渊刚见它时。不同的是它以前眼神清澈懵懂,此刻却像是藏着不少事,看向陆行渊时,有几分迟疑。

    梅洛雪在陆行渊身旁落座,道:“怎么没看见谢陵?”

    沈炽他们出来时不见谢陵,陆行渊出来也不见谢陵,那么大个活人还能丢了不成?

    陆行渊抬脚蹭了蹭疾风的羽毛,道:“他无碍,只是……”

    陆行渊顿住,谢陵陪着他闯入虚空,为了谢陵的安危,他试着将人装进小世界。小世界没有排斥他的命令,他活着就确保谢陵无恙。

    从仙界出来后,他忙着救人,没有第一时间把谢陵放出来。所以在外人的眼里,谢陵不在他身边。

    解释的话到了嘴边,陆行渊又咽下去。他能感受到谢陵在小世界内安然无恙,他应该放他出来,可有一瞬间,他犹豫了。

    梅洛雪看出陆行渊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移话题道:“你为什么没有跟着方生他们一起出来,反而迟了那么久?你有没有想过,仙界完全关闭后,你可能困死在里面?”

    陆行渊沉默,他当然知道。那种情况下,理智点就应该及时离开。可他不理智了一回,逆着人流,朝着云棠身亡之地冲去。

    “我不想她死在那种地方。”陆行渊没有隐瞒梅洛雪,他对云棠不是全无感情。在知道云棠会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没有办法去理智思考。

    滞留的危险在心底过了许多遍,可最终也拦不住自己的步伐。

    他觉得只要自己快一点,总是有办法的。

    陆行渊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还算平静,可声音低落而沙哑。

    梅洛雪微微蹙眉,叹了口气,起身道:“她更希望你好好活着,而不是为了她涉险。”

    陆行渊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垂下头,没说话了。

    梅洛雪摇摇头,她走到门口,空气中湿冷的雨雾吹在身上,有些冷。她抬头仰望晦暗的苍穹,乌云蔽日,不见天光,好似一场浩劫将至。

    她凝望天际良久,垂首回头,嘴唇微张,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忍住了,抬脚离开。

    空荡荡的大殿内就剩下陆行渊和疾风,许是察觉到陆行渊心情不好,疾风靠过去蹭了蹭他的小腿,仰头看着他。

    兽的直觉让疾风发现,陆行渊身上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他此次进入仙府,修为上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气场截然不同。他明明就坐在这里,疾风却感觉自己看不透。

    他的身上多了一股力量,让窥探他的人如看迷雾。

    疾风抖了抖翅膀,窗外的雨下得它心里不安,它又蹭了蹭陆行渊,有些怀念小世界的雷池。

    察觉到它的渴求,陆行渊垂眸沉思片刻,站起身带着它消失在大殿内。

    不同外界的风雨晦暗,小世界内一片祥和。疾风一进来就迫不及待地飞向雷池,陆行渊任由它离去。

    小院繁花似锦,台阶的落叶被清扫的很干净,看起来谢陵很习惯这里的生活。

    陆行渊推开院门,院内谢陵正在练剑,微醺的光晕下,他额上一层薄汗,身着微光,煞是好看。

    陆行渊见着他,嘴角微扬,心底的沉闷有了片刻的舒缓。

    “小狼。”陆行渊开口道。

    谢陵听见他的声音,狼耳朵抖了抖,迅速收剑,朝着他奔过来,把人抱了个满怀。

    熟悉的体温让谢陵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他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他搂着人,身体忍不住发抖。

    陆行渊知道他是被吓到了,在那种情况下,他直接把人隔开,谢陵难免会多想。

    陆行渊轻抚他的脊背,轻蹭他的耳朵,柔声安慰:“事出从急,来不及和你解释,不是有意要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我知道。”谢陵耳朵轻抿,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微红。他松开手,想要拉开和陆行渊的距离,反而被陆行渊抱的更紧。

    “师尊,那个……”谢陵伸手去推陆行渊,小声道:“有人在。”

    陆行渊微怔,一时没反应过来,含糊道:“什么?”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轻咳。

    有人站在房门口,倚着门框,掩唇轻笑,道:“我是不是不该打搅你们?”

    陆行渊抬头,视线和陆晚夜对了个正着。他呼吸一滞,搂着谢陵的手不禁松开,惊讶道:“爹,你醒了?”

    陆晚夜颔首,道:“醒了有几天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菩提树下九九八十一次轮回,白飞龙给陆行渊的时间是三个月。那是他能支撑的极限,也是陆行渊能够承受的极限。

    倘若三个月内,陆行渊不能从轮回珠内出来,他就容易迷失在其中,无法突破。

    好在陆行渊没有辜负白飞龙的期许,他甚至提前出来了。

    在那片纯白的空间里,珠光黯淡,等候陆行渊的白飞龙垂垂老矣。陆行渊再见他,他风华不在,一头白发,面容苍老,唯独眼神依旧明亮坚定。

    陆行渊出来后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明白了,他夺取的八十一个小轮回的力量来源白飞龙,他吸收的越多,白飞龙就老的越快。

    “前辈,我这一生未曾真正拜过师,这一路走来多次得你传承教导,你若不弃,请允我为徒,受我一拜!”

    矫情的话陆行渊就不说了,白飞龙为了他倾尽一生心血,他胸中情绪激荡难平,头一次有了拜师的冲动。

    白飞龙笑着看着他,没有拒绝。

    陆行渊跪地三拜,是拜师也是诀别。他每磕下去一个头,心里的悲戚就多一分。

    白飞龙递上重新炼制好的破厄,笑道:“我借花献佛,拜师礼收好了。”

    银白的剑身上剑纹密布,性能和品阶更上一层楼,看的出来白飞龙费了不少心思。

    陆行渊接过剑,剑身重量不变,但能感觉到灵力流转更加容易轻便。而且白飞龙将剑的品阶提升到仙器水准,剑身自身携带的结界足以抵挡真君期一击,剑纹让剑在越阶对战中有更强的可抗性和可塑性。

    破厄剑身温热,还带着炉火的余温。

    白飞龙了却一桩心事,神态又苍老两分,他观陆行渊气息,道:“没有在轮回中进阶,而是将灵气暂存在体内,你做的很不错。我留下的轮回境中有仙力,你需要找合适的时间闭关消化,就算不能让你一举突破到圣人境,也能达到你爹生前的高度。”

    陆行渊要炼化东皇钟,就要突破圣人境。有些事白飞龙没有明确告诉他,但在轮回中给了他答案。

    陆行渊明白他的意思,见他掩唇轻咳,心里发堵,道:“师尊,若我成了东皇钟器主,能不能复活你们?”

    东皇钟内自有轮回,若为主,自然也能掌握轮回之法,掌控此间生灵的命运。陆行渊心底有了一丝不甘,他想要那三个最先开头的少年郎,岁岁安。

    白飞龙摇头,眺望天际,道:“真有那么一天,你让我去寻故友,再做一世兄弟,把酒言欢,浪迹天涯!”

    白飞龙他们死的太久了,就算陆行渊以后真有那本事也不值当。还不如让他们去更广袤的天地,去追寻他们想要的自由。

    陆行渊了然,躬身一拜:“我记下了。”

    白飞龙又咳了两声,手掌开始透明,他欣慰地看着陆行渊,歉意道:“我的时间到了,就不留你了。你去找你娘吧,若是赶得上,你应该能见她最后一面。抱歉,唯有这件事我擅作主张。她身负天谴,早已时日无多,我没有告诉你。我让谢陵去寻她了,你的契兽也在,应当很好找。”

    随着话音落下,白飞龙的身体完全透明,他消耗了自己所有的灵力,把重塑东皇钟的重任完全交到陆行渊的手上。

    他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人,也相信陆行渊可以做到。只可惜他看不见陆行渊打破桎梏,走出囚笼的那一天了。

    他对这人世没什么留恋,倒是闭眼前眼底浮现了两位挚友的身影。他们并肩而立,总是笑着说他太慢了,他们等了很久很久。

    白飞龙面带笑意,心想他如今变老了,也不知道两位挚友还能不能认出他。

    随着白飞龙的气息消散,纯白空间开始崩塌,菩提树随之碎裂。

    陆行渊被抛出去,外界的仙府碎片失去白飞龙的灵力支撑,福地再度变成死寂之地,游荡在空中。四座祭坛更像是四座墓碑,死气沉沉。那些药人重新跪倒在地,等待不再重来的开启。

    陆行渊最后一拜,抽身而去。

    他不怨白飞龙到了此刻才告诉他云棠之事,也明白了谢陵见过白飞龙回来后的迟疑,他们不想让他为难,从一开始就没给他选择的权利。

    陆行渊无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云棠是为了他才走到如今这一步。她离开皇朝后一直避不见人,是她天谴加身,一直在承受道消的痛楚。梅洛雪给她炼的药只能压制一时,延缓她的死亡。

    她自知没有太多的时间,一路行色匆匆,只想在死之前把所有的路给陆行渊铺好。

    可陆行渊不知道,他还在想着离开仙界后,他们可以促膝长谈。

    命运总是那么爱开玩笑,在陆行渊想要挽回时,让他彻底失去,甚至来不及好好地告别。

    云棠和谢道义的灵力碰撞爆发,在云棠撕开卷轴后,杀阵更是完全将他们包围。仙界二次崩溃,乱石飞溅,众人都在往外走,陆行渊逆流而上。

    明知眼前是一条险路,他就算赶过去也无济于事,可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回头。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想试一试。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将谢陵放入小世界后,陆行渊更是没有后顾之忧,他迎着乱流而上,渐入虚空之地,杀阵肆虐后的土地碎成渣,无处下脚,也无处藏身。

    陆行渊放眼看去,在那片漆黑中,云棠和谢道义消失的干干净净,他们气息渐散,再不存于世。

    迟来的反应让陆行渊心底一阵刺痛,他呼吸微滞,不死心地深入。黑暗中有微光闪过,陆行渊的灵力扫去,拾起一只海棠簪。

    簪子上沾了血,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光。

    陆行渊认得这只簪子,是陆晚夜亲手所炼,亲手所赠,云棠离开皇朝后,一直都戴在头上。

    如今簪子在此,却没有云棠的身影,这代表着什么已经不言而明。

    陆行渊握紧了花簪,黑暗还在不断吞噬他,有那么一瞬间,他不想离去。海棠簪的棱角扎疼了陆行渊的手心,他深吸口气,在感官被虚无剥夺之前离开那片黑暗。

    仙界已经完全损毁,碎片不存,空间裂缝不断扩大吞噬,将这里变成虚无之地。

    陆行渊取出东皇钟,任由东皇钟在黑暗中漂泊,他拿着花簪沉默了很久很久。

    等陆行渊从仙界出来,外界的诸多消息甚嚣尘上,他很快就察觉到了无尘的异样。

    仙界之行,他彻底揭开东皇钟的秘密,假东皇钟无法在吸引视线,东皇钟自然有所察觉。它没有办法对陆行渊下手,但它可以阻止无尘的窥探。

    世间不可见之地,其实就是东皇钟裂痕,它被东皇钟藏起来了。一旦无尘触及,东皇钟第一时间就会反扑。

    它当然不会直接抹杀无尘,但他会勾起无尘身上的恶意。无尘自身身在阴阳之间,脚踩轮回,业障缠身,东皇钟只需要稍稍使点手段,就能让无尘万劫不复。

    前世的无尘大抵就是这样死的,慈悲为了不让秘密泄露出去,只好让凌玉尘背黑锅。

    这一世陆行渊不会让他们重蹈覆辙,无尘曾为他引导过一次轮回,无尘的业障之力对他没有太大的影响。

    但灵力的波动会被东皇钟捕捉,直接的拳头反而更方便。

    只是陆行渊没有想到,东皇钟是用陆晚夜勾起无尘的欲念,或许还有云棠死讯的刺激。

    无尘抱着他哽咽时,陆行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接二连三的失去,他已经麻木了。他没让谢陵现身,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谢陵的安慰。他心里堵得慌,却找不到发泄的口子。

    等他想明白走入小世界,遇上的却是苏醒的陆晚夜。

    他说他已经醒了好几天了,也就意味着他什么都知道了。

    陆行渊拿出那根海棠簪,递到陆晚夜面前,哑声道:“对不起,我尽力了。”

    陆行渊没能见上云棠最后一面,这只簪子是唯一的遗物。他没想过陆晚夜会在这个时候醒来,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他对云棠是爱恨交织,但陆晚夜对云棠没有恨,知道喜欢的人葬身在一片虚无之中,连尸身都找不回来,这对他而言是不小的打击。

    陆晚夜接过簪子,簪体入手温凉。

    彼时父子两坐在院子里,谢陵也陪在一旁,他挨着陆行渊,乖巧又安静。

    当初他被陆行渊直接扔进小院,看着面前陌生的场景,他是一头雾水,以为陆行渊施了什么障眼法。

    还不等他找出个所以然来,躺在屋子里的陆晚夜就醒了。

    陆晚夜起身出门,在谢陵惊愕的眼神中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视线扫过他的狼耳朵,又扫过他的狼尾巴,闷笑道:“狼族?”

    陆晚夜可没忘记自己儿子回来时带着的那颗狼牙,他很快就确定了谢陵的身份。

    儿子的心上人。

    他以为儿子是带着人来见他,却不想是避难。

    谢陵看见陆晚夜也很惊讶,那一瞬间,他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想了无数遍。早已死去的人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一脸笑意地看着他,怎么想都不正常。

    等二人交换信息,搞清楚状况,谢陵一阵揪心,陆晚夜神魂仍在陆行渊身边,可云棠……

    谢陵甚至不知该如何开口,但陆晚夜就像是未卜先知一般,看他一脸的迟疑和隐忍,先问他是不是云棠出事了?

    陆晚夜和云棠之间不是全无联系,他是在睡梦中察觉到他赠予云棠的海棠簪被触发了防御阵,莫名的惊悸让他惊醒过来。

    陆晚夜摩挲簪子顶端那朵怒放的海棠花,他和云棠海棠定情,这簪子是按照云棠的喜好做的。当然,它也并非只是簪子那么简单。

    “你竟因为这种事跟我说对不起?”陆晚夜有些诧异,这种事本就没有谁对谁错,死亡是云棠自己的选择,陆行渊却陷入自责。

    他是钻牛角尖,还是心中郁结难解?

    这几天通过谢陵,陆晚夜也了解了些情况,自己这个儿子嘴上不说,但心里肯定还是在意。

    “你娘要是听见这句对不起,不知道会多伤心?她做这一切不是要你愧疚自责,她本就时日无多,临死前能替你解决一个敌人,她心甘情愿。”

    云棠不曾说过她爱陆行渊,可她至始至终都选择了陆行渊。

    她走的每一步冷静理智又残忍,就算重来一次,她也会做这样的选择。

    “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吗?”许是陆晚夜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悲伤,平静而理智,陆行渊那种心堵的感觉更甚。

    他不知道自己在固执些什么,郁闷而不得其法,反而更难受。

    陆晚夜缓缓点头,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陆行渊瞳孔骤缩,手指虚握,冷声道:“她身上为什么会有天谴之力?”

    修道者沾染因果是很寻常的一件事,但天谴不同。天谴虽也是道业的一部分,却有诸多的限制条件。能惹得天谴加身,意味着被天道放弃,成为天道弃子。

    顾家血脉被称为卫道者,以剑为身,无坚不摧。他们卫道,护道,得天道厚爱。云棠是唯二的顾家血脉,她即无罪业,又无心魔,怎么会被天道所弃?

    陆行渊隐隐有所猜测,可他还是想向陆晚夜讨一个答案。

    “因为她杀了我。”陆晚夜的话肯定了陆行渊心中所想。

    他当年以天下为棋局,众生为棋,生死布局,其目的就是为了混淆东皇钟的视听。他尝试过几次,发现东皇钟也不是无所不能。

    或许是它太自信,也或许是它对这个世界的掌控开始力不从心,陆晚夜找到了钻空子的方法。

    东皇钟一直把自己隐藏的很好,但又流传出了关于它的流言,白飞龙对此做出假东皇钟,以赝品替代真品。

    陆晚夜没有假东皇钟,但他有东皇钟碎片,他以东皇钟为棋局,拉所有人入局,让东皇钟以为他们真的是在抢夺。

    可在这个局里面,东皇钟至始至终都没有现身。陆晚夜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诱饵不仅要给众生,还要给东皇钟,而给东皇钟的饵是他自己。

    他在完成一系列的布局中,故意触发东皇钟的自我防御,逼迫东皇钟对他动手,让各大门派围攻魔族。

    东皇钟的视线被陆晚夜集中在自己身上,他的最后一步就是在这个棋局中死去,然后用仇恨替换东皇钟这个因果。之后魔族再行事,便能以仇恨为由。

    但怎么死,由谁来动手成了一个难题。

    这只是第一层棋局,还有明为仇恨,实为寻找东皇钟的第二层。在第一层杀死陆晚夜的人,极有可能成为第二层的靶子。

    因为他会是最后接触陆晚夜的人,陆晚夜会不会告诉他真相?他对着一切又知道多少?

    陆晚夜的死是另一个疑心的开始,找不到东皇钟的人不罢休,害怕被发现的东皇钟也不会罢休。它会用天道来约束,如果对方有异心便除之而后快。

    陆晚夜的第一人选并不是云棠,而是慈悲大师,他们当时的计划里,执掌第二个棋盘的人是无尘。

    但是意外出现了,他和云棠有了孩子。

    他们对这个孩子的去留产生了分歧,计划之外的存在,对于布局的他们而言是个不小的变数。

    后来陆晚夜对计划做出了调整,暂时把无尘排除在外,让陆行渊继承一切,最后的杀人者也从慈悲变成了云棠。

    亲生母亲杀夫弃子,背叛一族,这让魔族有足够的理由去仇恨。

    第二层棋局完成闭环,云棠只要不做出大动作,身上的天谴就不会触发。一旦她选择行动,那便是对陆行渊有了足够的自信,大胆地去为他铺路。

    掌棋者也是棋中人,陆晚夜和云棠为此舍弃了太多,但他们不后悔。

    只是这个真相对于陆行渊而言有些残酷,他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他需要点时间接受这一切,带着谢陵先行离开。

    陆晚夜没有阻拦,剩下的事他们小两口自己去担,他这做父亲的就不掺和了。

    不过……

    陆晚夜垂眸摩挲手里的簪子,看着花间的虚影,嘴角微勾,轻笑道:“夫人,好久不见。”

    第二百四十七章

    窗外的雨声很吵,陆行渊本来想带着谢陵出门走走,见状只能放弃。他关上窗户,拉着谢陵在软塌上坐下,把头枕在谢陵的腿上。

    从小世界出来后他就一言不发,一脸心事,谢陵不知该从何安慰,静静地陪着他。

    陆行渊收起自己的魔角,拆了发冠,微微侧身,揽住谢陵的腰。青丝垂落在谢陵的腿间,柔软光滑。

    “小狼,她有没有话留给我?”陆行渊闷声道,“给我说说你遇见她之后发生了什么。”

    谢陵神色微顿,整理好自己的思绪,从那张卷轴开始说起。

    那张卷轴是陆晚夜留下的后手,云棠是唯一的知情者,上一世她动用卷轴的缘由和陆行渊猜测的差不多,这一世她在拿到卷轴的那一刻就发现卷轴被用过。

    她在谢陵的神情中发现了端倪,知道陆行渊和谢陵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

    她把过错揽在自己的身上,认为是她保护不当,才让陆行渊出事。她为此痛苦自责,谢陵坦白了陆行渊分魂一事,上一世他并未真正的死去,只是那个时候,他们都不清楚,选择了重来。

    云棠在乎而隐忍,她选择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走的决绝。

    “她同意我们在一起,还给了我一对镯子。”谢陵取出镯子,道,“我后来检查过,她把自己的东西都留给我们了。”

    陆晚夜打造的这对情人镯,本身就有储物的功能。云棠给谢陵镯子的同时,也把自己的积蓄一并交付。

    她修道多年,珍藏无数,唯独没有丹药。

    陆行渊接过镯子,神识一入便知大概。

    谢陵不仅收了镯子,还改了口。在那死别之际,他替陆行渊尽了最后的孝道。

    陆行渊坐起身,将一只手镯戴在自己手上,另一只他拉过谢陵的手,扣在谢陵的手腕间。

    谢陵有所迟疑:“师尊……”

    云棠是同意他们在一起,可那时他们都不知道陆晚夜还在。谢陵怕陆晚夜睹物思人,并没有坦白镯子的事。

    他在陆晚夜的眼里,只是陆行渊的徒弟。

    陆行渊看出他的犹豫,牵起他的手放在唇边,唇齿轻触,道:“别担心,他早就知道你的存在。”

    谢陵一愣,陆行渊抓着他的手,引着他的手指滑过他的下颚,顺着喉结滑动,勾出脖子上的细绳,那颗雪白的狼牙垂落。

    陆行渊道:“这是他做的,我那时还不会炼器。”

    指尖的触感细腻,谢陵的脸有些热,既然陆晚夜早就知道他的存在,那他这些天的表现岂不是欲盖弥彰?

    他还杞人忧天地想了些理由应对陆晚夜的询问,幸好没用上。

    “陆叔是怎么回事?”

    陆行渊的狼牙戴在身上已有多年,说明陆晚夜的存在不是一天两天,但之前陆行渊没有透露出半点风声,谢陵忍不住好奇。

    他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当事人,便忍了许久。

    “你所见只是他的残魂,他在里面可以慢慢恢复,我也是回了魔界收到他给我留的遗物,才知道他的存在。他为了帮我修复神魂,陷入沉睡,这次大概是感应到我娘出事,他才清醒过来。”

    陆行渊亲吻谢陵的手指,道:“小狼,谢谢。”

    谢陵一愣:“怎么突然说这个?”

    他和陆行渊之间,早已不必言谢。陆行渊突然来这样一句,谢陵没反应过来。

    陆行渊垂眸,用脸蹭着谢陵的手。他谢的是谢陵在那样的情况下替他尽孝,让云棠不留遗憾。

    今日的陆行渊像只寻求安慰的猫,谢陵被他蹭的面红耳赤,手指蜷缩,想退又不忍退。

    接连经历那么多的变故,陆行渊其实已经有很久没有合眼了。只是如今他修为高深,又有白飞龙的修为加持,单从外表根本就看不出什么。

    他的亲吻,暧昧,不过是想从喜欢的人这里讨一点慰藉。

    谢陵有些心疼,黑发披散的,脆弱的师尊,哪怕前世他把他逼到绝境,也不曾见过。他总是那么坚定,冷静,一往无前。

    谢陵捧起他的脸,和他额头相抵,在这极近的距离里,他们呼吸交融。

    陆行渊长睫轻颤,手掌顺着谢陵的手臂滑向他的背脊,隔着衣衫勾上他的腰,将人揽入怀中。

    这是属于他的珍宝,只属于他。

    陆行渊收紧手臂,谢陵双膝分开跪坐在他的大腿上,腰腹紧贴,就连心跳也混在一起。

    谢陵在陆行渊的额上落下一吻,不带欲念的安抚,是心疼和怜惜。

    他的师尊背负了太多东西,一路披荆斩棘,成为人人敬仰的强者,以至于众人都忽略了他也会受到伤害,会难受,会痛苦。

    陆行渊心漏一拍,这一刻世界格外安静,就连窗外的雨声都小了。他抱紧谢陵,在他的安抚下平静下来,把头埋在他的肩上,放松身体。

    真好,我遇见你,爱上你,拥有你。

    暴雨连下七天七夜后,终于舍得消停。但天际的乌云没有散去,人间依旧笼罩在一片晦暗的阴影中。

    陆行渊搂着谢陵在榻上睡了个好觉,第二天被人吵醒也没计较。

    通传的弟子站在院子外禀报:“尊上,慈悲大师,琅煌圣人,还有天阙宫来了,梅大人请你去大殿一趟。”

    “天阙宫?”

    陆行渊觉得这个名字耳熟,但没什么深刻的印象。

    谢陵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从被窝里钻出来,道:“是九姐所在的宗门。”

    天阙宫,位在极寒之地,是个隐世大宗,宗门内多是女弟子。

    提到谢萱,陆行渊不由地想起了另一个人,眉头微蹙,道:“难道是湘夫人?”

    那个陆行渊和谢陵不曾见过,却在他们历经的轮回中出现过的人?她是轮回里多出来的变数,陆行渊之前就有拜访她的打算,这次会是她吗?

    魔族的议事大殿还是第一次聚集其他门派的高层,从左第一位的琅煌起,往后分别是慈悲,方生,辰一,无尘,谢遥,谢萱以及那位冷肃的黄衣尊者。

    凌玉尘还没有清醒,他这次沉睡的时间格外长,但梅洛雪说了无恙,必然不会有事。

    魔族坐在他们对面,双方难得心平气和,不少人偷偷扫了眼尾端的尊者,眼里满是探究之意。

    “柳尊者避世多年,怎能突然想起来走动了?”辰一忍不住和身边的方生咬耳朵,“难道是因为谢道义?”

    天阙宫的柳云湘,是昔日名动天下的柳公子,也是和谢道义结契的湘夫人。自从谢道义执意要娶云棠,和其他人解契后,她就一直避世不出,众人都快忘了这一茬。

    现在云棠和谢道义都死了,她不声不响地出现在魔族,实在耐人寻味。

    方生示意辰一不要多嘴,这位可不是什么善茬。当年谢道义行事荒唐,其他人都是拿着利益走人,不去惹那麻烦。唯独她不要谢道义给予的好处,从始至终只要她自己的女儿。

    谢道义自然不肯,二人大打出手,那一战惊动了很多人,最后经过调解,谢道义不能限制谢萱去留,她不受皇权约束。

    谢道义有过很多人,这些人难免都是利益纠葛,但唯独柳云湘不是因为这些嫁给他,她不喜欢谢道义的声望地位,自然就无所顾忌。

    辰一识趣地闭嘴,他当然想八卦一下,但也分人。他要是哪句话说的不对,柳云湘可不会给他面子。

    派去请陆行渊的人动作快,陆行渊也来得快。

    谢陵跟在他身旁,二人一同入门,其他人或多或少会打量两眼,好奇谢陵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唯独柳云湘坐在末端,一副万事同她无关的样子,淡定地端起茶碗轻抿。

    陆行渊一入大殿就注意到她的身影,和那场轮回中所见一样,音容样貌未改。谢萱同她很像,只是谢萱性格大方外向,柳云湘则冷淡很多。

    陆行渊没有打量太久,很快收回自己的视线。

    “我起的晚了些,可有错过不该错过的事?”陆行渊问道,大殿上的人来的那么整齐,倒显得他有点散漫。

    不过无人介意他晚来,慈悲道了声佛号,道:“是老衲叨扰了,今日请诸位前来,想解开一些陈年旧怨。魔尊不妨听听,有些答案或许和你知道的不一样。”

    陆行渊挑眉,他已经猜到慈悲要说什么。他没有打断慈悲,示意慈悲畅所欲言。正好有些事他也需要同诸位商议,借着这个话头谈论再好不过。

    许是因为慈悲的神情过于严肃,大殿上的众人不由地正襟危坐。

    慈悲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当年的狩天计划其实是我同魔尊……陆晚夜所设,其目的并非是简单的战争,而是天道。诚如诸位所见,无尘并非真正的佛子。轮回异常,他提前诞生于世,身负业障,介于阴阳之间。陆晚夜见过他后,就开始了狩天计划的布局。”

    魔族有了新的魔尊,慈悲直接用了名字。

    在场除了几个早就有所猜测的人对这话不觉得吃惊,反而有种原来如此的了然外,其余人都愣在当场。

    魔族率先反驳道:“当年他出生时,我们尊上和夫人还到过你们佛宗,那时的狩天计划都不知道布局多少年了,你开什么玩笑?”

    慈悲淡定道:“那只是障眼法,也是陆晚夜的意思。无尘身世有恙,他从诞生起就被我们佛宗瞒下来了,原本佛宗打算封印他,消除他身上的业障之力,是陆晚夜救了他。之后的百年光阴里,他以凡人之躯行走人世,不修道,不悟道,历经了一场生老病死后,重新归位,于是有了你们所见的佛子。”

    佛宗也不是铜墙铁壁,只要无尘在,早晚会被外人窥探了去。陆晚夜给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轮回的时间不够,就让无尘留下本相,肉身再度轮回。

    不修道,不悟道,就不会触发业障之力,可让他百年内无忧无扰。

    后来人们所知的佛子诞生,是无尘回归本相,那时的他距离诞生已经一百多年。佛宗当时之所以搞的那么高调,是为了让世人印象深刻,不会怀疑无尘的身世。

    在座的人傻眼了,佛宗的高调让他们也不会往其他地方想,要不是这次他失控,他们指不定还蒙在鼓里。

    同样都是当年卷入大战的势力,佛宗从头到尾都在闷声干大事,那是一点风声不漏,愣是没让人看出异样。

    辰一被气笑了,想到无尘失控时的杀意,道:“所以他失控时一心想杀死我们,是为了陆晚夜?”

    慈悲点头,陆晚夜对于无尘有着不一样的意义,他赠他山河月色,愿他天高地阔,这在小小的无尘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高大形象。

    “合着我们像是一群大冤种,被你们二人耍的团团转。可我就不明白了,你们图什么呀?当年那场大战,也没见魔族讨着好,陆晚夜自己还死了。”

    辰一就不明白了,怎么有人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若是魔族得了好处,他也就不说什么了。可魔族元气大伤,避世多年不出,一度在玄门销声匿迹。

    “陆晚夜的死是必然,他从布局开始就没想过要活着。至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并不是很清楚,他只同我提到天道有缺,要想真正解决这个问题,就需要瞒天过海。战争只是他的第一步计划,第二步才是重中之重。”

    东皇钟的事不适合太多人知道,慈悲对背后的真相也是一知半解。他一开始也不赞成陆晚夜的这种疯狂之举,是陆晚夜说服了他。

    为了佛宗,为了无尘,慈悲决定赌一把。

    他作为狩天计划的推动者,前期确实很积极,但自从云棠入局后,他就慢慢地沉寂下去,把当年计划的主动权让给了顾诀等人。

    “云夫人死前曾对谢道义说,当年是她和陆晚夜请众人入局,不知这件事慈悲大师又该如何作答?”方生问道,慈悲和云棠都提到陆晚夜,但都有意避开了对方。

    慈悲顿了顿,道:“这是个意外。”

    陆晚夜的计划前期确实和云棠无关,云棠的确是被迫卷入其中,只是顾诀他们错算了一件事,早在计划之前,陆晚夜就见过云棠。

    那是陆晚夜救下无尘离开佛宗时的事,他和慈悲站在玉兰树下作别,意外看见前往佛宗度化怨灵的云棠。

    有些时候缘分就是那么奇妙,即便云棠带着面纱,陆晚夜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也挡不住他一眼入心。

    顾诀他们想把云棠推出去时,慈悲还好心地提醒了一下,奈何他们不听。

    云棠是不管不顾,一心只想搞破坏,陆晚夜知道非她本意,也不愿意她卷入其中,所以把她留下来,给她最大程度的自由,让她不必理会这些纷争。

    但谁也没想到,云棠会因爱入局,她看上陆晚夜了。

    魔族的风月惑人,海棠淡雅,就连尊上也是俊逸风流。他给了云棠足够的尊重和自由,为她炼器,为她解惑,为她排除万难。

    他留下她,却从来没有想过利用她。和利益为上的天衍宗相比,云棠又怎么可能会不动心?

    那时的她不知道陆晚夜才是最终的布局者,她试图阻止这一切,受伤也在所不惜。她一步步的靠近,让陆晚夜退无可退。

    他本意是让云棠远离纷争,可他忘了,云棠从来不是需要别人保护的花瓶。她独立,杀伐果决,认定了就绝不回头。

    陆晚夜不忍她受伤,决定坦诚相待,他以为可以说服云棠不卷进来,可云棠回应他的是生死与共,至死不渝。

    再多的浪漫也不敌有情人的生死相随。

    陆晚夜输的彻底,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心,也没能劝退云棠,让云棠成了这场布局中最大的变数。

    陆晚夜上天衍宗求娶,暗中请慈悲推波助澜,他顺利和云棠喜结连理,也让天衍宗以为他们的计划进行的非常顺利。

    殊不知从这个时候起,云棠和陆晚夜就开始给他们布局了。

    云棠身份特殊,她是陆晚夜的心上人,有些慈悲不方便知道的事她知道,慈悲不方便做的事她也能做。

    所以她说是她和陆晚夜布局也没错。

    慈悲说的平静,言语间并没有掺杂太多的私人感情。云棠顶替了他在这个计划中的重要性,也刺出至关重要的一剑。

    外人只知道她杀夫弃子,背叛魔族,却不知这原本就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

    后来云棠嫁谢道义,生下谢迟,是想用谢道义混乱的姻缘线和亲缘线掩盖陆行渊的存在,让天道忽视他,给他成长的时间。

    可人算不如天算,陆行渊在战场上失踪了。

    他没有按照计划的那般和魔族一起退回荒域,反而流落山野,后被天衍宗带走。

    这几乎是最糟糕的局面,因为云棠天谴加身,无法主观上给他提供太多的帮助,她不敢赌自己的行动会不会让天道察觉到异样。

    陆行渊还那么小,他什么都不明白。

    云棠不敢轻举妄动,她只能借别人的势,所以在师无为要她成为控制陆行渊的缰绳时,她没有犹豫。

    一来是她被动参与,爱恨难辨,二来是她需要时刻知道陆行渊的状况,师无为想要利用她,就必须告诉她,让她有所了解。

    她就算为陆行渊出头,也可以轻飘飘地告诉师无为,做戏而已,何必当真?

    师无为信了她的话,却不知道云棠每一次出手,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她所背负的,无法轻言,沉默是常态。

    慈悲有些唏嘘,往事如烟,风过既散,亦会在不经意间,给人沉重一击。

    大殿内一片寂静,魔族这边的脸色不太好看。他们对云棠当年到魔族卧底的事还是有所耳闻,梅洛雪更是亲身经历。

    她调侃她师兄别着了道,却不知那就是她师兄挖的坑,坑着坑着发现别人把他看上的人也丢进来了。他嘴上说是交易,实际是把人排除在外,保护起来。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要云棠的命,他说的做的都是真心。

    “他图什么?他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更是选出一批魔族死士,把他和云棠的命都搭进去了,他图什么?”

    梅洛雪对云棠和陆晚夜所做的事并非完全不知情,因为在计划变更成陆行渊执掌棋盘后,陆晚夜他们就需要一个教导陆行渊的人。

    可梅洛雪知道的也仅仅是天道有问题,云棠杀陆晚夜另有隐情,那些魔族死士是甘愿赴死,云棠从未背叛。

    再多的陆晚夜不再透露,云棠后来找她次次伤痕累累,来去匆匆,言语间透着一股紧迫感。

    她问过,可云棠只让她相信陆行渊。

    “狩天计划,既然是狩天,那这天有什么问题?”梅洛雪之后,琅煌也提出自己的疑问。他修为在圣人境,对天道的感悟比其他人深,他很早就察觉到天道有问题。

    在他还能和陆晚夜把酒言欢那些年,陆晚夜也隐约透露过关于天道的事,让他不要再继续往下修炼,以免走火入魔。

    二人的话把慈悲问住了,慈悲摇头,道:“我想这个答案魔尊会比我更清楚。”

    “慈悲大师不必自谦,如果不是因为我,大师应该早就猜到了,毕竟当年我爹的第一人选可是无尘。”

    慈悲的话点到为止,他谨慎多年,有些话不能说的太满。

    陆行渊知道他的顾虑,顺着他的话接过话头。

    无尘抬头,道:“我只答应帮忙寻找世间不可见之地,如今幸不辱命。”

    无尘游历山川,以度轮回,那些年并没有参与计划中。直到他回归本相,陆晚夜着手准备,却被陆行渊截胡了。

    无尘也就比慈悲知道的多那么一点,还因为业障反噬,行动上受到极大的限制。

    “尊上,你们就别打哑谜了,我们现在是越听越糊涂。”魔将耐不住性子,言语间满是催促之意。

    要不是陆行渊刚才接话,没有否认慈悲所言,魔族都要怀疑他是编瞎话骗人,想要逃避责任。

    不过话说回来,陆行渊竟然是一副毫不意外的样子,看起来早就知晓当年的隐情。

    “今日这话我要是说了,尔等就再没有回头的可能,你们甚至会死。”陆行渊正襟危坐,神情肃穆,那双赤色的眼睛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正色道,“你们可有赴死的觉悟?”

    陆行渊的话平静又带有一些压迫感,让人不寒而栗。

    片刻后,辰一率先嚷嚷道:“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怎么样都是死,怕啥?”

    “对,我等绝非贪生怕死之徒,就算要死,也要做个明白鬼。”魔将附和道,殿内并没有反对的声音。

    他们齐聚在此,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准备,不想半途而废。

    琅煌轻扣桌沿,抬眸看向梅洛雪,见她一脸淡然,心中若有所思。

    陆行渊对众人的反应有所预料,嘴角微勾,道:“此间天地依附东皇钟而生,东皇钟有缺,故而此方天地不全,轮回异常。千万年来,一直有人想要修复天地,却遭到东皇钟的阻碍。东皇钟以天道为令,隐藏自身,行天罚绝后患。”

    大殿内的气氛一凝,陆行渊继续道:“数百年前,我爹在仙界遇见上古少君白飞龙,知晓天地真相,开始着手布局。狩天计划不是为了个人私欲,而是天下苍生。你们问他图什么,我只能回答你们,他图后世天高地阔,不再拘于方寸之间。”

    最后这句话陆行渊也曾对方生说过,那时的他还没有完全弄明白陆晚夜的良苦用心,却已隐隐察觉到异样。

    他当日的心情和如今大有不同,所行之事却殊途同归。

    陆行渊给的消息太过震撼,甚至颠覆了在场人的想象。从一己之私到天下大义,陆晚夜的布局横跨数百年,如今终于到了揭晓的时刻。

    有人反应慢了半拍,道:“什么叫依附东皇钟?”

    东皇钟之事,最近闹的沸沸扬扬,卫一先是爆出假东皇钟,后来又爆出陆晚夜曾手握真正的东皇钟碎片。

    陆晚夜已死,陆行渊失踪,这个消息无认证实。

    现在陆行渊就坐在众人面前,只是还不等众人找到机会询问,陆行渊先丢给他们更重磅的消息。

    自古有言,东皇钟自成一界,如果如今的天下是依附它而存在,那如今的天地算什么?

    不少人的心里有了答案,他们面色凝重却又心存侥幸,不愿意面对。

    陆行渊才不管他们怎么想,都到了这一步,他和无尘身在风口浪尖,东皇钟随时都会加快灭世的进程,他们要争分夺秒才行。

    “说的直白点,诸位现在头顶的这片天,脚踩的这块地,就是东皇钟。无尘所见世间不可见之地,其实是东皇钟裂痕。东皇钟确实能够自成一界,我等便是界内生灵。”

    陆行渊冷酷的声音打破了众人心底那点微弱的侥幸,他们所追逐的东皇钟,从始至终就是一个囚禁他们的囚笼。

    谈什么仙人问道,飞升成神,不过是东皇钟想要孕育道果的骗术。他们无道可求,无道可证,穷其一生所追求的东西皆为虚妄,何其可笑!

    殿内有人道心震荡,气血翻涌,险些走火入魔。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倘若真是如此,你爹当年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而是绕那么大一个圈子?”压不住气血的人低声嘶吼,试图让陆行渊推翻他所言之事。

    陆行渊不禁冷笑,抬头看向大殿外。黑云滚滚而来,天色晦暗,犹如浓墨一般粘稠。

    “东皇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它会不惜一切代价抹杀,再造新的开始。上古也好,仙界也罢,都不过是触动了它的存在,才招致毁灭。诸位如果还不信,大可抬头看看外面的天,从无尘看见裂痕开始,它就没有消停过。”

    仿佛是印证陆行渊说的话,他话音刚落,天际瞬间电闪雷鸣,银色的闪电照亮苍穹,人间一片煞白,雷声轰鸣不止,震耳欲聋。狂风怒号,大树或被拦腰折断,或被吹的连根拔起,翻倒在地。大雨倾盆而下,水滴飞溅,雨雾蒙蒙。

    这是人间少有的恶劣天气,一眼扫过去,犹如末日。

    “它已经等不及要颠覆这一切,诸位还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吗?”陆行渊沉声问道。

    大殿外又是一道闪电划过,雷声仿佛是在众人耳边炸响。

    轰地一声,听的不少人心里打颤。

    恐惧,质疑,沉默,侥幸……

    无人应声这片刻,在座的人心思各异。

    陆行渊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每一个人,东皇钟的真相不必继续隐瞒,他坦白之后,就该这些人做决定。

    如果他们无法下定决心,陆行渊只能送他们一程。

    “魔尊,既然你敢告诉我们,那便是你有破解之法,你需要我们做什么?”方生端过桌上的茶水,低头轻抿,在垂首的片刻,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陆行渊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他借着慈悲的话和大家摊牌,想来是要有所行动。

    方生的话让大家的视线又集中在陆行渊身上,他们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陆行渊不是。从陆晚夜,到云棠再到他,他们这一家子必然有自己的主意。

    陆行渊道:“不瞒诸位,我身上确实有真正的东皇钟碎片。东皇钟自成一界不是说说而已,它原本应该有完整的天道轮回,因为缺了这一块才会灵气失衡。我知道如何补全东皇钟,但如今灵气不足,还需还道于天……”

    陆行渊的话点到为止,所谓还道于天说的难听点就是他需要发动战争,直到灵气足以炼制东皇钟。

    而这也是他把谢遥请来的缘由,他的首选便是覆灭皇城。

    琅煌目光微闪,普通的战争挡不住这样的消耗,陆晚夜当年可是拉走了三族的很多精锐才得以使荒域复生。

    如今是和天斗,争分夺秒,哪可能等战事后慢慢生息?

    琅煌摸了摸下巴,抬头看向陆行渊,忽然明白了陆晚夜当年请他帮忙时的隐忍,喃喃道:“原来如此。”

    梅洛雪扫了他一眼,琅煌对上她的视线,飞快地敛去眼底的情绪,微微一笑,双手揣袖,对陆行渊道:“兹事体大,容不得半分马虎,你是个有主意的,我相信你心中已有章程。既如此,妖族可交由你们二人全权指挥。”

    上一任妖王死后,如今的妖族又回到狼族掌权,而狼族忠于谢陵。只是谢陵的修为还不足,那些俯首称臣之辈任有二心,不敢反也是因为后面还有个琅煌压着。

    琅煌现在放权给陆行渊,而不是配合陆行渊,命令传达上能省很多麻烦。

    众人只当是琅煌信任陆行渊,唯有陆行渊深深地看了琅煌一眼,神情复杂。

    琅煌只当没看见,揣着手,翘着腿,老神自在。

    有了琅煌带头,其他人也纷纷表态。不管是东皇钟,还是天地残缺,他们是两眼一抹黑,倒不如直接跟着陆行渊干。

    从今以后,陆行渊指哪儿他们打哪儿,绝对不废话。

    “诸位信的过我,我也不会让诸位失望,具体的作战计划我会在明日送到诸位手上。”陆行渊道,“东皇钟已经开始反扑,我们的时间不多,这场大雨会不会停还两说。若是此界成为第二个仙界,诸位要有心理准备。”

    到过仙界的人已经汗流浃背,辰一忧心忡忡道:“你没把握?”

    陆行渊摇头,他当然有把握,但问题不在他身上:“不要低估东皇钟对我等的恶意。”

    东皇钟早已不是他们赖以生存之地,千万年的恶性循环,让它越来越难以承担负荷。残缺让它迷失了神性,它如今更像是邪物。

    陆行渊的声音不重,却说的众人心头一震,他们心情沉重,利刃高悬头顶的压迫感让他们浑身僵硬。

    大殿内静的落根针都能听见,过了许久,杯盏碰撞的声音把众人拉回神。

    坐在最尾端的柳云湘放下茶碗,抬头看向陆行渊,开口问出她来了以后的第一句话:“你要重新炼制东皇钟?”

    陆行渊颔首应道:“是。”

    炼制东皇钟是唯一的两全之法,不用毁灭这个世界。东皇钟修复后,此界会重新诞生规则秩序,成为全新的一界,不会再有轮回残缺,无道可证的困境,届时大家完全可以自主选择去留。

    柳云湘笑了,面上流露出几分怀念之意,眼底却是隐藏至深的悲凉:“陆师兄啊陆师兄,你可真是算无遗策。你当年骗我去炼器,就是为了今日?”

    柳云湘似自言自语,可她的话却让了解她的人一愣,辰一嘴快道:“你不是剑修?”

    柳云湘扫了他一眼,道:“早就不是了。”

    她当年因为谢道义折了本命剑,心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陆晚夜看出她有炼器的天赋,借机忽悠她去炼器。还说将来一定有她大展拳脚,拯救天下的机会。

    如今想来,陆晚夜那时便已经在布局,让她炼器,是给无尘留一个帮手。只是没想到会出现一个陆行渊,她这颗远离纷争的棋从此沉寂在雪山之巅,无人问津。

    柳云湘的话让陆行渊想到蛮荒秘境的那次轮回,原来轮回里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若无这世间纷扰,那也是一种结局。

    “看你如今胸有成竹,应当不需要我帮忙。也罢,我今日也不是为这种事而来。”柳云湘站起身,道,“你娘在我这里寄存了一样东西,她说会回来取,可她现在已经没了,这东西我只能给你送来。”

    云棠和柳云湘是多年的至交好友,但出了谢道义强娶云棠那件事后,她们不欢而散,众人还以为她们二人结仇了,没想到还有联系。

    这让众人不得不好奇柳云湘保管之物,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柳云湘在这种时候亲自登门造访?

    柳云湘不卖关子,话一说完,抬手一挥,一具寒玉冰棺出现在大殿上。那冰棺寒气四溢,四周刻画了无数的符文,可保肉身不腐。寒玉材质通透,亦可让人将棺椁内的肉身看个大概。

    那具肉身高大,衣着修身,头上的魔角引人注目。

    几乎是一瞬间,在座的心底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答案。魔族更是惊讶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具冰棺。

    谢陵吃惊地看向陆行渊,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东西对陆行渊的冲击力有多大。

    因为他身上有陆晚夜的神魂。

    陆行渊瞬移而至,冰棺内躺着的是陆晚夜的肉身,身上的伤势尽数被人修复,因为保存的很好,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样,仿佛只要大点声叫他,他就会睁开眼看向众人。

    没见过陆晚夜的人看见他和陆行渊那张相似的脸,也能猜出他的身份。

    谁能想到陆晚夜的肉身竟然在柳云湘手上?

    当年三尸宗掘地三尺也没有头绪,天衍宗和谢道义对云棠旁敲侧击,云棠一口咬定她不知道,甚至敢让谢道义的神识进入她开辟的空间。

    谢道义自然没有做到这一步,但也一直耿耿于怀。他不让云棠好好教导谢迟,多多少少有这个因素在里面。

    柳云湘并非狩天计划的参与者,又和云棠闹了矛盾,没有人会想不开把主意打在她头上,她这个最不可能的人选,反而成了云棠最好的选择。

    “东西我送到了,要怎么处置是你的事。”柳云湘看向棺椁内的故人,依稀还记得云棠请她帮忙时的神情。痛苦而不舍,却又不得不放手。

    外人说她是逢场作戏,柳云湘却看得分明,她深爱着这个人。

    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她的爱憎从不由人评说。

    柳云湘心绪难平,问道:“你娘当真是尸骨无存?”

    陆行渊抬手落在冰棺上,寒气缠绕在指尖,柳云湘这话让他心底一阵闷痛。时光卷轴内的杀阵是泯灭,尸骨无存还算好的,云棠甚至有可能灰飞烟灭。

    陆行渊的沉默已是答案,柳云湘身形微晃,眼眶微红,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她那曾经并肩作战的朋友,如今让她连祭拜的地方都没有。她笑着笑着,嘴角耷拉下来,面露痛苦之色。

    谢萱上前握住她的手,低声安慰。

    柳云湘拍拍女儿的手背,示意她不要担心,道:“娘没事,娘是为她高兴,她自由了。”

    从此天高地阔,再也没有人能束缚她,裹挟她往前。

    只是这样的自由要旁人用一生去怀念。

    柳云湘心情沉重,不愿继续留在这里,带着谢萱离去。

    冰棺停在大殿上,不知道这一刻的人们想的是陆晚夜还是云棠。

    他们从相爱的那一刻开始就知道不能相守,却谁也没有退缩。

    这飞蛾扑火的爱情啊,在烛火燃尽,飞蛾赴死后,渐消于黑暗中。

    第二百四十八章

    大殿上的人走的只剩陆行渊,就连谢陵也被琅煌叫走了。

    陆行渊站在冰棺前,心里没有半点欣喜。他有陆晚夜的神魂,陆晚夜的尸身,这意味着他有复活陆晚夜的可能。

    可为什么他在这一刻只觉得悲伤?

    在蛮荒秘境,他陷入轮回时,是云棠通过秘法介入。她曾短暂地沦陷在陆行渊的幻境中,那样的美好又岂止是陆行渊一个人的向往?

    她问陆行渊还想不想复活陆晚夜,她留着陆晚夜的尸身,是不是一直就有那样的打算?

    她早已知道结局,可为什么就不为自己做打算呢?

    后知后觉的悲痛击中了陆行渊,过往种种纷至沓来,陆行渊心脏抽痛,他对云棠的爱和恨在这一刻完全爆发。

    他撑着那口冰棺,呼吸都带着痛意。他前世对云棠执着放不下,是因为他真的在云棠的身上感受过母亲的温暖。

    他被狼养了十年,生活习性退化成兽类。是云棠一遍又一遍地教导他,教他说话,教他写字,改掉他身上所有野兽的习性。

    哪怕身不由己,云棠也用自己的方式爱着他。

    他魂魄两分时,魔魂一直抗拒云棠,又何尝不是因为嫉妒?嫉妒云棠对谢迟的爱光明正大,而他却见不得光。

    魔魂不愿意承认,可陆行渊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一世的放弃,也不过是觉得自己执着的太久,应该放下了。

    他们之间恨不够彻底,爱不够纯粹,一直在错过。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云棠却永远倒在曙光升起前。

    倘若没有陆晚夜的神魂,慈悲的知情,云棠将永远背负那沉重的过去,至死不明。

    命运何其残酷?

    它让陆行渊走到这一步,回首望,故人尸骸堆砌高台,他无法停下,往前的路还在铺垫。

    陆行渊心痛到无法呼吸,他多想大哭一场,可他却哭不出来。

    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不是当年看着魔族倒下的孩子,他如今身上的担子让他无法去宣泄。

    陆行渊在大殿上站了很久很久,等他回神已是浑身僵硬。他带走冰棺,回到自己的院子,布下结界后进入小世界。

    外界的风雨纷争并没有影响到这里,疾风在雷池吃饱喝足后,飞进小院找陆晚夜玩。

    陆晚夜这次醒来精神状态很好,身体比以往凝实,看上去仿佛有了血肉,和常人无异。

    疾风喜欢这个和它住在一起的邻居,还会去山野间给陆晚夜叼花花回来。陆晚夜知道它的来历,见它如此无忧无虑,心里也很高兴。

    陆行渊进门看见的就是疾风蹲在陆晚夜脚边,把嘴里的花花放在他的膝盖上。陆晚夜摸摸它的头,夸它厉害。

    “爹。”陆行渊出声道。

    疾风回头看它,往前挪了两步,看见陆行渊朝着他们走过来,它就干脆在陆晚夜身边蹲下了。

    海棠树下,清风徐徐。

    陆行渊落座,环顾四周,道:“我今天见到了湘夫人,爹和她关系很好?”

    柳云湘称陆晚夜为师兄,而不是魔尊或者道友,从这称呼上就不难看出,他们二人之间有点渊源。

    “她是你娘的闺中密友,我和你娘在一起后,同她多有接触。她是不是还念叨我当年骗她炼器?”陆晚夜轻笑道,“她是个炼器的好苗子,我真不是骗她。”

    柳云湘一向善恶分明,为人并不死板,而且很尊重云棠的决定。

    陆晚夜和她聊的来,关系不差。

    陆行渊接过陆晚夜递到面前的茶水,道:“爹不好奇她来做什么?”

    陆晚夜挑眉,细细观察陆行渊,他的情绪不对,从外面进来时,身上就弥漫着一股悲伤的气息。

    “出什么事了?”陆晚夜反问道。

    陆行渊笑了,眼眶微红,看来云棠留下陆晚夜尸身这件事,陆晚夜确实不知情。

    “没事,我娘将你的肉身交给了她,她今日前来,是来归还你的肉身。”陆行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高兴一点,道,“你的肉身保存完好,等破了东皇钟,我一定找到办法复活你。”

    陆晚夜一怔,倒茶的手一抖,茶水洒落在桌面上。

    他迟疑片刻,抬头看向陆行渊,那双赤色的眼眸深邃而难以窥探,面上并没有丝毫的喜色,就连嘴角的笑意也逐渐收敛。

    他不动声色地抹去桌上的水渍,道:“要破东皇钟并非易事,你有几成把握?”

    “九成,”陆行渊没有把话说的太满,“无尘已经在找东皇钟裂缝,我会想办法解决灵气不足的问题,剩下的就是炼制……”

    陆行渊微微蹙眉,他缺的那一层把握就是在炼制上,因为东皇钟器灵他还没有决断。

    一个强大的,心甘情愿的生魂。

    “还没找到器灵?”陆晚夜看穿陆行渊的犹豫,他往后仰靠在椅子上,眼眸半阖,道,“想要成为东皇钟的器灵,不仅要强大,还得心甘情愿地承受烈火炼制的痛苦,但凡做出选择的生魂有一点犹豫都会功亏一篑。你能做的选择并不多,而在这不多的选择中,早就有了最好的答案。你那么聪明,又岂会不明白?”

    陆晚夜转头看向陆行渊,他姿势慵懒,眼神柔和。他在陆行渊面前,从来都不会红脸,就连严厉之词也少有,宽厚又有为人父的担当。

    他此刻所言是在为陆行渊指引方向,却让陆行渊有所抵触。

    陆行渊不忍看他,眉头紧蹙,长睫轻颤,内心情绪翻涌。

    陆晚夜见状并未生气,反而笑了,他知道陆行渊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他不忍面对,

    陆晚夜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抬头看着头顶的海棠树,伸手想去触摸最近的花骨朵,可手始终有一段距离,光晕从指缝间落下来。

    “阿渊,你是个好孩子,是我和你娘亏欠你良多。”陆晚夜敛了笑意,垂下手道,“我也曾想过不去管这天下大义,同你娘岁月静好,可那样的日子就真的没有尽头吗?我虽修为不及圣人,却站在圣人都不曾企及的高度,我那时俯瞰人世,穹顶之下的芸芸众生在黑暗中挣扎,人世没有正道,魑魅魍魉横行。我看见他们朝我伸出手,向我求助,我没有办法袖手旁观。”

    作为一个魔族,拥有仁慈并不是件好事。

    可陆晚夜从来没有后悔过他的仁慈,不然他也不会在炼器这条道上走那么远。

    当年白飞龙是信任他,才将东皇钟碎片交给他,让他带走。

    这些年,陆晚夜没有辜负白飞龙的信任。他们已经走到这一步,又怎么可能临门一脚在反悔?

    “我的肉身留着也无用,埋了吧!”陆晚夜坐起身,直视陆行渊,他神色淡然,语气平静,好像说的是件稀疏平常的事。

    陆行渊心脏刺痛,面色苍白,他抬眸看着自己的父亲,想笑却笑不出来,一双眼睛通红,眼底盈满了雾气,仿佛随时都会化为泪珠。

    他嘴唇发颤,痛苦道:“不要对我那么残忍!”

    他才没了娘亲,以为有机会复活自己的父亲,起码能寻到一点慰藉,却被陆晚夜残忍地打破了他的幻想,击中他内心的担忧。

    东皇钟需要一个生魂来做器灵,早在白飞龙提醒时,陆行渊就知道这会是个艰难的决定,他有想过该如何来解决这个问题,可都没啥把握。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陆晚夜这一茬,只是每一次触及都草草略过,不愿意面对。

    此时此刻陆晚夜把这事摆上明面,逼着陆行渊去正视。

    他就是那个可以代替东皇钟器灵的生魂,他早就算好了自己的结局!

    所以就算有复活的可能,他也不会去选择。

    陆行渊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命运对他何其残忍?

    他对着陆晚夜说出那句话,没有怒吼,没有质问,委屈而可怜。

    多日来的情绪积压终于撑不住,他别过脸也掩盖不住自己的悲伤,眼泪夺眶而出。

    他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现在要他亲手把另一个亲人炼制成器灵,他做不到。

    “阿渊,你应该明白,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我的神魂早已融入这块碎片,所以它供我生息,让我修养。”

    陆行渊的眼泪让陆晚夜心软,可那样的情绪不过是一瞬,最终他还是狠下心,继续道:“你我血脉相连,我成为器灵,也能最大限度地保证东皇钟认你为主!”

    “别说了。”陆行渊痛苦地闭上眼,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别说了,算我求你……”

    当初在仙界,白飞龙说碎片认可他是一件好事,此刻看来却无比讽刺。因为不是碎片认可了他,而是他的父亲把自己变成了碎片内的生灵,他的父亲给予了他进入的许可。

    陆行渊心痛的无法呼吸,他现在不想面对,他怕自己继续留下会说出无法挽回的话,哑声道:“我改日再来看你。”

    陆行渊话音刚落,身影就消失在陆晚夜面前。

    陆晚夜叹息一声,手腕一翻,海棠花簪落入掌心,他摩挲着花朵,低声道:“夫人,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海棠花簪闪烁着微光,似乎是在回应陆晚夜。

    正在梳理羽毛的疾风偏头瞅了瞅陆晚夜,蹦跳到他脚边,啄了啄他的腿。

    疾风能感觉到陆行渊不开心,通过契约,陆行渊那浓烈的悲伤影响到它。曾几何时,也有人这般痛苦过,让它难过的像是快要死掉了,它讨厌这种感觉,让它觉得孤独。

    陆晚夜顺手撸了一把鸟头,儿子跑了,他只能对着他的契约兽发发牢骚。

    小世界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今日到访魔族的人受困于这场雨,没有离开。

    琅煌带着谢陵绕过九曲回廊,去了湖心亭。连日的暴雨让湖面上涨,距离岸上不足一掌的距离。

    亭子被雨水冲刷了一遍,到处湿漉漉的。

    琅煌甩了甩尾巴,体内灵气四溢,形成保护罩遮住凉亭,阻了外界的风雨。

    谢陵安静地跟在他身后,陆晚夜的尸体重现,魔族不太淡定,谢陵自然想留在陆行渊身边,但见琅煌要把他支开,他还是跟着走了。

    琅煌说有事相商,却选在这样一个地方,看起来就不太靠谱。谢陵想到琅煌过往的种种,心里开始犯嘀咕,开口打破平静道:“先生,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琅煌回头看着他,身为后辈,谢陵比任何人都要优秀,只不过身边聚集的人都太变态,以至于众人忽略了他已经是化神强者。

    琅煌想到自己刚看见他时,他不过问道修为,被墨祁刁难也不觉得憋屈,反而一副天上地下唯吾独尊的样子,实在是傲慢的紧。

    “小狼崽子,想过你的将来吗?”琅煌问道。

    谢陵觉得这话有些奇怪,不解道:“什么?”

    琅煌走向他:“我知道你喜欢陆行渊,可你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你难道要他停下来等你?”

    “师尊有自己的选择,我不会拖他后腿。”谢陵道,“我知道眼下这个局面我帮不上忙,师尊的压力很大,可不代表我的实力就仅此而已,将来我一定可以和他并肩。”

    陆行渊这一世没有执念困扰,修行一路顺畅,加上数次奇遇,谢陵根本就不可能追上他。他们的修为差距越来越大,就算琅煌不说,谢陵也清楚。

    可谢陵并没有为此而烦恼,他和陆行渊之间的纠葛比旁人看到的还要深。

    琅煌哂笑一声:“你倒是自信。狼族从一而终,认定了不撞南墙不回头。我身为长辈,却私心希望你花心些。”

    谢陵愣了愣神,突然反应过来琅煌说这话的意思。他不反对谢陵和陆行渊的感情,但也不看好。

    他劝谢陵花心,又何尝不是让他不要一颗心都落在陆行渊身上,而要学会为自己做打算。

    谢陵有些疑狐,之前也没见琅煌对这种事情上心,这突然间是怎么了?

    “先生,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再说了,就算我真撞了南墙,你还能不管我?”谢陵轻笑,虽然嘴上不曾说过,但他心里一直都清楚,琅煌是真的很疼他。

    他早就把琅煌当成自己的亲人,他一世漂泊,一世安稳,历经两世的沉浮,如今并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

    琅煌神色微顿,悲伤之色一闪而过,快的让人没有看清。他眺望被雨雾笼罩的湖面,看着一圈圈的涟漪荡开,波浪之下暗潮涌动。

    “还记得我这个靠山,不错。”琅煌垂眸,遮去眼底的异样,抬头笑道,“风月无边楼永远是你的家,不管将来是受了委屈,还是想回去看看,风月无边楼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你……你要照顾好自己,再大的靠山不如你自己,实力永远是你挺直腰杆说话的底气。”

    “那是自然,我又不是菟丝花,仰仗别人而生存。”谢陵听的迷糊,琅煌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难道还不清楚他的脾气?

    他也就在陆行渊面前乖巧,离了陆行渊,他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而且琅煌大大咧咧的性子,什么时候也学会伤春悲秋了?

    谢陵心里满是问号,不解道:“先生,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怪怪的?”

    琅煌怀抱双臂,又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面对谢陵的试探,他感慨道:“看到陆晚夜一时有些感慨罢了,当个老父亲也不容易,更何况还有大尾巴狼虎视眈眈?你什么都好,就是把陆行渊看的太重。以前我不说,是因为他对你确实还不错,可现在……”

    琅煌微微蹙眉,陆行渊对谢陵无可挑剔,可一旦他身上有了责任,他的选择就没有那么纯粹。不是他不信陆行渊,是陆晚夜这个前车之鉴就在这里。

    为了天下大义,他们是真敢舍弃所有。

    琅煌就收了这一个弟子,要说他在这世间还有什么牵挂,就是谢陵无疑了。

    “总之以后要好好的,多为自己考虑,别让我放心不下。”琅煌的神情是欲言又止,他仿佛有一肚子的话想叮嘱谢陵,可到了嘴边就剩这两句。

    亭外暴雨连天,轰鸣的雷声盖过了一切。晦暗的天色下,闪电照亮苍穹,暮色四起,琅煌仿佛要融入那片阴影中,神情在闪电的光晕下晦暗不明。

    谢陵回去时,天色已经很晚。他和陆行渊住在一起,院子里没有光,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谢陵以为是陆行渊有事出去了,他推门而入,抬手就要点亮屋子里的灵灯,却被人拽住了手腕。

    随后有人从黑暗中靠过来,将他抱了个满怀,呼吸喷在他的脖颈边,谢陵浑身战栗,抖了抖耳朵,刚想说痒,就察觉到有冰凉的液体落在同一个地方。

    那是陆行渊的眼泪,在这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落下。

    谢陵的心瞬间揪起来,那眼泪让他也有想哭的冲动。

    今日是非种种,让当年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众人唏嘘之余免不了感慨,陆行渊在人前足够冷静自持,可谢陵知道他有多难过。

    慈悲所言他应当早就有所察觉,不然在仙界之时,他不会执意冒险去寻云棠的尸骨。他心里是想和云棠和解,可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柳云湘带来了陆晚夜的尸体,她当着陆晚夜保存完好的尸身,问云棠是不是当真尸骨无存。

    或许她没有恶意,只是想知道云棠的结局,可那句话无异于是在陆行渊的心上扎了一刀。

    陆行渊比任何人都希望云棠活着,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云棠,陆晚夜的神魂还在。

    黑暗放大人的感官,陆行渊的眼泪湿了谢陵的衣襟,他没有放声痛哭,连哽咽也微不可闻。谢陵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觉得紧贴他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

    安慰的话在谢陵心里过了几遍,谢陵没能说出口。他在黑暗中转身,拥抱陆行渊。

    黑夜之下,他们彼此相拥。

    陆行渊收紧手臂,他的呼吸落在谢陵的颈边,他贪恋渴求怀里人的体温,从他身上寻求安稳和镇静。

    谢陵放松姿态,完全是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窗外雷雨交加,似乎和他们完全没有关系。

    良久以后,谢陵听见陆行渊的声音,隐忍而痛苦:“小狼,如果将来有一天,我又变成那个无法回应你的感情,不通情欲的我,你会伤心吗?”

    谢陵呼吸一滞,脑海里闪回上一世陆行渊封印魔魂后,和他之间的种种。

    那样的师尊……

    “变成那样的你会忘记我吗?”谢陵问道。

    “不会。”陆行渊肯定道,只是失去对感情的理解,不是忘记这个人。

    “那可以留在我身边,只属于我吗?”谢陵又问。

    陆行渊愣了一下,谢陵抬头,在黑暗中凝视他泛红的眼睛,笑道:“我可是很贪心的,上一世心意不明我都把师尊绑在身边,这一世两情相悦,我又岂会放手?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一天,师尊留在我身边好不好?我可以陪着你把丢失的感情再找回来。”

    上一世的陆行渊和谢陵是因为有误会才会变成那样,这一世他们心意相通,就算真的归于平淡,也不会针锋相对。

    谢陵不问他要做什么,他只希望在那样的情况下,陆行渊是选择留在他身边,而不是和他两不相见。

    比起无法回应,谢陵更害怕遗忘。

    黑暗中的笑意落在陆行渊心底,他一阵心悸,痛苦和悲伤被一只手抚平,好像他设想的未来也没有那么糟糕。

    他不想牺牲陆晚夜,也不想劝说旁人,最终选择牺牲自己。他曾有过分魂的经历,他的魔魂足够强大,他应该可以再将它从体内分出来。

    器灵只是短时间内没有神智,之后会慢慢恢复。目前最重要的是解决眼前的困境,等将来情况稳定,他会想办法再度融魂。

    “我不会让你等太久。”陆行渊垂首,声音还有些哽咽。他亲吻谢陵的额头,温柔而又虔诚。

    谢陵回应他一个拥抱,在黑暗中,他们的两颗心逐渐靠近,心跳交织。外界的风雨吹不进遮掩的门扉,喧嚣过后,短暂的安宁让人如此的心安。

    黑夜沉沉睡去,下一个天明渐渐苏醒。相信在黎明到来后,那些晦暗终将散去。

    翌日,大雨有了片刻的消停。

    沉睡多日的凌玉尘从梦魇中醒来,一睁眼就看见坐在床边守着他的无尘。收敛了业障之力的白衣僧人,恢复了一贯的悲天悯人。他倚着桌子小憩,眉目柔和。

    凌玉尘凝视良久,嘴角牵起一抹冷笑,神情冰冷。他从床榻上起身,无视一旁的无尘,穿戴整齐后推门而出。

    在他走后,无尘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毫无睡意。他其实一直都醒着,对凌玉尘的打量也有所察觉。只是没有勇气睁开眼,害怕看见凌玉尘眼底的冷漠。

    他欺骗利用在前,对凌玉尘的这个反应有所预料,但似乎有那么一点不甘心。

    无尘摸了摸自己的心,难以忽视的刺痛让他苦笑出声。

    他倒是希望凌玉尘抓着他的衣襟质问他,而不是一声不吭地离开,冷漠和无视比争吵更让人难受。

    凌玉尘苏醒的消息传来时,陆行渊正让怀竹将写好的作战计划送到各方首领手上。因为各方立场不同,陆行渊给的侧重点也不同。

    皇朝的力量不容小觑,就算没有谢道义,还有谢问这位圣人,盘踞在皇城脚下的世家有着不输宗门的底蕴,陆行渊拿他们开刀,他们一定会团结起来。

    单靠御兽宗和魔族,战斗不会那么容易,要想一击必杀,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战斗,他们需要很多人手。

    魔情宗表态会帮忙,谢陵也调动了妖族的势力,他们结盟足以颠覆皇朝的格局。

    但陆行渊在计划中并未提及让谁去对付谢问,天地三圣,他们这边只有琅煌一人。若是琅煌出面对付谢问,就是打破圣人之间的平衡,只怕届时顾诀不会袖手旁观。

    无形间,他们其实还有天衍宗这个敌人。

    虽然天衍宗对外承认了陆行渊的身份,但听不听陆行渊的指挥还要两说。

    陆行渊也没有半分前往天衍宗的意思,他安排好一切后,先后见了慈悲和琅煌。

    佛宗没有参与这场战争,陆行渊有一件事想请他们帮忙。

    暗潮涌动之下,除了他们这些上位者,还有很多普通人。一旦陆行渊的计划开始,他们会被最先牺牲。

    但这不是陆行渊的本意,所以陆行渊想请慈悲出马,游说那些没有卷进来的势力,尽量护住他们辖区内的普通人。

    陆行渊此举并非只是一时的仁慈,东皇钟内轮回残缺,业障之力无法消除,一旦凡人大量枉死,短时间内会聚集极强的怨气。

    这些怨气会侵蚀东皇钟,不利于陆行渊的炼制。

    慈悲听懂了陆行渊的意思,他把无尘留下,即刻返回佛宗。

    慈悲一走,其他人也启程动身。

    陆行渊把大战定在七日后,他们要回去召集人手,做好准备。

    凌玉尘本想见陆行渊一面,可走到一半就后悔了,最后只让魔族带了话,说他改日再来登门拜访。

    陆行渊还想问问他身体怎么样,见他走的飞快,心里忍不住犯嘀咕。

    无尘都还在这里,凌玉尘跑什么?就算辰一在,他又不是听话的性子,还能乖乖回去不成?

    陆行渊压下心头的疑惑,想着见了无尘再问个究竟。

    “当年打魔族也没见这些家伙这样积极,看来他们很喜欢跟着你跑。”琅煌慢悠悠地进了陆行渊的书房,他也要回妖族部署,只是部署之前,他还有话要和陆行渊谈一谈。

    陆行渊撑着桌子观察太一大陆的地形图,听见琅煌的声音抬起头,抬手请琅煌到一旁落座。

    桌上早就备好酒水,酒香浓郁。

    “你打算和我边喝边聊?”琅煌落座,拿过桌上的酒坛掂量了一下,道,“还是说你觉得有些话喝醉了才方便开口?整这些花里胡哨。”

    琅煌轻笑一声,他嘴上说着花里胡哨,行动上却没有拒绝。

    陆行渊好酒相待,他自然不会委屈自己。

    “看来有些话不用我开口,前辈就已经了如指掌了。”陆行渊走到琅煌面前落座,隔着一张八仙桌,他们神情各异。

    琅煌灌了一口酒,叹了一声舒坦,抬眸看向陆行渊:“你得承认,和你爹比起来,你还嫩了点。我想当初要不是条件不允许,他大概会自己搞定,轮不到我们这些人跟着他下局。”

    陆行渊走到今日,离不开陆晚夜的布局。

    琅煌身在这个位置,自身察觉到天道异常,加上陆晚夜的多次提点,他其实比其他人看的通透。

    琅煌如此坦然,倒显得陆行渊不够果断。

    “人生在世,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你也别愁眉不展,觉得是自己在逼我。”琅煌喝着酒,甩着狼尾,神情惬意又放松。

    他没陆行渊那么多顾虑,道:“修为停滞不前后,我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圣人境是绝境,就算登顶也逃不过道消的结局。只是没想到有一天,我的死还能有点用处。”

    琅煌神色淡然,仿佛议论的不是生死,而是一点家常。

    陆行渊垂眸:“我没有别的法子。”

    陆行渊昨日在大殿上没有说实话,战争是可以复苏一部分灵气,但是远远不够,他的目标是三位圣人。

    他们修为通天,掌控天地法则,唯有他们身死道消,才能在短期内聚集大量的灵气,足够陆行渊炼制东皇钟。

    琅煌昨日就听出来了,只是他没有做声,特意等着陆行渊来寻他。他早就有赴死的觉悟,死他一个能救天下众生,他觉得值得。

    “我可以帮你解决谢问,可更大的麻烦是顾诀。他修为远在我二人之上,连我都对付不了他,你有把握吗?”

    三圣之中,顾诀当之无愧的第一,他对飞升更是有着很强的执念,不然当年也不会走进东皇钟的骗局中,被陆晚夜左右。

    琅煌每次见他,都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在增强。

    陆行渊是把最棘手的一个留给了自己。

    琅煌不放心道:“你的计划是什么?总不可能是想说服他自己道消。”

    “我没把握,但可以一试。”陆行渊握了握拳,“倘若不行,还可一战。”

    琅煌摇头,他想说陆行渊荒唐,可转念一想,他不是会胡来的人。他一步步走到如今,又怎么可能在最后功亏一篑?

    “既然你心里有底,我就不多说了,这践行酒还不错。”琅煌海量,一坛子酒很快见底。

    他抱着酒坛子,屈膝单脚踩在椅子上,蹙眉思索道:“我这人独来独往惯了,没想过会捡了头狼崽子养在身边,还越养越牵肠挂肚。东皇钟外有更广袤的天地,我不会阻止你去寻找更强的追求,但你有没有为谢陵想过?”

    琅煌抬头看向陆行渊,正色道:“谢陵一生孤苦,我走以后,他能仰仗的倚靠就少一个。若你也走了,他在此间就真的没有家了。”

    “我会等他,我不会弃他而去。”

    “你们修为差距那么大,你要等多久?你能等多久?十年?二十年?亦或者是百年……谁也说不清楚。”琅煌忍不住皱眉,他牵挂着谢陵,在确定谢陵不会放弃陆行渊后,他就更担忧了。

    东皇钟只是一个囚笼,在囚笼之外,那片天地会有更多的机遇和风险。陆行渊能在此登顶,在外自然也不差,他会越走越远。

    或许一开始还能照顾谢陵,可日子长了,他们的距离从小溪流变成大江大河,当他们只能遥遥相望时,他还能坚持不放手吗?

    “先生这是不放心我?”陆行渊听明白了琅煌的担忧,他揉了揉额角,心里有些无奈,“我不会弃小狼而去,多少年我都能等。”

    陆行渊已经决定将自己的魔魂化为东皇钟器灵,在魔魂苏醒重新融魂前,他不会离开东皇钟。

    他有时间陪谢陵成长,断然不会让谢陵一人漂泊。

    琅煌放下手里的酒坛子,目光幽深,他不是信不过陆行渊,他是信不过这世间所有的海誓山盟。

    可事到如今,两个孩子都表了态,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随你吧,将来若是成亲,记得给我满上一杯喜酒。”

    陆行渊摸了摸手上的镯子,道:“好。”

    在那场梦中轮回里,他和谢陵成过亲,还是陆晚夜亲自提亲,说服琅煌同意。只是那场亲事的见证者已经死去,只给他和谢陵留下一对镯子。

    陆行渊和琅煌这场谈话持续了很久,说开了谢陵的事后,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没那么多顾虑了。

    陆行渊打算同一时间对付顾诀,他不去皇城,皇城的战斗由梅洛雪和琅煌指挥。届时谢陵也要跟着他们走,陆行渊谁也不带,就他和疾风足矣。

    等到三圣还道于天,灵气会达到一个最鼎盛的状态,陆行渊必须在这个时间内炼化东皇钟碎片,让器灵融入其中。

    东皇钟太过庞大,以此为一界,想要炼制它并不太可能。

    按照白飞龙的测试,东皇钟本身和碎片之间就有一定的吸引力,只要炼制好碎片,让它靠近东皇钟,它可以自行修复。

    届时陆行渊只需要从旁辅助,做好应对东皇钟反抗的准备。他会遇到什么样的变故白飞龙无法预测,不过白飞龙在轮回中推演过,他预设了多种可能,让陆行渊不至于手忙脚乱。

    琅煌走之前向陆行渊要了人,说是带谢陵回去住几天。

    陆行渊没有反对,他安排好一切事宜后要闭关,正好解封体内的灵气,陪不了谢陵。而谢陵也需要回妖族为接下来的事做准备,琅煌最后一次为他铺路。

    阴沉的天色持续不断,暴雨之后开始飘起绵绵细雨。

    怀竹的消息网发现各地的水域在持续上涨,靠近水域的区域尽数沦陷,在佛宗的动员下,不少门派出面挽救,基本上是能救一个是一个。

    “这附近的河流都朝着饶河汇聚,水域已经逼近最近的城池,那边驻扎的御兽宗问能不能转移一部分百姓到我们魔族?”

    饶河自身的蓄水量就很可观,接连下了几天的暴雨后,两岸基本沦陷。魔族是离他们最近的据点,如果朝着其他地方转移,就是一场大迁徙,劳民伤财。

    怀竹接到求助的第一时间就来找陆行渊,她还记得之前陆行渊特意让关照附近的御兽宗弟子。

    “魔族可方便接收?”魔族选址地势高,但毕竟在水域附近,陆行渊没有贸然答应。

    怀竹犹豫了一下,轻摇头:“魔族这个位置并不是最好的选择,我的建议是我们出人手帮忙转移去更高的地方。”

    “可以,这件事就由你去安排。我让疾风跟着你去,它载一城不是问题。”

    程修他们只是三|级宗门,人手和实力方面不比魔族。但若是让魔族出手,送走一城的百姓就不是什么大麻烦。

    陆行渊赞同怀竹这个提议,他将疾风从小世界放出,疾风嘴里还叼着一束花,正一副殷勤送礼的模样,骤然换了个地方,那花就落在陆行渊手上。

    疾风和陆行渊面面相觑,疾风转了转眼珠将花从陆行渊手上叼走,一口吞下。末了还砸吧砸吧嘴,它找的都是灵植,它主人又用不上,还不如给它饱肚子。

    陆行渊:“……”

    他爹都能有的待遇,他没有?这鸟是越来越过分了。

    怀竹眼观鼻鼻观口,只当自己没看见。

    屋外细雨蒙蒙,疾风试探地伸出一只爪子,在湿漉漉的地面踩了踩,随后飞起来扑进怀竹的怀里。

    它讨厌这个雨,让它很不舒服。但看在陆行渊的面子上,它还是很乐意帮忙。

    怀竹见状,笑着说要把沈炽也带去帮忙,陆行渊允了。

    送走怀竹,陆行渊看着窗外的雨,虽然雨势变小了,但还是没有停息的样子。饶河水势上涨,不知道当初他接受传承的地方会变成什么样?

    那附近同样有河道,下游河道就是和饶河相汇。

    陆行渊捏了捏鼻梁,三位前辈的尸骸还在悬崖之上,虽然那附近有结界阻挡,但陆行渊始终不放心。他想了想,决定前去看看,如果不妥,就将尸骸转移,重新安葬。

    陆行渊这样想着,人已经到了门口,撞上前来寻他的无尘。

    无尘双手合十,道:“有空吗?我们聊聊。”

    陆行渊颔首,道:“准备出门办点事,不介意就一起去,边走边说。”

    白飞龙三人的存在不是什么秘密,陆行渊没有多想就带上无尘前往传承之地。

    此处作为最后一个传承点算得上是简陋,当初陆行渊为了帮谢陵扫清障碍,找到这里时里里外外的检查过,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后来他拿走传承,带着狼化的谢陵,沿途也观察过此地的布局,多是高山密林,远远不到困死修士的地步。他那时就在想,以前到底是什么模样,才会让三人困死在这里。

    “你和凌玉尘怎么回事?他一醒来连我都不见,就跟着辰一走了。”陆行渊和无尘赶路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他们凌空漫步,雨雾都挡在身体之外。

    无尘苦笑,道:“我轮回的时间不足,为了度化业障之力,有一百多年的时间在人间苦修,凌玉尘的前世是我业障中的一抹幽魂。我借给他一世光阴,陪他从垂髫幼子到垂垂老矣,冷眼旁观他一生的悲欢离合,并借此悟道,消除业障之力的影响……”

    无尘的声音低下去,他失败了,虽然业障之力的影响有减弱,但并没有彻底根除。

    陆行渊见过他被业障缠身的样子,神情古怪,道:“你这听起来像是借道修心,以你的定力还会失败?”

    无尘笑了,道:“大抵是他看我的眼神太过隐忍克制,我动摇了,没让他折损在业障中。我改变了他的命运,将他送入轮回。我自己因此遭到反噬,每年都会经历业障侵蚀之痛。”

    凌玉尘本就是不存于世间的人,没有无尘相助,他会在业障中灰飞烟灭。他被无尘卷入业障时,意外唤醒了前世的种种记忆。

    他和无尘痴缠的一世,他是虔诚的信徒,无尘是不问世事的僧侣,一人深陷红尘,一人置身事外。

    他看无尘的眼神有多隐忍克制,无尘看他的眼神就有多冰冷无情。

    在他看来,无尘和他之间,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都只是一场又一场的交易。

    前世是无尘需要一个人,历经贪嗔痴,爱憎欲,于是选择了他。

    而这一世是无尘需要一个懂得七情六欲的人,这个人最好是命格奇特,可以助他沟通阴阳。很不幸,凌玉尘就算入了轮回,和业障也还有那么一点微弱的联系,所以无尘又盯上他了。

    两世都被同一个人利用,就算凌玉尘真的心动,也如鲠在喉。

    “你两在一起那么久了,你就一句都没解释过?”

    陆行渊有些傻眼,在无尘看来是两世,但在他看来,这已经是第三世了,他们两个人能耗三世,这缘分没谁了。

    想当初他因为对前世的了解有误,又有凌玉尘夸无尘好看,他先入为主地觉得是凌玉尘拐走了无尘,还一个劲地提醒凌玉尘不要乱来。

    谁知道真正乱来的是一直不动声色的那一个。

    可见当时凌玉尘对无尘的抗拒和逃避,才是他内心真正的想法。他没有记忆,却本能地想要离无尘远一点。

    “他没给我解释的机会。”无尘垂下眼,他这话说的不全对。

    解释的机会想要当然有,只是他如今这情况,朝不保夕,他心里对自己的命运没底,不想再拖累凌玉尘了。

    他当初失控时,第一个攻击的可是凌玉尘。现在回想起来,他都还记得凌玉尘受伤时震惊又痛苦的眼神。

    陆行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对他的逃避心知肚明,他叹了口气,道:“以后有机会可别错过。”

    以后,一个未知又充满不确定的词。或许是尘埃落地,或许是阴阳相隔。

    陆行渊明白他的顾虑,自然不会横加劝阻。

    饶河周边已经化为一片浑浊的水域,河水翻滚,奔腾而下,当初陆行渊带着谢陵走出的森林被淹了不少,水域还在往上涨。

    陆行渊和无尘居高临下,把水域的走向尽收眼底。

    另一边的城池,河水漫到城墙边上,城内正在转移百姓,疾风察觉到陆行渊的气息,朝陆行渊的方向看了一眼,歪了歪头。

    “这场雨很邪乎。”无尘看着脚底翻滚的河水,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替人收敛尸骨。”陆行渊没有隐瞒,水势如此迅猛,他有些担心崖上的悬棺,脚步快了两分。

    无尘跟在他身后,打量四周的环境。

    不多时二人就到了传承之地,这里受风雨侵扰,地势低洼,河水从旁边奔涌而过,但奇怪的是往这边流淌的河水始终没有涨起来,一流入此地就迅速消失。

    偶尔有几个水塘,也很浅,不足以没过人脚。

    陆行渊扫了一眼,以为是此地阵法所致,没有深想。他看向悬崖上的三具棺材,悬崖边石壁过于光滑,上面的水流顺着石壁流淌下来,浸润在棺材表面,使得整个棺材看起来湿哒哒的。

    洼地的水涨不起来,可悬崖上的水就不一定了。

    陆行渊连忙飞过去检查三具棺材的情况,确定棺材严丝合缝,没有影响到里面的尸骨后,他长舒一口气,抬手三拜,道:“三位前辈,你们得跟着我搬个家。”

    棺材里的三个人死了都不知道多少年了,根本就没有办法回答陆行渊。

    陆行渊自言自语了两句,给三人敬了三炷香,之后才起棺送入准备好的储物戒里。

    东皇钟格局未定,委屈他们三人在里面待一段时间,等修好东皇钟,他再重新找地方安葬。

    三具棺材一离,悬崖边支撑的柱子瞬间在陆行渊面前化为尘土,在它们消失的地方,刻有几个大字。

    “环水之渊,向死而生。”

    陆行渊一怔,正准备叫无尘过来看,那几个大字就慢慢地消失在他眼前,再无痕迹。

    这一幕极为短暂,快的让陆行渊差点以为是错觉。

    他眨了眨眼,看了看手上的戒指,回头去寻无尘的身影。

    无尘站在山谷的入口处,不断地打量这个地方,越看眉头皱的越紧。

    陆行渊朝他飞过去,问道:“有什么问题?”

    无尘抬头看向他,面色古怪,道:“这里就是我们要找的世间不可见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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